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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乾隆皇帝(第五卷 月昏五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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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以修身 俭以养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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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6 11:13: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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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冷雨,零零星星的不甚大,但仍阴得很重。浓云低低地压在天空下,一块块一团团或青或灰或绛红或黯紫,像说不上名目的一群怪兽在轻霭霾雾间互相挤压重叠沉浮升降。冷得浸骨的雨星星点点洒落下来,打得水塘里的残荷一片沙沙作响,满是潦水的官道已和道边渠塘海子几乎连成一片汪洋,朔风催送着愁波涟漪,远瞪霰雾凄迷,近处微波粼粼拍岸,残芦败苇菅草枯茅都在不胜凄凉地瑟索抖动。驿道边色泽斑斓的柿树白杨,沉甸甸直垂到地的杨柳、枝叶躯干都湿漉漉的,一阵哨风掠过,五颜六色的叶片不甘寂寞地顺风一扬,又无可奈何地纷纷坠落、浸入驿道车辙的湿泥寒水之中。
  刚过申牌时分,一队辂车沿西南婉蜒向北的驿道疾驰,直趋北京紫禁城南的崇文门。车队共是十一辆,一辆轿车,十辆骡车。骡车全都是一色栗壳漆打底,清油桐油挂面。大蘑菇头铁钉轮面,车厢封得严严实实用油布包裹着,不知里边装的甚么物事,还用大铁钩钉钉着加了封条。夹车队二十几个戈什哈一律披米黄油衣骑马随行、马蹄踏得泥花四溅,佩刀马刺碰得叮当作响,打头的轿车更是豪华,乌银戗金丝饰辕、景泰蓝圆帽包头,黑羊皮条纳相眼绿呢车围,万字云头泥金线帷子下面镶一圈红呢——俗称所谓“红围子车”,三品以下官员不得使用这个式样儿——不消说得,这车里坐的必是贵人了。其实再细心一点,就能看见车辕前插遮阳撑伞的槽口旁还有一面明黄镶边宝蓝色小旗,杆上写着一行小字:
  钦命两广总督太子太保李
  不用问便知是当今乾隆驾前一等一的能员干吏李侍尧。只是那旗打湿了,时舒时卷地耷在杆上,怒马如龙车行如风间一晃而过,道旁行人根本无法细辨。一片声响的马蹄踏水声,鞭响车驰夹着戈什哈的吆呼唱道声热闹得淆乱,给这肃杀荒寒的京郊平添出一份喧嚣、沿城根的民居都惊动了,躲雨消寒的人们都探头伸脖子往外瞧。那赶轿车的戈什哈越发来神儿,一手执鞭在空中绕着,一手扶着铜手闸,身子微斜前倾,满是雪珠汗水的头半昂着,“扑”地打个响鞭,兴奋地喊道:
  “嘿!崇文门!制台爷——崇文门到了!”
  他用鞭梢扫了一下拉梢的骡子斥骂道:“日你姥姥的,梢绳弯得弓一样儿了!吃料时候儿你妈的头拱着尽拣精料吃,做活儿时没你!妈的——使劲!”接着“啪”的又一鞭。那拉梢骡子一惊,四蹄猛蹬使劲往前窜,车轮子在一块小石头上颠了一下。车身微微一个仄颤,惊动了正在凝神看邸报的李侍尧。李侍尧放下邸报,摘下老花镜,一手撑着平金软棉垫套子,一手撩开“红围子”帷,果见沉黑苍暗的天穹下灰蒙蒙矗着的崇文门,高大灰暗的城墙横亘东西,堞雉上墙面上斑驳陆离黯红的苔薛、被硝蚀风化了的墙面都看得清晰,东一片西一块癞痢头似的十分难看,他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要见万岁爷了……小吴子,咱们且不进城,叫人知会一声崇文门关上,就说我奉旨见驾,派几个人来把车洗刷一下,还要派人去禀军机处一声儿,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预备好没有。就这城外头打个尖,回去就不用再吃饭了,去吧!”
  “扎!”那叫小吴子的响亮答应一声,一手轻轻扳动铜闸,那车已缓缓停下,他腾身跳到车下,招呼跟上来的戈什哈:“老胡老马,你两个搀制台下车,先到那边茶铺子里歇着——老爷,您搓把脸再下车,外头风大,贼冷的,小心着凉了!”说着叭叽叭叽跑去了。
  李侍尧没有搓脸,也不等戈什哈搀扶已倏地跳下车来,鹿皮油靴立刻半浸在水里,脚底下透心泛上凉来,从暖烘烘的轿车里乍出来,稀疏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迎面扑来的风把袍子撩起老高,浑身一个抖擞激灵,倒觉比气闷污浊的车厢里精神一振。觉得又有几点雨珠落在脸上脖子里,李侍尧才抹一把脸,冲崇文门一个微笑,点点头,大步向城脚下一排店铺走去,一头走一头大声吩咐:“轮班儿过来吃饭!狗息子们——累不累?”连赶卒的戈什哈共有三十多个,都己列队待命,听这一同,哄然一笑七嘴八舌说道:“标下们不累!”“大人走好,泥地儿滑溜得紧!”“累是不累,一路不吃酒,嘴里淡出鸟来,请大人赏碗酒喝!”李侍尧正走,站住了脚,偏着头略一思索,笑道:“差使没有交割不吃酒!京里我府里埋着二十几坛子卧龙老烧头锅,今晚刨出来给弟兄们解馋!胡麻子——带这些囚攘的进茶馆,每人一份点心,不再吃饭了……我晚间有事,就进这边饭馆胡乱吃儿口,咱们进城!”
  “是罗!大人您先吃!”老胡远远兴高采烈答应着,带人进了茶馆。这边饭店老板早迎了出来,满脸堆下笑来,顺身儿一个呵腰打下千儿:“给制台爷请安!咱们蔡家老酒馆跟爷有缘分,爷出京时候儿咱店给爷饯行,如今八抬大轿奉旨还京,还是老蔡家给爷接风!您者回这天子脚下,这就进军机处,这就宣麻拜相,日后飞黄腾达,二十年太平宰相是稳稳当当的!”
  李侍尧听得扑哧一笑,看了看店门上匾额说道:“我打潞河驿离京,这里是崇文门!你他娘的倒会瞎奉迎!你这店名字也怪,叫什么不好,叫个‘返谈老店,——这里头有什么说头?”说着进店,借着门窗透进来的光看时,是明三暗六一座大座厅,外间瞧着不起眼,窗低门面小,里头装璜却别致风格,三间大厅客座,偏东一间打通了后院厨房,北四西二和大厅相接暗房雅座,一色用桑皮纸婊糊洁净,四匝悬着十几幅名人字画,有写“屈醒陶醉随斟酌,春菲秋莼入品题”的,有写“韩愈送穷,刘伶醉酒”“江淹作赋,王粲登楼”“看曲槛萦红,檐开飞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纸色有新有旧,笔调风致不一,最醒目的一副中堂联却是集唐诗联,极精神的一笔颜体,写着:
  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蔡老板见李侍尧凑近了眼看题跋,忙打火燃烛过来,笑着解说:“这是高江村(高士奇)老相国当年进京住的小店。当时我爷爷夜来作梦,祖爷爷说‘明儿有贵人来,小心侍候’,我爷爷见高相爷虽说穿得叫化子似的,精神气儿里带着的贵重,管吃管喝不要钱住了三天,高爷一高兴,临走写了这幅字儿留下。不瞒爷说,后来我爷和人纷争闹出人命下大狱,家里人带这字当凭据去见高相爷,康熙老佛爷听高相一句话,免勾!可不是神佛有灵,我祖上的福祉不是?爷说离京是潞河驿不假,那边‘蔡记者店’也是我家的,当时我还在那边,现今我兄弟掌着那边门面,您老人家跟前说句打嘴的话,熊赐履老相,张廷玉老相国,庄士恭、王文韶这些有名的状元,前头李又玳、李巨来、勒六爷这些制台,还有您,谁没住过我们店呢?”
  “这么着说,”李侍尧尧尔笑道:“你这店真占了龙虎地儿了!”蔡老板一眼见李侍尧的两个跟班亲兵进来,掇凳子沏茶命伙计掌灯——这二位军爷这边桌子坐——赔笑给李侍尧布菜,口不停说道:“这是缘分,是咱们祖上有德占的坟头冒青气儿!爷先用一口笋片再吃酒,这几个小菜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积德积福神佛自然佑护,那真是加减乘除一丝不爽!您瞧这崇文门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呐,应试举人老爷都不愿住这,家家客栈都空着多半房,只有我家返谈店,一夜一钱二人争着住,这块辟邪,出进士出状元!”说着招呼:“给二位军爷上菜,军爷们不用酒,红焖鸡条子肉上满海碗!”
  “哎——来了,军爷们请!”一个伙计腰围水裙肩搭毛巾,在后院高声答应着托一个条盘大步出来,雪白的馒头两海碗鸡肉热香四溢墩放在桌子上,两个戈什哈都喜得眉开眼笑,听李侍尧说声“你们别拘束,随便吃”,各自便伸箸淋淋漓漓夹肉送口。李侍尧只一笑,转脸又问蔡老板:“你既说人都争着住你的店,我怎么瞧着这么冷清的?”蔡老板看一眼风雨如晦的外间,笑道:“爷,您明鉴!今儿个西山辞枫叶日子——我这店东院都住满了的,都是公车举人,雅人想事儿就愣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儿。这个天儿,还要结伴儿游西山,说这场下过,枫树叶儿就掉铃儿了——爷别看这会子点灯,那是天阴得重!平日晴天,日头还不落山,鬼市还不到上市时分呢!”
  李侍尧寻思半晌,才晓得“掉铃儿”就是“凋零”,不禁一笑。一边吃,有一搭没一搭和蔡掌柜的闲话,听得外头泥水脚步声近来,知道是小吴子回来了,他放下箸转脸看,小吴子已经进门,身后还跟着个瘦小伶仃的年轻人,料是崇文门关上的,只看了他一眼,问小吴子道:“怎么去这么久,关上没有人么?”
  “回制台话,”小吴子冻得吸溜鼻子,呵腰赔笑道,“今儿天下雨,又过重阳节,早早儿就封关了。标下跟留守的书办说了半日,他们才去叫了管关的刘三爷来。三爷,您当面回我们爷的话!”李侍尧这才认真打量这位“三爷”,干茧绷瘦的个矮个子,橄榄脑袋两头尖,秃得发亮,鹰钩鼻子扫帚眉配着一脸麻子,两只椒豆眼不住眨已闪烁,穿一身酱色市布夹袍,腰束得细细的,呵腰立着脚下一拧一动,一望可知是个泼皮。这样的东西,也配在自己跟前亮“三爷”,李侍尧一咧嘴几乎要笑出来。因问道:“你是关上总监刘三爷?”
  那叫“刘三爷”的也在偷偷打量李侍尧。这位名震天下的总督他还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也是个不足五尺高的精瘦汉子,年纪在五十四五之间,疙瘩眉毛黑豆眼,鬓边还有二寸来长一块刀疤。一般的鹰钩鼻子一般的满脸麻子,穿一身宝蓝宁绸夹袍套着酱色小羊皮凤毛坎肩翘足坐着,一条腿抖一只脚拧摆,仿佛浑身机簧消息儿一按就动的个角色,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六合一统帽儿压着拖到脑后,几乎搭到地面,不用问是假辫子。他嘴一咧几乎也要笑,心说“换换衣服咱俩半斤八两”,口中却笑道:“这是爷取笑,折煞了小的草料!”说着极漂亮地打个千儿下去,“小的刘全给制台爷请安!刘全——京城里守号人都叫我刘三秃子!”
  “哦,刘全——是《刘全进瓜》戏上那个名字?”
  “回爷的话,是!戏里刘全是忠臣孝子,小的也是!”
  “好!”李侍尧笑道,“只是你这脑袋,再顶个大南爪,阎王老子近视眼儿,准问‘底下那是什么瓜?’——”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李侍尧又问:“虽说过节,也不是甚的要紧节气。京畿关防朝廷有制度,内务府有规矩,怎么都撂下差使,这么早回家高乐子,这成话么?”
  他起先笑着说,刘全折腰笑听,至此已带了质问口气,刘全忙敛容道:“这关上差使并没人敢怠慢。爷知道眼见要过冬至,这关上都是内务府的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过节得回府里请安。历来定的规矩,逢元旦、端午、中秋、重阳、元宵五个节都要见主子口府侍候。就是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这位吴爷是到西直门和爷府叫我来的。小人也知道责任重大,断不敢玩忽的!嗯——呢呐!”说完有棱有角干净利落又给李侍尧打一躬。
  李侍尧想想,刘全的话也真无可挑剔,沉下了脸,不耐烦地一摆手道:“你既来了就成!立刻开关放行,我要赶快进城!”不料话音刚落刘全一仰身子回道:“大人要进城没说的,不过车子上的货要验关缴税。留下他们看货,明儿卯时开关,小的亲自把货送到府上。”李侍尧冷笑一声;说道:“这不是私货,是广州海关上的厘金,还有孝敬太后老佛爷的几件东西,验什么,又收的哪门子税?开关!”
  “爷要进城只管走,放货进城小的不敢!无论厘金税金,只要带财物进城一律征税,这是奉旨的事!”
  “厘金本就是国税,你崇文门敢征国税的税?”
  “小的放肆!这是关上历年规矩,从来过往官员,就是王爷,也得验关缴税放行——嗯——呢呐!”
  李侍尧已铁青了脸,浓云布满了额头,翼边刀疤连着筋绷得老高,一抽一动的煞是可怖,疙瘩眉压下来,眯缝着的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声音变得低沉嘶嘎:“我——要是不让你验货呢?”
  “小的端碗吃饭,没法子的事。”在李侍尧的威压下,刘全身上颤了一下,怯懦地看了李侍尧一眼,旋即恢复了平静,语气中却加了小心,“今儿眼见天已经黑了,又下雨。大人宁耐在城外头歇一宿,容我口去禀明我们和老爷,明儿大人和他说清白,一句话的事!”
  话说至此,双方都毫无容让余地。此刻在茶馆吃茶的军汉们都已集在返谈店外候命,他们空着肚子喝茶,一个个早已饿得饥火中烧,见这秃子和他们“大帅”一递一句斗口,早已大不耐烦,围在门口盯着屋里乱口高叫:
  “大帅别理这王八蛋毬皮癞子!咱们自己弄开城门楼子自己走路!”
  “这个囚攘的真不识抬举,天上掉下个脸愣是不要!”
  “把他缚起,把他缚起!嘿!这兔崽子,就这么拴驴橛子似地站着和我们大人斗口!”
  “妈的,老子进去把他蛋蛋儿阉了,看他是验不验?”
  “小子……”
  “哼!”
  “真的不知道喇叭是铜是铁!”
  ……一片嚷嚷嘈杂不堪,附近几家店铺的人都惊动了,只是天已黄昏色暗,风凉泥水大还下着小雪,出来看热闹的人不多。李侍尧一摆手止住了戈什哈们叫闹吵嚷,喝道:“这里是北京,不是广州!都退回去听我的令!”转身对刘全说道:“他们跟我出兵放马,打出来的丘八,说话口没遮拦,你别见怪。”刘全却仍是一脸嬉笑,晃头晃脑的满不在乎,回道:“他们是痞子,小的也是痞子!痞子碰痞子,弟兄比鸡巴一毬样儿!这个么,小的最没脾气了——”“你甭跟我嬉皮笑脸。”李侍尧一口打断了他的话,“就是户部尚书来,他也得给我放行!海关厘金就装着五车,这城外头怎么关防?出了丁点差错,和珅有几个人头?”
  “爷为这个担心?”刘全一听就笑了,”无碍的!税关的关丁就驻在对面那排营房里,就为怕有的银子验关,不及进城,我们和爷特地请丰台大营调来一哨人马,关上供应维持关防。就这返谈店,老蔡家支应这种差使不知多少次,从没有出过闪失的——老蔡!”他突然冲老板叫了一声。
  “哎,三爷,有什么吩咐?”蔡老板早已听得懵懂看得臆怔了,身子一哆嗦呵腰道:“侍候着您呐!”
  “把东院住客迁到后院,”刘全半个主子似的吩咐道:“给李爷腾出东院上房,货车都推院子里。里头由李爷的亲兵看管。外头我去安置关防,把这条街都护住了!”又呵腰对李侍尧赔笑道:“这么着可成?”
  李侍尧阴着脸没有言声,刘全如此处置其实没有什么差错。但今夜不能进城他无论如何都觉得是扫了自己的面子。今晚被挡在北京城外苦等一夜,就为明日让和珅验货抽税开关放人!这件事怎么想都别扭,让人受不得。他觑着眼轻蔑地看着刘全:这么个油头滑脑的瘪三,给我的马弁当跟班也觉得蹩脚,居然在自己跟前没上没下跳踉指挥!就是和珅他也略知一二,不过是军机大臣阿桂张家口练兵时候一个跟班儿的大头兵,自己每到军机处,每每见他提着个大茶壶,满口“者者是是”,满脸带笑容,逢人便请安,看座儿就倒茶……这么个角色,几年间抖起来,就有了如今这副嘴脸!他看着刘全那副不阴不阳干笑着的脸,蓦地生出一个念头,很想就这么劈面一掌掴将去打他个满脸花……
  李侍尧思量着,冷冷一笑说道:“我不认得你,和珅么,早先见过几面,现在升到四品官,就这么拿大的?既这么着也好——你回城去禀告你们和大爷,就说下官李侍尧在此奉命专候进城……”“不敢不敢……”刘全忙笑道:“大人取笑了——和爷就说来关上亲自迎候大人的,实在是和亲王五爷召见,分身不得,这头的事又不敢坏了规矩,只好请爷委屈一夜……这都是我做下人的难处,大人略体恤些儿,就是周全我的草料了……”李侍尧听听这话还算入耳,透了一口粗气站起身来,说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告诉和珅,明日皇上要接见我,今晚阿桂在府里等我说差使。叫他看着办!”说罢又吩咐:“叫弟兄们过来,东院里把车安置好,店里弄大锅饭先垫垫饥。我们就在这泡着等姓和的。”说罢抽身去了。老板等一众人忙都随了去。
  店里只剩下刘全一个人发愣,他还在掂掇李侍尧方才那番话的分量。他心里十分清亮,李侍尧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当年人试贡院,因试卷里错把“翁仲”写作“仲翁”,恰逢乾隆巡视春闱,捡出考卷指正谬误,钦命“罚去山西作判通”,在山西又遇当朝“第一宣力大臣”国舅宰相傅恒带兵打白莲教飘高徒众,自告奋勇出谋划策奇兵奔袭黑查山大获全胜,一举廓清晋陕两省造反徒众。天子门生加上宰相全力扶掖,富贵逼上来挡都挡不住。直升道台又直升户部侍郎,治理云南铜矿又兼管了安徽铜矿,出任安徽布政使旋又擢升广西巡抚,到一处一处政声鹊起,升官升得遍官场目瞪口呆。乾隆屡次明诏表彰“各省督抚中最为出色”与雍正朝名臣李卫比较,“有其野不失其斯文,有其粗而无其俗,治安理财军政民政可用无疑”。一般的将军总督,唯独他赏穿黄马褂再加双眼孔雀翎子,谁也没比!——但今晚自己拼全力恃候,还是招惹了这主儿。一头和珅,一头李侍尧都是红得紫头萝卜似的,哪个抬抬脚都比自己头高,挤在了夹板缝儿里这可怎么好?左右思量难以两全,他“啪”地自扇一个耳光,一跺脚出店回城。
  蔡老板在东院安置好李侍尧上房里歇了,连后店做饭的厨子都叫过来,帮着把车拉进院,卸套苫油布喂牲口。怕冷,又给李侍尧屋里生火点了炭盆子,打了满满一澡盆热水,看着把肉包子粉汤送到各屋,呵腰赔笑进上房禀说道:“制台爷,这店池水之地,就这模样,委屈您老人家了。小的料着和大人今晚必定来见您的。您要没别的吩咐,小的前店里也得照应一下。这院里原来住着几个孝廉老爷,这辰光怕也快回来了,人家不在挪了房子,得赶着巴结赔不是……”
  “那也没什么打紧,大不了少收他们房钱就是了,我这头自然补着赏了你。”李侍尧脸色已经不那么难看,似乎有什么心事,坐在炕沿上双脚泡在热水盆里对搓着出神,一笑问道:“你怎么知道和珅必定来见我?”蔡老板笑道:“京里京外谁不知道,傅老相爷在外头出兵放马,尹元长相爷病重,军机处只剩了阿桂相爷和纪晓岚相爷是傅相上折子请旨让制台爷进军机处料理政务。您要升相国老爷和大人不能不知道。刘三秃——刘爷这么一折腾,他更得来弥缝一下了!和爷,那是天下第一伶俐人,如今又得了圣眷,将来同朝为官天天厮见,断断不肯开罪您老人家的。”李侍尧略一顿,点头笑道:“你信息灵动,好长耳朵!去吧——你私自给人挪房搬行李,自然也得去举人老爷那儿‘弥缝’一下了”。
  “爷圣明!”蔡老板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那也是万不能得罪的,今日是举人,明日不定就是进士、状元,后日许就是宰相!遍天下开店的不愿接他们这些主儿,就为他们身份位置儿不定不明,谁晓得人家日后做什么官呢?有些穷老爷吃了住了一抹嘴就走,要钱就瞪眼,孝廉老爷就像——我说句打嘴的行话——出了名儿的婊子,难侍候!”
  李侍尧听得哈哈大笑:“出了名的婊子,名妓——好!还有‘身份位置不定不明’,这是‘妾身未分明’,小老婆!哈哈哈哈……说得好!”摆手喘着笑道:“去吧……去侍候姨子们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隔窗只能看见外间影影幢幢的房屋高低错落,像在暗中窜伏跳跃不定的怪兽倏往倏来,郊外阴寒的风一阵紧一阵慢,发出微徽的吆呼声在檐际墙头回流鼓荡,房顶上的承尘和窗纸都像活物一样忽翕忽张,两枝蜡烛也随节舞蹈时明时暗,越显得屋里静寂温暖。李侍尧洗了澡,只散穿一件绛红绵里夹袍、散趿一双软拖鞋,适意地在屋里踱着步子,他要理一理思路,明日见乾隆皇帝,皇上会问什么事,又该怎么回奏。
  一件是收成,是必问的。珠江今年发洪水,冲了四个县,全省减产一成,有十万难民要赈济安置。离开广州前他早已处置停当,每户拨银一两半,各地建了粥棚,难民入冬前都住进椰树窝棚。广东地气温暖,再不至过冬冻死人的,但一是柴草不足,要用钱从邻省买,二是湿气太大,春暖要防瘟疫,药材须得预备足了,才不致临时手忙脚乱。二是天理会教匪韦春生在罗定聚众造反,盘踞大云雾山,自己亲自督师进剿救平,四千匪众溃散被俘,韦春生逃亡梧州,中途落入预设包围,生擒押赴广州……
  这是皇上最关心的,虽然早有奏折详明陈说,见西恐怕还得详说。这里头有个分寸把握的事,说得小了不见功劳,说得贼势浩大,又要追究地方失政责任,已经有人讦告他“误杀良民”,都察院御史王平,翰林院编修稽横已经联名弹了一本“贼匪人不过千,而剿杀四倍此数,是以良实百姓首级贪邀朝廷功赏,贼下而欺上,蠧国而害民,该督丧心病狂至于此极!”皇上虽已驳了这弹劾折子,自己恐怕还要有所解说……还有广东天主教传教建教堂,地方百姓擅自入教的事,吸食鸦片的也越来越多,查禁东印度公司运烟趸船的事……纷纷如麻尽人心头,忽然心头一热,想起阿桂给自己的信“皇上有心令兄人值军机,以俾益政务”……任军机大臣参赞机枢,位极人臣,这固是殊恩殊荣,但若不是傅恒在缅甸身染沉疴,尹继善病在垂危,这大的好事一时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太高兴了,立刻就会招来皇上厌憎。“轻狂”二字足可断送如花似锦前程……思量着,他已有点意马心猿。听见房顶屋瓦上沙沙一片响,才回过神来,命站在堂房门口的小吴子道:“吴世雄,雨大了,再去看看车上苫的油布,有的物件不能着雨淋。”
  “扎!”
  吴世雄答应一声转身跨门出来,立刻惊喜地叫道:“大帅,是雪,是小雪珠子!我跟大帅去广东,六年没见过雪啦!哈哈……真是希罕巴物儿,落到嘴里还他妈甜丝丝的……”东厢里的戈什哈们有的久不见雪天,有的是广东人根本没见过雪,也都出院来,高兴得乱叫:
  “又见着雪天儿了!”
  “啧啧,到手里就化了,瞧不清模样……”
  “要在广州,这会子还热得冲凉呢!”
  “少见多怪!碎米似的,有什么好玩的!”
  “回屋回屋!失惊打怪的,小心大帅生气!”
  “孩子气!”
  李侍尧只一笑,没有制止众人。他对军士们满口粗话,其实他自己却是进士底子锦心绣口,也极喜爱雪的,也想出院里张开两臂嬉闹。但如今眼见拜相,要讲究城府闳深气度雍容,略一怔,返转身来回里间半躺在炕上,掏出怀表看才刚刚儿到戌初时牌,一手曲肘而枕,一手把着纪昀新赠他的《阅微草堂笔记》游目浏览……恍惚迷离间,忽然西院前店一阵人声嘈杂,有笑声有骂声,似乎还夹着蔡老板的解说声,李侍尧放下书坐起身来。吴世雄见惊动了他,忙道:“敢怕是那群举子游西山回来了。爷只管安卧,我去叫他们安静些儿!”李侍尧笑道:“你去也无非狐假虎威吓唬秀才。左右我也睡不安,出前店走走——你们只管看牢我们的车就是。”说着便披大氅,因外头天冷气寒,又换一双乌拉草统履蹬上,漫步踅到西院前店来。
  回来的举人有二十几个,有的锦袍皮坎肩,有的寻常市布袍褂,有的寒酸得袍褂补丁连缀,一个个冻得青头萝卜似的,唏溜鼻涕的,统手抱肩跺脚的什么怪相都有,七嘴八舌闹着要热汤暖和身子,要“赶紧上饭”,还有要“烫热热的酒来”,有几个举人指着老板鼻子唾沫四溅问:“凭什么搬我的东西换我的房?哪有你这样开店的?!”那老板掬得一脸都是**,双手抱揖团团周拜一句话一弯腰:“列位老爷!别说你们都是天上文曲星,今科春闱一个个都要连登黄甲,天安门楼子底下御街官,就是寻常挑脚伕来住店,也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怎么敢怠慢呢……”他解说着,李侍尧听“都是文曲星”不禁一笑,就墙角一个桌边坐下,一个伙计忙就捧上茶来,李侍尧吸了一口,听老板说道:“东院几位爷换房子也要千万体恤。官家临时征用,小的哪敢违拗呢?天地良心,姓蔡的要是希图银子故意儿委屈各位,叫我子孙男盗女娼!千差万错阴差阳错总之列位爷大人大量一笑了之的罢!这么着,各位回房歇着,热水正在烧,饭也立马就成,今晚饭钱店钱概不收,算小的孝敬各位老爷一点心意——我还希图着各位春风得意,高发了再来小店赏小的银子呢!”
  那群举人原本不依不饶,听见不收钱,已是神气转了和缓,有的笑有的骂徉徉徜徜散去回了后店。只留下四五个举人,看样子是原在东院住着的,等着伙计领到新住处。老板仍旧一说话一打躬,“曹爷吴爷惠爷马爷方爷,嘻……你们换住西院东厢房。且请先回房,小的稍待备酒给爷们消寒。嘿嘿……”李侍尧打量这几个人时,年纪仿佛约可都在二十四五岁上下,一色都是黑市布马褂,袍子或灰或蓝或米黄或靛青各不一样,一个个俱都器宇轩昂举止安详稳重,却都不理会坐在角落里的李侍尧,自顾揖让说话。
  “今晚本说曹弟做东请客,这店主硬挡横儿要代做东,只好恭敬从命的了。曹弟,今个诗会你占鳖头,年纪你又最小,又是浙江望族子弟,得这个彩头,高第是必定了的!”站在门口的高个子举人*一口江浙话,笑着对中间一个瘦矮瓜子脸年轻人说笑着,又道:“我们要照依牌头的啦!”那姓曹的年轻人未及答话,身边靠西窗一个胖子说道:“阿拉今个西山一游,白相得快活,吴兄的诗兄弟乡居时就拜读过,今天屈就第二,小弟至今不服,嗯——岚气绰约绕重峰,晚枫回波映绛云——西山秋气一笔揽尽!”他话没说完,北边饭桌旁立着的一个国字脸笑道:“兄弟还是觉得曹锡宝的诗好——丹心不耐西风冷,绛云出岫绕峦回。霾笼苍碧掩古道,怅望关河伤心翠——这份沉郁隽永耐人寻味,耐人咀嚼!”“马祥祖评得不公,吴省钦评得不公,惠同济评得也不公!”站在胖子旁边一个圆团脸举人尖着嗓门道:“曹锡宝的诗颓唐、吴省钦的诗小气,你们的诗我都不敢恭维。”“那该是你方令诚的最好了。”惠同济笑道:“嗯——今日游西山,天气大老寒。我要穿薄点,感冒准吐痰——多好的诗呐!”
  一句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坐在旁边的李侍尧也不禁暗地吞声一呛。却见方令诚大大咧咧笑着道:“回房多气闷呐!我们就这里说话得趣儿——老板,我们喝茶等饭——诸位兄弟怎么连童子诗都忘了咧?‘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文章八股挣功名,一掴一掌血,一掴一掌血,那叫实惠!”说话问伙计已经端了茶来,老板一边布茶一边笑说:“小的要说列位爷又笑小的吹牛了。当年高藩台——高凤梧老大人住我店,他是几科都没有发迹的。这次遇了贾士芳贾神仙,他问功名,贾神仙说‘明儿东厕里去看’。有个促狭鬼夜里到东厕,用笔在墙上写了个‘不中’。高爷第二日起早去看,谁知他暗中乱画,笔划不连,写的竟是‘一个中’!可见功名有天意、有夙因、有祖德,并不全在文章上头论高低的,话又说回来,列位爷一个个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山根正土星亮,五个人准占满五魁门!小人敢打保票的!”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点头微笑,老板又过来给李侍尧续茶,却听吴省钦道:“蔡家的这话我信。功名的事谁说得定呢?还要看主考的脾胃,房师的缘分。今年主考不是纪大军机就是阿桂爷,听说皇上调了广东李制台进京也不定就主持三十九年春闱。今年的题,难揣摩!”
  李侍尧一直闲坐微笑着听,原本要起身回房去的,听说到自己,又稳了稳身子。老板却怕这起子人口无忌讳说出不中听话,一边续茶一边赔笑小声道:“爷在这枯坐多没意思呀!小的到芳红阁叫几个学戏的孩子,东院上房也宽绰,唱段子给爷听。成不成?”李侍尧情知他的心思,只一笑,指指茶壶道:“这个放这里我自斟自饮。你只管去招呼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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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1:16:4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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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锡宝惠同济吴省钦方令诚马祥祖今日西山一游诗酒酬醉,此刻兴犹未尽,竟全然没有理会他们说的“李制台”就在眼前。听见说考官试题,乏也没了累也没了饿也忘了。方令诚见伙计端饭供餐,伸脖子看着说道:“不就是炸酱面么?先给别房的人送,我们吃最后一锅!”又对众人道:“我猜呀,准定是纪大烟锅子点主考!他管着礼部,天下有名的衡文大师,总裁《四库全书》,如今又正蒙圣眷,他不当主考谁当?”他的目光咄咄逼人:“纪晓岚不同阿桂,这是学究天人识穷天下的硕儒。就好比童子给老师作八比,你只管写天人性理这些大道理给他看,看几行就不耐烦,刷了你的卷子,黑脸出场!理要醇正,味气要透着老辣,六经典籍引用精当,既不能小家子气,也不敢随意卖弄。这才能合着他老先生的意儿!”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个子吴省钦支着二郎腿坐在椅上,一手把玩着辫梢说道:“——别忘了他是个大才子!你只管弄些险峻立论子曰诗云胡乱融通,如何讨得他欢喜?也要讲究文采风流,节律比较铿锵,大道存本儒雅相辅,阴阳水火相济,肯定就入了他的法眼!”他顿了一下,“阿桂爷讲究大气,汉唐文章英雄气,他见了就高兴;若是点了刘墉,笔笔下去层层说理,如絮棉、如剥蕉、如抽丝,讲究的是严谨细密;也或者就点了李制台——他是个粗秀才,一直在外头行伍上办差,从没主持过会试,唯其如此,也许万岁爷因他没有门户之见,秀才瞎蒙儿猜题难——果真点了他,可就难琢磨了。”
  李侍尧正听得入神,忽然轮到了他,不禁一怔,想想“粗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没自己,“没有门户之见”还是好话,心里稳住了些,坐着提壶给自己添了茶听话。却是那个叫惠同济的胖子插话,他身子靠椅背半仰着,伸直胳膊按定了茶碗盖,一脸笃定的神气,说道:“现在兆惠将军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断断不能分身主持春闱。大理会白莲教几处闹事,刘石庵大人也点不出这差使。你们读过盛时彦给纪中堂的《阅微草堂笔记》写的序没有?”他有点自豪地睨视众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诵道:
  文以载道,儒者无不能言。夫道,岂深隐莫测秘密不传,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诀哉?万事当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大至治国平天下,小至于一事一物一动一言,道无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为六经,固道所寄矣,降而为列朝之史,而为诸子之书,而为百千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扬顿挫尚未背完,方令诚笑着打断了道:“依着惠贤弟说,要是纪大军机主考,我们先得把经史子集四库全书都背过来才能敷衍?你说的什么呀?明白些儿,赶紧说几句能懂的话吧!”
  “兄弟只一句话就明白了。纪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济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尧字)好糊弄!”
  李侍尧咕的一口茶咽了,心里笑骂:“你妈的胖猪佬,老子‘好糊弄’——等着瞧!”偏转脸看时是那个团圆脸举人叫马祥祖的在反唇相讥:“李侍尧好糊弄?你别瞧他待下头人一口一个‘妈的屁、*你娘’,似乎是个行伍粗人,赏起人来也豪爽,其实心性儿最是睚眦计较细如毫发的人。这都是带兵带出的毛病——他到江西视学,搜捡进学秀才。那哪里是查夹带?直是官府捉了江洋大盗搜贼赃!说出来辱没斯文丢人现眼,连袍子补丁都拆开了,叫秀才弯腰掰屁股查看——”说至此众人已是笑了,李侍尧确有此事,傅恒还专门写信骂他是“市侩无赖之举。损人之身伤己之德,必为士林所嗤”。今日对景儿果真撞上了,心里一烘便觉脸热上来。马祥祖哪里理会得到角落坐的这干老头子心思,只顾自说:“这群秀才真是个个切齿,又无可奈何,当时有首诗就是说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调吟道:
  天教吾辈受飞灾,司寇今年视学来。
  岁考诸生佯告病,乡场多士怕遗才。
  老童怀挟都搜尽,新进手心俱打开。
  纵使明刑堪粥教,须知桃李要栽培!
  众人哄笑声中,李待尧木着脸端茶一吸,却是半点滋味也没,放下茶杯起身回了东院。
  “李爷李爷……”老板一直站在旁边提心吊胆,见他沉着脸拂袖而去,紧迫几步出来,傍着身子陪走,慢声细语笑道:“爷别计较他们后生们……小人这块开店多少年,这种事见得多了。嘿嘿……品评考官揣摩试题有口无心的话,这耳朵进去那耳朵出来就得!那年湖广李巨来抚台也是,几个举人评论说他是‘伪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话呐!真教人吞不了咽不下,李抚台也只一笑就撂开手了。嘿嘿……别看这会子他们信口胡嘎,真到出龙门看龙虎榜拜房师时候儿,照样儿狗颠尾巴似的绕着你转着撒欢儿……”李侍尧笑了一下,说道:“我的度量不见得比李抚台小,不计较!把他们名字抄给我的跟班,或许我还照应些个呢!我回去歇着,和珅来了随时禀我。”蔡老板赐着看他脸色,果真不似发怒的光景,又夸说几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气派”,蹑脚儿返回前店,拱着手对几个孝廉赔笑道:“爷们出去邂了一天,虽说坐轿往返,山上转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都乏透了的人,天儿又冷,吃碗炸酱面,再喝碗羊血汤,暖暖和和钻被窝儿.多美呀!”招呼着伙计上饭,口不停说道:“作文章写诗,大展才学的日子有着呢……”众人于是忙着吃饭,曹锡室端碗喝了一口汤,说“好”,夸老板道:“这也不亚于西安老东门的羊肉脍汤了——老板能说会办事,怪不得生意兴旺!”“借曹爷的吉言!”老板忙笑回:“爷这回必定高魁得中,日后稳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进斗金!”
  “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珑,顺手就灌一大碗米汤!”惠同济小口嚼着一片肉笑道:“锡宝有福携带一屋,你能辅政二十年而且是日进斗金,咱们是小秃跟着月亮走,人人都要沾光了!”“功名的事谁说的定呢?”方令诚已吃完面条,用勺子在肉汤里搅着捞肉,笑道:“我朝相国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爷跟前的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也有二十年。朱光标、尹泰不是正牌子。张廷玉不消说,从二十几岁机枢参赞,七十悬车不许归隐,是异数。乾隆爷手里傅六爷是头号红军机,纪中堂虽说早进军机处,去年才拜大学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头儿不够……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还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禁;张廷玉几番磋跌才得了死后荣名;庆复讷亲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恒尹继善虽然圣眷不替,年纪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终”一句话生生吞回肚里。
  众人见他突然打住,不言语低头在汤里捞肉,一副神情专注的模样,都觉得好笑,吴省钦叹道:“宰相在位时日长短与国运相关,大凡治安稳定国祚绵长,宰相也就坐得稳。汉周勃是三十四年、灌婴三十年;唐郭子仪二十六年、文彦博五十年、赵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杨士奇是四十三年、杨荣二十年、谢正廷三十年。至于南宋未年宰相甚至数月一换,明崇祯十六年五十四相……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杰,奈何国家气数已尽,也就跟着倒霉的了。”方令诚笑着反驳道:“国运不昌宰相就换得勤?魏司马懿是二十二年,隋杨素是二十六年,五代冯道长乐者子历事四朝,改朝换代都无碍的!还有曹*,建安二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终,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说说看!”
  “令诚说的是。宰相在位长短与国运无关。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辅佐明主,自然锦衣玉食,大官做得长远。”马祥祖一直侧耳静听,忍不住插话道:“别的我不敢说,曹*就是大忠臣、司马懿也是,这样的臣子执掌朝纲,皇上哪有个不放心的?圣眷好,自然做得长远。”
  马祥祖平日为人并不迂腐,沉湎制艺,八服制艺为苏东之首,曾出过几部墨卷讲章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众人以为他调侃戏谑,都不大在意。只方令诚读过他的文章,知道些底细,见马祥祖一脸郑重其事栗栗敬畏神情,试探着问道:“足下读过《三国演义》么?”马祥祖剔着牙缝吐了口什么,无所谓他说道:“哪还有大过四书的书?家父打我们懂事就教训,关汉卿的《红楼梦》、施耐庵的《搜神记》、罗贯中的《西游记》……这些书统可一火焚之!《三国演义》不是蒲留仙写的么?是才子书,我小时偷着看过一遍,那里头都是裨官野史齐东野语不足寓目,再不然就是说鬼说狐,讲神说佛的因缘故事,很没有趣味……后来大人见了,打一顿,书也烧了,从此我不读那些书。”他舐舐嘴唇,又旁若无人喝汤。众人早已听得痴痴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经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说统统糊涂,不禁一片笑不可遏。方令诚因正色说道:“令尊庭训风范令人敬佩。如今还有几人懂得这个道理的?其实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屈原的《离骚》这些书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足够我辈读书人受用的了。”马祥祖道:“是,这正是家父教训的。”
  “不过呢,入场总为做官,忠臣的名字不能不记得!”方令诚一脸肃然,冲着发愣的马祥祖道:“像马兄方才说的曹*、司马懿都是吾辈楷模。但马兄知不知道,史上头号忠臣可并不是曹*,那是有个‘凌烟阁排行榜’的!”
  “那……谁是头号呢?”
  “赵高,秦时的。”
  “哦……再接着呢?”
  “王莽。”
  “这这是第二了。”
  “再接着才是曹*、司马懿。”方令诚忍着一肚子笑,掰手指如数家珍,“这只能拣着有名的说,隋朝杨广是圣明人子,手下都是忠臣,到了唐朝、像杨国忠、李林甫、卢杞,宋朝的蔡京、高俅、秦桧,明朝的严嵩严世蕃爷俩、王振、魏忠贤——这都是臣子榜样,要记得牢了,将来金殿昭对,万岁爷问“马祥祖,你做臣子以史上何人为典型?’你就只管磕头,说‘臣要学曹*,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当一个丞相魏王辅佐吾主!’——那多得意!”马祥祖忙摆手逊谢道:“我哪里有那样福气!能做到魏忠贤就不错了。”
  话音刚落,已是笑倒了一片。惠同济捂着肚子在墙上直不起腰,吴省钦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一手指着方令诚,一手扶着椅背吭吭咳着道:“该剜舌割头,真真的口孽!”马祥祖兀自瞪着眼问:“这有什么好笑的?”曹锡宝拭泪笑道:“仁宅兄上了他的当了……你真该从《三字经》好好读起……叫他们这么着诓你!”方令诚此时才笑得开怀,又擤鼻涕又擦泪,对吴省钦道:“马仁宅要做魏忠贤,那先得割掉下头那活儿才玩得转呢!……不说了不说了,也该歇下了……我还要和锡宝弟说点事,请他捉刀做篇文章。老板把我俩安排一个屋——不和你们逗乐子了……”蔡老板喏喏连声答应着,又命伙计收拾碗筷。众人纷纷起身,惠同济犹自问询:“什么文章?要不要我们马老兄来作?”忽然听见店外有人问:“蔡家的,我们和大人来了——李大人歇着了么?”说着便见刘全进来,接着又是几个衙役跨门而入,一阵冷风随人鼓进来,吹得烛火摇动,举人们顿时都敛去了笑容,随着店伙计散入后店。蔡老板忙叫伙计“快到东院禀制台爷”一路小跑迎出店来,果见和珅已经下马,站在拴马桩前灯影里两手对搓着,似乎在出神。
  这是个生得十分俊气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只二十出头。略带长弧的方脸上一双杏仁眼,像用墨笔描过似的眉又黑又细,高鼻梁下的鼻翼微微翘起,面自如五唇红齿白,溜肩细腰,穿一件雨过天青宁绸夹袍束着玄色绣金线卧龙带,上身套着件玫瑰紫巴图鲁小羊皮风毛背心,黑缎六合一统帽上还嵌着一片汉玉,一条粗细匀称的辫子极仔细地从脑后直垂腰间。蔡老板天天见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迎见这位贵人,心下不禁暗想:和爷这体态相貌扮得赛会观音了,口中却笑道:“给和爷请安——爷吉祥!大冷天儿,天又下着,爷快请里头安置!”和珅仰脸看看天,伸出掌试试,笑迫,“说不清是雨是雪,这只能叫老天爷打喷嚏——丢星儿,不能叫下雨。”说着便进店,一头走一头道:“皋陶大人住哪?带我去见。”
  “已经进去禀告了,大人就这里稍待。”蔡老板和一众四五个伙计磨锭儿般围着和珅一群人殷勤侍奉,抹桌子掸椅子给和珅沏乌龙茶团团乱转,又叫“端包子来给爷们点心”。和坤笑着摆手止住了,说道:“你甭张忙,我还有事,见过大人就走。”也不落座,只在地下转悠。一时便见进去禀报的伙计带着小吴子从东院侧门进了前店。小吴子仰着脸环视一眼众人,冲着和珅客气地一点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淡:“您驾就是和珅大人?”
  和珅脸上凝着笑容,微一点头说道:“是。”
  “我们大人正在写折子,刚焚上香,请和大人在这里等候。大人说,这里不比广东衙门,简慢处请和大人谅解。”
  “务请回禀制台大人,我今晚是抽空儿出来拜见的,还有急务要办。大人要忙,容下官先回去。明早再来请安,要候见时辰短,我等大人写完拆子见过再回去。”
  “请和大人稍候。”
  小吴子说罢,将手向椅上让让,蜇转身就去了。和珅也不理会,掏出表看看,在屋里悠着踱了几步,问道:“你这店名儿怪,透着雅致,谁起这名儿?”蔡老板从伙计手中接过热毛巾捧给和珅:“爷擦把脸——这店名有来历的,有个故事儿呢!早年我爹开店时候,北京有个活神仙叫贾士芳,常来店里吃酒。有一回显神通,当着众人把个酒坛子皮布袋似地翻了个个儿,陶面朝外釉面朝里——这事传扬出去,远近都叫我们‘翻坛店’。这名儿谐音儿不好听,不知道的人常问‘是不是老鳖翻潭的意思?’改成昙花的‘昙’,又有人说像庙名儿。后来一个孝廉老爷给起了这个名儿——说是雅俗共赏的。有这股儿神仙气,意思好名字又好,老爷们都爱住。”
  和珅听了连连点头。他的品级在北京城虽说只能算个芝麻官,但一头连着军机处,一头挂着内务府,本人是三等虾还兼着銮仪卫指挥差使,关税收上的银子六成缴大内使用三成回缴国库,官不大,六部和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没有哪个官衙真上管得了他,外省进京的官,京差外差回程过路都要在这里撞网,看和珅脸色,锱铢较量分毫必争,留买路钱,最是能扫官员体面的小衙门。偏是和珅毫无架子,此刻一点官派也没有,家长里短和蔡老板谈,从家务到生意,说天气又讲到年景,絮絮娓娓如对家人。蔡老板受宠若惊,小心周到应对,听和珅问起门外鬼市,忙笑道:“这种天儿不成,天太冷,又湿气大,逛市的少,练摊儿的自然没了兴头——爷想买点什么希罕物儿,自己不方便来,小的给您跑腿物色。”“也没什么忌讳的。”和珅留神听着东院动静,笑吟吟啜茶说道:“想买几件鸭子张的料器烟壶,几令宋纸,一直弄不到真货,人说鬼市上货全,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除了龙蛋凤凰蛋,没有鬼市上买不来的。”老板嘻嘻笑道:“东城根、御问桥、棋盘街和崇文门外四大鬼市,数这里货全。为甚的呢?一种贼赃,在城里头销怕官府失主逮住了,逃都没处逃,一等大家子破落了,卖古董怕熟人撞见不好意思。这地府儿偏僻,鬼市就兴旺。这道半街巷子,打西头看起,胡家店玉器、翎子张的顶戴花翎、云林斋的京装绢扇、冰玉斋的首饰。再过来就是南纸、宋纸、古墨端砚、汉瓦、书画、旧书、碑帖、烟料,什么古剑旧书唱本膏药花木,各种细狗……爷要烟壶宋纸,有!小的跟怯刘说,准定给您弄来地道真货……”他又说又比方,谁化二两银子买了一张古琴,到云林斋估价,竟是东晋时的物件,能值一万,某某买一盒围棋子儿,打翻了碰破漆皮儿,原来是金子做的……旗下破落户子弟怎么着不成器,背着老爷子掏弄古董出来换钱,董香光字画、高士奇的字、宋徽宗的鹰、吴道子的观音送子图,都值三不值俩的出手……
  和珅和他兜搭闲后,只为捱时辰等李侍尧的信儿。又看表时已过戌未到了亥初,里边仍是毫无动静。刘全早等得焦躁,心知李侍尧有意拿大,消遣自己主仆,咽着唾沫禀道:“和爷,诚亲王家二十二爷夫人买的几个女孩子今晚在府里演习,几个侧夫人都在看,颐珠爷也在。再回去迟了不说我们有事,倒像是故意儿简慢人家,还有您从五台山给二十二爷请的吕洞宾像,邯郸玉枕,您不亲自回去,怎么好叫家里人给人家?这么着,奴才在这等,李爷要问着,就说明白了,明早儿爷一大早就过来招呼。这么着可成?”和珅咬着下嘴唇略一沉吟,笑道:“我和皋陶公并没有过节儿。你进去再禀一声儿,就说我再三致意,确实有急事,请李大人拔冗接风。李大人实在忙,明日天亮我再赶过来请罪。”说着站起身来立等。脸上仍旧笑微微的,对老板道:“你晓事,明儿有空来看看你家那个坛子,再带我鬼市上头转悠转悠。”
  刘全到东院一遭转眼就回来了,已是气得红头胀脸,脖子筋鼓得老高,径对和珅道:“哪里是写他娘什么奏折?明摆的欺负人!上房一溜都黑灯瞎火的!敢情在挺尸叫我们等!那姓吴的说,李大人的禀性儿,黑着灯躺床上打什么‘腹稿’,叫我们老实等!——这不是纯拿我们爷们开涮么?”他呼呼直喘粗气,脸上浑不是颜色,放粗骂道:“王爷我见过,军机大臣我见过,他人毬不是人毬树根不是树恨——”他没说完和珅已喝止了他:“放肆!你以为你还是三唐镇的拼命赌徒?你还是刘家当铺的少掌柜?讲话要有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还要草章,夜深不便再搅扰他老人家。相烦蔡老板代禀一下,横竖我一早就过来的。”温存文静一番吩咐,屋里忿忿不平的书吏衙役都回过颜色来,没有人再吵叫鼓噪。老板直送他们一行出巷子口才蜇回来,想望和珅度量器宇,犹自感慨不已。瞧瞧东院毫无动静,北院东厢窗上灯影煌煌,是方令诚曹锡宝在合计写文章,他也不敢就睡,只坐外店静待东院出来问话……方正朦胧间,小吴子进来,劈头就问:
  “人呢?和珅人呢?大人要召见!”
  “唔,啊!”老板一愣,醒过神来,才想到是问自己,忙起身赔笑答话,将和珅离去时情形委婉说了,又道:“和爷极敬重李制台的,再三致意道歉,请制台谅解,明儿一早就过来给制台老爷道乏……”他没说完,小吴子已经去了。蔡老板犹自站着发呆:这么着一比较,这位制台怎么也透着不近情理,故意找茬儿生事模样,何必呢?
  ……小吴子进东院上房一长一短转述了老板的话。李侍尧一时没言声,一挽袖轻轻在砚中磨墨,望着幽幽烛光,瞳仁黯得像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腮边肌肉抽搐了几下,嘴角吊起一丝狞笑,说道:“这个小白脸,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哼!”
  “大人,”小吴子惶惑不解地看着他的上司,“您要弹劾他?”
  “弹劾!——他配?”李侍尧咬着牙笑道:“这不是你问的事。叫弟兄们装束齐整,明天摆队进城。谁敢拦,听我的令,只管拿人!”
  小吴子瞪大了眼,失口道:“爷!这可是北京城啊!”
  他还要往下说,但李侍尧的眼神制止了他,者者连声退了下去。李侍尧这才铺纸濡墨,焚着了香,在奏事折子上写道:
  

