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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秦始皇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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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8 09:58: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章 落魄王孙


  天寒地冻,时近黄昏。
  邯郸城内人家,灯火次第亮起,将满天的云霾衬托得格外沉重。
  地上积雪盈尺,但天上仍然在下着,鹅毛似的飘洒,似乎越下越大。
  这处赵国首都,平时是大街小巷,往来行人如织,真个是举袖成云,挥汗如雨,而如今却是路人稀少,全躲在屋内烤火取暖去了。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野狗,畏缩在墙角屋檐下面,全身颤抖地强忍腹中的饥饿。
  按照以往每年的经验,明天又会出现多具冻僵的尸体,人比狗多。
  高墙里面,亭台楼榭,室内如春,隔着灯光辉煌的窗户,传出阵阵的丝竹乐声,对富贵人家来说,声色当前,把酒赏雪,乃是件极尽耳目之欢的乐事。
  凛冽刺骨的北风,刮平地面的雪,混合在天空下着的雪,将整个邯郸城变得白茫茫一片。
  在大风雪笼罩的北门正街上,一辆单马拖着的安车,顶着风艰难的前行。拖车的是一匹老瘦的五花马,浑身冒着热汗,偶尔仰首长嘶,吐出一团团白气。
  驾车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身穿一件黑色老羊皮袍,头脸都紧密包着,只露出一对眼睛,他不断挥动鞭子,大声吆喝着马,颇有驾着骑马高车的驾势。
  窄小的车厢里,端坐着这位在赵国当人质的秦国王孙异人,他虽然今年只有廿出头,但英俊的脸上却布满了饱经风尘的人才有的那股厌倦和憔悴,他正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着今晚赴宴,却送不起贵重礼物,会被各国同样在赵国当质子的王孙公子所取笑。
  今晚是赵国大富商吕不韦的生日,他广撒请帖,所请的客有包括了赵国所有政要、学者名流、富商巨绅,还有各国的外交使节。当然各国质子是外交使节中最主要最尊贵的客人。
  表面上,各国在结盟时,为了表示剖心置腹,互派质子,地位非常尊荣。实际上,质子就是人质,国与国之间一旦翻脸,质子是首先遭殃的对象。何况是各国之间,翻脸和翻书一样,今天才歃血为盟,说不定明天就已兵临城下。
  尤其赵国一向为抗秦联盟合纵之约的约长,他在这里作质子,等于是随时有把刀架在脖子上,两国有所风吹草动,首先用来开刀祭旗,或是收为阶下囚的,就会是他这个质子。
  在有些国家当质子情况并不坏,特别是强国为了示好怀柔,派在弱国的质子。弱国的国君要巴结他,将他待为上宾,全国上下臣民对他似乎也怀着感恩的心情,所到处,他遇到的都是一些友善热情的面孔。
  秦国是强国,而且是现存燕、赵、韩、魏、齐、楚、秦七国中最强的国家,但由于近年来六国联合的结果,他每到一个国家,看到的都是充满悲愤的脸孔。很多人见他来,更是老远就躲开,连同样在赵当质子的其他国家的王孙公子,对他也都是内心疑惧,外表冷漠,如今赵秦数十万大军在长期对峙,战争随时一触即发,他这个质子更是难当。
  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虽然他是强国派来的质子。
  另外,他比哪个在赵各国的质子都穷,就是别人不排斥他,他也无法参加他们之间的交际活动。
  本来,各国国君对派在与国或敌国的质子,部分是为了要面子,部分是为了对他内心的歉意,在经济供应上是尽量优厚的,当质子的人可说都有花不完的钱。
  但他不一样,第一,他是王孙,不是公子,他祖父秦昭王在位,父亲安国君只是太子,这中间隔了一层,他祖父根本想不其他这个人。第二,安国君的姬妾一大堆,儿女更是成群,他亲生母夏姬甚不得宠,经年都见不到安国君一面,所以他不但是庶出孽孙,而且是个不受喜爱的孽子,祖父和父亲心中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
  上轻下慢,连带主事的臣子也看不其他,应有的公费都一拖再拖,很少按时送到,更别说用来结交应酬的额外花费了。
  因此,他在这里是孤单寂寞的,不但没有知己之交,连酒肉朋友也没有一个。上个月连由齐国跟来的妾姬也下堂求去。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车后一阵马嘶声,接着是有人在大声叫骂:
  “前面他娘的什么车,像乌龟一样爬不动,还他娘的挡在路当中!”
  异人拉开后车帘往后一看,只见车后是一辆高轩大车,由四匹白色骏马拉着,怒吼的御者紧拉着辔绳,硬生生的将马拉住。
  此时,后面车舆的前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而长相严肃的脸。异人认出是在赵的燕国质子姬喜,他同时也是燕国的嫡世子,也就是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异人公子,是您,"世子喜拱拱手:“去参加吕不韦的生日宴会?”
  “正是,想必世子您也是?"异人也回拱了拱手。
  燕国和秦国之间隔着赵魏,和秦国很少直接冲突,世子喜虽然很少和他交往,但看不出明显的敌意。
  他转身向御车的赵升大声喊着:
  “让开路中央,后面的车好走!"他又回过身来向世子喜拱拱手说:“世子车快,请先走。”
  “姬喜怎么敢,还是公子先行,姬喜慢慢跟上。"世子喜拱手谦让。
  那边不知道是因为风大,听不清他的话,还是因为满腹怨气,赵升将车更驾上路中央,而且走得更慢。
  后面的车马越来越多,很多都是宗室大臣的乘车,想超越,无法过去,再一打听最前面的单马小车,乃是秦王孙的座车,而燕太子的座车跟在后面缓缓而行,也都不敢造次,只有耐着性子跟在后面慢慢走。
  骑马的人本来可以超越过去,但宗室大臣的车都跟在后面,他们也只有跟着行列走。
  逐渐邯郸北门大街挤满了车马,再加上不明就里的民众好奇的围观,异人的安车一车当先,起有帝王出巡的壮观。
  最后,赵升似乎对这种情形还不满意,他干脆停下车子,向异人禀告说:
  “启禀公子,车轴润滑不够,需要上点油。”
  异人心知他在捣鬼,但不想说什么。他回首看看跟在车后的车马,心里有着种欣慰。不管怎样,秦国是天下之最强,而他是秦国派在战败国赵国的代表,你们恨我也好,轻视我穷也好,你们却不能不对我畏惧,因为我此时此地是代表秦国。
  不知什么时候,燕世子喜已站在他小车外面,他的御者正帮着赵升在车轴上加油。
  “我能上来坐坐吗?"世子喜行礼问。
  他明白世子喜刻意要和他结交,世子喜三个月前才到赵国,他是在世子喜初到时,各国质子为欢迎他举行的宴会上见过一面,只交谈了几句话,但他喜欢他那股严肃中带着敦厚的气质,虽然目前同样是质子,但他很快将成为燕国国君,而他虽然是强国的代表,却永远没有成为国君的希望,以将来而言,他能结交他,算得上是高攀。他语带讥诮地说:“不嫌车内窄小的话,当然欢迎。”
  世子喜笑了,他开朗地说:
  “车虽小,却是第一部车,姬喜愿承骥尾。”



  他们上了车,赵升挥动鞭子,单马小安车开始缓缓走动,后面的车马也跟着移动,整条北门大街,流动着车水马龙,再加上看热闹的民众,围在两旁七嘴八舌的评论,哪部车内坐的是谁?哪部车最豪华美丽?人声、车马声的喧哗,使人忘了刚才还是行人稀少的冷落景象。
  安车虽小,但更温暖。
  刚上车时,两人相对,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没有说寒暄之类的客套话,因为都是年轻人,不习惯那种虚伪。
  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凝视,似乎一下就看透了对方的内心。
  “秦燕不是敌国,说起来我们还应该算是表兄弟!"世子喜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显然在这段沉默时间里,他已想了很多事。
  “哦?"异人一时会不过意来。
  在这段时间,他只在想一件事,为什么世子喜似乎是立意要和他结交,不惜移樽就教,坐上他的单马安车。
  “你应该记得秦惠王公主嫁给燕易王的事,"世子喜又加上这么一句:“我们都是她的嫡系子孙。”
  异人当然知道秦公主下嫁当时还是太子的燕易王的故事。这是秦国"远交近攻"的策略之一,但收效似乎很小,虽然这几代的燕王都是她的后代,燕国却始终站在合纵的阵容里和秦国作对。可见婚姻血缘虽然亲密,但一遇到政治权力,就像遇到烈火的冰雪,片刻之间就消失无踪。
  “的确,我们应该算是表兄弟。"异人顺口答应。"那我们应该彼此照应。"世子喜诚恳的说。
  “尤其在这个做人质的异国,"异人亦恳切地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同样是做客的各国质子,似乎也都排斥我。”
  “也不是纯粹排斥,"世子喜笑了笑说:“公子有时候亦应该和我一样,主动和别人结交,秦国是天下至强,像我这样主动来结交公子,有的人是会怕被别人误会的。”
  “世子就不怕别误会?”
  “我们是表兄弟啊!再说燕秦也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世子喜又笑了,这次笑得十分爽朗:“只是别人也许还是要说我在高攀。”
  “是我高攀。"异人忍不住说出内心的话。
  “公子高攀我?"世子喜不解地问。
  “是啊,世子不久就会成为燕国的国君,而我……”
  “公子怎么知道您将来不会成为秦国的国君,而且以秦国历代国君的雄心看来,也许你会成为天下霸主!"世子喜说到这里,似乎发觉到自己失言,又触及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他就此打住。
  而异人则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车内的气氛显得很僵。
  为了打破沉寂,异人试着转变话题:
  “吕不韦下请帖给我,其实我连听都未听说过这个人,他到底是何许人也?”
  “公子的确是和外界太隔阂了,"世子喜叹了口气说:“提起此人,在赵国商界和社交界都是大大有名,他是阳翟人,以贩卖海盐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天下,货殖范围除在齐国的盐田铁矿外,还兼营巴蜀和楚国的木料、药材,以及赵、魏的大宗粮食生意,控制着赵国粮食市场和大批田地,赵王凡事都还要听他三分意见。”
  “这样一个重要人物我都不知道,真的是太孤陋寡闻了,"异人随着也叹了口气:“但是,一个商人在赵国真的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么?”
  “这点公子就不懂了,不过也难怪,山东诸国的国情和贵国完全不一样,世子喜摇摇头说:“贵国是以军功封爵,以斩敌人首级数计算军功,商为四民之末,而中原的赵、齐等国却是靠着货殖强国,商人当然地位重要。”
  “的确如此,"异人点了点头说:“敝国自从商君变法以后,即使是宗室人员,没有军功也不得入籍宗室。斩敌首一具则得爵一级,而衣冠服饰、田园住宅、仆婢数目,全都按照爵位的高低分得清清楚楚,商人忙着逐什一之利,当然不能参加作战,没有爵位,有钱也不能任意穿着吃用,何况经商失败,以致贫困无以为生的,妻子都有收为宫奴的危险。因此在敝国,大都平时努力于耕织,战时人人争相杀敌,以获取军功爵位。经商的人少,当然更出不了像吕不韦这样的大商人。”
  “这也许是贵国军队骁勇善战,力图向外发展的主要原因。”
  他的话未说完,异人就接下去说:
  “但连年征战,苦了天下百姓,也苦了秦国军民。”
  世子喜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在黑暗中不解地注视着他。
  “希望世子将来做了国君以后,能为天下和气努力。"异人又加上一句。
  “为什么不说你自己?燕国地贫国小,不受诸大国——尤其是齐赵——的欺凌就够了,还有什么力量来过问天下事?秦国可不一样,它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的动乱和太平。”
  “但我没有希望主政。"异人沮丧地说。
  “公子是王孙,总是有希望的,再说在赵国的各国质子,大多数是各国太子或是父王喜受的公子,因为赵国首都邯郸为最繁华的都邑,生活舒适,好玩的地方多,大家要当质子,都愿选择这里。”
  “我的情形正好相反,秦赵之间,连年交战,赵人对秦留下太多的仇恨,我住在这里,满眼都是敌人。”
  “贵国的将军们有时做得也太过份,常坑杀降卒和平民,为的是要首级立功。"世子喜叹口气说:“这样容易招致怨恨。”
  “只是苦了我,在这里交不到一个知心朋友!"异人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刚得到被派到赵国来的消息时,我就在心中盘算,如何安抚赵国上下,让他们淡化掉对秦国的仇恨,其中包括结交各国在赵国的质子,等他们将来一时主政时,以我们今日结交的感情,共谋诸国间的和气。就我的处境而言,这都只是一点希望,因为我自计将来没有主政的可能,但千万都未想到,众人对秦的仇恨和猜忌是如此之深,再加上我本身的处境不好,根本就谈不上交游。”
  “公子的处境我倒是明白的,"世子喜有所会意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简单。结交各国质子,为未来天下谋和气,我更赞成。”
  “你明白我的处境?"异人惊奇地问。
  “单为安车,以你在秦国的身份,不用问也就明白了。”
  异人一时语塞,谈话也就此停止下来。
  车外风雪依旧,天已全黑,车内变得漆黑一片,赵升撩开前车帘,问是否要点上车厢中的灯。
  “不用了。"异人淡淡地说,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他有点后悔来参加吕不韦的宴会,众人对他充满敌意和排拒,而他本身又显得如此寒酸。他原以为吕不韦是个普通商人,也许因为是在秦国有点买卖,所以请了他赴宴,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富可敌国的重要人物,又请了这多各国的质子和赵国政要。
  车转弯行向东门,风势小了很多,他捲汽车厢前帘,车内立刻充满了雪天特有的那股清新,他探首回望,只见后面的车子都已亮上灯,像条火龙似的随着他的车子缓缓摆动。
  “快到了,那边就是吕不韦的府第。"世子喜说。
  离东门城门不远的地方,一漆黑压压的建筑,无数的灯笼和烛光闪耀,远看似乎是在和天上的繁星争光。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吕不韦宏伟的巨宅,占了几乎半条东正街,庭院星罗棋布,亭台楼榭争奇斗巧,僮仆婢女有数百人之多。
  在异人车子抵达时,门前早已挤满了车马,人声沸腾,有如闹市,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和周围的寒冷死寂相比,形成另一个世界。
  整个大宅院到处张灯结彩,进门处更是搭了一座数丈高的大牌楼,显得气势雄伟。
  异人和世子喜下得车来,早有迎宾上来接待,得知是秦国王孙和燕国世子后,赶快带向大厅。
  丝竹乐队吹弹出悠扬的迎宾曲,吕不韦也亲自到大厅门前迎接。吕不韦不断上下打量着异人,眼中露出异彩,反而将世子喜冷落在一边。迎着吕不韦逼视的目光,异人不自禁的想起身上的狐裘早已显得陈旧,忍不住低了低头。
  他也打量了一下吕不韦。今天是他卅五岁的寿辰,但似乎是因保养得法,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白里透红的脸,带着几分俊秀,虽然留着三绺清发,但还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
  他身穿一件白狐裘袍,头戴黑色貂皮暖帽,飘逸潇洒,有如玉树临风,与异人想象中的大腹贾形象,一点都沾不上边,他不像商人,反而像一介儒生。
  异人和世子喜要行礼拜寿,吕不韦连忙阻止,口里连声说道:
  “小人贱辰,本不敢劳动世子和公子玉趾,只是想藉此机会瞻仰一下世子和公子玉颜,并欢聚一下,里面请!”
  宾主分往东西阶而上,异人要让世子喜前行,世子喜说什么都不肯,最后是两人携手而行。
  吕不韦将他们引进一间精致小客厅,只见厅内设有八个席位,分成东西向,中间没有主位,这是吕不韦表示不敢僭越,因为这处小厅的客人包括赵国太子和其他六国质子,他只能在主人席位末位相陪。
  小客厅和外面大客厅相连,不过要登阶而上,而将前面的锦绣帷幕一拉,则完全隔绝。
  小厅布置精巧,周围都是各种姿态的玉石美女雕像,手中执着小儿手臂粗的蜡烛,将室内照亮得和白昼一样,四壁都嵌着多宝格,上面各色各样的珍奇珠宝,在烛光下晶莹夺目,闪闪发亮。
  今晚来向吕不韦拜寿的客人可分为三等:第一等的是赵国太子和六国质子,虽然赵王未亲自驾临,却要太子带了贺书来。这少数顶类贵宾是在小客厅内招待。
  第二等的客人大约有五、六十位,其中有朝中文武大臣,也有各国驻赵国使节和有大生意来往的商人。这批贵客是在大客厅中招待。
  大客厅设有寿堂,寿桌上堆满宾客们送来的寿礼。
  席位是成圆形摆设,中庭有丝竹乐队演奏,歌舞杂技正在进行。
  第三等是一般客人,其中有很多是不请自来,他们送了厚礼,可能只能远远看着吕不韦拱拱手,连寒暄一下都没有机会。这种客人数目逾千,分别在好几处大厅设筵款待,当然也有歌舞及斗技等助兴节目招待。
  至于这些客人带来的仆从,也由下人分别供给食酒和休息之处。
  数千人的宴会,处理得井井有条,异人看了,不觉暗暗在心中佩服,吕不韦不但有经商才能,在御众的事上,更显出超人的本领。
  吕不韦在门客的拥卫下,先到第三等客人各设筵处,敬了一杯酒,接受了无数声恭贺欢呼,接着又到大厅内一一敬酒,接受寒暄道贺。这时他已饮下数十杯酒,可是脸色反而由红转青,一根由眉心直通额上发际、平时看不太出的青筋,此时微微凸起,不断跳动。
  最后他独自回到小客厅,要两名俏丽婢女将帷幕拉上,厚厚的锦绣帷幕缓缓向中间相合,将外面的嘈杂和歌舞丝竹乐声全关在帷幕外。
  异人和其他公子不自觉的视线都射向帷幕外,似乎有点可惜看不到大厅内的精彩节目。
  “各位公子,"吕不韦笑着说道:“外面的粗俗音乐,庸脂俗粉,不配各位欣赏,为了表示对各位公子的敬意,不韦将把最好的呈献出来。”
  果然,八个席位,分由十六名绝色美女侍候,斟酒布菜,剔刺去骨,莫不伺候周到,体贴入微。更难得的是,十六名美女高矮纤肥几乎完全相似,看得出是精挑细选,刻意选出来的。面目虽相异,但各有各的特色和个性美,审美观再强的人也难分出高低。
  异人不时打量四周,目光总是被这些美女所吸引,厅内的匠心设计和那些奇珍异宝摆设,在这些美女的艳丽光辉映照下,全都显得暗然失色,银爵玉盘精致,更是微不足道了。
  屏风后面的暗间里,传出轻柔的乐音,声音不大,但异人听得出乐器众多,是个大编制的乐队,而且奏的正是秦国宫廷用餐时的膳乐。
  异人先是一惊,一介商人怎敢僭用宫乐,这是抄家灭门之罪,但再一想,这是赵国而不是秦国,他不禁哑然失笑。
  后来,逐渐,逐渐,他整个心灵都溶化在这故国音乐里,尤其是乐声中时时出现的击瓮叩缶与呜呜的人声和声,更勾其他浓浓的乡愁。
  十多年了,他远离故国,辗转各国当质子,去的都是秦国刚入侵过,充满悲愤怨恨的国家,这些国家的君臣民众对秦国本身无力报复,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全报复在他这个质子身上。
  仇视,冷漠,比此刻在屋外刮着的北风还要凛洌,还要刺骨!
  为什么各国一定要有战争呢?为什么秦国必须向外发展?经过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秦国上下励精图治,民间男耕女织,百工巧匠,各尽其业,已经是丰衣足食,百用具备,夜不闭户,山无盗贼;自从收了巴蜀以后,更是盐铁木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国之富有,超过山东各国。
  为什么还是要连年出兵中原,和了又战,战了又和,进攻别国的土地,占了又还,还了又占,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秦国多少年的征战,苦了天下各国,更苦了秦国民众。
  他当了十多年的质子,所到国家都是新战之余,亲眼见过无数精壮横尸沙场,老弱死于沟渠的惨状,也听过无数寡妇夜哭的凄惨啼声。秦国国内的景况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天下的慈母哭儿和寡妇哭夫的声音都应该是一样的!
  假若他有一天能登位……
  但那可能吗?
  他只是个棋子,棋盘上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就在他沉缅于乡愁和回忆中时,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已停止,吕不韦从席位上站起来宣布:
  “各位公子请努力加餐,现在我要呈献我所有宝藏中最珍贵的一件!"他对侍立在屏风口的侍女拍手点头暗示。
  异人从回忆中惊醒,目光正好和吕不韦的相对,他总有着直觉,吕不韦今晚的视线,大部份时间都在射向他,而且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的不一样。
  他在吕不韦的注视中,看到怜悯,也看到渴望,似乎想对他有所施予,却有着更多对他的要求。多复杂的神情!
  但他对他能抱着什么希望?又能有什么祈求?他想藉着他打通秦国的关系,将秦国也容纳在他的商业王国的版图?那他就计算错误了,秦国不要商人,尤其是像他这种影响政治的大商人。
  而且,他异人只是个棋子,对他可说一点用都没有。



