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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乾隆皇帝(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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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5 11:33:3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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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2:35:32 | 只看该作者
十 老牛舐犊父子情深 少年盛壮图报重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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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统勋不说“处分”,说“事”,裴兴仁靳文魁大觉意外,不约而同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刘统勋。
  “我查阅了你们两个吏部的考功档。”刘统勋叹息一声说道:“裴兴仁在淮阴上,率民工护堤,决溃后带三百营兵,亲自下水堵决口,保住了十三个乡不遭洪水淹没。淮阴人听说你出事,万人联名折递北京保你。还有,在江宁兴修水利,植桑二十顷,口碑也还好。靳文魁是行伍出身,西海一战带二十骑踹了罗布藏丹增三个营,因年羹尧败坏出事,没有叙功。跟岳钟麒鱼卡之战身受七创死战不退,保功在案的……”他没有说完,裴靳二人都已听得涕泗滂沱声哽气咽,抱头坐着浑身颤栗抽搐,直要放声儿。裴兴仁用手捶着头,哽着声泣道:“我是枉读了圣贤诗书……老中堂您别说了。我自己败坏了自己,这罪有甚么可道的?……”靳文魁满脸是泪,也是哽咽不能成声:“请朝廷还叫我充军去,我有武艺,还能出一把力……”
  刘统勋也不胜慨叹,说道:“说是水至清无鱼,这也忒浑浊了些。官场浑浊到这一步,实在远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能特特地责备你们浊清。念及你们昔日劳绩,行为卑污但不全为了中饱私囊,与贪污纳贿终究有别,阿桂中堂有信,请从轻处分,岳钟麒也保了靳文魁。酌情再三,这么一直拘押下去也不是事儿,我请旨将你们革职留任,皇上说‘他们在扬州名声败坏,已经无法留任’,派你们到军中,到傅中堂麾下效力,你们怎么想?”
  “愿意!”二人几乎同时说道。因话里夹着乾隆旨意,忙都离位叩头。裴兴仁道:“这是皇上如天浩荡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赎前愆……”
  刘统勋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将近子时二刻,因惦记着刘墉还在堂房等候,便站起身来,说道:“要嘱咐的话太多,得从三字经给你们起讲!归拢起来,洗雪耻辱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功劳,立功再立功,加上第二,就是时间。从兹之后一直立功建业,人们才能把你们的丢人现眼的尴尬事看淡了,渐渐忘去了——到四川傅中堂必定还有一番教训,你们听他的就是了——我已经下条子发还你们财产,回去安顿一下家属,三天之后启程——去吧!”二人一迭连声答应着起身辞去。刘统勋送至书房门口便住了脚,因见刘墉站在门外冬青树下,便问:“你怎么不在上房寺候?”
  “父亲在这边忙碌,儿子在上房闲坐着不安。”刘墉说道,“再说,那几位太监侍奉得忒殷勤,儿子也消受不得。”
  刘统勋看了狗娘养的一眼,不禁一个莞尔。他本意也心疼儿子劳乏,让他休歇一下,谁知爷两个都是不会享受的。因道:“回去坐着说差使太气闷了,陪我一道儿散步走走吧。”说着移步出来,因见西院月洞门口挂着一盏米黄西瓜灯门外雪景绰约,是座小花园,便踱了过去,刘墉紧随父亲,在侧畔照应,狗娘养的只遥遥尾随他们爷两个后头跟着听招呼。
  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父子两个能这样清夜游悠闲适逍遥地一道相处了。他们既是父子,又是上下司,一个极品大员,一个司道小吏,按官场制度原本应是回避的,但乾隆特殊信任,免了这一层。父子同部,办的又是同一差使,偏两个人都是自觉受恩深重,拼着鞠躬尽瘁为朝廷奔走效劳的。自离北京,同负乾隆巡幸扈从安全责任,密弥相处,比在家中见面说话时辰还多,却从来语不涉私,说是父子,毋宁说更象上下公事往来。此刻,满天的莲花云象一幅彩绘画图,一轮亏蚀了少半的月亮在云中缓慢穿度,将花园亭子,修竹茂林和塘边厚厚的残雪镀了一抹水银似的光。静极了的子夜更深,一丝风也没有。池塘里的水是深黝的藏蓝色,曲曲折折的卵石小径是青白色,高低错落的房舍在凄迷朦胧的夜色中隐显不定,给人一种跳跃游浮的感觉。时而云遮月晦,一切又沉浸在迷蒙徉徜飘忽不定之中。父子两个都觉得有很多话,又觉得甚么也不必说,心里都有一份温馨贴切的亲情。忽然,刘墉一把扶住了父亲,说道:“父亲,水洼!”
  “你到底年轻,我的眼神是愈来愈不中用了……”刘统勋已是一脚踩进水洼里,忙抽出脚来,“黑泥白水紫花路①,连白水都看不清了。”刘墉道:“父亲其实还在盛壮之年,只是苦熬作事太认真了。儿子一直想劝您,学尹继善,学张衡臣年轻时候儿;别学傅六爷、孙嘉淦和史贻直——傅六爷别看身子骨儿好,这么着干下去,几年下来就挺不住了。”“从你眼里早就看出你想说的这些话了。”刘统勋道,“不说这个。一个扬州防务,一个蔡七等人下落——你的差使怎么样?”
  ①雨夜走泥泞路经验。
  刘墉默然了一下,说道:“扬州关防是水旱两路并重。旱路布置和南京一样,善捕营官宿卫,内中随驾二十名待卫,城内是扬州府和扬州镇守使衙门负责,城外由南京总督衙门调了两棚绿营,福建将军行辕也是两棚,分成两层,各不统属在城外两层布防。太湖水师调来一个协镇指挥,三百艘划艇归他指挥,水手三千,布置在瘦西湖和各水汊港湾。尊父亲的令,全部水师一律扮作民船,入城军士都是暗哨。吴瞎子住瓜洲,负责制约粮盐两漕,青红二帮;黄天霸的七徒弟黄富光原就是吃扬州地面的地棍,和现在扬州码头龙头陆金生拜了把子,黑道传令皇上南巡期间只准小窃,不准格打械斗橇门别锁入户大盗——黑白两道其实都走通了,皇上安全可说是不会出大差错的。”
  “我听着也罢了。”刘统勋在暗中满意地点点头,口气却枯巴干瘪,没半点表彰的意思,“怎么鱼登水告诉我,他衙门里还拿到二十多个无业游民一一在行宫附近窥探?”刘墉一听便笑了,说道:“水师也拿有漕帮的人,几个码头也拿有洪帮的人,黄天霸的十太保还被青帮捆了一绳子——这是防区界划边缘常有的事,都是护驾的,都要争功劳脸面,各道又不相统管,自己人拿了自己人,闹出笑话儿——这是儿子的责任,这阵子都忙到协调各路人马上去了。”刘统勋问:“蔡七的下落呢?还有林爽文?”
  刘墉轻咳一声,低头思付片刻,说道:“蔡七是个土匪,岳濬在沂山剿了几次,山太大,山洞也多,当地百姓有的自己就是暗匪,有的通匪,几次攻破寨子连个匪毛儿也不见。招安给他个县尉,照样暗地作案,吃馆子嫖堂子无人管束得了,后来索性砸了县库携银逃亡,投奔了易瑛。现在这个无主游魂劫了两次漕船,又砸盐船,只弄了些吃的,银子只抢到不足三十两,青帮的人尾追,已经又逃回山东,迷失了踪迹。昨日快报递过来,有人在微山湖见着了他,我已知会山东臬司速查速报,在微山湖四匝布网捉拿。林爽文不在其中,他有妖术,能撤豆布疑兵,布道传法施药,在台湾很能蛊惑人心。山阴县令其实已经拿住了他,槛车解往南京,路过恶虎滩,无端的涨大水,冲走了押解的衙役兵士,被他从容破槛而出不知去向……”他低眉沉思,语气沉重地说道,“一技花余党胡印中、雷剑没有捕获,儿子心中不安。现在不怕他们活动,一活动我就知道了,耽心的是这几个恶逆年纪都很轻,潜伏待机就不好办。”
  “你虽然现在还是微未小员,皇上特简直拔,其实是拿你当大员使用的。”刘统勋缓缓移动着步子,望着塘中荡漾不定的云影浮光,声音显得暗哑沉重,“能虑到贼人‘潜伏待机’,这有点眼光了。皇上御极‘以宽为政’是甚么意思?就是滋繁生业,一是太平,二是富庶。这两条自盛唐至今,都是登峰造极。不错,如今是盛世,也可说是极盛之世;随之而来的,怠堕淫佚荒唐败坏也是前所未有!你是读过二十四史的,文景之治而后是甚么?王莽之乱!开元之治而后是甚么?天宝之乱!可以松懈的么?皇上即使南巡——这本就是大局——大局套小局武备文事凡百政务,每天还要料理六七个时辰,傅恒阿桂纪昀尹继善还有我,哪个不是累死累活,你说尹继善,现在他通宵失眠,强支着场面‘潇洒’。君相昼夜不息处置国务,为的甚么?就是维持这个局面,使‘潜伏待机’之徒无机可乘!你劝我休息,不但我不受,我还要命你学习阿桂傅恒——我爷们世受君恩,不敢休息啊!”
  刘墉听得心里一阵阵紧缩,又一阵阵发烫,沉重地说道:“儿子明白了。孙嘉淦病重,儿子去探望,病榻上喘息着说,最怕儿孙不肖,变成不堪一击的纨挎之徒……如今富穷悬殊太大,是无药可医的隐患;田土兼并太厉害,也是无药可医;甚至儿子想,吏治糟污不堪,贪官污吏似乎也是前赴后继,斩不尽杀不绝!纪公说这也是‘野火烧不尽,恶风吹又生’!再下去就是政以贿成,宋明亡国殷鉴不远,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政以贿成现今已经有了苗头。”刘统勋在暗处,只能看见他苍老的侧影,说不清是甚么口吻,“地方官想为任上办点实事,光明正大的办竟不中用,塞钱走路子钻刺大员走好友同年的门子才成。不过,眼下几位军机大臣似乎还没这个病。皇上很器重你,你要在修德上多用点心。一味在办案上用功夫,不读书不养气,就会变得庸禄琐屑。讲句功利的话,至多你就算个循吏而已,岂是丈夫抱负?”刘墉听着听着,已知他端起父亲身份,忙躬身道:“儿子记住了!”
  “你也不容易。”刘统勋看着儿子已经微微驼起的背,轻轻叹息一声,“你职位太低,指挥着许多比你官爵高得多的人。皇上几次要升你的职衔,是我挡了——这不是我矫情,官升得太快,你本就树敌甚多,更易成众矢之的。你能事事办得周全?你如今情势,暂且处于低位多办差使,于你有好处——你比不得福康安,落草就是富贵根基。我看福康安也是好的,只是性躁些,聪明是聪明绝顶了,一个小心快牛破车,二是懂得谨慎始终就好了。这话也是对你的告诫,明白么?”
  “明白,儿子明白。”
  “福康安就要回京了。”刘统勋道:“你这边布防各项差使,交给范时捷——不许有疏漏!——你,还有黄天霸和福康安同路。”
  “福康安不是已经入值当差了么?”刘墉惊讶地问道:“再说,儿子这边熟手差使,怎么也随着回京?”
  “你位份太低,儿子。”刘统勋两眼瞳仁闪烁着,止步望着周围一片模糊景致,“位低而权重,要懂得韬晦,让些功劳给别人,才称得起个雍容大度——一路跟福康安,他有观风巡阅的差使,你能帮着他些,自己也得历练。我已经委婉写信告诉了阿桂。阿桂奏准皇上,调你回京查办圆明园监工盗料私卖案子。你不要小看了阿桂年轻,又是满人——了不起的读书人,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呢!”他突然觉得自己嘴碎,有了点张廷玉的味道,顿时打住,警觉地想:说这些做甚么?我今个这是怎么了?绷紧了嘴唇,冷冷说道:“就这些话,你好生在意。”
  前面是一带花蓠,丛生的月季刺玫编成*来高的花洞,蜿蜒围了池塘半匝,穿过去,便离进入花园的月洞门不远了。此刻月辉稍明,疏落的月季枝条上挂着未化尽的残雪,被月光镀了一层银灰色,象被谁用濡了水又蘸了水银的笔,大写意勾勒了几笔,灰的褐的白的褚的各种色调毫无章法却又天然混成远近错落交织在一处,模糊神秘,令人愈想看真切愈看不清楚。刘统勋便不再向前走,默默踅返身来,顺原道往回走。至月洞门口,不无留恋地扫视一眼花园,自失地一笑,说道:“我在你这年纪,最喜爱这样的夜色的。月光太明亮,反而不得。”一眼见犬吠挑着一盏西瓜灯站在门内迎候,狗娘养的也陪站在旁,叹了口气道:“不要过来侍候了。回去侧房里歇着吧。我也要早点歇息,明日早晨不要过来请安,白天一整天我都在这,你过来我还有话仔细吩咐。”
  “是!”刘墉忙躬身道:“不过孩儿不能在这里过夜。黄天霸还在孩儿馆院里等着:孩儿回去还要有所布置。”
  “去吧,去吧!”刘统勋甩手伸欠了一下,踅身向上房走,又回头吩咐一句,“明天可以晏起一点……”
  刘墉一直目送父亲背影消失在二门后,这才转身出了刘统勋临时官邸。向南两箭之地,又踅进西向小道,座北朝南一个小四合院,便是他的馆地。一进门刘墉便是一愣:不但自己住的上房灯烛辉煌人影幢幢,两厢黄天霸和他徒弟十三太保的住屋也都灯火明亮,连门房东侧的大厨房也亮着灯,似乎在烧茶,热气腾腾顺门袅袅而出。黄天霸在上房早瞧见刘墉进来,忙挑帘出来迎接,谦卑地打了个千儿,称呼却仍是老称呼,“少老板回来了!标下恭喜您呐!”接着他的徒弟都从各房过来,贾富春打头,以下朱富敏、察富清、廖富华、高富英、梁富云、黄富光、黄富宗、黄富耀、黄富祖、黄富威、黄富扬共十二人依次排序在天井站定。黄天霸为首,一齐向他躬身施礼,一个个也都眉开眼笑面露喜色。刘墉不解地问道:“快四更天了吧,怎么都没睡?我们日日见面,怎么闹这么一出?”
  众人都笑而不答。刘墉正自懵懂,福康安已从上房挑帘出来,还有两个小苏拉太监一边一个掌灯,径在滴水檐下站定。福康安戴着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顶戴熠熠闪烁,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鹇补服,踏着靴子稳稳站着,一本正经说道:“皇上有旨——刘墉跪听!”
  “臣——刘墉!”刘墉万万没想到这个辰光还会有旨意给自己,思量方才众人光景,绝不象是坏消息儿,饶是如此,仍猝不及防一阵心慌,提了袍角跪下伏地行礼,心中兀自卜卜直跳,“——恭聆圣谕!”福康安嘴角掠过一丝孩子气的微笑,故作庄重从太监手中取过圣旨,徐徐展开读道:
  皇帝制日:元首明股爱良,社稷福祥也。尔刘统勋,刘墉父子佐朕理治,忠勤公能,素为朕所深知嘉许,且为内外臣工所同仰,即阊闾衢巷野老百姓道路共知。惟尔父子份属同僚公私一体,朕屡欲特简升擢刘墉,刘统勋皆引回避之论代其子刘墉逊功谢辞矣!朕思国家论才制度,惟公惟义耳,岂得因统勋为朕重臣乃掩其子之功?然统勋忠敬真诚,朕素稔于胸,亦不欲过拂其意。今着福康安宣旨,刘墉着加两级,晋太子少保,赏礼部侍郎衔,仍在刑部谳狱司暂任原职。即以巡风观察使,与福康安阅查安徽、河南、山东、直隶诸省吏情民政,俟朕返京后引见述职。钦此!——此旨抄发军机处诸大臣晓知,并各省总督巡抚将军提督,吏部存档。御笔又及!
  刘墉伏地静听福康安琅琅颂读,只觉得胸中气血涌动,五内俱沸。此时忆起自一技花劫夺皇纲以来,自己受命随父破案,驱驰数省,潜伏南京,侧身于江湖黑白诸道,辗转在一群官高权重的贪官污吏之中,无昼无夜辛劳办差,种种委屈、疲惫、心倦神劳,种种沮丧无奈……都在这一道旨意中融化消散。细思乾隆这些话,竟比自己暗夜反侧自诉胸臆还要堂皇贴切温厚情深。福康安没有读完,他已是泪流纵横,哭得软倒在地,哽咽不能成语,说道:“臣……臣何敢当圣主如此眷爱,惟……惟有粉骨糜身……忠勤报主……继……继之以死而已……臣谢……谢恩……”
  “崇如,旨意已经宣读了,请起。”福康安没有想到这道旨意会引得刘墉如此动情感伤,原先还微笑,见他伏着身子瘫软得竟一时不能起身,忙将旨本递太监手中,下阶挽起刘墉,说道:“这是旷世恩典,天大的喜事嘛,该欢喜高兴才是。怎么这模样儿?……说句心里话,我真羡你。老延清公放手督责你办差,有这个展才的用武之地。二十五岁,由进士而翰林、而主事、而观风使,六品官当了东宫少傅,全凭自己真才实学做得来,一点也不沾父亲的光,谁个不服?”他突然想起母亲,真有点老母鸡翼卵护雏似地“维持”自己,说了句“我额娘……唉……好在这口冲出四合院,我也‘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这一路走,咱们一边散心玩儿,一边实办几件事,跟你好生习学习学……”
  刘墉已经恢复了平静,听到“一点不沾父亲的光”,又联想到父亲的话,自己追捕易瑛、火焚观枫楼一举歼灭,要招多少人妒嫉?查处高恒钱度两案,扳倒一个国舅两个侍郎,都是举朝闻名的红极要员,其中勾扯丝连,明的暗的得罪了多少惹不起的人物。果若论功赏职,不啻于被推进一群饿狼之中任人撕咬!真的明白这一层,刘墉不但对父亲的舐犊之情更其切肤感受,就是那份宰相度量城府之深也使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听福康安感慨谦逊,忙拭泪笑道:“瑶林少年英雄豪情壮志,正是公谨当年英姿焕发之时!兄痴长几岁,自思是个庸禄之材,只是个以勤补拙罢了,怎么能和您比呢?”福康安只是笑,随刘墉进屋落座,对黄天霸道:“就是我方才告诉你的,既然都布置妥当,就照你的主意,老朱掌总儿,富光负责协调这儿的江湖朋友维持局面。皇上在南巡期间各处太平,大家的差使也就算办好了。江南和北方不同的,富庶是不用说了,一是离北京远,二是各类工场作坊多,工人多、行帮多,三是和外洋来往多,奸诈屑小之徒容易串连闹事,有些不明事体的读书人还在那里妄分华夷满汉之别。不出事则已,出事就不是小事。”
  “是,福爷说的标下都记明白了!”黄天霸永远是一副谦恭里带着自信的模样,“少老板——不,刘少傅已经几次会议,和爷教训得一样。这次皇上如天浩荡之恩,破一技花案子按野战军功记赏,并不单为拿了几个贼,也是皇上期望我黄家一门在江南多为朝廷分忧!这是刘太傅少傅的抬举,也是众弟兄子弟帮衬得力。他们——”他指着手下十二个“太保”说道:“最小的也叙功进了千总,我家老爷子听说我封了车骑校尉,在祠堂给祖上上香,自古镖行艺馆人家,这是江湖上从没有过的荣耀!要是辜负了皇上大人这份重恩,叫我黄家一门断子绝孙。爷,您只管放心!”他顿了一下,又道:“我思量了一下,除了我跟爷们,带上黄富扬,他武功不是顶尖儿的,但江湖上趟得熟,心思也灵动些,一路照应也方便,二位大人看成不成?”刘墉便看福康安。福康安问道:“哪个叫黄富扬?”
  站在队未的一个黑瘦矮个子应声而出,却是一脸痞子相,窝鼻稀眉挤巴眼儿,伶伶丁丁浑身带着利落又有点狠琐,似笑不笑说道:“标下就是!请福爷训示!”“很好!”福康安笑道,“有点时迁的形容儿,偷鸡摸狗的勾当恐怕少不了。一边和易瑛打,一边号啕大哭的,就是你吧?”黄富扬眨巴着小眼笑道:“爷眼力不差。小的江湖外号就叫赛时迁,偷东西本事江南第一字号,本就是个贼出身。不过如今作了官,已经改邪归正!”说完近前给福康安打个千儿,顺便拽拽他袍角,咻着气儿笑道:“爷的袍子角儿沾了泥巴……”将手一举,不知这肮脏瘦子甚么手法,福康安腰间御赐的汉玉坠儿、荷包、袖子里的一把金爪子儿竟都被他偷去!……福康安不禁目瞪口呆,黄富扬一样一样把窃物往桌上放,嘻皮笑脸道:“给福爷瞧个把戏,小的下不为例!”黄天霸沉了脸,斥道:“你卖弄甚么?退下!”黄富扬一缩脖子答道:“是!再不敢了!”福康安呵呵大笑,说道:“好!就是你,跟我们一路走!”
  黄天霸不禁一笑,因听见远处鸡鸣,呵腰儿对刘墉说道:“是四更天了。福爷这会子也不好进里头缴旨;少傅今个儿连晌觉也没歇歇;依着标下,这上房东西两间都收拾得干净,将就困一会子,天也就亮了。明个——不,今个爷们还有一天忙活的,留扬州的这几个徒弟,标下也要细细再安排一下差使。爷们没别的指示,我们好退下了。”见刘墉点头,黄天霸和众太保略一行礼恭肃退下。
  屋里只剩了刘墉和福康安。两个人都错过了困头,不想到床上辗转翻个儿,对坐在安乐椅上各自出神。他们早就相识的,刘墉在京时常去傅府,不过那是去见傅恒送案卷回事请示,福康安只是个挂名侍卫,厮见寒喧一礼而已。福康安天磺贵胃相府公子,养就的贵介气负,礼敬刘墉,并不为是刘统勋的儿子,倒因刘墉两榜进士点入翰林的份上居多。真正刮目相看,还是因这番江南之行,刘墉居中指挥调度,将纵横七八省,朝廷几次举兵没有扑灭的一枝花教众一举犁庭扫穴连根拔除,这份能耐这份咬牙定心的忍韧不能不令人佩服!在刘墉眼里,一向看福康安是个天资聪颖不甚安分的公子哥儿,待知他违抗母命千里寻父请缨前敌,从北京一路赶来道途惩贪济贫种种行径,这般样儿的满族少年子弟竟是开国以来闻所未闻,也不免暗自嗟讶敬佩。此刻漏深孤灯之下,一个是机敏老成干事练达的青年,一个是生气勃勃心高志远的少年,受命同办一差,即将同行同住,对面兀坐,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要问,却毕竟平昔交往不多,都有点矜持,也不知话头从哪里说起。两个人都沉默着。这正是临曙之前天光最的暗的时辰,只能听到远处似乎被压抑了的鸡鸣声隐隐传来,暗风鼓窗,青白色的窗纸一翁一张,发出枯燥单调的悉悉声……
  “瑶林,”刘墉打破了沉默,“你是天子近臣,又是宣诏使节,仔细推详旨意,这次‘观风巡阅’,刘墉自然要以你马首是瞻。万岁爷降旨时必定还有详明安排,巡阅四省吏情民政,其实连刑政财政军政也囊括在内的,不知以哪个省为主,哪项政务为主。是单巡风折具条陈上奏,还是就地就时处置。多大的权限范围。这是要心里清楚的。”
  福康安身子向前一倾,笑道:“你可真能沉住气,憋了这么一阵子才问,万岁爷有详尽旨意——你别站,我不复述万岁原话,只领会要义,领会错了是我的责任。明天万岁没功夫招见我们,两天之后我们从瓜洲北上,主子还要再接见一次。这只是给贤兄闲吹风——第一,是以你为主,我是跟你学习办差,但我也有一样的观风使身份;第二,观风,东西南北‘风’,连旋风都观,但若不是台风,只观不理。机断处置权,一般钦差都有,我们自然也有;第三,也有个‘历练’的意思在里头,所以我们微行,并不给各省督抚知会诏书。这样才能见到些真‘风’。总归起来一句话,主子对你我期有重望!”他目中瞳仁在灯下晶莹一闪,又显出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皇上说……他累极了,累到骨头里,累到心里,……到江南先住毗卢院时,北京南京诸般联络没接通,也就松泛了三五日。待到太后老佛爷驾到,本想陪着宫眷寻个清静去处‘躲几日公务’,谁知竟是没个‘去处’。除了北京转过来的奏折照批,该见的人一个不拉还得见,还平添了许多人事料理。地方官,佐杂官,缙绅,退休老臣,拜祭明陵,夹着大案一波不平一波起,竟比北京紫禁城里还忙了十倍。说无论如何也要陪太后疏散一下,去看看‘槐抱迎春’,又冒出个窦光鼐,当众以头触树死谏!——皇上心里不是滋味啊!”他连复述乾隆公务繁忙,其中夹带着对二人的指使,还有他自己的感慨,纯粹的款款谈心。刘墉仔细听着,心里甄别着哪些是该自己办差留意的,哪些地方该在接见时应对,又怎样向军机处回报皇上这些旨意。听到后头,福康安已说得混成一片,无法斟酌,不禁一笑,道:“这些内情,窦光鼐一个外臣未必知道,他也是一片用心良苦啊——皇上不会军流了他吧?”“你说到哪里了!”福康安一哂,说道:“皇上还夸窦光鼐来着!”
  刘墉睁大了眼睛。
  “皇上说‘窦光鼐此举不为无过’。”福康安回忆着乾隆说话时的神气,慢吞吞说道:“孝奉母后,是垂范天下的大典;看:“槐抱迎春,和游莫愁湖是一样的道理。有奇异景致,寻常人都能来看,为甚么朕的母亲就不能?这是读书读迂了,见小不见大——但窦光鼐朕取他的良苦本心,取他的胆,众人皆唯唯,惟他敢谔谔,这一条难能。太后和皇后要朕升他的官,朕说,只能取其心,不能取其行。都象他这样放纵,会有人碰朕的须弥座怎么办?所以这样人不能升他的官,只可信赖就是。然而,现今这样的臣子是愈来愈少了……”
  福康安恰到好处地煞住了。其实,乾隆的原话里还有:“文死谏,武死战,廿四史中多有奖赞,《儒林外史》里还有为了一个死得‘好题目’的,逼着未嫁的女儿饿死殉节,这里头有矫情,也有沽名钓誉的。过于抬举窦光鼐,容易激起汉人这种恶习,不是满洲人的福气。福康安你记住,国乱出忠臣,板荡识英雄固然不假,但出了忠臣,就是君昏国乱了,识得了英雄天下板荡了,那是格言,不是祥瑞。甚么时候儿大清出了屈原、岳飞,出了海瑞抬柩上朝,那就是天下局面难以收拾之时了!”但面前的这个刘墉,也是汉人,一脑门子忠荩以死报国心,这话说出来,他觉得不好,舔舔嘴唇,抿住了。
  但这些言语对刘墉来说已经足够品味的了,大体与小局,宽仁与约束,孝与忠,心与行,把乾隆犀利睿智的识见和周详缜密的思维放在心里惦量着,他已坐直了身于,咀嚼着,久久才道:“今晚是没觉睡了。瑶林弟,我们商计一下,把差使分分类,看先办哪一件。回头皇上召见,你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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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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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2:36:20 | 只看该作者
十一 智勇妇智勇脱缧纵 伶俐童伶俐返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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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罗奔的夫人朵云得脱囹圄,恰是乾隆车驾离开仪征赴扬州行在之后三天。刘统勋遵旨在仪征停留一天,又一次接见了裴兴仁和靳文魁,又给傅恒写信。转述乾隆在五十里铺关帝庙交代的金川军事机宜,命傅恒“严备缓进,不作孟浪之举,不图侥幸取胜,一切机断毋失战机,‘上将军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诸言语都写了进去。又发文给尹继善、岳钟麒,“全力援手傅恒,勿使莎罗奔逃亡青海入藏,密弥监视回部霍集占动势,随时用六百里加紧报江南皇上行在。”留在仪征回报差使的海关道、铜政盐政司官、圆明园采办司堂官,回报黄淮汛情及黄运两漕堤岸河泊事宜的官员也有几十号人,连听带指示,直忙到天黑。又耽心刘墉抽出来办外差,扬州防务有所疏失,便不再滞留,当夜起更便命轿赶路去了扬州。此时仪征县中,别说是官府,就是寻常百姓家,为接这个“驾”,先是丹垩粉饰大兴土木,沿街破屋平毁旧房刷新,里保一日三催洒扫庭除,“内外整洁纤尘不染”。出工修路垫土结扎彩坊,香花爆竹酒食点心……比过年还忙了十倍。此刻御驾东去,大员走尽,城中官商士民一口气松下来,竟是人人神疲个个力倦,一座城都累,象收了戏散了集,又象刚吃过一席满汉全席,人人都有点大病初愈的样儿,一脸臆症相,走路都晃晃荡荡。
  押运朵云的槛车进城刚刚过午。因她是“钦犯”,江南省臬司衙门因主官都从驾护卫去了,巡捕厅堂官接到按察使手令“押朵云至皇上行在御审”。想想自己不能擅离南京,但衙门里已经无职官可委,因南通县令姚清臣到省说案子,就腿搓捻儿说:“烦老兄走一遭儿。皇上就在仪征,路不远,朵云又是女人,拘押以来很安分。押到交给刘墉刘大人就算完事儿。其实你只坐个纛儿,我再派两个衙役跟着——人家是钦犯,没个官跟着不好,是吧?”姚清臣只是个七品芝麻官,也想乘机单独见见刘墉,甚至能见刘统勋也未可知,因就一口答应了。
  日头刚错西,槛车进城。说是“槛车”,其实朵云不枷不捆,车上还有席棚挡风,安生半歪在车里,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街衙里巷晃晃徜徜的闲人倒是也有,稀稀落落的不成群儿。姚清臣先到驿馆,打听清楚刘家父子已去扬州。此时大伙房里已经开过饭,他是小官,不敢放肆叫重做,于是和三个衙役里的头儿莫计富商议:“到街上馆于里胡乱吃一口——自然是我出钱。然后咱们奔扬州,交割了人犯,就便儿瞧热闹儿,放你们两天假,我给你们赵堂官写封信带上完事儿。”莫计富自然无话说得。
  谁知走一家店铺关门打烊,再走一家盘账叫歇,槛车从街南拉到街北,连平时摆得满街吆喝招呼不迭的烧麦馄钝大饼油条水煎包子诸类小吃也一概叫歇停业。一个骑马顶戴官员三个步行衙役一个车夫,带着身穿藏服皮袍脚蹬长筒马鞋的“番婆儿”满街转悠找馆子吃饭,倒招来一群闲人小孩跟在后头,到一处问饭,立时围上一群,痴痴茫茫呆看,再走就再跟。倒是十字口一个老头儿见他们找饭找得虔诚,指点说:“县衙——从这往西半里路北衙门口有卖油条炸小鱼儿的,专供早起点卯衙役来不及吃饭做点心,那是不会歇业的。再者您老是官,进衙门叫伙房现做,他们也没个不侍奉的理。”
  “谢你老人家了!”一语提醒了姚清臣,他一拍脑门子笑道:“郭志强我认得,上回去南京会议,他还说请我‘架子小点,抽空仪征转转’——走,打他的抽丰去!”几个饿得饥肠辘辘的人顿时没了沮丧之色。莫计富笑道:“都饿糊涂了——这衙门里人常往省里去,他们头儿我都认得,倒在街上瞎兜一气——你干甚么?”他突然发现坐在车上的朵云神情有些异样,两手攀着横档儿,直起了腰似乎要起身的模样,盯着看热闹的人群,遂断喝一声“安份些”!