  奴才李侍尧跪奏:前奉旨垂询,尔之离任广州,谁可代之?着李侍尧秉诚据公举荐,以备核实任用。钦此!按奴才自乾隆十二年蒙思授副参领,旋擢参领,历任正蓝旗副都统,热河都统,乾隆二十年任工部侍郎,即调户部,同年末署广州将军。其间虽屡膺京职,乃其实多赴外差。或理铜政,或办军务,或协办查案,未尝一日居机枢横览全局。奴才素性疏澹,与人落落寡合,惟知奉主以诚勤谨办差耳。虽君子之交不废私谊,然奴才之私友实无堪当此大任者也。


  他住了笔,沉吟片刻接着写道:

  
督抚大员乃国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为最要之缺。广东广西邻接海域外藩,华洋杂处汉夷混居,且民风鹰鸷刁悍易于聚众滋事,是以历称难治。以奴才所知,云南巡抚孙士毅聪查干练,湖广巡抚勒敏敏于历事,或可当此任也。


  写至此,上下文连贯起看,立时便显出了毛病:表白卖弄。慢说两广总督任缺远不及两江任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难”,也不宜说得非自己莫属。他嘬吮着嘴唇仰身出一阵子神,又提笔疾书:

  
奴才质本愚鲁才具中平,历任封疆,皆蒙天语谆谆教诲,书简密折事无巨细直通九重,皇上宵旰余绪朝夕指授方略,始得差使粗具无虞,然离任细检,遗误失漏之处在所皆有,近当赴阀面君,一则以喜,又得慰奴才渴想恋主之情;一则以愧,恐奴才早日错失之处,致劳主上之忧。荒寒郊驿青灯孤影,临颖念主之思,不禁慨然涕下……


  他又看看,满意地放下了笔。听听屋外动静,仍是一阵一阵的风,呼呼的声音似乎大了些,时而有细砂撒在窗上一样的屑细沙沙声,窗纸都有点发潮,灯下看去颜色黯淡。唯其如此,更显得静谧安宁,祥和温馨、暖烘烘的催人欲眠。他伸欠了一下,说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李侍尧多年养成习惯闻鸡即起,早课也有一成不变的章程,起身先读半时辰书,打一套长拳,吹一曲洞萧然后办事,因此寅初就起来燃烛读书。一群随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规矩,都齐整站在厢房檐下屏息待命。寅正时牌李侍尧准时出院来,在清冽的寒风中伸开双臂深深呼吸几口,拉开架势正要冲拳,听到前店有人声,想是和珅来了,便吩咐:“和珅来了叫他外头等着。”话刚说完人已进院,却不是和坤,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回京的师爷张永受联袂而入,来接自己的。李侍尧皱皱盾头道:“昨晚小吴子没说么?叫你们在家等着。万一大内有什么旨意,你们都出来了,难道叫女人们接旨传话?”

  张永受和李八十五赶着几步上来给李侍尧请安,李八十五笑道:“桂中堂府里传过来话,说傅相爷今天回京,已经到了潞河驿。万岁爷有话,李侍尧要到京,先见见阿桂,然后引见,纪中堂接傅相去了,军机处没人,桂中堂说偏劳李制台径直去军机处,万一主子要见就不费什么事了。和张师爷商量了一下,我们就来给您报信儿了。”李侍尧听乾隆有话,垂手一呵腰道:“是。”回身叫道:“小吴子!”

  “在!”

  “套车,进城!”

  “扎!”

  一阵马嘶骡踢腾入忙乱,骡车已经停当。蔡老板一众伙计也都赶来开门送行,李侍尧也不再坐骡车,骑马从东昀车门出来看时,天色微曙而已,巷道里和珅派来的营兵提着灯笼星星点点,仍在来回巡戈,满街的车印泥迹都粘住了,几个起早背书的举人站在街边远远地看。李侍尧也不理会,鞭梢向后一扫,车队便望崇文门辚辚萧萧而来。返谈店和崇文门其实只是咫尺之遥,出门向东一箭之地再向北约许半里便是。李侍尧犹恐进城迟了误事,紧赶着催骑,顷刻便到崇文门,只见城门已经开了,拉水拉豆浆的车、柴炭煤车、烧土车、运萝卜车吆吆喝喝隆隆轧轧时断时续往城里运,几个当值税丁坐在门洞口,点着气死风灯收钱,除炭车每车三文其余都是一文过门,虽说这么丁点的生意,收税也是正儿八经一丝不苟。李侍尧见税关衙门还没有开衙,便命李八十五和小吴子:“你们去看看!”

  “是啰!”李八十五忙应一声,便和小吴子赶过来。那收账的是两个人,见他二人过来,嘘着眼看时,小吴子鞭杆子在桌上梆梆敲了两下,说道:“喂!叫这些车让让道儿,和你们和爷说过的,我们大人要过关!”收账的见他气势都吓了一跳,盯着看时,其中一个认出李八十五来,笑道:“是八十五爷嘛!这么大早李大人就进城?和爷昨晚交待有话,李爷跟别个不一样,叫我们小心侍候。他卯正时牌前一定赶到,亲自送李大人进城。”李侍尧在马上勒着缰绳,暗中看不清什么脸色,语气却甚平和,说道:“等到卯正就太迟了,我要赶着进军机处。你们和大人来,代我致谢就是。”李八十五也笑道:“阿桂中堂专候着我们爷呢。”说着,不言声给两个税丁各递一个小包,挤眼儿道:“格舒老弟,回头这里弟兄,我还有点意思。”

  那个叫格舒的似乎是个头头儿,手指掐破纸捏弄一捏弄,便知是小金饼子,嗫嚅了一下,冲守护栏的税丁喊道:“有官车过——前头的进去,从这辆车拦住!给李制台让道儿,哎!你干什么?退后一点,老子不收税你敢过这道门?喂,瞅什么?说你呢!把你那头老叫驴往后拖——快!”说着冲李侍尧龇牙一笑,说道:“和爷说过亲自来接您进城的。您这都是宫中银子,抽税也有限,请爷先带车进去,回头我们和老爷再去找您,按账本子结算得了——”他活没说完,城门里边一串四盏灯笼,都可有西瓜大小,灯笼上写着碗大的“和”字,逶逶迤迤蜿蜿蜒蜒近来。格舒一笑,说道:“和爷来了。”李侍尧“嗯”了一声,看着灯影里和珅呵腰下轿,趋前参拜,说道:“生受你了。起这么大早来接我。”

  “这是卑职的差使,从来不敢怠慢的。”和坤面带笑容,不卑不亢站直了身子,“请大人行门里奉茶说话。”

  “我急着有事进城,万岁爷有旨着军机处叫我进去。”

  “大人要进城,没说的。”和珅将手一让,说道:“您驾请请了——不过,骡车要留下验关缴税。”

  李侍尧腾地红了脸,按捺着火说道:“车里是海关厘金,是皇纲——你懂么?”

  “大人,除了军饷,有兵部勘合皇封标印,其余都要验——这是卑职职责所在。”和珅目光游移看着别处,脸上仍旧带着牢不可破的微笑,徐徐说道:“昨晚卑职请示了内务府堂官赵畏三,他兼着户部侍郎的职。老赵说,海关厘金可从免验,由内务府和户部折算输赢账,但其余财物还是要查。单说大人,原没说的,但这里差使直对万岁爷负责,每隔五天养心殿来提银子都要——查账。您这么大官,断没有不问的理,再者说,大人这次不查,下次再来总督巡抚也设法查。卑职只是皇上在崇文门的看门狗,自有不得已的苦楚,请大人务必鉴谅。”说完,舐舐嘴唇垂手低头。

  李侍尧看这铁头猢狲一副刀枪不入架势,很想夹头一马鞭打将去,嘴角肌肉抽搐了几下,阴沉沉问道:“这里头没有我李侍尧一文钱私货,我也不像有些个狗杂种,头削的竹签子似的四处钻刺。除了厘金,都是内务府交办下来的,给那拉主子娘娘,钮贵主儿采办的东西,难道也由着你搜捡抽税?”

  “大人请看,”和珅似乎压根没听见他话中讥刺意味,手指向排成长龙的车队后边,“那几车猪,几车羊,还有那水车活鱼,进城就拉东华门进大内,御厨里当天用的,也都要缴税。这里内务府请旨定的规矩,卑职不敢孟浪。”

  “我要不肯呢?”

  “回大人,那卑职只好关门。请旨定夺!”

  “妈的个蛋!”小吴子在旁耐不住,破口骂道:“别说你个狗颠尾巴小小道台,就是直隶总督、巡抚,能把我们大人拦在城外吗?吃草料长大的东西——给脸不要脸!”几个戈什哈早就烦躁得乱拧乱动,“唰”地卸下肩上火枪平端起来,一个戈什哈叫道:“给老子让路,不然就他妈牺牲了你!”跟车的亲兵们也都用手扣刀,稀里哗啦一阵阵怒目盯视着和珅。税丁们平素只会对老百姓吹胡子瞪眼,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都傻了眼,有个提灯笼的忘神,一松手灯滚落地下,其余的税丁都缩到门洞边儿.一个个脸色煞白腿肚子抽筋。只有刘全十分野性,双手叉腰一个虎步挺身出来,冲众亲兵大喝道:“北京城还轮不到你们!——妈的,有种就开火!”

  和珅眼中闪过一丝怯懦,旋即冷静下来。他自己就曾跟着阿桂当过亲兵,不过阿桂为人平易,不似李侍尧在外久任封疆,自负文武全才,养得一身骄悍跋扈之气。思量着,喝退刘全,对李侍尧又一躬,说道:“我也是当兵出身。在西大口跟阿桂中堂剿过马贼。但请制台约束下人,不要无礼。这里是我的辖地,验关又是我的差使,卑职不敢难为大人,大人也不必让卑职过于难堪。这里多少人看着,失了官体大家不好看相。”

  李侍尧在马上回头张望,其时已近卯时,天色渐渐朦胧清亮,果见不远处人头攒拥,拉货伕、进城的乡民被税丁拦着,痴痴茫茫伸脖子瞪眼看着这边,他绷紧了嘴唇,从鼻子里透一口气,说道:“这个你看看。”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明黄缎子小包递给张永受。张永受捧转给和珅,和珅展开看时,是李侍尧奏说广东任上百姓私自勾结西洋人,学说西洋话的折子。尾处敬空赫然写着御批。和珅忙跪下展读,上边写道:

  
览奏甚慰。丈夫一怒,血溅明堂五步,卿之诛刘亚匾一举何伟哉!今广州之屑小匪类,罔顾天朝体尊,蔑视理法政令,或图斗升小利,或存枭猿之志,乃效鹦鹉学舌子西夷,擅自教授外人华语。事虽琐细而体大,宜卿防微杜渐,卿之斩刘某,圈禁洪仁辉于澳门,处置甚善,非惟无须请罪,肤且发旨礼部、四夷馆着天下周知,恩旨表彰矣,卿其来京再作详奏。钦此!又,圣母皇太后七旬华诞,为铸发塔所用黄金白金,卿可于海关厘金中可动用者,暂行兑换一二千两,以资急用。由户部盈余补出。此事宜密,慎勿外泄,切切。


  下面钤的是乾隆随身小玺:

  长春居士

  和珅心里轰然一响,大冷天儿.额前蓦地冒出一层细汗,原以为自己占足了理的,这一道密谕,粑自己的“理”剥得精光。这怎么处?!他毕竟天分极高机警过人的人,心知李侍尧有意给自己穿小鞋,但此时只要一开口,说什么都是错的。“宁肯不说,绝不说错”八个字在脑海中一划而过,因什么话也不说,头轻轻在地下碰了三下,双手捧还折子。

  “走!”

  李侍尧冷笑一声,朝马屁股一鞭。骡车队滚滚而过,圆头包钉轮子在门洞石板地上隆隆辗过,发出像坛子里那样的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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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1:18:0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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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尧,你来得极是时候。”李侍尧递牌子进军机处,阿桂刚刚接见一批官员端茶送客,二人相交多年,见面没有寒暄,头一句话便道:“这里有几份奏折夹片,我已经叫他们捡出来,都是白莲教徒异动情形,你先看看。皇上今天上午未必能召见你,除了任上的事,这些事见了你也是要问的,你心里要有个数。”
  李侍尧接过一叠子厚厚的奏议夹片折页,轻轻放在炕桌上,他毕竟不肯失礼,就地打个千儿请安,说道:“中堂吉祥!”觑着看阿桂时,气色还是十分好,只是看去老相了许多,原来方正英毅的面孔比先拉长了,还不到五十岁的人,眼睑已经松弛,胡须也带了杂色,一双三角眼深这得黑不见底,只在顾盼时精光一射慑人心目,挂了霜一样浓眉也是灰色,压得低低的,布满了鱼鳞纹的眼圈也有点发黯——这是中年人劳倦过度百试不爽的证据。李侍尧慨然笑道:“几乎天天有书信公事,却是远隔万里云山——上次进京中堂去了青海,我们有七年没见面了,中堂的背都有点驼,看去也老了,只是精神去得,深沉得叫人心障。”
  “你还是盛壮,那么精悍外露。”阿桂莞尔一笑:“前头折子已经拜读了。圈禁洪仁辉,收监黎光华,粤海关监督李永标剥官袍顶戴,当营囚十脊杖流配三千里。一刀劈下刘亚匾血流满地,赫然震怒之下胥吏股栗变色,有个衙役的水火棍都唬得落在地上——可都是有的?”李侍尧笑道:“桂中堂露出当年本色了。这番话活似茶馆里鼓儿词先儿说《刘统勋私访济宁府》。”阿桂指指窗外等候接见的人们,提起笔道:“你先看吧。今年霜落得早,冬天也来得早,几处遭灾,四十多个府要赈济,冬粮、春小麦种粮,还有冬衣、口外军队被服更换——他们等我的批条去户部办理。忙过我们再谈。”说着便伏案疾书。
  李侍尧点头称是,偏身上炕,依在窗边看那些夹片。这些夹片都是外省督抚道府随奏事折子附寄到军机处的,有的和奏章直接关联,有的只是另外附加说明地方情势,以便军机大臣阅读时明了奏章本意,大大小小有几十件,长的上万字,短的只有几十字,没头没脑甚是杂乱。李侍尧却甚有条理,先把夹片分省份各自挑出看,却是川楚陕甘豫五省的占了约八成,其余直隶、山东、福建占一成多,其余都是零星事件。这么着,大体心中已经有数。接着又挑出省送文案,再从题目中挑出要紧的。夹片讲究要言不繁,因此写得长的必定紧要,或者是军机处批转命其详述的,再挑出来。约一袋烟功夫,夹片已经分出急旨、缓旨和约旨三类,他信子拈起一件,便看住了,是河南巡抚徐绩的夹片文字:
  

  据查鹿邑县有混元邪教,混元与收元、无为、及白莲教等,均属同教异名。据荣柱审讯樊明德,供出入教者三十七人,所有毗连鹿邑之安徽毫县民人丁洪奇、张菊业经拿获,其余伙党仍彼此关会踩缉。并据裴宗锡报,访获丁洪奇、张菊二犯,搜出抄经一本,现附星阅。至抄经内有“换乾坤,换世界,(反乱年)末劫年”等悖妄字样,与山东王伦等编造惑众之语相同,非寻常邪教可比……


  他放过这一折,山东王伦邪教与甘肃苏四十三、王伏林聚众谋叛,和台湾的林爽文其中都有声气呼应勾扯丝连,统称“天理教”,其实仍旧不出白莲教范围。但自己从未涉及办理这类案子,逆教教义、怎样呼应联络、教中人从教规矩,一概满脑子浆糊儿,因翻山东的折页,却没有此类文卷,只有一张附在里边的九宫八卦图,一边写着“三十六将临凡世”,一边写着“二十八宿临凡世”,下突“末劫年,刀亦现”字样被水浸了,字迹已漶漫不清。再看,有一张户盛海等结拜盟誓单、写着“照抄《刘梅占红布》”字样,上边写着:

  
  自古忠义兼会,未有过于关圣帝君者也。溯其桃园结义以来,兄弟不啻同胞,息难相顾疾病相扶,芳名耿耿,至今不弃。似等仰尊帝忠义,窃劳名聚会,夭地神明五谷地主韩朋!日月星光财帛星君韩福,玉皇上帝司命五帝郑日,观音佛毋五雷神将李昌国四大将军,上天神丹二剑神将玄天上帝福德龙神关天成、李色弟、方大洪、张元通、林永招五房大哥……自盟之后,兄弟情同骨肉……不敢口吐亵句,不敢以大压小,不敢谋骗兄弟财产、奸淫义嫂,不敢临身退缩……


  接着是天神共降富贵绵绵诸类话头,下边是几副对联:


身背宝剑游我门手执木棍打江山英雄豪杰定乾坤万里江山共一轮争天夺国一技洸泄露军机剑下忘飘飘摇摇影无踪万物静观日己红

  ……还有甚么“一拜盟心玉宝明,二拜誓愿招过上天神,三拜社公肝胆尽忠义,四拜交付一家四海人……”共是八拜,末了是“八拜后日称帝名封天”。

  他这边坐着看得专注,阿桂已分拨儿接见几批大员,又叫了兵部武库司堂官,说及河南山东淮北早霜天寒,穷民无衣难以度冬,张家口大营军队被服换下来,不必就地发卖,调运内地交户部赈灾使用。武库司叫苦,说当兵的换下的衣服只可造纸泡浆用,卖了给军队打牙祭,是历年规矩,调出来军中有怨言。

  “就你知道爱兵?”阿桂皱眉说道:“张家口都统说旧衣被服就地散给贫民了,喀布尔的兵衣说缴了兵部!我自己就是将军出身,不知道这些小伎俩么?统统户部收了——由各地驻营管带将领直接和户部办理,不经你兵部了——去吧!”

  那司官吃了硬钉子,端茶呵腰喏喏连声退下,阿桂一转眼见李侍尧看夹片看得聚精会神,笑道:“歇歇儿吧.你才上手,许多事不知首尾,回头叫刑部谳狱司堂官给你譬说一下就明白了。”李侍尧含糊答应两声,才明白阿桂是和自己说话,放下夹片折页子,笑道:“接见完了?我看进去了,只听人声嗡嗡,话语谆谆。说些什么,究竟没有听见一句。听你的活,这次调我回京,有意让我去刑部了?”

  “分派你什么差使现在没定。圣意尚在犹豫不决……”阿桂仿佛不胜怠倦,缓缓晃动着身子,闭目养神,伸出手指掐着鼻梁侧睛明穴又揉又按,透着长气一边调息一边说:“刑部没有汉尚书,满尚书英阿其实是个泡衙门的。整日在印结局,跑光禄寺、大理寺,除了秋审决狱任事不管,要管的事就是油锅里捞钱——偏他是三爷府里顒珅贝勒的奶哥子!贴身贴心的包衣家生子儿。弘时三爷人虽不地道,毕竟是皇上亲哥哥,又死了多年,孤儿寡母的,没有大错儿,皇上不忍叫寡嫂伤心,再不肯折损他的体面的。只可再配一个能干的汉员把衙务料理起来……这其实都是外间难以知晓的要紧话,李侍尧听得极专注,点头喟然叹道:。”弘时当年几次下手图谋皇上。皇上这片心……唉!太仁德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旗人里头,真能做事的也实在是凤毛麟角。我几次建议整顿旗务,折子奏上去都留中了。真的没法整顿了么?”

  “没法整顿了……”阿桂悠长叹息一声,脸上似喜似悲,带着毋庸置疑的无可奈何,说道:“圣祖爷天纵英明千古一帝,世宗爷那是何等的刚决果毅!几次痛下决断整顿,结果呢?整一次出一次大事,整一次回过头来更加败坏!旗人一落草就注定有份皇粮,谁肯用力读书习武?当官容易升官容易,赏重罚轻已经成了规矩,谁肯真正为国家出实力做事?……像一块烂透了的肉,臭鱼烂虾,能整顿变成鲜肉?不但旗务,就是吏治,你做两广总督在外,比我清爽,还能不能整顿?唉……这些事不如不想,越想越糟心,越惊心。只合住眼睡觉,醒来做事,能着些尽力尽心维持罢了……”说着,眼角竟浸出泪花来。

  他如此忧虑国是,李侍尧又惭愧又感动,忙劝慰道:“《红楼梦》里说‘烈火烹油鲜花着棉’,盛极难继,历代皆有的事。旗人败坏腐烂,充其量也就百余万人,但吏治我看事尚可为。把住这一头,不致出大乱子的。”“你说的我也想过,吏治上确乎不敢松懈。”阿桂已恢复了平静。自失地一笑说道:“我说的是隐忧,根子上败坏了。《红楼梦》里还有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儿上瞧还在熏灼鼎盛之时,正因事尚可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必躬亲宵旰不懈,你看,尹继善已经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认出我来。傅恒就是平日上朝,走道儿都蹒跚晃荡,这次病在缅甸,看来也难……就是我,当年你最相熟的,能挽三百个硬弓,五十斤石锁玩得滴溜儿转,是如今这模样么?眼见又轮到你了……”

  “六爷的病到底怎样了?”李侍尧问道。他起始发迹靠的就是傅恒,一路平步青紫,其中,傅恒奥援也不无着力,他的身体李侍尧自然关切逾常,身子一倾问道:“一路听官场风言风语。有说只是疟疾的,也有说瘟瘴的,说路过湖广,勒敏专请叶天士看过,说无碍的、说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极有恩情的,我一路不高兴,就为怕见六爷病重……”他低垂下了头,叹了口气。

  阿桂眯着眼端坐不语,似乎在斟酌如何对答。许久,他叹息一声道:“无论德、才、资、望,事上待下公忠仁义,大节醇粹小节谨慎,本朝人物是没人能比的了,就是前代先贤,比起来也是难有其匹!人,大全了不成,唉……他是招了造化所忌……”这其实是把话说透了,傅恒病在不测!李侍尧心中一阵慌乱。他蓦地觉得一阵空落,此刻才明白,自己一生原来都在信托和依赖此人,一旦抽去这根主心骨,竟有些魂魄不能自主的意味!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喃喃说道:“连叶天士也束手了?这……这……”阿桂其实和傅恒交往更深,但他久在中央机枢养成的深沉城府,讲究“万事不激动”,见李侍尧一副失神模样,安慰道:“你、我、还有过去了的继善,就连纪昀在内,都是半生闯荡,一直仰仗着六爷,万岁爷更和他有骨肉之亲托着君臣之义,他实在是我们乾隆朝的柱国顶梁之臣。不但你心里不好过,大家都是一样的。他患的是瘴疫,叶天士开的药方用‘以毒攻毒’,砒霜下的分量很重,万岁爷和傅恒家人都劝阻不许用……这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的事……他打熬得好筋骨,体气原本壮实,回京慢慢调养,也许有些转机……”他那样老成干练的人,说着话已是泪光莹莹。李侍尧还待说话时,门上太监进来禀道:“养心殿卜公公来了,有旨意!”阿桂和李侍尧忙都下炕来,已见卜义掀帘进来。

  “皇上有旨。”卜义十分习惯地进屋站定,对两个鹤立待命的大臣说道:“傅恒已经到京,皇上即刻发驾至傅府视疾。皇上旨意,阿桂李侍尧亦可前往探视傅恒。钦此!”

  “扎!”二人齐声答道:“奴才们遵旨!”

  见二人还要跪,卜义忙笑挽住阿桂,说道““主子吩咐过免礼的,请爷们这就过去。”又对李侍尧笑道:“这多年没见李爷,还该给您老请安的……”说着扎手窝脚便要打千儿。李侍尧却和他十分熟捻,一千拉起,笑道:“你这条者阉狗,还不知是想我呢还是想我的小东道!——瞧你这身行头,如今是养心殿的老大了吧?”卜义却似乎有点怕阿桂,不敢放肆说笑,怯怯地闪眼瞟阿桂一眼,说道:“如今仍是王八耻的头儿,不过他在圆明园那块,我在内城里侍候。大人虽是玩笑,小的可当不起呢!”阿桂已经更衣齐整,淡淡说了句:“你回去缴旨吧。”便和李侍尧联袂出来。到西华门口,阿桂才问道:“你骑马来的吧?”

  “是。”李侍尧突然觉得阿桂与几年前已在不相同,体态举止笑貌音容都变了,透着一股冷峻,令人难以亲近,因见问,忙道:“不过骑马去探视六爷大显摆,也不合体例,我还是叫他们备轿吧。”阿桂笑道:“家里人未必想着给你预备轿子。何必那么生分,就坐我的轿吧。省事省时辰。”说着上轿。李侍尧犹豫了一下,忙也上了阿桂的四人抬,一边挤着在阿桂对面落座,笑道:“如今外任道台都有坐八抬大轿的了,你这么大官还坐这个!什么事呀,一到北京就变了!”说着,觉得一动,像滑动似的轿身已经徐行,连轿外舆侠的脚步声都听不见,李侍尧想说什么,看看阿桂脸色。没言语。

  傅恒府在城东老齐化门一带,离着鲜花深处胡同不远,其实从东华门出来要近许多路。但东华门是当年崇帧皇帝亡国出逃的门,不吉祥,满州人初入关,不在乎这一套,康熙年还尽有在东华门递牌子的,雍正以后相沿成习都从西华门出入。东华门大早开门,宫中采办的活猪活羊鲜菜柴炭从这里进宫——已经成了规矩。但这一来,轿子就绕了远,几乎多走半匝紫禁城。见阿桂一语不发,默默望着轿窗外灰不溜秋的街衢,纷纷回避的行人,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李侍尧耐了许久,问道:“佳木公,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桂眼睑微微一抖,从沉思中憬悟过来,“傅恒在老官屯被困,好容易等到援兵,他自己又病成这样,这个仗打不下去了,该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

  “皇上,皇上怎么想?我在广东接见过六爷军里去采办药品的人,仗打得太艰难了,遮天蔽日都是老树林子,满林都是青蛇瘴疠,蚊子蠓虫儿蝎子小咬……不知死了多少人,毕竟和缅兵打仗倒是伤亡不多……但这事关乎国体,又只能打下去,皇上恐怕未必肯罢手言和。”

  “噢,你说的对。但缅甸不同于蒙古,也不同于新疆,缅甸即使打下来,也还是和朝鲜、安南、日本、琉球一样,是外藩属国,难以法统归一。现在缅王已经修表,认罪请和,是讲和时机。就怕皇上那性子,一味要灭此朝食,再增兵派将。如果不能速战速胜,这锅夹生饭就难吃了……”

  “你和六爷通信,他的意思怎么样呢?”