  乐声停止,室内一片沉静,众人的视线都转向屏风口,过得片刻,两名俊妾抬着一张雕镂精致、碧玉桌面的几案出来。
  众人在失望之余,一阵哄笑声起,目光全都转到吕不韦的身上,似乎都在问,这镶金嵌玉的沉香木几案,也许是价值不菲,但能算是你吕不韦最珍贵的宝藏?
  据传说,吕不韦有次为了和一个齐国盐商斗富,五尺高、完美无缺、价值百万的珊瑚树,都像敲糖人一样,三下两下敲得粉碎,脸上连一点惜意都没有,这张几案会有什么奥妙?
  吕不韦对众人怀疑的眼光视而不见,他仍然微笑的看着异人,眼神中仿佛在问:
  “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性急无知,不等最后结果出来,先就大惊小怪?”
  异人镇定地注视着他,心里在告诉他: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到最后不加评论!”
  接着,又有两名艳妾小心翼翼的抬出一张古琴,其中一人用衣袖擦拭原已光洁如镜的案面,然后再轻巧地放好。
  众人中赵太子精通音律,也最识货,他又是坐在西席首位,看得也最为清楚,他忍不住大声惊呼:
  “焦尾琴!”
  在场都是王孙公子,当然都听过这个名字,也都恍然大悟,焦尾琴的确称得上是无价之宝。
  相传,焦尾琴为周文王所制,有一天,他在一棵枝叶参天的古老梧桐树下弹琴,招来凤鸟停泊在此梧桐树上,而百鸟朝凤,也都围绕着梧桐鸣唱。虽然这种景象不到半个时辰,但余音在文王耳中却缭绕三日不去。不幸,第二天这棵梧桐就遭到雷击,文王命人选它的残干制成琴,而尾部还留有雷击的焦痕,所以名之为焦尾琴。
  此琴在西周东迁时就已在战乱中失踪,想不到又在此处出现。
  “的确,这项绝世珍宝当得吕先生宝藏之最了!"赵太子极口称赞,带头站起来到中央几案前,抚摸审视名琴。
  其他人也跟着围上来观看,七嘴八舌批评赞赏和触摩。
  只有异人和世子喜坐在席位上不动。
  吕不韦稍露惊诧的看了异人一眼。异人装着没看见,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各位公子在赞叹声中回到自己的席位以后,吕不韦轻描淡写地问世子喜和异人说:
  “难道此琴就不值公子一观吗?”
  “神气只宜远看,不宜亵玩。"世子喜微笑着说。他坐在西向首位上,当然能很清楚的看到中央席位上的琴。
  “公子你呢?"吕不韦不放松的紧迫着异人问。
  “我的看法是这琴还谈不上是吕先生珍藏之最。"异人笑着说。
  “公子的理由呢?”
  “琴的功用在发出美妙的乐音,不然只是一段死木头而已,所以依在下的判断,吕先生最宝贵的应该是能使此琴发挥极致的人!"异人徐徐说道。
  吕不韦先是一怔,随即仰首放声大笑。
  “高明!高明!不愧是上国公子!”
  世子喜震惊的看了吕不韦一眼,再看看异人,只见他脸上毫无喜色。
  正在纷纷议论的各国公子,根本就未注意到吕不韦和异人的对答,但经他这一阵大笑,全都转头注视。
  吕不韦站起来,拍拍手宣布说:
  “秦公子的话不错,要是没有绝世弄琴高手,绝世名琴也只是一段死木头,但高手没有知音,也是绝大恨事,好在今晚在座各位公子都是精通音律,尤其是我们的赵太子。”
  “不敢,不敢。"赵太子得意地向众人拱手。
  此时吕不韦向身后侍妾点点头。
  侍妾奔向屏风后暗间。另外数名侍妾忙着点亮厅内周围的水晶灯,室内光度突然增加何止一倍,对面看人纤毫可见。现在,在下要将宝藏中最珍爱的珍藏呈献在各位眼前,她不但是弹琴高手,也是歌舞天才!”
  这时,众人都屏息以待,室内只听得见烛心的轻微爆炸声。
  突然屏风后响起一阵轻盈脚步,还有玉珮的叮当声。
  众人都转首凝视屏风出口,只有异人摇摇头,和坐在他上首席位的太子喜相对微笑。
  他们都在想:难怪吕不韦这样年轻就富可敌国,他真有他先声夺人的一套。



  但是,异人很快就改变了他刚才的想法。
  一位丽人在两名俏妾的扶持下,走出屏风,室内仿佛又突然一亮,众人的眼睛也跟着发亮起来。
  她身材硕长,体态丰盈,却有着一束只能盈握的细腰。她脸上未施一点脂粉,肤色在灯光下却比玉还光润白皙。除了挺鼻、殷红小嘴外,最奇特美妙的是两道长眉直插入鬓,未经描尽,自然漆黑闪亮。
  她丰满,却长着一副瓜子脸;她硕长,却步履轻盈得像猫一样;她神情严肃,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会勾起男人最基本的欲念。她发髻上只有一根玉簪,却比满头发饰更引人注目。
  她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但一切矛盾在她身上都显得如此调合,转变成更进一层的美。
  众家公子望呆了,吕不韦凝视着她的眼神更是错综复杂,其中包括得意、怜惜,也包括了别人看不出的更多东西。
  异人也为她的美艳所震慑,他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奇怪的是,他心中涌起的是一阵想占有她的欲念,纯粹的,赤裸裸的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欲念。
  他对自己这种欲念有着罪恶感,但按捺不住。
  “这是玉姬,她现在要为各位呈献她的琴技。”
  玉姬先行跪下,向各位公子叩首行礼,她明媚的大眼流光四射地转动,像箭一样刺透了这些年轻公子的心,他们不自主的都在原席位上作出虚扶的动作,嘴中连声说着不敢。
  她的美震慑住他们,他们忘了她是歌伎,也忘了自己贵公子的身份,在他们眼中,她是夫人。
  然后,她在几案前坐下来,先是挑捻几下,调整了一下琴弦,就只这几声,精通音律的赵太子就不自觉地惊叹了一声:“好!”
  接着她不急不缓的弹奏起来。抑扬起伏,琴声铿锵,将整个客厅笼罩在美妙的琴音中。
  异人不懂音律,对音乐一向只是直觉欣赏。在秦国,王孙公子自小受的是法家教育,讲求的是如何治国旗天下以及穷研兵法,学习行军布阵,以备异日统兵作战。
  秦国宗室没有特权,不立军功,就会在宗室簿上除籍,因此,音乐只是他们酒酣耳热助兴发泄的工具,连带乐工歌女和舞伎,莫不如此,听音乐的时候,他们耳中根本就没有音乐,更别说用音乐来调剂心灵了。
  开始时,他看到燕世子喜正襟危坐,凝神而听,以及赵太子闭目击节,一副悠然神往的姿态,不禁有点好笑,但逐渐,玉姬那双在琴弦上轻挑慢捻或急促移动的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多白皙的手!柔软似若无骨,润滑晶莹美得找不出一点瑕疵,但抚在琴弦上时,却是那样有力,每一个琴音似乎都扣动着他的心弦。
  又逐渐,他不知不觉竟已沉醉在她的眼波之中。
  虽然她灵活的眼睛似乎照亮到室中每一个人,但他发觉到,大半的时间,她的目光是停留在他身上的。眼中带着妩媚,也含着几许的笑意。
  她在注意他的对琴音的反应,仿佛也发觉到他根本不懂音乐,她对他是另一种酒,他醉的是她本人,而不是琴声。
  不错,她对他是种美酒,神奇的美酒,他藉着看她弹琴,可以无所顾忌的直瞪着她看。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忘掉所有漂泊在各国的寂寞和苦闷,他是秦孝公的子孙,虽然不是嫡系,但他的血管里流有他的血液,秦孝公可以将秦国从一个边疆小国,变成天下舞台的主角,他为什么要一直为是庶出而自卑?
  怎么说他的父亲安国君是太子,秦国国君的位置,对他来说,并不是完全不可及的!酒能使人做平时不敢做的,想清醒时不敢想的,而美女是男人最醇最烈的酒。
  时时注意着他的那双妩媚大眼,突然闪起异样光彩,他自己也发觉到,他的精神振奋,外表也一定变得不再畏缩颓唐,而使她刮目相看。
  就在他胡乱遐思中,琴声戛然而止,众人都击案喝采,只有他茫然未动。
  吕不韦微笑的看着他,他才觉察到自己失态,随便鼓了几下掌。玉姬在此时开口说:
  “秦公子也许对贱妾所奏靡靡之音听不入耳,现在我弹一段楚大夫屈原所作的〈国殇〉,这套曲和辞,据说在秦国很受欢迎,不知是否?”
  玉姬人美,声音更美,莺啭似的声音听得异人失神,不知如何作答。
  玉姬不再多话,调紧琴弦,一开始即作兵戈杀伐之声,琴音高亢繁复,前后错综,表现出战场千军万马厮杀冲突情景。
  忽的,她轻破朱唇,引吭高歌——
  ~~*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接着声音一转低沉——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输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琴音缓慢,歌声变得感伤——
    ~~天时怼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平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琴音又复急促,歌声却转高昂曼长——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琴弹到此,琴弦忽断,歌唱完时,声也呜咽,玉姬忍不住以袖遮脸拭泪。
  异人感动得满脸泪痕而不自觉。
  世子喜则在一旁带点解围的口气说:
  “按照赵国的风俗,歌者指明为某人献歌,受歌者理当给点采头,公子却连掌都未鼓一下。”
  异人哦了一声,摸摸浑身上下,实在没有一样珍贵物品,给钱未免太俗气,唐突了这样的美人,最后他摸到腰带上的那块玉珮,这是他父亲安国君送给他生母夏姬初夜定情之物。在他首次出外当质子时,夏姬将这块玉珮郑重地为他挂在腰带上,叮嘱着说:
  “儿子,历代秦国出外当质子的,不是被杀,就是长年滞留在外,很少能安全回到国内定居,假若你在外遇到适当中意的女子,就用作品礼好了。”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母亲言犹在耳,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他却越来越不得意。
  他茫然的取下那真玉珮向身后的侍妾示意,侍妾取来一只玉盘,盛着玉珮送给玉姬:
  “这是秦公子赏的。”
  玉姬来到他席前下跪,叩头道谢,异人连忙扶起,手触及到她的柔荑时,不禁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其他公子也在一旁鼓掌哄笑凑趣,纷纷摸出珠宝要身旁侍妾拿到玉盘里。
  玉姬一一叩谢,最后告辞入内。
  接下去另有歌舞节目上场,吕不韦也一再劝酒,但歌者自歌,舞者自舞,异人全不知道场内在进行些什么。
  他只不时将双手轮流放在鼻前深深地闻着,因为手指还留下玉姬的余香。



  绣被罗帐,金盆红炭,楼外依然刮风飘雪,室内却温暖如春。
  一具麒麟形的香炉,燃着南荒献来的异香,香烟飘渺,香味清淡,若有若无,使人有种置身仙家洞府的感觉。
  玉姬半裸地躺在吕不韦的怀里,抚弄着他的胡须,敞露的酥胸高挺结实,浑圆滑腻的大腿白如羊脂。
  她半闭着星眼,不断在挑逗着吕不韦。
  他则半躺靠在床栏杆上,眼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似乎对她的抚弄吻吮,没有半点反应。
  “你在想什么?"她的拨弄得不到前日的效果,不禁有点奇怪起来。
  “很重要的事。"他仍然半闭着眼睛,有点不耐烦的回答。
  玉姬停止了逗弄,半是撒娇半是生气地离开他的怀抱,翻身背对他而睡,嘴里却说着:
  “现在你不理我,等下别来烦人!”
  吕不韦一把抱住她,强将她转身过来,玉姬闭上眼睛等着他雨点似的狂吻。但等了很久,只等到吕不韦的一声长叹。
  “你今晚怎么啦?"玉姬睁大眼,气愤地问。
  “我在想今晚那些所谓的王孙公子,他们都可能是未来各国甚至是天下的统治者,前日自命尊贵,看不起我吕不韦是市井商人,可是一见到你,却都像见到天鹅的癞蛤蟆,一个个垂涎三尺。”
  “你因此不高兴,你嫉妒?
  “怎么会?我只是骄傲高兴,出了前日的一口怨气。”
  “财不露白,色不外泄,你将我拿出去炫耀,假若他们中间有人向你要我,你给还是不给?”
  “那怎么会!"吕不韦不在意地笑着说。
  “很难说,尤其是那位秦公子,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看你似乎也对他有意,抚琴时,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我说你嫉妒了吧!"玉姬格格地笑起来,紧往他怀中钻:
  “其实,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有哪一个比得上你?英俊、潇洒、多金,还多一份他们所没有的自由,尤其是……”
  “尤其是我的床第功夫,是不是?"吕不韦轻淡地说。
  “你这个人真坏!"她娇羞的钻入他的怀中。
  吕不韦仍然没有反应,只是抚弄着她黑如漆墨的秀发出神。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认为异人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你刚才单独送他出去的时候,他向你说了什么?”玉姬惊吓的坐直了身子:“真的,我注意他,只是对他存着一份怜惜,一个天下至强秦国的公子,却落魄畏缩成那个样子,还不如弱燕的太子喜那样泰然而带自信。”
  “我同样对他存着怜惜,而且在他身上我思考着一项雄图大计。”
  “你想将我送给他,拉拢他,发展对秦的贸易?"玉姬哀怨地说:“不韦,说真的,我对你是忠心不贰的。”
  吕不韦对她的表白不置可否,反而问她说:
  “耕田之利能赚几倍?”
  “大约十倍吧。"她不解地看着他,迟疑的回答。
  “像我这样贩有于无,垄断赵齐珠玉盐铁,能得利几倍?”
  “应该有百倍之多吧?"玉姬索性夸大片词。
  “那立主定国能赚多少呢?”
  “你!你在想什么?"玉姬瞪大眼睛。
  “告诉我!这能够赚多少倍?”
  “不知道,"玉姬摇摇头说:“也许可以赚到列土封侯,子孙世代南面称孤,但也许会亏到家灭人亡,身首异处。”
  “做生意本来就是风险越大利润越高,最没有风险的是市井贩卖豆浆早点,逐什一之利,但你满足于我这样吗?”
  “但目前你已经如此……”
  “不,我有我的打算,不过一时无法向你说清楚,而且女人应该是只管享用男人所赚来的成就,不必知道他们的成就是如何得来。”
  “但我关心你,我想知道。"玉姬躺进他怀里,仰面祈求。
  “不,我一时真的说不清楚。"他温柔的抚摸她的脸,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似的坚决:“我只能告诉你,开始时,我的确想藉由他打开秦国的市场。你也许不会懂得这些,秦国连年对外征战,最需要的是精良的兵器。但秦国炼铁术远落于山东各国之后,还是以铜兵器为主。目前它打胜仗全靠兵强将勇,兵器连韩魏等弱国都不如,更别说强大的赵和气了。秦国有识之士一直以此为忧。于是我想到目前暂时贩卖韩魏的兵器到秦国,一旦争取到秦王的信任后,为秦国开采巴蜀的铁矿和地下自来火,再将炼铁术传过去。”
  “现在呢?你改变了主意?"玉姬插口问。
  “不错,今晚见到异人后,我改变了主意。”
  “怎么个变法?"她摇头表示不解。
  “那样做,再大的发展,都只是为他人作嫁!”
  “因此你想到定国立君?但看异人的样子,不像个英明有为的君主,"她轻蔑地摇摇头:“看他那副想亲近我却又畏缩的神态。”
  “哈哈,"吕不韦又笑出惯有的开朗笑声:“就是看到他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我才起了这个念头。英明通常无情,优柔一般忠厚,他如今不得意,假若我能施恩,将来他一定不会负我。”
  “你的计划呢?”
  “一时对你说不清楚,不过我已成竹在胸,只是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我也得郑重考虑。”
  吕不韦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紧抱住玉姬,嘴移到她高挺的胸前,含住鲜红粉嫩的乳头,轻吸起来。
  “我说过不要烦我!"玉姬娇嗔着,却反身将他的头抱得更紧。
  窗外朔风怒吼,雪越下越大。
  室内燥热有如暮春。



  三个月来,异人都处于失魂落魄状态。
  他耳畔始终萦绕着那晚的琴声,有事无事都是如此。
  他眼前不断出现玉姬那双白皙春笋般的手,日间、夜间、梦中、清醒,只要他闭上眼睛,那双手就会在他面前摇动,还有那对明媚的大眼。
  尤其是那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怜惜中带着鼓励,这是多年来他从未见过的。
  明白他处境的各国君臣,看他的眼神是敌意中含着轻视;当质所在国的民众,只要知道他的身份,再和善的人,立即会在眼中喷火。
  同为质子的各国公子王孙,表面对他奉承巴结,或是公开仇视,眼神中总掩盖不了他们心中的仇恨和讥刺。
  只有一对眼睛曾带着这种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神情注视过他,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就是他的生母夏姬的眼睛,她在看他的时候,总是带着这种眼神。
  但肯用这种神色看他的眼睛,他已有多年未见了,他也一直认为,今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种眼神看他,却想不到它又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一个绝世佳人的脸上。
  他多希望这种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光耀着他,鼓励着他,在这股眼神的照射下,世界上没有他不能完成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和吕不韦是什么关系。她只是一名歌伎,他却说是他最珍贵的宝藏!
  假若他厚起脸皮向他要,他能割爱吗?
  显然,吕不韦邀他与宴,对他比其他任何质子都好,这表示对他有所求。
  事后燕世子在这段时间里也造访过他几次,他们年龄相当,意气相投,很快就结为好友。
  他告诉他,外面传说,吕不韦特意拉拢他,是为了想开辟秦国这块处女市场,因为秦国一切大规模产销都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上,只要打通国君这一关,将来不但有做不完的生意,而且是可以垄断。
  但他也苦笑着告诉燕世子,他这个王孙,在国君祖父和太子父亲眼中都没有一点地位,不帮忙说话还好,说了只有误事。要是生母得宠,也许可以在后宫帮吕不韦介绍点珠宝玉石生意,现在连这都做不到,其他更不必说了。
  吕不韦目前也许不清楚他的处境,不过日后总会知道,他能开口要他最珍贵的"宝藏"吗?他有什么可以作偿?商人讲究将本求利,他付不出这笔代价。
  他叹口气站了起来,环视室内陈旧的家具,简陋的摆设,再看看挂在墙上穿了多年的狐裘,有些地方都脱了毛。
  他在这里的府第是租自一家破落户,为了贪图气派大,租金便宜,但底下只有几个僮仆,连打扫都打扫不过来,别说保养维护了,房子太大人太少,更显得落寞。
  这不正是他处境最好的写照?架势大,全都是空的!
  跟他从齐国来此的妾姬,因为不习惯这种冷落,来了赵国没几个月就下堂求去,他就是能要到玉姬,他能用什么来使她快乐?但他多希望她那股眼神永远留在他身边,温暖着他,鼓励着他,在那股眼神的照射下,他感到振奋,仿佛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要他维持这种心情,他说不定真有一天会成为秦国的统治者,天下和气的维护人。
  在和世子喜数次倾谈中,他们谈到战乱中民众的疾苦,也都道出各人的志向。
  世子喜说,一旦他接位,将轻刑减赋,与民休养,在易水以东建立一片乐土,让燕国成为一个富而知礼的国家,绝不再想在中原称雄争霸,除了抵御外来的侵略,绝不轻动干戈。
  他的理想是:燕国国小地贫,以易水为带,和中原各国利害关系极小,只要努力建设,息战止兵,在他有生之年,必定可将燕国变成一个安和乐利的国家。
  在世子喜一再的鼓励和要求下,他勉强说出他的抱负:假若他能登上秦国国君的位置,他不会像他的祖先那样对外侵略。自从秦国兼并了巴蜀以后,可说是民丰物足,等待开发的地方太多,他要全力在国内开发建设,而强大的武力则用来维护天下和气,谁要先期战端,他就率领其他各国加以讨伐。
  “我要成为天下和气的维护者!”
  说这番话时,他倒是慷慨激昂的,现在想想,有点痴人说梦。
  不过,只要想到玉姬怜惜混合着鼓励的眼神,他又觉得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且太子喜也激动地鼓励他,有需要时,他会帮他的忙,燕国虽小,但对赵齐都有相当的影响力。
  同时他又提醒他,吕不韦想利用他,他何不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吕不韦的财富和人际关系。
  但吕不韦是好利用的吗?他时下连利用吕不韦的本钱都没有。也许吕不韦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三个多月没再找他。而他想去拜访,却又不敢。
  他在室内来回踱着,一面摇头苦笑。不经意的看看窗外,才惊觉到已是草木盛绿的暮春时节了。
  “赵升!"他对着门外喊,想要他进来加茶。
  赵升却同时叩门进来,跪着禀告:
  “吕不韦先生求见。”