  朵云嘬了一下嘴唇,又瞟一眼人群,低下了眼睑,说道:“腿坐麻了……你们饿,我也空着肚子呢……”似乎自言自语,叽哩咕噜又说几句,姚、莫等任凭是谁也听不懂了。
  他们哪里知道,自从朵云从北京解到南京,莎罗奔从金川派来营救的人已经尾随而至。刮耳崖的头人仁巴亲自带着五六个会汉语的藏人,还有朵云的娃子嘎巴,早已潜伏在石头城夫子庙一家客栈里,随时侦知朵云的动静。金川这地方粮食盐巴都要靠四川内地挤济,但不缺的是黄金,刮耳崖有的毛洞里核桃大、拳头大的狗头金不用仔细寻,有时不小心还会被金块拌倒了……他们根本没费甚么事就把看守朵云的臬司衙门巡捕厅南牢上上下下买了个通遍。朵云在狱里咳嗽,第二天就会有治伤风的药送进去。只是负责看守警巡的是北京南来的善捕营军校,怕走风没敢买通,没有见面儿机会。自进仪征,那些懒懒散散的闲人中朵云已经看见了仁巴,买饭围观人众中又闪见了自己的奴隶嘎巴,那几声“自言自语”说的明白:“我这个样子囚着,想见博格达汗很困难。今天是逃出去的机会……嘎巴,要聪明一点……绝不能动武……告诉仁巴,一齐想办法……”还补了一句,“他们要把我交给刘家父子,但刘家父子已经离开了这里……”可怜姚清臣莫计富并一众围观的汉人,当众被他们蒙得瞎子聋子一般。
  车到县衙门口,果然有一间炸果子小铺,大家此刻想的是大快朵颐,看也没看便直叩县衙仪门。但此刻正是午间散衙时分,只有几个呵欠连天的当值衙役,姚清臣亲自上前通问,衙役头儿却也不敢怠慢,回说:“我们郭太尊陛了,随驾去了扬州呢!”
  “郭志强升了?调了哪里?”姚清臣问道。
  “北京,户部主事——回大人您呐!”
  “嗯……这里衙门里差使交割了没有?”
  “没呢!还不知哪个大人来接印。”
  “有主事的没有?哦,我是南通县令……办差路过,街上饭店歇业,想请伙房做点饭吃——我和郭县令是至交好友……”
  “就不是至交好友,吃顿饭打甚么紧?”衙役笑道,“不过怕是伙房的人散了……”正说着,一个中年人晃晃悠悠从二门里剔着牙出来,戴着黑缎子六合一统帽,灰府绸风毛边坎肩里套蓝宁绸夹袍,项下挂着副近视眼镜,腰里槟榔荷包儿一步一摆——地道一身师爷打扮。莫计富瞧得清爽,远远便叫:“嘿,邵老夫子!吃饱了撑得出来散步儿么?——你他娘的愣甚么!为黄柳氏讨债官司,你没找过我老莫么?”
  那邵师爷戴上眼镜,怔了半日才看清了,立刻满脸堆下笑来,快步迎上来,口中说:“是莫刑庭呀……恕学生眼神不好,怎么敢忘了您呢?是我们的衣食靠山嘛!”又一闪眼看见姚清臣,“这不是姚太尊么?您不识得我,我是南通人,真个天上掉下父母官!要拜见您有件小事,正寻门子结识您老呢……”他连说带笑,连车夫都一揽子套近乎,“兄弟……还有这位……都跟我来!你们准还没吃饭——老刘头,别忙关伙房,打整菜蔬,郭太爷的同年来了,照八两的例弄一桌来,回头老爷有赏!来来来……就在东花厅,又暖和又敞亮……”一头带路,一头笑语,寒喧殷勤得间不容发,直让到县衙大堂东侧院,连朵云在内都一齐落座,一样儿礼宾相待,又说:“还有一坛子老绍兴,怕不够,我再弄去!”直到他风风火火出去,几个不同身份境遇的人还被他的热情弄得发懵。倒是莫计富见机,忙尾随出来,在邵师爷耳畔叽哝几句。邵师爷撮着牙花子笑道:“我说呢!还带着个大脚片儿番婆儿……衙门现在没人,交给他们也不放心,这是钦犯不能难为——这么着,一处吃饭吧,酒少喝。饭后我还要跟姚太爷说事儿,我那个不成材兄弟为一块风水地和一家寡妇打官司,输赢小事,面子栽了要紧。趁这场子您老也帮衬几句。”说着忙活去了。
  因为朵云在场,这顿饭吃得很快。几路人其实都不相熟,身份高下悬殊,但都知道“钦犯”二字份量,只狼吞虎咽猛吃。倒是朵云似乎酒量颇豪,见众人不多饮,满口藏语也不知说甚么,连吃带喝自斟自酌,吃酒吃得薄晕上颊,她却把握得见好就收,也就住杯停箸。邵师爷吃过饭的人,只陪着约略劝酒劝菜,却也不来相强。恰吃到将近席终,众人揩手抹嘴纷纷起身,还是门上那个衙役头儿一溜小跑进来,笑着对姚清臣道:“太爷,刘延清老大人派人来接朵云夫人了……”说着回身一指。
  众人顺着他指方向隔门外望,只见西斜阳下五六个人践着满地化雪水迄逦近来。都穿的内务府笔帖式六品装束,打头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却是金青石顶戴雪雁补服,身材又高又壮,黝红脸色毫无表情,只那顶官帽子略大一点,几乎压了鬓角,一望可知是个城门领之类的武官。
  朵云目光一闪即敛,心里一阵紧张兴奋:仁巴来了!
  此时席上几个人早已离位,愣着看这几位“上宪”雄赳赳进来,姚清臣忙进前一步“啪啪”打下马蹄袖,行庭举礼,小心翼翼道:“卑职姚清臣,乾隆十五年同进士出身,现任南通县正堂。
  “宝日格勒!”仁巴*一口生硬的汉话,打断了姚清臣,带着浓重的蒙古腔,傲慢地扫视众人一眼,自我介绍道:“三等虾,跟着蒙古英雄巴特尔办差使的!这里你的是头,朵云押在哪里?”
  朵云也万没意料仁巴是这般料理,想笑,咬着牙偏转了脸低头不语。姚清臣忙陪笑,指着朵云道:“这个妇人就是——卑职奉命……”“刘中堂的已经到了扬州!”“宝日格勒”不耐烦地一摆手,“福康安和刘墉另有圣旨办差的。你们押她仪征,差使的办好了。人交给我的,你们放假的!”说着一努嘴儿,两个人过来架过朵云便走。屋里几个人都不禁面面相觑:这位宝日格勒无论神态言语来看,是蒙古人似乎不假,又穿着官制袍服,挑剔不出毛病儿。但交割人犯,要有信票,有回执,怎么拉过人说走就走?这侍卫也忒不懂规矩了!但他的官阶高,身份贵重,又一脸蛮横,几个人心慑得不敢问话。眼见他们就要出门,姚清臣责任在身,一急之下乍起胆子,笑着绕到前头,呵腰儿陪笑道:“大人,走这么远道儿,准还没吃饭呢?歇会儿,吃杯茶,卑职……”他突然灵机一动。“卑职到扬州也有公务,咱们一道儿上路……”莫计富也陪笑:“大人,嘿嘿……小的们奉差有规矩,得有延清老中堂的回执。嘿嘿……或者崇如大人的也成。不然回去没法交待,嘿嘿……这是规矩,嘿嘿……是规矩。”
  “格力吉隆巴!”仁巴似乎愣了一下,粗野地骂了一句,亮出一面明黄镶边蓝底黄字的牌子给莫计富等人看,姚清臣和邵师爷也凑过来嘘眼儿瞧。却是满汉合壁两行小字:
  乾清门三等待卫
  但他们谁也没认真见过这物件,无法辨真假,心里信他是真,但没有回执放人是万万不能的。仁巴收起牌子道:“这个,假的?格力吉隆巴!”站在旁边的朵云突然道:“我不跟你走!我还是跟这几位一道儿。你太粗野……”接着又是一串儿藏语。仁巴似乎有点气馁,口气仍是不容置疑,“我是刘中堂指令的!没有商量的!一道走,可以的!”说罢和众人拔脚就出门,在院里立等。
  但汉人繁琐仪节多,总有许多寒喧罗嗦,邵师爷还惦记着说官司,又取茶叶又送红包儿,约略说了情节,又道:“回头给太爷写信再说详情……”见仁巴在外跺脚,等得大不耐烦,这才殷辞出来。穿出东院未出仪门,朵云越走越慢,似乎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仁巴大步在前,回头道:“快点的!”姚清臣也问:“你好象有甚么事?”朵云嗫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要方便……”又是几句藏语。
  她要解手。水火无情的事谁都能谅解。但衙门里没有女厕,就有女厕,谁也不能陪着进去,跟着送出来的邵师爷指指东墙跟一个斜搭的茅棚,说道:“那就是茅房——我喊喊看里头有人没有。”近前喊了几声,里边没动静,笑道,“进去吧!”“谢谢你了!”朵云说道。她似乎憋的厉害,拧步儿夹腿蹈蹈进了东厕。
  十一个大男人站在厕房不远处等,但这种情势不同于等吃饭看筵桌,不能死盯着,也不能议论长短,傻站着也似乎不妥(有偷听厕所动静嫌疑)。姚清臣儒生身份,觉得不雅,便和邵师爷兜搭:“老郭回来告诉他一声,这离南通又不远,得便过去聚聚。”
  “是,那是一定的,不过,他老人家就要陛任了……”
  “陛任更好,绕点道儿去我那盘桓几日。”
  “成,到时候学生也陪着过去。”
  “你兄弟那档子事我心里有数,放心就是——她是自杀嘛——不过你也得预备着破费几个。判你有理,那头死了人,毕竟也得安抚。刁民难惹,你当师爷的自然知道。”
  “是,老父台说的,正是学生心里想的……”
  ……跟从姚清臣的三个衙役也自有他们的题目议论,张三请酒李四赖帐搭讪着。
  足有半刻功夫,议论突然停止了。先是莫计富,摸着脑后辫子诧异道:“怎么还不出来?”一个衙役接口道:“就是!屙井绳尿黄河也该完事儿了!”这一说,所有的人都警觉起来,听厕中寂静无声,姚清臣不禁脸上变色,指着墙问道:“老邵,墙外头甚么所在?”邵师爷也慌了,说道:“别是翻墙逃了——外头是官道!”一个衙役便对厕房喊:“喂,完了没有?完了没有都答应一声!”
  一片岑寂。
  再喊一声,仍无动静。姚清臣情知大事不妙,顾不得身份,大喊一声:“我们要进来了!”一个衙役应声大跨箭步冲了进去,几乎同时便听他尖声惊呼:“老天爷!这婆娘翻墙走了!”在寂静空寥的县衙院中,这一声喊话赛有人被蝎子猛地蜇着了头,又似半夜行路突然碰到鬼魅样带着惊慌绝望。姚清臣双腿惊得几乎一个坐墩子软在地下。邵师爷头皮一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专门等着这一声的仁巴也被这一嗓门吓了一跳:这畜牲失惊打怪,他妈妈真给了他个好嗓子……姚清臣一个返醒回过神来,原地里犯了疯癫似兜了几个圈儿,气急败坏对邵师爷道:“快,快!叫巡捕房衙役……全城戒严!”
  “这会子都放假了……”邵师爷脸色惨白,冷汗顺头往下流,结结巴巴说道:“等人叫齐,早就逃远了……”
  “她走不远!”莫计富叫道:“她穿那身衣服谁看谁照眼……”说话间,入厕的衙役已抱着朵云的藏袍一脸苦相出来,绝望地说:“她把衣服换下来了!”姚清臣急叫:“把衙门现有的人,连伙夫在内都叫上,一齐去搜去撵!她是个大脚女人,好认……”突然想起还有个“宝日格勒”,忙转身道:“请,请请大,大人作主!”
  仁巴见已得手,心里笃定,脸却板得铁青,皱眉沉思拖延时辰,一付指挥若定的样子,半响才道:“她跑不远的!邵的,把你衙役的人都叫起的,向北,姚的,你们原路向西!我们东边路熟的,向东!邵是本县的,不要动,赶紧通知县里巡捕房。码头、客栈的,旅馆饭店还有男人睡女人的地方(妓院),看把戏的地方(戏院),喝茶的地方——一律搜的!晚上卯时的我们集中,搜不到的再报刘中堂!”邵师爷听听,布置得满在行,只是“卯时”是早晨,这位蒙古大爷大概弄混了,忙道:“宝大人指示详明!不过卯时太迟了,酉时我们聚齐最好!”
  “‘有时’不行的!一定要聚齐!”仁巴认真地说道:“一定要定住时间的!”邵师爷见他不通,苦着脸指天划地比量半日,才说明了“卯时”是明日早晨,而“酉时”不是“有时”,而是……好不容易这位侍卫爷算“明白”了,一翻眼说道:“格力吉隆巴!天黑的就来,你罗嗦麻烦的!”说着手一摆,“我们分头走的!”
  天黄昏了。黝暗的晚霞象出炉的热铁,由灿红而橘黄、而褚褐、而灰红,愈来愈黯淡,变成一天灰黑。水墨大写意似的晚云随着太阳的沉落,完全失去了多彩的姿色,变得阴沉黑暗。偌大衙门里只剩下邵师爷一人,焦得热锅蚂蚁似的拧圈儿兜。申未过去了,没人回来,西正过去,衙门派出的人回来了,帮着邵师爷说宽慰话,等,西未过去,姚清臣也回来了,继续等,直等到半夜,也没见那位宝日三等虾的影子。一片嘈杂的议论埋怨声中忽然隐隐听得一阵细碎的马蹄声急响。此时院里聚的足有一百多人,都一下子安静下来,屋里儿个人也一阵兴奋,都站起身来,瞪着眼看时,并不是“宝日格勒”回来,却是本衙门随着郭志强去扬州的捕班头儿罗克家在院里滚鞍下马!
  “出了甚么事?这早晚一院子人?”罗克家揩着一头细汗,一头进门一头问邵师爷,“——押运朵云的槛车到了没有?今儿中午刘少傅专门叫郭大爷问起这事。他老人家就要和福老爷一道北上……郭太爷怕出闪失,叫我回来问问……”
  “上当!”姚清臣轻声惊呼一声,一下子瘫坐了下去……
  “汉狗们上当了!”
  朵云、仁巴、嘎巴几个人已经坐在扬子江仪征渡口下游十里处的江心里,一崭儿新的乌篷大船分里舱外舱,厨房灶具一应俱全,七个人饮食起居都宽宽绰绰。此刻下锚江心,船外昏黑的天穹下,青苍泛白的江水远观茫茫无际,近听江浪拍舟,看似孤舟寂寥,舱中却是一片笑语欢声。他们也在计议下一步的行止办法。说起白日情形,一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
  “汉狗子们这里真有意思!”仁巴拍腿笑着:“只要有金子,甚么都能买得到……”他指着嘎巴,“连这个娃子,也有个把总手本呢!要是金川人想作官,连金川的狗都能弄个这种帽子!”他拍拍那顶大帽子,咧嘴哈哈大笑。嘎巴还是个小不点儿,嘻嘻笑道:“价钱便宜得很,比运到我们刮耳崖的盐巴还便宜!”一个藏汉也笑道:“故扎(指莎罗奔)怕夫人受苦,又送了十斤黄金来,其实塞上三钱银子,夫人在牢房里要吃甚么有甚么!”
  “他们是钱串子!”
  “象狗一样,只要有吃的,就是他的主人。”
  “除了仿造那面侍卫牌子,夫人,甚么事也没费……”
  “仁巴头人装蒙古人真象!我看那几个官见他,腿都颤抖呢”
  “哈哈哈哈……”
  一片笑语中,朵云恢复了平静,随着船身一起一荡,在轰鸣的江涛中,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沉着清晰:“故扎让我回去,我当然是要回去的。但现在我还没有见到博格达汗,没有完成他的使命……你们来,知道我的小鹰们平安健壮,我就更放心了。我——一定要见乾隆博格达汗一面!为了我们举族的存亡……”
  “故扎夫人!”小奴隶嘎巴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朵云道:“您的自由是很不容易的。仁措活佛和桑措老爷子都怕……他们把您送到傅恒的大营里当人质。再说,乾隆博格达汗囚禁了您那么长时间都不肯见您,现在您逃出来,见他不是更加困难了吗?”朵云抚着他乱蓬蓬的发辫爱抚地一笑,说道:“孩子,乾隆的势力太大了……一次打不赢可以再打,不会用我来当人质的。我们已经打赢了两次,乾隆把他最能干的宰相都杀了两个,还杀掉了他最能打仗的大将军。战争,总得有个双方能接受的结局,不能无休止地打下去——那不是我门金川父老兄弟的福气。”嘎巴不解地问道:“那——夫人您为甚么还同意我们营救您呢?在狱里坚持请求乾隆接见不好吗?”
  朵云略带疲倦的眼睛好象隔着船蓬眺望外边一望无际的黑水逆波,叹息一声道:“……我不能完全猜透乾隆的心。但是,他不肯杀我,可能因为我是个孤身女人,会损害他的尊严,也可能不愿把事情作得太绝,给故扎留着面子……他的臣仆们和他不完全是一条心,他们要在主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心,要用金川人的鲜血染红他们的官帽子。如果我猜的不错,如果继续囚禁下去,他的臣仆就会说服他把我送回金川。我是不甘心这样的,一定要见他一面。我要让他明白博格达汗既然拥有天下,就应该有天地那样大的胸怀!故扎在我临行前说了三天三夜,告诉我应该对乾隆说些甚么,我还一句也没说……”她低下了头,双手捧着,象是在祈祷着甚么,青丝瀑布一样的垂发下,一滴又一滴,泪落在手心里。·
  “夫人不必难过。”仁巴浓眉下目光炯炯,象是泪光又似火光,“松潘西边,还有一条通往青海的路没有被汉狗子们发现。故扎已经下令,所有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刮耳崖,在刮耳崖我们还有足够一年的粮食,只是盐巴不多了,正在暗地筹买——如果刮耳崖守不住,就从松潘西边克罗卡什峡谷穿过去,到青海的克佣小镇和达赖喇嘛派来的活佛接头,然后举族到西藏安身——我们并不是没有退路呢!”他的目光阴郁下来,因为他知道这条路,几千里的峡谷冰雪覆盖,没有人烟,没有水草,没有粮食接济,还要穿过二百里戈壁才能到克佣,再翻越昆仑山,唐古拉山到西藏……。说是路,其实是绝路而已……沉默半响才道:“故扎说,乾隆的面缚投降负荆请罪,要藐视我们金川人的骄傲和光荣!夫人如果……如果……”“如果我屈辱地答应他的条件,就不是他的妻子!”朵云一下子抬起头来,苍白美丽的面孔上挂着泪水,嘴角挂着微笑,目光象要穿透船顶样望着上苍,“……噢!至圣至灵全知全能的佛爷……我不会辜负我的丈夫,羞见我的同胞和儿女的!”移时,她才从激越冲荡中回过神来,喘息了一下,问嘎巴道:“我们带有多少黄金?”
  嘎巴指指后舱两个坐柜,说道:“两个箱子里有五千斤金子,手里还有十万两银票……”朵云心里一阵感动:八万两金子!是把金川的库金几乎搬空了来营救自己啊!默谋了一会儿,仁巴说道:“夫人,狗头金还有很多,故扎说不能带到内地,汉人知道了会红眼睛的……”
  “知道。”朵云只答应一声,又沉吟许久,说道:“这么多金子带在身边是很危险的,也用不了这么多。买下扬州最好的花园或者包租一处最美的风景,在海宁、瓜洲、苏州、杭州,都包租风景,要最好的——有一万五千两足够用的。留下我们的用度,剩余的钱要买药,防寒防冻的、刀伤药、风湿药、感冒伤风退热的药都买,还有盐巴。我估计傅恒会封锁我们。可以换成银票,以五倍的价购买,但要运到金川,凭着故扎的收据在我们这开销银子,这比我们自己买运要便宜而且风险要小——五倍的利,汉狗子的商人会拼命给我们送药送盐巴的!”
  仁巴听了不由暗自钦服:这位故扎夫人手握智珠,真个不含糊!因笑道,“故扎最发愁的就是药。我们的人混进内地买药根本不行,汉人怕犯了傅恒的军法人财两空,也不敢带药去卖。在内地开钱给他们,这办法好极了!不过,为甚么要租园子呢?”
  “我要见乾隆,又进不了他的院子。”朵云微笑道,“我在狱里听他们闲说,乾隆这个人爱玩、爱作诗、爱骑马打猎、爱女人仁巴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朵云。
  “要买些美丽的女孩子养在我的园林里。”朵云微笑道。
  “博格达汗他……会中我们的计谋吗?”
  “会的——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派一个兄弟回金川,向我的丈夫报告这里的一切!”
  小奴隶嘎巴接受了返回金川向莎罗奔报信的命令。他其实是个汉藏混血儿,今年才十五岁,长得个子不高,脸盘儿、眉宇神气、肤色都是汉人形象儿,只那双大眼睛,微微外张的鼻翼略带藏人模样。他的父亲原是汉军正红旗下的包衣奴,雍正年间跟着“模范总督”鄂尔泰门下跑差。雍正十二年鄂尔泰在云南“改土归流”激得苗人全省皆反,苗王七十二山寨啸聚兵马,打得各府各州官员魂不附体,鄂尔泰的政令不出省垣,州县府治互不能联络,都困得孤岛也似。在一次向大理县送信归来途中,嘎巴的父亲被苗人俘掳。在苗寨被囚三年,张广泗率兵平乱,举火焚寨的夜里他悄悄趁乱逃出来。此时鄂尔泰病死,掌旗牛录是张广泗手下一个戈什哈,处置逃奴叛奴除了“杀”没有第二个字。因不敢回旗,游魂似的在云贵川讨饭渡日。却又被下瞻对的班滚捉了去为奴。班滚兵败逃往金川,裹携着又到了大金川。班滚自己就是寄人篱下的人,手下奴隶就更苦不堪言。从背粮运盐这些粗活计到炒酥油糌巴拈牛羊毛绳支火造饭……一样不到就是一顿鞭子。在一次刈草中他偶然相识了大金川藏人故扎首领的女奴彩玛,相濡以沫的劳作生涯由事生情因情至爱,悄没声的就有了嘎巴。直到色勒奔莎罗奔兄弟二人为争朵云同室*戈,色勒奔决斗不敌而死,莎罗奔掌握金川大权,又逢清军两次来剿,嘎巴的阿爹身世如此坎坷漂零,精明的莎罗奔一下子看中了这个兼通满汉苗藏言语的汉子,提升了作自己的随从参赞,虽没有脱去奴籍,在金川也是头面人物——际会遇合穷通贫富,一荣皆荣,一损俱损,是古今遍天下的通理,彩玛就成了莎罗奔的女管家,嘎巴自然是朵云的得意随从。
  沾了能够精熟汉语的光儿,嘎巴又身携吏部颁发的正牌子“把总”委任文书,一到武汉便向兵驿投宿。因是金川前线营前效力弁官,从汉阳向西都由专设的官舰运送,水舟陆马五十里一站,兵驿里无分昼夜大伙房不息火,米饭包子馒头红烧肉管够。运粮的运饷的运药物被服锅灶杂什物件的军需官络驿不绝。嘎巴身负重任,也不甚敢和这些人兜搭。但觉入川以来,一路走一路全是军官,全是兵驿,气氛愈来愈紧张。进了成都郊外,计程走了将近两个月,天气早已到了仲春三月。从竹篱、养马河、龙泉驿到清水屯一带数十里,新竹丛畔绿柳荫里,连连绵绵大纛小旗营垒相望旌麾蔽日都是营盘连接,一色的牛皮帐蓬望不到边,饶是嘎巴见多识广,两次金川之战中厮杀过的人,见如此雄壮军威阵势,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为怕被人识破行藏,嘎巴没敢进城,绕城南走了半匝,在双流镇军驿里住了一晚上。他心里犯嘀咕:再向西走,不知自己带的官衔护照还管用不管,是换了民夫装束走,还是用钱再买一个中军传令戈什哈的牌照之类混人金川?嘎巴早早吃饱了饭,在西院一侧厢房南头一间曲肱而卧,嚼着槟榔盘算着,直到戍初时牌,天将断黑时,方要朦胧入睡,忽听见东边正院脚步杂沓,像是一群人被赶进了兵驿,夹着有几个人粗声吆喝训斥:
  “都靠墙根站——靠墙根!*你——闺女的老杂毛,夹腿捂肚子的犯甚么毛病?”
  “你——站那边!”另一个尖嗓门儿叫,“谁叫你坐啦——瘸?你不来金川,就变成瘸子了?!”
  “你!”又一个人吼道:“这是甚么地方儿,扒裤子拉鸡巴就撒尿?”
  接着便听“啪”的一声耳光声,撒尿人带着哭腔的申辩声、训斥声,还有人央告:“求老爷叫这里爷们多赏一碗饭……我有消渴症……委实走不动路……”“消你妈的蛋渴!”还是那个尖嗓门儿骂道:“你就是开药店的,自己的病不治跑来跟老莎勾手儿,跟他妈朝廷过不去!渴死你饿死你个狗日的!”
  “算了算了老刘!”一个人象是领头的喝止了众人吵叫,对尖嗓门儿道,“这几个家伙明儿送到傅爵爷手里,不定活得活不得呢!你这是走累了,拿他们撒气儿——留着点精神,我去和驿长官说说,先吃顿饭,将就住一晚。明儿松快着就进城了,交差完事儿回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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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2:37:10 | 只看该作者
十二 检校场风雪点营兵 据虎帐豆徂恤民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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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嘎巴早已听得双眸炯炯,不言声蹬靴子起来。早见各屋灯亮,住宿的军官们有的围桌说笑,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在院里提着刀胡砍乱刺,还有背着手看星星,哼着曲儿瞎转悠,捏嗓儿装女人唱昆曲儿,憋嗓儿唱铜锤的各色各样不等,嘎巴也不理会,转到前院门口,果见一溜儿黑影垂头丧气站在东墙根,搔痒揉屁股的似乎也甚不安生,因见几个驿丁在茶房门口卖呆闲磕牙,便踱过去,指着东墙根问道:“他们的,甚么活计?”
  “回爷您的话了!”一个麻杆似的高个子驿丁正磕瓜子儿,忙吐了皮儿,在茶房门口一躬背陪笑道:“——一听爷说话,准是傅相爷从科尔沁调来的军爷——这起子人是两广内地跑单帮的,专门贩药材咸盐给莎罗奔,犯了傅相爷‘资敌七杀令’。原来都是卡子上扣住了,就地在军营正法,这一拨儿是十天前改了令,‘商贾良民犯令押赴行营审谳决断’才活下来的。押送兵士不耐烦,训斥他们,敢情惊了您老高睡了。嘿嘿嘿……”
  嘎巴只“嗯”了一声便转身而去,装作看稀罕的凑近那群人。但天色太暗,影绰只能见个大概,一共是八个人,绳穿缚胳膊蚱蜢似的一串儿,老的只有一个,粗形容儿五十岁上下,其余的都是三十多岁样子,叽叽哝哝猥猥琐琐,一望可知都不是金川人,顿时放下了心。他转着念头想问几句话,却见一个墩墩实实的小军官过来,陪在他身边一个兵嘻皮笑脸一头走一头说,却是一口川腔:“好老板儿你咧……虽说这驿站留官不留兵,这是傅大帅亲自要的人犯嘛!辣子不麻花椒兑,和尚不亲帽儿亲,你我都是川南人,兄弟们走一天山道,累扒了,这近处又没有别的驿站,住客栈犯傅爷的禁令——两间房,只两间!明儿早起咱走路……傅大帅训令里头说的,各路人马打老莎,谁不同力把谁杀!这黑天儿跑了一个,你老人家也有责任不是?”……那军官走着听他软磨硬缠,站住了脚,移时才笑道:“凭你‘辣子不麻花椒兑’这句乡音,留你了——我还得防你打了败仗,带败兵砸我这驿站呢!”手向北一指,吩咐麻杆个子:“老刁,北头两间厢房给他们。一间三个兄弟住,一间塞他们八个——咱们说好,看犯人是你们的事,驿站不管——叫大伙房剩莱热热,管他们吃饱完事儿!”说罢晃搭晃搭悠步儿出去了。
  这边那位兵头连声道谢,送背影儿点头哈腰,“您老好走——”转脸命令手下:“老马老何,这伙子死尸北屋里赶起!老马看人,轮流吃饭,咱们吃完了再说这些龟儿子!”一转脸又见嘎巴站在身后,灯影下见他戴着素金顶子,七品服色,便知是个把总,慌得一个千儿打下去,笑道:“自顾忙这些臭事情,没看见总爷……你老吉祥!”
  “他们的干甚么活?”嘎巴指着哪串蹈蹈北去的黑影问道:“脏的!臭的——你们从哪里来?”那兵头显见是个老兵痞,顺着他的腔嬉皮笑脸也变了蒙古调儿:“你老的北京蒙古来?这是一群卖药材的——卖给莎罗奔的龟儿子的!我的清水塘子卡口上的伍长!捉了他们送大帅帐杀头的!”
  “药……材?”
  “就是金创药的!啊——比如刀砍上去——”兵头用手砍了一下腿,比划着说道:“流血的不流了!莎罗奔的不流,我们的流!”