  “六爷是统兵主将,他不宜主和的。”

  “皇上呢?”

  “皇上还在两可之间。有些小人不懂政治军事,只是一味逢迎,投君所好,撺掇挑唆着添兵增将打下去……六爷这次病重,如果不治,他也还要违心主战……”阿桂沉重地透一口气,仿佛心中有吐不尽的忧闷忧愁,徐徐说道:“所以……难呐!”

  这一来,李侍尧也陷入了沉思。他在外历任封疆,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钱粮刑名,属官任免地方治安,忙得不知所以,此刻才掂量出什么叫“国家大事”什么叫“军政要务”,刚刚到“天上宫阙”,已经觉得“高处不胜寒”了……心下思量着,试探他说道:“皇上圣明,高瞻远瞩。据我所知,军机处没有小人。至于三院六部、屑小太监,能左右圣躬视听的也没有,佳木公不必这么忧心忡忡。”

  “我正要提醒你。”阿桂随轿身微起微落,皱着眉头悠悠说道:“国家有制度,大臣有体。和太监这类人来往,要有分寸,要循礼不悖。”

  李侍尧腾地一阵脸红。

  “你着在外任偶尔来京,我这话可以不说。”阿桂沉静他说道:“宦官是变了性儿的人妖。我说循礼不悖,就是要用‘礼’镇压他的性儿。亡汉亡唐亡明,就是赵匡胤‘烛声斧影’,死得不明不白,没有太监帮忙,成么?——这是殷鉴!太监性阴,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觉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没上没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这在军机处是大忌……”

  他没说完,李侍尧已明白是自己错了,他十分聪颖机警的人,立刻举一返三,——自己在外是一方诸侯,可以随意调侃左右,这里居九鼎之侧,视听言动只有一个尺子:礼,想到昨晚和和珅斗气,顿时也觉大为不妥,他立刻觉得不安了。搓着手沉吟良久,红着脸说道:“今非昔比,我真是跟不上你的脚踪儿了,我在外随便惯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宠礼,生出了骄佚的心,佳木公这一提醒,深自愧恧,这些年不读书,连心都荒芜杂乱了……”因一长一短将进崇文门的事说了。

  “你小看了这个和珅。和他相处,其实和太监相处是一个道理。”阿桂喟然说道:“他是我的跟班出身,跟了两年,只觉得勤谨媚巧,是小意儿,有时又落落大方,办事处人都好,而今越来越瞧不透了。参劾他,他没有错处,而且官也大小,但他一天到晚不是宫里就是王爷府,到处都有他的影儿,人人都在说他的好话,户部、内务府说是他的上司,他的官位又在銮仪卫,又晋了侍卫,竟是个盐鳖户(即蜘蛛)哪里也管不到!我们见皇上,一是递牌子,二是传叫,他是一抬脚就能进养心殿、进澹宁居……我和纪昀议论过他,纪昀说他是皇上——”他突然觉得颇难措词,纪昀的原话是“皇上裤裆里的虱子”,但这话无法引用,话到口边变成“皇上身上的御虱,没法捉”。李侍尧听得一笑即钦,阿桂却道:“是和亲王叫我举荐选的侍卫,又晋升观察道,他那么好人缘儿,差使又没什么失漏,想拿掉他也难呢!你和他怄气,大约也是听了这些话,江苏巡抚陆公举是你的知交,他过崇文门税关纳不起税,只身进京,你借皇上这道密谕替公举出这口气,可是的?”

  李侍尧眼中波光闪烁,点头道:“公举,那是多清廉刚直的人呐!硬要一万两!他病在武昌,我去看他,拉着我的手只是叹息,说‘当清官难,见皇上一面还要缴一万两税银,这世事变局,没法弄了’……”“一项议罪银子,一项官员入京关税,都是和珅建议。”阿桂自嘲地一笑,“贪官犯罪缴了银子免议,清官进京缴不起税——真有意思!我去问皇上是谁的建议条陈,皇上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还说这两条有弊病,要取缔,却又没有取缔的明旨,总而言之是小人可畏,小人难防——”他还要往下说,轿一顿,已经轻轻落地,便住了口。李侍尧已听得心旌动摇,有点晕轿的模样,苍白着面孔道:“现在还不知道圣意如何。若还没有定,请佳木公美言,还放我出去当总督。”

  “这要看情势。”阿桂抬手示意他先下轿,说道:“你留军机处是我的建议,皇上没有旨怠,说到京看情形再说,现在什么话也不能说。”说罢二人下轿。

  李侍尧下车看表,刚刚过了辰时正牌。三年来到此地,傅府与原来变化不大。只是原先三槛的倒厦门依着公府规模改为五楹过厅楼门。此刻时近隆冬,万木萧森间红瘦绿稀,一改李侍尧心目中万木葱笼形景儿,满女墙密不透风的长青藤叶子已变成墨绿色,间或盘结的蒿藤虬根蜿蜒仍旧苍劲有力,但叶片已经凋零,或隐或显藏在金银花藤中,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蛟筋。墙内远近分层的石榴、槐杨榆柳树已经几乎完全落叶,密密的枝桠像一带做紫色的霭雾绵延到远处,不时有成群的麻雀、乌鸦、老鹳之类的鸟翩起翩落觅食。偌大一个公爵府,虽是笼在瞑暗秋空之下,丛树密林连绵夹着苍竹老桧雪松黑柏,仍显得蔚蔚蕴茵气象峥嵘。若在平日,傅恒府前此刻热闹还了得?墙对面沿海子一线长堤到处是车轿,舆夫轿侠长随伴当成群结伙在凉亭等候进府拜见的主人,大门前迎来送往的官员尽都衣紫腰玉翎顶辉煌揖让出入;东侧小门是来府拜见夫人的内眷,也是呖呖莺莺笑语寒暄之声不绝。但此刻因皇帝要驾幸此地,一切闲杂人早已摒退,扫得一根草节一片树叶皆无,显得格外空旷开阔,内务府前来净街待驾的太监有三十多人,还有傅府家人长随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门前石狮子旁待命,见他们二人远远在海子凉亭边下轿,早有一个家人飞也似跑来,两个人也不挪步儿,立定了等他传话。待近前来看时,都认得,是傅府的二管家胡敬阁。

  “桂中堂、李爷到了!”胡敬阁临近放慢了步子,又趋跑几步打下千儿道:“万岁爷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和亲王爷已经来了,还有兆惠军门、海兰察军门,都在东书房候着,请二位爷过去奉茶。”

  阿桂点点头,向李侍尧一会意,一前一后随胡敬阁进府,只见府门、甬道、角门、府内各个偏院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亲兵关防,佩刀快靴目不斜视挺胸凹肚直立,傅府素以军法治府,家人们也都各按方位柬带冠顶站得笔直,一路竟是鸦没雀静,一声咳痰不闻,只听脚下靴声橐橐在廊壁回音,反而更增寂静。二人沿正门甬道直北而进,过公府正厅时,阿桂留意了一下,这座正厅上悬着乾隆御笔匾额“敕封一等公府第”,平日从不开启的,现在各个隔扇门都洞敞着,是十几个苏拉太监守门——从东侧过去再向北,再向东蜇过一带花篱,进月洞门,便听东书房人声,却是和亲三弘昼的声气:

  “我料着是阿桂来了,去瞧瞧!”

  接着门簾一响,一个人呵腰闪身出来,二人都是一怔,原来竟又是和珅!正应了阿桂方才说的“到处都有他的影子”。李侍尧也不禁一怔。和珅却似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只冲二人含笑一躬,一手挑簾,一手相让,说道:“李制台也来了——请,王爷在里头呢!”阿桂面无表情,“嗯”了一声便和李侍尧前后进房,李待尧看时,果然兆惠海兰察都在,兆惠比几年前胖了些,脸颊上添了一道二寸多长的刀疤,双手按膝,一座塔似的端肃而坐,海兰察却不见老,仍是墩个子,黑胖圆脸,喝嘴吮唇的不安生,还冲二人背转一个鬼脸。中间炕上坐着五十多岁的弘昼,却是满脸烟容,两颊和眼眶都松弛地陷落下去,暖烘烘的屋子里,还穿着镶貂皮酱色巴图鲁背心,套着的蟒袍里边似乎揣着暖炉,瘦弱的身躯依在窗边大迎枕上,鼓鼓囊囊的看去有点可笑——这就是乾隆唯一的亲弟弟,遍天下皆知的“荒唐王爷”弘昼了。阿桂见他只二揖一躬,李侍尧因久不见面,便要屈身行大礼。

  “罢了罢,你这秀才兵痞!”弘昼手里两个铁胡桃转得刷刷响,笑道,“大将军八面威风,和珅那么玩得转的人,都叫你给弄懵了——”他偏转脸笑看众人,“摆火枪队,扛王命旗进崇文门,你们听说过没有?你——”他又面向李侍尧,“这回进京,又有什么好物事孝敬我?我要的上带了没有?”

  李侍尧到底打了个千儿才起身,笑道:“五爷也照照镜儿,瘦得统成个骷髅了,还要烧泡儿抽!我给爷带了几斤上好的银耳,还有西洋参补补身子。爷要的法兰西香水,白兰地酒也有一箱子。烟土是东印度公司的,比云土要好得多,有心违五爷的王命不带来,想想五爷待我的情分——爷知道,这干碍禁令的——衙门里搜缴上来垛在马厩里,我还是给爷带了些来,还有叶天士配的戒土膏,我也弄了几大包,爷都用用。能着些戒了最好,可怜见的爷这么体弱的,奴才也心疼!”

  连鸦片带戒烟膏一块奉送,李侍尧觉得风趣,众人都笑了。弘昼打着呵欠笑道,“这么说真的是体贴你五爷了!掏钱难买老来瘦,人贵适意——你他娘的狗屁不通称霸,撤野惯了,原先读的书都当屎拉出去了!”海兰察笑道:“奴才原说过的,五爷是满腹经纶锦心绣口,我们这号子一肚子马绊筋,侍候不来爷的风花雪月。”和珅在旁插口道:“我算服了爷们这些出兵放马的大军门了,李爷的火枪队要走了火儿,这会子和珅的游魂儿不知在哪郎荡呢!”

  本来这是极好的和解节扣儿,李侍尧只消回敬一句玩笑话,一天大小事肚里嘀咕怨气也就消解,但李侍尧外面上爽明豁朗,内里倨傲自矜乃是与生俱来胎里带的毛病,只看了和珅一眼,却问兆惠:“老兆几时进京的?如今建牙开府,带兵还打头阵?这块刀疤还是不久才落痂的——你看人家海兰察,养得红光满面的,你这脸色怎么瞧都像酒色过度,淘虚了身子的模样儿。”兆惠本是个严肃冷峻人,在金川打仗和李侍尧混熟了,玩笑惯了的,只在椅上一欠身,微笑道:“你不用*心我,叫王爷照镜子,你也照镜子看!人都说广里女人高额头深眼窝儿黑脸蛋,不好看,怎么你就不嫌弃,弄得瘦猴儿似的,还耀武扬威回京见主子!”

  “我当太湖水师提督,鱼虾米饭一天三饱一倒,自然红光满面。你是个登徒子,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所以淘干了。”海兰察嘻笑道:“人说叶天士不通世务,是个医痴,也不是的。我听人说去给五爷看脉,说五爷是‘双斧劈柴,要戒酒戒色’,一抬眼见侧福晋愣着眼看他,忙又磕头说‘即使不能戒色,也要赶紧戒酒’——五爷,可是有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只是一来候驾,二来傅恒正病,大家来探视,都笑得不敢扬声儿。弘昼笑得颤着身子,指着海兰察道:“这猴崽儿敢拿我开心——你问和珅,他给我府里采办东西,三夭两头见福晋,侧福晋他也都识得,问他有这种事没有?”和珅便觉讪讪的,红一红脸笑道:“爷哪是那种人!没有那种事的。”

  “咱们说笑几句给六爷冲冲晦气,还要适可而止。主子身子不好府里下人们听见我们高乐,算是怎么回事呢?”阿桂听他们谈笑风生,早已心里不喜欢,只碍着弘昼面子敷衍迎合而已,此刻见机说道,“前头一路驿站送军机处的滚单,傅六爷过了高碑店病况见轻。我今儿其实有很多事要请示他。这里先给五爷禀说禀说,您虽不管军机处,还是总理王大臣——缅甸战事不宜再打,趁他们修表谢罪称臣,稍加申饬允许求和这是难得的机会。”弘昼烟瘾犯了,鼻涕涎水的连打呵欠,和珅三步两步上炕,侍候他烧了两个烟泡,这才回过精神,因道:“这事何必跟我说?直奏皇上就是了。”阿桂赔笑道:“我是担心傅六爷劝皇上接着打,也担心万一六爷不予,激恼了主子决意用兵到底,所以要请五爷调停。万岁爷最听五爷的,您说话准成!”弘昼听得眼一亮,手指敲着炕桌说道:“成!五爷给你帮忙!”还要往下说时,听得外头脚步声快捷近来,张眼隔玻璃看看,对众人道:“圣驾来了,卜义叫我们呢,——咱们快换衣服。”

  说话间卜义已经进来,果然是乾隆御驾到了,为防惊动傅恒,一切乐队仪仗不用,已在府门口降舆,吩咐先到诸臣不必接驾,径到西花厅傅恒卧榻再行见礼。当下众人一阵匆忙更衣,都换了朝冠补服,弘昼打头,依次阿桂、李侍尧、兆惠、海兰察,和珅尾随在后,从月洞门鱼贯而出。蜇至正厅前,大太监玉八耻已带着三十六名太监分两行徐步而入,捧着中栉、嗽盂、银瓶、银炉、更替衣冠肃穆雍容款款在西厅站定,接着是十几个嬷嬷、谙达、宫里有头脸的侍从女官簇拥着乾隆皇帝近来,弘昼为首打袖提袍,率众人衣裳悉嗦跪了正厅门前阶下,伏身叩头,李侍尧偷眼看,只见乾隆穿一身驼色缎棉袍,外边套着石青缎面小毛羊皮褂,头上戴一顶青毡缎台冠,腰里束着条金带头线纽带,青缎凉里皂靴踩得石板地面橐橐作响,已是六十岁出头的人了,发辫看去仍油黑发亮,弯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生光,修饰得极精致的胡须似隶书“一”字两头微微下捺,因离得不近,看不清脸上的皱纹,只这体态步履容貌,乍一看怎么瞧也像个不惑之年的人,思量着“主子英姿清爽,怎么调养来的?”听见脚步声近来,李侍尧忙低依了头,觉得脚步已到头顶,停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窝着背尽力屏息着,用头轻轻在地上碰了碰。

  “是李侍尧嘛!”乾隆果是站住了脚,离着李侍尧头顶只可二尺远近,问道:“是几时到京的?”

  “奴才李侍尧——恭请主子圣安!”李侍尧一口大气透出来,身上才松泰一点,忙大声回道:“原来算计路程,腊月十五能到京,心里恋着想早点觐见主子,走得急,昨天晚上赶到的。”

  乾隆点点头,说道:“朕已经知道。白问问你。待看望过傅恒,下午你递牌子进来。”李侍尧方连连叩头称是,乾隆对众人道:“弘昼和阿桂起来陪朕先见傅恒。你们几个进房里候旨。福康安福隆安,带朕去见你父亲。”

  阿桂二人站起身来,这才看清是傅恒的儿子福隆安和福康安接驾引导。福隆安是乾隆和嘉公主和顾额驸,兵部尚书。福康安和阿桂私交更笃,现任金川定边将军,是朝野有名的“小周郎”,能诗能文且是极其好武。年将而立,看去仍硕身玉立,目若朗星面如冠玉。他赶回京城,一来侍奉父亲的病,二来是阿桂要亲自带兵西征,点名要他跟从带兵参赞军务。此刻却都不便见礼说话,只点头会意,随他兄弟逶迤到了西花厅傅恒下处。军机大臣纪昀是专陪傅恒的,已是守在阶下。

  “药香太重了。”乾隆进院便皱眉说道。看着跪在廊下的几个太医,又道:“药香也是药,和主药混起来,就没有时辰火候了。而且还杂着檀香。”他顾盼着,一眼看见傅恒夫人棠儿跪在门内,料着檀香是她燃来敬佛礼拜用的,便不再说这件事,跨步进门,吁一口气说道:“棠儿,别跪着了。你看看你,熬得这样憔悴了……这里侍奉的事有儿子们就成。好歹也留心自己,你再病倒,傅恒怎么安心疗治?去吧——书屋里歇着,朕看过傅恒接见你。”

  棠儿伏身听着,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动,已是热泪涌眶而出,身子颤抖着抽泣,已经花白了的头发丝丝抖动,只泣声说道:“奴婢遵……旨……”乾隆这才进了里屋,福隆安兄弟拽起床上帐帷便长跪在地,傅恒已清醒得双眸炯炯,只是虚弱得没有一点气力,见乾隆俯身看自己,他也用目光搜寻乾隆,紧紧地盯住了,像是恐怕一眨眼乾隆就会消失似的,有些失神地盯着,许久,大滴大滴的泪水断线珠子似的从颊边涌淌滚落出来,喃喃说道:

  “主子,主子……奴才侍候不了您了……奴才没用,连礼也不能给主子行,说话提不出气儿来……唉……没有想到我傅恒也有今日……”

  乾隆心里一阵酸热,一拱一动,已是眼中满含泪水。他用无限疼怜的目光凝望着奄奄一息的傅恒,这是个英雄一世的满洲汉子,因是富察皇后的亲弟弟,自幼就选了乾清门侍卫,朝夕跟从自己,弱冠之年选散秩大臣出外办差巡阅大湖水师治军整顿,剿灭江西山盗,进袭山西黑查山,一举生擒白莲教道飘高,以招抚大将军出征金川,逼得一代英豪莎罗奔自缚请罪俯首称臣,主持军机处二十三年,文政、河务、兵事、钱粮、明刑……哪里事繁任巨,都有这个傅恒一力料应,且是待人诚挚有礼,循礼有体,人人心目中无事不能的英杰,如今到了末路,竟成如此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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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1:19:25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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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六,你何至如此?”乾隆勉强一笑,沉缓他说道,“别这样英雄气短嘛……你今年才五十岁,朕还指望着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从缅甸回来,朕原本替你担心的,要翻多少山过多少水,还要穿老树林子,怕你挺不住。现在到了北京,这就是你命大,这么多好医好药,你又不是什么绝症,何必像个女人样儿自艾自叹?”
  傅恒脸上绽出一丝微笑,苍白又略带黄色的面庞像将要沉山的月亮,带着似悲似喜的凄凉,一眼不眨地凝望着乾隆,嘴唇嗫动了一下。乾隆顺势坐了榻前椅上,身子斜倾着聆听。
  “能再见主子一面,我去得心满意足……”傅恒声气微弱他说道,像远远随风飘送过来的一缕游丝,却是十分清晰,连鹄立在乾隆侧后的弘昼几个大臣都听得到,“皇上当年龙潜,在雍和宫读书,我就当过伴读……在皇上跟前读书,还跟皇上淘气……”他眼睑闪动着,仿佛在如烟的往事中追忆到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辰光,嘴角撇着,竟带出孩子气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瞬目间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场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训诲教导,提携着走过来的。人……一辈子能有这大的福,还有什么别的所求的?只是……只是……我守住了老官屯,却没能再有……再有尺寸之进,用兵之初,军机处和大臣里主战的不多,是我……执意请缨……没有打胜仗,且是牵掣了西北兵力,虚耗多少钱粮……这是奴才留下的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处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说着,已是泪如雨下。跪在床前的卜义忙从小太监手里抽过手帕轻轻替他揩了,乾隆柔声细语说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说错了,也是朕头一个承当。当初收复孟拱,朕赏你三眼孔雀翎,你写奏章说,待全胜而归再领赏。既然没有克服敌巢,翎子缴回就是了。你虽不是全胜,毕竟己逼得缅甸上表请罪请和,也还是胜了。不要这样自责,朕听了也不好过……”他眼中噙着泪,声调温和得像长兄对一个小弟弟说话,“别胡思乱想,一切在后放放,安心调治,病好了再说。”
  傅恒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身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离乾隆死死盯着,许久,脸上泛出一丝潮红,吞咽了一下,说道:“缅甸政局已经稳下来了,再战不利。如若拼倾国之力打下来,又不能设流官政府常驻统辖,很不值得。从云南到缅甸,水陆军三万一千,现在仅存一万三千。不但军需药品供不上,兵力调动也极难,我军……我军阵亡的其实不多,都是水上不服瘴疫毒蛎病死的。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请主子下旨撤兵,将来再看情形施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胜。”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来,接着一股敬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当初出兵傅恒是主战的,现在退兵师劳无功而返,单就承认自己“错了”不但责任非轻,面子更是扫尽,一世英名举朝崇敬也全然不顾!这要多么大的定力,多么忠忱的志量!审视着傅恒平静的面庞,阿桂心里一阵烘热,含泪说道:“春和公,别想这些事,也别说了……主上圣明烛照洞鉴万里,自然有妥当安置的。”弘昼也垂泣。却仍是带笑说道:“傅老六,留着点气力,皇上指望你做的事还多着呢!我那里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要什么有什么,想着了只管要——上向你说高士奇那幅字画,没舍得给你,今儿带来了,给了棠儿……”说笑着,已经带了哽咽。
  “五爷也有儿女情长了……”傅恒微微笑了笑,轻轻嗽了一下,说道:“这些话我不说,皇上和军机处碍我的面子也不说,于朝廷更无益……待到不得不说时再说,皇上的体面更要紧……我都写在折子里了,那……”他虚弱地抖着手,指着桌上叠得齐齐整整的文卷,“……都在那里……我的遗折……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他突然剧烈地咳嗽两声,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随着鼻翼嗡张,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纪昀忙叫:“谁当值?当值太医进来!”
  乾隆已立起身来,怔怔地看着两个太医忙活救治,看着跪在床里的两个丫头服侍喂药,傅恒的脉息又渐渐平和下来,只是脸色蜡黄,像被抽干了血,又像晒干了的生姜那样泛看土色,已经不能再说话,兀自努力张着眼睑,用无神的瞳仁洞视着乾隆,乾隆见他这样依恋自己,心里一发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轻轻抚了抚他额头,温声说道:“宽心无为静养,守时而不违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来看你,需用什么东西让儿子们找内务府,已经有了旨意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恒的目光一眼,他说了句:“纪昀留下看护……”便转身出了花厅,径往书房而来。阿桂李侍尧弘昼诸人只向傅恒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来。花厅书房原本是通连一排的上房,棠儿早已知道这边动静,自跪在书房门口迎候,见乾隆过来,叩头说道:
  “拙夫犬马之疾,劳动圣驾玉趾亲临,奴蜱阖府荣宠蒙恩。感泣主上悯怜臣下之德意,矜念万岁谆谆慰抚之纶音,虽糜身粉骨不足报也。棠儿一女子,惟当勤谨侍疾,日夕不替,倘上天垂怜拙夫忠忱之情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余奔走驱驰继之以死。皇上万几宸函宵旰劳动,不宜以万乘之躯久羁臣下之居,恭请回銮,棠儿昏晨焚香尸祝,遥祈皇上龙体康泰福德万年……”
  这篇陈词自是棠儿精心结撰的奏对,本来的陈词滥调花哨敷衍文章,偏她有真情,说得凄楚不能自胜,乾隆听得悚然动容。呆了一呆,乾隆将手一让,说道:“棠儿,我们至亲无尽的,进屋说话。”
  “是……”
  皇帝没有说话,跟从的人似乎有点无所适从,李侍尧试探着挪了半步,弘昼在旁拽了拽他衣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没动,抬头一舐嘴唇退了回来,跟着弘昼他们远远在竹丛旁站定守候。
  屋里只剩下乾隆和棠儿两个人。这一众人等中,只有弘昼知道他们二人二十多年前是有过一段旖旎情韵的。但如今一个年逾耳顺,一个将知天命,虽然同在一城,分属君臣且男女有别,也已十余年没有赎面相对单独絮话了,坐在书案前的乾隆看着棠儿忙着给自己摆点心斟茶拧热毛巾,忽然觉得有点恍若隔世如对梦寐,斯人斯世斯情斯景如流光倒移石火不再,怔怔地默坐,不知话题从何说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憬悟过来,缓缓啜茶道:“不要忙着侍候了,朕用过早点来的,回去还要和臣子一道用午膳。”
  “是……”棠儿答应一声退立在一旁。
  “家里没有什么难处吧?”乾隆问道。
  “家里都好。只是康儿晋升太快,我们外人闲话。还有福灵安、福隆安、福长安……怕摆不平……”
  “这个无碍的。”乾隆将茶杯放在案上,“论功行赏,以能授职嘛!朕自问没有偏私,怕什么闲话,也没什么摆平摆不平的,刘墉的功劳没有康儿大,治理民政比康儿强,已经封了侍郎加尚书衔。比较起来,康儿还委屈了呢!”顿了一下又问道:“你还常进宫去么?”
  棠儿的头更低垂了一下,说道:“隔三错五的,还常进去的。进去给老佛爷请安,抹抹纸牌、陪着上上香。有时偶尔……隔远远的能瞧见皇上一眼……”
  “还该常进去走动走动。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嘛……”乾隆叹息一声,说道:“先头娘娘薨了,如今是那拉作皇后,她虽然知道——但朕深知的,她心里并不厌你,常说你好话的……论起来,按小家子百姓说头,她是你们续姐姐。她也闷,进宫常请安,说说家常什么的,于礼上也该当的。”
  “是。皇上说的奴婢都记下了……”
  至此,二人语塞。静穆的沉寂中,乾隆站起身来,看见桌上摆着一幅画,画的是水墨图月下塘荷,因年代深久,纸色已经黯黄,上面写着一联:


霞乃云魄魂,蜂是花精神。

  极精神的颜体字,因问道:
  “高士奇的字画?”
  “嗯。”
  “弘昼送来的?”
  “嗯。”
  “这是圣祖爷时候,伍次友老先生给苏麻喇姑题赠的一联。”
  “嗯。”棠儿的脸色愈发苍白,低声道:“奴婢知道——这不是奴婢要的,是傅恒求五爷赏的……”
  乾隆有点意外,但他很决就明白了。他听说过傅恒剿灭黑查山飘高聚众谋反时,和女侄娟娟的一段恋情,娟娟葬在山上的桃林中已经二十多年,早已玉殒香销了,傅恒大约这段情结还没有销蚀。人、情,真真是不可思议!他站在画前仔细玩味了一会儿,像是突然触到什么心事,乾隆瞳仁倏地闪了一下,问道:“有个叫国泰的旗人——山东巡抚同泰,平日和傅恒过从多不多?嗯——记得是傅恒的门生?”棠儿再没想到乾隆会突然问到这里,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乾隆,摇头道:“他做到巡抚,肯定和傅恒有来往。我见过傅恒的门生题名录,不记得有这个人。哦——记得有一次老十六亲王府演戏请傅恒去看,傅恒刚下值,累得不想动,又却不过老亲王面子,发脾气说‘这都是国泰的过!一个外任封疆,动不动往宗室里跑,斗鸡走狗又演戏——攀着王爷和军机套近乎——我这里题本奏折叙片看不完,正经事办不完,还得和这些人兜搭!’还是我说着劝着才去了——皇上怎么忽拉巴儿想到这儿了?”乾隆没有回答她,却又看画儿,说道:“这画儿这联语虽好,只太阴惨太凄楚了,不是福祥兆头。前头明珠、索额图、隆科多、讷亲都存过,不吉祥。缴到大内的好。”说着把画幅卷起。
  棠儿敏感地看了一眼乾隆,明珠索额图隆科多讷亲都是宰相军机大臣,不是抄家圈禁便是杀头,可这和画儿什么相干,又和国泰什么关联?她再寻思不出其中缘故来,只好说道:“那就请皇上赏收,皇上福大如天,什么晦气都冲解了……”乾隆把画握在手中,叹了口气了说道:“朕看傅恒的病,只能勉尽人事了,万一有不忍言之事,你要好生保重。儿子们都大了,也都很争气,教他们好生做官办差,朕自然更要照应。你有什么难处事,叫儿子代奏就是,朕去了……你要保重,侍候病人也要顾自己,不妨疏散一下,到檀柘寺大觉寺放放生,烧烧香什么的,一来给傅恒消灾解厄,二来你也调息作养了身子……”他又叮咛几句,才转身出屋,棠儿送了两步,突然脱口喊道:
  “皇上!”
  “唔?”乾隆止步转身,关切地问道:“有什么事?”
  “噢,是我莽撞,叫得急了,”棠儿的神情显得有点忸怩,脚尖毗着地偏着身子轻轻拧着地,轻声道:“……是康儿的婚事,老简亲王喇布家睿亲王多罗家先前来说,都是旗下顶尖的贵人、郡主格格,小冤家一个也不中意。他那性子皇上知道,我也拗不过他……”
  乾隆早已回过身来,问道:“傅恒呢?傅恒怎么说?”棠儿道:“他是无可无不可的,说儿子婚事自有天命,大丈夫何患无妻什么的这些道理……康儿自己也是个争强好胜的,那年去扬州救下个女孩子叫莺儿,两个人处得好,我瞧这丫头本分伶俐,人也生得好,可她毕竟是个罪人家属,配康儿终是不宜,就把莺儿收到我房里隔开。谁知这种事竟是隔人隔房不隔心的——”棠儿不好意思地一笑,叹道,“我没法子,干脆给莺儿开了脸,指给康儿当了姨少奶奶。这都不是大事——前日诚亲王家弘畅——就是新袭了郡王的那个,他福晋来说,要进去请老佛爷和那拉娘娘懿旨,配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她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急了,问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老爷现今病着,正在路上回京。这么大事体得他来作主。”棠儿说道。乾隆刚舒了一口气,棠儿又道:“诚王爷福晋是个风风火火脾气,最是简捷明爽的。一听我的话就说‘十五公主你没见过?那真是——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她莞尔一笑即逝,‘——你家一门贵盛,一对玉人天地般配,大爷福灵安是多罗额驸,二爷福隆安是和嘉额驸,死了的上爷不说,福康安是你家千里驹,又是皇上最爱重的,我去说合,准保人人欢天喜地——正为傅中堂有病,天降下这件喜事,什么灾星都冲了!’”
  至此,乾隆也怔了,听棠儿接着说道:“这真叫我左右不是,还得装出满心高兴,说,‘现在没见着老爷,不知道病情,再者说人家一个金枝玉叶用来冲喜,老佛爷娘娘而上不说心里也未必情愿。等傅恒回来,我约你一道进去说:这才勉强打发她走了,临走还说‘皇上和傅相是郎舅,最亲最近的,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傅州也没有不答应的理,本来的好一对儿,就冲冲喜也挞捎带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苗条是女,群子好求么!’说完扬长去了。”
  乾隆起初打得呆呆的,及到福晋咏词,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略一思量,诚郡王福晋是个好事的妇人,母亲也喜欢兜揽撮合这类事情,真的各路说通了,自己反而难以驳回了……一边想着,已是有了主意,笑道:“你叫那个莺儿过来,朕接见一下。立时指给康儿作夫人,一天大事烟消云散。”棠儿一怔之下,顿时恍然大悟,脸上立刻带了笑容,转身出了书房,对守在门口的丫头说了几句什么,那丫头飞也似的进内院传旨去了。竹丛旁站候的几个大臣不知出了什么事,正面面相觑交换目光时,只见两个丫头夹侍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少妇款款进了东北角侧门,径由廊下进了书房。福隆安小声对福康安道:“是莺儿——她来做什么?”福康安摇头道:“不知道。”正说着,见棠儿在门口招手叫“康儿进来”。福康安答应一声便大步进屋,已见莺儿跪在书案东侧,便挨她身子跪了。
  乾隆仍在仔细打量莺儿,只见她穿一件蜜合色百褶裙,外套米黄小风毛坎肩,枣花袄滚边掐金线绣百合花儿,配着一线雪白的里子,一双小巧玲珑的手垂在膝前,刀裁鬓角,一头乌鸦鸦的浓发绾成一个髻儿垂在脑后,鹅蛋脸羞得绯红,弯月眉腻脂鼻端端正正,只颊上酒涡处微有几颗雀斑。通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只腰边月白汗巾子上的缨络荷包半露着,坠着一枚汉白玉护身符儿,乾隆一眼便看见是自己赐给福康安的。他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看一眼棠儿,见棠儿点头,便问话:
  “今年多大了?”
  “回万岁爷……”莺儿的声产有点发颤,“奴婢今年二十四岁。”
  “你叫莺儿?”
  “……是。”
  “跟福康安多久了?”
  “八年了……”
  “嗯。”乾隆顿了一下,又问,“听说会弹琴会书画?”
  “奴婢是跟少爷学的,书画只是粗通,琴也弹的不好。”
  “读书么?”
  “只识得几个字。太太说女人不要懂的太多,指着叫读《二十四孝》《女四书》这些书。”
  乾隆坐回了椅子里,说道:“傅恒夫人说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灵有秀要用在正经地方儿,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下功夫,你要记住,德容言功头一条便是‘德’字。”莺儿忙叩头道:“奴婢记下了。”乾隆又转脸对福康安道:“你父亲的病势不好。方才接见你母亲,朕的意思要给他冲冲喜,莺儿出身虽然寒贱些,一向在你身上照应得好,朕看也是宜男贵相,就指着配给你。你觉得怎样?”福康安没有想到是这个题目,怔了一下,忙叩头道:“万岁爷龙目审定,自然千妥万当,奴才草芥之人驽钝之才,主子如此关爱,实是福康安一门之幸,父亲知道,也必定欢欣鼓舞的……”
  “就是这样吧。”乾隆笑着说道,“福康安今日就算见过朕了,明天傅夫人带着莺儿进宫给老佛爷和娘娘请安,磕头谢恩。”他掏出怀表看看,起身出了书房。守在外边的一大群臣子太监家人像被风忽然吹伏的草一样“唿”地跪倒一地,乾隆含笑点头,大声道:“傅恒家有喜事,朕已经指了福康安的侧夫人莺儿为他的正配。既然是朕指婚,军机处礼部自然要来拜贺,傅恒现今卧病,告诉他们不许喧扰,一切从简,到合卺时候儿再说。”一边徐步下阶,款款说道:“五弟身子也不好,不必从驾回宫了。兆惠海兰察他们就在这里守着,代替纪昀看护。有些军务上的事傅恒清醒时也可随时给他们交待,”众人谁也没料到乾隆在书房是和棠儿计议的这档子事,面面相觑间乾隆已徐步下阶,忙都伏身叩旨,福康安兄弟二人直送出大门才踅回身来。福康安道:“二哥,您要累了只管先回房歇着。我去看看兆惠海兰察就到西花厅——我瞧着您脸色有点瘀肿,敢情没睡好的模样儿。”福隆安淡淡说道:“大家自己兄弟,彼此何必呢?”说着,徉徉地踱向西花厅。
  东书房里兆惠和海兰察仍在喁喁谈心,那和珅练就的一身“帮边子”本事,插不上正经话,只在旁续水添茶打磨旋儿,握一卷《资治通鉴》装幌子,遇到能跟溜儿的闲话顺势儿嘈几句,两个将军秉性不一,但却是几十年一道儿出兵放马,刀枪剑就丛里炮灰坑里厮混出来的好友,也不理会和珅,只顾自说自话。和珅在旁闲听,这才知道海兰察并不是在太湖水师任上,“鱼虾米饭一天三饱一倒,”竟也是跟着傅恒在缅甸打仗回来的,比傅恒到京只早了十天左右。亏他是在老官屯厮杀了七昼夜,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犹自天真诙谐嬉笑自若得像个顽童,和珅也不能不暗自佩服。
  “缅甸兵其实不禁打,比起来蒙古人,回人,五对一也不是对手。”海兰察一脸憨相,笑嘻嘻的,嘴里鼓鼓囊囊嚼着摈榔。手里把着只内画鼻烟壶,像看西洋景儿镜似的闭一只眼觑着瞧,一边和兆惠说话。“——他们信佛,其实是群和尚兵,一见血就吓得脸色雪白合十祷告。不过那鬼地方儿天天是雨到处是水,老树林子里一钻,日里鬼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天上下大雨,二十步以外看不见人,什么也看不见!一万缅兵偷袭傅大帅的中军,大帅传今我从右侧,阿里衮从左侧攻。我带一千五百人,打赤膊冲出去,迎头一阵截了他的前队,杀了五百多人,尸首血水冲下去,听着下头叽哩哇啦一阵惊叫,他娘的就退兵了。其实只要把他左翼的兵调上来,半个时辰就能把我的寨子踹平了!嗯,这个那个——老海可就没得玩的了!”他挑鼻烟往唇上一抹,“啊啾!”一个喷嚏,和珅已笑着递过毛巾。
  兆惠是个性子严重人,不动声色听着,说道:“我那里缺的是水,粮食菜蔬运不上来,从我到大头兵每人每天就是那么一葫芦水。有些战机,眼见打下去就能包了他们饺子,白瞧着人家逃走,不敢追,因为没有水。天黑了,兄弟们又是鸡视眼,都变成瞎子——多少次都这样儿。恨得我牙痒痒,可也没法子。”海兰察叹道:“妈的!我算了一下,朝廷拨过去的军饷,有一半能到当兵的口里,就能少一半减员。送去的防瘴防毒药都是药铺子里扫仓底的陈年渣子,魃黑,一股子霉味——当兵的都骂‘陈年老酒留给猪喝了,陈年霉药给打仗的吃了,日他娘的,如今兵部户部的黑心厨子可真多!”和珅也叹息,说道:“我给兆军门算过一笔账,户部拨出去给兵部的银子,先打一层折耗,二分,到兵部自留二分,发往西安一站是一钱二分,再到兰州又一钱四分。还没到军队,每两折耗三钱银子没了——层层的军官再克扣,当兵的能用多少天晓得!给兆军门送饷的那起子贼,一个个在北京起房盖宅修花园刨池子——肥丢丢的,油泡过的老鼠似的,那不都是喝兵血?”兆惠听了点头,说道:“和珅说的是”。
  “你是个顺沟子溜的角色。”海兰察笑着对和珅道,“哪一路神仙都攀得上。这话我和兆惠最爱听!岂止是办军需的那些个龌龊杀才们发了,如今刑部的官儿、办河工的、赈灾的、关税上头的、吏部就更甭说了,冰敬、炭敬、姨太太的生日儿子的汤饼会、死了老爷子、病了太太的,只要有缝儿就钻刺弄钱。你管崇文门,大约也穷不了!”他本意是厌了和珅,像只苍蝇在这屋里嗡嗡嘤嘤挥之不去。*个没趣让他走了和兆惠清静说话。但和珅偏是绝无脾气、最能受气的个角儿,笑着听了笑容不减,说道:“海军门这话我也爱听,《诗经》所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就是这档子事儿!一等是读书‘学而优’当了官,十年寒窗下苦功,熬的自家心血,是本钱;一等是掏钱捐出来的官,一层层掏钱选出来,也是本钱;还有我这样儿的,有祖荫,当本钱,自个巴结差使仍旧是本钱。官场和市面儿齐根儿说没有两样,都是将本求利、像前头的史贻直、孙嘉淦、刘统勋、清廉耿直一辈子苦做,那是将本求名。像二位大军门,杀得尸横遍野,自己也血葫芦儿似的,封侯爵加禄荫,升官又发财有名义有利,也是本钱挣来的。”说完,他舐舐自己舌头。
  这是又一番理论,连兆惠也是一个莞尔,说道:“天下老鸹一般黑,洪洞县里没好人。照你这么说傅恒高恒(皇贵妃之弟,因贪贿被乾隆诛杀。)没分别,秦桧也是文天祥了!”和珅嬉笑道:“大将军没读过《庄子》?有做不龟手药的,楚国的兵用了这药,到北方打仗不得冻疮,仗打胜了,楚王赏他五乘车;楚王得了痔疮,屁眼儿不受用,另一个郎中用舌头给主子舐痔、舐的他舒服,赏他一百乘车!——这是多大的分别!如今国家鼎盛人民殷富圣明在上,好比河里的鱼多,现成的便宜,大家都来捞。大利在前,又容易又实惠,谁能记起来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将本求名的越来越少,那是因为太苦了,当清官熬苦差落的家贫如洗,子孙连饭都吃不饱。现成的银子白亮亮对黑眼珠子,谁肯苦巴巴的指腰从公?”
  “你听听你听听,他这都是一套套儿层出不穷呢!”海兰察笑道,“赖猫死老鼠脍鱼汤,鸡巴毛炒韭菜——这什么样儿、什么味儿呢?”和珅却换了一脸正容,说道:“我有自己一本本经。义,我所欲也;利,亦我所欲也。利和义不能兼取,宁可舍利而取义,这是学《孟子》的心得。我跟阿桂老军门打过仗,二位问问我是不是松包软蛋!侍候乾隆爷这样的圣明主子,要有品有才有见有识,一句话,得是明白人。不能勘透世情,且是不学无术,自己就是个混虫,叫主子哪只眼瞧得上?实不相瞒二位,出了鲜花深处胡同口,那家‘永茂’当铺就是我的产业。指着我的那点子俸,一家子几十口子,喝西北风儿么?——再不然就当贪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还要往下说,见福康安进来,便住了口,起身站在一边,海兰察和兆惠也都起身来。
  福康安传了乾隆口谕,待兆海二人行礼领旨了便坐了桌边,吁了一口气,说道:“老爷子刚刚见过驾,着实疲累了。那边有我二哥就好,这里一伙人都拥过去,又要见礼说话反而不好,我们这里歇歇,等太太她们回内院再过去不迟。”和珅似乎有点怵这位青年亲贵,捧上茶来低眉顺眼退到一旁,说道:“四爷,关上还有些琐碎事务要料理。家里人等着我呢——给傅中堂采办的药大约也就到货了,我先去了,回头再过来给中堂请安。”说着,偷觑福康安一眼,见他点头无话,小心辞了出来。从月洞门在外瞭瞭,乾隆还没有出仪门,一大群太监谙达嬷嬷簇拥着正往外走。和珅不敢过去搅,径到东下房厩房牵了自己的马,不言声从东角门出来,打马抄近道径从东华门入宫,晃荡着过了大街到永巷口,见太监们刚刚吃过午饭,三三两两正回宫去,跟趟子和几个太监说笑答讪着也就进去了。守门的声扑营兵士三天两头见他进宫,知道他是去养心殿报花账的,又是侍卫,问也没问就放行了。进了养心殿垂花门,穿堂风“呼”地扑面一吹,凉得脖子一缩,和珅才意识到天又下雪了。略定定神,搓了把脸便进院来,径入了管事太监房。管账太监王廉正在兑账,见他进来,推开算盘离椅一揖,笑得满脸堆起花来,说道:“我的活财神来了,正等着你呢!恭喜恭喜,请坐,和大人您呐!”
  “你等我做什么?”和珅刚进暖烘烘的账房,被他兜头一句说得发懵,嘘着寒气瘟头瘟脑问道:“有什么喜事?别跟我扯淡!”
  “真的真的……”王廉连推带让请和珅坐,“我的和爷……您听我说。等着您呢,是园子里王义来说,那边宫女今年脂粉钱又添十万,老公儿月例又加二两装裹银子。园子里添了,咱们这头是正经大内,大家伙儿预备过年,二十四两银子加加炭堆儿不是?说恭喜——”他突然放低了声儿,手卷喇叭凑进了和珅耳朵。和珅虽受不得他嘴里那股子味儿,皱眉笑听他说道:“阿桂大军机昨儿进来,万岁爷说‘二十四诚郡王爷说和珅这人能会干事,外头里头诸事照应得好’,想请旨给你调缺,到光禄寺当副卿。阿桂大军机说您曾跟过他,他不方便上这个折子,想请纪大军机出票。后来主子说不用这么转弯儿,先派您出外差,或者去阅兵劳军,或者选副学政主持春闱,再不然看有什么案子,历练历练再题本票拟。和大人,这不是您的官运发动了么?大阿哥、庄亲王、十贝勒夫人,有时运没时运的,宫里宫外都叫好儿,您这升官前程,那可真是——渺茫着呢!”
  听他把“远大”说成“渺茫”和珅本来专注神思,一个咳呛连鼻涕眼泪都呛出来,说道:“有他们的自然也有你们的分儿,你自己单另的一份规例银子比王八耻少一两,我叫刘全给添上,只别声张就是了——皇上呢?这会子还在里头批折子么?”“和爷敢情不知道?皇上去了六爷府了。”王廉笑着道谢了说道,“——就在我这屋里坐,呆会儿回来肯定打这亮窗前头过,您就出去请安。多自然呐!”他自己也端一杯茶坐了,吹着浮沫又道:“山东国泰抚台给老赵来一封信,他一个表侄子在武库司当掌库吏目,想调个缺,到关税上头去。老赵说叫我撞撞您的木钟,要成呢,就叫他过去见您;不成,我就回了他。”说着便看和珅,和珅笑道:‘武库武库又闲又富’,还嫌不足么?——既是国大人的亲戚,叫他到我那见见再说,要不是你,我也懒得理他。”王廉喜得还要道谢时,远远听得一声吆呼:“圣上回驾啰!”忙起身来挑帘向外照了照,回头对和珅道:“主子没带仗驾——和爷赶紧出去!”
  和珅三步两步跨出账房,才发觉雪已经下大了。仍旧是雪粒子,如椒盐似细粉,先是零星丢落,渐渐的,像绛红的天穹上有一张巨大的细箩在筛面,随着飘风疾速斜签着荡落。此刻,养心殿大院已铺严了薄薄的一层,殿上黄琉璃瓦上、迎门照壁上、院中铜鹤、铜麒麟、凤凰上也都盖上了晶莹得几乎透明的雪。从大铜鼎和赑屃口中袅袅散出的香烟一缕一缕的不肯散去,被风鼓得摇荡着游动,天上也开始落雪绒,连同轻盈的雪片盘旋着转动着,杂在霏霏的细雪中缓缓降落。混混茫茫一片清亮中,反衬得大殿殿门、大玻璃亮窗黯黑深逢,更增这百年老殿一种莫测神秘氛围。和珅这几年为敷衍场面很读过一些书,六经、诗、书、什史之类,不拘甚么只要有用一捞食之,看着这般景致,也自神往莫名,刚要下阶,便听南边一个公鸭嗓儿叫住了:“哎——别——别下去!这院里的雪不许踩!好好的雪平展展白亮亮的,你弄几个朝靴印子,叫主子瞧了败兴么?”和珅一偏脸回头,才见是王八耻说话,乾隆皇帝貂帽雪裘立在轩廊口——原来他不经院子回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和珅也不顾地下潮寒,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
  “奴才和珅给主子叩安!”
  “是和珅嘛!”乾隆的目光游移着仍在看雪,漫不经心问道:“是进来结账的?——站在这里作甚么呀?”说着轻轻抬手示意他起身。
  “奴才在看雪。”和珅小心翼翼起身,神色庄重他说道,“起初奴才想作诗,景色分寸尺码儿都觉的把捏不住,后来又想,这雪下大了,城里城外有一等穷人家没有烧炭,揭不开锅的,又冷又饿的,再有的房子原本秋雨泡过,土坯墙干打垒年久失修,大雪再一压,也就倒了,怎么办?想叫关税上挤点银子周济一下,又怕顺天府衙门听见不受用,像是奴才越俎代庖似的……只顾了出神,没瞧见主子……”
  作诗还有分寸尺码儿“把捏”,乾隆听着不禁一笑。听到后来,不禁认真打量起这个青年官员来。和珅是常进来走动的,乾隆公事累了出院中散步常常见他,偶尔也叫过来询问一下关税钱粮上的事,说提拔他,也不过内务府、宗人府几家近支宗室王亲都举荐夸奖他,以为不过是小意儿巴结,各处人缘功夫做得地道,现在看,此人不但勤学勤劳,还有一份关心民疾的志量,从小局顾大局,又兼虑着衙门与衙门的瓜葛干连——这就不是平常循吏志量所能局限了,想着,乾隆便款步向殿内走去,边走边道:
  “传旨,午膳后阿桂纪昀李侍尧递牌子,和珅进来,朕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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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6 11:20:1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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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1:20:42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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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奴才领旨!”
  和珅忙叩头答应一声,待起身时,忽然觉得两腿有点发软,头也有点眩晕,这突如其来的幸运袭来,把个精明伶俐的人弄得有点恍惚,连周围的景致都霎时间迷离了……荡荡悠悠跟着引见太监王八耻进了养心殿,在正殿对着朝见时乾隆的须弥座行了礼,满殿富丽堂皇的摆设,什么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金玉如意、珐琅盆盂、攀着梯子才能开启使用的大金皮柜、两人合抱粗的特号大瓷瓶……这些物件平时也见过,此刻便觉布得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紫翠杂陈晃得人眼花,直到跪在东暖阁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双手前额据地碰头,他才清醒过来。这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立刻意识到,此刻就是地震了也要把持好自己,言语行动不但不能出错儿,还要铆足了劲儿邀好儿!两手拇指使劲掐着中指节,已是镇定下来,提足了精神等乾隆问话。
  乾隆却似乎一点也不理会他的心思,像平日一样盘膝坐了暖阁大炕靠玻璃窗一边,抽过奏折拔掉笔筒,把朱砂池摆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大雪,问道:
  “以前你在哪里当差?朕瞧着有点面熟的样儿。”
  和珅身上一动,怔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头一句话会问这个,思量着碰头说道:“奴才原在正红旗卜。家道虽说中落,因是勉勋臣之后,荫着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儿时进过咸安宫读书,父亲死后,又到阿桂军中补一份钱粮,夤缘进军机处当差,常常得遥觐圣颜。皇上瞧着奴才眼熟,是奴才的福分。”
  “哈,正红旗下的,是在德胜门内么?”乾隆正视着和珅又问道:“你的满洲老姓是什么?”
  “奴才的满洲老姓是英额支的钮祜禄氏。正红旗不在德胜门,德胜门是正黄旗领下属地。”
  乾隆点点头,又问:“既有世职,又是旗下老姓人,父亲又当官,自然有一份该当的钱粮,怎么又到阿桂营卫当兵去了?”
  “回主子!”和珅加了小心,头在地下碰得砰砰作响,回道:“父亲虽任福建都统多年,其实家中没有积蓄,弟弟和淋聪颖好学,为他聘师、游学开销,就有些入不敷出。趑趄艰难之中,奴才不忍母亲给人洗衣缝穷,胡乱寻个差使周济家用……因为这是背着母亲去当兵的,临走告知她老人家,她急怒之下一掌把奴才打翻在地,奴才起身磕头谢罪,她老人家又把奴才搂在怀里号陶大哭,‘我的儿……这不怨你……这怨你爹无能,你娘也无能……’……”说到这里和珅往事如潮涌上,已是泪如泉涌,嗓音也嘶嘎了,唏嘘暗哑着叩头道:“因奴才除了汉语、国语(满语)蒙语、西番语都能熟通。阿桂军门也极赏识的,十五岁就提拔了武职把总……”
  他半真半假,连位带诉娓娓陈述,说得自己也满腔凄惶。其实当年出走的真正原由,是他每天在棋盘街大廊庙这些地方“撞食”,结交一帮狐朋狗友赌博,斗鸡走狗卖荷花(诱骗良家少女卖给大户人家,从中吃回扣。),挨了母亲的责罚,一怒之下顶名当兵的,倒是临别母子抱头痛哭说的话是实。当年阿桂听了曾感动得热泪长流,今日故伎重施,乾隆竟是闻所未闻,心里一阵酸热眼圈已经红了,暗自嗟讶:这竟是个忠孝两全德才兼备的良实之亘,难得旗下子弟还有这么有出息的……因叹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身世如此坎坷,闻之令人酸心动容!”改用满语又道:“不过你毕竟学术不精。办差虽然勤谨,还该多读些书,多向阿桂傅恒学习些。有些事单凭好心是不成的。”
  他突然用满语说话,和珅顿时竖起了耳朵,静静听完,思量着必是自己议罪银建议和崇文门关税差使上有人非议,也难保李侍尧已经背地叽哝了自己什么,略定一定,也用满语回道:“和珅自幼失佑,母弱弟幼,迫于生计不能专心学习,不但该向傅恒阿桂学习,就是刘墉、李侍尧也是奴才的学习模范。议罪银条陈,奴才是据《礼记》经注八议制度,议亲议贵议功勋,为偶然失足犯罪官员开一线自新之路,所以有这条建议。至于崇文门关税,确有弊端,奴才以为不在于逻察过严,而在于公私不分,凡属公差皇纲过关或外省官员缴纳规例银两的,过关应该免税,——因为这道关税规例从前明至今没有更动,奴才掌管整顿急于求成,唯恐轻易改弦更张给胥吏上下其手有可乘之机。这其中认真起来,一则是奴才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二则有的官员不知情,以为奴才中炮私囊,因此有些误会。蒙皇上如天之恩亲加训海,奴才只有反躬自省,重加修订制度、待奏请皇上后按规矩严加施行。”因将李侍尧过税关情形捡着能说的淡淡述说一遍,回避了二人生分意气情节,又道:“奴才准备设计大称,崇文门关税,从此称私不称公!”
  “好!”乾隆听他奏对详略分明条理清晰,已是心中十分嘉悦,至此不禁大为赞赏:“称私不称公,好!设议罪银的道理讲得也还透彻。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个明诏推行实施,因为容易给贪官留下侥幸之心,启动他的贪害之心,关税严一些没有错,开议罪银之例,朕也不是为了聚敛,朝廷西北西南用兵,内地一些白莲教众也在蠢动,本来就是漏掉的税,拿来派上用场,是两全俱美的事,收取官员议罪银,既不扰民伤民,不失宽大为政大体,又能补充国用,儆戒官员又给他们开启自新补过之路,究其根也是善政。”他挪身下炕来,悠着步子踱着,许久,点点头说道:“你跪安吧,朕要用膳,还要召军机处会议,好生回去把差使料理清白,朕还有恩旨给你。”说着一摆手。和砷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礼,却身细步退出了养心殿。行到账房门口时,王廉早几步迎了出来,双手展举着件油衣就往他身上披,结了钮子系带子,一边低声笑说:“看是不是和爷?金钟玉鼓如应如响!爷这有点像晕殿模样,脸都雪白!您看这大的雪,徉徜到西华门外,靴帽子袍摆子都得湿透了……”说着,一双木齿草履又给他套在脚上。和珅这才似一场大梦回醒过来,搓脸跺脚的一阵活动,道谢出了重花门,扬脸看时,已是乱羽纷纷,万花狂翔了。
  ……军机处里阿桂、纪昀、刘墉和李侍尧四个人此刻刚刚吃过午饭。这里大伙房供应当值军机大臣的饭菜例有定规是四菜一汤,一份黄豆胡萝卜猪肚烧三样,一份冬笋爆里脊,一份拌青芹,一份青椒炒羊肝,中间一盆豆腐面筋粉汤,褶面包子馒头管够,都已吃得干干净净,连盘子都热水涮了,听得太监来说“万岁爷刚刚吩咐传膳”知道“叫进”还早,李侍尧便急着要到天街看雪,阿桂便笑:“石庵陪他走走,我和纪昀拥炉军机,静观落雪,只有一番情趣呢——把皇上赐我的那件鸭绒裘给皋陶,”刘塘料是他二人还单独有话,笑着给李侍尧递上裘衣,自披了件油衣,让道:“李兄,你前头,我跟着。”——于是二人先后出来。
  所谓“天街”,其实就是从隆宗门到景运门那么短短的一段,从军机处一出门便已到了“街”上。此刻刚过午时,又是这种天气,六部三司各衙门都在歇衙,没有万分火急的军情,再没人到这里来挺冻儿的,二人逶迤向东漫步,但见琼花纷纷淆乱,落羽摇荡着坠落到平坦广袤的广场上。北边玉带碧水汉玉桥栏,过桥就是高大的乾清门,南边遥遥相对是巍峨的保和殿,中和殿隐在保和殿后,霰雾迷蒙间,太和殿仍绰约可见,都是雪翅插天雕甕峥嵘,黑沉沉静幽幽压在雪地上,沿宫墙一溜雁序两排十六个大金缸下边都生着炭火,袅袅轻烟受了惊似的在风中散融迷失,由乾清门到隆宗门、崇楼、后左门、后右门……周匝都挺立着善扑营护卫值岗,一个个都成了雪人,兀立在铺天盖地的雪中纹丝不动。威压森严的龙楼凤阙经造化这样妆点,更给人一种冷峻壮丽的感觉,两个人徐步踏雪,一时都没有说话,直到景运门前才站住脚,脸上手上已都是融融雪水。
  “看看这里,真令人夺气。”李侍尧喟然说道:“什么十年寒窗金榜题名,什么建牙开府起居八座,封妻荫子光宗耀祖,都变得渺小不堪一言。崇如你在这里久了,是司空见惯,我真是有点到了天上宫阙的味道。”“我不敢这样想。因为‘天上宫阙,后头紧接就是‘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刘墉的声音干巴巴的,(雪天雪地里说话,声调永远都带着这种沉闷。读者不妨一试)“家严在世说,他当县令,盛暑天下乡巡视,坐一驾二人抬小轿,又热又渴通身大汗。隔轿窗见路上妇女和小孩子吃西瓜,满嘴满脸瓜瓤瓜水儿,直想下轿讨一口吃。听那妇人教训孩子说:‘你看看人家,坐到凉轿里人抬着走,下轿走哪人见人敬——都是个人,人家就在天上!你想天上去,只有一条路,好好念书做文章!’人呐,境遇不一,思量的事也就不同。”
  李侍尧默默点头,映衬着雪光打量刘墉,这是个长相十分像他父亲刘统勋的人,只是刘统勋精干利落,他却显得有点不修边幅。上次进京刘墉出差没能见面,算来已经七年没见,刘墉面相几乎毫无变化,只瘦了许多,古铜色的方脸腮颊陷凹了不少,原来的雪雁补服已换了锦鸡补子,宽大得有点像套在身上的一条大布袋子,半眯着眼睛凝望雪景,有点像冻河沿上雪地里觅食的一只老鹳,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良久,李侍尧慨叹道:“你的背有点驼了。”