  吕不韦盘膝坐在客厅,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夹衫,更显出他的飘逸潇洒。
  异人走进客厅,吕不韦起身想行平民见贵族的跪拜之礼,却一把为异人拉住,最后行宾主之礼,吕不韦坐在上位。
  赵升献茶后退出,两人寒暄后,一时找不出话说,沉默了很久。异人想问他今天的来意,也想顺便问候一下玉姬,却开不了口。最后吕不韦抚弄了一下他的三绺青须,毅然地说道:
  “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不到什么僮仆,这么大的宅第,是否嫌冷落了一点?”
  异人苦笑不语。
  “假若公子不嫌唐突的话,在下想开门见山直言。"吕不韦一面观察异人的脸色试探着说。
  “先生尽管道明来意,直说无妨。"异人仍然苦笑。
  “公子对在下也许了解不多,但在下对公子的处境却是打听得非常清楚。”
  “啊!"异人虽早已料到,但听到他这样直言不讳,仍然激动得全身一震。
  “这次造府拜访,一来是感谢上次贱辰能得到公子移玉亲临,再则是为公子感到不平,想助公子一臂之力。”
  异人注视着吕不韦,在他眼神中也看到了那股怜惜,但不知为什么,玉姬眼神中的怜惜使他感到温馨,而出现在吕不韦眼中,却令他觉得是无比的侮辱。
  他语气僵硬的问:
  “助我什么一臂之力?”
  “光大公子之门。"吕不韦微笑着说。
  看他一副成竹于胸的样子,异人不禁有气,他带点微怒的说:
  “我祖父身为国君,父亲是太子,先生要如何光大我的门楣?”
  吕不韦一时微笑不语,似乎在等他息怒。过一会他才又说:
  “公子生气了吗?事先讲好你不会嫌我唐突的。”
  “请直言,我并未生气。"异人暗责自己气度太小,别人一句话就能激使他怒形于色。
  “秦为天下之最强,公子令祖、令父又为秦国之至尊,当然在下无能为力再增加点什么!但令祖、令父之门,并不等于公子之门!”
  异人想起本身困境,不能不同意,但他不服气的问:先生能帮我些什么?”
  吕不韦笑着说:
  “三天以后,这里将僮仆成群,不再这样冷清;三个月以后,这里将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成为各国贵宾云集之处!”
  吕不韦显得有点兴奋,他长跪了起来,声音提高许多:
  “三年以后,你将成为秦国的顺位继承者,不再是秦国的弃子!”
  “先生!"异人制止住他:“隔墙有耳。”
  这次轮到吕不韦有点尴尬,他白皙的脸上浮上一层红云,就此默默无语。
  异人的话提醒了他,"立主定国"乃是牵涉政治的大事,稍一泄漏,引起战争不说,说不定他和异人都有杀身之祸。
  异人对他是心存感激,但贵族惯有的骄傲,受不了他眼中怜惜的侮辱。他反过来语带讥讽地说:
  “先生为什么不将这番心力用在光大自己的门楣上?”
  “公子知道,商人绝不做没有利润的生意,光大公子之门,也就是光大在下之门。在下财富已足,就等着门楣了。”
  “我原先还以为先生要的是巴蜀的盐、铁、铜、矿和秦国的兵器市场,"异人仍带讥讽地说:“想不到先生的雄心比这还大。”
  “也许在下是越界了,"吕不韦又回复冷静地说:“但平时思富,富后思贵,是在下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这件事非同儿戏,我得考虑一下是否接受先生的好意。"异人心中虽然一万个愿意和感激,但只要接触到吕不韦的眼神,就自然而然起了反感。
  “这样也好,"吕不韦起身告辞说:“此事虽然得郑重考虑,但也是事不宜迟。据在下日前得到的消息,秦王近来年老体弱,在病榻上时间居多,一旦……"底下的话吕不韦没有说下去。
  不过,异人明白他要说什么,一旦有所缓急,安国君顺理成章继承大位。接下来就是要册立太子,他人远在赵国,宫内又没有奥援,当然没法和其他弟兄们争!
  最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个消息吕不韦都已得到,而本国派驻赵国的使节却一点都未向他提起过,他一直以为祖父还健朗得很。
  异人心念急转,表面却装得不动声色,他告诉自己,和吕不韦这种大奸巨滑的商人打交道,他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否则就会落入他设好的圈套。
  吕不韦看他不说话,自作结论,语气坚决地说:
  “这样好了,明天酉时在下派车来接公子,并不一定要谈今天的事,只是小酌一番而已。”
  “明天……"异人沉吟不语。
  “哦,这也是玉姬贤妹的意思,自贱辰那晚分别以后,玉姬时常提到公子,今天在下到府拜访,临行她还一再交代,务必将公子请到。”
  “玉姬?贤妹?我还认为称'姬'应该是……"异人虽然力作镇定,但突然发亮的眼睛和激动的语气早将他内心的狂喜泄漏无遗。
  “玉姬是楚人,从小父母双亡,卖到寒舍,五岁习歌舞,今年也廿岁了,十五岁那年在下才发现她的琴艺,欣赏她的才华,也可怜她的身世,因此一直是以弱看待的。玉姬是她歌舞班的名字,她原姓屈,据推算,应该和大诗人屈原大夫有点家族关系。”
  “难怪唱〈国殇〉唱得那样动人。”
  他们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已到大门口,吕不韦临上车还盯了一句:
  “明天酉时,考虑的时间够吗?”
  “一天一夜的考虑时间我想是应该够了!"异人喃喃地说。



  “不要老是转来转去,转得人家心烦。"玉姬发着娇嗔。
  她今晚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家常便服,脸上仍然未施脂粉,在灯光下显得清丽无比。
  晚宴设在一间密室里,吕不韦每逢有重大事情难决,就会独自在这间密室内长思,除了玉姬送茶饭外,其他童仆婢女者不知道有这间密室的存在。
  室内陈设简单,看不到一样珠玉宝器,三面墙上都是上抵天花板的书架。正面的书架放的是在各国生意上的秘密资料,东西两面墙上的书架,则是堆满了各种类型的竹简,包罗了天文地理、经子史集和兵法刑名之学。
  吕不韦常向玉姬夸口,他胸怀治国旗天下之学,做生意只不过是牛刀小试,将这些学问应用在商场上而已,想不到十余年间驰骋商场,所向无敌,将那些所谓贸易世家和商场老将杀得落花流水,而建立了自己的商业王国,但他绝不会以此自足。
  他最崇拜的偶像是陶朱公范蠡,他也是用将相之学经商,三致富,三散尽,最后还是天下首富。
  不过,陶朱公是先为将相,改而经商,而他吕不韦是先将治平之学在商业上获得印证,再转而从政,成就一定在陶朱公之上。
  他等待机会已久,但将相转为商人易,而商人想转为将相,在阶级分明的轻商社会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异人出现,这样简直不可能的事终于有了变成可能的机会,他必须紧抓住不放,否则稍纵即逝,何况这中间有事去齐国,又延误了三个月。
  室内仅设有三个席位,主客东西向,下首中央是玉姬的席位,上放着焦尾琴。
  经过玉姬娇嗔,吕不韦顺从地回到主位坐下,他忍不住问:
  “接秦公子的车,发出没有?”
  “你问几次了!妾身早告诉你申时末即已发车,你约的不是酉时接他吗?现在才刚到酉时。”
  “哦!"吕不韦又陷入沉思。
  “今天你怎么了?往日再大的事都不会这样浮躁?”
  “这和往日不同,再大的买卖亏了,还有赚回来的时候,这次的机会一放掉,就永远不会再出现。”
  “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应该满足。"玉姬叹口气说。
  “大丈夫应成功立业,名留青史,赚点钱算什么!人一死,财散尽,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好大喜功,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玉姬哀怨地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冒倾家荡产,甚至是杀身灭门的危险!”
  “这是你们妇人所无法懂的,说了也无益。"吕不韦两手握拳重击席案,坚决地说:“这次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不惜牺牲我所有的一切!”
  “包括妾身在内?"玉姬试探地问。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吕不韦一时会不过意来。
  “假若秦公子向你要我,你也肯给?”
  “他怎么会?”
  “不韦,不必骗我,昨天你告诉他以弱妹情份待我,你本身就有这个意思了。"玉姬不满地说。
  “……"他不禁为之语塞。
  “我是不想离开你的。虽然你比我老了许多,而秦公子比你年轻,我只喜欢你,你明白吗?”
  “再说,这个月我的月事没来,YS说照脉象看是有了身孕,这是你的孩子,你舍得将我和你的孩子送给别人?”
  “真的?"吕不韦高兴得站了起来,一把将玉姬紧紧抱在怀里:“有了我的孩子为何不早说?”
  “女人的事,不想麻烦你,"玉姬紧靠着他怀里,脸上现出初为人母的骄傲:“而且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玉姬在他胸前享受温存,吕不韦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不只是高兴,而且是双倍的高兴。他富可敌国,广蓄姬妾,年届中年,却没有一个孩子,现在总算有了消息。而双倍高兴的是,假若玉姬生了一个儿子,他将来可能是秦国国君,甚至是天下霸主!
  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实在的,开始发觉到异人对玉姬有非份之想的时候,他是有点愤怒和嫉妒,后来他只想用玉姬这块香饵来钓异人这条潜龙,却绝不会让他真正吃到口。
  但现在,他不只是要钓这条潜龙,利用自己的财富送他上天,而且要诱使他吞下这块饵,让饵在他体内化成小龙、飞龙。飞龙在天的飞龙,君临天下的飞龙!
  想到这里,他不禁爽朗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样高兴?"正在温存中陶醉的玉姬,为他的笑声惊醒,嗔怪地问。
  “你教我能不高兴吗?行年卅有五,才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吕不韦抚摸着她的头发,也投入那股温存之中。
  “秦公子到!"声音从大门、院子,一层层的由远而近,由轻微模糊越来越清晰大声,男声女声,像层层波浪逐渐转递过来。
  “贤妹,你出去迎接公子进来。记住,贤妹,这就是今后我们之间的称呼。"他推着怀抱中的玉姬说。
  “是,兄长。"玉姬摇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琴声悠扬,香烟袅袅。
  玉姬那双令他神荡的凝脂玉手,或快或慢的在琴弦上移动,挑动的每根琴弦、跳出的每一个乐音,都会引其他心灵深处的共鸣,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神奇的手?
  偶尔,他将视线移转到烟雾围绕中她的秀脸时,他总会有种迷幻的感觉,他眼前坐的是人还是神仙?
  她聚精会神的抚琴,偶尔也会有意无意的看他一眼,每逢目光相触,他全身都会一震,似乎遭到电殛,而且是屡试不爽。
  最后使得他再也不敢正视她的脸,只茫然的注视着她的双手。
  吕不韦举杯向他敬酒,他浑然不知,向他说了什么,他只是当作噪音,听不清也不想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正事刚才已经谈完,现在应该是陶醉在这半人间、半仙境的时候。
  美酒、佳人,再加仙乐似的琴艺,这只应天上才有!
  刚才,吕不韦和他推心置腹的畅谈秦国内部政情:秦王年迈体弱,性情逐渐变得乖张,积极向外侵略,是他不服老的象征,也是因他想在临死前看到更广大的秦国疆域。目前秦赵两国百万大军在长期对峙,迟早会突发战争。
  这种情形对异人的影响是:他在赵国的处境会越来越恶劣,事先得有应变的计划。
  太子安国君生子二十多人,异人生母夏姬不得宠,眼下等于打入冷宫,一年只在全家团拜祭祖时,才见得到安国君一面。
  兄弟多,而生母不受宠,人又身处异国,安国君一就王位,即要册立太子,他绝对争不过生母蒙爱、而本身时时侍候在父亲身边的弟兄。
  正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而且过了生育期,但最受安国君敬爱。虽然她也是由姬妾扶正,但为人雍容大度,待下宽严得宜,颇受宫内及朝内大臣尊敬。连秦王有时也会向安国君开玩笑说,立他为太子,一半是为了华阳夫人的关系,因为他有母仪天下的仪表和气度。
  她因为是楚人,又无子女,秦楚关系长期恶劣,所以难受众人尊敬爱戴,仍免不了孤独寂寞之感。孤独寂寞的人,最容易受温情感动。
  秦王后弟阳泉君,甚受秦王夫妇宠爱,经常随侍在秦王身边,善于言词,秦王对他可说言听计从,但为人贪财喜货,可以动之以利。
  他们讨论的结果,得出一个概要的行动计划。
  第一步,异人先在赵国造成声势,在吕不韦及燕太子的协助下,广结赵国政要及各国质子使节,形成他在赵国及秦国都有举足轻重的形象。然后再多纳门客,周贫济急,让这些江湖清客将异人的贤名,由民间自然而然的传到秦王和安国君的耳中去。
  第二步,由吕不韦买通华阳夫人左右,设法见到华阳夫人,动之以温情,使她能求安国君立异人为嫡嗣,能够立为嫡嗣,则未来当太子的大势已定。另外以财货及恐吓双管齐下的方式,说动阳泉君在秦王夫妇面前说异人的好话,因为太子立嫡,还得征求父王的核备。
  第三步也是目前最紧急的一步——有鉴于秦赵两国的紧张情势,狡兔三窟,异人不能不有应变的准备。虽然因为他要发动交际攻势,必须留在邯郸,但同时也要在邻近乡间营造一处紧急避难所,一旦秦赵发生战争,赵国想杀质子时,可以到那里隐匿。
  一番深谈后,异人对吕不韦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设想周到,处处进逼,却步步都留有退路。他侃侃而论的时候,不像一个卑躬屈膝、唯利是图的商人,却像一个气吞山岳的天下宰割者。
  假若他能就秦王位,吕不韦将是他的贤相能将,辅助他称霸天下,达成他维护天下和气的愿望。
  不过现在,这些定国立君、治国旗天下的事,对他似乎那样飘渺遥远,微不足道,他眼中只有那一双让人心跳的手,以及偶尔相遇使他醉上加醉的妩媚眼波。
  他忘掉了王孙应有的矜持,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站起来,蹒跚的走到吕不韦席位前,他举杯干了说:
  “吕先生,这杯敬你!”
  吕不韦赶快站起举杯回敬。
  异人自己将酒斟满,又举杯说:
  “这杯对先生有所求,答应后我再干!”
  “公子尽管说,不韦已将身家性命交托给公子,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吕不韦微笑地说。
  “请将先生弱妹赐给异人!"他很困难地挣扎出这句话。
  “这件事在下不能完全作主,还得看玉姬本人的意思。"吕不韦装出拂然不悦的神色,看了玉姬一眼。
  “铿"的一声,琴声突然停止,琴弦断了两、三根。玉姬怒冲冲的走向屏风后门外。
  异人震惊得酒醒了大半,僵立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口里不断喃喃说:
  “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吕不韦反过来安慰他说:
  “她虽然只是一名歌伎,但自小我就将她宠坏了,公子请先回座,我去看看她生的什么气。”
  “都是我不好,失态失言。"异人懊恼地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件坏事,我去问问。"吕不韦将异人扶回席位上,他走出门外。
  很久,他才带着微笑回来,在异人身旁坐下说:
  “没事了,玉姬刚才气的是公子不尊重她。”
  “不尊重她?我怎么敢!我一直将她视如夫人。"异人嗫嚅地说。
  “她说她对公子自始就有好感,但公子应尊重也,不应有今晚这样轻率表示。”
  “不错,不错,应该明媒正娶,按照规矩来,可是……"异人想到正娶需待父亲批准,这要等到何年何月,而且要是知道她只是商人家中的一名歌伎,那更绝无希望。
  “玉姬说,她也知道以公子的身份,明媒正娶困难重重,但她也不愿对自己委屈,她平生志愿就是嫁一个平民,过着一夫一妻白首到老的生活,而绝不委身为妾,所以算是和公子没有缘份,从此不要再见面了。”
  “吕先生,你说没事了,竟是这样的没事了?"异人急得站了起来。
  “公子别慌,还有下文,经过我一番劝说,她同意为了助公子图大业,不要因这件事感到挫折,她答应对外你以纳姬的名义接她过去,但对内要行正娶之礼,而且一生儿子,就要将她扶正,在此以前不得更娶正夫人。”
  “当然,当然,只要她生了儿子,理所当然的能扶正。"异人只要能得到她,此刻什么都会答应。
  “那好,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玉姬自小孤苦,但我早就看出她与众不同,却未想到她将来要母仪天下,哈哈!"吕不韦得意的笑出惯有的爽朗笑声:“在下将以长兄为父的身份,陪一副丰富的嫁妆。”
  “长兄为父,请上坐受妹婿一拜。"异人将吕不韦推坐在席位,真的纳头要拜。
  “公子,这个玩笑开不得,虽然是一家人,君臣之礼不可失。"吕不韦说着拦住异人,自己反而纳头拜了下去:“今后玉姬还需公子多照顾,生长在商人家,不识大体,公子得海涵并加以教育。”
  异人连忙扶其他来,只见他真的脸上挂满了眼泪,这使得他无限感动,暗暗发誓,他绝不负玉姬,更要善待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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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2 15:08:2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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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20:07:17 | 只看该作者
  尾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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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外,泾水旁,两座新坟并排陈列,墓前还残留着祭奠的酒渍和纸钱灰,香还没有灭,细小的蜡烛却已燃尽,变成洒地的红泪。
  蒙武留恋不舍地徘徊在两座坟之间,不时用手摸摸墓上的石块,他叹口气对齐虹说:
  “总算完成心愿,将他们弟兄俩迁移到我们的身边,不要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祭扫起来都不方便。”
  “他们兄弟在地下也有个伴,"齐虹体贴安慰地微笑说:
  “你为秦国付出得够多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但再想想,也就没什么了,人只要活得好,不必活得久。死要死得光荣痛快,不要死得屈辱,受尽折磨!”
  蒙武感触地说了很多。
  蒙武和齐虹都已老了,躬耕的结果,蒙武的脸变得黝黑,上面布满皱纹,手掌长满了老茧。齐虹也已白发苍苍,昔日的姣好容颜已逝。
  但他们恩爱的感情,一如在齐国相遇时。他们日夜相伴,四目相对时,仍然会发现对方的眼神里,充满关爱和热情,谁说爱情会随着年龄减退?
  “可惜我没有帮你生个一儿半女的。"齐虹惋惜地说。
  “你现在还感到无子的寂寞吗?"蒙武真心关切地问。
  “寂寞?不!"齐虹笑着打趣说:“有你这么一个老儿子,就已经够我烦了。”
  “真的,生儿养女有什么好,从生下来就为他们烦,一直要烦到自己的眼睛闭上。"蒙武一半是说真的,一半也是为了安慰齐虹的愧疚,齐虹在别的事上看得开,独独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蒙武抚慰地握住她的手说:
  “蒙恬五子三女,蒙毅三子二女,这么多的孙儿孙女,你还嫌不够吵?再过几天,他们都要集合到这里来祭坟,我们的那几间茅屋恐怕不够住。”
  “好在只住几天,不然真得盖新的屋子,"齐虹点头说:以前在齐国,只怕房子没人住闹狐闹鬼,没想到也有怕房子住不下人的一天。”
  “你还留恋在齐国的那种生活?”
  “不,回想起来,那段生活像地狱,现在像天堂!”
  “东南边战火正炽,那里才是真正的地狱!"蒙武长长地叹口气说。
  “依你看,这次刘邦和项羽的天下之争,谁会赢?"齐虹好奇地问。
  “我们说好不谈政治的。"蒙武抗议。
  “但这不是谈政治,是打赌。"齐虹笑着说。
  “你赌谁赢?"蒙武问。
  “我说项羽气概盖世,刘邦一副老奸巨猾像,我喜欢项羽。”
  “你是说项羽会赢?"蒙武也笑着说:“那你就输定了,天下本来就是属于脸厚心黑的人所有,谁能奸猾谁就赢!”
  “我是说喜欢项羽,并不是赌他会赢。"齐虹争辩说。
  “两个人的看法一样,还有什么赌好打!"蒙武装着有点生气。
  齐虹牵其他的手,指向西边天际说:
  “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回家吧!”
  蒙武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嬴秦这个酷烈的太阳西沉了,明天又会升起一个什么样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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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20:03:24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章 帝国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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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世三年十月,也就是二世皇帝正在上林斋戒时期,包围巨鹿的章邯军,被项羽所率的楚军击败。
  这位项梁的年轻侄儿,得到项梁在定陶失败身死的消息,亲率五万军队,紧急渡河,往救巨鹿,也是为了向秦军求战,以为项梁报仇。
  渡河以后,项羽下令军中只带三日干粮将来时渡船全都沉没,宿营帐篷庐舍也都烧光,连锅碗盘勺等吃饭家伙一起砸碎,以示不胜必死的决心。
  到达巨鹿外围,先遇上北边增援来的王离军,予以击溃并行包围,再向前挺进,一连九次与秦军相遇,九次都将秦军重创。
  然后断绝了秦军的粮道,大破秦军,杀了秦军领军的苏角,生擒王离,涉间不愿投降,自焚而死。
  当时,救援巨鹿的各地诸侯军早已到达,但畏惧秦军战胜余威,皆坚守壁垒,不敢出战。等到楚军攻击秦军时,诸将都站在壁上观战。
  只见楚军无不以一当十,个个奋勇争先,呐喊之声震天。尤其是项羽,身穿黑色战袍,骑着一匹纯黑的乌骑马,身高八尺有余,貌若天神,在敌人阵中左冲右突,所向莫不披靡。
  诸侯诸将全都是看呆了。
  在大破秦军后,项羽以战胜者的姿态召见诸侯各将,他们进入项羽军帐辕门时,莫不跪下膝行,不敢仰视。
  章邯军退却到棘原,项羽军追击到漳南,两军对峙,各自整顿,准备再行决战。
  赵高以二世的名义派遣使者责备章邯,章邯恐惧,派长史司马欣回咸阳见赵高解释并请求援军,赵高不见,还派人在回途中追杀司马欣。幸亏司马欣见机早,从别路逃回军中。
  司马欣将赵高不见及派人追杀的情形报告以后,他沉痛地向章邯说:
  “现在朝中是赵高当权,二世只不过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傀儡。假若我们战胜,赵高会妒忌我们的功劳,也会加以陷害;假若失败,赵高必然也会治我们的罪,如今我们是无论胜败都会遭罪,希望将军多加考虑。”
  正好这时,章邯的旧识陈余,也写了一封信给章邯,内容大意是:
  “秦将都没有好下场,白起和蒙恬就是最好的例子。秦将建功再大不封,而有罪则诛。今将军为秦将近三战,所亡失的人员以十万数,难免战后算帐。何况,秦亡之日已经不晚了。将军孤立在外,而又有人妒忌掣肘,不是悲哀极了吗?为什么不与诸侯约,反过来共同攻秦,分平地而南面称王,不是太好了吗?”
  章邯犹豫不决很久,才派始成为使者见项羽求和。和约未成,项羽又夜渡汙水,大破秦军于汙水边。
  章邯再派人求和,项羽征求部下的意见,管军中粮秣的军吏说:
  “粮秣所剩不多,和了也好。”
  众将领都一致赞成。
  项羽乃与章邯立约洹水之南的殷虚上。订约仪式完毕后,章邯流着眼泪对项羽说:
  “赵高弄权,嫉害忠良,章邯也是有国归不得了!”
  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随楚军行动,而派司马欣为上将军,率领秦军先行。
  行军到新安时,秦军中间出了问题。
  因为平素秦派在各地的文官武将,甚至是地方官吏,对各地民众或戎卒都是百般欺凌,现在秦军投降诸侯,诸侯吏卒也乘战胜余威做种种报复行为。
  于是秦军吏卒多在私下商议:
  “章将军出卖了我们,他自己已封王,却要我们来受人污辱。这次反过来攻击秦地,能入关胜秦则罢了,否则又要随诸侯军回到东边,朝廷一定会杀光我们的家人。”
  诸将把秦军不安的情形报告了项羽。项羽召集黥布和蒲将军来商量。两人的看法都是:
  “秦军战斗力仍强,假若进关中后生变,就很危险了,不如全部击杀,单独留下章邯、司马欣带领我们入关。”
  于是楚军设计劳军,在酒内下*药,趁秦军迷醉不醒时,将二十万秦军全部坑杀。
  关外秦军完全消灭,而关内也成空虚。