  嘎巴装着不懂,半日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莎罗奔的不流,我们的流!哈哈哈哈……你很有趣有趣的,你叫甚么的?”“回总爷的话,小的名叫白顺。”兵头指着北边过来的一个黑影子,“他叫马锁柱——那个看犯人的叫何狗儿……”正说着,姓刁的麻杆个子在东院门口喊:“吃饭了!”黑影子答应一声:“哎!就来——我们白头儿正和长官说话儿。”嘎巴这才知道他就是那位尖嗓门儿,点头笑道:“他的嗓子很好的——卖梨的嗓子——你们吃饭的,吃过了我的那边说话解闷的!”说着便转身,白顺又追两步,问道:“请问大人怎么的称呼?”嘎巴一摆手,顺口说道:“格尼吉巴!”
  “割你鸡巴!……”白顺站着愣了半日才悟过来,捂口儿葫芦一笑,颠步儿去了东院。一时便听马锁柱和一群人的狂笑隔院传过来。
  嘎巴,踅身出了驿站,想了想,在驿站口兜了一转,买了四只烧鸡,又到一家小杂物门面买了几斤关东老烟叶,因见有兰花豆儿,撮一个尝尝味道不错,也买了二斤,鼓鼓囊囊抱回驿站放在桌上,一边咀嚼兰花豆儿,一边思量归金川之计:清水塘——他太熟悉了,过去两站之地就是大金川!这几个兵有没有点用处呢?在清水塘设卡,亏这位傅大帅想得到,那边过去都是沼泽地,外人根本不敢过的地方啊!傅恒这么样布兵,葫芦里买的甚么药?狐疑之中想到清兵势大,嘎巴又复隐隐忧愁……正自胡思乱想,听得外边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便是白顺的叩门声:“格大人在这间屋住么?”“在的!”嘎巴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唤自己,咧嘴一笑大声道:“你进来的,我的格尼吉巴!”因听白顺“卟哧”一笑,进门犹自笑得脸上挂不住,问道:“你笑的甚么?我一路的来,都笑!我问的不说!”
  “给大人请安!”白顺瞟一眼桌上的大包小包,满脸堆笑行礼起身,说道:“不是小人无礼,大人的名字这个这个……”
  “甚么这个那个的?”
  “……是骂人的话……”
  白顺口说手比,好容易才把意思说明白了。嘎巴放声大笑,抱着凳子道:“你坐的!你的伙伴哪里?哈哈……割你的不割我的就好!阿爸说这个名字是‘小鹰飞翔’,冲天的好!”白顺忙频频点头称是:“小鹰飞翔!啧啧……自然是冲天的好……大人是从……科尔沁调来的?”
  “温都尔的——大草原的!”嘎巴十分豪爽地大臂一张,“张家口的练兵,阿爸的喀喇沁左旗的将军,送我傅恒营里杀人放火的!”见白顺橄榄脑袋招风耳,小眼睛眨巴着听得傻子似的,又补了一句,“不杀人放火胆子小的,翅膀软的,飞不冲天的!”
  “那是那是一一”
  “你吃的!”
  嘎巴推了一只烧鸡给白顺,自绰了一只,撕下鸡腿,淋淋漓漓张口就咬,日中呜噜不清说道:“我要带兵,阿爸说官兵朋友的!见了傅恒我就升千总的!……大伙房的不好吃,没有茶砖,肥肉的不好——你的朋友不来?”白顺略一辞让,也拿起一只,试着咂了一口,见这个蒙古小军爷毫不在意,也就放肆大嚼,口中咕哝着仍在奉迎:“千总就是管带大人了!管带大人,您老要带兵,准是这个的!”他伸出油漉漉的大拇指比划了一下,“一仗打下来,嘿!游击、总兵、副将、将军——您就往上升吧!蒙古人升官快着呢!——你说马锁柱!你听,他的脚步声,来了——先人板板的,鼻子倒灵!——可惜傅大帅禁酒,不然这牙祭打得美罗!”说着马锁柱已笑嘻嘻进来,见礼寒喧好话一车,坐了就吃,却奉承得不同:“爷是英雄的!将来长得大个子的——比莎罗奔还要雄壮!”
  嘎巴正啃鸡头,便扔了,问道:“你见过莎罗奔的?”
  “……没有!”
  “他雄壮的?”
  “嘻嘻……我听说的……”
  嘎巴连连摇头,说道:“这个咸的,你们吃的——留一只给你们伙伴吃的!我的不要大个子,不比莎罗奔,格尼吉巴就是格尼吉巴的!”说得白马二人笑得捧着烧鸡浑身哆嗦。嘎巴这才套问军情,说道:“我刚从东北来,金川的不熟。傅大人不知调我哪里差使的。哪一路的兵莎罗奔的多?我去!北路?西路?南路?”
  “南路是兆惠军门指挥,西路是海兰察指挥,北路是麻子马光祖指挥。”马锁柱撅了鸡骨头吮吸着骨髓油,津津有味咂舌儿说道:“您老一路过来见的这些营盘,都是川军绿营,调过来专门策应北路和南路的,哪头出事照应哪头,统由傅帅爷居中调度。现在他老在成都,一入夏就把钦差行营移到汶川,过秋入冬金川没了瘴疫,三路齐压——嗯?”他用两手掐紧烧鸡,“莎罗奔的逃不掉,大小金川一个耗子也走不掉!”嘎巴笑着吃兰花豆,说道:“西路的没有策应?北路南路我知道的,烂泥塘陷阱的多,死了的多多!”“虽说死了的多多,我们的人更‘多多’!”白顺吃了饭又吃烧鸡,吃了自己一只又吃嘎巴剩的多半只,已是胀得臆怔翻眼儿,肚里作怪,将没有啃完的鸡腔递给马锁柱,提起最后一只鸡笑道:“‘官兵朋友’的!这只鸡我送何狗儿的吃,回来还陪大人说话的!”说罢一路打呃去了。嘎巴便问马锁柱:“马光祖的甚么人?他的厉害,海兰察的厉害的?”
  马锁柱费了老大的事,总算把一团鸡筋剔出来,心满意足的嚼着,笑道:“当然是海军门厉害,那是独当一面的豪杰!马光祖廖化清两位军门都是莎老爷儿的手下败将。北路军好比打惊了的兔子,是整军过后重新建制的,帅旗都叫莎罗奔夺了去,至今没有军麾军旗呢!兆惠军门海军门军中号称‘红袍双将’,都是了不起的角色,海军门走西路,他路熟,曾跟着阿桂中堂爷到过刮耳崖——那是打不败的将军!”嘎巴点头,他当然知道兆惠海兰察都是惯战悍将,思来想去,已经知道了傅恒布阵大概局势,再问,这个大头兵也未必能说出甚么子午卯酉,便转了话题,问道:“傅恒大人怎么样的?整军的吗?杀了多少坏坏的……兵?”
  “傅中堂带兵有门道的。”白顺已是解手回来,一脸松泰笑着进来,接口说道:“北路军打败,败兵跑得满四川,到处‘坏坏的’——就象这里,烧鸡没有——”他指指烟叶,“烟也没有的——摆出来就抢了的。还有女人,白天也不敢出门,出门就那个那个——弄了的!”
  “傅大帅到成都时,成都还在戒严。”马锁柱没有自顺那么饕餮,细嚼慢咽品咂滋味地吃着,嗓门儿也不似方才院里那么尖细,说道:“散兵游勇全省乱窜,逢店就抢,见女人就奸——象这样的驿站,当时都是稀烂。大帅下令各处绿营张出告示:不管哪个建制的兵,一律到就近绿营报名归队,附近没有绿营到县丞处归队,三日之内不归队,按盗匪论罪,捉到就地正法!
  “一半天金川就安定了。各绿营收容所的兵,全部护送成都,在西校场整顿归营。兵认官按册录名登记。听说没有按时归队的有二百多人,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伤兵,都在各营放炮杀掉了,半点没有含糊!
  “大校军那日是十一月初三,四川这地方地气热,这季节正在换冬衣时节。校场西边是傅大人带的三千中军,都换的簇新棉衣,旗甲鲜明。东边是残兵败将,一个个破衣烂衫灰不溜秋都是叫花的样儿。好好的天气,快晌午时候变了,云压过来风刮过来,先是雨,接着雪也下来了,雪搅雨雨夹雪,校场上暗得天上扣了一口锅似的。我穿的新棉衣都淋透了,站在校场口守门,风过来刀子似的,浑身都冻硬了。
  “傅大帅站在将台上训话,‘金川败仗,罪在讷亲张广泗二人无能误国,与三军将士无干。朝廷奖功罚罪,已将讷亲张广泗处死,其余人等一律不予追究,损毁百姓物件什佰事出有因,杀伤良民淫掠妇女者要依军法办罪。傅恒到此,奉赐招抚大任,必以精白之心上对圣主、下临三军,祸福荣辱甘苦与三军一例……’讲着,‘唰’地撕开袍服,连油衣一齐掼到台上,只穿一件玉白短褂,双手按着桌子。他的亲兵戈什哈接着也便脱衣,都垛到台上。大帅指着西边中军喊:‘罗贵!中军全部脱去外衣!’
  “东边的人员说衣服不齐整,也还都穿得暖和,统手缩脖儿抓耳搔腮都听得不耐烦,听这一声,都愣了!傻看着,西边军士已经解衣脱袍,连脱衣动作都齐整一致,一阵解刀佩刀声响,仍旧挺风淋雪站得石头柱子一样!
  “‘冷不冷?’大帅脸色板得铁青,问西边的人。就听那些兵们齐声大喝,‘大帅不冷,我们不冷!’大帅又转脸问东边,‘冷不冷?!’东边这群东西他先人板板的,真是龟儿子养的,你猜怎么着?放拐弯儿屁似的一片声嚷‘不……冷’,只有一个家伙叫得声音尖,象半夜里遇了鬼,惊乍着喊,‘西边的不冷,老子也不冷!’大帅看着东边,叫道:‘自称老子的站出来!’
  “一个小个子几步跨队出列,单个站在将台下,梗着脖子说:‘傅帅,就是我!’
  “‘你是哪个营的?’
  “‘原张广泗部下沙原和参将左二营守备贺老六!’
  “‘贺老六?官名?’
  “‘报傅帅,官名没有!’
  “‘为甚么自称老子?’
  “‘报傅帅,莎罗奔打我不服!我的一百兵没有伤亡!我不见得比西边这群丘八弱!’这小子也真的泼皮胆大,回身大喊一声‘跟我进下寨的兄弟们脱衣!’众人懵懂着,东边队伍里已有一群人脱了衣服,有的里头没穿内衣,竟脱得赤精打条,梗着脖子雪雨地里站!
  “大帅盯着这群人,足有半袋烟辰光,突然桌子一拍,大声说:“好样的!像傅恒的兵!贺老六归队,晋升你参将衔,补缺游击!’用眼扫着校场接着说:‘出兵放马斩头沥血,谁都知道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勾当,死都不怕,还怕冷!军营里讲究的就是杀气,有气你就跟着傅恒老子我干,升官发财立功名;没气给你盘缠,滚回你家热炕头!’这一来,激得满校场上万的兵炸了窝,东边的败兵也都甩掉了号褂子破衣,跳脚大叫:‘我们跟着傅大帅干!’‘谁孬种是婊子养的!’……连我们站岗的川军都心里火烫似的,冷的不冷了,缩脖子的也伸直了,号褂子也扔掉了——也真是日怪,还是那个风,还是雨夹雪,愣是不冷!”
  讲到此处,嘎巴和白顺都听得入神,连马锁柱仿佛也坠入了当时场景的回忆,忘了手中还有半只烧鸡。半晌,白顺捏了一颗兰花豆扔进口中,咯嘣嚼着,一笑说道:“大帅现在还在整军,整的是川军——老子们在前头,泥里水里黑天白日向金川推进,他先人板板的在后头鲜菜大肉攮搡着,一个个吃得肥肥白白,还要进城串馆子看戏!美死这些龟儿子们了!”
  “汉人的不好,都是你说的龟——龟儿子的!”嘎巴心念一动,何不趁机和这三个“龟儿子”一道去清水塘,到卡子边多少关口验证关防都省了,说着一笑,“一一你们不是的!——你们在成都的几天回去?——我要去清水塘看看的!”白顺问道:“格爷,您的真要去?那地方不好不好的!您不是……要见傅大帅……升官的么?”
  “升官不急的,那是一定的!”嘎巴笑着摇头,从包里顺手拿出一锭大银,“银子龟儿子的,牛肉烧鸡一路吃的!看完了回来见傅——大帅的——我已经去过前线光荣的!嗯……你们明白?”
  两个人看那银子,细小的银脐周匝竹叶银纹纵横,薄底上一根银筋丝萝到顶,足足的九五成色,少说也有三十两的半个台州元宝,在灯下锃明发亮晃得人眼花。白顺眼巴巴看着嘎巴把银子收进鼓鼓囊囊的包里,唏溜着嘴道:“……这个……得到军政司签个关防……”马锁柱暗地推他一把,口中道:“毯毛的军政司——格爷去大帐报到,分派差使没十天下不来,再去军政司签那个鸟关防,不定就去不了了呢!甚么属关防,我们过来过去,哪道卡子不识得我们?谁验过关防?”
  “如果的不方便,”嘎巴无意间碰了一下那个包,里边立刻传出银子碰撞的声音,“我的就先报到。清水塘的不去,别的地方去一样的,打仗的杀人放火的就行。”白顺忙笑道:“格爷,兄弟跟您的对了缘份,大大交情的!到我清水塘玩玩的,那里我的当家的!关防的不要——一路熟人的,我们三个就有关防,我们的脸就是关防的!”
  嘎巴愣了一下,哈哈笑着点白顺的鼻子:“噢哈!你有趣的……你的脸关防的,哈哈……”
  傅恒剿抚金川钦差行营设在成都西城。这里原是四川巡抚衙门,巡抚金辉是革职留任戴罪从军的人,未到傅恒莅任,早将衙门洒扫庭除,衙门里亲兵戈什哈一个不带,留给傅恒作护卫,却撵了成都知府与成都府首悬合署办公,带着师爷书办守在知府衙门随听傅恒传唤指令。傅恒顶尖聪明睿智的人,不用猜便知金辉没了讷亲这座靠山,这番殷勤不但省了重建钦差行辕开支销耗,往实里说金辉平素为官也还谨慎清廉,也不好过拂这番美意,也就笑纳了。
  嘎巴和几个小兵在双流军驿里议论傅恒练兵有方,傅恒此刻在总督衙门签押房西的花厅里刚刚会议过,传令成都知府鲜于功、城门领张诚友来衙训令整饬成都治安。
  会议刚散,所有的军将都离去了,只有北路军副统领廖化清被留下来,金辉欲辞未辞,在花厅中间的金川形势大沙盘旁巡逻,见傅恒没有逐客的意思,安了心,帮着小七子开窗放屋里的烟气,摆放凳子收拾残茶,又招呼叫大伙房,“给大帅清饨一碗银耳汤,泡酽酽的茶来,大帅要熬夜……”傅恒倒觉不过意的,笑道:“老金,交待一个戈什哈管事的听小七子招呼就成,那些事叫他们下头人办。其实,就这样会议,你要忙就说一声,在衙办事就是。这里说治安,是川军有不少进城惹事生非的,你还是留任巡抚,听听也好——来,这边坐坐。”
  “是,中堂!”金辉这才揩手踱过来,提着袍角坐下,不言声将两杯茶一杯捧给傅恒,一杯递给廖化清。傅恒笑着拍拍金辉肩头,对廖化清道:“不要小瞧了我们这位老兄,当年云南苗叛,全省糜烂,东川府九县县城全部破溃,只有他带全县衙役和百姓死守不退,顶了三个月!——把家当都分给了守城军民,到底也没有失陷!张广泗大军入滇,又管看护粮道,为保一万石军粮,二百个人又和两千苗人对峙,打了一天一夜,援军到了,他也累晕死了——这还是个文弱进士出身,要会武,指不定怎样英雄呢!老金——别整日霜打蔫了儿似的,又没有死了老子娘,振作一点,你那点子事皇上心里有数,傅恒也知道你!”金辉是个内向人,听傅恒述说自己履历如数家珍,心里一阵酸热,几乎就要坠泪,忙敛神微微一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傅相来,我一定重新打起精神,政务上料理好,还有运粮饷民夫调度征用,都是傅相一句话的事儿。”
  说话间银耳汤已经端来,小七子又给金廖二人各换一杯酽茶,退后一步禀报傅恒:“主子,成都府、城门领来了,在签押房那边候着。”
  “你去请他们稍侯,我和廖将军再交待几句话就叫过来。”小七子答应一声回身便走,傅恒叫住了,“廖将军上次在下寨枪伤了肺,既有银耳,包二斤交给他的戈什哈带去——哦,给马光祖也带二斤。”他满面倦容,起身到铜盆里撩水洗了一把脸,仔细揩干了归座,对廖化清道:“留你没有多的话,马光祖先回刷经寺调度人马。你开会来迟了一点,再交待几句。”见廖化清要起身恭听,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今年春寒,本地人说逢这年头金川有瘴气,所以一定要秋冬季动手。南路军兆惠那边步步为营向小金川推进,因为那里泥淖太多,易守难攻,北路还是主战场,因为有个下寨,毕竟容易穿插。讷亲的计划原本没有大错,漏子出了两条,一是料敌不清,道路不熟;二是我军没有联络办法,不能互相策应,各自为战,反被莎罗奔各个击破。”
  廖化清点头,说道:“是!打着打着敌人就没影儿了,偷袭刷经寺,截松岗粮道,军情都送不到中军。我们就象死蛇,一截又一截断开由着老莎抬掇!”
  “莎罗奔已经把所有的粮食盐巴被服运到了刮耳崖,老人女人和孩子也都移过去了。”傅恒捧着银耳碗,目光在灯下闪烁,幽暗得发绿,“想必是要在那里死守!或是那里有通往青海西藏的道路也未可知——我已经写信给岳钟麒,叫他着意侦察,有路就堵死它!”廖化清道:“莎罗奔看来是不肯面缚投降的了,四万藏兵在大小金川周旋,三万老小到刮耳崖!大帅,这些藏人我佩服,有血有肉有骨头。我最怕他们来个聚族自焚,我们脸上就挂不住了。”傅恒叹息一声:“我也耽心……最好是在大小金川混战中生擒了他——现在没有开战,说这个话未免太早——不说这些空话,海兰察飞鸽传书,他营里传唤将佐,用的是唢呐,千总以上的官,每人一个号谱,夜里打乱了阵,唢呐一响,就知道主将在哪里,吹唢呐叫谁。兆惠是用的牛角号,道理也是一样。方才想了想,你们是鸣枪叫人,恐怕不成,因为莎罗奔也有枪,土枪鸟铳火枪都有,你打枪他也打枪,响成一片就分不出信号——要改。就用他们的办法,总而言之要一联就通,哪怕你们学鸡鸣学狗叫呢,我不管。这边是主战场,联络更是要紧,和我联络、自己营里上下联络、和策应军营联络,都要有死章程。战场上,联络就是呼应,就是战机。你要想清楚了。从伍到哨、队、棚、营,各级长官上下左右,一是打散了怎样聚,二是临时调动怎样传令,摘韭菜样一根一根理顺了。和我至少要有三种联络办法,和川军至少有两种——还有粮食供应,开了三次会议了,这是不消细说。有备而无患,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就这些话,比如探测道路、辎重运输,有些细务,回去和老马再合计一下,缺甚么速速报我。”
  廖化清一边听,手掐指头记忆,听完起身,单手平胸“唰”地一个军礼,说道:“爵爷放心!”接着便复述傅恒命令要点。傅恒满意地点点头,见他要走,又叫住了问:“你那里有五门炮?鸟铳多少支?”
  “回大帅,二十五支!”
  “把我卫队鸟铳再拨给你十五支。我有三十支足够用的了!”
  “谢大帅!”廖化清激动地说道:“我一支也不要。这仗打不赢,我和老马说了,二十五支鸟铳全向我俩开火,把我们打成马蜂窝抬尸见您!”
  “我不要你们马蜂窝,我要莎罗奔!——炮队要拉上去,走得慢也要拉!”
  “是!从清水塘水运大炮,不算慢。火药——遵大帅的令,都用油布包了外用蜡封——还要回大帅,莎罗奔也有十几支鸟铳,也有炮,请大帅留意!”
  傅恒笑道:“金川不产硝、硫磺,他能有多少库存火药?小金川的炮缴还了官军,大金川没有炮。十几枝鸟铳还要用来打我的传信军鸽,这么大战场,那么点东西是胡椒面儿——懂么?是个‘味道’!好——放心去办差吧!”廖化清“啪”地一个转身,佩剑马刺叮当作响去了。
  这边小七子去传令鲜于功张诚友进见。傅恒笑谓金辉:“有人说败军之将无以言勇,我看不见得,马光祖廖化清都是莎罗奔打残了的人,北路军带起来,士气不比兆惠的低。马光祖三月天打赤缚,在小黄河口探路,差点陷进泥淖里。廖化清和当兵的一起拉纤儿拖炮,一身伤疤亮出来,兵士们病号都起来跟着上去了——”说着,见鲜于功张诚友捧着手本一溜小跑进来,对金辉道:“你和他们讲,进城的兵都是川军,要全部赶出去!”说罢,要水漱口,坐在卷案中间,抽出北京南京递来的驿传信,用剪子一封一封剪拆。鲜张二人请安行礼也没有理会。
  “川军绿营调来这两万人,是为策应马军门兆军门两路人马用的。”金辉轻咳一声说道:“不是让他们到成都这个花花世界享福来的。我昨个儿便衣出去看了看,杂在人群里的兵触目皆是,有的游击千总带着马弁骑马进城,趾高气扬,有的采办大车小车沿街买鸡……买牛羊肉,成都市面上黄豆价涨了一倍,鸡肉涨了两倍,牛羊肉也涨了七成,采办前头走,买菜的百姓后头捣着脊梁筋骂。还有串茶馆听说书看戏的,直出直入。有的军官还和商人在饭馆里混在一起——这太不成体统!傅大帅早就有禁令,所有军官兵士不奉命不许进城,两位老兄竟是视而不见!”
  鲜于功和张诚友都低头垂手站着,不时瞟一眼伏案看信的傅恒。听完金辉劈头盖脸这番训戒,鲜于功翻翻眼皮清清嗓子,却没吱声。张诚友道:“川军西营管带贾清源到卑职衙门说过,兄弟们在城外住,有些吃的供应不上,请允准进城采办些打打牙祭;还有些药物,头疼伤风的长疥出癣的,军医照料不来;说这事请示过鲜于太尊,照先头营例,每日允许出营一成五①,卑职不敢自专,请示了太尊,才放人进城的……”
  ①一成五:即百分之十五
  金辉便目视鲜于功。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方脸细眉鼻如悬胆,白晰的脸上,唇下留着修得极精致的八字髭须,白鹇补褂下露着一条黄腰带,一望可知是个黄带子宗室子弟。他稳稳地站着,微一呵腰道:“回中丞。成都城外是头一次驻兵,贾大人亲自来衙说,兄弟们吃不上青菜,帐房潮湿,过了病气传起疫来不得了。因此就允许了——据卑职想,这是军政军民一体劳师助战的好事,从进城兵士情形看,大体也还安份,并没有扰民的事——”他抬起头看着金辉,微笑着绷着嘴唇,仿佛在说:“就是要顶你一下,你怎么样?”金辉咽了一口唾液,说道:“不行!从明天起,所有在职军伍人员,一律不许入城!”
  “回大人,”在旁的张诚友嗫嚅着道:“这么晚了,怕传集不到人……鲜于功也道:“这又不是敌情,何必急在一时……”
  傅恒看着文书信件,似乎里边写的事情惹得他烦躁,听他们罗唣,将文书一推,问道:“金中丞说话不顶用了么?”
  好半日鲜于功才道:“大帅……哪能呢?卑职们不敢那么眼皮子浅。卑职的意思……”
  “你知道‘一成半’是怎么回事?”傅恒站起身来,背手踱步说道:“莎罗奔派四个细作站在城门口数数儿,就能算出策应军人马总数儿!”他倏然回身,皱眉说道:“你说不扰民——莱蔬粮肉涨价就是莫此为甚的扰民!”有这几句话,金辉立刻胆壮起来,言语也显得有了底气:“成都不是前线。前线将士,马军门的兵只有冬瓜南瓜红米饭,兆军门就是泡菜就米饭,海军门的兵更苦,十天才能吃一斤鲜青菜。这里干爽地面扎帐篷,豆腐猪肉青菜要甚么有甚么,还要用军费买黄豆,三斤黄豆换一斤鸡打牙祭!黄豆价涨,鸡也没了!叫松岗刷经寺和清水塘这些地方驻守的军士们知道了,前后方如此旱涝不均,他们是甚么想法儿?”傅恒问道:“三斤黄豆一斤鸡是怎么个换法?”
  金辉苦笑了一下,解释道:“黄豆产自奉天,吉林黑龙江,军费补贴运到四川,自然比市面便宜,八分一大斗朝廷要贴进去三分。三斤黄豆出一斤豆腐,可卖到一斤毛鸡的价,老百姓还能落下豆渣……”他没有说完傅恒已经明白,笑道:“——我已经清楚。鲜于功,从明日起,库存黄豆封存,军库也一样,还有湖广也照此办理,三日之内盘清底帐,两省统一用黄豆换活鸡,仍是三兑一。把活鸡活兔全部供应南北两路兵士吃,还有萝卜、莲藕这些易运易储的菜,也折价照此办理。”金辉怔了一下,说道:“是。”抬眼想问甚么,没有言声。
  “今儿一天会议没离这个屋,我们一同外面走走。”傅恒双臂伸张大大舒展了一下,吩咐小七子,“给我更便衣。那边书办房里我见还挂着几套便衣,咱们一道逛逛成都夜市。”
  小七子忙答应着,便张罗给傅恒更衣。自亘古以来,陪长官上司随喜游散,是下司官最巴望不得的事,鲜于功张诚友也自心里欢天喜地,忙不迭过书办房胡乱挑了两件青布夹袍穿上,站在阶下候着,傅恒和金辉已经出了花厅。
  “我们两个这身行头,象不象茶商?”傅恒看看自己的灰府绸开气夹袍、黑缎团万字马褂,又看金辉的蓝团寿字褂,笑谓张诚友:“你两位也很象账房先生,我们算是一伙的——小七子,带点碎银子。咱们走——戈什哈一个也不许跟!”悠悠摇着步子沿仪门里石甬道缓缓而行。金辉还在寻思方才的事,说道:“大帅,黄豆换鸡的事,做得不合算。听说老范(时捷)要去户部了,他面儿上嬉哈,心里很精明的……”
  张诚友和鲜于功也对视一眼,这里没有他们插嘴的份,心里也不以傅恒为然。傅恒轻松地甩甩臂,笑道:“出去一喊‘大帅’就不成了。我是老恒,你是老金,他们一个老张一个老李!——合算!我一算你就知道了——啊……这是石榴花香……真好啊……”他仰望着湛青的夜空深深呼吸着,徐徐说道:“豆子到了兵手里,只是豆子而已,煮黄豆泡黄豆——豆芽也一缸一缸烂,茅房里看,拉出的屎豆子豆芽儿都没克化掉……”这一说几个人都笑了。傅恒接着道:“……是你们提醒了我——到老百姓手里它就又生发生业了。磨豆腐卖豆腐可以变钱,豆渣老百姓也吃得下,榨豆油可以供应军需,油价也能平抑,榨油豆饼能作饲料,穷极的人也能糊口,还可做成豆酱豆乳豆浆来卖,不能养家么?军营里有鸡肉吃,老百姓没有鸡,鸡价高了养鸡的兴头也就高了——大兵过后似水劫,百姓支差支响都是精穷,还要从户部调粮赈济……这个帐算给范时捷听,他不笑不是忠臣好官!——还有北方调来的麦子、棉花,也要一例办理——我当然不是说指望豆麦就能军民两兴旺。这是思路,是我傅恒应该有的思路!”
  一般侃侃议论,不但见心思而且见胸襟。四个人心中且敬且佩且惭且愧,各人况味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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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2:37:51 | 只看该作者
十三 邂逅逢贤臣询边情 慨淫佚索城柬官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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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钦差行辕周匝半里内夜宵戒严,驻的都是傅恒的中军。此时营里早已熄灯,坟场一样寂静,只留一条通向西大街的胡同,每隔三丈吊一盏写着大大的“傅”字的米黄西瓜灯。灯下齐整两行卫队哨兵五尺远一个,站得木头桩子似的纹丝不动。只有两名巡弋的游击管带,见是傅恒出来,一挺身行了军礼,退后一步让路请行。傅恒也不言语,微一颔首答礼,迄逦出了巷口,才回头对几个人笑道:“太肃杀了,兵凶战危真真是不假——我年轻时作散秩大臣,诗词曲赋都爱,方苞曹雪芹勒敏尹元长这些秀士文人都是至交。如今早已往事如烟,都风流云散无可奈何花落去了——现在来出兵放马,讲究摸爬滚打!人,真是不可思议……”几个人听了都笑,鲜于功道:“我读过大人的《水亭诗遗》,嗯——‘我来游白沙,徐行步无迹。还语觅食鸥,客至勿惊疑’……‘冻河青玉带,轻抚透指凉’……那是何等的清雅恬淡,适闲优雅!”