  “罗圈腿,再加驼背,后头已经有人叫‘刘罗锅子’了。”刘墉神情爽然若有所失地微笑了一下,“不瞒你说,除了见驾、办事见人,每天伏案至少五个时辰,走路都耷着个头想事情,还有个不驼的!父亲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轿子里,皇上亲临祭把,入贤良祠盖陀罗经被,御制祭文,我只能拼命报效,不敢爱身了……”他又是一个笑叹,“……也不敢爱名。有人说我是‘刘青天’,因为我手里没冤案,也有人说我是‘刘屠户’是酷吏,我也笑纳了。我带黄天霸的十二个徒弟到山东泗水县捕拿刘其德刘贤鲁父子,几千抗租佃户把我围了三天三夜。福康安带兵解围,我一堂审下来,拉出衙门杀了七十四人,天下着大雨,满街都是红水……泅水县的刁民听见我的名字都打哆嗦——这还不是‘屠户’?其实他们不知道,那起子大户人家,旱得寸草不生,铁板租一粒不肯减,逼得人没有活路,这些地主我也很想杀他几个。可他们没犯王法律条,只能杖责训诫了事——我是亲眼瞧见了暴民起事的情形儿,那真是一夫倡乱万人景从,村村起火树树狼烟,到处都是红了眼的佃户,榔头铡刀锄头镰刀……连擀面杖菜刀都用上了,滔天洪水般样涌上来,一层打退又一层涌上来……至今思量心有余悸呀!这宫,前明时候就有了的,李自成还不照样打进来了?我读《甲申纪事》,三月十九李自成进北京,宫中万余人走投无路,劫财逃命的自杀的横尸满宫,就我们站的这些地方都垛满了人的尸体……”他吁了口气,打了个寒噤不再说下去。李侍尧曾几次带兵弹压过抗租造反的徒众,却从没有被暴动的农民包围过,听着想着,竟似亲历亲见那般真切,怔了许久笑道:“跟你一道赏雪,你想的是雪里埋尸,真扫兴——你画了一幅多阴惨可怖的画儿给我看呀!”刘墉也笑了,道:“我累成罗锅子,也就为了不让人真的看见这幅画儿,你倒起了心障。”将手一让,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军机处签押房门口,二人衣帽领袖上已满是厚厚一层白绒。
  一进门,两个人都愣住了。只见阿桂盘膝坐在靠窗,纪昀稳几坐在炕北卷案下,都是神情木然呆若僵偶。炕下跪着一个官员,起花珊瑚顶子已经摘了红缨,一望可知是个丁忧居丧的二品大员,浑身湿漉漉的,地下汪着化了的雪水。因外间雪光刺眼,刚进屋一团黯黑模糊,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尹继善的儿子庆桂!李刘二人几乎同时目光一触:尹继善殁了!
  “世兄请起……”许久,才见阿桂无力地抬抬手。两个太监忙过去搀起了庆桂。阿桂又道:“这真是意外之变。这几日因傅恒中堂卧病回京,忙着照料这件事,没有过府探望。昨个小儿代我去看,回说元长公精神尚好。哪里想到骤然之间他就撒手仙去……”他不胜其力地咳嗽了两声,便取手帕拭泪。纪昀说道:“树斋节哀珍重,你现在不宜见驾。我们这就递牌子进去,奏明圣上,必定还有旨意的,礼部那边,也由我来咨告安排。”
  庆桂听一句躬身答应一声“是”,泣道:“几个太医诊脉,都说立冬前恐怕是个关日。将到冬至,见老爷子还能起床走动,叫孙子去背书,家里人都放了心,以为已经过了劫数。前七天那日格外欢喜,叫了全家都到他房里,一道吃过饭还叫小妹咏秋给他抚了一曲《鸣泉》,笑着说:‘毕生之快事莫过于此。我像咏秋这年纪随父亲热河迎驾,能琴能诗受知于圣祖,为官五十余年中虽不能说尽善尽美,自问心无遗憾,三代主于对我都是恩荣始终,以抚琴始以听琴终,上苍真厚爱我了……”又谆谆嘱告了许多话,说是临终遗言,家人觉得不吉祥,劝住了才歇下。谁知第二日就懒进饮食,时眠时醒的。看去不像大病,他素来节食,家人也不惊慌。昨晚阿必达世兄去,还有说有笑,世兄去后一个时辰,老人忽然要沐浴,侍候着洗浴了,躺在炕上静息,全家人和大医都守在外间房里)天黎明时,听老人说了句‘天好冷啊!路好长啊……’我们拥进去,已经没了脉息……”说到这里,庆桂已经哽咽不能成语,气噎声嘶得直要放声儿。
  但这个地方是不能放声哭丧的,阿桂待他稍定住神,下炕来抚着庆桂肩头道:“世兄且请回府,家里多少大事等你*办,万万要节哀顺变。阿迪斯阿必达两位世侄要多替你担戴一点,我们这就进去。”又命太监,“搀了庆桂大人出西华门,送他回府回来报我。”
  这边庆桂出去,卜义一头一脸雪进来,传旨道:“万岁爷已经用过午膳,叫阿桂、纪昀、刘墉、李侍尧进去。”四个人忙躬身答应,急急忙忙结束停当,跟着卜义径赶往养心殿而来。王八耻早已候在殿外檐下,见他们进来,帮着脱油衣,换靴子,擦掉头脸上雪水,收拾干爽了才引导入东暖阁见乾隆。
  “方才内务府的人进来禀事,尹元长今晨寅卯之交已经去了。”乾隆没有像平日那样盘膝坐炕,他站在地上,只散穿一件酱色江绸薄棉袍子,手里把着一块汉玉,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在看北墙上的字画,脸色平静,语气之一如平日,看也不看众人说道:“免礼,都坐到杌子上。”这才转过脸来,踱至榻边椅子上坐了,端茶吹着杯面上浮沫不言语。
  四个大臣目不转瞬地望着乾隆。
  “李侍尧,”乾隆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看着未座的李侍尧问道:“广东今年收成如何?”李侍尧忙一欠身,回道:“回主子,粤西自经匪患,兵匪交战过后男丁稀少,去年今年其实是绝收,但粤东大熟,三季稻下来,连着两年市价斗米只买二钱三分。奴才恐谷贱伤农,按三钱官价收购余粮,用来赈济粤西,这样两头摆平,粮价也升到了三钱二。”乾隆沉思着又问:“这样,广东藩库堂不又出了亏空?”
  李侍尧道,“奴才不请旨不敢动用藩库银两。银子有两个出处,一是洋商,统都赶到口外岛上,想上岸来缴治安保护钱。我剿匪维护平安,他们缴这个钱天公地道。再一就是从缙绅身上募捐,道理也是一样。”这是他任上最得意的一件事,做得干净利落,原预备周详奏明的,料知此刻乾隆厌听絮语唠叨,因也剪断截说,明白无误而已。坐在旁边的阿桂二人暗自惦惙吃茶佩服。
  但乾隆对此却饶有兴味,脸色由凝重变得霁和起来,点头道:“很好。不过怕这群财主们善财难舍罢?人家要问出来,我们上捐纳税,你剿匪还要另征‘保护钱,?你怎么办呢?”李侍尧笑道:“回主子,铁公鸡身上拔毛是奴才的看家本事。总督巡抚广东臬司衙门会审洪仁辉洪仁轩一案,三衙皂隶全部调齐,又从绿营调七百名军士关防,从大堂到仪门外二里地戒严,到处是刀丛剑树旗幡号角。‘请’那些阔佬来观礼,当堂提铃喝号,不分洋人华人抓的抓、囚的囚、打的打、杀的杀,一堂没过完,‘观礼’的已经吓昏了两个,余下的也都个个面如土色——审完拿着‘乐输’簿子请他们乐捐。主子在陛辞时再三训戒奴才的,这叫‘恩威并用’。这些铁公鸡们自己拔毛奉送,奴才并没逼迫他们——这么着,钱就有了。洋商们是勒令,不给钱没有粮菜也没有淡水;缙绅们是劝募,给不给他自己情愿,事体稳稳当当就办妥了。”这都是早已想好了的奏对,说得不枝不蔓又绘形绘色,杀伐决断凄厉恐怖的场景中又不失时机加上“颂圣”言语,将政绩功劳统归美于君上。众人都听得悚然动容。
  “办得好!”乾隆听得眉头舒展,抚膝叹道:“封疆大吏应有这种风骨!可惜现在外任督抚并没有多少肯这样实心谋国为民的。你是从湖南、江西江南沿水路来京的吧?一路看过来,河工怎么样?几个省水旱情形大约也留心到了?”
  李侍尧沉吟了片刻,这些事即使“不留心”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但只要一开口,河工之糜烂、水旱蝗灾之肆虐、百姓之困苦、官吏之贪酷横暴就难以讳饰,沿途各省督抚便都开罪无遗。但说“不知道”立时就要失去上意,两端皆害取其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奴才还绕道武昌去看了看勒敏。湖广今年是大熟,义仓都是库满囤尖,勒敏原本奏报是十二分大丰收,通省上下对他啧有烦言,跟我叫苦:‘说实话呢下头说我邀功卖好,说假话呢,将来见了主子脸红,怎好瞒主子呢?’冲折衡量报了个十一分年成给户部。他愁粮食没处放,霉变了是大事。库房也多年失修了的,买粮又不敢动库银。奴才给他出主意,径直给兆惠写信,新粮供军需,兆惠从军费里开支过来,不但节省时辰,少了克扣环节儿,当兵的吃新米也高兴。江南的情形——”
  “慢着,”乾隆摆手制止了他,问道:“别忙说别的省。有十二分收成报十二分,是天经地义的事,下头有什么‘烦言’?又是什么人从中梗阻?说说看!”
  “皇上高居九重,垂裳治天下,哪里知道外任官这些屑小伎俩?”李侍尧叹道,“就是阿桂纪昀,没有做过地方官,刘墉是专管刑狱的,也未必体察周全。比如我接任县令,一是要和前任比,必定要把前任亏空算到十足,那真是锚铢较量分厘无差,我一上任就把亏空补起来。这就有了政绩。银子从哪里来?我不能屙金尿银,火耗又归公,只能从年成上打主意,有八分年成我报五分。天灾的事嘛!皇上最留心的,一定定给我补出来。明年九成年,我报六成,不但县里宽裕了,上头也看我‘一年比一年强’!勒敏这么足尺足秤,原是想去年库存盈余已经不少,今年实报不伤众人进项。别地儿有灾,主子调剂起来手头宽裕些,想不到各司衙门就传言他想巴结进军机处,已经拟好的折子又改写了,奴才这话还是清官,要是脏官,又不管刑名,又没有耗限银子,不从年成上打主意哪里捞钱呢?”说罢叹息一声。
  乾隆咬着牙没言语,明知是极大弊端,不知有多少银子从这隙缝里无声流走了,但又是绝无办法的一件事。正思量着,阿桂恶狠狠说道:“皇上如天之仁,年年蠲免钱粮,为的是百姓居室温饱,这些官竟是如此悖理蔑法,情殊可恨!奴才请皇上下旨切责,有瞒产邀买人心媚取考成的,着吏部核实验明不但不能升官,还要重重处分!”乾隆摇头道:“不成。这和赈济灾民事不同而理同,明知赈粮赈银下去,一层层中饱私囊!致了饥民口中十成仅存四五,但该赈的还要赈,不发赈粮,立时饥民就要饿死,官逼民反他就上梁山。”
  “圣上明鉴万里洞若观火!”李侍尧觉得话缘投机,一发的来精神,俯仰说道,“此真仁心通天之言!难就难在真假难辨,真的有灾若不加赈恤,那是必定要出大事的,什么都能糊弄,独是百姓的肚子不能糊弄。奴才一路过来,灾情最大的是淮北一带。秋天八月过水,庄稼绝收,饥民二十余万逃往鲁南、江苏、河南、湖广趁食,留在黄泛区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幼儿,有的地方几十里地一片荒寒沼泽,村村断垣残壁不见烟火,有十几个村子人都靠吃观音土过活,拉不下大便撑胀死的人天天都有。听说皖西山区有开人肉作坊的,穷极人家甚至卖儿卖女卖妻子到作坊里供过往客人食用的,闻之令人毛发倒竖惨怛惶惧不遑宁处。奴才途中曾写信给安徽巡抚,请他救急救火速发赈粮,尚不知现在情形如何。这样的天气,更不知多少人殍尸雪中!”他皱紧了眉头,想着那般凄惨可怖的千里黄泛道路上的场景,脸色变得苍白,长长透了一口气,咬着下唇没再说下去。
  一时间殿内死一般寂静,只能隔窗看见殿外狂舞斜飘的雪花在无穷无尽地疾落,只能听见大金自呜钟单调枯燥“咔咔”地走字儿声音。刘墉想起方才在大街和李侍尧的对话,想着淮北道上昏鸦饿浮西风落叶的阴霾人世地狱,暖烘烘的兽炭炉旁,竟一个接一个打心底里起寒栗儿。阿桂和纪昀是辅相,原也知人间疾苦和官员们报上来的颂圣文章不啻万里云泥之别,却没想到竟凄苦一至如斯,他们的心都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想到乾隆元旦训诫:‘天下有一室不得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责’,立时又觉不安起来。偷看乾隆时,只见乾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双眼像要穿透墙外的风雪般遥视着远处,咬着牙一句不言语,两只手紧握着椅把手,一动也不动。一时间,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连立在暖阁外的太监们都感觉到了,加了小心,更低垂了头,一口大气儿不敢出。许久,才听乾隆问道:“阿桂,八月黄河决溃,当时是你拟的旨,后来户部调集赈粮,限令重阳节前赈粮到户,各省是怎么回报的?”
  “啊,皇上!”阿桂正在沉思中,受了惊似的一颤才回过神来,忙道:“当时征集河南、直隶、湖广、山东、江南五省,各调二十五万石粮给安徽。湖广布政使回文,存粮按前旨意调粮一百万石给西安,转拨兆惠军用,现今湖广大熟,平抑粮价也需用银两,请户部兵部拨银购粮。户部拨银,兵部驳回,说银两成色不足,所以钱没有发下去。每年北京要用粮四百万石,因黄河泛滥漕运阻塞,直隶省现欠粮三十万石,到军机处请示先调进五十万石,确保北京用粮,余粮调入安徽。江南的粮已如数调给淮北。河南收成持平,请减十万石,已调入十五万石,山东的粮调入安徽,安徽布政使窦光鼐因粮质太差拒收。所以真实调入淮北的只有四十万石左右,明春的种粮还没有着落……奴才职在机枢,本当为君分忧——”
  “不要往下说了!”乾隆轻拍一下椅子扶手,止住阿桂谢罪的话头,他的额头已是布满了乌云,仍强抑着激愤,声音变得沉缓滞重。挟着无可抗拒的威压,嘴角吊着一丝冷笑说道,“人已经饿死,百姓已经背井离乡,轻飘飘说几句谢罪的套话,人民就能安居乐业了?”
  四个大臣谁也坐不住了,身子一倾就杌子前齐齐跪了下来。
  “水淹六个县,一百万饥民一百万石粮。朕算清楚了的。若有一半发到穷人手里,人均五十斤,日均八两,可以勉强过冬。明春再赈一次,不至于逃荒出去,夏粮也就接上了。”乾隆的声调不高,一如平日接见外省官员那样不疾不徐,但从他嗓音中金属般的颤音中可以明显听到那种雷霆即将发作的震怒。倏然间仿佛一个疾雷,他提高了声音:“朕哪里想得到,部和部、省和部、省和省之间,置百万嗷嗷待哺之生民于不顾,至今仍在扯皮?!传旨——户部尚书德柱、兵部尚书潘思源着即撤差,就本署降为侍郎。罚俸两年!安徽布政使窦光鼐着革去顶戴,降三级留用,赈灾之后再行议处!”
  四个大臣早已唬得面色焦黄,伏在地下连连顿首。刘墉心里明白,纪昀在修《四库全书》兼管着礼部刑部部务,赈灾的事与他干系不大,但既在军机处,就不能临事卸责;李侍尧还是觐见外省臣子,也不便说话;阿桂除军机掌总,要全力调度西北西南两路用兵,加之尹继善傅恒沉疴在身,已经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部务偶有失疏是绝然难免的事。这种情势只有自己还能说话,因叩头道:“皇上体恤民瘼赫然震怒,臣子耽玩失职有当诛之罪。但据臣所知,窦光鼐*守甚好,颇知治民之术,拒收赈粮必有其缘由。西南军事虽然暂弥,西北和卓部之乱,大军云集压境,德柱潘思源两部事繁任巨,不宜更易生手。求皇上委一大臣前往芜湖、江西、清河等处,专办赈济,兼查河访漕运。明岁凌汛之前杜绝黄河大堤决溃隐患,然后督责浚疏运河,确保漕运畅通。不然,明岁冻河解封、五月菜花汛洪水冲下,恐更有不堪言闻之事……”
  “皇上……”阿桂此时也清醒过来,膝行一步位道,“方才在军机处奴才就是正在与纪昀商计此事,山东巡抚国泰为弥补藩库亏空,借赈灾旨意,收购民间库存霉粮,每石仅合六钱银两,所余二两四钱一石计三十万石,应干没七十余万两,尚待核查再报。军机处慢旨玩职,罪在不赦,皆是阿桂无德无能所致,已与纪昀合折请罪,求皇上重加处分,以为臣下儆戒而示皇上至公至明之德……”纪昀也连连叩头,“淮北水患过后赈恤不力,臣早有所闻。因国泰贪渎不法,圣上已有旨着员撤查,愚以为有些道路传言不足为信,因此未即时奏闻。方才在军机处见到窦某呈来山东赈粮粮样,方知灾情之重、人民之苦远出臣之逆料。臣与阿桂同在军机,罪愈断不可恕……”乾隆便目视阿桂。阿桂战战兢兢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大小的灰布口袋,双手呈给乾隆。
  乾隆接过来看,布袋口的线是拆封了的,约合装有三两重的粮样,倒出少许在于心里端详时,倒也还有小米杂在其中,有沙子有草节,还有说不清楚、有点像烧过的香灰似的物事,有的米手指一捻便成了粉未。散在掌中看,还能算是“米”的约可只占不足一半,嗅一嗅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总之是没有米味。乾隆原是深知窦光鼐的,当年南巡,在仪征槐林苦谏巡冶,犯言冒撞直批龙麟,风骨直声震撼朝野,乾隆虽赏识他胆量豪气,却也觉得他太过憨直。救济灾民,能填腹糊口就好,还计较什么粮食成色——以为他犯了书生呆气。此时看,这“米”真的是连猪都不堪食用,难怪窦光鼐断然拒收!转思国泰,已经人方藉藉说他婪索属官财物,此时尚敢如此胡作非为,真也令人匪夷所思!他冷冷地将粮袋丢了炕桌上,接过王八耻递来的毛巾揩着手,思索着说道:“军机处人手少,你们办事人有你们的难处,次次记档,不再另加处分了。但——民命即是天命,几十万绝粮农民就聚在几个县,离着抱犊崮、孟良崮、还有微山湖那么近,万一其中有陈胜、吴广之流振臂一呼,这遍地干柴燃起来,扑灭何其难也——这类事岂敢有丝毫的怠忽?!嗯?”
  “奴才们有罪……”
  “起来吧。”乾隆深深叹了一口气,叫过王八耻,“你去尹继善府传旨,朕已知继寿鹤驾西去,闻惊不胜哀恸。即着皇八子顒璇持陀罗经被前往致祭,并赐白银五千两治丧。所有丧仪事务,由礼部拟注后施行。”王八耻复述一遍却身退出去,乾隆又道:“方才说军机处人少,要增添人进来。一个是大学上于敏中,一向兼着上书房大臣,毓庆宫皇阿哥总师傅,着补为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刘墉授协办大学士,兼直隶总督衔,加工部尚书衔,同在京师,军机上的事忙不过来可以就近帮办。还有一个新进的,原銮仪卫总管和珅,着补军机处行走,李侍尧嘛……”他偏脸看了看端坐不语的四个大臣,“你改任京师步军统领,兼署直隶总督实职,明年春闲由你和于敏中主持。春闱之后补军机大臣。”他啜了一口茶,坐回了椅子上。
  这一串任命事先和谁也没有商计过,四个人一时都愣住了。于敏中他们都熟悉,是乾隆三年的状元。少年高第,才学既高,性气也极大,就是人常说的“不与凡人答话”的那种主儿,主持理藩院不与礼部来往,主持翰林院、国子监又和同行闹翻了一窝儿,迁东宫总师傅,连那群谁也不敢惹的皇阿哥、黄带子宗室见他都绕着他走,像个不吃人间烟火食的,见谁都仰着个脸板牢了面孔,乾隆怎么想的,选他进军机处当大臣?再一个和珅,四面应酬八面玲玫,一时一事见人换一个面孔,拼命结交巴结人的人,也要进军机处参理国家大政?几个人都在想。但乾隆并没有征询意见。阿桂心中暗暗叫苦,但他和纪昀刚刚引罪,无论如何不能谏阻。刘墉轻咳一声正要说话,李侍尧已经开口:
  “于敏中学术是纯正的,品行也无可挑剔。为人守正不阿是他的长处。但据奴才所知,和珅其人军政民政法司狱政都无出色建树,且其资望甚浅,骤入军机,恐有骇中外物听,请皇上慎思明断。”
  “你说于敏中的长处,是半句话,想必还有短处,不必藏头露尾,也说说看。”
  “奴才与于敏中公私交往都不多,只是耳闻。”李侍尧已经听出乾隆语中不满之意,忙躬身正容说道,“或因恃才而有所傲物,刚愎不能容人,奴才恐为壁中微瑕。”
  “于敏中不好,和珅也不好,你以为谁德才兼备,既能军政又能民政、法司狱政都好,比之傅恒阿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举荐来朕听听!”
  这一问既出,李侍尧顿时语塞。他不是那种不识相的人,立刻便谢罪,红着脸说道:“是奴才冒撞,口无遮拦。奴才知过了。”他看一眼阿桂三人,都木着脸毫无表情坐在一处。不禁深悔自己多口。刘墉对和珅其实并无恶感,但于敏中走一处换一处,从不能与人为善好生共事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入机枢当政,这是大病。现李侍尧一开口便碰了不硬不软一颗钉子,他就有一肚皮话也只能憋回去。只索宁耐稳坐听乾隆说话。
  “朕自认还是有知人之明的。”乾隆见这形容儿,知道他们未必都服气自己,因放缓了口气说道:“在位的军机大臣,除了刚刚过世的尹继善是受知于先帝,连同你们几个,哪个不是朕亲自识拔,特简任用上来的?可曾有甚么错课?就是讷亲,也是他自己逞能,不听朕的教训调度,所以失误于罪,虽然朕将他置之于法,追思他在军机处作为,仍不失为贤能辅相。”他忽然觉得自己说话满了,没有留出余地来,又从容缓下陈词,说道:“自古无赤足完人,必定要找出孔子周公那样的人来人军机,恐怕也是求全责备。于敏中崖岸高峻,有刚愎自用的毛病,朕取他的守正刚直,于整饬吏治还是有益的,和他谈过几次,他也深悔自己锋芒太露皎皎易污,少了容人之量。有过能知能改就是好的嘛!你李侍尧在这里说和珅不好,和珅却在背后说你的好话,比较起来,倒是你更欠了风度器量!和珅没做过地方官,军政民政不是熟手,你们可以帮他嘛!他理财还是一把好手,做事勤勉恭谨,是军机处用得着的人。阿桂,你是他的老上司,他学习行走在军机处,你仍是他的上司,可以多训导教诲他些、历练几年也就出来了。”
  阿桂一边听一边想,原也知乾隆近来数次接见于敏中,料想不过为明春春闱贡试的事,要点这位老状元当主试宫,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料想”得离题万里。他在军机处,当然少不了听于敏中的宫箴为人,都说他难共事,“不好搭伙计”,当他下司上司都“难受”。但见面礼恭揖让,于敏中落落大方徇徇儒雅、举动言语并不惹人厌。乾隆乍一说他进军机,阿桂就一直颠来倒去回顾二人交往情形,一边听着不敢漏掉乾隆言语,忙中抽暇又想心事,己是有点神思不守,听乾隆突然问到自己,憬悟之下忙躬身回道:“和珅是孝子,忠良出于诚孝,主子目力再不错的。现既拔入军机,同列为臣,朝夕得皇上教导,必定更有进步。奴才一定和于敏中同心协力,为皇上竭尽绵薄。”说着,他已完全定下了心,沉吟着又道,“军机处为圣命出入,景从天下之地,密勿献替近尊弥密,所以号为宰相。奴才蹑从主子多年,有两条心得,一是慎密,慎密则不泄;二是通敏,通敏则不滞。不滞不泄,决疑定计周行天下,机枢的责任也就尽到了。愿和于敏中和珅共勉,并不敢因和珅曾在行属存轻忽怠慢的心。”
  “实在这话才得了大臣之体。”乾隆大为欣悦,本来黯淡的神情顿时开朗起来,抚掌叹道:“这是真读书真作事的大臣才能想出来的道理,纪昀也要记住——你们都要记住。”
  纪昀看一眼阿桂。这话是他去年夏天在阿桂水树子亭里说给阿桂的,阿桂现在现搬即用,皇帝反要自己也“记住”,不觉好笑,却又不敢笑,恭恭敬敬答道:“臣谨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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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1:21:52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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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跪安吧。”乾隆抬手说道,“纪昀和李侍尧去翰林院给于敏中宣旨,阿桂回去再到傅恒府看望一下,把朕的旨意告知傅恒,也见见海兰察兆惠。山东国泰的案子由刘墉去一趟济南,就地查办——你预备一下,雪停就上路。”
  四人已经俯伏行礼,其余三人都已立起身来,只刘墉顿首道:“臣领旨!自古王命刻不延时。臣略加准备,明日卯时臣望阙行礼,即冒雪启程。皇上有机宜指示,臣何时再递牌子进来听训?”
  “这和阿桂已经商计过了。你是正钦差,和珅既已入军机行走,他是副钦差。”乾隆说道:“还有都察院御史钱沣,你们可以见见这个人,胆量、才识、器宇都好,难得的资员俱佳的一个儒生——首参国泰的就是他。不必忙于一时,三天,三天之后再上路。啊——索性你且在军机处候旨,朕去给太后老佛爷请过安,叫进说回话。”
  “是……”
  待四人躬身却步退出殿,乾隆踱至殿口,看外边的雪时,仍在纷纷扬扬旋飞旋落,一股寒冽的风鼓簾透入,顿时激得乾隆浑身一个抖擞,沉闷冗长一阵议事之后,浑身木钝昏沉一扫净尽。他从不在大臣跟前打呵欠的,此刻只有些太监在跟前,禁不住放肆地大大伸欠了一下,顿觉精神大振,隔簾问道:“雪有多厚了!有停的意思么?”王廉就守在门口,忙赔笑说道:“主子放心,这雪有的下呢!别瞧天亮,那是雪地映的,阴的重着啦。只是头场雪儿,一边儿下一边儿化,才盖严了不足二寸。主子要出去别穿鹿皮油靴,上头雪下头雪水贼滑的,就皂靴子套上乌拉草木齿履子,干簌簌的过慈宁宫最好!”王八耻在乾隆身后道:“主子问你什么答什么,不懂规矩?快去备轿!”
  “不必了。朕正想雪地里走走——他也是一片好心嘛!”乾隆笑骂道:“你有时比他还嚼老婆舌头。不用你跟朕了,就是王廉侍候朕过慈宁宫去。”王八耻便觉讪讪的,说道:“奴才也是听主子旨意办事儿的。”忙着张罗给乾隆披褂子穿坎肩加斗篷蹬草履,又命小太监报知太后,这里乾隆才和王廉出养心殿重花门,由永巷向南,逶迤前往慈宁宫。
  出殿乾隆才知道王廉的话不多余。养心殿的雪不许扫,但永巷的雪却是旋下旋扫,地下浮雪扫净了,冷风穿巷雪水凝成薄薄一层冰,穿着木齿履子走起来铮铮有声。在巷中扫雪的都是各宫派出的低等小苏拉太监,都还在孩提之间,一边做活计一边撒欢儿,不时有人咕咚摔个马爬坐墩子,惹出一阵哄笑。乾隆是便装简从风雪迷离间人们谁也没认出他来,只顾说笑着用木锨、推板、扫帚拢着雪堆雪人雪马雪狗之类。见王廉要吆喝众人,乾隆笑着止住了他,“你一叫,他们做神做鬼的,就没趣了——朕幼年随圣祖爷雪天狩猎,热河屯子里的小孩子们就这样儿!”王廉不解地问道:“那我们养心殿的雪怎么不扫?叫些小孩子在院里扫,爷隔窗户看,岂不有趣?”
  “你不懂。就要个自然,装出来的东西像戏,就没意思了。”
  “爷呀,戏也好看的呐!”王廉边随乾隆趋步走着,赔笑道:“奴才是个猪脑子,想不懂怎么叫个自然。去年我去和亲王府传旨,五爷正看戏,《高宠挑华车》,嘿!高宠四面靠旗一个大翻身,纪中堂刘中堂还有大群官儿满堂彩,老庄亲王跟醉了似的,胡子一大把,哼着词儿在台底下跟着比划。这么扭、这么扭,扭着扭着腰就转了筋一大家笑得高兴!”他连说带比划给乾隆凑趣儿,不防脚底下一个打滑,一屁股墩在冰地下,疼得瞅牙咧嘴,想笑又像哭,远处立时传来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忙咬牙忍疼爬起来,“啪”地照脸自扇一个耳光,“没成色没福气的,好容易跟主子一趟差使,就地一个现世样儿!”乾隆笑着往前走,一边说道:“你不懂什么是‘自然’,这就叫自然。你乔模乔样张智着跌跤逗朕乐子,就瞧着恶心了。”
  说着,不觉已到慈宁宫大门前空场。慈宁宫大约已知乾隆要来,总管太监秦媚媚带着十几个人迎候,一个个缩头耸肩统手跺脚儿等着。这座宫是独家庭院,门前一片空场,白茫茫一片开阔地,更见大雪凌空而落的雄浑气势,乾隆正举步上阶又停下来,看了看天色,对王廉道:“王廉,你不要进去了。去想办法弄两头驴。”
  “两条鱼?”王廉冻得直吸溜鼻涕,一下子没愣过神来,也没听清乾隆的话,只诧异地望着乾隆,说道:“啊一者!御厨房里有的是鱼,主子要鲤鱼还是鲢鱼——”“朕要两头驴!”乾隆笑骂道:“你不但是猪脑子,也是猪耳朵!朕给太后请过安要出宫走走,一头朕骑一头给刘墉,你跟着。就便儿传知刘墉换便装——去吧!”王廉这才明白过来,皮脸儿一笑说道:“主子这差使可难住奴才了,马要一百匹也有,宫里就是没驴——有了,东华门有往官里驮炭的驴。奴才这就去牵!”说罢浅打一个千儿回身就跑。
  “慢着!”乾隆叫住了他,“不许告诉待卫处和王八耻他们,仔细揭了你的皮!”宫里太监和外头的官这上头心性儿一样,都巴不得单独跟皇帝侍候差使,王廉得了这道玉旨纶音不啻喜从天降,踢腾着腿欢跳着跑了。门上秦媚媚们这才看清是乾隆来了,忙不迭跑过来,又是张伞又是拂落雪,撮弄簇拥着进了慈宁门——从这里进来中轴向北慈宁宫、大佛堂、两三所平日是锁铜的,由回廊向西折北进又一重院,是宫中之宫,再向北过寿康宫到后殿通是封窗游廊。暖烘烘的热气扑人,满都是妙鬓倩妆的女官侍女,连棉衣都不用穿,见乾隆进来都僵手退到两侧让路。乾隆徐步走着,已听里边莺呢燕啼几个女人说话夹着太后苍老的说笑声,他脸上已带了笑容,疾走几步进来,笑道:“母亲高兴!”却见是定安太妃,十贝勒福晋陪坐在炕上,炕下椅上坐着皇后那拉氏、旁边侧立着贵妃魏佳氏、钮祜禄氏、陈氏、汪氏、金佳氏和一群答应、常在、精奇嬷嬷,原来侍奉富察皇后的几个有头脸的丫头已进了赞善、才入女宫的彩云、墨菊等人,有的在炕卜抹纸牌开交绳儿赶围棋,有的簇拥在白发如银的太后旁边捶背捏腿,说笑逗乐子,一片融融熙熙笑语喧闹,见乾隆进来,除了太后,呼地就地跪倒一片。皇后也缓缓起身含笑迎接。
  “老佛爷高乐儿呢!”乾隆笑嘻嘻说道:“儿子怕外头大雪,老佛爷又要出去览幸,着了凉不是玩的,太妃和十婶也过来了,一堂和合喜乐的,我真该早点过来也享享这天伦之乐——这么着就好,又暖和又大家一处,隔窗能看雪,也不得寂寞……”说着便要打千儿,彩云彩卉几个大丫头忙过来扶起。太后见太妃和十贝勒夫人要偏身下炕给乾隆行礼,笑道:“这又不是正经宴筵朝贺,闹起虚礼来就没趣儿了——皇帝坐着吧!有外头好听的古记儿笑话说给我们听听,你还办你的正经事去——你们大家该怎么玩儿还怎么玩,这么着随和儿我瞧着受用。”
  她这么说,众人只好都答应着,做张做智仍归位去“玩儿”,但乾隆在场,怎么作派都透着假,鸦没雀静的一声咳嗽也没有,更无人敢放肆说笑。太妃和贝勒夫人也都木着脸端肃而坐寻不出话来闲扯,乾隆笑道:“看来太后就像《红楼梦》里的贾母,我就是个贾政。我一来都变成了避猫鼠儿了,母亲放心,我只稍坐坐就走,刘墉在军机处等着我。这雪天怕房子压坍了砸了人,我们要一道儿出去走走。”
  “敢情是的!”太后绽开满脸皱纹笑道:“他们跟我说《红楼梦》是禁书,皇帝原来也读的么?”“江南校书局原来开的禁书单子听说是有《红楼梦》。”乾隆笑道:“这书的名声太大了,连八阿哥都自说是‘红迷’。我叫内务府给寻来看,并没有什么违碍的去处,那写的是明珠的家事,是才子之书。开四库全书、查禁违碍字样,是为端正学术有益世道人心。有些个诋毁列祖列宗的,大逆不道的,妄作华夷之辩的,煽动民变的严办了几个,下头办事人不能体谅朝廷用心,宁可过些子不肯不足,招得一些人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也是有的。上回一个知府,人家死了爹,墓碑上刻了‘皇考’两个字,也报上来要打要杀,我说你读过《离骚》没有?‘朕皇考曰伯庸’,那还自称是‘朕’,连屈原也是乱臣贼子了?——如今已经好多了。”众人听得都是一笑,乾隆被打起了兴头,接着凑趣儿道:“上回还有你好笑事。斋戒宫那个太监叫高云从的,有人告他里吃酒赌博,他说吃酒读书是有的,没有赌博。和慎刑司的人嚷着折辩。我从那过,心里诧异:太监还有这样雅的?叫了来问他读谁的诗,他说最喜欢王土禎的《咏雪》。叫他背给我听。他说,‘记性不好,头一句是什么什么尘,第二句是什么什么魂,第三句忘了,第四句是狠的狠的狠的意思,……”
  一席话说得满堂哄然大笑,底下“玩儿”的一个个都控身躬背弯腰捶胸,太后笑得连连咳嗽,端着茶杯浑身直抖,水都撒落出来。丫头们一边笑一边给太后捶背,擦桌子抹水,只定安太妃十贝勒夫人是修炼到火候的老孀妇,又坐在乾隆上首陪太后,不敢放肆,莞尔而已,一时太后笑得缓过气来,说道,“记性果然不好,四句诗一句也记不得。亏他还说是‘最喜欢’的呢!”说着又笑,众人也都笑。皇后那拉氏笑着替太后揩于褂子摆上的水渍,说道:“难得皇上今儿个兴致高,太后喜欢,就是皇上孝心到了。我也凑个趣儿——有个人,不认得字,也没进过城,布告招贴儿也没见过。这天进城,他爹说‘进城见事不要乱说,不懂问人,省得人笑话’。他进城到城门口,见一群人看告示,也凑进去傻着眼呆看,总归是不懂怎么回事,就问旁边一个人,‘那是什么呀?’