  赵高在丞相府密室接见沛公刘邦所派来的使者,他仍然坐在惯常坐的阴暗角落,让灯光投射在客人脸上。
  坐定以后,使者首先说话:
  “丞相想必看过沛公的信,有了周详的考虑,希望早赐回音,以便在下返回覆命。”
  “急不在这一时,沛公的信,本相已经详细拜读过,但有一、两处值得商议。”
  “不知是哪一、两处?"使者问。
  “第一,关中必须由本相为王,不得瓜分;第二,沛公以及任何诸侯军不得踏入关中。至于二世皇帝嘛,就让本相来处理好了。"赵高态度依然强硬地说。
  “丞相这样说就不对了,"使者焦急地说:“丞相明明知道楚怀王下令,上将军项羽和沛公,谁先进得咸阳,谁就为关中王。沛公如今兵临武关,只要稍加攻打,即可破关而入;而项羽与章邯军对峙漳南正在和谈,据传章邯军已不稳,秦的大势已去。沛公不是没有能力强行破关,而是怕关中生灵涂炭,才来和丞相商量。"使者的口气也不弱。
  “使者可转告沛公,函谷关、武关、散关和萧关为秦之四塞,全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别忘了以前诸侯联合攻秦,一路顺利,直逼关前,但秦一开关迎敌,诸侯就惊惶溃败的故事!"赵高嘻嘻作鹭鸶笑,但他随之语气转得柔和:本相当然也不希望关中变成屠场,所以关外由各诸侯自行分地,本相绝不过问,秦军虽一时失利,但战斗力沛公和使者都应该是知道的,怎样都可退入关中自保,所以这两点是本相的最低要求。”
  “丞相高鉴!"使者有点气愤地说:“沛公不入关,项羽亦会由函谷关入关,项羽的嗜杀和沛公的仁慈,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这是本相两点最低要求,"赵高频频摇头:“没有什么可再让步的。”
  “丞相不能不讲理!"使者情急,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沛公不能入关,就不能达成怀王的盟约,如何谈得上分地为王的事?”
  眼看谈判就要破裂,忽然有一名近仆来报。他附在赵高身旁细语了几句,赵高脸色突然大变,但立即镇定地向使者说:
  “使者稍待,老夫立刻回来。”
  使者看到赵高态度突然变得柔和,而且自称由本相改成老夫,意味到事情有重大转机。
  没过一会儿,赵高回来了。原来是前方来人报告项羽在新安坑杀秦降卒二十万的事。
  他在想,这真是一报还一报,长期之战,秦将白起坑赵降卒四十万,如今还债仅只还了一半,关外秦军全部消灭,关中剩下的只是些老弱的地方杂牌部队。
  虽然他尽量在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在谈判中却不再像先前那样毫不让步。最后双方达成协议——
  一、准许沛公军入关进咸阳,但象征性占领后立即退军。
  二、关中之地一分为二,大部分之地仍号为秦,由赵高为秦王。
  三、四处关塞由双方共同管理。
  四、使者即回报沛公作进关准备,决定日期通知赵高。
  五、赵高这方面尽速做好迎沛公军进咸阳的各项准备,准备好立即通知沛公方面。
  临行时,使者笑着向赵高说:
  “韩申徒张良现随韩王在沛公军中,他要在下向丞相问好。”
  “张良?"赵高印象中没有这么一个人。
  “说张良,丞相也许不知道,但提张继,丞相一定会记得起这位故人。"使者说。
  “是他!"赵高心中暗骂了一声混蛋,口中却问:“韩申徒在沛公军中从事哪种工作?”
  “他名为韩申徒,其实是为沛公运筹帷握,主持大计,要沛公和丞相分关中而治,正是他的主意!”
  “这个狡滑的混蛋!"赵高在心中暗骂。
  送走使者后,赵高又呆在密室,独自思考很久,研判应该什么时候要二世退位,在沛公军进关以前还是以后?
  最后他得到结论:不管何时逼二世退位,他都得要设法让二世迁出警戒森严的阿房宫。


  也是巧合,二世每天在上林猎兽弋鸟,跑马走狗取乐。那天正好有一名黔首误进上林,被二世误当做是野兽,一箭穿心毙命。
  二世紧张得和赵高商量,赵高教他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判定为有人谋杀此人,移尸上林,将侦缉矛头指向宫外,这件案子就变成了悬案,不了了之。
  这时,赵高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恐吓二世说:
  “天子无故杀害无辜之人,会遭到上帝的惩罚和鬼神的祸害,所以陛下应该避居宫外,以祛除不祥。”
  于是二世移居望夷宫。
  这时候,章邯兵败降楚,二十万秦军遭坑杀的消息,赵高再也一手遮天不住,终于有人向二世提出报告,二世紧张得召见赵高,赵高担心祸发,而且沛公那边犹未入关,因此他称病不应召。
  二世有天晚上做恶梦,梦见自己在上林行猎,遭到一头白虎的追逐,座车的左骑马(左边最外侧的驾马)被白虎咬死了。
  二世闷闷不乐,召太卜占梦,卦象现示:
  “泾水作祟!”
  于是二世在望夷宫齐戒,并沉四匹白马以祭泾水。
  他一肚子闷气,想召赵高来商量,赵高又一直避不见面,正好这时他又得到消息,沛公刘邦将数万人已破武关,他更是急欲见赵高,赵高仍然称病不朝。
  二世这下真的火大,他派使者责备赵高说:
  “先帝托孤于丞相,朕也全般倚重于你。丞相前多次言,关东盗不足为患,现盗刘邦军已屠武关,正向咸阳推进,丞相又不前来议事,到底为何?奉诏后速来,否则议罪!”
  赵高接诏以后,甚感为难,想去,怕与刘邦张良勾结的事,二世已经发觉,此去正好是自投罗网。但又怕再要推托不去,二世一翻脸,兵权如今还有的在宗室大臣手上。而且他自知冤家仇人多,要不是有二世当他的护身符和令牌,眼前忠于他的人,说不定大部分都会倒戈。
  于是他召来最核心的心腹——女婿阎乐、堂弟赵成和郎中令,要他们拿出主意来。
  赵高首先说了开场白:
  “主上一直贪玩又不听劝谏,如今情势紧急,却又全部责怪于我。假若他听了谗言加罪于我,一定是灭族祸延整个家族,找你们三人来,因为只有你们才是我最相信的,赶快提出你们的看法,大家商量商量。”
  三人都沉默很久,脸色凝重,平日他们都是照赵高命令办事的,这样重大的事情,一时他们哪来的主意。最后还是赵高打破室内的沉默,恨恨地说:
  “这个小子,我一直对他不错,没有我赵高,他哪有今天!再说远一点,要是没有我家那个愚忠的傻老子帮他祖父替死,他恐怕生都生不到帝王家。现在他说翻脸就翻脸,真是无情无义!”
  “不错,真的是无情无义!"三人异口同声附和,就像山谷回音一样。
  “所以,他既然先不仁,我也就复不义!”
  “不错,他既然先不仁,我们也就复不义!"三人仍然同声响应。
  “废掉他!"赵高突然以拳击案,不男不女地尖声大叫。
  这次三个人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震惊得面面相觑,意识出事态的严重性。
  “你们不同意?"赵高见三人不作声,有点气愤地问。
  三人依旧不说话,因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赞成?"赵高来个各个击破,先问阎乐。然后又用威胁的口吻说:“不要忘记,你是我的女婿,灭族也会灭到你的头上!”
  “一切听岳父大人吩咐,小婿唯命是从。"阎乐久处赵高的淫威之下,早已习惯讲这句话。
  “你呢?"赵高又眯其他那对鼠眼盯着赵成看。
  “大哥,小弟还有什么话说,灭族我和你一样首当其冲!”赵成一副豁了出去的神态。
  “还有你?"赵高指着郎中令问。
  “卑职一向听丞相吩咐,"郎中令硬着头皮说:“但不知废了皇上后,还要立谁?”
  赵高本想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立我!"但为了怕这些懦弱的家伙会更害怕,不敢举事,因此他说:
  “公子婴仁俭,百姓对他都很信服,我想立子婴,各位有什么意见?”
  三人当然没有意见,接下去赵高和他们商议了一下明日行事细节:如何由阎乐发动县卒,谎称有盗入宫,然后由郎中令为内应等等。
  最后在临散去前,赵高阴森森地对三个人说:
  “为了安全起见,让你们无后顾之忧,你们来的时候,我已命人将你们的家人全接来府中了。”
  三人背脊发凉,家人已成为人质,不想举事也不可了,好阴险厉害的赵高!


  望夷宫位于郊外,由郎中令带领部分郎中担任内宫禁卫,外围只有卫令骑射率卫卒千余人担任警戒。
  二世一直贪玩,而且施政中心不集中在他身上,因此赵高府第和身边的警戒措施,反而较此地要森严得多。
  阎乐率领咸阳城卒两千多人,浩浩荡荡地开往望夷宫。阎乐正好和赵高相反,身材高大肥硕,龙眉凤目,骑在白马上,风度颇为不凡。
  郎中令则集合诸郎中,佯称宫中有大贼闯入,打开宫门四处搜索。
  阎乐命城卒包围宫门,自己率领千余人进宫,郎中令和卫令骑射在门口迎住。
  阎乐一到达内殿门前,郎中令打了一个眼色,阎乐大声喝问说:
  “贼人入得宫内,为何不制止?”
  堂堂的卫令骑射,哪里会将一个小小的咸阳令放在眼里!他反叱喝道:
  “咸阳令,你别胡说八道,宫殿警卫周密,哪来的贼人?”
  “看来你是通贼,所以才隐匿不报,来人,拿下了!"阎乐神气活现地下令:“不然郎中令怎么会请求外援?”
  卫令骑射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小的咸阳令竟敢下令逮捕皇帝禁卫近臣。
  就在他还未转过神来时,城卒一拥而上,将他和他的从人都绑了起来。
  外面的卫卒闻声赶来,内殿宫门已关,门外城卒和他们战斗起来。平日二世待人暴戾,兴之所至骂人、打人,甚至是令交法办。所以很少卫卒愿意真的拼命,有的远远呐喊,城卒一追上就四处逃散;有的干脆束手就缚,免得事毕以后,追查起来麻烦;真正上来拼命的,全被人多势众的城卒围杀了。
  没有卫令的指挥,其他的人也都找地方躲起来,等待事情过去以后再出来。
  正在搜查宫内贼人的郎中,看到郎中令带着阎乐和城卒进来,开始时还不注意,一听到殿门外卫卒和城卒的杀伐,才知道事情有变。
  郎中令和阎乐带着城卒往便殿上闯,警卫的郎中和武士制止不听,两相打杀起来,这些人才知道郎中令和阎乐反了,郎中和宦者有的格斗被杀,有的逃之夭夭。
  二世正坐在殿上假寐,几个美女正在为他捶背按摩,忽然有几支箭射他座前帏帐,女人们尖叫起来才将他惊醒。他勃然大怒,下令左右前去拿人,左右此时都不听话,反而东走西散,一团混乱。
  二世带着女人们逃入内室,但箭矢不断射在门上,有几支劲弩竟穿透门插进来。
  女人纷纷尖叫着找地方躲藏,二世终究是皇帝,他不愿太失态,勉强镇定地在书案前坐下来,再左右一看,身后只有宦官一名没有走,还是恭恭敬敬地侍立着。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二世还是感到摸不到头脑的问这名宦者。
  “陛下不用问也应该明白,是赵丞相反了!”
  “赵丞相造反?"二世仍然有点不相信地问。
  “赵高阴谋造反很久,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连郎中令和部分郎中都换了他的心腹,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这名宦者淡淡地说。
  “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朕,乃至演变成目前这种情形?"二世埋怨地说。
  “臣不敢说,要是早说,头早就被砍掉了,哪还能活到今天!"宦者苦笑地说。
  这时阎乐带着兵卒踢门而入,郎中令大概心中有愧,没有跟着一起进来。
  阎乐威风十足地走到二世书案前,立而不跪,他不称二世为"陛下"而称对一般人的"足下"。他说:
  “足下骄恣淫佚,诛杀无辜,如今天下人都反对你,希望足下善以自处!”
  “我想见见丞相可以吗?"在阎乐的威胁下,二世居然也不敢自称"朕"而称"我"。
  “不行!"阎乐回答得很干脆。
  “我愿意得封一郡为王。"二世自认让步地说。
  “不行!"阎乐摇头。
  “我愿为万户侯。"二世语其中带着悲凉。
  “不行就是不行,不要罗嗦那么多!"阎乐开始不耐烦。
  “这样好了,我愿意和诸公子一样,带着妻子作平凡百姓。"二世哀求说。
  “我是奉丞相命来诛杀足下,以报天下人,你说再多,我也是不敢回报丞相的。"阎乐脸都不转地向身后城卒喊:“来人,斩了他!”
  “不要,不要,"二世摇着双手说:“留我一点尊严,让我自己来,我到底是你们的皇帝!”
  他拔出佩剑放在颈上,两手颤抖,虽然剑刃割破皮,红红的鲜血流了出来,他就是无法要右手用点劲带动左手,他只得恳求地对身后唯一未逃的近侍说:
  “帮帮我,我好痛!”
  这名近侍含泪跪下,拜了三拜,哽咽地说:
  “臣为陛下送行!”
  他站起来,握住二世执剑的双手一拖,一股血箭喷了出来,二世身子缓缓倒了下来,他以两手托住。