  “都忘了都忘了!”傅恒连连摇手笑道:“现在别说是鸥鸟,就是碰到仙鹤也顾不到跟它凑趣儿了!倒想不到你还读过我的赦颜之作!”鲜于功道:“大人诗风传海内,直追昌谷格调,读书人哪个不爱?《水亭诗遗》《沧浪夜谭》《庸斋茗话》《剪烛集》……”他也真个熟稔,扳指如数家珍,胪列了坊中傅恒所有著作,连背带吟夹着述评,听得一身劳乏的傅恒脚步儿都轻快了许多。
  几个人随意散步说笑漫谈,不觉已经穿了三个街口,到了关张祠堂。这里虽说名字叫“祠堂”,其实堂字只占了正北一小片地方,据传是三国时蜀汉的点兵校场,后来人口渐密,已变成城中心的集贸之地,店肆馆堂绕场盖起,日市三十六行俱全,夜市也就应运而生。每到入夜,只要不是大风大雨天气,不但卖果子点心各类小吃如捞糟蛋、水煎包、酸梅汤、烧饼、馄饨、过桥米线、水粉凉皮、烧鸡卤肉……甚么的一应俱全,还有书画、玉器、旧书、碑帖、烟、料器烟壶、唱本小画、绸缎、磁器、花木、首饰、真假古董一类,摆得二十几亩空场上密密麻麻。游夜市的人比肩继踵,沿着逼仄的小地摊围成的胡同来回滚移,买卖讨价还价声、贩子们一声高一声低尖亮的沉浑的喑哑的如唱似咏的叫卖声嘈杂不堪。傅恒从凌晨起,看文书料理军务还有各地从军机处转来的咨文,中午小憩片刻下午又复开会议,览读阿桂纪昀尹继善的来信,封闭在一间屋里几乎没动窝儿,乍入这熙攘往来纷繁热闹的市井场地,比起虎帐筹兵的肃杀严威、军书旁午的焦累,真有天悬地隔之感,浑身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这个摊子上瞧瞧秦砖汉瓦,那个摊儿上翻翻碑帖字画,甚至卖眼药的、跌打药、百补增力丸诸类的也凑热闹到跟前听个兴致盎然。众人跟他走一处转一处随意说话消遣时辰,金辉也买了几刀南纸,并连傅恒的薛涛笺、宋墨诸物都装了在小七子的钱搭子里,鼓鼓囊囊捱捱蹭蹭随行游荡。
  不知不觉间的一众五人已转悠到场东北角。比起西、南、东三面栉比鳞次环绕的馆肆店堂,西边的关张祠堂显得又小又暗,矗在高高的点将台上,和南边一大片繁华嘈乱默默对峙。隐隐灯影之下,绰约看见黯黑的匾额上“目无魏吴”四个大字,将台周沿今春生发的青草和去岁黄去的枯草揉杂一起,远看去斑驳陆离,近看倒峥嵘茂密,仿佛在各自陈示多少代以来的苍桑春秋。也许因这庙祠带着一般冷峻苍凉之气,古校场南边都是热火喧闹的市厦,到北边却是又一种格调。一摊一摊的芦棚都是带字号的茶馆,弹弦子说书的、说相声演川调道情的、测字打卦、吞剑喷火、打莽式、踢钟幡的,东一片西一片横在将台前面。留连之间,这边唱那边说,令人耳不暇闻。忽然,西北上一片声鼓掌喝彩,傅恒张眼了望,灯火阑珊处围了好大一片场子,场中间蹄铃悦耳,一匹马绕场奔驰,马上一个女子单足踏背双臂翼张,走马灯般在场里旋转——原来是一伙走江湖卖艺的正耍马戏。傅恒笑着向身后几个人招招手道:“瞧瞧去!”金辉几个正往一个茶棚走,听见了忙重身过来。
  圈里的马还在绕场疾驰,此时走近看得真切,是一老两少三个蒙古装束的男子看护场子。旁边架子上挂着马刀弓箭长矛套绳等类物什。绕场一圈灰线,界定围观人众,挨近圈子的人都盘膝坐观,三尺宽的马道内圈在地下钉着胳臂粗的木桩,顶端离地不足二尺,却不知做甚么使的。再看那马上姑娘,也是蒙古装束,牛皮马靴水红滚黑边袍子,在马上时而倒立劈叉,时而鹞子翻身,单手支鞍平身旋转……竟比寻常卖杂耍的平地献艺还显得稳当。人们都看得呆了。那女子正在马上金鸡独立,突然一个失手,倒栽葱跌落直下,本来就手心捏得满把是汗的观众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傅恒的心也不由猛地一紧,不及出声,惊悸间只见女子右足蹬镫,左足勾鞍,一手抓鬃,一手顺架扯过架上弓箭,竟是镫里藏身,挽弓搭箭,也难以看清她甚么手法,只那箭一技枝倏然射出,绕场三周,十几根桩子顶端已是各钉上了一技!
  “好!好!好!”
  看演马的人起先惊愣了,惊傻了,此时才回过神来,立即便是一阵轰然喝彩。铜哥儿制钱雨点般飞扔到场中。傅恒金辉都是常在校场巡阅点校观摩比武的人,箭是这样射法已是闻所未闻;这样的准头——周匝是挤拥不堪的人,无论哪一箭略有闪失得了?——又是暗夜灯下飞马射出,如此惊人的胆量艺业真个匪夷所思,不禁也心下骇然。金辉凑在傅恒耳边问道:“别是幻术,变戏法吧?”
  “断然不是!这是真本领硬功夫。”傅恒看那女子滚鞍下马谢场子,一老两少任由人们欢呼鼓掌,也没有抱拳逊谢那一套,便默默搭架子扯绳,要演绳技。倏然间,二十年前在石家庄看绳技,看娟娟月下舞剑的一段往事涌上心头,那灯下草书舞剑诗,那驼驼峰上的桃林阵阵缤纷落红……已经去得那样久远,只剩了一抹淡红的记忆,此刻又一下子拉得极近,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再看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已经脱掉了罩在外边的袍子,长裤短褂都是银红色,腰束一条葱绿丝带,纤纤婷婷,婉然又是一个娟娟,只是肤色略深一点,两条细眉眉尖稍稍挑起,带了蒙古姑娘特有的一份野犷之气。因凑进场子,端详着正用手指理顺头发的女子,用蒙语问道:“姑娘,你很有本领,也很美丽。是那个草原上飞来的天鹅?科尔沁、呼伦贝尔、温都尔还是尼布尔?”
  那姑娘没有料到这个地方还有人会说蒙语,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一下傅恒,眼中放出喜悦的光,深深向傅恒一躬行礼:“我们来自遥远的车臣——请问大叔,您是哪个王爷的部属?这么大的天空,您怎么也飞到了这里?”傅恒拈须含笑,说道:“我是满州人,家母和祖母都是从漠北蒙古飞来博格达汗身边的——我叫傅恒,人们都叫我老恒,来此作茶叶生意。”
  “真太好了!想不到在这里能遇到蒙古人的亲人!”她喜欢得拍掌一跳,说道:“老恒!——我叫钦巴莎玛①——阿爸,阿爸!这里有我们的亲人!”那老人早已听见,核桃壳一样满是皱纹的脸绽着笑容过来,双手一摊呵腰行礼,说道:“朋友,在这里见到亲人真是高兴!——我叫钦巴卓索!”
  ①钦巴莎玛:蒙语“燕子”的意思。
  “老恒。”傅恒再次自我绍介,笑着回礼,“用汉人的话说,这叫他乡遇故知。车臣到这里万里之遥,你们不容易。”
  “是的朋友一一很难。”
  “路过了喀尔喀?”
  “还有阿尔泰山”
  “那么——回部,霍集占部也是走过来的?”
  “当然,不过我们都有马。”
  傅恒还要问。车臣举国大迁徒,已安置在尼布尔之南的大草原上,为甚么他们单独飘零至此,但场上观众见绳架搭好,已等得不耐烦,哗哗地拍掌鼓噪催促。傅恒便含笑告辞,说道:“我现在在成都有家,欢迎你们到我那里作客,没有奶茶,我用烈酒相待——我的仆人会来请你们的。”又向莎玛点点头,折身去了。这一顿蒙古对话咭哩咕隆,任谁没有听得懂,走了老远还听有人背后说“原来这汉子也是个鞑子”,傅恒也没理会,绕将台边又向南踅,一声也不言语。
  “大——老恒,”金辉走在他身边,见时明时暗的灯影下傅恒神色若喜若悲,忍不住问道:“方才那女子说了些甚么?您象是有心事……”
  “唔?唔……”傅恒恍惚之间醒过神来,掏出怀表就灯看,眼花得看不见长短针。小七子在旁嘘见,笑道:“爷,短针到两杠儿(11时)上了呢!——咱们回去吧,夜市也要散了。”傅恒指着一家三间门面的夜宵小吃店,笑道:“走,吃点东西去!”又对小七子道:“你去知会一声方才和我说话的那位蒙古老人,不要讲明我们身份,只问他们住哪个店,明日你去接他们,我要和他们攀谈说话。”随行的鲜于功和张诚友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心里暗想:这位大帅久旷在外,莫不成有了思春之心?看上了那个蒙古小妞儿。见金辉已跟傅恒进去,忙随了上去。此时人流已经稀疏,散散落落愈来愈少,小贩子们也已经开始在收摊子卷包儿。
  小吃店快要打烊,最后几位客人离座揩嘴散乱着出来。老板的眼睛极近视,几乎是脸贴着帐本子曲肱抠算盘子儿,口里吩咐:“小财儿把盘子碗收拾洗涮了,叫你娘把桌子抹净地扫扫——跟你娘说,把剩余的豆芽儿泡在水盆里,干放着烧根了①就算扔了……”听见脚步声进来,嘘着眼盯了半日,满脸挂笑起身迎上,“哎呀!是几位老客光顾我这小店!这早晚的,您老们好兴致,请这桌上坐……财儿他妈,沏茶!拿抹布来擦桌子!”便听里边厨屋极响亮一声妇人腔调答应:“哎嘿——来了来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胖乎乎墩实实,风风火火出来,肩上搭着刚洗过的抹布,一手端一摞茶碗一手提壶,却是麻利撒脱十分健谈,放壶放碗揩桌子,布了碗冲茶,兀自口不停说:“老板们想用点甚么?有麻婆豆腐、辣子鸡丁、红椒爆羊肚、青韭桂鱼春卷,芥末黄瓜粉皮丝那是最新鲜的罗……一看你们几位就是有福之人,做官就不是小官,发财准定发大财!要不是这个时辰,再不得来我这小店吃饭的——财儿,把火炉子捅旺些!”
  ①烧根:豆芽干放久了根部发红。
  “你说得我们没有插嘴功夫,怎么点菜啊?”金辉笑道。傅恒却随:“我整日价忙煞闷煞,听这样的话说倒觉开心胸——捡着你得意的好吃的随意儿上几样,叫你老板也过来坐着说话!”那胖妇人笑呵呵道:“我们老板三脚扎不出个屁来,叫他过来也是个木头橛子。小财子——先上几碟子凉菜,鲜黄瓜芥未粉丝,泡榨菜片儿,莲菜、牛筋板切薄一点——小心点莫切着了手!这店里我一处不到堂一处不成事。我这掌柜的是个读书老冤儿,三十岁上才中了个秀才,三回考了个六等,还吃了教谕二十板子——”说着已是一屁股坐了傅恒右侧,手里提壶续水,说道:“吃茶吃茶!——吃了板子扒了功名,还是整日抱着个孔夫子,有一回他念甚么黄子‘割不正不食’,又是甚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说你这么爱吃,咱们开饭馆去!”她叽咯笑得前仰后合,惹得傅恒四人也开心大笑。老板竟是充耳不闻,脸贴在桌子上不知看帐本子还是看书。那妇人笑着又说:“他不愿开饭馆,说甚么‘君子固穷’,啥子‘青云之志’——后来给我儿子说媳妇儿,说对家是书香门第。到会亲那一天,两亲家翁见面,我怎么看两个老头子都吃了鸡爪黄莲似的——这么咧着嘴,说‘嘎!’那位亲翁也一般嘴脸,说‘嘎!’——这是甚么礼数?回头一问,原来两个人一道考六等,一道吃板子时认识的老朋友!”
  傅恒一口水没咽下去,“卟”地一声呛了出来。金辉鲜于功张诚友三人扶着桌子笑得跌腿捣胸。小七子恰进来,见傅恒一手按桌吭吭地咳,忙过来给他捶背。老板说了声“唯女子小人为难养也”夹起书本进了里屋。傅恒整日坐堂办事,不与凡人搭话,见了乾隆唯唯而已,接见部属侃侃而已,久不得人间真趣,被这女人一顿话逗得乐不可支。见凉菜上桌,便伸手向小七子:“取块银子来!”见小七子掏摸,亲手从褡裢里掏出一块银锞子,足有五两重,掂了掂推给老板娘道:“赏你。不要热菜了,有甚么好点心上来,再一人一碗汤,清淡一点,豆腐脑儿、紫菜汤或是鸡皮酸笋汤都成。——你们老板叫甚么?”
  “谢爷的赏!您老慈眉善目怜穷恤贫,准定了日进斗金子孙满堂!”老板娘喜得忙离座蹲福儿行礼,“人家都叫我快嘴金氏。我们老头子人都叫‘秀才金家’,其实官名就叫金辉——”
  几个人一怔,随即一阵大笑。金氏却道:“列位爷准是笑和金大中丞同名同姓儿——人家那是大富大贵,金子放光儿。上回我和老头儿拌嘴还说:你是姓金没有金一定穷断筋!——没法比,金子一到你手就变成灰了!”众人又笑。金家的儿子已经用条盘端了五碗捞糟蛋上来,一大盘烙得焦黄喷香的葱油饼,一盘子小笼包子,一盘子笋瓜葫芦丝贴锅。小伙子却没多话,一一布着,小声道:“鸡皮酸笋汤一会就得——爷们用点甚么酒吧?”傅恒指着三人笑道:“他们能用,就是川窖老陈酿吧。我就用这甜酒捞糟蛋的好。”金辉笑道:“这里有甚么规矩忌讳,少用点子提神解乏罢了。”鲜于功早已斟一杯双手捧上,傅恒笑着接过倾进汤碗里,却对金氏道:“你比出金大中丞,金大中丞如今可正在倒霉呢!——你们喝,七子到那边桌上,也弄点饭吃,别在这站规矩——老板娘你也喝一碗嘛。”“我已经吃过饭了,酒也用不得。”金氏笑着道:“——说到金中丞爷,咱们四川人都替他老人家可惜!官作得那么大,出门常就坐二人抬竹丝小轿,骑毛驴儿下乡看庄稼,和看瓜老头、推车的卖水的一道儿说话,跟家里老爷子料理家务似的,唠唠家常就走,人走了还不知道是好大好大的官哟!”
  金辉起先还笑,万不料及话题一下子扯到自己身上,听金氏如此评说,心里一酸,几乎坠下泪来,端起酒杯对鲜于功张友诚道:“喝!”一碰饮了。傅恒笑着也喝一口汤,道:“我听说过,金中丞是好官。”
  “好官!当然是好官!”金氏忙给三人一一斟上,“咱们成都人心里有数,前年打湖广河南来好一伙子逃荒的,那年四川年景也不好,金川那边打着仗,这里赈灾,这场块别说夜市,就是白天也满场都是讨吃叫化子——就在点将台底下开粥棚。人多粥少,金老爷打俸禄里贴补进去三千两!如今哪有这样的好官?”傅恒笑道:“如今这样好官确是不多。不过,要是这头出三千,那头不定哪里又得一万,算下来仍旧合算嘛!”
  他这一说,不但金辉,连鲜于功张友诚都是一惊,立刻觉得这餐饮变得一点味道尝不出来:这个快嘴婆娘是个问一答十口中毫无遮拦的角色,傅恒这句话其实就带着考察口碑的味道,万一从这张破嘴里道出个“不然”,就是走通了吏部尚书的门子,考功司报十个“卓异”,都要让她给败坏了。张鲜二人顿时如坐针毡,脸色也变得少了血色,睁大了眼看这女人。
  “金大人不贪!蔡寡妇被奸逼上吊那一案,前头被告使出去几十万银子,扒房子卖地,连臬司、刑部谳狱司的官都买成了自家人。”金氏见众人如此认真听自己说话,一边劝酒,一边更加得意洋洋地自顾说:“金大人硬是扳回来了,一个藩台老爷吃挂落,臬台拿问,还有两个道台一个县令两个巡检老爷,统都拿了,就在这场上带枷示众!听说原告王家钻了多少门路,送钱给金中丞,金大人说‘有理何必送钱?官司赢了还要打点我,这案子有疑’——为这驳了臬司,也驳了刑部的大老!”本来话到这里,也就足尺够称,偏她又忿忿补了一句,“哪象我们鲜太尊,前头丁香后街王家为争一块坟院地,先送三百银子,不要,再送一千,就收了——‘不要’原来是假的,嫌少才是真的!”
  怕处有鬼痒处有虱,这张管不了封不住的嘴果真兜了一兜子蒺藜给鲜于功!鲜于功的脸色立刻变得雪白,脑子都木了,浑不知该怎样应付这场面。金辉原先心里熨贴,脸上挂着的微笑一下子凝固,木呆呆的象庙里的拈花伽叶似一动不动。张诚友呆若僵偶,直盯盯看着金氏,不知道这张可怕的嘴还会说些甚么。连旁桌上吃饭的小七子也举着筷子,脸偏过来看金氏。这时,那位在里屋的“嘎”秀才金辉出来,胳肘弯里还夹着书,对众人道:“别听她满口柴胡,王尔清争坟地,人家占着理。太尊爷据理公断,过后送点谢礼,也是人之常情嘛!”
  “去去,还读你的书去。”金氏笑骂道:“这里满街的人谁不知道?里头夹着人命呢!他们能堵住谁的嘴?张镇台的兵来吃馆子,一窝蜂来了,一抹嘴,一窝蜂又去了,你去镇台衙门诉屈,差点儿又是‘嘎’的一声儿——你回来不也叫撞大屈么?”
  这一来连张诚友也一扫帚扫了进去。张诚友眼都绿了,瞪着眼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死这个多嘴婆娘。鲜于功又恨又羞又无奈,惨白着脸,心里咬牙切齿。傅恒却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能据理公断,事后收点礼,如今已是寻常事,那些个丘八爷,比你这里无法无天的多着呢!世间有些气恨,不公道,连玉皇大帝瞧着也无计可施。金大嫂,忍了吧,一忍百事安……”说着便起身,听见远远拱辰台三声喑哑沉闷的午炮,大大打了个呵欠笑道:“听你说笑话儿真解乏!小七子,再赏她几两银子!”小七子忙答应着,又摸出一个银锞子放了桌上。金氏、金辉老板还有他儿子千恩万谢送他们一行出来。
  校场夜市早就散了,所有的店铺都已关门打烊,黑漫漫一片空场,只有西边靠南再向西拐弯处,仍旧灯火辉煌。金辉见傅恒默不言声前走,鲜于功张诚友脚步灌了铅似的蹈蹈随后,一时竞想不出话题打破尴尬沉闷,因指着远处道:“那里是通宵市,一处戏园子演连台戏,挂红绿灯的都是行院……这么远远听琵琶声,倒别有一番情致。”傅恒似乎不象众人揣猜的那样恼怒,只点头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嘛——远观近景各自况味不同……”他深长地叹息一声。
  “大帅……”鲜于功见他开口,心里略松了一下,怯生生在侧后说道:“卑职——”
  “不要讲了,过去的事就叫他过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是了——你们不可难为金家,他们也是无心快口嘛!”傅恒不紧不慢,象是在谆谆嘱咐,又象不胜自慨,“如今情势,我心里有数。过几日有空我接见你们,不会有甚么处分的——我那里忙得焦头烂额,事情堆成山,哪一件也比这事大……”
  “谢大帅体谅……”二人几乎同时说道。
  将至校场西南角,一拐弯就是返回衙门的原路,傅恒站住了脚。寂寥的空场上微风漫地而过,半圈的下弦月在浓淡不一的云层中时隐时现飘曳不定,场上被人踩得毡一样的扒地草,斑驳纵横,也是时明时暗,便听铮铮琵琶声里,一个歌妓的唱声袅袅传来,却是汤显祖的《北寄生调》:

  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
  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可
  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缥缥缈缈如烟如丝,听来令人心情神驰。
  鲜于功张减友心中怀着鬼胎,这会子就是王母瑶池之乐嫦娥飘袖之舞也无心听看,心里只是盘算打鼓,如何能挽回傅恒的宠荣信任,七荤八素胡思乱想着。傅恒转身对金辉道:“金公,方才进夜市时你留意没有?不少军官,还有文官也来逛市?”
  “没有留心,大约是有的吧?”
  “你看——”傅恒用手遥指西边一带,“那些轿,不是官轿?还有那些马——石条凳上坐的那些马弁、衙役、长随们,在妓院门口干甚么?”
  “鲜于功张诚友,”傅恒脸上毫无表情,“你们过来!”
  两个人同时一愣,忙答应着抢上两步逼手儿站定,答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现在你们立即回衙,点起你们的人,即刻全城大索①!”傅恒的话斩钉截铁,结了冰似的冷峻,“前方将士围剿金川,他们在这里乐,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论文武官员品级高低,凡是逛妓院玩婊子的、看戏吃酒的,全部拿了,分别拘押到臬司衙门,听我发落——不许惊扰商贾良民,听见了?”
  ①大索:即大搜捕。
  “是,卑职明白!”
  “老金,走,回衙去。”傅恒放缓了口气,自失地一笑,“李侍尧今天到成都,只怕这会子已在行辕里等我了。还有尹元长寄来的信,阿桂和刘统勋的廷寄,你今晚必须过目。今晚你要陪我熬一夜了——要不要知会嫂夫人一声啊?”金辉今晚分外欢喜兴奋,单是金氏一番话,他觉得不乏于得了一道嘉奖圣谕,此刻是半分瞌睡没有,直想找人聊聊。聊甚么都成。听傅恒逗趣儿,不禁一笑,道:“您也忒看得我不堪的了!皇上批回我的奏折朱批还没看呢!把你的碧螺春酽酽沏上,我们啜茗说话——你们站着做甚么?还不赶紧办你们的差去?”
  “扎!”鲜于功张诚友忙应一声,匆匆去了。
  傅恒望着他们背影,无声的透了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冷笑一声说道:“打赢了官司,送三百不要,送一千收起,天下没这个道理没这份人情!”他百不相干撂出这么句话,金辉定了定神才想起是说鲜于功,沉吟了一下,斟酌着字句说道:“他是老简亲王喇布一枝上的宗室,黄带子哈喇珠子,他这个汉名儿还是当今和亲王五爷给起的,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啊!”傅恒听到鲜于功和弘昼还有这份渊源,从齿缝里倒抽一口冷气,咬牙笑道:“没法子,碰上了就碰。他若不再为非,我教训一下退脏平案了事;若为非,那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为非不为非,那是以后的事。”金辉笑道:“打完仗,你得胜还朝做你的宰相,这里天高皇帝远,谁管这闲帐?——走吧!”傅恒没有挪步儿,从齿缝里一笑,说道:“你现在还回你同名同姓那一家去,今晚无事明儿见。我回行辕去——要不是急务,我就留下了,待会儿派我的亲兵过来归你指挥。你听明白了,这是我的钧命,不是和你商量。”
  金辉听了觉得傅恒太是多余小心,成都煌煌省垣,金家铺子又在闹市中心,鲜于功张诚友怀罪畏罚自顾不逞,只有立功补过的,哪敢现炒现卖立刻牙眼相还?但傅恒最后一句话他掂出了份量,当即改容,一躬身道:“是!卑职明白,凛遵钧命!”
  “走吧,”傅恒对小七子道:“到前头觅一乘小轿坐上回去。”
  小七子忙答应着一溜小跑去寻轿,金辉也就踅回身返去金家小吃店。
  这里傅恒乘轿回到行辕,看表已是子正过二刻,站在签押房前淡淡的月光下看着屋里的蜡烛,还有案上高高一摞文书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气,正抬步进屋,听见北边脚步渐近,夹着马刺在砖地上擦磨的细碎金属碰撞声,傅恒头也不转便问:“贺老六,李侍尧来了没有?”
  “回大帅,您前脚走,李大人就来了。我请他在花厅侯着,现在在春凳子上睡着了。”贺老六道:“还有湖广管运粮的肖观察,官谠肖露,西安尹中堂的师爷庞凤鸣也来了。他们两个没睡,安置在东花厅歇息——标下要不要把他们都叫来?”他现在是傅恒的中军护领,天生的矮个子大嗓门,此刻压着音说话,听去有些古怪。傅恒不禁暗地一笑,说道:“我还有几封信要写,既睡着了,不要惊动。那两位要没有急事,也请先歇着,就在花厅里将就一夜,明早儿再见不迟。”说着便进屋。小七子跟进来说道:“那家子蒙古人也已经来了。刚才问过门政,说安置在西花厅后头水榭子房里。——他们知道大帅身份,欢喜得不得了呢。
  小七子唠叨着,傅恒已经坐下,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揩着脸,口里漫不经心“唔”着,说道:“这不是甚么要紧事,他们从西蒙古来,我想问问喀尔喀策凌阿拉布坦那边的情形,霍集占内乱,回部的事也很烦人。看他们的折片书信,颠三倒四的又写不明白,从莎玛一家子这里恐怕还能听得真切些……”端茶饮了一口,嫌凉,泼掉了把杯递给小七子,“给我换热的……”悟口儿打呵欠,先抽北京的家信,一见封面有“平安”二字便摞了一边。接着看纪昀的来信,却洋洋洒洒有三千多字,先述说了乾隆近日行程,车驾驻跸关防一应事宜,又把仪征观花风波备细详写了,留意看最后一段,写着:

  窦光鼐此举,窃以为鲁莽灭裂,而圣上褒以憨直可爱,惜乎天下臣子无此风骨者久矣。视皇上微露圣意,似不拟再用其为左都御史,以其学品,当为师范,或为学政亦未可知。今窦氏与世兄同为观风巡阅北行,良有深意焉。国家鼎盛熏灼之日而隐患日多,要在吏治民生治安三者而已,而首在吏治,吏治败坏,余皆百哀齐至,民生治安则不可问矣。皇上因高恒一案洞视方今官场颓败,于连官员之众,牵涉官阶之高甚骇视听。欲以包容则恐姑息养奸,尽置法典则诛不胜诛,圣心忧廑愤懑寝食难安,凡诸焦虑形诸于色。每与延清公议及,犹有屑小猥琐之徒私议圣德,以为悠游荒怠者,思之殊堪令人切齿。莎罗奔妻朵云逃逸之事前函已及,涉事人员皇上处分甚轻,谓朵云一女子耳,为夫万里请叩,即莎罗奔面缚投诚,亦当彰其从夫烈义,此亦圣上矜全延清父子体面之至意也。圣上再三嘱昀,告公此役缓进稳战,务期犁庭扫穴不遗后患。且今缅(甸)王被弑。彼,我天朝属国一隅之地耳,乃敢擅立新主不请册而自立,回部霍集占之纷乱,乃及喀尔喀西蒙之再叛,皆待我公奏凯而后制之,切望慎行而毋总。另告:阿挂前有函言及和亲王爷闯园移宫一事,谨勿外传,并连前函灯焚之。

  纪昀顿首密勿

  傅恒将信纸抚了抚,仰脸略一沉思,在已看过的信件中又抽出一封,验看了,两封信一并在烛上燃着,看着那纸在手中轰然一亮,渐渐蜷缩焦黑熄灭,才从深幽的思索中回过神,又抽出阿桂的信,展开看时,里边还夹着阿桂给乾隆的请安折子,上面赫然写着乾隆的朱批。傅恒先不看信,立起身看乾隆的谕旨:

  朕安,尔前所奏户部银两亏空一折已览。朕于乾隆元年至十年屡降明诏,断不容藩库银两挪借外官,以致再度亏空,乃今经查,又复有七百万两有账无银之亏空!圣祖倦勤季年科布通之败,库中无银支饷再战,朕今思及犹觉心悸,皇考称毕生之力挽此颓风,乃今又复故态,不知户部忠君爱国之心何在?复不知尔军机大臣日事何事?似此,请安亦似虚应故事,朕虽欲安而不得安也!户部留书旨到之日即行撤差,听旨处分,已着范时捷代波矣!此件着转傅恒、尹继善看。钦此!

  他呆呆放下那份请安折子,出了半日神,苦笑了一下才又展信,这才知道,信是寄给纪昀的,上面也有乾隆的批语:

  可将此件亦转傅恒,处分之事免议。你主子心绪不佳,不发作你们向谁说去?盐务亏空一案,银两尚无着落,又见藩库亏空。此非细务,要当令尔等心膂奴才切切留意耳,尔傅恒、尹继善皆满州旧人,办差素著勤劳谨重,朕不疑你们,你等亦不必自疑——唯现今事多任巨,切责你等慎勿疏漏而已。此件并厚件一并缴还。

  下面盖的却是“长春居士”小玺。博恒这才放心坐下看信。但阿桂的信写得却十分空泛,除了仰谢皇恩臣罪当诛的话头,再就是说平安请保重期捷报,只有一句话,“嫂夫人着人告诉,睐主子已诞育阿哥,子母康泰。着致意兄节劳任事”写得头脑不甚清晰,他用指甲划下一道印,捶捶有点发烫的额头,捡看兆惠和海兰察的军书拢在一堆,因见火漆印封都用的绿印压章,没有朱砂印,知道一切顺利没有急事。便抽出信笺,提笔濡墨正要写,小七子腾腾的脚步由远及近跑着进来,禀道:“爷!您竟是神仙!”
  傅恒一愣,一滴墨落到纸上,忙放下笔,笑骂道:“你这狗才,唬我一跳——半天云里掉下这么句话,”他忽然憬悟,一下子站起身来,“是张诚友还是鲜于功?他们真的敢荼毒金家?”
  “是!金中丞拿到了张诚友,姓鲜的要逃,也拿到了,已经押到辕门外了!”小七子兴奋地说道:“这可真比戏里说书的鼓儿先儿们哼的还出彩儿!”
  傅恒一拳向案“砰”地一砸,砚台、笔架、墨锭、笔、杯、涮笔筒儿跳起老高,连几叠子文书纸张都簌簌发抖。他铁青着脸,咬着牙冷笑道:“——大胆妄为至于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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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2:38:37 | 只看该作者
十四 设机局刁官陷罗网 运筹谋师爷杜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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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于功和张诚友奉命捉拿嫖娼宿妓游悠馆亭的文武官员,自己也被拿了。
  差使本来极容易办的。奉了傅恒的命,两人在分手时匆匆商议,以十字街为界,鲜于功城西,张诚友城东,四门齐关下手,无论文武官员,只要没有勘合行凭是内城衙门的,一律捕拿,两下人马在校场合齐,甄别有忘了带手本凭证的本衙门官员,然后一齐押送巡抚衙,听傅恒金辉发落完事。
  没有一刻工夫,知府衙门镇守衙门倾巢而出,连守监换班的狱卒都使上了。这些衙役官兵听说是“见官就拿”,又新奇又兴奋,人人兴高彩烈个个磨拳擦掌。当时骑骒四出,绳索锒挡,一窝蜂拥出,直扑各处书棚戏院饭馆青楼。街上走的、饭桌旁唱酒的、看戏的、女人被窝里拖出来的,不由分说架起便走,衙役们个个得意洋洋,一肚皮鸟气发作,推推搡搡吆吆喝喝,“龟儿子”“先人板板”连骂带哄笑。满城睡梦里人都惊醒了,隔门缝外看,被押的“犯人”有的翎顶辉煌,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抱着官袍浑身赤条条只穿一条裤衩子,又是好笑又是惊异,不知出了甚么事。
  鲜于功押着这群吊儿郎当神色沮丧的官员,到了校场,城东的张诚友早已了事。两下里一合,清点人数,计是文官四十八名,武官六十名,大到观察、游击,小至典史、巡检,绳勒的索锁的,匆忙挣扎里摔得鼻青眼肿的,碰破了胳膊腿的,披散了辫子的,还有的裤带被抽了,双手拽着。这群人有的沉默不语满脸愠怒,有的破口叫骂,有的平素认识鲜于和张诚友,提着自己名字套交情,活似被孙行者从火云洞里赶出来的一群魑魅魉魉,甚么败兴模样儿一应俱全。鲜于功一眼瞧见臬司衙门里巡捕厅堂官也在里头,却是只带了一顶青金石红缨顶子,高个子、光脊梁、大喉结——是他一张桌上常吃酒的好朋友,提着裤子眼巴巴看着自己不言语。因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场上人见他要说话,立刻安静下来。
  “各位老兄,兄弟是奉了钦差大臣傅大帅的宪命行事。军令如山,身不由己。”鲜于功笑道:“老兄们有的犯了军令,有的犯的是做令、都有辱于官缄。但兄弟并无处置之权,要请诸位谅解。现在文官——站东边,武官站西边,稍安毋躁,甄别之后再作处置!”