  “旁边那人也不认字儿,手里拿着个烧饼吃着装着看,听人问话没法回。木着脸说:‘烧饼。’
  “‘我知道是烧饼。我问那上面是什么。’”
  “‘芝麻。’”
  “‘我说那些黑点子是什么物事。’”
  “‘烧糊了的芝麻’……”
  她笑话没讲完,众人已经笑倒了,乾隆笑得打跌,说道:“哑巴问话聋子打岔,真个好问好答!”一时间殿内叽叽咯咯笑语盈室,初进来时那种庄重拘谨呆滞的气氛不觉已经化尽。
  “你方才说刘墉,是不是刘统勋的儿子?”太后笑了一歇,更显着红光满面神定气足,回问乾隆:“听你上次说,不是放了道台了?”乾隆大笑道:“皇额娘,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刘墉的官早就比道台大得多了,如今其实是把他当军机大臣用的,这就要放钦差大臣出差去了。”“阿弥陀佛!”太后啧啧称赏,”他爹是忠臣,这又轮到他出来给朝廷出力了!还年轻着的吧?皇后,像这样的臣子,往后还要给你儿子使。先头薨了的皇后就待刘统勋厚。得便儿我娘儿们也接见接见,主仆情分上头他就更加尽心不是?”
  那拉氏脸上已没了笑容,她心中此时另有一般滋味。在乾隆的三十几位嫔妃中,若论姿色,她原是最出众的,乾隆翻牌子临幸她占了一少半,但只是子息上头艰难,头胎生个公主,还没有取名就夭亡了,二胎是儿子也没保住。三胎生下阿哥叫顾琪,总算成立了,却似是个“药罐子”托生的,任凭人参补药当饭吃,仍是今日伤风明日感冒,瘦得一把干柴,风吹过来都摇晃着要倒,身体不好,读书功课自然也就不成。在硫庆宫坐红板凳的十有五六是他,于敏中虽不便打他的手板,出来进去的不见好颜色,连皇后也面上无光。自从端慧太子逝世,乾隆私地说话,兴许是祖上风水有关,大清皇后的嫡子没有上个循位登基的,就是日后遴选太子,颙琪这形容儿也断没有指望。刘墉就算是“保国老臣”也保的不是自己的儿。因此这话只能吊起她心中一缕酸味,勉强赔笑道:“老佛爷说的是!”乾隆却想不到她此刻心境,微笑道:“老佛爷看得长远,刘墉办事沉稳干练,相貌也像他父亲,他的字比纪昀还好呢!太后皇后一见就知道了,于师傅也要进军机,还有和珅、李侍尧。刘墉和珅一道出钦差,回来我安排他们进来给太后皇后请安——这好办!”
  “和珅这人怎么样?我耳朵听他名字聒出茧子了。”太后说道。“好像是管着崇文门税关上的?”“和珅轻财好义伶俐可喜办事干练,处的好人缘儿。”乾隆思索着说道,“书读得不多但记性极好。近些年来也颇知读书养性。他下头人缘好,上头平常,进军机历练几年就好了。”太后枯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他常进来到慈宁宫账房结账。我隔窗见过,似乎伶俐太过,带点子柔媚小意儿,就是我们老屯子里的‘能豆儿’那种人。阿桂这几个上头办事的奴才原都是好的,选跟前的人得留心,别教一个耗子搅坏了一锅汤。”她顿了顿,又道:“论理我不该问这些事。只是要忠臣,别哄弄了你。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乾隆笑道:“母亲从不干政,这更不是干政,这是金石良言。放心,我当然还要查考他们。告诉母亲一句话,儿子不是个好糊弄的。没有实在的政绩,说得天花乱坠,单是乖巧会说话就大用,那我不成秦二世了?崇文门关税一百多年荒着,收的银子不见影儿,有时收税有时又不收,没有一点规矩。经和珅一整顿,关税上的月例朝廷是免了,户部内务府平白每年得一二百万的进项。说外头闹亏空,我们皇家也是一个样儿,为填亏空,都从各宫下等太监宫女衣裳饮食上头克扣,今年您看就不同,大伙房里伙食好了。不用吃黑心厨子的馊饭涮锅水了。太监换行头,宫女们头面银子也涨了。老佛爷要在观音堂修个铜柱暖亭,多少年没办到,说起也就起了。还有您八十大寿我给您铸的金发塔,金子也差不多敛齐了。银子不能从国库里出,又不能从百姓身上打主意,哪来呢?这就是和珅的功劳,就是穷京官也都说和珅好,关税理好了,每年规例银子多了,能不叫好儿?和珅好就好在他是从官员身上打秋风,没有伤到百姓。所以我才用他。”
  乾隆左右譬喻,深入浅出说了崇文门关税和议罪银制度的好处,怎么开源节流,如何缓减户部开支,于朝廷于官员于百姓有利,说得头头是道,太后听得慈眉舒展,连一屋子宫嫔妃子都听住了。太后笑道:“堪堪的儿听明白了。铸金发塔是你的孝敬。我看宫里连锁上的金皮都揭下来了,心里不安,怪道的都又换了新锁,原来你军机里添了个活财神。”说得众人都粲然一笑。太后见他要去,说道:“天阴得重,风小雪花儿轻,这雪有的下的,你不要尽着自己跑,叫州县官们去料理才是上理。乾隆笑着起身,对皇后道:“晚膳就在你那边用。给预备点热的。不要御厨房里的温火膳。”
  “是。”皇后款款起身敛衽笑道:“郑二的儿子如今制膳也出息了,比他老爷子还强些。我传懿旨叫他侍候,他们送进来的野鸡崽子、野鸽字、鹿肉,难为还有那么鲜的黄瓜茄子,都留着呢!乾隆一笑,不再说什么,又向母亲一躬,转过身来,却见十五阿哥颙琰、五阿哥颙琪、八阿哥颙璇、十一阿哥颙(王+星)哥儿四个一溜行儿从屏风后转过来,迎头照面遇上,便站住了脚。四个阿哥本来面带笑容,一见他,连脸上的笑都僵凝住了。颙琰打头一个,接着颙琪颙璇提线木偶般都跪了下去,参差不齐颤声说道:“给皇阿玛请安!”
  “这么早就下学了?”乾隆脸上早挂了霜,盯着几个儿子问道:“今儿是谁讲学?”
  他其实对自己几个儿子都十分疼爱,但清廷皇室祖宗家法,只有一个字:“严”。老子训儿子,儿子怕老子是祖传规矩,恼上来又打又罚,不像是亲人,倒像冤家是对头,儿子见皇帝比外臣人觐还要格外的栗栗惴惴。几个阿哥听他问得不善,都低下了头。只颙琰最大,硬着头皮赔笑回道:“于师傅要交割差事,今儿回国子监去了,今儿进讲的是钱沣钱师傅,儿子们各写一篇文章,一首咏雪的诗,钱师傅又讲了半个时辰的《中庸》,国语功课完了,时辰到了才散学的。阿玛瞧着早,是外头雪地亮得刺眼。平日这时候也散了的。儿子不敢说谎。”乾隆“唔”了一声掏出怀表来看,果然申时己过。板着脸扫视儿子们一眼说道:“你们自己照照镜子,像个金尊玉贵的皇阿哥?走路脚步声都轻飘飘!颙璇把你腰里那个水红线荷包给我撤掉,你是女人么?颙(王+星)看看你的靴子,宁绸里面儿,地下都是水,这靴子是踩水插泥玩儿的?颙琪你真出息了,辫梢儿还打个红蝇结儿,看戏本子看迷了么?”他又挑剔地看颙琰,颙琰穿一件半旧酱色红绸袍子,勒着米黄卧龙带,巴图鲁背心偏角上还极仔细缀着一小块补丁,粗一看根本看不出来,实在也无可指责。太后见乾隆无话,笑着在炕上招手道:“好孙子们都过来,给你们留着好东西呢!皇帝你去,你去吧。”满屋众人这才都回过颜色来。乾隆方回身向母亲色笑退出,颙琰是贵妃魏佳氏的儿子,一直捏着一把汗在旁边看,至此才一口大气儿无声透出。
  乾隆出了慈宁后宫便见王廉已在倒厦门过庭等候,因见他怀里抱着几件袍褂,在过庭穿堂风地里连吸溜鼻子带跺脚,问道:“你怀里抱的什么?”王廉抱着衣服不便行礼,呵着腰赔笑道:“主子爷得换换行头。出去人认出来奴才就死了。军机处有纪中堂的换洗便装,奴才给您取来了,瞧身量儿还成——灰市布老羊皮袍,小羔皮黑绸子套扣坎肩,又压风又暖和,就是重些儿……”他一边说,一边张罗着带乾隆进门房,几个太监一阵忙乱帮他换了,乾隆满意地上下看着,微笑道:“你晓事,会侍候——你们不许说出去,谁嚼出四十竹蔑条!”几个守门太监忙不迭答应着,乾隆已拿脚走了。王廉带着乾隆,也不出西华门,仍由永巷向北,绕过御花园,由顺贞门直出神武门,果见金水桥北白茫茫雪地里站着刘墉在等候,两头黑得墨炭般的老叫驴已等得大不耐烦,打着喷气“闷儿劣——闷儿劣——”直叫。乾隆只一笑,摆手示意刘墉一同上骑。王廉见乾隆不惯骑驴,把紧了缓拽着走,一边问道:“主子,咱们哪儿去玩?”
  “到苇坑、西下洼子、烂面胡同、驴肉胡同一带去。”刘塘见乾隆看自己,忙道:“那儿处外地进京跑单帮的不少,一片都是坯墙草房,住的都是穷人——再过去是红果园、白云观,又是好景致,兜一圈儿,从西华门回去也很便当的。”
  乾隆没有留心刘墉的话,他被眼前的雪景迷住了。从这里望出去,北面的煤山己被重雪盖严,几缕冬青、老竹在雪峰上划出几笔翡翠似的碧痕,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美玉直接天穹,山天界限都不甚分明。左边金水河,煤山西儿处海子封了冰盖了雪,坦坦荡荡浩浩渺渺浸在万花狂翔的宇宙中,海子边的柳树都带了雪挂,千丝万缕摇曳生姿,时而朔风漫卷,轻盈的雪尘雪粉像粉尘又像白烟在池面和巷道里流移。平日灰不溜秋死样活气的民居、酒肆亭楼、千篇一律的四合院,甚至枯燥得像板凳似的青石条,经这么一番造化妆点,都变得晶莹艳亮,玲珑不可方物。他眯着眼,瞳仁里闪着孩子一样惊喜的光,又像一个突然闯进装满宝藏的山洞里的穷汉,远观近览不知该看哪一样的好,许久才憬悟过来,说道:“好好好,你说哪里就哪里!”又遥指紫禁城西北一带海子问道:“那些人是做甚么的,还有人拖着冰溜子玩儿。这冰结得厚不厚?别破了掉进水里,这天气可不得了。”
  “啊——那个呀,”刘墉看了看,丧气他说道:“回主子,我有个近视毛病儿,瞧着一条黑线似的,心里也正诧异呢!敢情是人?”王廉笑道:“溜冰的是宫里当值的侍卫,平常人还能到这儿来玩?皇上忘了,那年有个侍卫不会滑雪溜冰,您罚他去了奉天!那群人是拖木头的,宫里修缮用剩的木头,趁冰封好往外运,听说是户部调到贡院修至公堂去了——您说这冰,爷放心,就走大车也是无碍的。”
  说话间已行至外城,北玉皇庙向西一带市廛,踅过一座贞节牌楼,忽然进入了闹市,但见小小不长的一道街衢上、竟是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各家店铺都开着门,因为外边亮,屋里看去都黑魃魃的,茶铺里票友唱戏的,隔着布袋讲牛羊经纪讨价还价的、举着招帖子卖字画、算命的,饭馆里伙计招客声报菜声算盘子儿打得稀里哗啦,焦葱肉香和热气腾腾的油烟顺矮檐向外弥漫,外边一街两行卖果子汤饼油煎汤锅一应小贩子都张着大油布伞,张嘴大冒热气一声接一声唱歌似的吆呼招徕:
  “哎——鸭子张汤锅来哎!大冷天儿喝一碗,管教您浑身舒坦冒汗哎——”
  “香椿饺儿!丰台地道货,一口咬您鲜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贵——”
  “冰糖葫芦两文一串儿……”
  乾隆一下子从清净玻璃世界到了这里,望着满街挨背缩头在雪地里钻来钻去的人,不解地转过脸对刘墉说:“咱们下驴吧——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刘墉也是懵懂,忙扶着乾隆下驴,王廉给乾隆套着草杌子木履,笑道:“玉皇庙的集——不分节今天气儿——明儿可不是冬至?肥冬瘦年,冬至比年还大呢。明儿是姑奶奶回门归宁日子,来往送东西,不能空着手。天上不下刀子,这集不能散!”一边说,三个彳亍而行,乾隆因听有人叫卖“半空子不贵”的,便问刘墉“什么意思?”刘墉笑道:“‘半空子’就是瘪花生,卖主从贩子手里剩余的买十斤八斤,炒焦了布袋背上沿街叫卖,这冬日大长天儿穷人家买来,一家子坐炕头也算一味点心,边吃边穷吩耗时辰儿——卖主买主都是穷人,不过是穷家子一点天趣儿。”说话间听路北茶园子里有人“啪”地一拍响木说道:“话说乾隆爷下江南,保驾的便是刘墉刘大人!”
  三个人都吃一一吓,顿时立住了步子,少顷定过神才想到是说书,乾隆刘墉不由相顾莞尔,听那说书的道:“宫里有只铜鹤,因为不得随驾伴君,心里不受用!列位你知万物有灵,通灵之物和人一样,那文武百官都是一门心思巴结皇上,讨皇上欢心好升官发财桃花运不是?就是房顶上的兽脊,宫门上的兽头,驮石碑的王八也都一样!圣天子出巡那是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能跟着走这么一遭!那是多大的荣耀!这铜鹤因为值日守殿不能前往,它心里能不难受啊?”三个人听他一字一咬抑扬顿挫说得流畅干脆,眨巴着眼都愣住了,却听说书的发科:“这也是一门心思尽忠报效,想着:主子就刘墉独个儿保驾,这透着玄乎,不成!我也得去!那天夜里守过庚申,趁着更深人静天街无声,这铜鹤‘日’——这么一声冲霄而去,到江南护驾去!
  “乾隆爷正在扬州私访高国舅抢劫民女欺门占产一案,夜里和刘大人出来仰观天象,忽然听得天际鹤唳之声,仰脸一看,好啊!我没旨意,你这畜牲竟敢私自出宫!当下龙心大怒取过雕花宝弓,右手如抱婴儿左手似托泰山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噌’的这么一箭射将去!那铜鹤在天上躲闪不及哎哟!这儿——就这儿,中上了!”
  三个人在店外,想必是说书的在比划形容,也不知“这儿”是哪儿,听得一片哄笑声,料想不是什么好地方儿,不禁也笑,那说书的又道:“就这么着它又赶紧悄悄下回来了——可见世上万事都有个缘分,是你的推都推不掉不是你的要也要不来,那铜鹤还不是一片好心?它起了非分之想嘛!”刘墉因为自己的大名也在“书”里,一直担心这卖艺的臭嘴说出什么犯禁忌的言语,招出是非来兜揽不起,至此才略觉放心,王廉却笑道:“这是书帽子,有点像唱戏跳加官一样的意思,下头才是正书,主子要听,我们进去拾个座儿。”果然里边戒尺一拂,已经“书归正传,上回说到锦毛鼠白玉堂初探冲霄楼……”却是《七侠五义》的段子。乾隆便道:“齐东野语裨官小说也好,戏文唱词也好,于世道人心有益就是好的,这是劝人安分守己循良自爱的话,王廉要有零钱,进去赏他一点。”王廉摸了摸腰里,笑着进去了。
  两个人站在当街等着,互相看见头上脸上都是雪,不禁都一笑,乾隆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隐隐筛锣声渐渐近来,因为雪大隔音,锣声沉闷得像蒙了一层布,慢慢才听清了,是本地里正传事:“本地居民听了”——瞠瞠——“崇文门税关总监衙门——”瞠——“前来给我们宣布德音——”瞠瞠——“凡有鳏夫寡妇孤儿无倚者,凡有家中老人年过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残疾孤独无依者——”瞠——瞠——“每人一份度岁钱粮——凭本里户籍引子到土地庙去领!”瞠——瞠——“和大人设有粥棚,酉时开棚供饭——”瞠——瞠——“凡有外地进京会试举人,及无籍进京衣食无着者——供饭!”瞠……瞠……从西边喊边敲锣,到东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远了。
  街上人群立时炸了锅,先是不知猫在哪里躲暖儿的一群乞丐,扬着破布袋,敲着烂碗兴高采烈从玉皇庙那头喊叫着“吃饭了——”呼啸而过,还有一群破衣槛衫的小叫化子有的披着麻袋,有的穿开化棉袄吼天叫地从满街人缝里乱窜乱钻向西跑去,接着茶馆里也起哄儿了,戴着破毡帽,穿着老棉袄的一群“茶客”拥挤吃喝着一拥而出,原来在房檐底下统手跺脚的闲汉也都加入了人流鼓噪向西而去——这是本地在籍的穷人,脚步也稍从容些,一边说笑一边远去,只怔刻间这个集已经冷落下来,只剩下一小半人,稀稀落落的不成热闹气象,雪花淆乱中小贩们仍在叫卖,因为人少,已经不那么带精神气儿,显得有点懒散无力了。偏是远处有个草驴叫了一声,乾隆的两头叫驴立刻大起精神,竖耳朵喷鼻儿趵蹶子拧绳绞劲儿不安生,王廉抽了几鞭子,被那倔驴子拖得几乎一个马爬,喘吁吁道:“主子,咱们去西下洼子吧,还有一程子路呢!”乾隆眼睛一闪,沉吟了一下,问道:“我要出来,你没有跟人说过么?”“奴才哪敢呢?”五廉抹着额前雪水油汗笑道:“就这两头驴,奴才上借,也说的是五爷要使。谁也不晓得爷要出门。”
  “我明白了。”乾隆一下子想起来,笑道,“和珅说过要赈济的,只没想到说做就做,这么快的——走,瞧去!”刘墉原也疑是和珅弄神弄鬼在乾隆跟前卖好儿,思量着无论如何时间来不及,至此不能不佩服和珅轻财好施,似乎并非全然一个哗众取宠之辈。回道:“这是顺天府的事,他们早该这么办的。回头我问郭英年,看他羞不羞!”说话间一转脸,己没了笑容,小声道:“主子,您瞧那不是和珅?”乾隆一怔间已经看清,果然和珅从西头缓步过来,已经走得很近,穿着件黑贡呢马褂子套着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半旧六合一统帽,两只兔毛耳套子耸着,似乎在想心事,低着头踱步儿。乾隆不愿这时分和他厮见,左右看看,移步到街旁一家古玩店,张着眼看货架上的器皿等和珅过去。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子,抱着个手炉子取暖等客,见他们三人过来,忙起身相迎:“老客来了!您发财——一瞧就是通家!想要点什么?”乾隆未及答话,一杯热茶已经递了过来,接着又是铜手炉:“您暖和暖和。货架上的不如意,里头有硬俏货。越王剑、高鼎、宣德炉、汝瓷大鸳鸯盘子——除了姜太公钓鱼钩、卓文君卖酒壶,您要什么都叫货土地道!”
  乾隆不禁一笑,看货框架上,果然琳琅满目古色古香。字画、瓷器、铜鼎、方钱、古上、端砚、汉砖、瓦铛、雪涛笺、宋墨、古琴、烟料烟壶……摆得错落有致典雅堂皇,乾隆指着左壁一幅画道:“这《太宗八骏图》是董香光的字画?取过来看看!”老板笑嘻嘻答道:“瞧瞧我说的,爷眼里有水!董香光字画,您走遍北京,未必找出这么一幅呢!”
  “你这有董香光字画?”正走到店门口的和珅突然站住了脚,踅身进了店,见乾隆三人也不留意,只就着案细看那画。乾隆暗自好笑,也不言语。那和珅蹙额皱眉,几乎脸贴在柜面上加意审量,良久,失望地直起了腰,说道:“又是他娘一幅赝品,不过算是高手作伪罢了。”待要转身出店,一展眼看见了乾隆,惊得一乍,瞪圆了眼,指着说道:“你不是——您是……”刘墉见他如此惊诧,生恐他一嗓子喊出来,忙道:“这是龙四爷!怎么不认得了?我是刘崇如!”和珅转眼间便“明白”过来,傻乎乎一笑说道:“您瞧我这眼神,这是我的本主,怎么敢不认得呢?我得给您请安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行礼,乾隆笑道:“起来吧,门口地下湿,过来看画儿。你怎么辨得出真品赝品,倒不知你还有这一手儿。”老板道:“这位老客走了眼了,您别信他的。”刘墉笑道:“这是和大人,你别胡说八道。”乾隆道:“我那里很有些董香光字画,这幅纸色墨迹钩画裱背仔细看了,像是一幅真的呢!”
  “龙爷您来看。”和珅已完全稳住了神,指点着说道:“如今作伪并没有照画临摹的。找一张宋纸来,比如这是桌子,上下两层玻璃,真品放在下头,再下头一层是一面镜子,把太阳光返照到桌面上,下头的画一笔不落彩映在宋纸上,用细炭条在上头照画描,然后仿画着色,这种画无论如何都和真迹一模一样。只是印章——您瞧,到印章这就露馅儿了,炭条仿不出印章那种灵动、精神。太真了像现加上的,太虚了又出不来韵味儿,只好虚拟,依样葫芦加上作伪人自己的笔意。我说是高手,就是印章仿得好,一不留神还真的叫蒙了去!”说罢不禁笑了。乾隆刘墉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凑近了仔细辨认,果然见印章笔画做作,不禁爽然。老板在旁听着头都胀了,丧气他说道:“我两千两进手的货,前日有人出到三千五都没出手,还以为是镇店之宝呢!”和珅笑道:“我不揭破,再有人买,两千两赶紧出手就是。”
  老板被和珅揭破了底儿,似乎有点慌神,忙着给和珅也倒茶,说道:“今儿庙里来了真神,别的货您也瞧瞧,我也长长见识。”
  “别的嘛——”和珅转着眼珠子审量货架,“那些古钱是真品,这只汝瓷碗——”他敲敲手里的茶碗,笑道:“只怕你店里货卖干净,也不抵这只碗价!那尊阿舍那佛像也是真品——你把那只老徽竹雕取过来看。”
  此时众人已服了和珅,只见老板战战兢兢,小学生向房师交卷子般捧过那只虬蛟盘藤老竹根雕笔筒,和珅接过来笑着指点道:“主子您来看,这只竹雕要卖出一千五百两其实只值五十两。到宣武门外房那里把毛竹脚手架下头一截锯回来,请行家雕成这样。浸到粪坑里泡半年,出来又红又老,这就带了古意,用艾叶烟薰过,用鬃毛刷子打刷了,里头装好茶叶,埋在香灰里,摆在架子上情卖!老板我告诉你,几百年的东西,又这么好看,这个玩了那个玩,又看又摸的,这竹雕上没有挂浆儿,真就透出了假!——你找行家打桐油,再涂几遍清漆,一是体沉,二是上头有浆,摸起来瑰琥珀的,就好卖假了!”老板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连连道:“是……是……”
  乾隆大笑出店,一边下阶一边说道:“想不到你如此精干鉴赏。回头我库里珍玩你也给瞧瞧!”和珅道:“真正的鉴赏主儿不在古玩店,拉出个出师的当铺朝俸都比他们强些儿,当铺人要走了眼,一件古董就送终了他——我府里有个叫刘全的,是个‘夜壶锡’。我这点眼力还是跟他学的。”乾隆便笑问:“‘夜壶锡’何意?”和珅道:“天下六十二行里头,当铺是最拿大的,因为只有人求他,他是万事不求人。当铺伙计失业了,换了别的营生仍旧老天爷第一我第二,侍候不来人。所以叫‘夜壶锡’。好比破夜壶,锡虽是有用之物,做过夜壶的锡却又骚又臭,还好派什么用场?就是这一行,再改就不堪用了。”这么一解说众人都明白了,连刘墉想着也是这么回事,跟着笑起来。
  和珅见出了闹市,又道:“爷,那幅字画我把价钱已经压下来了。明儿换个人把它买下来。那还是个真品。”说着又笑。”您没有留心,左上角敬空那里还盖着一方图章,是真的,只年代久了漶漫不清,卖主是个懂行的,又照别的画上图章新造一枚押了印,真品上头作伪,就变假了。从圣祖爷世宗爷到您,都收藏董香光的字画,逢见一幅不容易,我晓得主子喜爱,就挑出它要命的毛病儿。给他两千两他也欢喜。这下我至少给主子省下三千两银子呢!”刘墉发呆道:“原来你和他砍价?祷机铸张为鬼为幻,哪一句是你的实话?你还算个读书人!”
  “当然跟主子说实话。”和珅笑道:“崇如,下一定左顾一声‘诗云’,右盼一声‘子曰’,事事处处敬肃如对大窦才叫君子,与君子交处以义,与小人交处以利,这种历练出来的见识也还有用处的。”乾隆道:“牛溲马勃败鼓皮旧窗纸皆可入药,和珅练达世事可谓精细入微。”和珅知道今儿在屑小事务上显摆本领过了头儿,便思量宛转缓回,因自嘲笑道:“我知道我这是小意儿这都是枝叶之学市并伎俩。这几年蒙主子训诲,《四韦》都背了,又读了纪公的《滦阳杂记》,你的《石庵集》也拜读过了。回头我带窗课本子请崇如给我改削改削。”乾隆却道:“多懂些事有什么坏处?勘透世态在情又有大道作根基,作官更好。刘崇如也真是的,他又没有欺君卖友,也没有离经叛道,你指责他做甚么?”刘墉笑道:“我不是指责,这也是生以经济。我是奇怪他怎么懂这么多。”
  说着闲话,已经出了北王皇庙市。和珅不便再随驾,刚要辞去,远处白茫茫雪地里一个人跑得飞快,像个游移的黑点渐近来,和珅目光极敏锐的,远远便看见是关税衙门的税吏,便喊道:“那不是格舒么?这么急脚鬼似的,有什么事?”
  “回和爷……”格舒说话问已跑到近前,已累得翻白眼儿,大张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咱,咱们粥棚上……和顺天府……顺天府的人,……他娘的打……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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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1:22:45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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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急。”和珅吃了一惊,飞速睨了乾隆二眼,皱起眉头道:“慢慢说——是我们的人招惹是非了么?我平日怎么告诉你们的?这是天子辇下皇城根儿混饭差使,北京城里衙门比树林子密。要和各衙门和气相处,怎么有事就忘了?!”
  他话说完,格舒已透过了气,只瞟了乾隆三人一眼,回道:“我们也不晓得顺天府和人发的什么邪火!一味尽让着,他们一味紧逼,吃了枪药似的都红着眼。今儿上午雪起,我们来架粥棚。在土地庙南边那块空场上,还是这里里长指的地方,又背风又向阳,天晴了来趁饭的一边吃一边能晒暖儿,雪天能进土地庙避避。说话他们也来人,看看没言声走了,方才他们又来,说顺天府也要设棚施粥,这地方他们要占。爷——米都下锅了,已经快熟了。硬要我们立时迁走。我问他们迁哪?他们说‘迁玉皇庙北去!’我说‘玉皇庙北临着海子,大北风连棵遮风的树都没有,海子冰面儿上怎么支锅?’来的人姓胡,他先开荤的,说‘凭你什么鸡巴衙门,就是六部三司在北京设棚,也要问问顺天府!’我问他‘法源寺、大觉寺、圣安寺、妙应寺、大钟寺设粥棚跟你们禀没有?和尚们都行我们不成?’姓胡的人们叫他胡总爷,说我‘顶他’,铲起一铲子雪就撂进了锅里。那儿等着吃饭的有二百多,他们都激恼了,有个小伙子揪住姓胡的扇了一耳光。顺天府的人就起哄儿,说崇文门关税上的打人。这就动手要拿人,两下里就打起来了。”说罢又一个大喘气儿,和珅问道:“现在什么情景儿?打伤了人没有?”格舒道:“他们人少,吃粥的几百人都和咱们一气儿,一下子就都打翻了,倒是没有伤人——现在那里僵着,他们派人回衙门,说要来拿肇事造反的,我跑过来给您报信儿——这地步儿您瞧怎么办?”
  乾隆和刘墉听着,心里都已冒火:设粥济贫是你顺天府的本分职责,不但自己来晚,还刁难别人。这事从哪头说都是顺天府的人惹事生非,乾隆未及说话,和珅冷笑一声说道:“你们那一套当我不知道?没理还要强三分哩,占了理还得了?你这一面之词说得光鲜,料想当时说话做事也未必是你说的那般温存!”格舒急得两眼瞪得铜铃似的,赤脸暴筋指着后头喊道:“和爷您去看看!就他那几个人,二百人拥上去,他们都得死!是我们拦劝着,众人才没揍扁了狗日们的!”他还要说,和坤摆着手道:“去吧去吧,我晓得了,我这就去。告诉他们,谁轻举妄动,我准开销了他,叫他哭天无泪!”格舒楞了一下,横着膀子跑去了。
  “主子,奴才不能陪您了。”和珅待他去远,转身对乾隆赔笑道:“我底下人也尽有撒野的,得我亲自去约束。”乾隆问道:“你打算怎么料理顺天府的人?”和珅道:“无论哪个衙门还不都是皇上的奴才?顺天府有顺天府的难处,京师大衙门多,都和他们闹起来,他们日子就没法过了,我自己要面子,也得给人留面子。同是一朝臣,不定日后主子叫我去顺天府,他老要来崇文门,得留看见面地步儿。怕的那群又冻又饿的人激怒了,做出事来就给主子惹麻烦。这是下头人的事,老郭也未必知道,奴才不和他们搁气儿。和和顺顺是吉祥。”
  乾隆原本要亲自去看的,听和珅这么说。竟觉得比自己想得还要周到大方,点头说道:“你去吧!叫顺天府的人另找地儿舍粥——他们自己不做事,还妒忌。混账!”
  “这个人太能替别人着想了。”刘墉望着和珅渐去渐远的背影,嘘了一口气说道:“我原来还疑他沽尊钓宠,看来不是的。行伍里能出这样儿的角色,真也难得。”又道:“主子说的极是,顺天府的人发邪乎,还是因为自己的差使让和珅抢了先。”乾隆看看天色,笑道:“顺天府也出动了,西下洼那边就不用去了吧!刘墉回军机处,给直隶总督巡抚发廷寄,召见一下顺天府尹,就是这场雪,看有多少遭灾的,如何赈济救济的,写成折子奏上来——晚上不用回去,皇后有话,她预备的野鸡崽子汤要赏你用呢!”刘墉边答应着又谢恩,帮着王廉侍候乾隆骑好了驴,又道:“我送主子到神武门——还有要问一问他们安置春耕种粮的事,也要报上来。有冻饿死的,衙门也要安葬。这些都不是小事,听说有些地方把种粮都吃了,官府也不管!”乾隆在驴上点头首肯。
  ……这里和珅赶回上地庙粥棚,双方仍在对峙僵立。粥棚前二亩地大一块空场上尽是雪水泥浆。还有满地丢着的破布烂絮,半截打狗棍儿、烂碗碎罐儿片儿,一看便知这里方才是热闹打斗过。姓胡的那个总爷带着十几个衙役站在粥棚西边,棍子、绳、镣、铐、枷诸各刑具一应俱全,一个个都是脸色铁青,盯着粥棚,粥棚旁边站的是崇文门关税上的税丁,也都浑身湿透,衣上点点污污满是泥浆,也都满脸狰狞斗鸡似的盯牢了“胡总爷”一帮人,似乎都不等自己的长官来“作主”。那群来趁食的男女老幼都有,只一个税丁照料,排着队等粥,有几个年轻人腰里别着宰羊刀。守在粥棚门口,横着眼看顺天府的人。三下里都是气色不善,看样子顺天府只要一动手,立时就要大打出手。和珅赶到,已颠得一身热汗,几个小伙子迎面逼上来,喝斥道:“你是顺天府的?不许过去!敢拆这灶火,立时教你三刀六洞!”税丁们喊着“那是我们和大人”,人们才给他让出路来。和珅见没出事,才透了口大气,问道:“刘全,刘全呢?他没有过来?”
  “刘全在左家庄,收的尸首都运那去了。”格舒说道,“化人场烧尸首要钱,烧一个人二钱,刘总爷原在西直门外粥场,把他叫去了!这年头真日怪了,送去冻殍烧化还要钱!”
  和珅没理会他牢骚,转身面对顺天府那群衙役道:“我是和珅,二等虾,銮仪卫指挥,兼崇文门关税总督,你们哪位是管领?请借一步说话。”
  那边没人应声,只那位胡总爷不屑地撇了撇嘴。
  “听我说。”和珅的脸上挂了霜,直了直腰朗声说道:“崇文门关税用厘金余额设粥场,事前是请旨施行恩准了的。我皇上如天之仁。列祖列宗传下的规矩,凡逢饥荒灾荒,各衙通力施救,这是善举,不是崇文门关税滋拢地方。现在京里骤降大雪,各王府也都有施舍寒衣、饭食的。别说是我,就是京里殷实人家富户大贾开场施粥,也断没有禁绝的道理。”他指着列队待食的人义道:“这都是皇上的良善子民,或因天灾,或因家道寒贫,无奈流落北京。你看看他们,是何等循规蹈矩!这大雪天儿,我们在京里有茶有饭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在雪地里衣不蔽体等一碗饭吃,不可怜么?就算我崇文门不设这粥棚,他们这天气这形容儿讨饭到你门上,施舍不施舍听你的便,可总不至于往他粥碗里掺雪吧?”
  这番话立时化解了人们阴森暴戾一腔怨气,顺天府衙役们不禁面面相觑。场上一片嗡嗡嘤嘤的议论称羡声:“你看人家和大人,真没想到这么恤贫怜穷的……”“谁说当官的没好人?衙门里头好修行!”“妈的,顺天府的人真是吃屎长大的,不懂人事儿!”……就有人喊,一嗓子,“和大人公侯万代!”
  “公侯万代我不敢当。”和珅异常冷静,目光幽幽闪着:“只是尽我的力各处应付周到就是了——我刚刚从万岁爷那里过来,要见你们郭太尊。劳烦你们传禀一声,请他过来说话!”
  这一来,顺天府那群人顿时都乱了方寸,几个人交头接耳匆匆议论了几句,就有个衙役飞也似去了。那个姓胡的犹豫了片刻,像一头怕踩到机簧的野兽,迟迟疑疑踱过来,僵僵地扫了个千儿,嗫嚅道:“标下胡克安给和大人请安——方才是标下无礼,请大人包涵!大人方才的话都在理儿,可是话说三样,样样有别,贵衙门上下也忒不把我们当人——”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那和珅毫无架子,笑道:“下头人说话有什么分寸?都计较起来还得了?不打不相识,你们马太尊也是我的朋友嘛!格舒——那边席棚子地下弄张杌子,叫弟兄们进去避雪,叫他们灶底下烧壶茶给沏上——去吧,都消消气儿,一个北京城里头衙门对衙门,抬头厮见的,一是要讲理,二是要和气,对不对?”见粥棚那边大冒热气,知道开锅了,便过去招呼:“叫开饭!今儿天冷,就这三几百人,管够管饱,不够再下米!”
  人们立刻一片欢声鼓噪。那格舒办事颇有章法,匆忙之中还约合了十几个乞丐,就饭场里打起莲花落子,齐叫:

  我皇恤苦又怜贫,
  遍地草木施春霖。
  吾侪生来命数苦,
  八字不齐造化钝。
  或因家乡遭水旱,
  或为病疾落老贫。
  本是盛世良善民,
  背井离乡真可悯。
  真可悯,动龙心,
  饥施粥饭寒舍衣。
  犹如观音甘露水,
  恩施万方无漏遗……

  莲花落子唱声中夹着满场唏溜唏溜的吸粥声、孩子的叫闹声、母亲的呵斥声,缤纷的雪中人们端着大碗来来往往,棚里钻出钻进,景观也颇奇特。和珅自觉料理停当,掇了一个凳子坐在席棚底下,那靴子湿透了,换了一双干的,统着手看雪,又回思今儿一天变幻不恻光怪陆离的事儿,想到已蒙皇上青睐,即将大用,兴奋得呼吸都有点气促,转念又想军机处几个人平素待自己不凉不热,怎么才能融洽无间起来?又怕年轻高位招人妒忌,焉知哪里暗处就有人使绊子设圈套儿跟自己过不去,又该怎么处?……胡思乱想中,见远处一乘四人抬暖轿蹒跚着过来,只有五六个人跟着,料是顺大府尹来了。带的人少,就不是挑刺我事的模样,忙收摄心神,叫道:“格舒——郭太尊来了,叫人去玉皇庙不拘哪个小饭店定几个菜——不许过了五钱银子一一你替我迎一迎儿1”说着站起身来,脸上挂起了笑。
  天傍黑时分,和珅才回到家。这一天高兴真是从所未有,尽自浑身劳乏、裤脚袍摆子都湿透了,结了一层薄冰,走起路来都打晃儿,仍旧不想进院子,仍旧觉得还该做点什么,把所有的精力全部耗尽。大约那几杯玉壶春的作用,熏熏然眊目半饧望着玻璃世界冰雪乾坤,直想闹一嗓子二簧,其时天上雪己小了许多,刘全指挥着家人到后头马厩清扫积雪回来,见他兀自站在门洞里发呆,忙道:“老爷回府了——赶紧知会太太——爷,您怎么独个儿站风地里,也不怕着凉!”几个家人笑呵呵迎着跑上来,拍雪拂落泥一阵忙活,簇架着和珅直到二门,只见里院扫得干干净净,二太太长二姑、管家姨姨吴氏已带着一群老婆子丫头等在天井里,见他进来,长二姑打头蹲了个福,说道:“伙房里的饭已经送过来,现成的冬至团子,四糙发极黄米粥,还有南边庄子送来的起荡鱼,自己场里给你特特赶制的饴糖。咱们自己窖里新开的酒,爷暖暖和和吃几杯,祛祛寒气……”
  “太太呢?”和珅笑着听了,一边往上房走,一边说着:“太医看过了没有?这会子还睡着呢么?”说着便听上房里一个女人声气说道:“老爷回来了……扶我起来坐坐……”和珅快步走进去,回身道:“二太太和吴姐儿进屋,把饭桌子抬这屋来吃饭,留一个丫头侍候就是,人多了,出来进去的带冷风儿,防着太太再感冒……”说着进来到炕边,双手对搓着笑道:“外头冷得紧。我都冻成冰棍儿了,屋里真暖和……”手伸到炭炉子上烤着,一边觑着太太气色;又道:“你别下来了,炕上头摆桌子,你就歪着。喜欢的就吃一口;吃不动的就不吃,这么着随便些儿更好。”
  和珅的夫人冯氏,是大学士吴廉的孙女,她刚坐月子满月,月子里又受了风,落得有个头疼的病,因此看去很是慵懦。这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妇,一身酱色剪绒褂,极考究镶着金钱百合花滚边儿,头上绾着一蓬松松的喜鹊譬儿,乌鸦鸦偏垂在肩上,这样一身深色衣服,配着多少有点苍白的面孔,一双玲珑小巧得牙琢玉雕般的手,半支着身子歪在炕上,很像一幅古色古香的仕女图。见丈夫呆呆烤着火看自己,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打量一眼身上,颦眉微笑道:“院里说话都听见了。你外头忙大事的人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像个贾宝玉。”和珅一笑,想说“你倒真像薛宝钗的脾气,林妹妹的体态”。见吴氏和长二姑指挥两个老婆子抬进饭来,便咳嗽一声,问道:“哥儿呢?这会子还在睡?”
  “在奶妈子那屋里呢!”长二姑接过话,一边拾掇炕桌布菜,又扶着冯氏稳稳靠了大迎枕上。一边笑说:“今儿来了个算命瞎子。二十四爷家世子福晋也过来了,一处听他算,说哥儿生就的一世富贵,十八岁发迹,十九岁掌印。过了七十五岁有灾,过河骑马要当心——说的到了七十五岁,吃东西也要留心。我们听得笑得前仰后合。到那时候儿我们这群老妖精还不知在哪儿呢!”和珅听二十四福晋世子夫人也来过,眼睛一亮,问道:“她来有什么事?求二十四爷给哥儿起名儿的事办了没有?”
  冯氏原本有病,懒懒的,一家子都聚一处有说有笑,顿时精神好了起来。说道:“起了名儿了,叫丰绅殷德,字字都是好意思!我们笑,哥儿在一旁瞪着黑豆眼,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撺胳膊撺腿的也笑,笑着笑着就撒尿——真是个爱巴物儿!我封了三两尺头赏了那先生。不为他算得灵,难为逗得大家欢喜高兴。”吴氏虽不是和珅亲眷,但她也不是家中仆妇。当年和珅去凉州查案,病倒在三唐镇破庙,吴氏当时还是个丐妇,亏得她和女儿怜卿全力救护,和珅才捡了条命。和珅是知恩的人,这娘母女是他命中“贵人”,因此回京就带上了她们,算是一门恩亲,上下都称“吴姨姨”。此刻和家人一样围桌吃饭,笑问和珅道:“老爷,二十四爷福晋带了许多头面,还赏了两千两银子,说是给哥儿添喜,可也忒厚重的了,我们都心里纳罕呢!”
  “这个么——”和珅喝了一碗滚热的鱼汤,已是暖得遍身通泰,左手拿馒头右手伸箸夹着菜,笑道:“没有天上往下掉馅饼的事,回头你问长二姑。”吴氏便看长二站,长二姑含笑娇嗔道:“这种事也好直说的,只告诉爷,她说爷的法子真灵,再问就笑,又拉我背他说了许多话,——对了,今儿二爷带了于遂清的家人一就是那个叫高云从的老公儿的弟弟——来了,带了一包东西,说是什么案子亏得老爷和刑部关说了,才得了个公道。他们说打山东过来,是国泰抚台带的东西。原说等你回来的,左等右等不到就走了,和珅咀嚼着一团羊肉听她讲话,半晌才道:“他们保定去了,五七天就回来。要我不在家,一定留住他们。这些东西是不好收的。”又问:“还有什么人来过?”
  长二姑给冯氏盛了一小碗四糙米粥,笑道:“太太,这米新春下来的,您胃口不好,就着这盘高丽咸白菜,容易消化——还有个叫海宁的,原来是贵州粮道的观察老爷,说调任奉天知府,打北京路过。倒是没带东西,说是老爷的朋友。上午来的,说还要过来——这早晚不来,或许就不来了的。”她一边说,和珅一边“唔”,说道:“海宁是朋友,咸安宫上学时还是同学,他既来京,肯定要见见我的——”他突然打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盯着灯烛不言语了。
  他常常这模样儿的,家下人也不觉为异,冯氏便笑问:“又琢磨到什么事儿了,这么着傻子似的?头一回见你这样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症候呢!”和珅便低头扒饭,说道:“没什么。我是想起关税上头一笔出入账,呆会儿吃过饭我和吴姐商量一下。海宁不过来,我就早点歇,他要来,二太太也别等我,说话到深夜了,还有几封信要写,今晚就在前头办事厅里睡了——叫他们把屋子弄暖和一点……”
  众人听了俱各无话。一时饭毕,丫头们过来收拾饭桌,和珅心满意足地伸欠着打个饱嗝儿,笑道:“告你们个喜讯儿,皇上今儿见了我两次,有许多恩礼的话,看来富贵到了挡也挡不住,肯定是要升官了。越是这时分里里外外丁点差错不能有。大家和合众人拾柴,这就旺发起来了——凡来人小心待承,不要轻易收礼,这个时候鬼神捉弄,容易出毛病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儿有的是呢。你们都敬佛,该敬到的要周到圆融。人使劲神帮忙,没个不好的——吴姐姐,你房里去!”又回身叮嘱冯氏:“好好歇着,饭后屋里走几步消消食儿,煎的药要按量吃完……”这才出来,到东隔院吴氏房里来。
  这是老北京城万变不离其宗的套环套四合院儿,中间冯氏居正堂是四合院,再进、三进仍是四合院向东西两翼列舍也是大同小异的小四合院,只是房子低一等,西厢是正院东厢,上房一明两暗是吴氏居住,东房住人工房和西房是她召集家人布置家务用的,因没有南北过庭,这院里反而格外避风,几株石榴树上的浆果都没摘,吊在挂了雪的树上累累垂垂,软软的枝条几乎垂到地下,夜色朦胧中都看不甚清晰。和珅因和冯氏说话后来一步,进屋时吴氏已经点着了灯,她的女儿怜卿也在东屋,她才十一二岁,已经很懂事,在炕上帮着母亲叠衣服,见和珅进来,忙下炕蹲福儿,说道:“和叔叔老爷吉祥!我给您沏茶!”说着,一个丫头已从东厢房提着一大壶开水过来,和珅笑道:“‘叔叔老爷,叫得有趣,一里一里的名儿都加上了。我要进了军机,又该叫‘叔叔老爷中堂大人’了,多拗口哟!来,你还气力小,我自己来,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说声‘冷卿茶来!’就给我斟上来,那才得趣儿——”说得连那丫头也笑,和珅拍拍小怜卿肩头道:“梅香,带怜卿过东厢去,我和吴姐说事儿。”
  “和爷,方才你说进军机是真的?”吴氏坐在炕桌对面纳鞋底子,手里忙活着问道:“那不是也和桂中堂一样官封宰相,出入八抬大轿?说句该打嘴的活,我如今也是见过点世面的人了,多少人混个进士、举人,在乡里就张牙舞爪的横得螃蟹似的,你这么年轻,下头那一大群胡子老头子们能服你?”和珅盘膝坐在炕南,啜着茶道:“有点影儿,听圣旨到了才作得数儿。军机处就好比大家子里的管家,‘宰相’是外官的逢迎话——因为有权,日日能见皇上罢了——我这身份儿能进个侍郎就不错了,和阿桂他们比不得——你说老高家从国泰那带来物件,是什么东西?我瞧瞧。”吴氏笑道:“喏,就在你身子后头,那一包就是。我也没看它。”
  和珅回头,果见窗下炕上放着个包裹,掂起来觉得甚是体沉……就灯下打开看,是三个书匣子模样的小箱子,上头标着封签:
  coc1致斋大人先生亲启coc2
  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他小心拆了封签,第一匣打开便吃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是一把青铜剑,斜宽从狭前锷后格圆茎有箍式样儿,通体漆黑发亮,霜刃在灯下熠熠闪光,地地道道的“古漆黑”,小心捧起来看,上有篆文“李斯珍用”四个字,旁刻回字不到头菱形花纹。他看老了古董的,一眼瞥去已是瞳仁闪光:这是地道的战国古剑,坐定是李斯遗物,此剑价值在十万两白银以上!吴氏见他发呆,笑道:“这是什么物件?哪个铁匠炉里淬黑了的,也拿来送礼!”和珅觉得心头扑扑直跳,又打开第二匣,却是一方端砚,本身并不十分出色,但砚座砚边都用厚厚一块整金嵌定,用的金子足有五六斤,黄黄的噌见儿亮,闪着耀目的光芒……连吴氏也停了活计,看呆了。和珅觉得手指头都冰凉的,微微抖索着又揭开第三匣封条,里边红绫包裹挽成个喜字儿,拿起来轻飘飘的,展开看时是几张银票,都是一万两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一崭儿新。还有一张纸,却是官契;题头写着:coc1通州东官屯庄园一座,计佃户一百二十四家,场院、牛棚、马厩、猪圈、羊圈一应列单于左。田土计三千二百亩,北至惠济河堤,南至通渠双闸,东至接宫亭南侧,西至大柳坡堤。庄头郝发贵率财计钱粮上人、针线上人、作坊上人并护园庄丁十二名恭叩主子和大人讳坤金安金福……这又是赠了一座庄园,零碎的不算,单是通州三千亩地,合计银子就值小五十万两银子!……和珅看着后边密密麻麻的庄园财物清单,已经头晕,眼前字迹也花了,蝌蚪一样在纸上游走……他失神地放下那张折页,心里一片空白,似乎想收摄心神,清清亮亮的想事情,但一下子又乱得一塌糊涂。吴氏见他这个样儿,笑着问道:“你发什么愣呢?还有难住你的事儿么?”
  “唔——噢……”和珅这才惊醒过来,指着三个匣子道:“你知道这份礼值多少钱?八十万两银子!”
  吴氏手里正用锥子穿鞋底儿,一个失手扎了左手中指。激灵一哆嗦,见已经出血,忙放在唇上吮着,又丢了手失惊道:“天爷!国巡抚这门有钱,这门大方的呀?!你给他办了什么事,这么谢你的?”和珅用手指头搓着眉心,此刻心里才清明起来——在官场人场市面世面一直打滚儿,至此才算知道总督巡抚这等“诸侯”的手面。直是府道厅级官员们梦想不到的阔绰!但既肯出这么骇人的数儿,也必有骇人的事儿要托自己斡旋料理——说是“谢”,其实自己在刑部替国泰家人说的几个案子压根不值一谢,那么就是有大事求自己了。但自己现在能帮国泰办什么大事?又觉得毫无把握……良久,他喟然一叹,说道:“国泰的鼻子比狗还灵,耳朵比兔子还长啊……他是知道我在万岁爷眼前如今走动得、预先放个地步儿……”他也想明白了,便不肯在吴氏跟前露出小家子气,他的口气己变得无所谓:“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东西先放这,他们必定还要和我细说的,当办能办的就帮,不然就退还给他就是了。”吴氏道:“我就真服你这一条。多大的事拿得起撂得下——这事搁在器量小点人身上、骨头都要唬软了呢!”顿了顿又问道:“你接手崇文门关锐时候,前头清理账目,那笔遗财也有七八万两。原是不能动用的,这过了几年,咱们家添人进口,摊子也大了,俸钱月例都是寅吃卯年,已经挪用了五千多,那钱放着也是死钱,不如放出去收些息,家里也能得些添补。”
  “那几件东西当初还是一块心病。几万两银子的东西竟没主儿,没账可查!”和珅笑道:“现在看来和眼前这几个匣子大约是一回事。因为来不及办两造里都败了,又都不敢说!这就是老天爷关照我和珅了——你不要放债,传出去名声不好。用怜卿的名儿或你的名儿办一处当铺,常流水的进项,家里也就宽裕了。”说着收拾那个包裹。隔桌打量吴氏,只见她穿一身密合色对襟儿湖绸夹褂,梳得光可鉴人的一头乌发绾了个苏州橛儿微微偏右项后,露着白生生的脖项,这几年舒心日子,原来微黄的脸已变得粉白红润,已近四十的人了,眼角连鱼尾纹也没有,那双小巧的手挽着伙计,微微露出雪白的腕臂。微笑着,左颊上灯影里看得若隐若现,酒涡都粉滢滢的……和珅手一颤,顿时有点意马心猿的。
  吴氏觉不觉察这“和大爷”神情已经变了调儿,一边抽针,笑道:“用我的名儿敢情是好,就不怕我起了黑心昧了你的?”说着一抬头,见和珅形容儿,顿时心头一颤,便觉耳朵发烧,讪讪起来道:“你茶凉了,我给你续一杯。”和珅没言声,回身撩开窗帘子隔玻璃向外看看,还绰约能见绒绒细雪飘落,满院雪色微微泛白,静得一点声息也无。回身过来,恰吴氏端茶过来,微笑着接了放桌子上,不待她走,双手便紧紧握住了她的纤手,颤声叫道:“吴姐……”吴氏先是像触电了一样身上一颤,想抽手,但和珅握得太紧又挣不脱,她脸绯红,偏转了脸一声不言语。
  “吴姐,”和珅站起身来,缓缓扳过她肩头,已把吴氏拥在怀里,一手搂着腰,一手抚着她头发,轻声问道:“这么着好不好?”吴氏偎在他宽阔的肩头,像吃醉了酒,觉得浑身都稀软了,轻轻摇头道:“这么着不好……叫人知道了算怎么回事……”说着,情不自禁也抱住了和珅,觉得他腰间那活儿隔着顶到小腹上,更是软瘫得像一团泥,直要往下溜,睁眼看着和珅,忙又闭眼偏转脸去,和珅把她搂坐到炕沿靠在大迎枕上,只见这婆娘星眸垂睑满面娇羞,一抹酥胸微露出来,呼吸急促间胸上乳峰微起微伏,更具美艳不可方物,用嘴吻了一下她双唇,接着全身都压了上去,手搂足交两唇相接,将舌头板伸进她口中乱搅着狂吻……吴氏起初只是由他撮弄,情窦既开欲火如炽间再也顾不得羞耻,也把舌头伸过和珅口中又吸又吮又抽送又搅动,欢极呻吟着直要喊出来。和珅也不再说什么,一手扯开自己腰带,硬梆梆地挺着拉过吴氏的手把捏着,一手就解吴氏裤带,手伸进中衣,咂呜着舌头腾空儿说话:“姐姐,你的也湿了……”吴氏久寡怨女,被他淫戏得欲炎蒸腾,一边自用手解着上衣钮子,轻轻拉和珅的手抚摸自己乳房,一边颤声道:“……好……受用……好和爷,使劲压……压不坏的……”和珅回头“扑”地吹灭了灯,顺手推开炕桌,将吴氏带的兜肚儿一把扯开,就和吴氏浑身贴肉滚在炕上……一头纵送,一头喘着气道:“早就想报你的恩……大天一处,竟等了几年……”吴氏也不答话,只胶胶糖似的全身夹定和珅,恣意品嚼那滋味。
  ……一时鱼水之乐至极,两个人都揉搓得成了一团,仍相抱不起。和珅亲吻着他问道:
  “吴姐,怎么样?”
  “在三唐镇,你洗澡,我……偷看过……”
  “知道……”
  “当时只隔一层板壁……你不知道我有多急……”
  “那怎么不过去?你呀………
  “我过去你肯么?”
  “……我不知道……也许一耳巴子打了你出去……”
  “真的那么狠心?”
  “……不知道……我看你还是个毛头孩子……脸面性命要紧……我是个女人,就有万般的苦也只好自己咽了………
  “亲亲的,今晚怎么肯了?”
  “我……仍旧不知道……饱暖思淫欲吧……我也变坏了……你也坏……坏到一处了……你真坏……占了我便宜,还说是报恩……”
  说着二人才起身来,打人点着了灯。吴氏一边整衣梳头,飞红着脸不敢看和珅。和珅却满不在乎笑嘻嘻的,披袄半裸着趴在她肩上小声道:“别不好意思的吴姐。大家子都这样儿。铁门槛里头出纸裤裆么,何必这么认真的?隔个十天半月,我来报一回‘恩’,这么着你也不得孤凄……”吴氏低头听着,忽然“嘘”地一笑,回身替他打整衣服,见那活儿撅撅地又要往起挺,轻轻弹了一指头,帮着系着汗巾子小声笑道:“吃了媚药么?这么不老成的!——你既这么待我,我只有忠心耿耿当你和家的保国臣——咱们人前人后可要正经些儿,下头有怜儿也大了,家里这起子人都贼眼骨碌的,别教看出什么了。奶奶太太平素待我厚道,就怕她们知道了不受用。”“怕什么?”和珅笑着捏一把她脸颊,跷起二郎腿坐稳了椅子上,“别忘了这是和珅府,老子提起裤子不认账!摁住屁股,翻身赏嘴巴不说,恼了一纸休书给她,看是谁吃亏?我在外头和陈惜惜魏宝宝好,冯氏、长二姑都知道,只敢给我吃补药,谁敢二话?不过你说的也是,这么着合家和睦、没事太平才是旺相。”正说着,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踏着雪咯咕咯咕到了上房檐下,和珅便看表,吴氏扬声问道:“是刘全家弟妹么?这早晚有个么事儿?”接着便听一个女人声气在外答道:
  “老爷在吴姨姨这里说事儿么?外头我男人进来说,有个叫海宁的大人来拜。”
  “知道了!”吴氏冲窗说道:“老爷这就过去。”和珅拦住了,接口道:“你带他到这里来。吴姨西房里见,这屋里暖和。谈晚了我们就歇西屋,——你就便儿知会议事厅那边的人一声,不用等我!”听刘家的答应着去了,和珅回身笑道:“今晚真是天缘凑美,该当的咱两个……”嘴凑到吴氏耳边细声说道:“你的那个比长二姑的还紧,就只不大会使,今晚我教你几套——”说着又要乱摸。吴氏打开他手笑啐小声道:“你肚里的弯弯儿可真多!太太二太太,还有外头的什么惜惜宝宝爱爱,上房里的兰妮,梅香还不够你出火的?怎么就馋得饿狼价似的……我给你打盆水洗洗,你手脏的,看叫客人嗅出什么味儿罢!”又扬声喊道:“蔡家的,小惠!老爷要在西屋见客,掌灯,往炕底下加炭1”
  一时便听东下房有人应声。和珅在水盆子跟前挽袖子,手伸到鼻子跟前,说道:“好香的味儿,是麝香!”接口便听院里有人笑道:“我不但给你带的有麝香,还有冰片呢!”和吴二人都是一怔,不禁失笑。和珅咳嗽一声掀帘,出了正房,见一个中年人已在门口,方白脸小髭须五短身材,穿着青缎马褂开气皮袍正在壁上挂油衣,和珅笑道:“润如兄,久不见面了,仍旧好精神!”
  “致斋大人!”海宁见他出来,笑吟吟趋前一步,口中说道:“今非昔比,我得给你请安呢!”和珅一把拉他起来,笑道:“别扯他妈淡了!忘了宗学里挨罚,一条板凳你跪一头我跪一头——咱们是患难之交,和我论什么臭规矩!”海宁一边随和珅西屋里去,一面笑道:“这么晚了,打搅你和夫人好梦,真过意不去。可我明日上午去礼部,还要去吏部,再引见,下午要赶着赴任,今儿不见就没时辰了……”和珅道:“我如今是骑虎难下,忙得昏天黑地的,起居都不分时辰。方才还在写折子,累得头晕眼花的,你来正好聊聊,我也换换精神,再接着写——不误事儿。来,给海大人看茶!”那屋里吴氏听见要笑,忙控住了口。
  和珅和海宁在屋里分宾主坐定,细看时才见海宁脸色有些苍白,一边啜茶,笑道:“赶路累了吧?怎么瞧着打不起精神?上回来信收到了,因为知道你要调缺,左右是要来京引见的,就没有回信。贵州粮道虽说是肥缺,到底离家太远,家里人去,你回来,来来回回都化用到道儿上了。奉天府清淡点,却是要缺,那里勋贵旧臣多,皇上也时时去祭扫祖陵,升官是极容易的事,粮道观察是兵部专差,俗称‘粮耗子’,窝在里头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几时指望着吏部能想到你?我费了好大精神才把你弄出来,信里头意思还像不如意?你有什么想头,说说我听。”
  “我不是为调缺的事儿别扭。”海宁苦笑着摇摇头:“说贵州储粮道是肥缺那不假。就是不贪,单是新旧粮食换仓,往来运输折耗,每年也有五六万的进项。我四十出头的人了,钱也挣够了,再有几年提拔不上去,就沤死在那里了,所以到奉天我还是乐意的。我是生孙士毅的气,原说过我走之后,储粮道的缺指给我内弟的,他为这事打点巡抚衙门师爷上上下下,也化了几万,头天说好第二日挂牌子的,第二天兴冲冲去藩台衙门,挂出来的是李淳英!”
  和珅听着点点头,说道:“这在官场是寻常事,不稀奇。”
  “我内弟自然不依,回过头又到抚台衙门去问。”海宁接着说道,“几个书办师爷也都莫名其妙,也帮着打听,原来李淳英把贵阳三春楼的头号婊子桃春娘赎出来给了孙士毅当五姨太太,连头面银子一并奉上,化了十万!再一问,李淳英是广州总督李侍尧的远房叔伯弟弟!”
  至此,和珅已经心如明镜,拍拍他肩头道:“要这么说,我已经明白,你银子没人家多,根子也没人家硬。你原来是讷相的包衣,讷相坏事了,朝里没人当靠山,这才受人欺侮。忍一忍吧.孙士毅和李待尧是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朋友。他还想补广州总督的缺。李淳英就一个子儿不化,也得把缺让给他!”海宁道:“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带着我内弟到巡抚签押房去见他。平日见他还说说笑笑的,突然和我打起官腔,说粮道是军需重中之重,没有军功保举不能补缺,李淳英吏部考功、兵部考核过的,两部部文特荐,所以难以推辞。说要派我内弟到黔西运粮道上去,两年保出来,调个更好的缺也不是难事。我恼了,说‘大人正在运动到广州,两年后我们到广州去给您当戈什哈?’他端茶我也端茶,不欢而散。”他顿了一下,又道,“我昨天到京,先去吏部,又到兵部打听。才知道吏兵两部压根没有李淳英的字号——查不出来,没他这个角色!先来寻你不见,我又去了怡亲王府,给五爷诉说了。王爷说我‘你他妈是个窝囊废!孙士毅我一看就晓得不是个好东西,看人戴帽儿溜勾子舔屁股的红顶子官儿,上回进京各王府跑遍了,在乾清门见我避过去。这样的王八蛋,你给我整他!写折子来,我直接给你呈皇上跟前!’——和大哥,虽说我挨了王爷臭骂,心里真的痛快,当着王爷我哭了呢!”说着,深深透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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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1:23:42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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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珅却抽了一口气,已经明白海宁急切见自己要讨主意,这里边纷繁复杂,事里有人人搅着事,关连着两个封疆大吏,纠扯着上书房,牵缠着王爷们之间的瓜葛,一个主意出错了,顷刻祸起不测。眼见就要到手的锦绣前程就更不必说了。他盯着窗户上档,眼中幽幽放出绿光,显见是思虑极深,许久才问道:“你如今什么打算?”
  “孙士毅不是好官。”海宁恶狠狠说道,“就凭他私娶娼妇有伤官体败坏风气这一条,就能参他一本!还有,傅大帅在缅甸发文调粮,他把粗粮都运去,江南运的白米都囤起来,到春荒卖高价,追究起来是喝兵血。这一条皇上知道了不能饶他。贵阳知府姚青汉原来不过是孙某人的跟班,且是个和尚还俗的,选了首县又选首府,因打官司两造里吃贿叫窦兰卿给参掉了。李侍尧从贵阳到广州上任,他沿路派工派差修路,盖驿馆修接官厅。李侍尧一次生日,他就送了二百两黄金,听说还送给李侍尧一个戏班子。还有……”他说得口干舌燥,端杯喝茶时和珅笑了:
  “听我说老兄。”和珅已想定了,说话便十分从容,凝视着海宁道:“你说了那么多,那都不是‘罪’,而是‘错’。封疆大吏为一方诸侯,建牙开府玉食一方,这点子错误谁没有?他担戴得起!你来我这里说,是瞧得起我和某人,说到朋友分上,我可以帮你拿个主意你自己裁度着办,如果说公事,我就不敢说话了。”说着一笑,仰身靠向椅背,凝视不语。海宁原也不是笨人,知道和珅怕沾包,因道:“我还当你是宗学里的和大哥就是了,你素知道我的,我也是条汉子!当年不知谁在张师傅的扇子上画了一条狼,铁尺子打遍了,是我抻头儿出来认了——其实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替谁顶缺认过!”这事和珅当然知道,因为画画儿的就是他,提起这事儿他也不禁莞尔,因道:“我知道。既如此,我来告诉你,李侍尧好比是皮,孙士毅就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私娶青楼女子只不过是点风凉罪过,以次粮充军用也可说是为贵州人着想,姚青汉的案子,那是于下属失察,比起他在贵州恳荒造田、安抚苗夷的大功,只能算是小疵。你来吹毛求疵?好,他轻轻一个谢罪折子,李皋陶在里头居中稍加调停,立时就化解了,回头来看你,这么挑剔上司,你是个什么人呀?就是给你侍尧送礼,我看可以作文章。他是行贿,李侍尧是受贿。如今黄金昂贵,二十四兑一、二百两就是四千八百两银子。李侍尧做一次寿总不至于只收这一家礼,核一核,就送了他的终了。李侍尧这人事上灵巧,事下跋扈,得罪的人多了,军机处把你折子往邸报上一刊,贵州原任上的、广州任上的人就会风起景从,一窝蜂儿弹劾他!没了这张皮,孙士毅算什么?”
  他说着,海宁连连点头,说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不过李制台素来和我没有过节,无冤无仇弹他一本,心里不过意儿的。再说他的圣眷比孙士毅要好得多,没的打不到黄鼠狼惹一屁股骚,不合算。”
  “只为无冤无仇,你才是尽公尽忠秉笔直书。扳不倒他,也不至于倒算你诬陷罪名。”和坤笑着往海宁杯中续水,“皇上因为吏治不清日夕焦虑,正要激励风节,表彰孤节忠直之士,断不至因为你弹劾李某人怪罪你的。窦光鼐当面冲撞,在仪征碰树血流被面,谏阻南巡,皇上没有取他的建议,照样升他的官。告诉你,要不是为窦光鼐脾性不好,早就进东宫当太子师傅了!傅恒六爷那是多大的权势,何等的面子?他从金川班师回朝,高恒贪贿的案子谳定死罪。傅六爷请万岁爷循‘八议’规例从轻发落。万岁爷问‘贵妃的弟弟犯罪可以不杀,皇后的弟弟犯罪怎么办?’一句话问得六爷脸色雪白!高恒是皇上的小舅子尚且不饶,李侍尧算什么!”
  海宁听着已是精神大振,拳掌一击眼中放光:“好!实在你瞧得透!要说李侍尧,广州公行聚起来他解散,解散了又聚,不知捞了多少银子,真正是个里通外国欺君罔上的贼!致斋公,你知道公行是什么?就是英国人在广州的买办,英国人不通华语,招募广州十二家商行代做生意,李侍尧上任时候向皇上表白政绩,下令解散了,说是为防宵小匪类与洋人里外勾结狼狈为好,设华夷之大防,以免天主教乘势收录华人入教。其实他在广州任上一直都是禁而不止。也为怕后任去了发觉这事,公行摸透了他这阴微心思,不知送了他多少银子,这次离任时候又宣布恢复公行。又说是为了感化外夷,布达天朝之隆誉……”
  “你一定要秉公奏陈,不要存私意。”和珅对公行的事也早有所闻,觉得这条罪名成立比二百两金子的寿礼要厉害十倍,但恢复公行是奏请乾隆批准实施的。远隔万里的事,自己在北京无从置喙,听了海宁解说,更是吃定了李侍尧手脚不干净,却不肯明白直说,字斟句酌说道:“要言之有物,言之有据。如果是风闻,就老老实实写‘风闻’,皇上圣睿天聪,来不得半点虚伪。”
  “那我此刻就写折子,就请和公代转!”
  和珅格格一笑,手指点着海宁:“你笨了不是?放着怡亲王不用,我一个小校 鼻仪卫说话有多大分量?别忘了怡上爷是皇上的同祖父弟弟!我要进军机,管取你的折子刊行邸报,皇上召见问话,要是我转送的折子我回话无私也是有私,至公也是无公!你要信得我不是胆小怕事,光明正大的事儿,要做得磊落堂皇才漂亮。”海宁听着想着,和珅虑事竟是处处高自己一码,不由翘起拇指嘿嘿笑道:“我是真正的五体投地!咸安宫学里那么多满洲老人儿子弟,你是头一号!将来功名准能盖过阿桂!”说着,回身取过一个油布包裹,就灯下打开了,和珅看时,里边齐整码放着匣子标着红签,果然有冰片、鹰香,还有银耳、虫草、西洋参、藏红花、鸦片烟土之类。另有几封桑皮纸封包儿,一眼便认出是银子,约可三百两上下。和珅哪里看得上这点钱?”笑道:“我们知己同学,还弄这一套!银子你带着路上使,算我送你的盘缠,别的物件留下就是。”又问:“那瓶子里是什么?”海宁鬼祟地夹眼儿笑道,“这是送给尊夫人的,只要一点点弹到酒里就见功效,你一试就知道灵验无比!”
  和珅便知是女人用的春药,就不再问。穿戴停当,亲自送海宁到府门口,待他升轿去了,看看满府里都熄灯了,经又踅回吴氏房中,吹熄了西屋里灯又到东屋。吴氏一见他就笑,说道:“你呀——西屋里说话我都听见了——见人是人、见鬼是鬼(还不赶紧回议事厅去睡,你还不足?”和珅笑着一口吹熄了灯,黑地里脱得一丝不挂,饿狼般扑上炕去帮着吴氏剥净了衣服,说着。”这种事儿越吃越饿,越喝越渴!哪有个足?好姐姐,瞧着我的龙马精神……”吴氏娇喘着不吱声,一双手抚抚他发辫摸摸他脸,又羞缩着捏弄他下身,忽地一翻身把和珅压在了身下,恣意尽情淫戏,口中道:“你有一回说,吹了灯都是鬼,我还不信……我也变成鬼了……寡妇一失身,一回一百回还不都一样?使劲来吧……”听外头雪幕迷蒙中梆声沉闷“托托——梆梆梆!”正是子夜三更时分了……
  乾隆当晚回去,在皇后那拉氏的坤宁宫里用餐。贵妃钮祜禄氏、魏佳氏、金佳氏、陈氏、汪氏陪着进膳。他轻易不在这里吃饭的,那拉氏叫厨子头儿郑家的着意侍候,小伙房里现炒现吃,除了常用的象眼小馒头,中间炭窝子挂炉野意火锅、烧鹿肉,还有清蒸鸭子、宫爆鸡丁、糊猪肉、竹节卷小馒首、葱椒羊肝、炒鸡丝、海带丝诸如此类堆了满满一小桌,比之平素大筵不足、校 臂有余,也算迎九消寒一番意思,乾隆居中而坐随意吃着,左右看看。那拉氏、钮祜禄氏都已年近五十,虽说加意修饰,徐娘风韵已见凋零,陈氏、汪氏举止蹇滞,有帝后在上更显着拘泥僵板,魏佳氏是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了,面容仍旧姣好,不过她生过两胎之后,形容发胖,腮边的肉都鼓了起来,有点像新贴在墙上的灶王奶奶画像,也不见好处去,想起和珅有一次说,“越是年轻时候标致的女人,老了越打扮越似个妖精。”一个要笑,几乎被鹿尾骨给卡了嗓于,忙掩饰着咳嗽。几个宫女忙上来替他捶背,乾隆摆手止住了。皇后关切地道:“皇上敢怕是有点着了凉了,这么冷的天还出宫到外头去。您也有年纪的人了,比不得年轻时候儿了,这王廉也忒粗心大胆的,连禀也不禀进来一声儿。”
  “你不要怪着王廉,这不干他的事。我要出宫,连你也不能拦着。”乾隆似笑不笑说道:“我是想起来不知不觉就老了,你们老了我也老了,有点感慨——这个野鸡崽子汤不要上来,用棉兜子包了送军机处赏刘墉。这是皇后赏他的——再过十几年,我们一群没牙儿老头老太太一处进膳,才有意思呢!”
  几个后妃左右相顾,也都笑。那拉氏笑道:“几十年跟一场梦似的,醒过来头发都白了。皇上还是气血两旺的,我们都不中用了。”汪氏道:“我瞧着皇上精神气儿一点也不见老1”陈氏也笑:“到皇上一百岁,咱们五世六世同堂,一同在圆明园给爷做寿,一群白头发老婆子说笑,也蛮有意思的。”魏佳氏却道:“想那么远做什么?我倒觉得这场雪好,明儿请旨咱们园子里去,堆的那须弥雪山、雪象,坐小轿曲里拐弯游着走着,现得趣,陪主子进膳,说到老境,没的也丧气——还有,这雪天顺天府必定要出去赈恤穷人的,我打算捐点头面银子出去,也是积福功德不是?”
  “好好:有这心肠就是菩萨!”乾隆听得高兴起来,“咱们是皇家,天下事无非家事,能虑到这里就见大了,这功德比进庙里烧香贴金要实在得多。”魏佳氏笑道:“我在娘家苦过来的,这天气不许我们进院子,躲在门洞里头娘带着我跺脚儿取暖,心里就想‘老天爷,别下了……也别刮风,能叫我们拾根干柴烘烘身子多好!’哪里像如今,只盼着雪越大越好,全暖阁子里抱手炉子看着好玩儿。敢情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乾隆道:“这就是格物致知,以己之心详推物理。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其中就有个‘道’在里头。颙琰质朴简约不事奢华,我看你这做娘的还算教子有方。”
  五个儿子只夸一个,魏佳氏脸上放光,钮祜禄氏、金佳氏和皇后便觉心里酸酸的。陈氏心里雪亮,便忙着调和,说道:“阿哥爷们都是好样的!琰儿自然没说的,琪哥儿上回和皇上说话,先用国语,又用蒙胧、吐蕃语,一大嘟噜儿一大嘟噜儿的皇上不夸他是‘千里驹’么?颙(王+星)开得硬弓,火炮打得准,皇上赏他黄马褂进来给娘娘请安,走路噔噔的响,谁不羡慕!璘哥儿生就的禀赋,琴棋书画拿起来哪样哪样成,上回在老佛爷那儿弹琵琶,一套子《昭君出塞》,皇上都流泪了呢……璇哥儿那是才子,文章好,诗词更是了不得——上回尹继善家夫人进来,说他家小女儿怎么着读璇哥儿的诗,怎么着着迷,我见过那妮子,可惜他老爷子竟去了,不然我还真想在主子主子娘娘跟前提提,配起来是好一对儿!”
  “这倒也是一门好亲。”乾隆听她一套一套夸赞几个阿哥,自然晓得她的用意,也悔着不该只夸颙琰一人,听她说到这里,便看金佳氏,“尹继善世代簪缨之家,必定调教的好女子,叫人合合八字,只要不冲克,请皇后懿旨钦定就是。”皇后笑道:“我看使得。尹老爷子去世,可可儿的皇上就派颙璇去吊祭,可不是天缘巧合?方才说园子里去,现在只怕太冷。如今钱上头虽说宽裕,宫里头动土修地龙子火墙,到春日又使不上了。太后也想去游幸的,不如把澹宁居西边那片屋子收拾暖和了,一大家子都去赏雪,也乐了玩了,也不得太费工费银子。”乾隆笑着点头,说道:“还是和珅有办法,单是太后慈宁宫修整就使了二十多万,指望内务府,年年都来哭穷——这费不了大钱,交给卜义他们去办就是了。”那拉氏却道:“卜义土木上头本事有限,叫王八耻过去照料几天,园子里现成的料,从王廉那里拨些银子,要紧的是太后的居处,其余的人只要暖和就成。”乾隆听了无话。
  恰卜义端了绿头牌子盒儿来,乾隆左右看看,竟没一个中得意的,想翻陈氏的牌子,上头蒙着红布,知道她正在月事里,眼见几个女人都用目光睨那盒子,胡乱掇起魏佳氏的牌子翻了,笑道:“一个个都如花似玉的,朕竟不知道翻谁的好了。”女人们都知道他反语调侃,不禁相视一笑,乾隆便站起身来,除了魏佳氏和皇后,宫嫔们意兴阑珊,跪送他出去各自散去。这里王八耻便张忙着替那拉氏收拾床铺,展着被子,对外头太监吩咐道:“今晚我当值侍候娘娘,你们弄点细炭,后半夜冷,偏就你们也挺尸,熏笼里不加炭,地龙子里头也不加!”听外头答应着,见那拉氏坐着啜茶,赔笑小声又道:“主子娘娘又照应奴才个肥差,今晚奴才准教您舒坦到云眼儿里头,报答您呐!奴才给您弄来那匹沐浴用的玉马,您试着好不好?马脖子上那个玉把手儿,叫玉工们做粗一点,就他娘的不肯,说再粗了像棒槌,不好看也不趁手,只好这么将就了。”
  “本来就是将就事儿,哪能那么如意呢!”那拉氏正在出神,听得“哧”地一笑,看左近无人,红着脸啐一口笑道:“说起玉马还有笑话儿呢!上回钮祜禄氏问我‘做什么使’,我说浴池子里头骑着洗浴,打了胰子又太滑的,做个把手握着不至于跌着,她听了说设计得满巧的,也要照样做一个……”她欲言又止,半响才又道:“你要不叫人阉了,还不知骚成什么样儿呢!我可告诉你,人前人后还得像个奴才样儿,不然我不敢招惹你这坏小子,远远打发你打牲乌拉去!”王耻扮鬼脸儿齐浪一笑,咕哝着道:“这叫主子有事,奴才代其役,瞧着万岁爷光景,那事儿渐渐不济了……”说着伏侍那拉氏脱衣上炕,安稳躺了,坐在她身边接着撩情做兴,两只手伸在被窝里摸了乳又摸脸皮,滑着向下……那拉氏被他摸得浑身燥热脸色红光,隔被伸出一弯雪臂摸他裆下,喘着叹道:“又吃那药了?硬了的,可惜太小,像只蚕儿似的。唉……好好一个人,刀子硬割得残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缩回了手,问道:“你这残的,吃了药还能这样儿,颙琪阿哥身子那么弱,能不能给他也配点药?我现是皇后,子以母贵、要封太子还得是他!”
  王八耻也缩回了手,那拉氏做贵妃时就和他有这一脚了,她的心思从来没有这次说得直白,瞧她巴巴望着自己,也觉虽是贵为天下之母,其实怪可怜的,怔了片刻叹道:“娘娘,您晓得十二爷身子怎么作残了的?就是吃这个药吃的了,听老赵说,和亲王爷给了阿哥爷个戏班子,里头很有几个狐媚子,小爷向和大爷要了些助战的药,就吃伤了身子……这只可慢慢儿调理,寻个好郎中打补肾上头着手,也就缓过来了。爷还年轻,好好儿用药不碍的,只千万不敢乱用虎狼药的。不过奴才还得劝娘娘别太痴了,听万岁爷说的,咱们大清气数里头皇后的儿子当太子不利——不管哪个阿哥当皇上,您都是排排场场的皇太后,都是您的儿子,何必指定自己亲生?”说着,试探着手又伸进被子去摸。。
  “唉……话虽这么说,不是自己的肉,终归贴不到自己身上啊……”那拉氏眨着眼看着黑处,“皇帝待我面情儿上和气,其实和前头皇后比,十成里没有一成好……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问也不能问。”王八耻笑道:“娘娘不用问,继位诏书早就写好了,就在正大光明匾额后头金皮匣子里!宫里人传言,是颙璘阿哥!”皇后身上一颤,按住了王八耻的手,偏转脸问道:“真的!这么大事你怎么知道的?”
  王八耻把嘴凑到那拉氏耳边,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那个高云从娘娘知道吧?不哼不哈的心眼子灵极了!去年元旦他侍候上书房笔墨,皇上那天焚香斋戒写的诏书,折着页子放在奉先殿香案前头。旁边就搁着金皮盒子,就眼见皇上放进去,加锁加封,叫阿桂和巴特尔送进乾清宫去的!”
  “那你怎么指定是十七阿哥(颙璘)?”
  “娘娘伸手……”
  那拉氏伸开手,王八耻在她手心里慢慢写了一个“璘”字,到最后一笔用了点力,说道:“那纸虽然折着,这一笔画得长了一点,露出一竖来一你想想看,除了早死了的颙璋阿哥,哪个阿哥名字最后一笔是竖着写的?”那拉氏没有言声,颙琰、颙琪、颙璇、颙(王+星)、颙璂,直到颙璘……果真只有颙璘名字最后是一竖画!这就是说,即使颙琪立即康复,能横枪跃马,能弯弓射雕,也只能跟在魏佳氏的儿子身子后头一口一个“皇上圣明,臣弟无能了”!暖融融的热炕被窝里,她突然觉得从脚底下泛上一阵寒意,竟不自禁打了个噤儿,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娘娘!”王八耻忙问道:“您不受用么?哪里不舒服?”
  “没有。”那拉氏双目炯炯望着殿顶的藻井,幽幽他说道,“你说得是,颙璘也是我的儿子。”
  “那您……”
  那拉氏半裸着撑起身子,看看灯,突然一笑,说道:“得过且过,得乐子且乐吧……吹灯上来,听我跟你说……”
  外面的积雪已经半尺厚了,北京的头场雪很少有下得这么大的,广袤黯黑的天穹上浓重的阴云在夜里根本看不清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它是厚重还是稀薄,它就那么浮动着,低低地压在这座死寂的、阒无人声的古城上。落雪其实已经不是那样“崩腾”而下,却仍在时疾时徐坠落着,落在城垣上、茅屋顶、雕雍兽脊上和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街衢胡同里,这个时候登上景山顶,可以说真的是“眼空无物”,一片迷茫混暗,但假使你手中有一技魔杖,一挥之间揭掉所有的屋顶,就能看见各个屋顶底下或悲愁或喜乐,或慷慨激昂或蝇蝇狗苟,勃谿口角嬉笑怒骂文章词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什么样儿的应有尽有。
  乾隆在魏佳氏的屋顶下。这里又是一番光景。王廉送乾隆一进屋,照规矩便要退出,一边打千儿请辞,口中道:“那幅画儿要是主子还要,奴才明儿一早过去给您买过来,和大人已经把价钱砍下来了,防着店主急着脱手,去迟了怕弄不到手。”乾隆手托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做生意的也不容易,和珅这么一闹,令晚他是要苦恼一夜的了——把画儿买到手,真真实实把底细说给他,给他加五百两银子,这么着朕也安心。”见王廉要走,又叫住问道:“娘娘怎么知道朕出宫去了?是你禀的?”
  “奴才哪敢!”王廉唬得腿一软,看看乾隆不像要发怒,才定住了神,说道:“主子爷呀,您前头有话,奴才就死了,怎么敢乱说一句?再说的了,能在您跟前侍候,这里头的人谁不是小心上加小心!就为往后还能多巴结,奴才又何苦掰屁股招风自己坏自个的事儿?再说——”
  “别说了。”乾隆摆手止住了王廉,笑道:“朕谅你也不敢。再说皇后是朕的正配,她也该当知道的。朕是诧异,出宫时候儿没人见着我们呀!”魏佳氏一边斟茶捧给乾隆,笑道:“这起子贼王八太监眼亮着呢!就是出神武门,也有守门的苏拉太监和善扑营的人。主子爷大白天大摇大摆出去,还不给人瞧见?”乾隆想了想,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命王廉退出,叹道:“宫禁严些原是好的,连朕也不得自在出入!圣祖爷当年常出宫访查的,还在白天观那边读过书。放在今日那还了得?军机处的、内务府的,还有你们,都炸窝了!”一边说,笑着打量魏佳氏。
  大约因屋里热,魏佳氏早已脱掉了外边褂子,头上挽着个喜鹊髻,松松的已经半亸下来,里边的紧身小袄箍在身上,裹得伶伶俐俐,正忙着往银瓶里倒水,见乾隆这么看自己,忙也上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太胖了,招主子笑……”乾隆笑道:“肥环瘦燕,各有各的好处。看你这双腕子,雪白生嫩的,像一断玉藕,皇后倒是每日节食,说是‘惜福’,其实是怕胖,摸起来骨头都一节节儿分明。”魏佳氏挽首半嗔一笑,伸着被子道:“主子玩笑了,我怎么和娘娘比呢?连摸……娘娘的话都说出来了!告诉主子一句话,娘娘是个细心的,不像我没心思,胡吃海喝过日子,三个饱一个倒,怎么不胖?”
  “你不懂佛法,”乾隆由着魏佳氏退掉外间的金龙褂,顺手拧了一下她颊边,笑道:“天造地设的,就是这等没心思不算计的才得个大福!你的两个儿子也调教得好,老四朴拙无华,诚实庄重,老十六才华横溢英气勃勃,又方正不轻浮。这都沾了你出身艰难,知道人间疾苦的光儿。”魏佳氏听他夸儿子,不禁脸上放光,眼中也熠熠有神抿嘴儿一笑,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六个阿哥都是好的。我也不希图非分福,讨吃化子似的一步儿一步到这儿,还不算大福?还不知足?再有什么想头、老天爷也烦了我贪心了!”乾隆点头道:“都似你这么想就好了。”
  说着二人上炕,少不得有一番夫妇敦伦之举,轻车熟路的顷刻了事了,听自呜钟响了一声,才正丑时时牌。魏佳氏意犹未足,偎在乾隆身边,一边用手摩弄,轻声叫道:“皇上……”
  “唔。”
  “还能不能……”
  “唉……老了……只能务务虚了……”
  魏佳氏搂紧了乾隆,小声道:“不是万岁爷老了,是我老了,不好看了……您瞧,您这不又……”乾隆也笑,说道:“你这么锲而不舍地揉摩,还有个不硬的?”魏佳氏吃吃笑着道:“不是我贪,好容易到我这一次……我听说兆惠他们在西边打仗,捉了个回回女人叫和卓,美得天仙似的,自小用野花瓣儿泡水沐浴,喝花蜜吃花儿长大,浑身自来的花香,说要献给您。她要进宫,那可真是三千佳丽成粪土、六宫粉黛无颜色了,我就想再见皇上一面儿也难!何况……这么着呢!”
  她喁喁而言,乾隆只笑着听,被她抚摸得渐次情热,回身抱了笑道:“回部和卓族里标致女人多是真的,可朕又不是山大王,怎么能‘捉了个’就当押寨夫人?三千佳丽六宫粉黛在哪儿?不就你们十几个人嘛!说得朕似唐明皇似的……你说的这姑娘不叫和卓,和卓就好比我们这里的王爷、亲王贝勒这些名目一样。霍集占兄弟造反,他们全部落迁到伊犁,现在前线跟着兆惠的大营围困反贼,她父兄想把她送进宫来,也有点昭君和亲的意味。朕这把子年纪了,原也不想再往身边收女人,也有个联姻抗敌的心思,人还没来,你们就‘无颜色’、‘成粪土’了!来,亲亲的……现放着你这朵花儿,朕再采一次……”