  赵高接到阎乐的回报后,立即下令诸大臣公子在朝殿集合,他则带着随从至朝殿等候。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朝殿上的轮值人员全都走避一空,偌大的宫殿只有他带来的几百个人,显得像旷野一样的空旷,使人有种荒凉的感觉。
  他要随从人员到后宫中找人,总算拉出几十个宦者出来站班充数。卫卒、郎中,很多都是他自认为的亲信,也全都逃走了,因为有望夷宫前车之鉴,他们怕遭到第二次血洗。
  这与赵高原先想象中描绘出的场面正好相反。
  他脑中预绘的画面,应该是卫卒欢呼,郎中夹道欢迎,宦者宫女喜极而泣的高呼万岁。
  尤其是那些阉者寺人,他们更应该拥戴他,他为他们闯出一片天来。以往阉人宦者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乃是最下贱的族类,全是些犯罪之徒或他们的后裔,在宫中做的是比宫女还低微污秽的工作。
  他赵高却以阉者做了丞相,为阉者树立了一个阉者当自强的典范,现在更要做皇帝,要创造自周以来开始有阉人的历史。
  赵高在大殿中转来转去,时而望一望金碧辉煌的皇帝宝座,他在心里想——
  这些卫卒、郎中、侍中和宦者,全是些笨蛋,难道不明白他赵高当了皇帝,内宫的人会更扬眉吐气?
  他在想——也许应该根本废除阉人这个制度。怕后宫淫秽?一般富贵人家还不是姬妾成群,也用了一大堆童仆?也许在现行的体制下,他就皇位后,应该规定文武百官中,阉人应占一定的比例,一来可以鼓励阉人上进,二来也可以巩固他的势力,说什么他和他们是同类,应该互相支持和拥护。
  应召的这些大臣公子久久不来,他的脚也转酸了,信步走上宝座,身佩皇帝密玺,密玺在手,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他坐上宝座,身体太小,就像猴子蹲在骏马上一样,书案太高,他只能露出一个头,看看自己怎么也不像一个君临群臣的皇帝。
  忽然,整个宫殿在摇动,又发生地震了,关中地区这几年来地震接连不断。
  殿中武士侍中、侍郎全乱奔起来找地方躲避,一点都不像始皇在世的样子,地震时,砖块瓦片掉在头上,都没有人敢动一下。
  在他们心目中,根本没将赵高当作皇帝!
  大殿整个在摇动,似乎随时会倒下来。顶上琉璃瓦竟有震碎的,墙上出现裂痕,梁上灰沙纷纷下落。
  “肏娘贼的,才完工不久的宫殿就会这样,偷工减料太凶了,我……朕一定要几个人头!”
  但他再一想,修建阿房宫,他自己就是总监工,各类材料的大包商全是直接向他接头的,这次他得到的油水可不少,一般富人家几十辈子也赚不了这样多!
  他想到这里再也骂不下去。
  余震还在继续,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躲一躲,譬如说躲在书案底下什么的。但他再想想,他是皇帝——至少是马上要做皇帝的人,不应该在群臣和宫人面前示弱,他应效法始皇,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飞蝗似的箭雨中,谈笑自若。他自己和别人都这样说过,这才像个皇帝。
  接着又是一阵强震,连宝座都摇动起来,他一个坐不稳,头撞在书案角上,昏迷了过去。


  在半昏迷中,他看到半空中出现始皇的脸,龙眉倒竖,长目横睁,满脸愤怒,他用狼音豺声吼着说:
  “赵高,你对朕做的好事!”
  声音就像霹雷,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荡,震耳欲聋。
  赵高吓得立即跪倒,全身像筛米般颤抖,叩头如捣蒜,口中还连连喊着:
  “陛下饶命,这不能完全怪赵高!”
  “不能怪你,那要怪谁?"始皇沉声叱喝。
  “怪我,怪我,全怪奴婢!"这时赵高明白抵赖也没有用,鬼神明鉴一切,跟鬼神还有什么好赖的。
  “哼,"始皇冷哼一声又问:“赵高,你想当皇帝?”
  “奴婢不敢……"赵高又再接连叩头。
  “朕南征北讨,花了十多年的工夫才一统天下,你却想一朝就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子手中夺去,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吗?"始皇怒极反笑地说。
  “奴婢不敢,奴岂不敢!"赵高只说得出这句话。
  “你也不想想,"始皇以极片刻薄的口吻说:“你少了那一点,还能做皇帝吗?你用什么来君临四海,找什么女人来为你母仪天下?”
  “奴婢不敢,陛下饶命!”
  “朕才不屑杀你,自有杀你之人!”
  始皇狂笑着消失在空气里。


  “丞相醒醒!丞相醒醒!"有个近侍摇醒了他。
  “刚才地震很大?”
  “很大,很大,"这名近侍顺着他的口气说:“宫中有很多地方的宫室震垮,咸阳民间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嗯,"他对民间的灾情不感兴趣:“朕……本相召集的人来了没有?”
  近侍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该到的……不,想来的都已经来了!”
  赵高伸头由书案看过去,只见到十几位大臣公子稀稀落落地站在朝殿中间,能坐万人的大朝殿,十几个人真像沧海一粟。
  “传他们上殿!"赵高对近侍说。
  “陛下……”
  赵高听到他这样喊,先是心头大喜,但想到始皇愤怒的脸,连忙纠正他:
  “丞相宣众臣上殿。”
  “丞相宣众臣上殿!"这名近侍担任传宣多年,第一次喊丞相宣众臣,真是怪别扭的。
  十多个大臣公子来到书案前行礼,赵高因为太矮,坐在高大书案后面讲话太不舒服,他只得站起来说话。
  他先宣布诛杀二世的经过,注意到这些人脸色冷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暗暗高兴,看来此举并没有引起众怒。但再一看几个拥有兵权的大臣都没有来,包括卫尉在内,他不免有点紧张,再想到始皇愤怒的脸,他最后只有硬着头皮说:
  “今本相为天下诛杀暴虐不道的二世,当然有责任为秦立主,但秦本来就是王国,因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才称帝,现六国都已复立,秦地只剩下原来的领土,空自称帝,名不副实,没有什么意思,因此,本相宣布,秦复为王国,皇帝复称为秦王,而立公子婴为秦王,大家有什么意思?”
  “丞相英明!"十几个人一起恭身答应。
  “胡亥暴虐无道,不得称帝,他的遗体宜以黔首之礼,葬于杜南宜春苑中,不得归葬祖陵,各位有什么意见?”
  “丞相所见圣明,胡亥不够资格以王礼安葬!"众臣一致同意。
  就这样,赵高和十多个公子和大臣,台上台下一唱一答,就决定了国体和君王人选。
  散会后,赵高立即将"宗室及大臣会议"的决议书和子婴当选秦王的消息连同国玺,派人送给公子婴,并要他斋戒五日后,进行告庙就任典礼。


  幼公主来到公子婴府中,公子婴将她迎入密室。
  她自始皇驾崩安葬骊山后,即自动请求住在兰池行宫,也就是原来皇后厝棺椁之处。由于皇后与始皇合葬骊山,行宫空了出来,而且地方偏僻,二世没有长住的兴趣,于是他干脆作人情,将该处行宫送给她,改称为幼公主府。
  她一下车见到子婴,先致道贺之意,跟着就要行君臣大礼。子婴连忙将她拦住,反而是他行了晚辈之礼。他苦笑着说:
  “小姑,别作弄侄儿了!这西天道贺宾客盈门,人都是前来拉关系谋职位的,真想不到侄儿这个庭院仅够旋马的寒舍,一下就堆积了这么多的车水马龙,家中仆人又少,真是忙坏了你那侄媳妇。”
  “大王千万别这样说,"幼公主坚持要用君臣的称呼:“天下为二世皇帝和赵高弄乱了,正等着陛下来收拾!”
  子婴只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进入密室,两人分宾主坐下后,子婴屏退了所有妻妾,要两个儿子见过幼公主。原已在室内的宦官韩谈,也起立拜见幼公主。
  五人坐定以后,子婴长叹一声说:
  “赵高叛逆无道,弑杀了二世皇帝,本意是想篡位,如今忽然又要传位给我,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幼公主笑笑,她指指韩谈,要他来说,他正是当天站在赵高身后的那名近侍,从头到尾,整件事情他都看得非常清楚。
  韩谈即席向两人行礼,恭敬地说道:
  “地震那天的情形,小人已向公子报告过,幼公主恐怕还不清楚,让小人再简要说一遍。”
  于是将那天赵高如何佩玺上殿召集群臣,如何只有十几位公子及大臣应召等等事情简要地说了。
  当然他未提到赵高在昏迷中见到始皇的事,因为他看不到始皇,而赵高将这件事看成是奇耻大辱,不会跟任何人讲。
  幼公主听了韩谈的话,又考虑了一会,才缓缓地说:
  “情况非常明显,赵高是怕群臣反对,他明目张胆地继位会遭到讨伐,所以只有将陛下请出来。不过,我另外从别处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他已经和楚的沛公刘邦约好,将秦的宗室完全清除,由他和刘邦分地而治。”
  “小姑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子婴大惊。
  连韩谈也摇头叹气,大骂赵高丧心病狂,为了权位,不惜与外人勾结。
  幼公主笑了笑说:
  “我虽然生活在偏远的兰池,远离权力中心,却没有一日不担心国事,不管怎样,你想逃离政治,政治绝不会放过你,迟早会找到你的头上。陛下你原来不也是不想过问政治?谁会想到今天陛下竟成了这股政治漩涡的中心,所以我一直不放松对外界情况的了解。”
  “我自己也没想到,赵高将这个吞不下去的烫嘴山芋,竟丢给了我!"子婴还是作苦笑状。
  “所以依我的判断,赵高可能会采取两种行动。"幼公主又说。
  “哦,哪两种?"子婴问。
  “一个是让你来当傀儡,暂时稳住群臣,然后等楚兵进关到达咸阳以后,以楚兵之力对付陛下和宗室。”
  “那第二种呢?"子婴追问。
  “第二种行动,就是趁你告庙祭祖的当天就加害陛下!”
  “真的?"子婴震惊失色地说:“依小姑判断,哪种行动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要看这几天他对掌兵权的大臣整合得怎么样。"幼公主仍然脸带微笑。
  “依小人看,他采取第二种行动的可能性比较大!"韩谈在一旁插嘴说。
  “为什么?"公子婴和幼公主同时惊问。
  “因为据小人所知,卫尉目前已表态效忠赵高,虎贲军都尉也是如此,赵高答应将他们两人提升为将军。”
  “要是这样的话,当然采取第二种行动的可能性较大!"幼公主点头说:“因为赵高以秦王的身份和楚军谈判,对他有利得多。”
  “那我要怎么办?"公子婴平日对政治毫无兴趣,只知闭门读书,研究农耕及园艺之学,想用这方面的知识来造福农民,遇到这种情形,难怪他惊惶失措。
  “那很简单,"幼公主笑着说:“你不需要去投他的罗网,要他来投你的好了。”
  “要怎么做?"子婴问。
  “称病,让他来探你的病,他来了,就不让他走出房门!”幼公主轻描淡写地说。
  接着他们商量了一些行动细节,连在旁始终未说话的子婴两个儿子也笑了起来。


  赵高一点也没有将公子婴放在眼里。
  自秦废除封建制度后,公子只是别人对他们的称呼,其余的生活条件与一般黔首无异,他们也必须靠祖业或是自己工作,才能养家活口。
  他赵高平白无故的要他当王,他应该感激他,因此,他对他不存一点戒心。
  听说他斋戒五天后就病倒,礼貌上他不能不去问一下病,怎么说,他都是他一颗重要的棋子。
  正如幼公主所判断,他准备就在告庙祭祀的那天,找个借口将他和集合的秦宗室一网打尽,省得零零碎碎不太好战。
  他只带了少数侍从来到子婴府中,看到他家寒酸的样子,他只有轻视没有猜疑。
  他按照观见的礼仪报门而进,将所有的侍从都带进了内院,但到堂上时为子婴的长子子起所挡住。子婴长子向赵高行拜见长辈之礼,赵高开始上来就有三分欢喜,再看这孩子长得身材修长,龙眉凤眼,举止中节,极有气度,神似他的父亲子婴,赵高更增加了七分好感。
  他想想告庙那天,这个年轻人就要和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宗室大臣一起玉石俱焚,他心中有了点惋惜。
  子起行礼后,婉转说道:
  “家父病重,经不起这么多人的打扰。”
  赵高看了身后的十多名侍卫,不禁心里好笑,这点人要是放在他丞相府中,可说是看不到人,但现在放到子婴家里,的确显得太拥挤嘈杂。
  他恍然大悟地笑着说:
  “贤侄说得不错,那就教他们留在这里吧!”
  子起恭敬地在前面倒退着带路,赵高只带了一名随从进入堂内。
  子婴次子子昂早就在卧房门口迎接。
  表面上不得不顾及体制,赵高将唯一的随从也留在卧房门外,他踏进房门,先行了个礼,口中禀奏说:
  “闻得陛下龙体欠安,老臣赵高探病来迟,还望恕罪。”
  躺在床上的子婴,以微弱的声音回答说:
  “丞相不必多礼,请上前谈话。”
  早有女仆将一副锦垫放在床前,赵高坐下后又问:
  “明日为太卜选定告庙就位大典良辰吉日,不知陛下还能勉强支持否?”
  “当然支持得了。"子婴掀开帷帐坐了起来,脸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哪有一点病样?
  赵高看到事情不对,口中大喊来人,手上忙着拔剑,只听到门外惨叫一声,他明白那个剑术高超,能够敌对数十人的亲信随从已经遭到暗算,而他的剑还未拔出,一道冰凉的剑锋已经贴在他的颈子上,韩谈此时从帷帐后出现。
  他装作镇静地责问子婴:
  “老臣拥立陛下,一片苦心,为什么陛下恩将仇报?”
  子婴微笑不语。只见帷帐那头走出一位年轻女子,她神情肃然地问道:
  “那你自己又怎样向先帝和蒙毅交代?”
  耳听提到始皇的名字,眼见幼公主突然间出现,赵高脸色刹时变得苍白,他明白这下是玩完了,他紧闭嘴唇,不再说话。
  “赵高,"幼公主愤怒地说:“为人应该感恩图报,虽然你先父对嬴家有恩,但始皇在世时,对你也报答够了,以一介奴仆之子,位极人臣,尤其是二世皇帝对你信任依赖,有如父师,你也忍心对他如此?”
  赵高自知今日必死,他反而变得愤激起来,他尖声怒吼。
  “嬴家对我恩重?"他的愤激一转为悲伤:“将我弄得这样不男不女?我早就发誓要将这笔帐加十倍、加千百倍的还在嬴家子孙身上!”
  “那是帝太后一个人的事,于我们这些无辜的嬴家子孙有什么关连?"坐在床边的子婴开始说话:“将他绑起来,交廷尉发落。”
  “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打蛇不死,反遭其殃,这是赵高你的名言,"幼公主冷冷地说:“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韩谈,将他斩了!”
  韩谈一挥剑,赵高惨叫一声未完,头已落地。
  外院赵高带来的侍从,也早为埋伏的宦者所解决。
10

  子婴第二日按照预择的良辰吉日告庙继位,仍称为秦王。
  他在朝殿中宣布诱杀赵高的经过,大赦天下,并不追究众大臣与赵高勾结的经过,以免株连太多,又得兴起大狱,群臣和民众全都称赞秦王子婴仁厚。
  赵高及阎乐则夷三族。
  他并下诏,二世皇帝以天子之礼改葬。
  这件事还未着手办理,武关方面一日数次报警。
  原来沛公用张良之计,派出郦生和陆贾,用重利买通武关秦守将,然后再发动奇袭,一举攻占武关,在蓝田和秦军进行了一场决战,将秦军击溃,就此再没有阻拦,兵如破竹似地直指咸阳。
  张良见沛公进军顺利,已有骄态,他赶快建议说:
  “诸侯骑兵,进展神速,并不是因为兵强马壮,或是将领有超过秦将的才能,全是因为暴秦行苛政日久,失去了民心,所以主公应以代天吊民伐罪的心情收揽民心,才能得到民众的协助,直捣咸阳。”
  “安民的工作我不太会办,子房,你就全权处理罢!”
  于是张良透过刘邦下令全军——
  -
    敢任意残杀无辜民众者,斩!
    敢取民间一草一木者,斩!
    敢奸淫妇女者,斩!
  -
  刘邦的军队本就是以一些流氓无赖为基干,再加上一些散兵游勇和降卒所组成的杂牌军。他们作战并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理想,有的是为了填饱肚子,有的干脆就是想发财,要他们不奸淫掳掠,真比要叫老虎看到肉不吃更难。
  刘邦这道严命下达以后,根本没有人理会,连领军的一些下级军官都认为办不到,因为刘邦本人就是个好财贪色的大酒徒。
  但张良组织了执法队,在战场和后方巡逻,遇违犯者立即处决,上级并受到连坐处分。
  几次下来,全军都有了戒心,再加上张良斩了几名纵容部属烧杀掳掠的将领,全军上下震惊,明白这道严令不只是说着玩玩的了。
  于是,刘邦部队所到之处,全是秋毫不犯,鸡犬不惊,相对的也越来越受民众的欢迎。每到一处,民众都纷纷抢着来劳军。
  另外,每新攻占一个地方,张良就用刘邦的名义召集地方父老,订定简单的约法三章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其他苛杂秦法一律废除。
  这样一来,秦国民众莫不额手相庆,秦国军队更战无斗志。
  子婴只当了四十六天秦王,刘邦军就进入了咸阳。
11

  秦王子婴元年,沛公刘邦先诸侯军攻到咸阳,他先不进城,而是约秦王子婴到霸上投降。
  秦王子婴事实上不是不想抵抗,而是和当年秦军入侵齐国一样,连御前作战会议都召开不起来,文臣武将全都跑光了。
  在毫无选择的情形,他只有按照刘邦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去请降。
  那天一大清早,他就素车白马,颈子上套着象征锁练的白布条,穿着单薄的白袍,跪候在轵道地方的道路旁,等着刘邦的驾临。
  他手上捧着沉重的天子玉玺,旁边有一包兵符和派遣使者传令的节。
  十月,冬天已经开始,道路旁的草木都蒙上了厚厚的霜,小河也已结冰。他回头看看身后跪着的十几个家人,全是和他一样畏缩着颈子,全身冷得发抖。
  是从哪一代开始立下这个规矩,投降的君主必须穿刑衣、戴刑具,跪伏在路旁?
  也许他该维持君主的尊严自裁,但一死百了,他会看不到这场戏的落幕。
  自祖父始皇征服六国开始,他就是这场悲剧的旁观者,他看到秦国灭亡别个国家时,祖父、朝中大臣以及全国民众的举国狂欢,如今又看到自己国家被别人所亡时的沮丧和悲痛。
  这场高潮迭起,大片大落的悲剧,胜利狂欢时,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从来未卷入过。他一直读他的书,研究他的农耕和园艺,整天脑子里想的是如何使麦子更能抗寒抗旱,如何使瓜变得更大一些。
  但最后命运的网罗找上了他,不知不觉的,心不甘情不愿的,竟来主演这场时代大悲剧落幕时的主角。
  刘邦带着他的人从路那头出现了,说实话,他率领的这批人马真的不怎么样,没有统一的制服,有的穿着掳获自秦军的甲胄,光鲜明亮,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有的仍旧穿着在田里做工的*作服,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全身上下都是补丁。
  他们大声笑闹,咒骂,几乎并不将各级长官、甚至是刘邦这个统帅看在眼里,一点都没有军队应有的肃穆之气,倒像是一群朝山拜神的游客。
  就是这支乌合之众的杂牌军,竟击败了素以军纪严明、骁勇善战闻名的秦军?
  为什么历史一再重演?以前六国君主一直纳闷,为什么他们看来军容极盛的军队,老是遇到光头赤脚的秦军,就像如汤泼雪一样,不溶自化?现在倒过来轮到他问这个问题!
  刘邦骑着马,带着随从过来,没有按照应有的礼节,下马来向他慰问,只命从人从他手中接过玉玺,自地上收起符节,没有问过他一句话。
  他只用鄙视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口中却在和别人讨论他的生死,就像主人讨论如何处置一条失去工作能力的老牛。
  “杀掉算了。"一名身材魁梧、神情威猛的武将说。
  “不错,留下总是个麻烦。"旁边很多人附和。
  刘邦看了看旁边一位书生模样的文臣,后者摇了摇头,于是刘邦装模作样地说了:
  “怀王所以派遣我先入关,乃是因为我度大能容,现在人家既然已投降,还要杀人家,不是好事!”
  刘邦说完话,看他一眼就走了。
  他被收进咸阳廷尉大牢。
12