  一片嗡嗡蝇蝇之声中,人们开始懒懒散散分群儿。鲜于功见张诚友使眼色,知道里头也有他的相与朋友,不言声过来二人凑到一处私议。
  “老鲜,他娘的!”张诚友道:“臬司胡茂雷也在里头!还有我底下两个把总,都是从妓院被窝里拖出来的——怎么处置?”
  寥天风地里,鲜于功似乎有点冷,活动一下身子道:“老胡我早看见了,这会子不好放人。先叫他们分堆儿,穿上衣服甄别,就好说些——”他一眼瞧见金家小吃店亮着灯,陡地恶念顿生,屈着臂指指东边,小声道:“不趁这时侯教训教训那个老乞婆更待何时?我回衙门一说,我的几个师爷都气得白瞪眼儿——带几个贴己的亲兵,砸了他店,拿起来再说,死罪没有活罪难饶!?”张诚友今晚抓人抓红了眼,方才金氏连说带比,作践了鲜于功又连带着鄙夷自己,那种泼妇模样犹在眼前,几乎想都没想,招呼几个亲兵嘀咕几句,几个亲兵“扎”地一·声答应,挽胳膊捋袖骂骂咧咧,扑向金家小吃店,脚踢手砸,“咣咣咣”一阵门响,连叫“开门开门”!张减友和鲜于功两人都是一笑,悠着步儿联袂过来看着,盘算着拿金氏怎么取乐儿出气。
  门没有开。里头门面屋里站着金辉老板,里间屋里坐着“金中丞”,还有巡抚衙门里领班护卫邱运生带四个戈什哈紧紧护着金辉巡抚。金老板似乎有些惶恐,几次想开门,金辉都摇手制止了。那金氏却甚是泼辣,手里绰一根擀面杖,耐了一会子,高声叫道:“半夜三更敲门打户,你们这么咋咋唬唬,吃了疯狗药了么?”
  “开门开门!我们是知府衙门巡夜拿贼的!”
  “我们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这里没有贼!”
  “先人板板的,你个鬼婆娘!骂我们太尊爷,糟塌我们张镇台就是犯法!”
  “你不是说咱们吃馆子不给钱么?格老子不嫌你老,两个奶子底下的肉也想尝尝呢——”
  “和这贼婆娘罗嗦甚么鸡巴?闪开些,一脚喘不开这门,我张字倒起写!”
  便听外头姓张的几步跨上,金氏“哗”地一声打开了门,那姓张的兵一脚踹了个空,进门便是一个马爬,未及起身脊背上已狠狠着了金氏一擀面杖。这一杖打得使出了全力,姓张的痛得五脏错位,竟尔一时挣扎不起,口中兀自大叫:“这贼婆娘好大劲——兄弟门上,臭揍狗日的!”金氏提着擀面杖,胖墩墩的身子两腿叉着,立眉骂道:“这是金辉老爷子的铺子,在这开十几年了,不是没名没姓的外来野路子——老娘逼急了也不是好惹的!”金老板却想息事宁人,对金氏道:“内当家的你就少说几句吧——兄弟们,你们一定踏错了门——我老金辉是老实本份人,左邻右舍都能给我作证的——”话未说完,脸上便“噼噼”挨了两记清脆的耳光,便听鲜于功的声气在外头喊:“拿的就是金辉!你是金川的坐探,莎罗奔的卧底——臭揍这老杂种,把那婆娘给我狠狠收拾!”张诚友挤进店来狞笑一声,刚要说话,里屋金辉巡抚戴着没有顶子的红缨帽,穿着孔雀补服闪身出来;接着邱运生、四个千总服色的戈什哈佩着刀不言声叩柄而出,站在了通向厨屋的门口。
  “金……中丞?”
  张诚友象一下子被人抽干了血,脸色惨白得象刮过的骨头,冷汗淋漓而下,张着口瞪着眼,梦游人般原地转了一圈,双腿一软便跪着下去,语不成声说道:“卑卑卑职……喝了马尿……克克克撞了……地里鬼,糊里糊涂……”
  “糊涂?”金辉冷冷一笑,一眼闪见外头鲜于功转身要往将台那边去,手指定了大喝一声:“邱运生,给我拿下!两个都给我绑结实些!”
  话音未落,四个戈什哈从一群呆若木鸡的兵丁间插身扑出,顷刻之间便把鲜于功捆了个寒鸭凫水,那鲜于功却甚是强悍,一头捆着,口里还在强辩:“金中丞,不干我的事!我是来叫老张不要胡闹的!”
  “放屁!”金辉摘下帽子弹了弹,出一口粗气,“带回衙门再和你算帐!邱运生,那批龌龊官,”他嘴怒了怒外边场上“——归你料理!”
  “好嘛,文四十八武六十,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俱全!”傅恒半躺在安乐椅上听完金辉述报“大索”情形,嘴角微撇,皱着眉象笑又象哭,幽幽说道:“——连拿人的人也拿了!说不是戏,真比戏还热闹;说是戏,又真的不是戏!还要往下说,贺老六咧着嘴笑着进来,禀道:“那一群王八蛋都押到仪门外了,有几个品级高的,嚷嚷着要见您——请示大帅,见是不见?”傅恒冷笑一声,说道:“一概不见!——先寻地方儿把他们圈起来,待慢慢料理他们——侍尧、肖露,还有这位,你们也来了?”
  金辉面对傅恒,一回头,果见是云南铜政司使李侍尧笑吟吟进来,后头跟着湖广专门押运军粮军饷的道台肖露,却是一脸庄重,一个师爷打扮的在肖露侧旁,约五十多岁,方白脸上两绺小胡子神气地翘着——想来就是尹继善的幕宾庞凤鸣了。李侍尧笑着向傅恒行礼,说道:“外边闹嚷嚷的,死了老子娘般乱嚎,你这边隔着房子,多听不见就是了。我迎出去看了看,哪里捉出这么一群牛鬼蛇神来,乍一看,活似十五殿失火,逃出一群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金辉将今夜的事一长一短说了,听得三个人又是兴奋又是好笑。金辉道:“一百一十个人,就算三个人一间,也要三十五六间房子。又没有床,怎么安置这些腌脏杀才,倒是颇费踌躇。”
  “你以为还要把他们当客人,是住驿站?”傅恒牙一咬,瞳仁中陡地一闪光,显得煞是凶狠,“十个人一间先塞一夜,武官不问高低,每人八十军棍,文宫全部摘了顶子。宿娼嫖妓的,武官要正法,文官要在成都十字正街枷号三天,革职罢官!”金辉倒吸一口冷气,看看傅恒脸色,嗫嚅道:“……处分似乎重了些……还有鲜于功和张诚友呢?”傅恒恶狠狠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杀!”
  所有的人都被这话震得身上一颤,面面相觑间惊栗无语,只听窗纸被风鼓得呼嗒呼嗒作响。良久,傅恒又道:“就这样,你去办吧!”
  “这个……”
  “怎么?”
  “还请大帅详虑,里边还有兵部武库司两个堂官,押送新造的弓箭来的;还有一个礼部主事,来查看成都贡院的;都在秋香楼吃花酒……一并被拿了的……”
  傅恒哼了一声:“送弓箭看贡院跑到秋香楼干甚么?前方将士知道了,谁还肯卖命?——一例处置!”
  李侍尧在旁一边听一边眨巴眼儿想,见金辉听命转身要走,忙道:“慢——金中丞,听我说几句再去不迟!”转脸对傅恒陪笑道:“恩帅且息息怒,侍尧有几句萏荛之见。恩帅此举,既整顿川军绿营军纪,又震慑文臣吏治颓风。大令一出,几十颗人头落地,几十个官员戴枷示众,必定在数月之内震撼朝野。万岁爷也在急于力挽官场颓风,必定有恩旨褒扬,示天下以雷霆风范!”
  傅恒盯着李侍尧没有言声。
  “但大帅请再深思。”李侍尧一个躬身,脸上似悲似喜,款款说道:“夤夜仓卒之间,突然掩而执之,有杀有打有枷有黜,而其中犯过者有刁官悍令一惯为非的,有偶一为之触犯官缄者——说透了,都是风流罪过——方今四川正战情紧急军书旁午之时——若能一鼓斩尽,倒也省事。偏偏又不能!您得分出时辰精力,一一理清处置,把您一个统军大帅泡在四川吏治政务上,值不值?”他屈下一个指头,“这是一。其二,单我看见,里边就有两个四品官员,而且事涉兵部礼部两个主事,一齐枷号,或者问斩,北京部里和您别扭,搜剔挑眼儿寻毛病、造流言,不时跟您寻点小麻烦,您这会子在四川,就是有再大的权,就是急煞气煞,能不能一一料理北京那头的事?”傅恒听着,已然陷入沉思,却见李侍尧又屈下一指,“既有北京的,想必湖广的、陕西的来办差,闲着没事逛戏院、就是睡嫖子在别处也都稀松平常的事,你当众辱了,又枷又打,这都是您的军需后队,传出去,得罪多少?尹元长勒敏的脸面怎么顾全?恒相公,唉……还有南京那头,瓜牵藤,藤连根,是何种情景?您是专阃大将,不是本省的巡抚,您的差使是打仗,是莎罗奔的人头,四川政务这么一弄,都搅到一处了,不请旨一下子严厉处分这么多人,主子怎么想?别的军机大臣怎么想?这里的轻重要好生掂量啊……”
  这四条,李侍尧恳恳而言谆谆譬讲,有些言外之意只能点到为止。傅恒没有听到一半,已知今日此举前后思虑均不周备,此时句句听来都是透心彻髓般的中肯之言。他一时没说话,似乎有点艰难地站起身来,拍拍李侍尧肩头,踱到窗前,象要穿透窗纸似的望着外头,许久才喟然一叹,道:“效臬,不要往下讲了。鲜于功张诚友断无可恕之理,由金辉会同臬司衙门审明正法。其余的人……明天集中会议,训戒降级释放吧!”
  “大帅,可容学生插一言?”坐在肖露身边的庞凤鸣身子一仰说道。见傅恒背着身子微微颔首,他抿了一下嘴唇说道:“放人比捉人还难。放出去由着他们在底下放炮砸黑砖透谣言?也就是认承您错了,那是更不得了!”金辉问道:“你是甚么见识?”“押起来!”庞师爷目中火花一闪,“统由金中丞出面主持,这就成了四川一省政务。金中丞一会带仪仗出去接见他们,请了大帅的天子剑压阵,就说金川未灭,圣躬宵旰焦虑,他们身在四川,职在朝廷,游敖荒嬉,顽钝无耻,实乃国家之贼!压着他们写服辩,有抗着不写的,明日午时就上菜市,没人能救他们。写了服辩①押了手印,先扣押软禁,知会他原衙门着人认领回去——这边四门告示,杀鲜于功张诚友,把他们名单开列到布告上。大帅,您不是要整顿川军军纪么?这么着切下去,才能四面净八面光,就是金中丞,您一本保上去,皇上必定欢喜,因为皇上也要有个整顿吏治的表率呢!”
  ①服辩:即认罪书。
  傅恒听着已经转过身来,沉思有顷,徐徐坐回原位,自失地一笑,说道:“侍尧和庞先生都是金玉良言。幸亏今晚我没有亲自出面!听你们的话真如醍醐灌顶啊!——看来我傅恒历练世情,远不及元长啊!庞先生,肯否在我幕下屈就?如蒙不弃,我写信给元长要你过来。”庞凤鸣笑道:“这是高攀,庞某求之不得的。不过尹公待我很厚,一时不忍离去,且容暂在帐下效劳。我听人说,爵相从来不用幕宾的,完差之后我还回尹公那边最好。”傅恒笑道:“他厚待你,我也不会薄待了你。不用师爷幕宾,是因为官做得太大,权也太重,一个用人不当,招惹许多是非。真正人才我为甚的不用?你在这里仍不是师爷,作我的中军参议,吏部票拟出来,堂堂正正的五品官。这仗打下来,我再保举,你就和他——”他指着肖露笑道,“一样了。”金辉笑着拍拍肖露头顶去了。小七子不言声也跟了。
  肖露原是个客栈伙计出身,因遭官司牵连,先投靠云南巡抚杨名时,杨名时又着他到张廷玉身边在军机处做杂务厮役,又捐官出缺在几处当县令,由而升班同知知府;讷亲二次出兵金川,运粮押饷有功,保举了道台,遭际之奇堪称官场一绝。他虽天资平常,“学问”仅识帐本之无,但诚实无欺胆小藏拙勤谨不怕烦琐的“跑堂”本色,在宦海中居然也能应付裕如,差使办得好,颇引人注目,偶有小小失漏,人人都能谅解。他所常常相与帮办的,都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头号大臣,懂得不显能、不搬弄、不显摆能耐,上司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死有的败坏,他却一直稳稳当当压老虎班似的遇缺就升官。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庸福”不可夺的“福官”。几个大人今晚在这说话,他知道自己身份能耐小小的,一句言也不插,小学生般模糊脸儿傻听;小七子有时里外照应不来,就帮着涮涮毛巾、换茶叶倒水,一脸肃穆谦恭侍候照应,然后归座按膝稳坐,听傅恒提到自己,肖露忙陪笑道:“在东书房和庞老师说话,在这边听大帅和中丞大人李银台讲论政务,这么大学问,我都听懵了!庞老师经尹大人和傅大帅这么一提携,保准象人说的,‘苍蝇一飞,腾达千里’。卑职哪里敢比呢?我不行,只是个勤快小心、不敢贪钱。学问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乱七八糟不成体统……”
  他话没说完,李侍尧先耐不住笑得“卟”地一声将口中茶直喷出去。傅恒和庞凤鸣也仰脸哈哈大笑。肖露愣着看。傅恒笑得打颤,道:“庞先生是‘苍蝇’么?那应该是‘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腾千里’!‘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颜子夸奖孔子学问笼罩宇宙、函盖四方,无所不在无所不达的意思,你真真的荼毒圣灵糟踏学问了!”因见小七子进来,住了笑,问道:“金辉那边的事办得顺也不顺?”
  “回爷的话,顺!”小七子道:“金中丞把人都集合到大堂西边大议事厅,都教他们跪了给天子剑行礼,一开口就说是从大师这里请来的尚方宝剑,不须请旨,要先杀鲜太——鲜于功和张诚友示众,肃官缄平民愤——谁不写服辩,午时一律军法从事。写了服辩甄别罪情从轻发落——这会子都老老实实爬在地下写招状呢。没那么多的砚,大厨房的碗一人一个盛墨汁儿……”想起那群官的狼狈相,小七子犹自忍俊不禁,“有个官儿唬得当场拉了稀,进屋一股子臭味儿……”正说着,金辉也进来,却是脸色铁青,一屁股坐了端茶就喝,把杯一墩,说道:“张诚友哭哭啼啼,伏地认罪,也写了招供词,鲜于功咬定牙根,说他没有支使张诚友去惹事生非,说他赶到金家门外是去制止张诚友的。两个人在西议事厅里当面折辩,就在我面前扭打起来。”
  “论起这事,生情造意的是鲜于功,指示行动的也是他,又是当面擒拿,他竟敢如此强辩!”傅恒恶狠狠一拍桌子,“这个刁棍!”金辉道:“确是刁棍!他还攀咬大帅,说您一边下令大索夜游荒嬉官员,一边把个蒙古小妞儿弄到衙门里自己荒淫……”他看了看傅恒脸色,“还说上回黑查山和匪首娟娟吊膀子游桃花林,说你一打仗就弄女人……”大约还有更难听的,金辉咽了口水没敢详述。傅恒犹未及说话,小七子在旁早已勃然大怒:“那会子我在东议事厅,敢情这王八蛋还有这些臭话!我去揍扁了这狗日的畜牲!”
  傅恒的脸胀得通红,眼中精光闪烁,紧紧咬着牙关,一脸笑容在灯下看去十分狰狞,见小七子跃跃欲试,断喝一声:“回来!”不许乱来!”说罢却不言声,背着手缓缓踱步,移时,才冷笑一声道:“张诚友不是主谋,是个因公携私的罪,着实叫他写出服辩,金家铺子那边也要取足证,到东议事厅当众认罪,然后发落到兆惠营里戴罪立功。鲜于功不写供词,我也不要了,也不要金中丞负责,立刻拖出行辕,放炮——杀他!”
  “大帅……”
  金辉还想说甚么,傅恒摆手制止了他,缓缓从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箭交给小七子:“你去,把这个给贺老六,让他立刻将鲜于功枭首!把头挂在我的大纛旗下!——去吧!”
  “扎!”小七子接令,飞也似跑出去了。留下屋里一片死寂,几个人神情严峻端坐不语。默望着院外晨曦中房舍愈来愈清晰,一阵哨风扑门而入,紧张得双手攥着椅把手的肖露脸色苍白,不自禁打了个噤儿,便听仪门外炸雷般三声炮响,震得屋上承尘籁籁抖动。
  “了却一件事。”傅恒微微一笑。他的声音在清晨的朦胧曦色中格外寒冽清晰,象刚刚睡醒的孩子似的脸色那么平静,“侍尧说得对,我是来打仗的,不能纠缠地方事务。我也不能押他西市,由着他在牛车上胡说八道败坏我的名声。”蹙额又思忖一会儿,无可奈何地一笑,“其他人等既然写了服辩,布告上就不再列名刊出,也不要原衙门来认领了吧……京师、南京、汉阳、西安都派人来领人,太扫这些衙门的脸了——还要指着这些衙门给我办差呢!川军这些人,每人二十军棍,处分也免了吧……文官武官,责罚不能太不公等。”
  这全是一片息事宁人的心,和他初时要杀要打要黜那份魄力豪气相去得太远了,几个人都觉得他心思太沉重,但谁也没有发问,只目不转睛望着他。傅恒觉得浑身乏力,心里却比甚么时候都清亮,昨晚自己是呈了血气之勇,想借机整顿好四川军务政务,为乾隆清理吏治树一风标。直到此时他才悟出,未免小题大做了,一旦真做出来,自己立即就会成为举朝文武千目所视千手所指的“独夫”,乾隆会不会以为自己擅权也是很难说的事……忽而又想到高恒如果不荒嬉不贪婪,就识情处世而论,恐怕还高着自己一筹……沉吟有顷,叹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难怪太白之诗传诵千古。两个月前,金镬来信,江宁知府母亲寿诞,收了六万贺礼,二百多文武赴筵,也是一举拿了,审量这些客人,又都放了,他没让写服辩,二十天后就有五六个御史弹劾他,亏得主子圣明,留中不发,还申斥了都察院,才保下了他。
  “何止蜀道难,元长公在西安何尝不是一样难?”庞凤鸣玲珑剔透的人,立刻听出了傅恒的弦外之音,“大帅这样处置不差。有鲜于功一颗人头血淋淋挂起,震慑一下就成。就是神仙也没法料理今日世事。还没有回禀大帅,袁子才已经弃官——”
  “袁枚不干了?”傅恒问道:“为甚么?元长没有挽留?”
  庞凤鸣自嘲地一个微笑,答道:“西安驻军比这里似乎还要放肆些,不独是逛妓院,有个千总吃醉了酒,青天白日闯到一家杂货铺,叫兵把门,强奸了老板娘的女儿,老板娘哭骂叫屈,丢下姑娘跳起,连老板娘也强奸了。袁枚带了知府衙门的人当场掩住,当街乱棍打死。咸阳绿营副将叫萨赫,跋扈得很,寻到元长公,说这千总犯的军法,袁枚是地方官无权处置,元长顶住了,说袁枚是总督军务帮办,奉旨来的。那里青海绿营、宁夏绿营都在西安设有军需衙门,元长公不是钦差,也没你这大的权,又不象江南那样得心应手,竟是在那里竭力周旋应付为难!兵士们和袁枚结了仇,天天小打小闹在城里胡为,袁枚一个知府能拿他们怎样?所以,辞官了……我看元长也有点灰心,赠金放行,辞别筵上两人噙泪话别……肖露本是除了差使不说话的主意,他和袁枚也相熟,想想彼此处境,也黯然说道:“诸位都是顶尖儿的大官,我在下头看,这些做官的肮脏,有些人真连青楼里的王八大茶壶也不如!”李侍尧却似乎还有点气概,笑道:“你们一递一递说,听得似乎天下就要乱了。主上正在整顿嘛!事在人为,铜矿上守军有一个哨,借过称弄铜倒卖,我连哨伍十人长一齐屠了个干净,还有一个哨,从哨长到兵,全是兔子,夜夜鸡奸,我打了军棍一律下矿当苦力——这都是才去时的事,如今军纪上头我看还好。”
  “又是一个通宵……”傅恒揉揉发红的眼睛,见贺老六嗵嗵踩着脚步沿超手游廊过来,亲自吹熄了蜡烛,笑道:“睡是睡不成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也要假寐片刻。肖露陪着金中丞,你们都到西花厅,倚着春凳略息一时。把各自要说的差使理理,捡着紧要的说,我要把这群人打发了才能见你们呢!”又对小七子道:“庞师爷以后就留咱们这儿了,你要当我的宾客敬待侍候。——还有,那家蒙古人不要住在正衙里,后边里院是金中丞家眷住的,寻个偏院住下,一应伙食随大伙房吃就是。”
  小七子和金辉儿个人紧张兴奋一夜,此时松了劲,也都有些乏意,一边答应着辞了出去。这边贺老六禀道:“岳老军门派人来了,昨晚到的西城驿站。川军绿营管带副将格苏玛沁方才要请见大帅,我留他暂在东书房等候。还有几个地方的知府,要请见,也在东书房等着了。另有清水塘卡子上捉到的药贩子共八个,是个哨长押着来的,就绑在仪门外头……”
  “小七子,你点一柱香。一柱香烧完,你喊我起来办事。”傅恒轻声说道,柔和得有点象女人,“告诉铬苏玛……沁,他的人我一个不杀,但要开导几军棍,一会儿就见他。那批药贩子松绑,你去抚慰他们,就说我不杀他们,给他们饭吃……”小七子道:“他们卖药给莎罗奔,是通敌呀!”“不是通敌,是通钱通银子……”傅恒半躺了下去,闭着眼说道:“以前捉到就杀,其实是我犯糊涂了,我们的人进不去金川探听敌情,他们能进去,知情,又杀了,不聪明嘛……去吧……香烧完就来叫我……”摆了摆手竟已睡着了。小七子站着盯视自己的主子移时,从香盒子里取出几把香,比了又比,寻出一根最长的,小心燃着了插好,蹑脚儿掩门退了出去。
  到东书房交待了差使,小七子又踅到西花厅,原以为金辉他们必定都睡着了,谁知一进院便听他们正说得热闹,却是肖露在说钱度,“钱老衡和高国舅恰好相反,高国舅是问一说十,恨不得满朝文武都攀了他案子里头。老衡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问甚么事,点点头又摇摇头,问案的都叫他弄糊涂了。只有勒利台亲自见,才肯说话,可也就是两句:你要还念我们多年交情,奏明皇上请再召见我一次。扯了龙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我把案子一窝儿兜了,就请皇上降旨杀我——”小七子推门进去,庞凤鸣还在笑说,“那是个师爷出身,懂得‘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是钦案,不奉旨不能刑,乐得这么泡着!”见小七子进来,含笑欠身点头致意。小七子笑道:“我以为诸位已经睡了,怕这屋冷,过来瞧瞧,谁知道竟这么热闹呢!”
  “你主子歇下了?”李侍尧和小七子熟稔之极,笑指着椅子示意他坐,“侍候这么个主子,你也不容易——你听听南边,正在施肉刑,打得鬼哭狼嚎的。就是我佛如来,也不得有这定心!”小七子侧耳听,隔着水塘南就是刑房,中间空阔,敲扑声喝骂声直着脖子的嚎叫声,活似屠户家的杀猪汤锅铺屋——毕竟远,又隔一道后山墙,只隐隐传来,煞是热闹……不禁咧嘴一笑,说道:“川军绿营的兵都他妈是女人托生的,二十小板就值得这么叫唤!大帅府中营犯过堂,打晕死也不敢哼一声!”
  庞风鸣还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若论起才力,钱老衡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是吃了当过师爷的亏,太精明又返了糊涂,又要升官又想发财,两头心旺。且是他又把握不到分寸,放着正人君子象傅大帅、阿桂这样的故交还不足,又结交一批高恒这样的。品流一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间,甚么事作不出来?一递一递就败坏了。”李侍尧道:“如今作官的有几个不发财的?硬是主上英明,军机处这几位枢相都是正人,压着下面不敢太放肆。不然,早就天下一锅杂脍汤了。钱度是跌进陷阱里的,也怪他自己不谨慎。哪有一个三品大员自己亲自和商人盐枭铜政上打交道弄钱的?他就当面向我挪借过铜还债,后来才听说是风流债,欠勾栏王八头儿的!”说罢哈哈大笑。当下众人闲说见闻。庞凤鸣讲甘陕驻军如何跋扈,尹继善在西安调停军民两政捉襟见肘,累白了头发,下头阳奉阴违,仍旧不买这位新任军机的账。肖露往来于南京汉阳和成都,见闻更广,说了官说百姓,又说窦光鼐在仪征撞树直谏的事。他却甚是没有次序章法,东北葫芦西北瓢,说说淮北遭水,一望无际的良田冲了,留下沙滩也是一望无际,老百姓吃观音土,拉不下来屎憋死在沟里坑里;又说观音土“这玩艺能治水土不服,有些船上人家、行商、化缘和尚、云游道士随身都带着”;又讲及皇上御驾进南京种种仪仗如何威仪堂皇,南京军民迎驾,家家香花醴酒,满城烟花爆竹,万头攒涌观瞻礼仪,崩瞎了眼的,挤落在秦淮河里的种种情态;忽而又说到孝感知府请客,化三千两银子从老庆亲王府请厨子的……云里雾里说得满口白沫,忽而东,忽而西,饶是李侍尧那么精明的人都被他说朦了。因又听他说山东老百姓吃蕨根、吃草,吃错了,吃着了“笑矣乎”草,一家子笑死了,因问道,“东扯胡芦西扯叶,你都想说些甚么呀?”
  “我也不知道。”肖露抿了抿嘴唇说道,“这是闲聊么?”
  一阵哄笑中,小七子突然想起该叫傅恒起身了,说声“你这人真逗”,忙忙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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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2:39:52 | 只看该作者
十五 捍热土莎帅议拒敌 慰边将王爷故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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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嘎巴几乎没费甚么周折就回到了大金川。跟着白顺等三个卡子上的兵,撒了手中几根金条,三个大头兵立刻就成了他的“护卫”,一路盘查岗哨和他们三个都是熟人,常常问也不问就放行。在清水塘哨卡上住了一夜,从成都带来的烧鸡卤肉花生米糕果子点心,让卡子上的人都攮搡了个饱。第二日清晨,他说要出外散散心儿,就出了哨卡。白顺还派了两个兵跟从这位初出茅庐一心立功的“割你鸡巴”大人,在一片长草茅芦、巴茅苇塘的沼泽地里兜了一大圈,嘎巴思量着脱身之计。因见远处沼泽中流淌的河,指着问:“那里的河,水里有鱼的?”
  “有的,”一个兵答道:“有一尺——这么长的——不过没有油,鱼不好吃,腥的!”
  “嗯——腥的没有的!”嘎巴固执地摇头,“黑龙江的大马哈鱼,生的、脆的、鲜的、不腥不腥的……”
  突然远处“卟嗵”一声,一条不知甚么鱼在水面上打了个飘飞。嘎巴傻乎乎一笑,三下两下扒掉外头袍子撂在路上,说道:“看好的,里边的金子有!”淌过泥滩就下河,捱河岸往上游摸鱼。藏人沿习不吃鱼,汉人没有油吃鱼嫌腥,因此这河里的鱼几乎没人惊扰过,嘎巴一跳下去便摸到一条,两手箕张猛的一撩。便撩上岸去,足有一斤多重的一条青鲢在岸上欢蹦乱跳。嘎巴仰脸呵呵大笑,说道:“好好的!不许动!那边有大的——我捉去的——”顺手又捉了一只老鳖扔给二人,便向远处趟去。两个兵看楞了,觉得这蒙古军官嘎里嘎气蛮有意思,在岸上直笑,手张喇叭口欢呼:“格——大人……顺河床走,不要上岸,岸上有泥潭!陷进去不能活命的,不能救你的……”
  “我明白的……”嘎巴远远答应着,从嘴里笑到心里,越走越远……绕过一道苇塘,湿淋淋上来,察看了一下周匝的烂泥潭,寂寂不动的灌木丛,芦苇从和在布满乱草水藻的水塘,已是认明了道路。想了想,在一篷子孙槐旁拉了一堆屎,任由两个兵远远寻呼“割你……大人……”,得意地做个鬼脸儿,下了水塘无声无息向金川方向淌去……直到天断黑,总算抵达了大金川东的堆旺寨。见着了自己人,换骑骆驼,当夜后半夜,便在大小金川中间地带一个喇嘛庙中见到了统率金川七万部族的莎罗奔……
  听完小嘎巴述说营救朵云成功的前后经过,又听他讲从江浙到湖广直至金川的一路见闻,莎罗奔久久没有说话。劈啪作响的篝火旁坐着的仁错活佛和老桑措管家也都在沉思。殷红呈亮的火焰照着他们一动不动的脸,虽然有些憔悴,却都仍十分镇定。仁错活佛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傅恒这个人看来很厉害啊!他虽然人在成都,前线上的军事一刻也没停,天天是在探路,插了标,接着就用石头树标识,用兵看守,一天一天的逼近我们。”
  “是的,他是仔细审量了讷亲和庆复两次失败的教训。”桑措苍老的声音显得有些混浊,“所以一边整顿军纪在‘人和’上用功,一边竭力探明道路和我们共占‘地利’,‘天时’他占着,三路重兵压境逼近我们,兆惠海兰察都是很悍勇很能打仗的将军……故扎,我们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困难……”
  莎罗奔坐在石头上,公牛一样壮实的身躯半截塔似的,威猛强悍,只皱着眉,两只大手紧紧交错握得咯嘣作响。良久,才象梦醒似的嗡声嗡气说道:“是啊,难还难在他的联络手段厉害,用飞鸽传书——”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过鸽子还有这个用处?三面大军合围,无论我们和哪一路作战,另外两路立刻就能知道,就能策应……莎罗奔,你毕竟还欠着学问啊!”正说着,一个高大汉子牛皮靴踩得吱吱作响进来,莎罗奔头也不回,问道:“叶丹卡,东边甚么动静?”