  不知是魏佳氏这次绸缪有方还是因提起回部姑娘调起乾隆兴头,这次翻云覆雨足足折腾了一顿饭时辰,各自尽兴安生,但两个人都走了睏头。魏佳氏怕惊他睡不稳,一动不动忽闪着眼,想着-琰、-璘两个儿子和别的阿哥比,揣摩乾隆说的“大福”,是无心流露还是随口之言,转思金佳氏,是个能得一按机簧浑身都动的角色,钮祜禄氏更是城府深严,就是皇后,自也有儿子,谁不在乾隆跟前用功夫?回思陈氏的话,“这宫里就像龙潭虎穴,能够料得自己平安就是天幸,人人都盯着那一个人一个位子,想吃人又怕人吃……”反觉可畏可怖,前头皇后富察氏连生两胎,百般防着,还是有人进染了天花疾的百衲衣、都没有保住。又想起乾隆头次南巡,自己留在北京。刚生下来的-琰被强行抱离,钮祜禄氏又要给自己迁宫居住,和亲王不避嫌疑,闯宫将自己安置进十贝勒府,孩子染痘症几乎丧命,贵为妃嫔太平日子居然在外间避难,又令人怕得起傈。她着乾隆掖掖被角,自己也掩了掩思量着宫外禁城里阴沉浮邃狼蹲虎伏鬼影幢幢……更靠紧乾隆,靠着这个有力的男人她才觉得安全,像暗夜里走路的行客,不至于被哪里窜出的鬼魅猛兽攫了去……乾隆也没有睡着,回想白日遇到和砷,总觉得太巧合了,由和坤想到顺天府横霸欺人,又思量召见来训斥,转念“衙门碰衙门”互相不服气,又是寻常事……由身边的魏佳氏推想皇后一千嫔妃,都觉得乏了爱恋情欲,是看折子见人从事太累的过,还是真的老了?和卓姑娘真的那么美那么香么?听说换下的衣裳洗过都嗅着是香的!别真教魏佳氏说中了三千如粪土、六宫无颜色罢?一时又想外头的雪连绵几万里直抵西域,几万大军围困和卓,主将兆惠海兰察远在北京,“敌人要是乘雪踹营呢?随赫德这奴才独当一面,能虑得到么?不行,明天就召见兆惠海兰察,还有阿桂。他们得立即返回大营!”又思及傅恒的病,春闱要开,山东国泰的案于要查……,纪昀居官还算谨慎,家里人胡作非为逼死人命,他居然不引咎请罪!他是这样,保得住阿桂的家人就那么循规蹈矩?还有李侍尧呢?比来比去还是傅恒好,但傅恒眼见怕是不中用了……新选上来的于敏中又如何……这么迷迷糊糊的,见傅恒进来,乾隆不觉已经起身,笑道:“正说要你递牌子进来的,不叫自到了!”又道:“看去气色还好。”
  “奴才已经大好了!”傅恒行了礼,打千儿起身道:“这就要上路,来给主子请安辞行。”
  “上路?”
  “主子忘了,您派我去天山南路。再去和霍集占打一架!”
  乾隆恍忽间已经忘情,笑道:“你有打仗的瘾啊!还是阿桂去吧!有功劳也分别人些儿是吧?”傅恒笑道:“阿桂去得,阿桂去得,奴才让贤!奴才听旨意,于敏中、李侍尧、和砷、刘墉他们都要大用的了。奴才思量着再给主子出把力,打仗回来退致上书房去。该是福康安他们这一代办事的时候儿了。”乾隆忖度他的意思,是想请旨让福康安也进军机处,因道:“朕比你盼福康安出息的心一点也不差。他是至亲,什么时候选上来一句话的事儿。太年轻了下头不服,性气也得磨一磨,将来用上来才得个长远平稳。”
  傅恒听着脸上似喜似悲,渐渐的竟变得苍白起来,良久,勉强笑道:“奴才要去了,国是日非,纷乱繁复,主子宜多留心保重,《三国》里诗,‘试玉要烧三日整,辨才还须十年期。’军机处诸人新进,良莠请多考察,这关乎社稷气数的……”说着,便见形容有些异样,身影渐渐淡漶,犹如一团暗烟。在黝黑的殿中散荡着湮灭无迹。乾隆惊异得睁大了眼,一手扶着须弥座椅把手,倾着身子叫:“傅恒!傅恒……傅老六!”
  ……蓦然间他醒转来,但见殿宇如故窗纸清亮,定神移时,才知是南柯一梦,犹自心头突突乱跳。魏氏正在妆奁台前梳头,听见声息,转脸见乾隆已经起来,穿着小衣坐着发征。忙丢了梳子三步两步过来,紧着替他穿衣,跪在炕边给乾隆系着腰带,说道:“我的爷!也不怕凉着了?还早着呢,您瞧外头亮,那是雪下白了……您有点忡怔的模样,是……夜里没睡沉实么?”
  “妖梦入怀啊……”乾隆含糊不清他说道。自趿了软履起身洗涮,青盐擦牙漱口毕,坐在圆漆桌边,由着魏佳氏梳头总辫子,问道:“雪住了没有?”魏氏小心梳理着,赔笑道:“没住呢,只是小得多了,花絮似的零零星星往下落。房檐上的雪还是半尺来厚,夜来睡是没有怎么大下。天仍旧阴得重,主子放心,还有的下呢!有道是‘春盖三重被,头枕馍馍睡’。就这个雪,最滋润小麦的了,缕姑什么的虫儿都冻死了,地土墒情儿也好……这里两根白头发。拔了吧?”
  乾隆漫不经心听着,摆手道:“不要,白头天子最好!你如今也嘴碎了,朕就问了一句,就絮叨了这么多——看看养心殿人过来没?”魏氏笑道:“人老嘴碎,所以我说皇上不老是我老了——过来了,窗户外头站着呢!叫他东厢里候着,他不敢,说主子在这,不是奴才的歇地儿。”乾隆说道:“叫进来吧。”便听王廉在窗外不高不低地公鸭嗓子应道:“奴才王廉待候着主子了!”接着趋着步儿进房来,又打千儿赔贺:“给主子请早安!”乾隆道:“王耻有差使到圆明园,朕身边由你侍候。”
  “啊者!”王廉这一喜真非同小可,踮着脚尖一呵腰,身子几乎要飘起来,”这是主子的抬举,是奴才的福气!”
  “朕的规矩你知道?”
  “知道——奴才晓的!养心殿那边撒有一把规矩草,千年万年永不变:一不许过问朝廷的事儿,有干预者杀无赦;二不许结交大臣,有泄露机密者杀无赦;三不许出京城,没有皇帝特旨出京一步者杀无赦;四不许议论是非,有私议国政者杀无赦——”
  “好,不要背了。”乾隆板着脸摆手道:“祸福是非只在你心头,没有那么多道理给你讲,一个忠心谨守规矩就成,你没办过外差,所以再提醒儿一下——瞧你那样儿,浑身骨头没四两重——不许轻狂!有指着朕在外头作威作福的,拿住也是杀无赦!”王廉唬得忙跪下叩头,说道:“奴才不敢为非作歹,不敢轻狂!奴才是欢喜的忘了形儿了。”
  乾隆不再听他啰嗦,站起身往外走着,说道;“今儿你们几个还过慈宁宫多陪陪老佛爷。朕下午办完事再去请安——王廉去内务府工匠上头问问金发塔的事,看几时能铸好,催着他们快些儿。到傅恒府看看他的病,顺便传旨兆惠海兰察立即递牌子进养心殿。传于敏中、纪昀、阿桂、刘墉、和坤、钱沣也到养心殿会议——去吧!”
  “是!”乾隆说一句,王廉躬身应一声,又重述一遍,打个千儿倒退一步转身出房,蹑脚儿走几步放开了跑出去,乾隆听着脚步去远,又听“嗤——腾”两声,仿佛什么重物捶在地上,便看魏佳氏。魏佳氏笑道:“薄冰上头盖了层薄雪,贼滑的,准是这奴才跌倒了。”乾隆一想不错,也笑了,出了屋门,对守门苏拉太监道:“备轿,去养心殿。”
  ……王廉一出垂花门便摔了个狗爬,一个骨碌翻起身来,试了试只是膝盖碰疼了,别处没事,倒欢喜起来:太监们最是迷信的,人交了好运,常常招促狭鬼忌妒,摔跤于给鬼解了气也就不再有晦气——昨儿一跤“自然”,今儿又自然一跤,足证时运不赖。笑着颠出永巷,到侍卫房里传旨会议,自到上驷院领了马,骑了赶往簿恒府,“看望”簿恒,并带给兆惠海兰察传旨。
  照别的大臣府传旨规矩,只要一声“有旨意”,阖府大小人等都得开中门放炮出迎,跪接聆听,但这里是真正的相国公府,一般的闳深森严,自有的威势夺人心魄。旨意是传给兆惠二人的,傅恒那边只是“看看”,这份“钦差”身份不好抖落,不待到仪门,王廉便下了马。里头福康安的贴身亲卫王吉保出来问道:“是王廉啊!有什么事?”
  “咱是奉旨来的。”王廉看了看王吉保,还不到二十岁年纪吧,已经是八蟒五爪袍子雪雁补服,留着小胡子一身铮劲,一睨一睥都带着小瞧人的神气,咽了一口唾液笑道:“主子要见兆军门海军门,叫立即就去养心殿见驾,我还要见见傅中堂,看看病势儿,好回去禀主子爷。”
  王吉保审贼似的上下打量王廉移时,一笑说道:“你照镜子看看,脸上一块青一块红,额角还鼓起个包,真的不像好人!兆军门海军门跟我们四爷去了尹继善府,我们老爷除非皇上有旨要当面宣,现在不能见人。来,我带你见我们主母。”说罢,带了王廉透迤进了西花厅隔壁的书房来,王吉保先进去禀了,便听棠儿在里边道:“既是万岁爷派来的,快请进来,我身上不适,不能迎了。”王廉这才进屋,低声述说了乾隆看望问候的旨意。
  棠儿扶着椅背艰难起身听了,说道:“叫账房封二十两银子给王公公吃茶——我也发热,身上无力,不能给主子叩安了……烦王公公回去上复皇上,傅恒昨个儿起一直昏睡,脉息也弱。昨晚半夜醒了,还说梦见了主子说话。太医说这场雪只怕于他身子有碍,要能到立春,阳气复盛,就能添三分指望。请皇上自己多保重,不要为傅恒的病多分心……”说着心里酸楚眼圈已经红了。王廉见银子送过来,忙打千儿谢了赏,说道:“太太放心,皇上福气大,傅爵相也是大福人,佑护着些不妨的。要需用什么,早就有旨意的,交待给我,我就能给您效劳……”正说着,隔壁的家人胡克敬过了这屋,这也是福康安的贴身小厮,也已是六品服色了,垂手向棠儿道:“太太,老爷醒了,听这边皇上派人来看,叫请过去说话。”棠儿点头,由两个丫头搀着,将手一让,请王廉到花厅去——花厅书房是打通了的,两边夹着两道屏风,王廉由人导引着,小心翼翼绕屏过门进了花厅。
  傅恒双眸半开半闭,仰面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像天色将亮的窗纸,面色十分平静,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又像在回忆自己壮阔波澜的一生,听见王廉进来,嘴角翁动了一下,竟带出一丝微笑,极低地极清晰地说道:“是王廉啊……坐吧。有几句话,就几句话,趁我心里清楚,你转奏皇上,我……没有气力再写折子了……”
  “我是王廉。”王廉答着身子半坐到榻前瓷花墩上,像是怕惊了傅恒,又像怕惊了自己,小心翼翼说道:“谢六爷赏座儿。主子委我来瞧瞧,六爷有什么事儿,缺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我准能一字不拉回奏给万岁爷。”
  傅恒干咽了一下,喉结动着说道:“我梦见主子了,主子身体好,我真欢喜。代我给主子再请个安……”王廉欠身说道:“是……六爷放心,这回我替六爷请安,赶明个六爷康复了,请安见面的日子有着呢!”傅恒不答这个话茬儿,自顾接着说道:“一件事是,西北驻军事权要统一,一个天山大营,一个蒙占察哈尔驻军,一个西安大营驻军,还有准葛尔驻军、哈密驻军……过去各有统帅,兆惠海兰察虽是有名战将,只是在内地和云贵川声望高,没有掌握过这大局面。阿桂在军机掌总,原是阿桂去前线最好,可主子身边万万不能没有阿桂——这个话要紧——阿桂不能久在前线,无论兆惠还是海兰察,主子要给他权,各路人马、粮秣供应都调得动,升降黜杀有权,权出于一才成——要知道……和卓的事和准葛尔的事是连着的,西北通着外国,又信的伊斯兰,这个仗不是容易打的……”
  说着,他便喘息,王廉乘他休息,便在椅上复述他的话,也亏他好记性,一句一顿,竟说得一字不拉一字不多。傅恒满意地透一口气,接着说道:“和卓人崇信伊斯兰教,人民善良、团结,比汉人干净,一人有事八方援助。一味军事痛剿不是上策,要剿抚并用。内地回民更要安抚防着内外串连,不妨由五爷出面,修一下牛街礼拜寺……要知道,天下回民是一家……就是和卓部,霍集占兄弟也并不全然一心。不服我天朝法统,自外于朝廷的,想立什么伊斯兰汗国的要剿,其余平民要抚、要宣布朝廷的德音——这是军事上的事,求主子体察留意。”
  待王廉复述了,傅恒徐徐又道:“吏治上的事遗物里头已经写了,有两条补遗的。一是刑狱,要守住秋决这一关,万不敢杀错了人、二是钱粮,要守好春秋两季,防着急征暴敛,防着八月十五主佃算账时民事究端,三是乡试、会试科取人才,主考官遴选极要紧。这话刘统勋在世时候我们反复谈过,什么时候人命官司也婪取贿赂、秋季粮仓上场胥吏挤榨得人过不得;什么时候公开贿卖试卷、人才竞进路子堵了,人才就会流向盗贼,就到出大事的时候了……”
  王廉听着听着,立刻觉得不安了。棠儿在一边也皱眉头,这些话都由太监转奏乾隆,无论如何也是不妥当的。王廉嚅动一下嘴唇,刚说了句“中堂太劳乏,这么要紧的活,待精神好些,当面——”没说完,见棠儿摆手,便止住了。棠儿对傅恒道:“王公公是奉旨来看看你,这些军国大事代奏着不合规例。我在你遗折里再添补个夹片,细细的你再斟酌,奏上去更好。王公公只要回去代你请圣安,就说还有遗物夹片奏上来就成,这么着可好!”
  “是我糊涂了……糊涂了……”傅恒蓦然憬悟了一下,竟张开眼看了看王廉,略带失望地又闭上,“我是梦见主子,想说这些话……王廉去奏只会给他招麻烦……给赏王廉银子,且请去回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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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6 11:24:33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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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廉出了傅府,心头才轻松下来,他明白,傅恒已是到了弥留关头,心里若明若暗,把自己当成了哪个王公大臣,才娓娓陈说自己的政见。真的由自己“代奏“,傅恒是三天
  ①丧家摆放施食焰口用的饽饽之器具。两天就去的人,倒霉的自是他王廉而已!棠儿只叫请安回旨,顿时解脱了他,想着还要去尹继善府给兆惠、海兰察传旨,便不再留茶,忙忙地打马径奔鲜花处胡同北口的尹府。
  尹家比傅家热闹得多。王廉久不来传旨,已经几乎认不出这地方儿了。一则是大雪,把尹家的门楼和一大片青堂瓦舍都混一染上了,二则南侧一带大约哪家王公贵人兴盖府邪,海子都填平了,横着白茫茫一片大空场,原来逼仄的一条弄巷一下子变得异常开阔,整条街都变了模样。只见沿府门南墙一溜都搭起了灵棚,一道墙全用白幔帐围了起来,旁边大轿小轿、八人抬的绿呢暖轿、二人抬的竹丝软轿排得密密麻麻拖出有半里之遥,满街都被人踩成了稀泥雪浆,家人们都披麻戴孝,有的吆喝号子从侧门往里抬“太平杠”,有的在墙外设“执事”,放引魂轿、摆椅轿,往执事架上插“曲律旗”,忙得团团转,叽哩哇啦的响器中响着沉浮的倒头鼓锣闷响,官员出出进进里夹着引丧执事人高声报唱官名的声音……甚是热闹淆乱。只有八字墙外那杆四丈余高旗也似的“嘟噜幡”,在稀疏的雪花中迎风猎猎抖动,幡上荷叶宝盖、彩球、彩绸、流苏、飘带也在风中凄凉地飘舞,似在诉说丧主不凡的生平,也似在哀惋他红尘一瞬风华不再。见到那块竖立在府门顶上的“敕封一等侯爵府”,满汉合壁蓝底金字的匾额,王廉一下子变得踌躇了:我是给兆海二人传旨约,给灵牌叩头不叩头?见了尹家人怎么说话抚慰?一头闯进去传了旨就走,尹家的自然不欢喜,对景儿时候就是事儿!钱,他倒是带的有,还有傅家的赏银,一则他舍不得送赙仪,二则太监给大臣送丧礼也没这规矩。正思量得不得要领,见尹府门政上老肖头头上缠着白布吭吭咳着出来,吩咐门上家人“还缺二十个斛食楼子。叫他们赶紧去买!”这是熟极了的人,王廉忙迎上去拉过一边,如此这般说明来意。
  “你进去瞧瞧吧。”老肖头忙得有点不耐烦,指着门洞过庭东房道。“迎送客人的事儿是我儿子肖本山管着,他那里名册上有就是来了。这会子没有坐客,来了又走了也没准儿。”说着又忙着指挥家人“往灵棚里送茶水!”
  王廉只好自己进府,但见满府里都是官员,有的进灵堂有的打灵堂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的,张着眼寻同年找故旧的,递赙仪单子的,京里六部的和外任官都有,偶尔也有面熟的,叫不上名字,也不好打招呼,只缩在人堆里乱钻。乍然间听得两声梆响,瑜伽焰口唱起压倒了满府嗡嗡嘤嘤之声。笙、管、笛、九音锣、法鼓、忏钟按节起乐,铛、锅、手鼓、引馨、木鱼打着板点,齐奏《菩萨托》,梵音法鼓足压尘嚣,满府立刻陷入极度的庄严、悲悯、沉浑的气氛中,领唱的和尚头戴昆卢帽、身披木棉袈裟,手举佛天半咏半唱:
  “莲花海会,弥陀如来,观音势至坐莲台,接引上金阶。大誓弘开,普愿离尘埃……”
  坐在仪门外灵棚里的和尚们个个精神抖擞齐诵佛号,礼赞地藏王菩萨,歌声响入云霄:
  “杨技净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仞天。饿鬼免钟咽,天罪除愆,火焰化红莲,南无清凉地菩萨摩词萨!
  “万德圆融相好光,紫露碧雾镇坛场,雨花动地空中坠,参礼毗卢大法王……”
  便见那上师按步踽罡登上法座胎,口中字字句句咬得真切:
  “圆明一点本非空,了证无为向上宗。咦!三世诸佛那一步,权留宝座吾即登!”
  ……正傻着眼看,王廉觉得背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吓了上跳,回过头却见是海兰察。海兰察就是板着脸也带三分喜相,嘘了嘘左近没人留心,悄声道:“瞧这群贼和尚,唱着焰口,乌溜骨碌碌一双眼只看女人!你他娘的下头没蛋,看女人不是望洋兴叹!”王廉忙道:“这会子可不敢跟爷说笑——万岁爷在养心殿,叫我传旨,您和兆军门立即去进见!”
  海兰察一怔,左顾右盼了一下,说道:“方才见他和福康安、和砷说话来着,这会子钻哪了?”王廉道:“和砷在哪儿?他也叫进呢!”海兰察用手向东一指,说道:“那不是?正在和阴阳先儿排出殃日子呢——你去,我去叫兆惠。”说罢转身去了。这边王廉忙过来,果见和坤和个道士扯谈,正说得唾沫四溅:
  “尹中堂是十一月寅时故者,丑日丑时出殃,你排的不错。可你这殃榜写的太粗了。一个天十一个地支各为殃的一个尺数。殃高几丈几尺?没有写出来。‘甲已子午九,乙庚丑未八,丙辛寅申七,丁王卯酉六,戊癸辰戌五,己亥是日数’——要推详明白。鼠马鸡兔这四个属相的回避写对了,没说‘亲丁不忌’,难道要孝子也回避灵棚儿?再说……”他一边说,尹家管家的捧着一叠子纸单子,王廉看时,有的点神主要请的点主官,襄立官、左执事右执事名单,点主用的各项仪仗物事单子,冥府封车祭库,番、尼、道、禅四棚经文箱……诸如此类花花绿绿的纸头等着他过目,王廉便知是尹家不熟悉北京红白喜事排场,请了和坤来当“里外通”,总揽丧事参赞的。但这时候儿再“不便打搅”也要打搅,因插口进来,将乾隆召见的话说了。
  “这样。”和砷将手头一堆纸头递给管家,“你们不要慌张,骑马到崇文门把刘全找来,叫他带着长rn奶来你府,统由长rn奶主持,里头你女人,外头刘全帮着你照料。我进宫去办公事,请阿桂中堂点主。纪昀中堂为副。管取是又风光又体面。待我下朝再过来帮着料理。”和砷这才挤出人堆,对王廉道:“走——”又高声对管家道:“他们给我备马——这里和尚们——念《骷髅真言》——起念!”
  一声“送和大人!”,各灵棚斩哀期哀孝子男丁一齐出送叩头。和坤忙得一头热汗,要热毛巾揩一把脸笑着道:“元长公地下有灵准得谢我。照家里人那么弄,都是江南风俗儿,都要七颠八倒了。”说话间马已备好,和砷坦然受了众人的礼,出门上骑打马而去,府里和尚们诵焰口声音已从背后传来:昨已荒郊去玩游,忽睹一个大德骷髅。
  荆棘丛中草设立,冷飕飕,
  风吹荷叶倒愁!
  骷髅!骷髅!
  你在涸水河边卧洒清风,
  翠草为毡月作灯。冷清清,
  又无一个来往弟兄。
  骷髅!骷髅!
  你在路旁,这君子
  你是谁家一个先亡?
  雨打风吹似雪霜。
  痛肝肠,泪汪汪。
  骷髅!骷髅!
  看你苦落得一对眼眶。
  堪叹人生能几何?
  金鸟玉兔往如梭……
  ……凄婉的歌吟声中,和坤了不为意,骑在马上嬉笑自若直趋禁城。王廉直导引他进了养心殿宫院才退出去,自到北玉皇庙市去买画去了。
  养心殿里会议早已开了。和坤进来时李侍尧正在奏说修葺贡院的事,乾隆一手执笔坐在炕上,一边批折子一边听他说话,抬头见和坤进来要行礼,皱眉说道:“不要行礼了——你哪里去了,四处寻不见你?”和砷到底还是打了个千儿,笑着把去尹府帮丧的事回了:“他们家没有治丧里手,外头的事虽有礼部*办,府里头太乱,奴才送赙仪去的、瞧着不对,就留着帮忙了。”
  “帮忙也是对的。”乾隆想到和坤在尹府窜上忙下的情形儿,嘴角绽过一缕微笑,手虚按着示意和坤坐靠隔扇前的杌子上,说道:“以后身份不同,是大臣了,一要讲体态尊荣,二是无论到哪里,要跟军机处打招呼。要有大事寻你不到,渎职了是要黜罚的。”
  和坤已经坐下,忙又半起身呵腰道:“奴才记下了。万岁爷随叫随到!”
  “方才说的几项,明伦楼、至公堂,还有棘城城垣,只有木料石料现成,其余工料银子核计七万四千零十六两,工部请旨要皇上御批,户部才能提银子。”李侍尧接着说道,他起身双手将一个折页捧给乾隆,“请皇上御览,没有讹漏就请恩准。”
  乾隆接过来,没言语,一边想着什么一边随手翻览。和砷这才留神,一屋子共是七个大臣。兆惠坐在紧挨乾隆炕北边,南边是海兰察,都是雄赳赳按膝端坐,活似两尊门神,挨着兆惠依次环转,坐着阿桂、纪昀、于敏中、刘墉和李侍尧,南边靠窗墙角大自呜钟旁还侍立着两个宫女,炕上一个宫女双手垂膝跪在墙边,随时预备着侍候乾隆笔砚茶水中布。肃穆安静中乾隆看完了折页,用朱笔批了“依奏,按军机处所议处置”。写罢说道:“以后这类事由军机处统筹之后奏上来,不要单独列奏。送到朕这里的文卷不看完怕有要紧遗漏,所以小事不单列——你方才说军事上还有建议,接着说吧。”
  “是!”李侍尧欠身说道:“奴才听了兆惠、海兰察的奏陈,准葛尔的阿睦尔撒讷败于我天山大军,和卓族的霍集占兄弟昔年败于准葛尔——这就是说霍集占是我败军之将的败军之将。好比弈棋,我能赢准葛尔,姓霍的输给准葛尔,所以霍集占根本不是我军对手,奴才以为这个思路不对,轻敌了。就是下棋,三角儿转瓦有输赢的事也常有的,不能依照此“理推论我军必胜。”他咬了一下嘴唇顿住了。
  乾隆脸上毫无表情,用笔在朱砂砚中空蘸着,说道:“嗯,说下去。”
  “西北地势高寡、广袤万里,回旋余地大,逼急了,敌人可以逃往帕米尔,也可以逃到罗刹国去。”李侍尧接着说道:“步兵我强敌弱,骑兵势均力敌,但这一战我是客军,天时地利人和,满打满算只能说略占上风。”
  乾隆撂下了笔。正要说话,于敏中插口道:“依着你说,霍集占撮尔小丑盘踞一隅抗我军会剿竟是不能必*胜券?”他开口说话,言词里就不善,仿佛指摘李侍尧长敌志气。李侍尧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礼貌地一点头说道:“于师傅,兵凶战危,既是动干戈的事,应该事前多绸缪、多思量,打仗就少吃亏些。必*胜券的事也要小心去办。”这么不软不硬顶上一句,于敏中便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初入军机,要学宰相度量,宽容地微笑了一下,身子向后仰了仰,不再言语了。乾隆也觉李侍尧解释得有理,又提起了笔听。
  “我二十万大军散布很广,都在青海西部、天山南北麓集结过冬。”李侍尧似乎忧虑根深,枯着眉头凝视前方缓缓说道,“眼下大雪封山,道路遥远,运粮极为艰难。每天军需三千石,实际运上去一石要耗去二十石,那就是六万石粮食。前敌兵马要有两个月的储备,一万人吧……是九千万。就是内地每天总共要准备六十一万石粮集运上去,阿桂计划秋天全线进军,粗算一下总计要四千五百万石!主子,四千五百万石粮——那是一座粮山!陕、甘、宁夏、青海、山西、河南,现有存粮可供军用的有二千万石,明年夏粮征上来才能源源补给。”他掰手指头算计着,像口中含着一枚味道极重的橄榄,皱眉品味着说道:“所以,我建议大军合围向后推一推日期。青海和天山两处大营以犄角之形遥遥控制局面。不要秋季进军,而是——”他艰难地蹦出一句话:“后年春季全线进军!”说罢,坦然向后坐稳了,又加一句“这才是万全必胜之一策”。
  他前面的话说得细致入微,众人都是侧耳聆听,末了结论却否定了乾隆和阿桂既定“八月进军”的决策,又听得大家心头一震,都不禁悚然动容。
  “你方才说开支浩大,”纪昀是个瘾君子,特旨允许御前会议上吸烟的,但今天屋小人多,他不敢,手里把握着大乌木烟斗会意而已,一边听着,沉吟道:“日期再推两季,岂不是更加役昀投艰?”
  “大军收缩回营,只用常例供应,牦牛、帐篷、车马、辎重、被服——一大笔运输消耗也就省下了。”李侍尧似乎有点渴,干咽一口看一眼乾隆的茶杯,又移到了别处。阿桂笑道:“我还是主张秋季进军,秋季草高马肥,利于骑兵长途奔袭。”李侍尧含笑说道:“我想敌人集中在南疆,若论草高马肥这一条,无论如何我们也比不上霍集占。”于敏中道:“春季进军冰雪融化,道路翻浆,不利于行军,这是我听随赫德说的——你这个建议奇!”
  李侍尧瞟一眼这个新贵,看见于敏中这副故作雍容的模样他就生厌。但这是在乾隆面前,又是头一次议计军国大事的御前会议,无论心里怎样想,人人都是温文尔雅器重沉稳姿态,他吭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对,春季出兵,敌人万万料不到,正应了一个‘奇’字,随赫德在天山,有些道路确实春季翻浆,但青海向西一路沙漠瀚海,最缺的就是水。没有翻浆的事,我倒担心士兵用水供应不上呐!”
  兆惠和海兰察对视一眼,都又避开了去。兆惠是从前方赶回来的,海兰察也曾去过乌鲁木齐,他们都是带久了兵的老行伍,李侍尧这些话可说是都是一矢中的之言,但乾隆方才说过:“将军怕打仗、文官都爱钱,如今的事还了得?平息阿睦尔撒讷叛乱,兆惠没有用本部人马,带了额敏和玉素什两部五千人直捣敌穴,不旬日间就荡平了准葛尔,将军意气何其雄也!若不是雅尔哈善玩敌误国,库车城早已拿下来了。海兰察也在乾隆跟前立了军令状,“灭此朝食时不我待!”又训斥六部“畏难怯战,一味招抚,连天朝大体都不顾!”……急于取胜心切溢于言表……他们自己觉得已经被乾隆的话“挤”到了退无可退的角落。尽管李侍尧的话都对,不敢也不愿附和,那样,乾隆就太失望了。
  “春季进军,李侍尧想得是。”乾隆突兀说道,众人都发怔间,乾隆哎牙狞笑道:“但不是后年春。会议之后,阿桂、兆惠、海兰察要即刻离京,明年开春由兆惠前敌,速平和卓之乱。”
  现在已是十一月——明年开春进军!即便此刻立即散会,还要和六部紧急磋商筹备,调度各路粮秣供应,商计进军计划,还有六千里冰天雪地遥途才能赶到哈密大营——所有的人都被他这突然冒出的决策震惊了,一时竟人人僵坐如偶!乾隆刹那间心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帝皇至高无上的威权和自尊阻止了他改口,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暗自嘘了一口气,格格一笑,问兆惠、海兰察:“二位将军,你们看如何?有什么难处,只管说!”
  “皇上睿圣天纵,英断明决,奴才遵旨!”兆惠情知此刻无论如何不能扫了乾隆的兴,一边心里急速转着念头算计“难处”,应声答道:“霍集占兄弟忘恩负义人心丧尽,回部叛众穷蹙一隅势单力薄。再者,他万万想不到我军明春进军,以有道灭无道,以有备攻无备,可*胜算!”说着,心里已有了章程,一俯身又道:“皇上,这样打,不能全军齐推,只可大军遥相呼应逼近和卓。奴才愿带五千人直插和卓,请万岁下旨六部,一是马匹、二是粮食、三是草料,三月之前必须运到乌鲁木齐。运不到,也请以军法从事!奴才请旨,由海兰察掠军策应,这样,我们老搭档合力作战,我在前头打得放心。”海兰察心思灵动精密还在兆惠之上,接口就道:“万岁爷养活我们厮杀汉作么?你只管在前头扫荡,把我营里马铳鸟铳药枪都给你,咱们给主子作脸看,就是马革里尸,我这头出不了疏漏!”
  本来一派紧张严肃的气氛,海兰察一句“马革里尸”顿时逗得众人一乐,阿桂此时也已想明白,乾隆要急战,臣子万万要比他还急才能快怀圣意,算了算也有一多半胜机,紧凑着一劳永逸了也罢,这样想,心头略宽了些,笑道:“这么着,明日我亲自主持兵部户部会议,主事以上堂官一律出席,由你们二人按需项提出来,是哪个司的差使就当堂布置了。然后我三人就辞驾出京。差使办不好,咱们三个都‘马革里尸’回来见主子!”纪昀笑道:“军机会议上都闹出‘马革里尸’了,海兰察读的好书!”和砷笑道:“那叫马革裹尸——海兰察认真看清了么?——他在下头也是八面威风,就说错了也没人敢正他的误。”海兰察红着脸一摸头笑道:“主子,怪不得上回在兵部说马革里尸他们都笑,高凤梧还说‘都不告诉他,叫他糊涂到死!’如今才恍然大悟过来!”
  “这才是个振作的样子!”乾隆大笑道:“兆惠前锋,海兰察殿后,直插叶尔羌,给朕痛痛地剿!班师凯旋日子,朕十里郊迎得胜将军!”
  “扎!”海兰察兆惠挺身起来昂然答道。海兰察皮脸儿一笑又道:“奴才们准能揍得霍集占兄弟恍然大悟过来!”
  众人立时又哄堂大笑,乾隆笑着摆手,说道:“阿桂、侍尧和两位将军,你们跪安吧。阿桂传旨给礼部、内务府,兆惠、海兰察的儿子授三等车骑校尉,补进乾清门三等待卫!去吧!”
  “扎!”
  四个人齐伏叩地大声答道,起身呵腰却步退出殿去。
  炕下八个人去了四个,顿时空落了许多。乾隆坐得久了,想挪身下来,又坐回了身子,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呆呆地盯视着暖阁隔扁瓶架,良久,叹息一声道:“军务上的事,由着将军们去筹划吧。叫了你们进来听听,也好知道朕为政之难。眼下一是赈灾,发放冬粮,春耕种粮,二是春闱科考,不能再闹出舞弊卖官的拆烂污事儿——这都是大局。阿桂去了,自然是纪昀、于敏中同李侍尧办理,务必不能荒怠了。朕在京,可以随时进来请旨的。国泰的案子一直拖下去不好。他是诸侯一方的封疆大吏,也受国恩的满洲答缨子弟,朕一直等着他有个谢罪折子,能不惊动朝局缓办了最好。看来,他还真的是天各一方皇帝远,仍旧在那里为所欲为!”说着抬起脸来问窗外:“卜义,钱沣进来没有?”
  “回主子!”卜义在窗外应声答道:“来了有半个时辰了,奉旨在王廉房里等候召见!”
  “叫进来吧。”乾隆吩咐一声,端茶啜着,已见钱沣步履从容,橐橐有声踩着临清砖地进殿来,乾隆微笑着看他行礼,温声说道:“起来吧,捱着和砷坐——朕来绍介:这是纪昀、这是于敏中、这是刘墉、这是和砷……都是你闻名不曾谋面的……”
  他一边说,纪昀已在审视钱沣,只见他穿着獬豸补服,头上戴着的蓝宝石顶子端正放在杌前的茶几上,靛青色的薄棉裤洗得泛白,套在九蟒五爪袍子里。脚下官靴里套的布袜,还有马蹄袖里的衬衣都是浆洗得干干净的老棉粗布,瓜子脸上一双细眉又平又直,眉梢微微下垂,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几乎不见眼白,下颊略略翘起,绷着嘴唇,似乎随时都在凝神聆听别人说话,纪昀不禁暗赞,怪不的乾隆垂爱,这份凝重端庄练达器宇,一见就令人忘俗!何况这么年轻的!于敏中也惦掇:此人少年老成,刘墉也觉此人大方从容,只和砷想,这要算个美男子了。颧骨似乎高了点?鼻梁又低了点……钱沣没有理会众人注目自己,听乾隆介绍着一一颔首欠身*一口昆明腔说道:“谢皇上!不敢当皇上亲自绍介——学生钱沣久在奉天,多赴外任,疏于向各位大人聆听清教,日后奔走左右,盼能时加训海!”
  “朕还是要绍介清白。”乾隆微微笑着又道:“他与窦光鼐是同年迸士,十六岁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十九岁进教馆检讨,二十岁选江南道监察御史、改授奉天御史。高恒一案他第一个明章弹劾,勒尔谨、王亶望一案已经写好奏章,刘统勋告知了朕,是朕特旨改为密奏——朕是深恐他得罪权贵太多啊!所以特简调入奉天……这次国泰之案,他又是首发。”他顿了一下,又道:“他与窦光鼐有所不同,窦光鼐指奸摘佞,只是勇猛无前,不计利弊,此人发微见著毫不容情,但却执于中庸、衡以大道,这就比窦光鼐更为难能了。”
  他很少这样长篇大论评价人物,更遑论钱沣还只能算个部院小吏,几个大臣都听得不自在,目视钱沣时,虽然也有点局促,却不显得慌乱无措,双手抚膝端坐,红着脸道:“这是皇上勉励!臣草茅后进识陋见浅,出于蓬蒿进于青紫,皇上特简不比超迁,受恩如此深重,焉敢不尽忠尽职继之以死!今蒙皇上盛赞金奖,仰视高深扪心腑愧,请皇上暂收考语,留作臣进步余地。”说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嗯。你这个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乾隆也觉得自己前头的话没有留出余地,笑道:“要是直受不辞,也就不是钱沣了。当日勒尔谨、王直望事发,一案诛连府县官吏死了七十余人,钱沣同陕西巡抚毕沉曾两次署理陕甘总督,也有奏疏弹劾。嗯——他奏折里怎么写来?”他突然问纪昀道。
  纪昀被问得一怔,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事过境迁,每天不知看多少奏折文卷,冷丁的抽间出来,如何能够记忆?但乾隆披阅的奏章他读得多了,时有勒过红杠下笔痛斥的,有用指甲掐出痕迹的是他在心留意之处,有的连连勾圈,皆是他心悦嘉赏的字句……循这个道儿理清思路,一时就有了。纪昀仰着脸呆想一阵,笑道:“日子久了,臣不能全忆,只记得几句精警之言,‘冒赈折捐,固由亶望蟆法。但直望为布政使时,沅两署总督。近在同城,岂无闻见?使沅早发其好,则播恶不至如此之甚;即陷于刑辟者,亦不至如此之多!臣不敢谓其利令智昏,甘受所饵,惟是瞻徇回护,不肯举发,甚非大臣居心之道……,别的臣不能背诵了。”
  “这就是春秋责备,仁者诛心之论,”乾隆说道,“所以国泰的案子不能再拖下去,因缘瞻徇,不知还会有多少官员陷溺进去,跟着国泰倒霉。今日就下旨,刘墉为钦差正役、和坤为副,与钱沣三人赶赴山东,撤查此案。”
  “是!”三人一齐离座叩头:“臣等领旨!”。
  乾隆没有叫他们起来,目中余光暸了于敏中和纪昀一下,注视着三人说道:“国泰不同于高恒、王亶望,真正是树大根深。他父子两个连任封疆,父亲文缓门生故吏周遍天下,中朝内外身居要津的很多,一案牵动全局,办理不善,不单是山东一省局面的事,波及大局就不好了。所以一要快,二要谨慎,蔓生枝节的事可以存疑,留待日后逐一去办。如果此案中人事与你们几人谁有爪葛,就在这里说明了,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信用大臣,也毋需回避的。”他像是要留给众人思索余地,挪动着发酸的腿下炕来,出去“更衣”了。
  和坤心里一阵慌乱,他现在吴氏房里放着几十万的宝物房产就是国泰送来的供献!要不要当“爪葛”认承出去?——毋须回避——话是这么说,一口就供出这么多,国泰凭什么送你这么厚的礼?总得说明白吗?说得清楚吗?当日鄂尔善受收两万银子,乾隆也曾说过“信任”鄂尔善,招出来没事,认了供,不但兵部尚书撤了,接着大臣们一个会议谳审,定了斩立决,“从宽恩减”了仍旧是赐自尽!再说,迟不说早不说,特特地乾隆问出来才缴,你和砷算怎么回事儿?崇文门税关是天下有名的肥缺,你在任外能收这么多钱,任内呢?今年你收了这么多,去年呢?前年呢?……联想下去干脆是不能想!和砷想到这里也就不想了,总之是万万不能说,没根没梢的事就像男女合奸,按不住屁股不认账,蹬上裤子也不认账!这么着思量,他的胆气立刻豪壮起来,竟认真审量起壁上的字画来。一时乾隆回来,洗了手仍重升炕,于敏中在旁躬身说道:“万岁,钱沣在奏疏里劾奏的还有于易简。于易简是臣的堂弟,乾隆三十年放山东布政使。前次皇上召见,臣已经向皇上明白直奏。现在既查他的案子,臣还是该引嫌回避。”
  “朕说过毋需回避,于师傅只管安心,不要过问这案子就是了。”乾隆颜色霁和,轻松地微笑道:“当日世宗诛杀张廷璐,首辅张廷玉也说有株连。”他看了看三个跪着的臣子,笑道:“既然没有瓜葛嫌疑,你们放手去办。时下正是隆冬季节,今日递来山东晴雨表,山东也在下大雪。去了要督催地方官紧着些赈灾,明春度荒粮、种粮牛具都要未雨绸缨,兖州府秋天夺佃,有几处佃农聚众闹事的,刘墉办过那些案子。闹过事的地方人心不稳,要加意抚恤。有些个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业主,也不能放纵偏袒。凡事都有个理在里头,不偏不倚是谓中庸——你们是驿传去山东,还是一路查访走路?”
  这么一问,钱沣和砷便都看刘墉。刘墉道:“皇上委臣等钦差,煌煌明诏昭示天下,还是驿传走路为好。我们三人同行同止,有事可以随时商量,也不必拘定大摇大摆到济南。路途有事,臣等随时缮折奏明,请旨施行再办。”和砷道:“奴才以刘墉马首是瞻。”钱沣却叩头道:“国泰于易简多年经营,盘根错节,京师省垣有说不清的人事瓜葛为防着他有所预备,或串通供词隐匿物证,转移财物,臣请封锁山东巡抚衙门驻京看折子师爷书房,①所有驿站与山东交通书信,山东发往北京的一概不问,北京发往山东的,一律拆检。因驿站是兵部管辖,所以要请旨办理。”乾隆点头,说道:“奏的是,纪昀回去,由军机处发文兵部照准。”
  “是!”纪昀忙离座躬身答道。和砷眼见众人都要辞出,忙道:“主子,奴才这就要出差,崇文门关税上的事已经不能兼顾。请辞去关税总监一职,请皇上另委妥当吏员主持。办了交割奴才才好上路。”乾隆道:“一时怕来不及吧?交割得太匆忙,反而容易疏漏的。”和砷笑道:“关税账目献项收支虽然烦琐,都有章程规矩管着,日清月结明白。现在交割,一文钱不清楚奴才也能说出下落,这一去或三月或半年,怕回来又出糊涂账。崇文门税关衙门税收杂乱,容易混淆,账目一乱,容易给小人混水摸鱼了去。奴才恳请主子早点派员接管——这是肥缺,钻营的人多,旷的日子多了极容易出事的。”
  乾隆笑道:“好啊!你要一身清白上路,免去后顾之忧?朕成全你这段好心思——福康安上次荐了一个人叫舒格的,是内务府的。笔帖式,就由他替署崇文门关税衙门。”说罢便叫:“你们去吧!”
  ……五人辞出养心殴,踏着冻得铮铮作响的永巷出来,到永巷口分手,纪昀和于敏中回军机处,刘墉三人却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其时已近午时时分,天仍阴得很重,却已经住雪了,西华门外拆掉了张廷玉当年的办事府邪,也拆掉了北边的太医院,大雪白皑皑野茫茫一片,空寂寥廓的空场上西北风狂烈地肆虐,卷起的雪尘像一阵阵白雾,又像屑细的白①当时各省总督巡抚在京都没有此类办事机构,专门测探朝廷重大事件动向。发在军机处的奏折都由这些看折子师爷先行过目,如有不妥即留扣下发,避免错误。烟串地流移……三个人心思不一,眯着眼站在石狮子旁边仁立移时,和砷问道:“崇如大人,我们几时动身?封锁看折子师爷书房的事怎么办?”
  “我们动身由礼部奉旨后安排,仪仗、护卫关防按定制章程办。”刘墉静静地望着前方。”封锁书房有两个办法,一是由顺天府出票把他们全部拿下,案结以后再放人;二是密切监视,明松暗紧看牢了他们,不得传递消息到山东就成。东注,你看怎么办好?”钱沣沉思着道:“密切监视似乎好些,顺天府拿人声势太大,北京这么多人,总有去山东的,我们不能禁绝,容易走漏风声的。”和砷却笑道:“圣旨一颁钦差出京,已经招摇的地动山摇了。密切监视其实也‘密’不了。不如这样——顺天府只管拿人贴封条,不说奉旨,只说这几个师爷聚赌嫖娼行为不端,拿到顺天府取保候审,这样就拘得他们动不得。即便将来案子情节罪名不重,我们也留有退步余地。二位大人,这么着成不成?”
  钱沣和刘墉都听得一怔,和坤的办法无论如何都叫出邪,带着阴损,但这办法确是左右逢源进退裕如,没有一点后患,就大体而言,其实也“封锁”了这个书房,无辱于大局。和坤见他们沉吟,笑道:“我知道你们心性儿清高,这法子不够君子,崇如大人心里明白,如今刑狱上的事比这黑十倍的都多的是!举大事不拘小节,我觉得不宜胶柱鼓瑟!这么变通一下好处是明摆着的。崇如大人要觉得不妥,我说过以你的马首是瞻。”
  “就这样办,我负这个责任。”刘墉终于下了决心,“和坤这就去顺天府传我的指令,我和钱东注在刑部签押房等你,有些细务还要商量,”和坤笑得满脸开花,说道:“我还要到税关上交代一下差使,上午过不来了,下午申时我赶到刑部。”说着便匆匆升轿而去。刘墉呵了呵手,见钱沣站着不动,问道:“东注,你在想什么?”
  钱沣看着和砷的轿飘飘摇摇远去,良久,嘘了一口寒气,说道:“没什么:我想得远了……我们走吧。”
  ……西华门到崇文门并不远,一刻功夫和坤已经到了衙门,风风火火下轿来看,崇文门外大雪封道,几乎没有人进出关门,只刘全带着衙门的人在清扫照壁前后的积雪,见和坤下来,所有的人都住了活计,原地垂手站着让路,刘全迎上来笑道:“爷这早晚才下来?衙门里家里人都知道了,爷进了军机大章京。除了军机大臣,这是天下头等红差!弟兄们备了份子,家里也预备了酒,说连衙门的人都请去高乐儿一天!吴姨姨长rn奶……”
  “先不说这些无用的。”和坤笑道:“这里的差使我已经辞了,福康安哥儿的门人舒格来管。账房上头听了,把账簿子预备好,库存的银子,余羡都盘结齐整,新总监来了要交割得爪清水白——我放了钦差要去山东,回来还要过问这里的事,仔细着我扒了你们的皮!办得好我自然还要赏你们!”众人忙不迭答应着,和砷又道:“我走得急,这次既不能吃你们酒,也不得请你们了,从我月例里拨二十两银子,就由这里的老夫子代理,到六合居办十桌上好席面儿,从伙夫杂役到各房吏目一个不拉都请,等我出差回来咱们一处再乐子——这么着可好?”
  “好!”
  人们欢呼雀跃,一蹦老高答道。有的叫“祝和老总公侯万代!”有的喊“全仗和大军机提携!”“和钦差顺风万里一路平安”……乱糟糟一片声嚷。吵叫闹声中和坤拉了刘全上轿,对轿夫们说道:“先回府去,略一停再到顺天府——辛苦些儿,每人给你们加二两赏银!”轿夫们兴奋地“噢”地一叫,轿子已经飘飘离了地。
  “和爷这么忽张的!”和坤的轿子不大,两个人挤进去,中间的横板就得去掉,刘全斜签着坐在轿口,嘘着和砷脸色笑道:“是万岁爷的旨意下得急么?”
  轿子在街衢上穿行得很快,黑白相间的光线不断变幻着透过轿帘映进来,和砷的脸色一时阴一时阳,显得有点阴森,他稳稳坐着,透纱幕看着模糊不清的街井,绷着嘴唇似笑不笑的,良久才道:“我要去查办国泰的案子——那包东西怎么办?”
  “啥?”刘全眼皮急速跳了一下,随即就笑起来:“这是老爷的财福——没有人证也没物证,没字据没收条,国泰要是不倒,这是顺水人情,算老爷你保的他,往后更得照应;国泰倒了,树倒猢狲散,各人顾各人,他一个家奴敢来找事儿?一个挟嫌报复攀诬大臣就送他打牲乌拉去给披甲人为奴!”和珅摇头,冷笑道:“你那一套给街痞子赌徒们玩玩还行。几十万的东西丢进水里还听个响儿呢!朝局里头的事好比浪里行船,顺风时候要想顶头风来怎么办。一到对景儿时候,墙倒众人推,别说这大的事,马蹄坑里雨水还淹死人呢!国泰,你以为他是吃素的?平白送我银子,然后由着我整治他?”这一说刘全也没了主意,想了半晌,说道:“爷就是钦差,想保他也容易的,只要山东早点预备,查不出人家毛病,国泰是清官,也就万事大吉!”
  和珅嘿然不语移时,突然一笑,说道:“我是副钦差,还有正钦差呢!那个钱沣不哼不哈,也不是好招惹的主儿。国泰要是清官,哪来这么多银子孝敬我?事情要掩得住,也不必白白贡献我这么多——我来告诉你,知道了我放钦差,这人正急得狗不能过河似的要见我呢!”
  “那您见他不见?”
  “不见。”
  “他找您容易呀!”
  “找我容易见我难。去过顺天府我就到刑部衙门,钦差挂牌免见客人,他见不到我。”
  “他要闹起来怎么办?”
  和珅傲然仰了仰身子,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半点长进没有!他要闹反而好办,乱棍一顿就黑了他——他不敢,他是替国泰在我这儿关说人事的,指着我保国泰,先和我翻脸?……不过……国泰如果立刻拿下,他也许就要张扬了。”至此,刘全已经明白了和珅拉自己上轿的用意,咬牙狞笑一声说道:“黑了他,他就不能张扬了!”
  一股寒冽的罡风卷着雪粒子扑了轿帘一下,吹进的冷风凉得和珅一缩,许久才道:“那是万不得已的事。你可以承许他一万银子,叫他远走高飞。他要是不肯,再想别的法子。”
  “成!我亲自去见这杂种!”
  “不成!”和珅道:“我如今是什么身份?我这就要保举你当税关副总监,放出去顶得一个知府了。这名分出去杀人,闹出来,天下虽大,没有你我立足之地!”
  “那您说……?”
  “你是要我掰着手教你啊?”和珅微微笑着,手里把玩着汉玉佩,声音阴沉又带着暗哑,“忘了上回司尚贵告税关前任余额下落不明的事了?听我说,你带三万银票去见你把兄姚天龙,他是这里青帮老大。他一万五,送东西的一万五,事成之后再给姚天龙两万。那人要知趣,带银子走路,不识抬举,叫姚天龙看着办。这么着,事情稳稳当当也就办下来了。“出这么大价钱,姚天龙肯定办!”刘全高兴得脸上放光,“没来由的我也不乐意杀人,你说一万,怎么又给一万五?”和珅笑道:“留出五千给姚天龙克扣嘛——记住,只和姚天龙一个人打交道,只说话递银票,半点字据不能留,明白?”
  刘全满面都是笑容,连连点头道:“明白明白——不过那人我只见过一面,连名字也没留下……”
  “你放心。”和珅裹了裹衣襟,“他肯定找上门来。也许此刻就在府里等着我呢!”他招手命刘全附耳过来,细细又叮嘱吩咐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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