  刘邦率领他那批杂牌军进入咸阳,他和他的部下首次大开眼界,看到了梦寐已久的花花世界,真的像是"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都是好的。
  在举行过入城式,享受过万民跪地迎接的愉悦后,刘邦参观了壮丽宏伟的阿房宫,坐上了朝殿的宝座,就赖着不想走。他对张良说:
  “既然已进来了,就在这里安置吧!”
  张良还没来得及回话,刘邦的侍卫长樊哙却大声吼着说:
  “主公,我不赞成留居此地!”
  “为什么?"刘邦不悦地问。
  “这里美女如云,各种享受设备全有,只怕主公带头,诸将和众士卒都跟着这样做,你争我夺,说不定为了争财宝、抢女人,先就自相残杀起来,到时候管都管不住。”
  “张良,你看如何?"刘邦转脸问张良。
  “主公,现在一切都未安定,要享受,来日方长,"张良不急不徐地说:“尤其是据报,项羽正率领着大军往函谷关而来,虽然按怀王约,先入关者为王,但项羽并不是个肯为盟约所约束的人,我们不能不预作应变准备。”
  刘邦无语,脸上仍充满了留恋不舍的神情。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左右说:
  “萧何呢?”
  “他忙着去收秦藏的天下户籍资料去了。"左右有人如此答复。
  刘邦蓦然惊醒,向张良说:
  “我听你们的意见,还军霸上,秦宫和府藏全部加封条,等候项羽来时,再一同处理吧!还军以前,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做的?”
  “召集地方首长及父老,宣布我们的'约法三章 '。"张良高兴地回答。
  于是刘邦召集了地方父老及意见领袖至朝殿集合,他宣布说:
  “各位乡亲父老,人民受秦苛法严刑的痛苦已经太久了,如今应该全部废去,我只跟各位约法三章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其余官吏、职务工作一切照旧。刘邦此次来,是为秦国百姓谋福利,不会有所侵犯,所以请各位父老转告民众不要害怕,而我的军队立刻还驻霸上,等待诸侯军全部到达后,再商量善后问题。”
  接着,他又要诸官吏派人到各县乡传达这项消息。
  于是秦人大喜,争着带牛羊酒食来劳军。刘邦又一一推辞说:“粮仓的粮食多,不要各位破费。”
  秦人更加高兴,唯恐刘邦当不上秦王离去。
  但没过多久,项羽带着他的部队来了,像暴风雨一样,杀子婴,火焚阿房宫,咸阳大火,接连烧了三个月都没有完全扑灭,刘邦也被逼撤离。
  秦人的希望完全落空。项羽和刘邦的"楚汉相争",又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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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8:43:37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九章 指鹿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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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七年八月,始皇车驾经由九原,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太子胡亥继位,号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于骊山。
  十月改元,为二世皇帝元年,胡亥年二十一岁。大赦罪人,李斯仍为丞相,赵高为郎中令。胡亥年少贪玩,不理政事,多为赵高代行,朝中大权实际落在赵高之手。
  元年十月,二世下诏:
  “始皇帝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寝庙祭牲及山川百祀,应将始皇列入,并增重其礼,故令群臣议立始皇专庙。”
  “古时天子有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虽万世更替,庙却不能毁。如今应单独增加始皇一庙,称之为极庙,四海之内各郡县必须按时进贡,派人供职,祭祀用牺牲,一定要超过所有前王,而且礼数要更加完备。秦国诸先王庙,有的设在西雍,有的设在咸阳,今后天子只要在始皇庙祭祀即可。”
  二世皇帝听了非常高兴,准了这项建议。
  始皇葬礼及覆土,再加上建始皇庙,全都是浩大工程,征用徭役及材料无数,黔首叫苦连天。
  等到始皇棺椁入穴,赵高为了整肃宫中异己者和敲诈钱财,提出了一项奇特而又残酷的建议。
  在准备覆土尚未开始的前几天,赵高启奏二世说:
  “始皇陵墓范围既大,内里宫室和地上宫殿一样,而且从前六国掳获来的奇珍异宝,大都陪葬地下,其中虽然设置了机关弩矢,可以防止盗墓者的闯入,但这些机关都是工匠所设置,或本身起盗心,或无意间泄漏了机密,都会危害到始皇陵墓的安全。因此臣建议,封穴覆土之际,所有知道机密的官员、监工、工匠及劳改犯,全部封埋在墓穴之内。”
  二世未问任何理由,予以批准。
  接着赵高又上了第二道奏简:
  “后宫始皇御幸过的妃姬宫人不下数百,有子者固应留在宫中,按照规定,无子宫人三年应从志愿出宫,但经过始皇御幸过的,再嫁实在不太合适,应该全部用作殉葬。”
  自周以来,贤王为了殉葬礼俗太过残忍,多半已改为用陶俑陪葬,赵高这项建议是对宫中来个大扫除。
  因为凡是受始皇御幸过的女人,不管得宠与否,身份就与一般宫人不一样,她们自命是主母始皇宠爱,对赵高更是不看在眼中。
  赵高这项建议正是针对这些恃宠而骄,常给他气受的女人而来。
  这两项建议对赵高来说,还有一种极具经济效益的附加价值,因为二世授权他全权办理,只要他大笔一挥,说谁该殉葬就该谁,他并要心腹传出风声,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命。
  这两类要殉葬的人,在事先都遭到囚禁,美其名为优待保护,得到消息的家人和亲朋,莫不极力设法营救。
  于是赵高府中门庭若市,这次发的财比上次炒地皮还要来得多。
  剩下一些平日与赵高不合,或是宁死也不愿向他屈膝,或是实在没有钱可以赎命的人,数目仍然不少;应陪葬的宫人逾百,该殉葬的官员、监工、工匠和劳改犯,总计超过五千人。
  这两种人的殉葬,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举行,宫人是在白天以公开仪式送进陵墓,而后者则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押进陵墓,将陵墓外的石门封死,全部活活地窒息在里面。


  赵高当然忘不掉尚分别囚禁在阳周和代城的蒙恬兄弟,他一再上奏,应该早日加以处决。
  胡亥对蒙家总有那么一份感情,再加上幼公主从旁说情,胡亥有了释放蒙恬兄弟之心,赵高大为紧张。
  那天,赵高在下朝后对李斯说:
  “如今大事已定,丞相侯位将世代勿替的子子孙孙传下去。”
  “这都是赵大人协助。"李斯回答。
  现在李斯见到赵高心中所存的那种压迫感,随着赵高的扩张权力,是越来越沉重了。不错,赵高目前还遵守两人事前的约定,赵高管宫内,李斯管外府,但他发现到赵高控制了二世,就等于控制了他这个丞相和全国。
  赵高对他态度越和蔼恭顺,他越感到胆战心惊。
  “丞相志得意满之际,可曾记得一项心腹之患?"赵高眯起一双鼠眼作鹭鸶笑。
  “什么心腹之患?"突如其来的话,李斯一时会不过意来。
  “在阳周的蒙恬,在代城的蒙毅!”
  “哦!"李斯沉默不语。
  说实话,李斯并不想杀蒙恬兄弟,反而觉得留着他们可以牵制赵高,到底他和蒙恬兄弟才是同类。
  “前次我帮丞相除去扶苏,丞相得长居丞相位,并为子子孙孙保住通侯爵位,这次丞相应该协同我永除这项心头之患。"赵高见他沉默,索性点破了说。
  “以郎中令和皇帝如此亲近尚不能说服,老夫隔着一层,说话能够有效吗?"李斯明为捧赵高,实际上乃是推辞之语。
  “当然,以丞相一人的话,不会比赵高有效,"赵高居然当之无愧地说:“但合两人之力,效果就足够说服主上了。”
  “那要如何说法?"李斯怕再说下去赵高会翻脸,不得不应付。
  “主上如今想释放蒙恬兄弟,主要是由于众大臣和幼公主的反对,而蒙恬拥兵却没有反叛,使得主上怀念旧日情份。他始终认为蒙恬兄弟是人才,始皇在世时也一再向他提起,他们是他留给他的宰相和将军之材,希望他能善加珍惜运用,”赵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留得蒙恬兄弟在,丞相的位置迟早是蒙毅的!”
  “老夫老矣,不能当一辈子丞相,当然迟早会交给年轻人。"李斯叹口气说。
  “但丞相不要忘记,通侯之位世代勿替,却是赵高为你争取来的,"赵高按捺着不满,反作鹭鸶笑:“更不要忘了,沙丘之谋,蒙恬兄弟早已察觉!”
  李斯呆了一下,又长叹一口气说:
  “老夫但听赵大人的!”
  “据我所知,主上最恨别人说始皇该立扶苏不应立他。”
  “真的是这样吗?"李斯听得心头一震,赵高也知道当初他反对立胡亥的事。
  “所以,我们只要加蒙恬兄弟这个罪名,主上一定会将蒙恬兄弟治罪。”
  “赵大人没向主上提过这件事?"李斯吞吞吐吐地说:“据老夫所知,蒙恬兄弟好像没有公开反对过。”
  “这种事始皇不会问我,所以由我向主上讲,主上恐怕不会相信。你是丞相,在这方面说话比我有力量,再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丞相说他曾反对过,他就是反对过,而且以他们兄弟和扶苏的交情,这样说也合情合理,谁都会相信。”
  赵高眯着眼睛,注视着李斯等他答复。
  “好吧,"李斯无奈地说:“什么时候觐见主上?”
  “我赵高见主上还要等待什么时候?"赵高狂妄地笑着说:
  “现在就随我去!”


  赵高带着李斯去见二世的时候,二世正在抱着女人喝酒。天气虽然已是严冬,但室中壁炉生着熊熊炭火,二世和女人们都穿得极为单薄,这些女人更是只身裹薄纱,曲线玲珑,凸凹分明。
  二世左拥右抱,周围还围着一大堆女人,有的为他捶背按摩,有的用樱桃小口喂酒给他喝。
  他本人的手脚和嘴巴也一直没空闲过,东摸摸,西捏捏,左咬、右咬,碰到的全是香滑脂腻的肉。
  他常感叹,父皇真傻,整天只知埋首奏简伤脑筋,说什么为黔首谋福利,为生民开万世太平,一劳永逸,牺牲这一代,永久造福后世千万代,到头来为天下百姓埋怨。
  父皇真笨,不知道女人如美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闻着香味,然后一点一点地吞下去,让口中随时充满甘醇芳香。
  父皇玩女人,就像喝开水,只是为了解渴,完全未体会到真正的女人味道,就像有些人将上好的美酒拿来牛饮,喝完就沉醉如泥,这怎么算得上懂得啤酒?怎么说得上懂得欣赏女人!
  正当他对女人们大发这些妙论时,忽然近侍来报:
  “丞相李斯和郎中令赵高求见。”
  听到李斯,二世皇帝皱起眉头喃喃地骂着:
  “这个老家伙这时候来干什么?赵高也真是的,他一个人来,还可以陪朕喝几口酒,哼几阕赵地小调给朕和美人们听听,带李斯来干什么!”
  女人们一听到丞相老头到,全都拿着衣裳,掩住暴露部分,嬉笑惊叫地跑了。
  二世用袖子擦擦嘴边残酒,整理了一下衣冠,极端不耐烦地对近侍说:
  “宣!”
  近侍走到门口大声喊叫:
  “主上宣丞相李斯及郎中令赵高觐见!”
  李斯和赵高行礼完毕就席落座,李斯看到二世醉眼惺松,闻到室内弥漫不散的女人香味,明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既来之则安之,而且还不能不说上几句劝谏的话,以示他的忠诚。于是他委婉地说道:
  “陛下年富春秋,喝多了酒会伤身体。”
  “嗯,"二世不耐烦地哼了哼,不答李斯的话,反而转向赵高问:“老师带丞相这种时候来,是否有什么紧急要事?”
  “正是。"赵高对二世没有李斯那样畏缩。
  “什么事?"二世惊奇地问。
  “据北边传闻,王离军军心不稳!"赵高有意加重语气。蒙恬已被囚禁,事情不是已起定了吗?
  赵高不答话,却以目向李斯示意,催他说话。
  李斯只得硬起头皮说:
  “事情难已暂时期定,但蒙恬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而且扶苏公子奉诏自裁,他却一再要求申辩,可见他早就怀疑沙丘之谋。”
  “管它什么沙丘不沙丘之谋,"二世哈哈大笑说:“如今朕已是二世皇帝,任何人再也无法否认,何况扶苏已死,将他们兄弟再囚禁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会为朕所用。父皇在生时常交代朕,他们兄弟都是将相之材,要朕善加珍惜运用。”
  赵高先前对他所说的话,现在经由二世亲口证实,李斯听了暗暗心惊,看样子非除去这两个人不可了,否则哪还有他李斯在朝中生存的余地?于是他硬起心肠说谎:
  “陛下,蒙恬兄弟向来仇恨陛下,绝不会为陛下所用!”
  “为什么?"二世带点不相信的口吻。
  “老臣亲耳听到先皇问蒙毅,立太子该立谁,蒙毅回答应立扶苏。先皇又问立陛下你不好吗?蒙毅的答复很难听,老臣不敢照述。”
  “说,你只是转述蒙毅的话,朕不会怪你!”
  李斯越是不说,二世越好奇。
  “他说……"李斯欲言又止。
  “快说!他说什么?"二世明知不是好话,怒气已渐渐堆积。
  “陛下请恕老臣罪,老臣就照实转述了,"李斯欲擒故纵:他说陛下顽劣成性,好色贪杯,同时,同时……”
  “同时什么?"二世声色俱厉。
  “同时……他说陛下才智资质都属平庸,绝成不了一个好皇帝!"李斯迟疑了一下,也是因为他要争取点时间,对二世下最中肯的评语。本来他想用"低劣"两个字,但他怕太严重,二世真会迁怒到他这个"转述"话的人。
  “气死我也!”
  二世起立大叫,双手一挥,席上玉盘玉杯乒乒乓乓跌碎一地。
  这种暴怒的脾气倒确实像他父亲。
  躲在邻室的这些女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都惊惶地贴着隔门听。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二世愤怒高叫起来,声音也像极始皇,现出狼音豺声。


  胡亥听了李斯的话,就再听不进任何人的谏言。
  幼公主见数谏不听,甚至出动了二世最喜欢的侄子公子婴要来说服。
  公子婴比二世小不了几岁,但少年老成,喜读书,颇有才智,始皇在世时,也非常喜爱这个孙儿,有意拉近他们的距离,希望能在胡亥继位后,以他的才干辅佐胡亥。奇怪的是,他俩性情完全不同,胡亥却凡事都肯听他的。
  公子婴身高八尺,龙眉凤眼,年纪虽轻,却有帝王风采,始皇常开玩笑,为了这个孙儿的长相,他实在应立子婴父亲为太子。
  公子婴劝谏二世说:
  “古来君主听信谗言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故赵王迁杀其良将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用荆轲之谋而背秦之约,齐王建用后胜之议杀故世忠臣,这三位君主都是因为听信奸人之言,失国遭祸。蒙家兄弟为秦的大臣谋士,陛下想诛杀,臣偏偏以为不可。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的人,会使得内臣灰心而在外将士心生离意!”
  他所谓的无节行的人,当然意指李斯和赵高。
  他胡亥不听,派遣御史曲宫赴代,传诏蒙毅说:
  “先皇本来准备立朕为太子,你反对而口吐不实诬蔑的批评,丞相认为你不忠,应该灭族,朕念在你先世忠良,实在不忍,乃赐你死,这也算对你宽厚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蒙毅向使者说:
  “先皇册立太子乃国家大事,只会要群臣议论,绝不会私下问某个臣子。何况今上为皇后唯一嫡子,最受先皇宠爱,先皇走哪里就带到哪里,就像最后一次巡行,先皇二十多个儿子一个不带,只带今上一人,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先皇的意思,蒙毅再笨,也不会笨得违背先皇的心意,而对今上乱加妄言批评。”
  “这个本御史可管不着,"曲宫冷冷地说:“我只是奉命来监督你自裁的!”
  蒙毅又叹口气说:
  “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这三位君主都是犯下杀忠良的大罪,所以至今天下人都认为是大失策,最后的结果都是导致祸身殃国!希望大夫明了这一点。”
  曲宫虽然听得动容,但二世来时交代,不管蒙毅怎么说,就是要把他的头带回来。于是他诚恳地对蒙毅说:
  “廷尉执法这么多年,应该知道秦法的严峻,再多说也无益,不过本官会将廷尉这番话带回去转奏主上。”
  蒙毅叹口气说:
  “在下的本意也只如此,并不是想用辩口来活命!”
  说完话,蒙毅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曲宫命人割下首级,带回咸阳覆命。


  二世另外又派使者到达阳周,转告二世的诏命说:
  “你犯的过已经够多了,现在你的兄弟蒙毅又犯下欺君大罪,连累到内史你,这次内史还是认命,善以自处!”
  蒙恬从容地笑着说:
  “前次在上郡我就有了死的准备,但为了平民怨安军心,才自愿改为囚禁于此,不过,蒙恬在死前有些话要向使者禀明,希望使者代为转奏。”
  使者听了面有难色地说:
  “前次使者颜取为内史求情,现已获罪,丞相和郎中令向主上奏劾,说他懦弱无能,未能达成使命。有辱主上或丞相的话,在下不敢转奏。
  蒙恬见这位使者年轻却老实,不忍心再为难他,因此仍然微笑着指点他:
  “你这次来是要带蒙恬的首级覆命?”
  “正是。"这位年轻使者为他一言道破心事,不禁有点脸红起来。
  “放心,这里是阳周,不会再有军民来阻拦,即使是有,我也一定会自刎将首级交给你。”
  “多谢将军。”
  “那能不能转告在下的话给主上?”
  “将军,请让在下自己选择,能转奏者转奏,不能转奏者省略掉如何?"使者坦白得很。
  “使者这样说,我就完全放心了,你一定会将话带到。”
  “将军请说。”
  “让我先说个故事给你听。"蒙恬闲情逸致地说。
  “将军!"使者高呼:“临死依然如此闲雅,真神人也!只是在下不能转奏主上,岂不是浪费了将军此刻这样宝贵的时间?”
  “不然,"蒙恬笑着说:“主上最喜欢听故事了,假若你覆命时,主上问你在下有什么遗言,你应说我跟你讲了一个故事,即使你不想转奏,主上也会逼你说出。”
  “真的?"使者半信半疑:“请讲。”
  “以前周公辅佐成王时,周成王尚在襁褓之中,周公旦担任摄政,每天都背负着成王上朝,最后天下乃大定。成王小时有病,周公自己将手指甲剪下来沉于河水而祭祷说:'王还小,根本不懂事,政务全由旦代为处理,假若有什么罪过,理应由旦来承当灾祸。'这件事由史官记录藏在记府,这是可以查考的。等到成王长大,能够自己亲政时,有人向他进谗言说:'周公旦早就想作乱了,假若陛下不早作防犯,恐怕会有大事发生。'成王一听大怒,周公旦为了避祸逃到楚地。后来成王在记府看到这段记事,感动得流泪说:'谁说周公会造反?'于是杀了进谗言者,而迎接周公返回国都。”
  使者亦深为感动地说:
  “主上不问起,在下亦会转奏这段故事。”
  蒙恬又长叹一口气说: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求脱罪,而是希望能因我的死使主上有所反省,以为万民造福。”
  “将军所言甚对,但在下只是奉命执法,不敢想及其他。”使者有催促的意思。
  “自吾先人至于子孙,积功讲信在秦三世了,如今我将兵三十万,虽然身被囚禁,但是说反立刻可反,使者相信吗?"蒙恬注视使者说。
  “相信,相信,当然相信,"使者连忙摇动双手:“将军千万不能这样!”
  “要做早做了,不会等到今天!"蒙恬长叹:“我何罪于天,为什么要无过受罚而死?”
  使者在一旁不敢作声。
  很久,很久,他才缓慢地说道:
  “筑长城,自临洮至辽东,城堑万全里,其中免不掉会断绝地脉,也许这就是我得罪于天的过错吧!”
  说完话,他自袖口取出毒药吞了下去。