  “今晚的情形不知道。”叶丹卡看了嘎巴一眼,对莎罗奔道:“昨晚兆惠几处布防营里,午夜时分放了很多起火焰花,都是红色的,为甚么放,现在没有探明。”嘎巴语气沉重地说道:“这是兆惠新规定的信号:红色的代表‘平安’,绿色的代表‘有事求援’,中军见到绿色焰火,要用黄色焰花回答‘知道’,别的颜色还有,是甚么意思就不知道了。”听着这话,众人心头都蓦地一紧。
  莎罗奔点了一下头,对叶丹卡道:“明天夜里让堆旺的兄弟们摸过去,在清水塘南佯攻一下,号角铜鼓都带上,还有你那里的十枝鸟铳都打响,打一阵就退,看看兆惠营里是怎样动静,都是甚么信号联络。”
  “故扎要从南路突围?”活佛仁错穿一件宽大的红色僧袍,似乎身上微微颤了一下,“那边突围即便成功,等于是在傅恒的腹地打仗,逃亡两广是没有出路的。进入贵州,我们不但要遭汉人四面合围,当地苗人和我们很少往来,抢占他们的苗寨,苗人也是不能容我们的。”
  “只是佯动一下,看看傅恒和兆惠是甚么动静。”莎罗奔脸上毫无表情,干巴巴说道:“刚才嘎巴说,傅恒的前线行营要设在汶州,这太出我的意料了:那个地方通向金川只有一条小路,火枪弓箭在孟玛一带把守路口,多少人也过不来,而且中间还有一条河,上游黄河口我们可以屯兵,拦腰一击,他就全军分断,连救援的兵都上不去;傅恒如果想从这里偷袭,更不该堂而皇之地把行辕地址都告诉下面。这太不可思议了!”叶丹卡皱眉沉思,说道:“也许是为指挥方便。傅恒用鸽子传信,汶州处在北路军和西路军中间,传递起来更快一些,南路军用快马传令也是很快的。”
  莎罗奔从坐着的石头旁取出一张羊皮地图徐徐展开,借着篝火光亮仔细审量,用指头轻轻点了一下汶州所在,哼了一声说道:“假的!从刮耳崖到汶州和到刷经寺比起来,远近只差着四十里不到。对鸽子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算甚么。他是在迷惑我,或者派一支小股人马从这里打进金川,扰乱我们的联络!”嘎巴在旁说道:“主人,如果他的行营真的在汶州,我们派两千人从黄河口乘船过去偷袭,一下子捉到傅恒,捣毁他的中军行营,他就是又一个讷亲庆复!就是兆惠,也来不及救他!”莎罗奔眯缝着眼,冷笑一声:“小嘎巴说得对,你提醒了我。恐怕这正是傅恒想要我们作的——他不在行营里,我们占领了这个地方,兆惠,甚至川军派三千人马来攻,我们就只好再乘船逃向他的南路军大营!”他卷起羊皮又是一笑,“这个人真比狐狸还要狡猾——要把肥羊赶进栏里任他屠杀!”活佛仁错点头,叹息一声道,“汉人是太奸诈了,也太无情无义了……我们两次放掉他们的主帅,为甚么就不想想我们的仁义?早知道是这样,我们上次就该剥掉讷亲和张广泗的皮作鼓面,敲着这面鼓到西藏布达拉宫去见达赖和班禅!”莎罗奔起身一笑:“活佛,敲这面鼓过打箭炉,翻夹金山?过乌江澜沧江还有雅鲁藏布江,然后还有上下瞻对要攻打,再走几千里路——那是甚么样的路啊!老人、女人和孩子,粮食和水……怎么办?”他顿了一下,“我们出去看看!”
  出了喇嘛庙,嘎巴才留心到,靠西一带空场上扎着几顶牛皮帐篷,都隐在黑鬼魅魅的茂密丛林里,知道是莎罗奔的亲随卫队营房。几个藏兵荷矛持刀在帐房间巡戈,因天色太暗,绰绰约约看不清晰。莎罗奔的步履很沉重,长筒靴子踩在矮草上吱吱作响,高大的身躯上,头微微俯下。暗夜里显得有点阴沉,几个人跟在他身后也都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压抑。趟过一带潮湿的洼地草丛,来到一带高冈上。从这里向北、向东、向南都是开阔地,一眼望去苍幽幽黑漫漫乌沉沉的泥潭沼泽中,潦水东一片西一片横亘其间,高矮不等的阜丘上乱草丛树篷生,在暗夜凄凉的风中不安地摇曳瑟索。只在遥远无边的地平线远处,马光祖和兆惠环伺的兵营中若隐若现闪烁着鬼火一样的灯光,连连绵绵互相衔接,给这些军营上空宠了一层淡褐色的微霭。
  “我们是被博恒包围在人海之中。”莎罗奔用缴获讷亲的千里眼环旋眺望了一下,放下手,咬牙笑道:“我们金川人只要有一个人活着,一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一点——并不是豺狼比猎人更高明,而是——”他透了一口气,“恶狼太多,猎枪太少了。”
  一阵疾风掠过,把几个人的袍角撩起老高。众人心中都泛起一阵寒意,仁错也放下望远镜,他的望远镜是张广泗放在刷经寺没来及带走的,听着莎罗奔的话,沉吟良久,说道,“汶州方向的灯火特别密集,我看见了傅恒帅营的大纛下悬着的一串黄灯——和刷经寺前讷亲的那一串一样,都是八盏。”
  “明晚叶丹卡佯攻兆惠,后天是刷经寺,再后天是汶州,都是打一下就退。”莎罗奔冷冷说道:“我们真正的据守地点不能在大小金川,而是在刮耳崖!”他顿了一下,“刮耳崖的青稞和其他能吃的,酥油糌巴、茶,要留出足够两个月用的,准备穿越沙鲁里山峡谷时吃用——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走的。”还想说甚么,却绷紧了嘴。小嘎巴说道:“在下寨,还有两尊大炮,大金川也有两尊,大金川外的泥潭里还沉着两尊——故扎!我们有六尊大炮呢!都运到刮耳崖,敌人来了,打他个措手不及!”莎罗奔爱抚地摸了一下嘎巴额头,叹道:“大炮太重了,进刮耳崖要乘皮船,我们的皮船会被压翻的——懂吗?——再说,我们没有很多的硫磺和硝,只有几千斤炸药,用完了,那就是一堆废铁!”
  老桑措在旁插话道:“把这些炮全部炸掉,不然,傅恒会用它们来攻我们的刮耳崖的!”
  “攻打刮耳崖这炮没有一点用处。”莎罗奔道:“博格达汗有的是炮,并不在乎这几尊。”他象是突然想起了甚么,声音变得有点急促兴奋,“把炮全部运过来,就在这里——六合喇嘛寺。我们要狙击一下傅恒,火枪、弓箭,和我们全族的男人,在这里和傅恒血战一场!”
  “这里?”仁措问道:“不是要退到刮耳崖山口扼守吗?如果——如果海兰察从刮耳崖南麓背后扑上来,我们怎么办?”莎罗奔狞笑道:“这里是北路军和南路军通向刮耳崖的唯一通道。我们东打一下西打一下,用汉人的话说这叫疑兵之计,让傅恒觉得我在试探突围。傅恒当然不会轻易上我的当,他会想我在声东击西,吃掉海兰察,把金川战局打乱。他占大小金川,我占刮耳崖,久攻不下,乾隆老子发怒,就会撤掉他!——他会想到这些的,所以南北两路军攻人金川,他就不会再‘缓进’,而是要从水旱两路急攻刮耳崖!那时候,西路军就变成了南路军,尹继善会从北边压过来,兆惠和北路军会变成东路军,总合人马会超过十五万!死拼硬打刮耳崖,也是顶不住的!在这里和他血战一场,由刮耳崖出兵袭击扰乱海兰察,无论大胜小胜,我们乘机退回刮耳崖,全族苦顶到明年春夏之交,如果没有结果,就只好……到青海去了……”
  无论打胜打败,大胜小胜,结局都是阴沉黯淡的,莎罗奔说着,心里也觉凄凉,但他很快就鼓足了勇气,“我要在这里教训一下傅恒。如果,打成胶着形势要海兰察增援,那么乾隆就要杀第三个宰相了!我在内地听秀才说过,官渡之战,赤壁之战,昆阳之战,都是以少胜多,我虽然不是汉人,为甚么不敢和曹*、周瑜和刘秀比英雄?”
  “故扎,曹*是……”嘎巴嗫嚅了一下,说道:“是白脸奸臣,您不能比他……”“就是这个话,白脸奸臣还能打胜仗,我是保乡卫土的正义之师。”莎罗奔道:“我更能打胜仗——现在的事情是,无论白脸黑脸,人家都要打我们,饶他们一次又一次,仍旧不罢手——只有一个字:‘打!’”
  莎罗奔说着,便向岗下走,一边走一边吩咐:“明天就用竹子编成排船,把散处下寨和大金川、堆旺的大炮拖到六合喇嘛庙,四门炮口朝北,一门朝东,一门朝南,炮架用石头在中间支起,炮口要能转动……老骆驼老羊老马老牦牛全部杀掉,女人们负责晒肉干——煮熟了一泡水就能吃的,所有人身上的皮袍都要把毛拔干净,一个人要有三件挡寒,绝粮时也能吃的。火药,告诉看守人,一斤一两不能受潮,火枪鸟铳的火药要配足,剩余的用羊皮袋封好,随时能运到六合来……七岁以上的孩子,每人要养好一只羊、一匹马、一头骆骆……桑措,三天之内我的指令要大小金川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突然止住了脚步,谛听着,说道:“萧!——你们听萧声!”
  几个人凝神听时,果然远处葱笼幽晴的夜色中悠悠一阵萧声传来。因为夜深风凉,断断续续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呜呜咽咽的婉转悠长。时而低回折颤如临流落花,时而幽噎抑顿似湍溪激石,游丝一缕沉吟绵长间忽然高拔入云如凌空俯瞰,正令人心目一开间却又转入沉浑,袅袅渺渺渐归于寂。嘎巴早已听出是父亲在吹萧。他自幼就听父亲吹,却从来没有象今夜的萧声这样勾心慑神荡气回肠,听着已是痴了,满眼饱含泪水,哽了一声,说道:“是我阿爸。”
  “不错,是你阿爸。”莎罗奔点点头,暗夜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声音却是浊重带着咽哑,“上次刷经寺松岗大战后,我就释放了金川所有的汉人熟苗奴隶。”他缓缓移动着步子向回走,徐徐说道,“我曾告诉过你父亲,乾隆是绝不会放过我的。你是汉人,可以离开我这里逃过这场大劫。但是他不肯。他说随便带一块黄金到内地,就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但是那是恶人的天下,他是‘逃兵’,又是‘罪人’,甚么亲戚朋友三老五少都是靠不住的,没有他的存身之地——汉人,我是知道的,他说的是真的——汉人甚么都能容纳,很多好的我们学不到也容纳不了,但很多好的东西我们有,汉人就容纳不了!岳钟麒老爷子我很敬他,但他说他讨厌朵云,说我和哥哥不该为朵云决斗,还说甚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可以换,手足不可断。好象这世界上爱情,象破衣服一样可以扔掉。真是奇谈怪论!——你阿爸是好人,既然愿意留在我这里,我要把他当我的父兄对待……”边说边走间不觉已经回到了六合喇嘛寺外,莎罗奔心事很重,仰脸看着暗晦的天穹,似乎在寻找着隐在云层中的某颗星胡。暗夜中,他的目光熠然一闪,不言声走到六个水桶粗的转经轮旁,捱个用手拨转,走一道折转身再走一遭,不停地拨弄那些被人摸得滑不留手的轮子。
  众人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的首领和黑乎乎飞速旋转的转经轮。
  “嘎巴,”许久,莎罗奔停住了手,声音也变得松快了许多,站在寺门口问道:“你刚才回来时,说夫人听到喀尔喀蒙古的事,还有霍集占的事,你自己在南京这些地方听到没有?”
  “听到了的,汉人那边茶馆里有人议论。”
  “能不能详细一点告诉我?”
  “用汉人的话说,都是鸡零狗碎叼着听来的。”嘎巴笑道。“连夫人说的,也连贯不起来。我们的使命是营救夫人,没有仔细打探这件事。”
  莎罗奔沉默了,想想朵云,此刻不知在扬州还是在海宁或者回了南京,她决意要见乾隆,见不到是不会回来的,见到乾隆,她能让这位“博格达汗”回心转意吗?他摇了摇头,说道:“就是鸡甚么狗碎的,有多少告诉我多少。活佛桑措,你们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嘎巴,你来……”
  莎罗奔确是天分高于常人,他想听的“鸡零狗碎”传闻,不但傅恒在关心,乾隆在扬州更觉到了西北准葛尔部内乱的震撼。因此,接到傅恒的奏折,立刻用六百里加紧朱批谕旨,着傅恒将钦巴卓索一家妥送南京,他要亲自召见。一面又下旨尹继善严密监视西北军情政情,命天山将军随赫德迅速兼程到御驾行在述职。随赫德接旨时乾隆尚未到扬州,因此在开封过了惠济河后便乘骑直下南京,计程七千余里。一路尘风颠顿,只用了半个月光景。原旨意命他在石头城驿站等候接见的,过了扬子江就到,随赫德带着十名亲随护卫,都是顶尖儿的精壮汉子,一口气松下来,一个个也都累得身疲腿木,拖不动脚步儿。刚刚安顿下来,洗面洗脚水还没有烧好,驿丞忙忙走进上房,陪笑道:“随军门,真是对不住您呐!和亲王爷府里管家来了,有王爷的钧谕。”随赫德看时,驿丞身侧果然站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适中身材,单眼皮儿扫帚眉,两撮老鼠髭须得意地翘着,灰府绸截衫前短后长,腰杆儿却挺得笔直,獐头鼠目的怎么瞧怎么不顺眼,随赫德不禁暗笑:和亲王爷人说荒唐,果然不假,哪里寻出这么个活宝来当管家?却也不敢怠慢,站起身来问道:“纲纪贵姓?王爷差你来有甚么钧谕?”
  “我叫王保儿,”管家毗牙一笑,懒散向随赫德打个千儿,“五王爷请随军门住燕子矶驿站。军门大老远万里回来,还有水酒为军门洗尘。”说罢直起身子。随赫德这才领略到这身袍子的妙用,躬背打千儿请安行礼不但好看,且省了手提袍角这个小麻烦。因累困极了的人,随赫德实是半步路也不想多走,遂笑道:“我还给王爷带着几张天山雪貂皮,羚羊角,还有王爷要的雪莲,都打在包里,方才驿丞说王爷不在南京,要不要打包儿请尊驾先带回去,等我面圣之后再过去给王爷请安。这点小意思——”他掏出二十两一锭台州足纹递过去,“请尊驾收了买茶吃,酒筵免了。说真的,这会子我这群兄弟身子都是硬的,迈不动脚步儿,腿脚骨节都又硬又木,累得都要趴下了。”王保儿又打一躬,却不接银子,笑道:“银子是好玩艺儿,只是王府家规,保儿不敢玩命。不接银子也谢爷的赏了!”又打千儿谢过,一脸皮笑说道:“五爷现在故宫西驿站和人议事,他老人家专程回南京迎您呢!说了——老随我日他妈的!要是不肯来,我就日他他奶奶的!谁叫他不赏面子?——这不是我的话,是我主子的话,别见怪您呐!”
  十个侍从护卫和驿丞起先呆楞楞听着,至此不禁都是一阵狂笑。随赫德也笑,说道:“我日你妈的——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和先头三王爷顶过口的王保儿,二十多年过去,仍旧是个砸不烂煮不熟的赖豆儿!——你先去,我们收拾一下就过燕子矶那边,今晚我准把你灌成一头走不成路的醉驴!”王保儿笑嬉嬉去了。
  众人只好打叠精神重新上路。城中御驾虽已去了扬州,但因还要回銮,满城关防由圆明园善捕营和九门提督衙门守驻,列戟驿骑金吾巡哨半点不敢苟且,每隔半箭之地都有羽林军按刀伫立。随赫德虽是开府建牙的大将军,到此也不敢放肆,只勒缰徐行,直到出了乌衣巷才放辔疾驰,少半个时辰也就到了燕子矶。随赫德下马环顾,但听秦淮河一带丝弦笙篁悠扬隐约不绝于耳,摇曳水光中红烛绿影荡漾不定,河中画舫楼船游移如织,扬子江中渔火星星点点,东北边老城隍庙一带各色灯火照得一片通明,川流不息的游人在夜市上随意徜徉。临江压水的燕子矶码头衬着东边满城万家灯火江风带着水气扑身而来,吹得满身舒坦,一身劳乏顿时松快了许多。随赫德一眼瞧见王保儿从驿站里出来,大大伸展了一下,笑道:“你这狗才,倒会选地方儿!从天山到这里只是攒行赶道儿,乍来一看,真跟做梦似的——饿了饿了,王爷赏的饭在哪?带咱们吃去!”
  “我们爷就是要请军门先做个好梦再见。”王保儿笑嘻嘻地,一手让着,“爷们在天山,一头挡准葛尔,一头挡霍部回乱,不容易!请请请……”便带着众人往里走。随赫德一路进来,见东厢一溜十间房都亮着灯,西边十间黑乎乎的阒静无声,既不见驿丞也没有驿丁,只有两个厨子忙活着在上房席上布菜筛酒,却都是放了足的大脚妇人。随赫德一群人马刺佩剑矶叮当作响进上房正间!隔窗瞧瞧后院,也一般的鸦没雀静,不禁诧异,问道:“保儿,这他娘的是个甚么驿站?活似一座庙!”
  “不是庙,是尼姑庵。”保儿笑着请众人安席,一边倒酒,一边解说:“这是五爷特为众将军备的六合同春酒,还有参汤。五爷说圣上有旨官员不得酗酒,迎往客人节俭不得奢侈,所以菜也就是桌上这些,军门体谅着些儿吃饱完事,王爷不定还要过来看望众位……”随赫德看时,每人面前两个碗,一碗酒一碗参汤,都是黄澄澄的,各是各的香味,桌正中间一个大条盘放着一只烤猪,一脔一块割得方方正正仍旧对成原猪形儿,烤得焦黄的外皮涂着卤油,香得直透心脾勾人口涎。四周除一海碗回锅肉,一海碗清炖牛肉都是素菜,甚么清妙笋瓜、凉拌玉兰片、海哲丝、芥未黄瓜、葫豆四季春之类,倒也满目琳琅香气四溢。王保儿见宴席已毕,笑道:“请先用参汤,提提精神!五爷说,请众位不要太饱,酒也留着点量,明儿他还要请,好的就吃不进去了。”
  一碗参汤下肚,接着又一碗热黄酒,被马背颠得发木的军校们心里顿时暖融融的,满脑袋满心的马蹄声被融得无影无踪。一个个面红筋舒脸上放光,精神抖擞起来。他们远自天山而来,平素一味羊肉,一味萝卜而已,一路奔波几乎是换骑不换人,驿站里,甚至破庙里,不拘甚么吃一口,胡乱迷瞪一会便即飞骑赶道儿,尽自个个腰缠金银,竟连一口适意的饭也没得吃上。得着这一餐席,不但在喀尔喀荒漠蒙古,就是内地也难得吃着,觥筹交错间人人大快朵颐。顷刻间瓮底朝天杯盘狼藉,满案肴核遍桌汁液,所有荤素菜蔬风卷残云般扫荡殆尽。两个厨娘在旁看得抿着口儿笑,却不再添菜。王保儿也笑,说道:“你们咧着阔嘴只管笑甚么?随军门就在东厢,下余军官东厢里去,你们带他们各屋里解乏去!”
  军将们一脸迷惘起身跟着两个婆娘出去,王保儿将手一让,更是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随军门,请了您呐!——这屋里解乏……”
  “妈的,甚么名堂?”随赫德笑道:“喝酒还不能解乏?”一把挑起帘子闯进屋里,这位牛高马大的将军顿时愣住了,东厢屋里绿纱幕榻,两枝绛烛高烧,西墙卷案上放着各色水果点心福橘苹果香蕉荔枝一应俱全。东边榻前,齐整站着三个妙龄女郎,年纪都在二十余岁。一个个妙目俏腮,频眉云鬟,一色的水红薄蝉翼纱长裙泄地,朦胧绰约皆是绝色,通身上下,一览无余,香脐耸乳都隐约可见,再向下看,隔裙模糊,一团紫微绒亦是毫无遮掩,竟是赤条条裹着一袭薄纱衣……正愣着,王保儿在外问:“军门,小的有事先出去一下,还有甚么吩咐没有,”“没有了没有了!”随赫德兴奋得鼻翼翕张呼吸急促,说话也有点怪腔怪调,“你忙你的!回头我赏你个狗日的!”说着,一屁股坐了椅子上便解佩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三个女子,问道:“你们叫甚么名字?”
  三个女人双手扶膝向他蹲个万福,中间一个俏肩纤腰雪肤凝脂,嫣然笑道:“奴奴叫曼曼。”左侧一个婷秀袅娜巧致玲珑,靥生涡晕道:“奴奴叫婷婷。”之右侧一个年齿略长,也只在二十七八岁间,收拾得风寰雾鬓轻盈如仙,眉黛春山间流眄一盼,巧笑道:“我是妈妈(鸨儿)——带她们来侍侍爷的……”
  “妈妈亲自上阵了?”随赫德看看这个,乜乜那个,觉得哪个都好,都是软香温玉,三株解语花皆是忘忧草,几千里奔波劳乏顿时春风扫尽,脱着袍子淫兮兮瞧着三个婆娘,嘻笑道:“怕她两个禁受不得爷的军棍?”
  那鸨儿看来不知从哪个行院里选出的尖儿,风月场上的领袖,淫乐园中的都头,不粘不滞不慌不忙浪得风摆塘荷般过来,自松了领边钮子,蹲身替随赫德脱靴,口中笑道:“见识过那许多人,‘军棍’还是头一道听见。爷真风趣……”随赫德塞外风寒戈壁边陲军营驻守的军将,久旷在外的人乍入温柔之乡,哪里禁得她这般软红围绕百般柔意儿,隔领便伸手摸进她怀中,腰下那话儿倏地弹起,直绰绰硬梆梆掏横出来,一手揉摩着她温润柔腻地乳头乳房,一手扯过她素手把握那话儿,笑问:“这不叫军棍叫甚么?”那婆娘香腮偎倚,笑着用手轻轻打了一下道:“叫乌龟,叫鸡……鸡,叫怒蛙,叫‘半根夏小药’,有的秀才叫‘红霞仙杵’……”随赫德被她把玩揉捏得连笑带抽冷气,两手嗤地一撕那纱衣,鸨儿一身顿时色相毕露,刚笑说了句“爷这么猴急的……”,已被随赫双手一掬,婴儿般抱起放在怀中。曼曼婷婷早已趋步过来吹灯。随赫德道:“不许吹灯,一人上阵,两人观战,有临阵畏缩者斩,败而求饶者军棍侍候!”抱起鸨儿向床边走,口中兀自吮她乳豆儿,含糊不清说道:“大将军二将军都已经勃然而怒挺身而起!本军门今日先拿你军法从事出出火气!”那婆娘胶股糖似粘缠在他身上,小手捏弄着,“好亲达达哥哥也,真个小棒槌似的!怪不的苟才那龟孙说爷是天驴星下凡叫我先上,怕姑娘们太嫩,承受不起……我才三十不到,他就说我老,说‘老……屙去火气……’”“说什么老窝嫩窝,本军门看着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随赫德浑身欲火如焚,三把两把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挺戈贯革直入,大口喘气儿纵送,问道:“你这玩艺叫甚么?”那婆娘又疼又舒坦,淫心如醉,越发浪得浑身没有骨头,娇嗽吁吁兰馥香麝说道:“叫……爷缓着点……叫豆蔻火齐,宝盖峰尖……还有说两腿里夹个柿饼的……好!爷真英雄……”婷婷曼曼两个女子都还在稚齿之间,起初见随赫德粗胡大汉叫驴似的行货,都有点心怵胆寒害怕不堪承受,“妈妈”白身露相亲作榜样,淫言浪语百般奉承模范,既见且闻,不觉都面红耳热心跳脉急……
  王保儿只出驿虚转悠一圈,到燕于矶码头买了几张软面卷饼心,叫上一个卖油茶的托了一大壶跟着,蹭搭蹭搭回了驿站。叫卖油茶的站在驿站门洞里等候,经自穿堂过院,却从偏西两厢夹道过去直北进了后院,登正房入内。但见八支胳膊粗的红烛煌煌炬照如昼,和亲王弘昼仰在安乐椅上,双脚泡在贮满热水的大铜盆里,两个丫头一边一个跪着替他捏脚丫子按腿,两个丫头坐在双肩边替他揉臂摩身子,椅顶头还有个剃头的也是女人,是亲王六侧福晋屋里侍候的通房丫头叫紫菊的,一边给他小心刮剃,一边说笑话儿:“我们乡里有个嘎秀才,写诗写词儿都没的说,一写八股文章就玩完儿。又爱吃酒,吃醉了就满口柴胡。有一回大白日喝得醉猫似的,肚里五味不合,晕头鸭子似的徉到彭员外门口,再忍不住‘哗’的一口吐了个满世界都是,彭家那日祭祖,刚刚拾掇得干干净净,门房见弄得黄汤绿水满地酒臭,就骂:‘野杀才,哪个茅厕里不能吐,就冲我家门口拉稀窜鞭杆儿!’嘎秀才说:‘不是你门口冲着我的口,我还不恶心呢!’门房笑说:‘日你妈的,我们大门一向就在这,又不是今年才有!’嘎秀才晃晃头,指着嘴说:‘老子的嘴一向也长在这,也有年头了!’”
  弘昼闭着眼,听得吞地一笑,几个丫头也笑。听见王保儿也笑,弘昼用手指指额角,示意紫菊剃刮,问道:“叫驴过来了?事办妥了?”
  “回主子王爷话,”王保儿有楞有角向弘昼一躬,说道:“奴才顶的名儿,叫苟才。一个翠香楼,连鸨儿朱倩倩共是二十二位,随军门三个,其余一人两个,化了五十两金子,办得汤水不漏,这会子——”弘昼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指指头顶对紫菊道:“再细刮一遍,剃头的拍巴掌——玩蛋——剃,说——”“就说剃头的,”紫菊笑道:“有个财主最是小气,要剃头,跟剃头的说,‘好生剃,给你三合米,拉破一道血口儿扣你一合。’他有心坑人,剃一会儿猛的一咳嗽,糟———道口儿!过一会子又一个喷嚏,糟——又一道口儿!堪堪剃完,头上刚好三道口儿。那财主心里满得意,白剃了——剃头的几天没生意,饿得肚里咕咕叫,一阵阵邪火直攻,索性一索性,咬着牙笑说‘爷这头真得好好侍候’,也不分说,立起剃头刀头上拉划,把三道血口儿曲里拐弯连成一道儿……”说罢收刀,竟在弘昼光头上轻轻一拍,笑道:“玩——爷的头了!小心着点,防着奴婢在爷头上也划道儿
  “哈哈哈哈……”弘昼大笑起身,趿了鞋适意地跺了几步,一个丫头脸蛋上拧了一把,道:“你肚子不饿,我不咳嗽打喷嚏,怎么会有那种事?”他象忽然想到甚么事,神情变得有点沉郁,缓缓说道:“如今圆明园,热河八大处,紫禁城真正是佳丽三千。我已经请旨,二十五岁以上一律放归本家。不知道办了没有,得催催内务府。宫女们饿急了,准不定也干剃头匠这一手!”王保儿笑道:“王爷说笑话了不是?宫里人还能饿着了?”弘昼搓搓光润的脸颊,道:“那可指不定。人,不光肚皮会饿,别的地方饿起来也不得了!明武宗时候,几个宫女一商量,弄条白绸子要勒死主子,幸亏她们张致慌忙,打的是个死结,没弄成,不然,史笔一载,‘武宗为宫人所弑’,那是甚么好名声?”
  他虽说得漫不经心,众人却谁都没有读过史书,几个丫头想到常随福晋晋见皇后的那个阴沉沉的宫阙里,一百多年前深夜居然发生过这样的事,必定为了甚么事绝望没有活路,几个宫娥密议杀皇帝,怎样撕白练,怎样慌不迭挽了死结,怎样套上拉不动,惊动了武宗……那是怎样的情景?……思量着,心里都起疹儿,竟都呆住了。王保儿道:“爷呀!还真有这种事!武宗爷后来怎么料理那几个淫贱材儿的?”
  “武宗是个淫昏之君。这结局可想而知。”弘昼似乎不想沿这话题多说,“无非碎剁,凌迟,剥皮而已,嫔妃都牵进去好几个呢——保儿,咱们前院里去。”说罢拿起脚出房,保儿紧随跟着,屋里留下几个女人兀自发呆,身上起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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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2:40:36 | 只看该作者
十六 纳木札尔淫乐招乱 阿睦尔撒乘变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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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昼王保儿一前一后从北正房向东,踅过一段暗幽幽的巷道,弘昼忽然站住了脚。王保儿不知缘故,忙也站住。暗地里弘昼沉吟良久,说道:“保儿,皇上要处分我,你心里得有个数。”
  “主子!”王保儿吓了一跳,疑惑地伸脖子嘘弘昼脸色,卟地一笑道:“爷说笑话了不是!怎么会呢?皇上现今只剩了爷一个亲兄弟,平常价连句重话都没有的。奴才随爷叼光,几次见皇上送东西,赏的比送的还多;随爷晋见,奴才旁边瞧着,皇上眼里那份亲情,比别个亲王格外不同呢!”
  “你想的对,也不对。我们除了兄弟,更要紧的是君臣。”
  “皇上已经露出口风,‘就是兄弟,也要拂拭一下。’”
  “拂——拭?”