  二世在宫内玩女人游戏生厌,酒池肉林,索然无趣,他有天闲得无聊,烦闷地向赵高说:
  “朕年少立位,黔首都未能信服,先帝巡行各郡县,表现了声威,使得海内怀德而畏威,朕如今只待在宫中不外出,显得德威都差先帝一大截,无法使黔首信服。”
  “陛下想显声威还不简单吗?"赵高笑着说:“只要再循先帝巡行路线走一遍,在先帝立的碑上面加刻一笔,陛下的声名就跟先帝一样威盛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二世闻言大喜说:“那你会同李斯丞相准备出巡事项,准备好就立即出发。”
  赵高知会了李斯,商议的结果,决定按始皇旧日路线,车队照旧时编制出巡,李斯、赵高等大臣从。
  一路向东,经过原赵、齐等地,由海南下至会稽,二世旧地重游,上次只是有无皆可的小配角,这次却是所到之处万目所视、众口所论的焦点,感受当然与前大为不同,想法也就不一样。
  但二世发现,巡行并不是件好玩的事,除了车船劳顿以外,又要应酬地方父老和意见领袖人物,还要接见官员,解决一些政务上的难题,烦都将人烦死了。虽然凡事都有李斯代为出面处理,他却不能不装出微笑,或是肃容端坐待在现场,听一些鸡毛蒜平民间自认为大事的小问题,不懂装懂,叱责一些失职的地方官员。
  最讨厌的是,为了表示和父亲一样开明亲民,他每到一处稍大都邑,都会接受民众陈情,但这些人说的方言,十句中他只懂两句,就是话语晓得,陈情的内容他也无法懂,因为他对一般的风俗民情都茫然无知。因此他无法解答这些陈情事件,有时勉强解答,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将陈情人都弄糊涂了。
  看人担担不吃力,他只看到当日父亲在会稽表现的神采,书案前跪着数十人,父亲同时问十多个人的话,手上还在不断书写,真的是够威风够刺激,但是轮到他来,单独一个陈情人又哭又喊,又是下跪叩头流血,就会使得他惊慌失措。
  最后,陈情的事只有完全交由御史大夫嬴德处理。
  民众对这位年轻俊美的皇帝,开始时抱着很大希望,他们都认为快"变天"了。这位新皇帝脸上没有他父亲那股阴沉肃杀之气,应该是个仁德宽厚之君,但经过多次接触后,才发现他只是个"绣花枕头",外表华丽,里面塞的全是稻草。
  众随驾大臣原先因二世深居宫中,很少和群臣接触,众臣对他多少有点神秘意味的敬畏,但这次随行,看清楚他只是个傀儡,被赵高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除了担心以后,对二世也起了轻视之心,凡事对二世反而不如对李斯和赵高顺从恭谨。
  二世发现到这点,常向赵高发怨言,赵高更加得意,对他的抱怨一笑置之。
  最大的后遗症是,因这次出巡显露出二世的愚蠢无能,引发了赵高蛰伏已久的异志。
  赵高在内心中常以和始皇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为傲。他一直在想,始皇既然贵为开国的天下之主,他至少也应封王侯。
  帝太后将他阉掉,使他失去这项雄心;男性器官被去掉以后,他对为侯为王完全绝望,一心一意只想寻机会对嬴家子孙行报复。但始皇在世时,连这方面的事他都不敢痴心妄想。
  因为,不知为什么,在始皇面前,他只能做一条忠狗。始皇一怒,他就浑身颤抖;始皇稍加颜色,他就会打从内心感激得流泪,这不完全是装出来的,真实成分居多。
  始皇有股控制他身心意志的魔力!
  现在这项魔咒已随着始皇的死而解去,他已是个自由人。
  如今蛰伏心中已久的野心蠢蠢欲动,就像惊蛰季节第一声春雷响后,在泥土下急欲出头的冬眠动物!


  巡行到会稽原吴地时,有齐人蒯通求见,自言少时曾得异人传授,精通易理及相人之术。
  蒯通来得正是时候,赵高大喜,立即接见,迎入宾馆密室。
  两人行完宾主之礼,各自就席落座后,赵高首先问道:
  “蒯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蒯通不说话,先看了看室内侍仆,赵高明白他的意思,向左右宣布说:
  “这里不用伺候了,没有吩咐不准接近!”
  左右退出以后,赵高笑着对蒯通说:
  “这间密室声音再大也不会外泄,先生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有什么顾忌。”
  蒯通打量着赵高,赵高也仔细的先为蒯通"看相"。
  只见蒯通身高八尺有余,四十多岁,相貌清奇,举止潇洒飘逸,的确有股仙风道骨的韵味,先声夺人,赵高就有了信服之心。最后他忍不住又催问说:
  “先生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要见在下,还望不吝指教。”
  “果然如我所料!"蒯通不答赵高问话,反而先自赞叹起来。
  “先生所料为何?"赵高好奇地问。
  “先师授业时,曾对通说过,当时尚是秦王的始皇,生辰八字为有历史以来的最大奇数,正月正日正时生,理当成为统一天下,为万世开太平的明主,尔后果然证实其言。始皇一统四海,开疆辟土,成为历史上版图最大的真正独掌实权的君主,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错,不错。"只要提到始皇,那股魔咒的威力又出现了,赵高端坐肃容,连声称是,但是心里却老大不高兴,老远跑来找他,要谈的却是始皇!
  但听到蒯通又说:
  “在下前不久才知道一件大事!”
  “哦,什么大事?"赵高插口问。
  “郎中令大人你是和始皇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
  “不错!"赵高傲然地回答,但接着又紧张地问:“这怎么会是件大事?”
  “具有这种生辰八字者乃是开国天下之主,怎么不是件大事?"蒯通兴奋地说:“大人想想看,一生下地就受到普天下同庆,这是多可贵的天命!”
  虽然明知密室内外无人,但赵高一阵紧张,仍然以手指唇作了一个禁声手势,亲自起立巡视室外,然后再紧闭室门回座。他故作姿态地正色说道:
  “先生,这乃是灭门大事,不是随便说得的!”
  “那在下告退了。"蒯通起立欲行。
  赵高连忙起立,双手将蒯通按住:
  “先生真的以赵高为愚鲁,不肯赐教?”
  “在下素闻郎中令足智多谋,气魄超人,才不辞劳累,千里迢迢赶来,想不到大人如此畏首畏尾!"蒯通气愤地说,音量并未放小。
  “先生错怪了,赵高陪笑着,就在蒯通席位对面坐下:
  “求先生赐教!”
  蒯通注目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的脸相,然后要他站起来走几步转身,看看他的背,最后请赵高复座。
  “先生看到些什么?"赵高岂不及待地问。
  蒯通长叹一口气说:
  “相君之面,不过丞相,相君之背,贵不可言,只是可惜了一点!”
  “哪点可惜?"赵高身为阉人的自卑感又来了。
  “大人生于子时上半时还是下半时?"蒯通不答反问。
  “下半时。"赵高说。
  “那就无妨了!"蒯通脸上充满喜悦和兴奋,他微闭双目,摇头晃脑地说:“始皇生于子时头,时性属阳,大人生于子时下半,时性属阴,天时运行,阴阳交替,莫非……莫非……"他不再说下去。
  “先生!"赵高只叫了一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起被阉,一切雄心壮志全付诸大海,尽管权势超过所有的人,仍然不能纳入正流。他又喜又悲,声音哽塞,眼泪竟然涌出,滴到脸上。
  “大人,不妨,在下说不妨就是不妨,"蒯通暗示地安慰他说:“帝王本属绝对阳刚之命,大人本来阴性时辰还有妨碍,但少去那一点后,以阴滋阴,歪打正着,本来只是丞相命,现在非做帝王不可了!”
  “真的?"赵高闻言狂喜。
  蒯通避席顿首,缓缓言道:
  “始皇阳刚之气太盛,流于刚愎而不自觉。大人乃属于阴阳性人,故可阴阳调和,在下为天下生民庆贺。”
  接着两人又说了一些阴阳命理及政务刑名,赵高发现蒯通真是人如其名,不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而且兵法狱政无一不通。
  赵高深感敬佩,不禁起了揽才之意,他恳切地要求:
  “先生留下帮我!”
  蒯通微笑,缓缓摇头:
  “在下是为天下生民求明主而来,并不是为本人谋求一官半职。”
  “先生留下帮我!"赵高又再重复一遍:“我也是为天下生民代求先生。”
  “在下闲云野鹤性情,闲散惯了,不惯拘束。”
  “先生可居任何职务,赵高一定视之为师,视之为友!"赵高又再恳求。
  “相君之面,阻碍虽多,但这些阻碍人物去除掉,自有贤士能人来助你成功大业,就如同淘尽石沙,金子自会出现。”
  “那留下长谈一夜如何?赵高应当设宴款待,以谢先生指点。"赵高谈兴未尽。
  “也不需要了,宜谈则谈,言尽则止,再谈下去反而变成多话了。"蒯通微笑拒绝。
  说走就走,蒯通起立告辞,赵高亲自送到大门口。蒯通行礼告别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再见之日,当在咸阳朝殿!”
  赵高目送蒯通行云流水般的洒脱背影,心中爽然若失。


  送走蒯通以后,赵高一个人又回到密室,兴奋得无法静坐,在室内走来走去。他不断在心里想——
  看来这是天意,也是我命中注定的,帝太后大概也知道我赵高的命好,所以心狠手辣,想用去势来破解,想不到歪打正着,正好成全了我!这是她万万想不到的吧?
  正月正日正时生,命中注定要开天下风气之先,我赵高就创下一个阉人——不,这个名字太难听了,今后我要命令宫人称宦者为公公,一般官员民众应称呼太监——当皇帝的先例。
  不过将来传位怎么办呢?我总不能当个绝代皇帝,当然我也绝不会自称秦三世,开玩笑,秦三世,那不是比胡亥还小了一辈!事成一定要改朝换代,国号到时候再说罢!
  那我要传给谁呢?我没有儿子。而且永远不会生儿子,对了,可以传给女婿,我那心爱的干女婿阎乐就不坏,不但生得一表人才,而且才干也是上选,目前虽仅是个咸阳令,当太子当皇帝还是够材料的。
  今后是否应该调整一下职务?嗯,还是不动的好,咸阳令掌管京城军政事务,还有县卒可以调配,想办法扩大县卒的编制才是。
  再不然传弟赵成也可以,兄终弟及,也是正规道理。
  蒯通真是奇人,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意,他看相准,说话也有道理。
  他说我前途有重重障碍需要扫除,嗯,让我一一记下来,看看应当如何着手。
  于是他坐到书案前面,一面想一面用笔记。
  首先他要翦除的是胡亥的基本党羽——同父异母的二十多个公子和十多个公主,尤其是那个鬼灵精的幼公主。
  要用的办法是:让胡亥自己动手,他赵高不但不出手,而且还要在中间当好人。
  其次是这些宗室大臣,这些人不整死也罢,逼他们放弃军权和政治上的权力。假若他们紧抓住权力不放,那就莫怪他赵高做事太绝,要他们的命,再不然,灭他们的族!
  下一步则是要先整掉这些老臣,包括李斯,冯劫,冯去疾。
  这些人不除,他赵高永远无法成事,眼前他们虽然和他同伙,但他们是忠于嬴秦的,而且在他们心底根本就看不起他赵高,他当然无法和他们共同举事。
  然后是外面的这些郡县令尉监,他要一一过滤,反对他而亲扶苏的死硬派,全部加上罪名予以诛杀,中立派暂时留任,试行争取,再多派些自己的心腹。
  对了,蒙毅伏法,廷尉一职还是空着的,由他自己兼是再合适没有了,这要胡亥直接下诏,免得经过廷议讨论,说不定又会出毛病。
  然后,再然后,胡亥将成为一只羽毛被拔光而失巢的小鸟,他赵高是凌空飞行的老鹰,他要吞食他,他想逃想躲,都飞不起而无处可逃。
  “哈哈!哈哈!"赵高想学始皇的豪迈大笑,但怎样努力,却发不出狼音豺声,最后还是像鹭鸶叫。


  那边蒯通告辞赵高以后,行云流水般穿行在市井人群中,当他走出东门不远,一家小酒肆中走出一位年轻俊秀儒生,老远就喊着说:
  “蒯先生,等得太久,我真担心你会出事!”
  这位儒生不是别人,赫然是张良。
  “酒楼不是谈话之所,"蒯通说:“不如买点酒菜,到江边伍子胥祠去谈个痛快。”
  张良笑着举起手上大包小包酒菜说:
  “我早算到先生会有此建议,看,一切都准备好了。”
  “真是算尽人意张子房,贤弟,我服了你!”
  两人先以酒菜拜了拜伍子胥神主,算是见过主人,然后关上祠门,两人相对席地而坐,时值早春,江南地方犹寒,他们找出一些废木,生气一堆火,饮酒吃菜,好不快活。
  张良首先问了一些蒯通见赵高的情形,听到最后赵高心动,张良跪起,向蒯通叩首说:
  “良代天下百姓感激先生!”
  蒯通连忙扶起张良,装作不快地说道:
  “贤弟这样岂不是太见外了!”
  “不然,"张良一边坐下一边说:“入毒蛇之窟,与蛇谋皮,先生的胆识无人能及,张良一拜,除了代天下生民致谢外,也表示对先生的佩服。”
  “别人要我去,可能我真的还不敢去,算尽人意张子房要我去,我还有什么不敢的。"蒯通言罢,哈哈大笑,但他突然脸色一整,正色地说:“但有件事我还是弄不懂。”
  “先生请说。”
  “贤弟先是立志复国,后又力主协助扶苏登基,现又算计嬴秦,想将它打散弄烂,天下苍生不又要遭到涂炭?贤弟的行事原则,难道是说变就变?”
  “以变应变,此之谓原则不变,张良以天下苍生为重,"张良笑着说:“协助拥立扶苏,是因为判断他可以成为好君主,造福天下。如今想借由赵高搅局,打散嬴秦天下,乃是想在群雄争起的时候找一明主。原是认为天下久分必合,久乱思治会应在扶苏身上,但看到胡亥登位,扶苏惨死,乃知道合与治不是应在嬴秦,而是另有仆人,所以不管怎么变,张良的原则未变。”
  “妙论,妙论,佩服,佩服,真想不到贤弟年纪轻轻,看事却如此透彻!"蒯通仰天大笑。
  “先生精于看相占卜,不知可算出未来天下走势如何?"尽受别人捧,太不过意,张良也回捧一句。
  “哈哈,哈哈,"蒯通笑着说:“未见其人,如何面相?占卜只能问单独一事,无法预测这么多复杂错综的天下大势,这就是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不过依我的判断,胡亥愚顽,赵高思动,两者加起来,比嬴政的劳民伤财更会变本加厉,而两者的聪明才智总和起来,不及嬴政百一,天下是乱定了!贤弟的看法呢?”
  “我的判断是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天下必乱,"张良沉思地说:“我们必须早作准备。”
  “那愚兄明日就起程回齐,在那边伺时而动,贤弟,你呢?”
  “我选择回下邳,那里有一批人等候我去率领,同时楚地组织网络中心也在那里。"张良回答。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突然异口同声感叹:
  “天下将乱,最可怜的还是百姓!”
10

  那天,于回咸阳途中,在杜城行宫处,二世又向赵高发牢骚说:
  “大臣都藐视朕,对朕心怀不服;地方官吏仗有地方残余势力,不太听话,而诸公子见朕无父无母,又无兄弟,互相结党想与朕争位,这些情形要怎么办?”
  赵高一听,正中下怀,高兴地在心里想——我正想找机会发动,而你自己送上门来。
  不过,他表面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用同情的口吻说:
  “臣早就看出这些,只是想讲而不敢讲罢了!”
  “今天我们君臣也是师徒二人,一定要谈个痛快,找出一个彻底解决的办法来。”
  二世听到赵高同情他,不像往日那样置之不理,大为高兴,立即命近侍准备酒菜,要与赵高痛饮作彻夜长谈。
  君臣二人喝至酒酣耳热,二世命左右退出,向赵高许诺:
  “老师,我们今夜必须商量出妥善的对策来!”
  赵高叹了口气说:
  “实际上臣的境遇比陛下还惨,先帝遗下的一些大臣,全是天下累世都知名的贵族世家,历代先祖都是建过汗马功劳或特殊功勋的。赵高以贱仆之子,先逢先帝恩遇,再蒙陛下行不次的拔擢,才能居此显位,管领中枢政事。那些大臣表面对臣恭敬,其实阳奉阴违,背后骂臣不知骂得多难听,臣为了报答陛下知遇之恩,也只有认了。”
  说着,赵高真的是泪如泉涌,顺着两边脸颊滚下来。
  二世这时遗传自始皇的倔强脾气又发作了,他怒吼着说:
  “我们师徒两人掌握着天下权柄,为什么要效匹夫匹妇的牛衣对泣!”
  “不错,"赵高借此机会怂恿:“陛下要思振作,展开反制行动。”
  “但要如何展开呢?"二世茫然地问。
  赵高拿起一只象牙筷子,沾着汤水在席案上指点起来:
  “第一,乘陛下出行之便,先整肃地方官员,除掉那些不听话的,重新安插对陛下忠诚的人。”
  “但朕对人事方面不熟,是否要找李斯丞相来商量?”
  “李斯丞相!"赵高冷哼一声说:“他貌似恭谨,其实内心最不服的就是他,他常自夸,追随先帝将近四十年,虽然没有汗马功劳,但庙堂策划,开国法典,甚至是制定全国车同轨、书同文,全都是他一手所为!”
  “那他将先帝置于何处?"二世气愤地说。
  “最要紧的,当初他是反对立陛下为太子最力的人。"赵高乘机又放了一把火。
  “先整掉他!"二世双手握拳击案。
  “不行,他像棵大树,枝干盘根,植入大秦各国阶层都太深,要拔掉这棵大树,必须先削灭他的枝干。”
  “不错,先将他放在一边,"二世点点头:“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是对付这些结党想和陛下争位的公子和公主。”赵高胸有成竹地说。
  “他们都没有罪证,如何绳之以法?"二世摇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说他们结党成群、图谋不轨,就是最好的罪名,其实他们日夜围猎夜饮作乐时所发的怨言,臣这里都有记录,罪证足够了。”
  “老师怎么搜集到他们这些罪证的?"二世惊问。
  赵高微笑不语,但内心却在好笑——嬴政一生英明,怎么最后生出你这种白痴儿子!
  “那再下一步呢?"二世倒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好奇心。
  “公子公主大多与诸大臣有姻亲上的关系,譬如李斯几个儿子都尚公子,而他几个女儿也都嫁的是公子,只要先铲除掉这些想谋位的公子和公主,还可利用株连追究,严办这些大臣!”
  赵高说得口沫四溅,二世听得意起飞扬,他兴奋地问:
  “什么时候开始?”
  “立即开始!"赵高阴阴地回答。
11

  于是,二世在赵高的协助和配合下,沿途展开一连串的血腥整肃。
  首先,他逮捕了随着出巡的九位同父异母兄弟,罪名是怨怼诽谤,图谋不轨,其中六名立即在杜城处斩。
  另将公子将闾同母兄弟三人囚于内宫议罪。这主要是顾虑将闾统率卫卒已久,怕卫卒会发生动乱,但逮捕以后,发现卫卒并没有动静。二世于是派使者传诏给将闾说:
  “公子不臣,罪当死,著派使者监督执行,希公子善于自处!”
  将闾接过诏书后,不服地向使者说:
  “在朝廷之上,我从来不敢僭越为臣的礼仪;在廊庙祭祀,我从来没失去节制;主上问话,我向来小心应对,从未说错过话,怎么能说我不臣呢?死不足畏,就怕死得不明不白,只希望能见到确切的罪证和恰当的罪名。”
  “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按诏书奉命行事!”
  将闾仰天大叫三声:
  “天哪!天哪!天哪!——!我没有罪!”
  兄弟三人互拥痛哭流涕,全都拔剑自刎。
  在杜城一地,二世和赵高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九位同父异母兄弟,十位公主也遭到赐绫缢杀。
  赵高借此机会大事株连相坐,有罪的宗室、大臣及地方官吏越来越多,人人自危,只有看赵高的脸色行事。
  四月,回到咸阳,又有公子十二人杀戮于市,财产尽没于官。
  二世和赵高再循线索连坐牵连,整肃的大臣和宗室不计其数。
  宗室和大臣全都惊恐不已,平民百姓看到这种情形,也暗自心惊。
  如今始皇留下的众多子女,只剩下李斯家的没有动。
  赵高在心里想,暂时不要管你们,到时将李斯这棵大树连根拔除时,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李斯一位女婿公子高,眼看这情形想逃,但又怕自己一个人跑了以后会遭到灭族。为了维护家人的安全,他主动上书给二世说:
  “先帝在生时,臣入则赐食,出则坐轿。常赐御府的衣服给臣,也常赐中厩宝马。先帝对臣厚,不能从死,实在是为世不忠,为子不孝,不忠不孝不能立名后世,所以希望主上垂怜,准许臣从死先帝于骊山脚下,臣愿已足。”
  胡亥看到公子高这封上书,大为高兴,找赵高来拿给他看,但有点怀疑地问:
  “他这样做是否有阴谋?”
  赵高傲然地笑着说:
  “这些人现在担心自己的命还来不及,哪有时间搞阴谋!”
  胡亥大悦,下诏赐钱十万补助丧葬。
  最后,赵高将整肃的矛头指向官内,除了他自己的人以外,大部分的郎官都遇到杀戮和放逐,二世的近侍全都换上他的心腹。
  在整肃行动暂时告一段落以后,这时内自后宫,外至各郡重要城邑的守、尉、监、令,全都换上了赵高的自己人。
  李斯等大臣已变成了毫无权力的傀儡。
12