  “好比镜子不亮,”弘昼一笑,“要擦一擦。”他顿了一下,仰望高天繁密的星河云汉,长长透出一口气,“我是荒唐王爷嘛!如今天下就是个荒唐世界。拂拭一下我,下头荒唐的就会少一点。……今夜的事,我就是寻个小过错给皇上看。御史弹劾是必定的,接着就用这个——摘掉我头上几颗东珠、罚俸、训斥——教我闭门思过。再接着,他再杀钱度、高恒,罢那些声名狼藉的官。他要整顿吏治,不咬牙拾掇一下自己兄弟,怎么说别人?”
  王保儿听得发懵,想了想,说道:“王爷既这么明白,何苦化钱费力弄这事,白填还进去给人作法——爷说奴才乃是驴托生的,驴不会想事儿,王爷怎么也不会想事儿?”
  “日你姐姐的,连老子也敢骂进去了!”弘昼笑骂道:“跟你说也说不清楚。记着这档子事,皇上处分我,我不处分你,但你要在外头收敛些儿,别他娘的动不动一毯把好大的官都顶到南墙根儿上。好象我一点家规也没有似的!”王保儿笑道:“谁敢说爷没家规?我就是爷的模范奴才!爷也处分我,说我在外头胡来给爷招事儿,咱家里千把人,他们不也‘整顿’了一下?”弘昼呵呵大笑,说道:“好奴才,晓事!——走,前头瞧瞧去!”
  主仆二人加快脚步,其实这里暗角出去,离驿站正房只几步之遥,转出房角弘昼便道:“跑去问问完事没有,爷恶心听他们那些声音。”王保儿忙应一声,小跑着从正房北影壁绕进去,跺步儿加大足音,一进门便隔东屋门问道:“随军门,解乏了没声?”听着屋里叽叽噜噜断云残雨之声未绝,一个女子细声细气吃吃笑着求告:“爷……您真好精神气儿……且别起身……”随赫德答应着:“就来就来!”接着一阵衣裳悉悉声音,随赫德披衣扣钮出来,一头走一头笑着回骂:“老子在万马军中直出直入,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啊!五爷,您不是在明故宫那边么?怎么这儿来了!”他一眼看见了弘昼,忙一个千儿打下去,怀中钮子尚未扣全。里头鸨儿婊子们不知道,兀自浪笑着说:“凭你明故宫秦淮河,再恶的大将军五六爷,该败阵也得软了!”不知谁悄语说了句甚么,里屋才没了声息。
  “起来吧!”弘昼手握檀香小扇虚抬一下,笑嘻嘻道:“有七千里道儿吧,走得不容易。皇上派我和范时捷、纪昀来南京接你,他们在故宫那边等着听你回报南北天山的事。我说先得叫弟兄们软和软和身子,犒劳犒劳——怎么样?比骑马受用些儿吧?一般的纵送,滋味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那当然不一样!谢爷的赏!”随赫德黑红的脸膛放着光,显得精神奕奕,“这会子解了乏,奴才挥戈上阵,仍旧金枪不倒!——不信,爷问屋里几个败军之将!”
  一句话说得屋里三个女人咯儿咯儿笑不可遏。弘昼无所谓地将手一摆,径自到院里,冲着东厢一排房喊:“弟兄们!都给我出来!”便听各屋咭哩咕隆一阵响动,军将们忙着穿衣穿裤登靴戴帽佩剑,顷刻间便黑乎乎站成一排,“啪”地一齐打下马蹄袖行礼:“奴才们给五爷请安!”
  “都起来!——捶子软了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这王爷金技玉叶,天子第一亲,怎么这样儿问话?有知他荒唐秉性的,身子一挺说道:“还行!”众人一笑,有的说“软了”,有的说“软了还能再硬”,未了一个苦着脸说“标下的‘刀’几年不用,他娘的锈了……才进去这么三指,”他比了一下手指头,“——就收兵了!”听得众人一阵哄笑。
  “兄弟们在外出兵放马不容易。边陲塞外兵营枯寂,没有女人又不能带家眷。大丈夫,嗯……这个这个,啊——捶子硬了无奈何!”弘昼在众人笑声中说得铿镪有力,“南京六朝金粉之地,是个吃喝玩乐嫖婊子的地府儿。但我皇上整顿吏治,不许文武官员逛行院,你们没有纪律,自个儿去,教善捕营拿住,连老随也要脸上无光!嗯……这个这个,本王爷爱护边将,哎这个这个又要维护朝廷法纪,嗯这个这个……就这样了!”他掏出怀表就窗上的灯光看了看,提足精神问道:“这会子累不累?”
  “不累!”
  “能办差不能?”
  “能!”众人齐声大呼,气壮山河。
  弘昼略带孩子气狡黠地一笑,道:“现在是戍未亥初时牌。全部坐轿,去明故宫。十个军佐跟兵部的人回营务事儿,老随跟我见纪中堂和范司徒说西北军情。说到子时,还回这里,该干的事就用不着我指教了!”众人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却看不情形容脸色来,弘昼一摆手便走,后头的人忙脚步杂沓跟出驿站,已见一溜竹丝亮轿停放在门口。
  明故宫驿站就在青龙门北。这里向东是一带城墙,西边是空旷得黑漫漫的故宫遗址,荒草白茅间间而矗着断墙颓垣,被永乐皇帝烧成一片白地的旧宫遗址上金水河上汉玉栏桥御池沟渠仍在,守阙石狮盘龙华表犹存,都隐在青蒿野榛之中。星光下看去起伏不定,象是许多猛兽在暗中跳跃,甚是荒塞阴森。驿站就设在遗址东北角,临玄武湖岸落座,却比别个驿站不同:倒厦三楹大门悬着两盏玻璃宫灯,周匝围垣也是宫墙式样,墙上每隔不远挂一只“气死风”灯,灯下暗影里站哨的都是九品武官服色,一望可知是善捕营的护卫。几个太监见弘昼下轿,忙一拥而上打千儿请安,一个蓝领子管事太监象是王府里侍候的头儿,侧身跟从谄笑着道:“范大人纪大人都等急了。兵部几个堂官不敢放肆,在书房那边探头探脑,耐着性子等。爷怎么一去就两个时辰,范大人和纪大人都骂您呢……”
  “他们骂我甚么?”弘昼一边听一边哼哈,站住了脚,笑道。
  “范大人骂您是‘兽头’,纪大人骂您是‘毯牛’!”
  弘昼偏着脸听,一眼瞧见纪昀范时捷笑着从西月洞门迎出来,因笑骂道:“你们竟敢背地骂我!就是老子不计较,皇上知道饶你们?”纪范二人笑着一躬,手让弘昼到西花厅,范时捷指着一群将校对太监道:“把他们带议事厅那边,叫兵部的人也过去——还有户部老金,都去听这群药渣说粮说饷说军需。”回头陪着弘昼踱着走,听纪昀笑着对弘昼解说:“爷甭想挑我的毛病儿,是那狗才听转了,我说的是‘囚牛’,不是毯牛……龙生九种爷听说过没有?头一种就是囚牛,囚牛好音乐,现今胡琴头上刻的兽就是它的遗像;兽头也是龙种,官名叫鸱吻,平生好吞一一我打量爷是听戏去了,老范以为爷见了心爱物儿吞吃去了,怎敢放肆就骂呢?年羹尧骂穆香阿‘狗娘养的’,穆香阿回话说回大帅,我母亲是和硕公主,圣祖亲生,不是狗娘养的’!奴才们是守规矩懂礼法的,怎么敢学年羹尧?”“这个玩笑开得有惊无险!”弘昼开心呵呵大笑,“方才见过一群婊子,老鸨儿也跟我说了个笑话儿。她说她接过一个道台,两榜进士出身。进士说他凭着笔作官,老鸨儿说:‘咱们一样,我也凭屄(笔)吃饭。你笔上有毛,我也一样,你有笔筒儿,我也一样!’那官儿被她挤兑住,笑说:‘我还凭嘴吃饭,回事说差使奉上接下,不单凭笔。’鸨儿说:‘仍旧一样,我们也凭嘴吃饭,不过你嘴在上头,我们的在下头,你的横着长,我们的竖着长罢咧,你嘴上的胡子还没我的长得好呢!’”话没说完,范时捷已笑得弯倒了腰,纪昀正点烟,一口笑气喷断了檀香火楣子。随赫德却是挺着个大肚子笑得浑身乱颤。说笑着众人一道儿进了花厅,弘昼甩了身上袍子,一身天青细白洋布短褂短裤,趿了双撒花软拖鞋,向东壁椅上一靠坐了,对满屋丫头仆厮摆摆扇子道:“给各位大人上茶!桌上果品点心尽够使的了,不用再上——你门出去,我们要说正经话。”
  “老随,”众仆随退出去,纪昀敛了笑容,在椅上一欠身说道:“准葛尔部长噶尔丹策零死了几年,又立了那木尔扎,又乱了几年。皇上因为道途遥远,又是他们部里自家闹家务,这头金川又连连用兵,所以没有料理。上次看你奏折,又换了个达瓦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赫德刚要答话,弘昼用手虚按按,说道:“北京那头阿桂给皇上密折,说有个叫阿睦撒纳的,正在青海日夜兼程去北京,阿睦撒纳是辉部台吉,准葛尔部闹家务,与他有甚么相干,也搅和进去。我不是管事王爷,既叫我听,就简略从头说明。别要皇上问我,一脑袋浆糊葫芦回奏。”范时捷这个户部尚书还没到任,也想知道首尾,也便冲随赫德点头。
  “王爷,纪大人范大人,这事说来繁复杂乱,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只能从简扼要回话。”随赫德略一欠身,清了清嗓子道:“圣祖爷三次亲征准葛尔,老葛尔丹败死自尽。封葛尔丹策零为台吉,这个人其实懦弱无能,只是靠了朝廷封号勉强维持准葛尔局面而已。葛尔丹策零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喇嘛达尔济,是小婆养的,娘家不贵重,儿子自然也就身份低。正出的嫡子是老二,叫策妄多尔济·纳木札尔——王爷别不耐烦,他们的名儿就是长,我听了几年还觉得拗口别扭——他娘是正宗朝廷封的福晋,因此葛尔丹策零一死,顺理成章就成了台吉王爷。
  “这个纳木札尔岁数不大,却是甚不成器,从罗刹国不知弄来甚么春药,一晚上能弄一百个女人。部里身边略有点姿色的女奴,甚或有的部曲臣僚妻女都横扫进去。有时弄不到一百个就疲软了,再吃药再弄,连亲姨小姑亲妹子也都不肯饶过。这么着折腾,人瘦得象个骷髅,哪里有精神料理部曲甚么草场牛羊纠纷?甚么储粮备冬草料迁移牧场这些政务,一概听之任之。不吃药就象个晕头鸭子,一阵风就吹跑了的纸人似的,吃了药又象个疯子,又狂又躁,别说女人,就是男人见他那样儿都畏惧躲避不遑。”
  听到这里,范时捷不禁莞尔,纪昀却是点头一叹道:“祸水横逆,这样的君王没个不亡国的……”弘昼笑道:“方才老范悄悄问,我说那些军将是‘药渣’甚么意思?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不知哪年哪代,皇宫里的宫女都得了病,面黄乏力精神萎顿。太医开了一张药方,送二十个精壮小伙子进宫。一个月后,宫女们一个个容光焕发体态轻健。送这些年轻人出宫,老皇帝眼花,瞧着一个个晃晃荡荡骨瘦如柴的影儿,问‘那是些甚么东西呀’?宫女们捂口儿悄笑,回说‘禀皇上,那是药渣’!”范时捷登时明白,端着茶杯指着随赫德笑得手直抖,话也说不出来。
  “对了,王爷说的,这个纳木札尔真正是熬透了的药渣!”随赫德笑一阵,接着正容敷陈:“不但淫乱昏庸,身子骨儿不好,还动不动就杀人,取女人胎胞男人的肾补身子,又怕死,年年找个替身奴隶杀了算是替他去阎罗殿报到!这么着弄得天怒人怨,臣子辅宰们自然要谏劝,他是谁劝杀谁,连着杀了七个‘宰桑’。札尔固(部族会议)管不了,竟是人人切齿痛恨。
  “纳尔札木有个姐姐叫鄂兰巴雅尔。小时候儿弟姊两个满有情份的,光弟弟也还听姐姐的话。眼见就要全部大乱,几百里从哥策部落赶回来劝弟弟戒酒戒色保养身体料理政务,可这时候儿纳尔札木已经是个半疯子,不通人性了,和姐姐一顿大吵,居然下令把姐姐铁锁锒铛下狱囚禁起来。
  “这一来乱子就起来了。他姐夫萨奇伯勒克怒火冲天,升旗放炮造反。喇嘛达尔札早就虎视眈眈这个汗位,和萨奇伯勒克里应外合,一夜突袭杀进帐中,那‘药渣’吃了春药,正在拼力鏖战,一阵乱刀,立马成了花下风流之鬼……血泊里,老大喇嘛达尔济坐了汗位。”
  随赫德说到这里顿住了,端起杯喝茶。屋子里安静得连北窗外玄武湖涟漪拍岸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个人思量数年之前,万里之遥的准葛尔那个风高月惨的夜晚,美人昏主血溅青帐红烛之中,马踏碧血沃草,荒烟戈壁乱马交枪一场惨杀,都不禁凛凛然泛出一阵阵寒意。弘昼出了半日神,叹息一声问道:“后来呢?”
  “这就要说到这位阿睦尔撒纳了。”随赫德紧皱眉头,仿佛有很重的心思,幽幽地望着前面的墙壁,“阿睦尔撒纳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孙,是准葛尔辉部台吉。为争牧地草场,早就有心和纳木尔札大干一场,当个准葛尔汗王。现在准部内乱,哥子姐夫合伙杀了弟弟,哥子夺位,用我们天朝的话说这叫弑君自立。就情理上说,蒙古人也不服气。扎尔固里的贵介长老都是敢怒不敢言,纳木尔札虽然无道,还有个同母弟弟策妄达什——你杀了哥子,理应把位子让给弟弟,怎么就大摇大摆自己坐了?——都不服。这些长老们没有权,却有面子,暗地里和阿睦尔撒,还有和硕特部台吉班珠尔联络,要起兵勤王,拥立策妄达什。不料事机不密,露了馅儿。
  “前年秋天,准葛尔部办那达慕大会。前三个月头里就给我发了请帖。他们闹家务我一直在留心监视,随时给皇上奏报。皇上每三天就密谕给我,一是留心形势动向,二是暂时耐宁不动虚与委蛇。准葛尔虽桀傲不训,毕竟每年还有贺表贡物贡献。如今乱了,不经请旨弑主自立,后头形势难以预料,所以接到请帖立刻八百里急递请旨赴会——就是带着这十位管带偏将一同走了五天,如期到会观礼。我是天朝上将,当然坐在主位中间,看了看,几个西蒙古王爷都不认得,喀尔喀的各台吉,辉部阿睦尔撒和硕部台吉班珠尔都来了,由喇嘛达尔札陪着,向我行礼,有说有笑拍肩膀拉手的,十分亲热,连我的心都懈了,这不象是出事的样子,他们亲连亲,亲套亲,打断胳膊连着筋,莫非暗地里和好了?
  “那达慕是各蒙古草原最大盛会,有点象我们过年。上边一排座,正中是我,摆满了苹果、梨、葡萄、哈密瓜、西瓜之类,还有手抓羊肉和酒。我带的军将们也一样。下边一排是喇嘛达尔札居中为主,各王爷列位序而坐,酒肉之外,只有葡萄哈密瓜,都是久日不见,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亲切说话观看大会。
  “射箭过去了,平安;又是叼羊,摔跤,祭神舞鼓吹里头有点象跳加官,戴着面具踩高跷的、打莽式的……围观的人有四五万,男女老少连说带笑随节拍儿舞蹈。热闹,开心,半点戾气也没。
  “轮到赛马,出事了,”随赫德满意地环视一下听得发呆的众人,又喝一口茶,“那是好大的一个场子,打成一个大圈子,圈里圈外都是人,中间留出一箭宽的马道。喇嘛达尔札摆了摆手,王府管家摇旗,三十匹精选的马崽子从东头极点一阵狂奔,卷得尘土扬起老高,渐渐近来,一阵风似地过去,从西头向南绕,东折又回来。离得近看得清,马上都是剽悍精壮的蒙古汉子,除了缰绳鞭子,甚么武器也没有。接着眨眼功夫又是一圈,马快得叫人眼花镣乱,一闪就过去了。待到第三圈,我正傻着眼看,突然间里头五六个蒙古人变戏法似从腰间取了弓箭,朝着主位上就射!我的爷,那真是又快又准又狠——一个叫达什达瓦的长老脖子上一箭嘴里一箭,着了两箭,‘扑嗵’一声仰脸倒下去。再看策妄达什,左膀一箭,心口一箭,两箭挨了,一声不吭歪倒在一边。只有阿睦尔撒纳眼尖,身手极是矫捷,见势不妙,一溜身从桌下窜了出去,两箭射空,钉在他坐的椅子上还在簌簌抖动!
  “场上一阵骚乱,各位台吉王爷还在懵懂,一齐起身东张西望。我再看,阿睦尔撒纳拔脚飞奔,一手揪住一个生马驹子,回头不知骂了句甚么,窜上去夹马就逃。他随身带的卫士只有一个也捉到了马,在后头紧随护卫,余下的几十个人已和喇嘛达尔札的护卫交上了手,马刀拼刺火花四溅叮当作响,满场杀声、哭声、骂声、马蹄声、吆呼声响得沸地盈天……烟尘沙雾混着乱成一锅粥。再细看,老人女人和孩子都集合到了西边。东边的马队有的去追阿睦尔撒纳,留下的已将辉部带来的卫队剁成了肉泥……我也是几次出兵放马的人,杂谷土司叛乱我跟岳东美老军门打过恶仗,西藏珠默特部作乱,杀了驻藏都统傅清和左都御史拉布敦,我跟岳军门又去平叛,也打得凶,没有见过这场面,阿睦尔撒纳的兵没有一个投降的,一个胳膊一条腿还在拼杀!杀人的也真残,把人剁成鸡蛋大一团团肉块挑在刀上耀武扬威,肉丝儿还在霍霍乱跳!
  “喇嘛达尔札布置了人追杀阿睦尔撒纳,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回来见我。对那些王爷咭哩咭隆说了一通,又对我说:‘今天这件事让将军受惊了,真对不起。达什达瓦一家和策妄达什密谋勾结阿睦尔撒纳这只狼,要来夺我的草原、人民和牛羊,要杀掉我,拥立策妄达什来统治准葛尔。策妄达什年纪虽然小,和多尔济·纳木札尔都是一条母狼怀里养出的恶狼,勾结外人害他的哥哥又是他的恩人的我。用你们的话叫天理难容!我不这样对待他,他会把我作成肉酱吃掉!请将军转奏博格达汗:我们准葛尔部是拥戴大皇帝的法统,臣服天朝的藩臣,并不敢自外乾隆大汗的恩德和统治……’这是不测凶险之地,我没奉旨,也不敢胡言乱语,虚应酬几句教他赶紧上奏朝廷请求封诰,名正言顺地当个藩王,带着我的人回了天山大营。”
  几个人听了都点头。准葛尔部族乱源已经明了。纪昀一锅烟接一锅喷云吐雾,沉思着缓声问道:“我在军机处,料理的却是文事,见有达瓦齐上表请封汗的折子,这个达瓦齐是怎么回事?”
  “达瓦齐么,这就说到他了。”随赫德笑道:“我与他那达慕大会上见过,拉手寒喧。个子比我还高点,皮色和汉人差不多,笑起来样子很贼,说话声音吐字儿有劲,还引用了孔子的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达慕会上指挥兵马的就是他。很干脆利落的一个人。汉话说得好极了,略带一点宁夏口音。”
  “此人是巴图尔珲台吉的后裔,准部大策零敦多布的孙子。也是扎尔固部族会议里掌兵权的大贵族,管着哈萨克玉兹部落,打个比方有点象我们的兵部尚书兼统兵大帅。他也是正牌子的金枝玉叶,原本纳木札尔昏乱,就生了篡位之心,帮着喇嘛达尔札,心里自家打主意,纳木札尔死了,策妄达什也死了,你喇嘛达尔札不是正宗货色,朝廷也没封你当汗。此事不干更待何时?阿睦尔撒纳当众脱逃,原来是他使的心劲儿。
  “这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阿睦尔撒纳逃出后,曾派人到我营里,他已聚集三万铁骑,要和我合兵进击准葛尔。我没答应,他也就不再找我。我也留心,派人化装混进去打听。原来他求我不成,悄悄去了哈萨克玉兹和达瓦齐密谋。两个人商量定了,于乾隆二十一年秋七月十二夜里,各派两万骑兵,四百里长驱奔袭,直入准葛尔大汗宫。准部的兵都是达瓦齐带出来的,只有喇嘛达尔札部落不到一万兵,又没有防备达瓦齐会里应外合。两个时辰不到,一万多兵全军覆没,喇嘛达尔札拔刀自尽。
  “照阿睦尔撒纳的想头:我帮你达瓦齐当了汗,至少也该弄个一字并肩王坐坐。达瓦齐却觉得自己走错了棋,早知道喇嘛达尔札这么不济,何必引狼入室掰屁股招风?阿睦尔撒纳屯兵不走,两个人顿时反目为仇。阿睦尔撒纳一不作二不休,干脆大举进兵,占领了杜尔伯特,屯兵额尔齐斯河,两军隔河对峙。我奉旨见驾述职时,两军已经打几仗,互有胜负。准葛尔现在局面已是乱到了极处。”
  随赫德口说手比,反复譬讲,总算说清白了准葛尔内乱局势的来龙去脉,已是唇焦口燥,端起酽茶一口接一口只是喝,说道:“后来的情形我就不知道了。”
  “阿睦尔撒纳战败了。”弘昼目光霍地一闪,又敛去了锋芒,“达瓦齐自己何尝不是狼子野心?逼得三车凌部举族内迁,在部内谁忠于朝廷他就杀谁,达什达瓦部的宰相桑萨拉勒劝他亲赴北京朝见皇上请求赦罪封赏,那是他的表哥,也是一夜掩袭血洗了他的部落。说甚么‘不自外’,是他自己政局不稳。象厄鲁特蒙古三车凌这样的大迁移,自顺治爷开国还是头一回,他这么折腾,司马昭之心早露馅儿了!皇上现在急着要在准葛尔用兵,怕的就是他把异己清理干净,羽毛丰满瓜牙锋利,又变成第二个葛尔丹,就势大难制了。可傅恒这头也在用兵紧要关头,又不能催,须得腾出手来再料理准葛尔这批叛贼!他们,你别看都打朝廷旗号你杀我我杀你,其实谁也不和朝廷一条心!都做的成吉思汗梦,不然,和罗刹国眉来眼去做甚么?——他娘的!”他突然朝左颊。‘啪”地煽了自己一耳光,看了看手,“这早晚就有蚊子了!”
  众人一笑即敛。纪昀闪了弘昼一眼,心里暗自嗟讶:谁说这王爷荒唐?心思简直千窍百孔!就是阿桂,全盘儿掌握军事,每日看奏折,也没有这样明晰清爽的见地,洞穿七札的目力!这样的人才却每日去看戏逛园子,伴了讨吃的四处游逛,真是可惜了的……想着,笑道:“五爷别料理内务府还有甚么旗务杂差了。我请旨请五爷出山掌管军机处好么?”“放你妈的屁!”弘昼刹那间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磕了个瓜籽儿扔进嘴里,单眼皮儿一蔫,笑骂道:“你敢胡来,进军机我头一个先撤你的差!我其实是个赵括马谡,二流子混混儿,怎么敢沾惹国家军机——你到茶馆听听,那些八旗纨挎街痞子,议论起国家大事哪一个不是人模狗样的呢?”
  “我记得圣祖爷时名将周培公说过,”范时捷跟着众人一笑,定神说道:“西陲战事打的是军需仗、粮食仗。我原来不晓得厉害。看看金川才明白,细算是二十三斤一两的粮才能运到前线一斤。运到天山大营虽然都是旱路,却越走越难走,连水都得带着,至少是四十斤粮才能运到一斤。老随,二十年前我们就是老朋友了,你龟儿子要给我省看点儿,我粮食被服不短你一斤一件,你丢一斤就是四十斤,敌人得去一反一正就是八十斤,得了不得了?我来见你,皇上至嘱再三,打金川只是练兵,真正瞄的是西边,一旦达瓦齐成气候,和罗刹的甚么鸡巴的女王勾起手对付我们,麻烦就大了!圣祖爷三次亲征,为的就是天朝之地寸上不让外夷,难道还要乾隆爷再来亲征?所以你缺甚么只管问我要,断不叫你的兵冻饿。可你也得替朝廷想想,金川是个大头出项,圆明园又一个大头,赈灾河工,哪一处不是钱。如今收项虽然不少,淌水似的银子往外流,还有官员中饱私囊,皇上难不难?户部难不难?内务府现在也亏空,王爷,他们寻我要,我是要命一条要钱没有!您得替我挡着——我不借!”他象真的有人向他借钱,木着脸咬着牙嘴唇把手一推,“我万变不离其宗,玩笑是玩笑,正经事儿正经办——这是大事!”
  几个人看他说得认真,又象一个老孩子,都不禁一个莞尔。弘昼笑道:“前头一个尤明堂,如今一个范时捷,秉性不尽相同,两个铁公鸡一样!”纪昀却道:“如今短的就是铁门栓!国家养了一群城狐社鼠。老随,你得屯田,兵士不打仗,开山开荒种点地,甚么高梁玉米谷子之类的,还有菜蔬,放羊喂猪。当兵的有事干,吃饱不想家,也能打打牙祭。要有点囤粮,天山南北都乱了,朝廷就有粮,运不上去也是枉然。”
  随赫德想打呵欠,又抑住了,笑道:“桂中堂早就写过信说这件事。您没去过天山那块不知道,那地方儿六月天还下雪,甚么庄稼菜蔬也是不成的。不过我还是有些预备的,干蘑菇、蕨菜、萝卜干存得没处放,还养了两千只羊,几百头牛,肉干也有点存货,粮食有三个月的存粮。万一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半年时光还是顶得下来的,朝廷的援兵半年也就到了。”
  纪昀笑问道:“半年若是不到,又当何如?”
  “那老随只好‘壮士一去不复还了’!”随赫德笑道,他终于还是打了个呵欠,“天山大营一失,准葛尔部,霍部回族,南疆北疆全局皆乱。蔓延到青海宁夏,还有西藏,东蒙古!半个中国糜烂,乾隆爷头一个就饶不了军机处!”
  “确是如此,”范时捷认真地说道:“不要忘记还有个霍集占在伊犁!霍集占和阿睦尔撒纳是一丘之貉,又是回部首领。朝廷现今还没有议阿睦尔撒纳的罪,议定了,征讨霍集占不征?”
  这又是绝大的军政题目。自康熙底定准葛尔部以来,天山南路的维吾尔回部族众钦定由穆汗默特统一携领。这位穆汗默特是玛赫杜米.艾札木卓和的后代,葛尔丹起兵叛乱时也被裹胁进去。葛尔丹被圣祖击溃败亡,穆汗默特和父亲率部归诚。这爷俩个在维族回众中颇有威望,因此康熙接纳归诚,索性封为“和卓”(意同汗、王),命他们“总理回地各城”。穆汗默特生两个儿子,大的叫波罗尼部,小的就是霍集占。准葛尔部蒙古人信的喇嘛教,回部维吾尔却信伊斯兰教,宗教心念儿不一样,又草场连着草场,部落挨部落,两下里自然少不了磨磨碰碰——就康熙心里,也正想这样儿让他们相互牵制——葛尔丹策零在康熙晚年倦政时,在一次冲突时生擒了穆汗默特。雍正时年羹尧平定青海之乱,陈兵西宁,传旨命准葛尔部释放这位回部首领。但这时穆汗默特已死,为敷衍朝廷,回奏请旨让波罗尼都返回叶尔羌,说是让霍集占留伊犁“掌教”其实是当了人质。天高皇帝远的事,雍正朝闹家务兄弟阋墙折腾得天翻地复,年羹尧失宠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摞了下来。其间两族政教纷争,万花筒儿般瞬息即变。只是随赫德还明白,纪昀和范时捷都不掌管外藩,只知道一个大概。
  ①年羹尧失宠:见拙著《雍正皇帝》
  “大小和卓的事朝廷已经有了章程。”纪昀枯着浓黑的眉,磕了烟灰又装烟,口里喷着余烟说道:“波罗尼都有一份万言书已经寄到军机处,我看了节略,事君之心还是忠诚的。至少现时南疆还没乱。有小人窜掇着他乘乱而起独立汗国,他都抓起来了。单是准葛尔之乱,政局已经一盆浆糊。找你来听听有两个意思。一是皇上问话,军机处几个大臣心里不能糊涂,二是你心里有个数,朝廷在天山之北用兵是既定了的宗旨,召对时不要扰乱皇上决心。”
  “恐怕还要给你一点小小处分。”一直闭着眼静听的弘昼矍然开目说道:“你是天山将军,不能制止准葛尔内夺嫡篡弑,这就是责任。你的信我看过,皇上现在政务丛烦,焦躁得很,照你信上的话,肯定要触大霉头!”
  随赫德两手一摊,笑道:“五爷,北疆驻军不归我节制,伊犁那达慕大会我密地会见驻军伊犁将军班滚和鄂容安,说你们只有六千军马,乱起来控制不住局势,不如向我大营靠拢一一这点子兵,十万蒙古铁骑,一踩就没了。他两个说不奉旨不敢擅自离开,拨五百兵留下给马踩,五千五百兵调到我大营西侧。我给朝廷保住了五千多兵的实力呀!我最恨的就是布罗卡,八千人驻守乌鲁木齐,主帅在伊犁被围拼死抵挡,不但不驰援,还向东退了二百里。班滚鄂容安自杀,他们难辞其咎!”
  弘昼笑着起身看看表,拍拍随赫德肩头道:“你这位天山将军不晓事。班滚他们逃了降了,自然要割他们的蛋蛋儿示儆天下。自杀殉国是忠君爱国之臣,不能处分,这么大的事败坏了,没人受处分?不处分你处分谁?”纪昀深知就里,脸上热笑心里叹息:和亲王大约不知道,他自己也要受处分,还在说别人!口中却道:“处分就处分,你怕甚么?还辩白!满朝文武都是皇上子臣,这几年除了刘延清,谁没受过处分?处分是调理你,训戒你长进——人而不受处分……不知其可也!”弘昼大笑道:“好!说的是!——带你的十个捶子回软红军里再去撕杀。五天之后皇上在扬州接见你。我们假寐一会子,天不明就返回去见皇上,去吧——扬州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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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2:41:23 | 只看该作者
十七 修政治乾隆衿孤忠 维纲纪盛怒逐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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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弘昼纪昀范时捷三个人平明起身,沿江北驿道奔波一日便回了扬州。因纪范二人不惯乘马,都骑弘昼王府护卫的坐骑。那都是口北杂交的走骡,骑上又快又稳。驿道右临长江左倚江淮平原,浩浩渺渺孤帆远影,而或青郁连绵落花似锦,也都无心观赏留连,只一路催骑躜行。只在六合镇东一家小铺子里打尖吃饭,吃完就上路。待入扬州城,到瓜洲渡绕过去北边阜岗,至高桥行宫仪门外,踏着下马石下地,纪昀和范时捷才觉得胯下酸疼,腿脚都木了。弘昼三人站在下马石旁的合欢树下楞一会神,看太阳时,才是西正时牌上下。纪昀以手加额,笑道:“早发白帝暮至江陵,原来不但扬子三峡能陆上也能!”范时捷道:“我从来没有一天走过这么多路。只觉得这会子江河草树还在往后退——一路想着天山供需,就到扬州了!五爷,这骡子能不能赏了老范?”“赏你就赏你!”弘昼笑道:“我还有几匹呢!班滚送我的汗血马,配山东草驴下的崽儿。它就这么能走道儿!如今一匹汗血马,上万的银子也弄不到。我府里两匹种马,出的汗真是殷红鲜亮的汗,到第三代就不成了,淡胭脂似的——不过比蒙古马还略好点。跟我的亲兵长随都骑的这种。”因见卜义从仪门里摇摆着出来,向远远站着的王保儿手背儿弹弹吩咐道:“你们回驿站去,连这三匹都牵着溜溜——我们这就要叫进了。”
  “奴才卜义给五爷、两位大人请安了!”卜义站在一边,待弘昼说完话,打千儿行礼,陪笑起身说道,“皇上今儿一大早就陪太后去了虹桥,这会子还没回来。南京离着这四百多里,估摸着你们明儿才能回来的。这行宫外头侍卫房儿都空着,爷们先歇歇。主子爷回来一定也乏了。要叫呢,奴才来传,要不叫——”
  “不叫了你当然不能传!”弘昼笑着一口打断他话头,“你这杀才真个饶舌,怪不的升不了总管太监!——带我们去!”
  卜义扯着公鸭嗓儿长长答应一声“是——,千岁爷多关照着奴才些儿,奴才就受用不尽了的……”谀笑着三步一回头带他们三人进了仪门。里边第二重门左侧一排房五六间,都是仿紫禁城乾清门外侍卫房的式样,都依地势和宫墙平行面朝东南,弘昼见一大群官员挤在东北角房里,有几个认得的是户部官员,便对范时捷笑道:“这些家伙们可真能钻刺,知道你要当户部尚书,借着出差巴巴的几千里赶来。明说是清示差事,其实全为了巴结你这新贵人——你去和他们见见吧,别一上任就让人说你架子大。我和老纪西头房子里歇歇。”范时捷已和几个人对了目光,势不能不见面,暗自透了一口气,哈哈笑着走了过去。这边卜义头前带着,又是开门又是点灯,倒洗脚水沏茶,侍脚洗好,一人一方热毛巾己递了上来,茶不热不凉也正好喝。
  “好猴崽儿会侍候!”弘昼从怀里抓一大把金瓜子儿笑着递给他,“我瞧着你比工八耻会侍候,怎么就比不上他得用呢?拿着——你也不容易……”卜义忙双手捧了,脸笑成一堆菊花,揣了怀里又打干儿谢赏,说道:“王八耻比奴才有能耐!他会——”他用手指儿勾勾,“钓鱼挂钩儿!这就对了那拉贵主儿的脾胃。嘻嘻……皇上其实也满器重奴才的,不过皇上讲究祖宗家法,象奴才这号儿人不能放纵了,嘻嘻……奴才是个没用的人,全凭主子抬举着了。”“算了吧你!”弘昼笑道:“太监把式我还知道些儿。茶房里、御厨房得罪了你,你就敢往茶里膳丢点盐甚么的,叫主子发脾气揍他们。上回济度见我,那么个大胖子,又是热天儿,腰躬得大虾似的,站不直身子。我看他坐在那也那么个毪样儿,问他‘你是肚于疼么’?济度是个直肠子,说了实话,说在我花厅里等见喝茶,兴是里头放了有春药,底下这家伙硬得铁棍子似的。直起腰把袍子这里顶起老高成甚么模样?——还不是他没送门包儿,太监们治他!——后来我把管花厅的太监每人臭揍八十板,就再没这事了。”
  纪昀起先盘腿坐到木榻上摊纸要写信,听得也直发笑,搁下笔道:“这么说我也得防着!这茶里有没有弄手脚?”“那得分人,看人下菜碟儿!”卜义见砚里墨不多,忙过来兑水磨墨,霍霍磨声中说道:“往主子菜里搁盐的事是有的,那是专为侍候御膳的太监才能做手脚。御膳他得先尝。几道儿人都尝过才能到主子跟前,还有监膳的,作手脚不容易的。放春药的事也有,除非有私仇才敢。雍正爷手里蔡明明就往孙嘉淦茶里放过——他爹是孙大人杀的——查出来,雍正爷原是要用笼蒸了他,倒是孙大人说情,说他是为父报仇,孝子!杀了也就了事儿。太监是小人,我们一进宫这是头一条宫训。乾隆爷在这上头从不饶人,我们不敢犯这个讳。小来小去的,比如那个大人送了包儿,主子喜欢时候儿再说叫见,各宫里地下金砖都摸遍了,那块嗑头响,带到那块叫他跪,头一磕咚咚响,主子听着他心诚。有的人见太监黑着个脸,没丁点儿照应。就带他到地下垫得磁实处儿跪。他就是头磕烂,也不得那个‘咚咚’声儿。不定就惹主子恼了他——外头如今说窦大人名声儿大,他就吃过这个亏……”纪昀在旁听着,饶是他饱览众书学富五车,竟是闻所未闻,不由叹道:“君子可欺以方,小人可畏。鬼魉伎俩匪夷所思,真真令人可叹——你方才说钓鱼,钩鱼有甚么大学问在里头?”
  “这个自有不传秘方儿。小人不知道。”卜义一点也不敢沿这题目说话,只嘻口儿一笑,“比如您写文章,那是天下第一,小人就是想炸了脑袋,能写出来么?您教我,我就能学会?”放下墨锭儿便笑着告辞,到门口又折回来,对弘昼笑道:“主子爷这几日忙,性气不好。王爷和大人答对说话留着点神——”他还要说,弘昼摆手道:“滚你的蛋忙你正经的去吧!——我省得!”
  屋里只剩了弘昼和纪昀。眼看着屋外一片苍冥之色愈来愈重,两个人防佛都有心事,一时不知话题从何说起。只听远处隔两间房那边人声嗡蝇,还在议论甚么,隐隐传来,反而更增静谧之感。
  “晓岚,”弘昼见纪昀濡墨援笔又要写,半仰在榻上问道:“听说你要和见曾结亲家了?你女儿才十四岁嘛,这么早急甚么?我还预备着给你当个媒红,谁想让庄友恭先抢了一步!”纪昀笑道:“儿女姻缘天定之数,那是再不待假的。当年我未仕之前壮游天下,卢见曾老当时任两淮盐运使,曾在虹桥大集名流文士会文。我当时还不到二十岁,侥幸得了个榜首。当时风雅儒冠都是江南秀士,集四言七律七千余首,编成了一部三百多卷的诗集呢!”他仰脸看着天棚,似悲似喜地追溯着当年的繁华盛景,呐呐说道:“当时卢老已是江南众望所归的文坛耆老,《雅雨堂》《金石三例》《出塞集)都是他写的……领榜筵上指着我叹息,说:‘我要有个小女儿给他多好!’……那时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秀才,大声回说,‘你要将来有个小孙女,配给我的儿子多好!’一一这次来江南,他早已致仕在家,庄友恭去看望他,居然旧话重提,说他有个小孙子叫卢荫文,今年已经进学。我的二女儿韵华十三岁,也打听得清爽。庄友恭硬作保山,讲大丈夫言出如山,二十年定就的亲家乃是天作之合,违天不祥甚么的跟我说一大堆。庄友恭已经票拟云贵总督,也不好败了他的兴头。因此就下聘了这头亲事……”他苦笑了一下,没再接着说。弘昼听了点头,叹道:“这是天定之数。非人力可为啊——卢家不错,是风雅人家,不过毕竟三代盐务上头走。卢荫文我不知道是他哪房孙子。卢从孔现就是福建盐运使。你保得和高恒的案子有没有狗扯连蛋的事儿?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替你捏一把汗呢!”
  纪昀打火又抽烟,半晌,一笑道:“无碍的,天下盐官哪有个不亏空的?卢荫文的父亲卢清孔走的进士门,是庄友恭的门生,为人很好正派的——现在高恒官司没结,就是结了有牵连,也没个退婚的道理——那我不成戏上那一号甚么鸟员外了?宦海沉浮,那有长盛不衰的官位?就是王爷也一样,您想过没有?”
  “嗬——唔?”
  “爷在四牌楼吃饭,老板说话不恭敬,您把家养的一窝子狗都带进去占桌子吃饭。有没有的事?”
  “有的,他骂我!说我不如狗!”
  “您是微服嘛,白龙鱼服为人所欺,怪您自己。”
  “我给足了饭钱!”
  “所以这只能叫荒唐,”纪昀一笑,“您是王爷,要是寻常人,这叫罪过!——不错,贫婆子一碗豆腐脑儿您吃得高兴,能出十两黄金;扮成讨吃的和叫化子们一道儿晒太阳闲唠嗑儿;这也都没甚么。九额驸给您送寿礼,让人家蹲门洞儿吃饭——甚么叫额驸?就是戏上唱的驸马呀!——这事儿有没有呢?”
  “毯!——都是有的!我就瞧不上他媚眼儿摇尾巴的样儿!”
  “还有,你家的纲纪,自以为管得严。”纪昀不紧不慢抽着烟微笑道:“十几个丫头都脱得一丝不挂,你拿笔在她们身上画画儿,花里狐哨跳舞给你看——可是有的?”
  弘昼一楞,没有言声,歪着头想了半日,手指儿点着额角,再想不出谁把这种家事也泄露出去,咧嘴一笑道:“张敞给女人画眉,有人告到皇帝那儿,张敞说‘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纪昀笑问:“随赫德呢?——这会子他们在做甚么?”弘昼一听就笑起来,“这都是些厮杀汉,万里迢迢归来,回去还要为朝廷守边,找几个婊子给他们出出火算甚么鸟事?——你说这都不算大事。”纪昀道:“放到一处就不是小事。如今颓风糜烂,官场混浊,下头地土兼并贫富两极,广西王田儿,湖南蔡振祖,江西马跃可,山东齐二寡妇,几处揭竿子拉山头。少的几十个人,多的上千,杀官劫库吃大户,有的地方佃户抗租,也在鼓脓包儿,在闹甚么天理会、天地会、哥老会。金川的事还没下来,天山的事又要料理,边塞的事还顾不着,内地里又有这么多麻烦。刘统勋你去看看,瘦成芦柴棒儿了,天天一副黑脸皱眉像儿。主上原说到江南,也有个游幸娱性的意思,这么糟心的,还要在太后跟前陪笑脸儿——王爷这些事他听着,欢喜不欢喜呢?”弘昼还要说话,卜义忙忙进来,禀了声:“皇上回銮了,爷大人们请接一接!”匆匆就迎了出去。
  弘昼和纪昀忙都出屋,隔房的范时捷一群人也都已经出来。满天寒星下遥遥一队灯宠,一色的明黄颜色,长龙似的渐次近来。行宫正门由巴特尔指挥着打开了,便见王八耻头一个前头挑着个大宫灯昂首轩步进来,几十盏导引的西瓜灯立刻徐徐涌入。弘昼领头在前,纪昀范时捷略侧后,一群到行宫觐见述职的文武官员也有二十多个的样子,打下马蹄袖匍匐在地,弘昼领头叩头呼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范时捷偷眼看时,一大片煌煌灯光烛影里,一辆革辂辇车驶进正门,卜礼手执长鞭“啪”地一甩,那辂辇应声而停。车上微微轻响的九只游环和铃也顿时寂然。按清制,皇帝辇车分为五等,为玉、金、象、木、革五辂。革辂是最低等位,只供平时出入使用。此时灯下看去,车座长可丈六,横有八尺余,两架辕套着御马,车座四周有环形红栏四围,角上各站一名太监。中间一座方亭模样的轿亭,圆顶方轸,高约一丈。四周是镶玻璃泥银镶衔的明黄皮革,都可以四面开阖,宝石垂络白缎垂檐,车厢车板,全用沉香木雕花云龙板块嵌对,暗中灯下矗着,金翠碧紫交错,辉煌曜目不可逼视。众人发怔间,四个小太监抬着明黄软垫小梯座飞也似过来按在车轮侧,便见卜信挑起白缎软帘出来,手挑着立在一侧,人们眼一亮,便见乾隆从里边出来,本本低伏着的头又向下伏了伏,只凭着感觉,乾隆已经扶辇栏下舆,脚步橐橐走近来。弘昼头也不抬,说道:“臣弟给皇上请安!”
  “都起来吧!”
  许久,乾隆仿佛深深透了一口气,才开口说话。众人心里绷得紧紧的,也才略松快些。答声“谢恩”,参差不齐地起身呵腰站着。弘昼睨了一眼哥哥,正恰乾隆的目光也在看他,忙低了头小声道:“皇上,我刚从南京赶回来……”乾隆没有理他,面上略带憔悴,皱了皱眉,指着众人问范时捷:“他们都是户部接你来的?”
  “回皇上,”范时捷一躬身,小心翼翼说道:“户部只来了梁祖范和尹嘉荃两个郎官,给臣回报部务,不是接臣的。还有五六个是去福建办理押解库银的,顺道儿在这里见见臣。其余这几位都是河工上、厘捐局的官员,卢焯派他们见臣回事儿的。”
  “尹嘉荃,”乾隆盯着众人问道,“哪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站在后边,听皇帝点自己的名儿,一阵慌乱挤出来,提袍角跪时几乎绊倒了,连连磕头说道:“臣……臣是……”听他激动得嗓子都有点变音。乾隆不禁一笑,说道:“朕记得你,原来在六合当知县,官声还不错。读书人进士出身嘛,要讲究个雍容养气,这么慌张的!——你和尹继善是不是一族的?”
  “是是是……臣凛遵圣谕,一定努力读书。臣初觐圣颜,咫尺天威,不胜傈傈敬畏。吾皇包容四海,德被九州,臣也有蒙宠若惊之心。”一阵紧张过后,尹嘉荃渐次平静,说话也流畅起来,“臣祖臣尹英,与臣尹继善之父臣尹泰是同一曾祖。从龙入关后臣之曾祖臣尹壮图在仙霞岭战死,没有入旗。因此臣这一枝后来式微……”
  “就是一个宗的就是了。”乾隆本来随便问问的,见他如此陈奏唯恐不详,倒觉好笑的,说道:“这么说你也是名臣之后。朕看过你文章,理法尚好,文字清通,稍嫌古板些,入了程朱流派。起来吧,好生作事办差!”又对众人道:“向上司长官回差使是正经事。投门墙钻刺打门路铺自己升官发财路,如今官场已相沿成习,此风不可长。官之升迁有道,财之聚敛循途,左道傍门靠不住。你们要记住了!”范时捷正容行礼,说道:“皇上此言乃是圣哲之言,臣牢牢铭记在心——”转身对众人又道:“好好思量圣谕,户部的人回去要向邬侍郎转述,要全部的人,书办门房杂役伙夫也不例外!”纪昀极灵性的人,忙也对众人道:“皇上这话是对你们说的,也是对天下文武官员指示官缄。回头邸报廷谕还要明白昭示。你们有福亲耳聆听,回去,不但要身体力行,还要在学宫里、衙门里对士子下属宣讲!”
  众人早已跪下,听完纪昀说话,忙不迭答应:“扎——臣等遵旨!”起身呵腰却步退了下去。乾隆站在灯影里没有动,也没有和三个大臣说话,招手叫过卜义问道:“你去过迎驾桥驿站了没有?”
  “奴才去过了。”卜义呵腰道,“刘统勋召集刑部的人会议,议事厅里几十号人听他说话。奴才没奉旨意,不敢搅和说话,站在厅外等了足一个时辰,他还在讲。因皇上还有旨,让奴才回来照应五爷回来。忙着赶回来了。奴才这就再去。”乾隆沉默了一下,原地兜了一圈步子站住,说道:“这次你去,要还没散会,把他叫出来传朕的旨意:就算陈胜吴广揭竿造反,黄巢李自成兵临城下,立刻散会!告诉黄天霸,会同吴瞎子照刘统勋的议题先商量,让刘统勋歇息三天再回报。”
  “明白!奴才遵旨!”
  “慢着,”乾隆目光闪烁着,“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你要告诉他,小事不理理大事,不必事事周全。”
  “奴才一字不漏都说给他!”
  “你复述一遍!”
  于是卜义背诵,倒也真是一字不差,只引用孔于语录一段说得四声不调。纪昀问道:“你明白皇上这几句话甚么意思不明白?”卜义笑道:“皇上这话再清楚不过:肚子胀了不吃,听皇上话,吃了肚子不胀。有时候儿肚子胀了不吃,有时候饿了要吃,这才是文武官员作官的道理!”几个人听了都不禁哈哈大笑。乾隆笑道:“还是让他照原文背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好好的经典都弄成四不象了。”纪昀笑道:“我是瞧主子心绪不好,引他逗主子一笑的。”
  乾隆点点头,又对卜义道:“朕在太后那边已经用过膳。这里备的膳抬过去赏刘统勋,吴瞎子、黄天霸两个人可以陪着用膳。还有原来赏他的宫女还送回去,告诉他,赏给他就是他的,应该懂得君有赐臣不得辞。公事之余稍有攸游之嬉闺房之乐,圣人也没说不该当的——就这样,去吧!”
  “扎!”
  卜义退下,上马张灯而去。乾隆说了句“你们跟朕进来”转身便走。弘昼暗地里扮个鬼脸儿,嘘了纪昀一眼,跟在乾隆身后亦步亦趋进了行宫。
  这座行宫是倚着蜀岗余脉形势建的,因运河在岗边绕了一个半湾,东边直斜往北又向西折,南边又临着一汪瘦西湖湾泊,景致虽美,却只好将中轴建成东南——西北方向。宫门自然朝了东南。仪门进去,一条卵石甬道斜漫上坡,过一座仿宫玉带金水桥,下桥再向西北约数武之遥才是行宫内门。黄琉璃瓦朱红墙,桧、揪、榆、柳、杨、槐各色杂树墙里墙外茂密葱茏,在一盏盏宫灯下显得碧郁深邃,静得连墙角纺织娘细若游丝的“日日——”低吟都听得清清楚楚。宫墙根下的守夜太监也都一动不动,微呵着腰,活似古墓前的石头翁仲。待卫巴特尔见乾隆脚步有点缓滞,有点拔不动腿的样子,忙上前掺住了乾隆右臂,对左边侍卫索伦道:“你的右边!——主人,你累了的,这宫修得不好,上坡的路!”索伦便忙也架掺乾隆右臂。又穿内院入第三进院,前面便是八楹九间的正殿,一排齐的嵌玻璃隔扇门,里边间间灯火通明,歇山顶翘檐下吊着八盏宫灯,殿宇楹柱都是一崭儿新丹垩的朱漆金粉云龙,夜里看去格外辉煌。
  两个侍卫扶乾隆上了丹墀便松开了手,各自站在大门两边。弘昼等人便也站住鹄立在外。满屋里侍候的太监宫女见乾隆跨进殿,“唿”地都就地跪下。乾隆看了一眼设在正中的须弥座,因见皇后的侍从秦媚媚和那拉贵妃的侍女苏俏儿都在,一边抬手叫起,向东暖阁走着,问道:“你主子娘娘今个儿精神还好?——那拉氏呢?这会子在作么?”
  “回主子话!”两个人一齐行礼。秦媚媚说道:“娘娘前晌精神还好。午膳进了一小碗老米膳,郑二做的青芹爆羊肚儿进了一小碟,鹌鹑蛋白儿紫菜汤也进了半碗……后晌午觉起来,娘娘说有点心慌头闷,躺在榻上听外头树上鸟叫儿,起来给观音菩萨烧了香,心里定了些儿。晚膳只用了一块饽饽,一小碗粳米莲子粥,水萝卜凉拌王瓜丁儿。这会子那拉主儿、陈主儿都在娘娘房里开交绳儿,陪娘娘说话解闷子呢!”
  乾隆站着听完,点点头说道:“今个晚了,明儿再叫那个叶天士进来看脉。告诉那拉氏,且多陪陪皇后。朕这边议完事就过去。”说罢进暖阁坐下。太监们忙活着给他揩脸擦手洗脚,又更衣嗽口毕,乾隆要了“酽酽的雨前”这才盘膝坐在木榻上,翻着奏折,说道:“进来吧!”接着便见弘昼三人鱼贯而入,见他们又要行礼,不耐烦地摆摆手,指着杌子道:“免礼,坐下说——太监们退出去——赐茶!”注目三人又道:“纪昀,你说吧。有遗阙的,范时捷和弘昼补缀就是。”
  纪昀起身小心翼翼接过宫女端过来的茶碗,答应一声“是”,坐下将接见随赫德的大致经过说了,敷陈准葛尔之乱时,又将前葛尔丹策零各部内争情由弥补了许多,这都是他平日浏览军机处奏折,从中支离玻碎得来的片断军情,和随赫德的纵述贯串一气,反而比随赫德讲的更其首尾详明,又删掉了许多多余枝节,少半个时辰已将天山北麓西疆南疆形势明白奏出。范时捷和弘昼听他随口引用班滚、鄂容安和布罗卡各自奏折的原文,琅琅背诵如同夙读旧书,如此过目不忘的记性才具真是头一次见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弘昼不禁摇头暗赞“此人年轻时号称‘盖压江南才子’,真也不是狂言自大……”偷眼看乾隆,盘膝端坐着静听,驼色缎袍,石青缎夹褂都纹丝不动,稳凝得有点象一尊庙中塑的神像,又不禁想:这份坐功也真是人所难能。正胡思乱想间,纪昀已经说到尾声:“就臣的见识而言,准葛尔部虽然内乱,其实作乱各方都对朝廷心怀异志。只有三车凌内附才是真心维持天朝法统。蒙古自古为中原外患,又是我朝先世宿敌,东蒙古漠南蒙古现今悉心向化,是经六代圣主恩德天威所致。喀尔喀蒙古其实是想与罗刹结盟共与朝廷为敌。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内乱局面平定,制服起来就事倍功半,而且波及藏回。所以不但事体重大,且是紧在睫目的事。伏求皇上慎虑圣断。”他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摸摸靴子,收了手低头一躬。
  “纪昀可以吸烟。”乾隆一笑即敛,却转问弘昼,“老五,你有甚么见识?”
  弘昼正喝茶,忙放下杯子,笑道:“臣弟是个稀里糊涂的人,对军政真是不通。天朝版图寸土不失,谁起乱造反就打谁,这就是章程!调张家口的口外驻兵北路进兵,让三车凌出一万,科尔沁尼布尔各出一万骑兵先导;宁夏大营,甘陕大营组成南路,和驻乌鲁木齐的大营,还有天山驻军,合起来是一百万大军,三面钳形夹击。达瓦齐又不是土行孙,土遁了不成?捣毁准葛尔叛部,霍集占回部就成了弧岛,想造反谅他也不敢!新疆这地块,不能再立汗自治,要设行省流官政府,剿抚并用,才得个长治久安。”范时捷却道:“这样四面大举进攻,臣以为不可取。军需调配万万应酬不来。民谚没有米山面山盖不起房,国谚没有金山银山打不起仗!——这样大动干戈,支撑三年,国库就空空如也!”
  “不学无术!”乾隆盯了一眼弘昼,冷冷说道:“你这人吃亏就在弄小聪明!小事情荒唐,毓庆宫墙根儿撒尿,宗学府讲堂上脱臭脚,带着你那个宝贝长随王保儿混到办喜事人家装叫化子讨喜钱——这朕都能容你;国家大事你也敢随口胡言如同儿戏!——嗯?!”他“啪”地一声拍案,看乾隆时,已是满面怒容勃然作色!满殿宫女冷不防他突然发怒,唬得一个个惶恐相顾,垂手低头彀粟颤栗。弘昼三人先是惊得身子一缰,顺杌子就势儿都长跪在地,泥首叩头。
  ①宿故:指南宋时元、金两政治集团敌对关系
  因为带着一大群狗去四牌楼吃馆子,都察院早就有奏本弹劾弘昼,内廷太监也给弘昼透信儿,“皇上气得浑身乱颤,把本子都撕了”,弘昼早就料知这位皇帝哥子要处分自己。饶是如此,事到临头,还是蓦地惊出一身冷汗,心头突突跳着,叩头结结巴巴说道:“皇上……皇上息息……怒……臣……臣弟……蒙皇上圣眷优渥,沽宠荒嬉昏诞无节,不但不学无术,且是无德无能!辜负皇上拳拳揩悌之情——”他渐渐定住了心,说话变得又诚挚又畅顺,带着哽声头磕得砰砰作响,“皇上御极之初,太后就召见告诫,先帝子胤只有皇上和臣弟二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臣是弟弟,更是臣子,要好生作周公之臣。惟是皇上圣治隆化,德被天下,泽及万方,四海之内舞鹤升平,政通人和自汉唐以来仅见,国富民殷,甘四史书未载——臣弟当此盛世,本应更加砥砺修养敬谨事君,为皇上分宵旰之劳宸函之忧,乃反而生养尊处优坐享玉食之心,全不知君恩难负,丧心病狂——臣弟真是无耻之辈!”他扬起手“啪”地掴了自己一耳光,他也真下得狠手,左颊上立时紫胀出五个指头印儿,接着又是碰地叩头,眼泪鼻涕那是现成,就淌得满脸都是。
  “没你两个的事。”乾隆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板着脸命纪昀和范时捷归座。自己偏身下了榻,青缎凉里皂靴囊囊作响踱着步子,接着训斥:“从哪里抄来的文章糊弄朕?你有这份奏对急才?既是早就有备,为甚么不知早些悔改?甚么‘舞鹤升平’,又是甚么‘政通人和’?傅恒现在在干甚么?班滚在西域人头落地!高恒钱度的案子牵连几个封疆大吏、几十个道府官员,贪官污吏竟是前赴后继斩不尽杀不绝,竟是野火烧尽,恶风吹又生!你去看看刘统勋——他都快要累——”他把到了口边的“死”字生吞了回去,“累垮了!你还在这里胡闹,为非作歹,推波助澜!”
  “臣弟胡闹的事有,求皇上重重处分发落。”
  “为非作歹也有!”
  “皇上……”
  “你弄了二十三个臭婊子给随赫德睡!”乾隆恶狠狠道,“这是甚么德行?——把驿站的人都赶走,驿站是国家行馆,你竟敢把它变成行院!朕包容了你多年了,你日日给朕丢人!你以为——朕不能把你交部议处,不敢圈禁你,不敢诛戮你么?!”他想着诸般不如意事,金川之役牵着傅恒尹继善两个军机大臣,天山准葛尔之乱无法制止,回部又在鼓动,连西藏也都震撼动荡,吏治败坏整顿毫无头绪……气得满脸涨红,脖项额前的筋都胀得老高,满殿都迥旋着他的咆哮:“你快点给我滚!省得瞧着你恶心,一个窝心脚踢死了你……革去你的王爵,剥去你的黄马褂,摘掉你的十颗饰冠东珠,听候旨意处分……”
  弘昼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了正殿。满殿宫女早已被他唬得面白身软,魂不附体俯伏在地。
  范时捷和纪昀已是目瞪口呆,僵偶般植坐在杌子上,唬得面色惨白,手心脊背上全是冷汗——随赫德的事是昨晚的事呀!这么快就传入乾隆耳中,直是不可思议!不及细想,展眼见弘昼兀自恶梦未醒似地站在殿门口癔怔,单泡眼迷惘地看着殿内。范时捷见乾隆端杯,哆嗦着手喝茶,忙道:“皇上仔细龙体……五爷不宜交部论处的……大事惩处兴狱,太后也要震动不安,恐伤皇上孝悌之心……”
  他这几句话自以为得体,乾隆却听得犹如火上浇油,看着弘昼的木糊脸儿,就手连杯带水直掼出去。那杯擦着弘昼鬓边过去,“砰”地摔得稀碎,连院外的太监侍卫们也都吓了一跳。眼见乾隆还要寻东西砸,纪昀卟通一个长跪膝行数步,死死搂住乾隆双膝,哀恳道:“皇上皇上……您是累极了,气糊涂了……这一砚砸头上,他还有命么?五爷千般不好万般不是,总是您的弟弟……您只有这一个弟弟……不伤圣母的心么?皇上……”不知哪句话伤了自己情肠,纪昀心里一酸,已是泪水夺眶而出。范时捷却一边过来夺乾隆手中的砚,一边回头对弘昼喊道:“五爷傻站着做么?还不赶紧去见太后?!”弘昼一楞神醒过来,撤腿便溜得无影无踪。
  “孝……悌?”乾隆一下子松驰下来,胀红的脸颜色消下去,变得异常苍白,摆手吩咐两个臣子归座,接过宫女颤颤兢兢递过的热毛巾轻轻揩着脸,骞滞地颓然落座,气颤声弱地说道:“朕自六岁入宫跟从圣祖读书,常绕膝下承欢……十四岁又进韵松轩,跟先帝学习政务……圣祖爷八岁登基,十五岁庙谟运筹智擒鳌拜,十九岁决意撤藩,敉平三藩之乱,三征准葛尔六巡江南,修治漕运澄清黄河轻徭薄赋天下归心。世宗爷践祚十三年,修明政治刷新吏治,也是国强民殷——怎么到朕手里,任凭你累散了骨头*碎了心,终归是个不成?庆复,顶尖能干的文臣,导致金川之乱;张广泗讷亲,一个上将一个宰相,以十攻一然后落花流水而败!这不是荒唐?朕有这么个荒唐弟弟,文武百官一例跟着荒唐么!四川布政使送来密折,傅恒也在荒唐了,朕等着他腾手出来移兵去打达瓦齐,他弄个蒙古女子在军里嬉戏!朕这样的皇帝,还配说甚么孝悌……圣祖先帝缔造艰难,若是败坏在朕手里,还能说甚么‘孝’字……”说着,竞是热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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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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