  二世闲来无聊,想找事做,有天他对赵高说:
  “先帝为了嫌咸阳朝廷太小,所以兴建阿房宫,还未完全建好,先帝就下令停建。接着先帝驾崩,专事丧葬和骊山覆土工作,阿房宫的兴建就完全搁置,如今整肃行动已经告一段落,政局已告安定,骊山工程大致上也已完毕。假若阿房宫未完工就放在那里,乃是在彰显先帝的过失,不太适当。”
  赵高听了正合心意,再兴工程,招致民怨,对他将来废二世自立有利。
  于是复作阿房宫,一切按照始皇原先计划。
  为了表示自己在各方面不输父亲,二世同时也派兵镇抚四夷,军队都派出去以后,咸阳兵力不足,二世下令全国征召五万材士屯卫咸阳,让他们学习射御,并教导他们养狗驯马的技术,以供上苑狩猎之用。
  材士再加上建筑阿房宫的工匠囚犯,以及附带而来的人口,咸阳地区突然又增加几十万人,粮食顿告不足。
  赵高想出一个绝妙办法,各地征来的材士、工匠和劳改犯,令由派出的郡县负担粮食,轮流换班的人也是如此,咸阳城周围三百里内的粮食不得买卖食用,只能供宫廷及咸阳本地人食用,违者斩首。
  这一下弄得天下大乱,因为自带粮食,路上就食用了三分之二,到达地头,所带来的粮食吃不了几天就完了,要等派出的郡县送粮来,又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于是咸阳附近出现粮食黑市买卖,粮食价格飞涨,当地或外来的穷人连糟糠都吃不起。
  到处都有饿死的尸体出现,但咸阳令阎乐是赵高的女婿,他专门报喜不报忧。
  民众都摇头叹息,素称富足的关中,除了大饥荒年外,很少有饿死人的现象。
  管理皇家钱粮的少府章邯,就曾向二世报告这种饿死人的现象,并提出看法,认为是人谋不善。关中的粮食随军运到外地边塞和在各地的粮仓囤积,在咸阳服役的人却要自带粮食,一来一回 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粮食。
  二世不懂也不愿懂,因为他从来没饿过肚子,也未见过挨饿的人是个什么样子,连这一点他都比他父皇差得太远,始皇可是呆过邯郸平民窟的。
  他要章邯去向赵高报告,赵高没等章邯将话说完,就露出狰狞的脸孔向他说:
  “他是看到政局已趋安定,无事找事,危言耸听?看你这个样子,很像是条漏网之鱼,嗯,公子将闾生前好像对你不错!”
  章邯连忙告罪,急着辩解,他只是想为主上分忧,所以不禁多话而已。
  赵高一对鼠眼炯炯发亮地瞪视他,忽而转作鹭鸶笑说:
  “为主上分忧?主上本来不忧的,经你这样一说,他反而会忧起来。你要记得,以后有什么事先来找我,知道吗?”
  “卑职记住了。"少府本不属郎中令管,但章邯知道赵高是实质上的丞相,他不得不讨好自称卑职。
  赵高没有设法解决粮荒的事,却用二世的名义下达严格命令,凡是发现饿死者尸首的地方,乡里三老都受连坐处罚。
  这样一来,路倒饿毙者是看不到了,可是到处出现月黑风高偷偷埋死人的怪异行动。
  饿死没有人管,逼得饥饿的人展开偷抢粮食行为,先是偷抢有余粮的大富人家,抢偷完了,就找只有少数余粮的人,这些人仅够家人糊口的粮食被偷、被抢,被逼也参加抢偷的行列,最后人多势众,竟偷抢器官仓的粮食来。
  秦国本部素以男耕女织,市无闲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家家自足,山无盗贼自豪,如今首善之区的咸阳,竟出现饿死人、抢公粮的事,怎不教这些咸阳父老叹息流涕。
  先是不管的赵高,现在看到事态严重,他用出最直接简单的办法,派兵镇压捕杀,现场发现者,无论青壮老弱,格杀勿论;事后追捕到的,全发配北边筑长城。
  抢风暂时制止住了,偷粮事件却变多了;饿毙者的出现少了,刑场的处决犯却大大增加。
13

  咸阳附近情况如此,全国各地情形更为恶劣。
  田赋徭役重得民众负担不了,只得弃家逃亡,流浪人口增多,社会问题也就增多。
  山川大泽充满了盗贼,乃是逃亡者最后的去处。打家劫舍,做无本生意,但代价却要守本价的百姓来付,因此,善良百姓越来越少,盗贼却多如牛毛。
  一直在等候复国机会的前诸侯余孽,乘机招兵买马,以抢劫或向地方抽保护税为生,等待时机发动。
  素来说恨透了暴秦的儒生,这时是最好最有效的反抗鼓吹者,他们利用谶言、预兆和平日代人行礼或占卦,宣传天下将乱,暴秦必亡,他们创作了很多歌谣流传各地,内容全是预言秦亡之日不远。
  大秦内外,京城地方,全都成了鱼腐肉烂状态,只要用指头一点就会支离破碎。
  众怨像积薪一样已经堆成,现在就只差一点火种。只需一丝星星之火,整个薪堆就会燃烧起来,整个大秦帝国就会付之一炬,烟飞灰灭!
  二世元年七月,戎卒陈胜、吴广为屯长,率九百名戎卒往戎渔洋,驻屯大泽乡时,遇到大雨,道路不通,怎样算都已赶不上戎期,依法,九百人都当斩。陈胜和吴广商量说:
  “戎期无论如何是赶不上了,要是逃跑,抓到了也免不了一死,假若我们能鼓动众人来一个复楚行动,大不了失败也是一死,与其等死,不如为国而死。”
  吴广回答说:
  “不错,但是我们也应该有个行动计划,以我们两个无名戎卒,号召不了群众,成不了大事。”
  陈胜望着驻地祠堂外下着的暴雨和雷电,陷入了沉思。隔了好一会儿,陈胜以拳击掌,高兴地靠近吴广耳边说:
  “天下人都怨恨暴秦很久,只是没有人领导起来反抗。我听别人说,始皇临死本就遗诏传位长子扶苏,但为二世和李斯、赵高勾结起来掉了包。二世杀了扶苏,只有北边百姓知道一点消息,南方的百姓是完全不知道,但扶苏的贤名却是天下人都景仰的。”
  “扶苏为公子,乃是文人,总得想出一个武将来辅佐他,否则号召力还是不够。"吴广又说。
  “这我也想到了,我有一位名将,不知道你赞不赞成?”
  “谁?”
  “项燕!楚名将项燕,甚受士卒爱戴,在昌平一战被逼自刎,但他的一些老部下因为先他离开秦军包围圈,所以到现在还不相信他已死。只要我们提出由项燕辅佐扶苏讨伐胡亥和赵高,楚地和平地的有志之士一定会望风响应。"陈胜侃侃而论。
  “不错,这个主意很好,"吴广点头,但他想了想又说:
  “按照规矩,行大事前,应该占卜一下,但下这样大的雨,要到哪里去找占卜人?”
  “这个容易,祠堂里就睡了一个。"陈胜指着一个脸如重枣的小老头说。
  “唉,"吴广忍不住叹口气:“年轻人都征光了,这种年近半百的老占卜者也拉来充数!”
  “那不正好,真是合该起事,连占卜人都是现成的。"陈胜笑着说。
  他们将小老头喊起来,告诉他心中有事,要他卜一个卦,看事情能否成功。
  其实小老头在一旁装睡,他们说的话,他早已听了一个大概。
  他从背囊中取出他的维生工具——龟壳和蓍草,将祠堂神桌上原有的香烛点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经过一番行礼如仪,然后查验结果。他捻着花白的胡子说:
  “按照卜象,为上上吉,表示凡事可成,但是你所卜的难道是用鬼之名?”
  听他这样说,陈胜、吴广更为高兴,信心百倍。
  他们商量的结果,除了用这两个鬼魂的名义外,另外还得装神弄鬼一番,才能服众。
  陈胜先用帛写好了"陈胜王"的字样,而且是用古体大篆所书。写了多张,偷偷塞在河边渔夫罟网中的鱼腹里,然后再派人买了这些回来加菜,割开肚子一看,好多条鱼腹中都有这种字样。
  有些鱼被渔夫卖到小镇上,"陈胜王"的消息由小镇传遍了广大民间。
  另外,吴广每当月黑风高、雨势滂沱的时候,便偷偷溜出去,在树林中燃起篝火,然后学狐仙叫着:
  “大楚兴,陈胜王!”
  闹得这些戎卒夜夜惊恐,连做恶梦,跟着兴起闹营情形,就是有数百人,一起从睡中醒来,大叫:
  “大楚兴,陈胜王!”
  到了白天,士卒互相谈论,在陈胜背后指指点点,但陈胜装得若无其事。
  传言越来越多,越传越盛。
14

  吴广待人仁慈宽厚,能得士卒之心。陈胜明白,要挑起事端,必须由吴广来实施苦肉计,因此他和吴广事先商量好计策。
  那天,大雨停了,押送戎卒的将尉看看明天即可出发,高兴起来,喝了个半醉,他将陈胜、吴广喊到面前交代:
  “明天天明时出发,今晚你们要督促士卒做好出发准备!”
  陈胜没有说话,吴广却大发牢骚起来:
  “将尉,出个什么发,简直是驱羊进屠场!算算限期还有几天,我们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到戎地了,按律失期者斩,我们不想这样千里跋涉去送死!”
  “什么?你说什么?"将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真是喝醉了:“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不想长途跋涉去送死,要去你一个人去!”
  吴广这次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得非常清晰,将尉也完全听到了,却似乎不能完全明白吴广的意思。他醉眼惺忪地问:
  “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这是什么意思?”
  陈胜和吴广还来不及回话,将尉却像突然清醒,跳了起来开骂:
  “什么?你敢说这种话,是不是想造反?来人!将他们两个绑起来!”
  陈胜和吴广不动,周围闻声看热闹的戎卒也没人动手。
  “来人!来人!"将尉喊了好多声,最后是他自己的几个侍卫上来,其中有个侍卫还劝告吴广:
  “你就赶快离开吧,将尉大人喝醉了。”
  “我走什么走?"吴广不但不领情,反而瞪大了眼睛吼:我说的是老实话!”
  “你这个混蛋!"将尉上来打了吴广一个大嘴巴:“绑起来!”
  吴广被一巴掌打得鼻子流血,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他绑在祠堂的大柱子上。
  “剥掉他的衣服,给我用力抽!”
  侍卫脱掉吴广的上衣,露出肌肉结实的胸膛,敷衍的鞭了几下。将尉嫌不够重,他抡起鞭子没头没脑先抽了侍卫几鞭,口中骂着:
  “肏娘贼,要你鞭人,怎么是这种鞭法!”
  他用力挥鞭,一鞭下去,吴广胸膛就见了血,长长一条鞭痕血淋淋的。
  吴广闭眼咬牙忍痛,就是不出一声,围观的戎卒却大声起哄起来。
  “吴广的话不错,我们不能千里迢迢赶去送死!"有人喊着说。
  “你们想造反是不是?"将尉醉猫似的脚下踉跄不稳,转过身来见到人就乱抽鞭子。
  “造反就造反,怎么样?"很多人大叫起来。
  有一个戎卒被将尉抽得眼冒火星,怒气上升,不管三七二十一,夺过鞭子反过来狠狠抽了将尉一顿。
  这下将尉的酒完全醒了,大叫着:
  “反了!反了!你们胆敢打朝廷的命官!”
  “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反就反,怎么样?"众多的人七嘴八舌地喊叫。
  戎卒一拥而上,解掉吴广的捆绑,就用绑他的绳子,将将尉绑在殿柱上。挨过鞭子的戎卒,每人赏他几鞭,没有一会儿他就被打得再也不敢骂人。
  “大楚昌!陈胜王!"戎卒群中有人如此大喊。
  一呼百应,几百名戎卒全都欢呼:
  “大楚昌!陈胜王!反还可以求生,不反死路一条!”
  众戎卒纷纷跪倒在地说:
  “鱼腹书,狐夜哭,全都倡言陈胜应王,大王就领导我们抗秦吧!”
  陈胜推辞再三,吴广和众人一再苦苦恳求,陈胜乃表示答应。
  此时在混乱中,已有人杀了将尉和左右两尉,侍卫们亦纷纷投降。
  于是,陈胜起称将军,吴广为都尉,以公子扶苏和项燕之名作为号召。
  国号为大楚,所有参加起义的人都赤露右臂,设坛为盟,以将尉首级祭旗,开始出发起义。
15

  陈胜和吴广率领义军首先攻打大泽乡,乡中居民未作抵抗,纷纷投入义军阵容。
  攻下大泽乡,夺得民间收藏兵器粮食,义军力量大增。转而攻打蕲县,不久攻克,收编了县卒,更多人志愿从军。
  在攻下蕲县后,陈胜命符离人葛婴率兵征讨蕲县以东地区,连下铚、苦、拓、谯等大城。再挥兵围攻陈县,此时陈胜义军兵力已达步卒数万,骑卒千余,战车六七百乘,声势大振。
  陈城县令望风潜逃,独有县丞率兵应战,战争失利,县丞殉职,义军一举攻占陈城。
  陈胜吴广联名出榜安民,并征求民众参加义军。
  数日后,陈胜下令地方三老及各方领袖人物皆来会商议事,与会人士皆一致推崇说:
  “将军被坚执锐,讨伐无道,反抗暴秦,再造楚国社稷,何必要假扶苏之名,应自立为王。”
  陈胜一听这项建议不错,乃自立为王,国号张楚,张者,发扬光大也。
  就在这个时候,各地诸郡县痛恨秦吏的民众,纷纷起义响应,杀官吏拥兵数千,自称将军及都尉者不可胜数。
  函谷关以东,情势一片混乱。
  这种情形开始时,地方派使者上报,二世都认为是危言耸听,别有用心,全都交廷尉严审。
  从来各郡报急的使者看到这种前车之鉴,当二世再问到时,全都这样回答:
  “这些所谓义军全都是些盗贼罢了,郡守和郡尉正全力追捕中,不会有大防碍。”
  二世大悦,厚赏使者。
  但实际情形是,太行山以东地区已闹得天翻地覆,除了陈胜号为张楚王外,武臣自立为赵王,魏咎自立为魏王,田儋自称齐王,刘邦起兵沛县,因兵少自称为沛公,项梁和项羽叔侄,则举兵会稽郡。
16

  直到二年冬(秦以十月为首月,冬季为年初),陈胜所派遣的周章等将领,率军到达函谷关外不远的戏城,号称大军数十万,二世这才紧张起来,急着召开御前会议,讨论如何讨贼。
  会议上,李斯左丞相、冯去疾右丞相、冯劫将军等诸大臣全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解决问题。
  大军全派在南北镇抚四夷,长城监工防边三十万,南方新设四郡及镇守五岭要道四十万大军,两处共占用了七十万部队,一时都调不回来。
  再说,王翦、王贲父子此时已死,蒙恬自杀,朝中已派不出能征惯战的名将。再加上二世和赵高最近的整肃行动,能领兵作战的将领几乎杀害殆尽。
  而且关中以外地区民众都在造反,想征兵没有那么容易,关中百姓饿的饿、逃的逃,一时要组成能对抗数十万大军的部队,也是难上加难。
  二世本人更是一筹莫展,凡事他都和赵高商量惯了,见不到赵高他就没有主意,偏偏赵高只是个管理皇宫安全的郎中令,没有资格参加讨论军国大事的御前会议。
  将军冯劫首先发难说:
  “如今山东盗贼争相片来自立为王,想征讨都抽不出兵来,而建筑阿房宫花这么大的人力和物力,实在应该立即停止,将人力和物力转用在讨伐山东盗贼上!”
  李斯和冯去疾也相继发言,支持冯劫的建议。
  其他的大臣全都是赵高的人,至少也是见风转舵的骑墙派。他们本来想帮二世说话,但自己也拿不出办法来,而且冯去疾等人说的话理直气壮,想驳也驳不倒,于是全都静坐哑口无言。
  二世遭到三位言词犀利的老臣轮番攻击,又气又急,差点哭了出来。
  列席的少府章邯看到情况不对,深怕二世会老羞成怒闹出大事,他打圆场说:
  “阿房宫工程可停亦可不停,只看陛下对事情轻重缓急的衡量。”
  听到他这么说,三位老臣瞪着眼看人,二世则龙心大悦,终于有人为他解围,他高兴地说:
  “说说看,除了停建阿房宫以外,你还有什么办法?”
  李斯接着发言说:
  “章少府,本相今日要你来列席的原因,就是想要你禀奏陛下,皇家度支为了修建阿房宫亏空了多少。你不报亏空数字,证实阿房宫再也修建不下去,反而说阿房宫停建不停建没有关系?”
  二世不悦,沉默。
  章邯只笑了笑说:
  “丞相别急,请听完卑职的话再说。臣认为骊山陵墓大致上完工,可以暂停或只留少数人整理遗下未完工程。据臣估计,大约可抽调三十万人出来,足够组成一支强有力的军队。”
  二世还未表示意见,将军冯劫却老气横秋地说: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亡命之徒,将他们武装起来,要是和山东盗贼里应外合,那还得了?这个主意不好!”
  “将军是太多虑了,只要赦他们的罪,保证事完以后恢复他们的自由,有功者按军功行赏,他们一定会拼死作战,而且眼前他们就有严密军队编制,只要略作调整,立即可以上阵杀敌。就因为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作起战来更可以一当十。”
  二世大喜,侧目怒视右丞相冯去疾说:
  “冯丞相,你认为如何?”
  “老臣没有意见,但有一个疑问,谁去统领这支由亡命之徒组成的大军?”
  “冯将军,要派谁领军出征?"二世转问冯劫。
  冯劫想了想,一半是气话,一半是幸灾乐祸,他笑着说:
  “这是章少府出的策略,他领军最好!”
  所有参加会议的大臣,数十双眼睛都集中在章邯脸上,想看他惶恐着急的样子。那知章邯从袖内抽出一卷白绫,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还夹着彩色的作战地形图,要近侍转呈二世,他胸有成竹地说:
  “那是臣多日来拟订的一项转换骊山囚徒为征伐军的计划,并附录消灭山东群盗的作战构想图。”
  “啊,看来他真是有心人!"大臣之中有人赞叹。
  “不但有心,而且有才干胆识。"另一位大臣钦佩地说。
  二世看也未看立即裁示:
  “授卿全权处理,封卿为平东将军,择日拜将,丞相和将军着手配合!”
17

  回到宫中,二世立即召来赵高,向他抱怨今天御前会议上的情形,这一来正好合了赵高的心意,二世恨恨地说:
  “这三个老家伙联合起来对付我!”
  “这也难怪,"赵高安慰他说:“先帝在位日久,对每个大臣的性格和底细都摸得清清楚楚,众大臣当然不敢乱说话,或有所作怪的动作。如今陛下这样年轻,凡事都斗不过他们,何必和他们公开举行什么御前会议?话稍微说错一点,就会自暴其短,天子称朕,朕者沉也,就是要群臣听不到他的声音。今后有事要他们上奏简,臣可协助陛下慢慢思考批复,只有陛下抓他们的毛病,他们再也找不到陛下的错了。”
  二世当然愿意这样做,省得天天要见那几个讨厌的老鬼。但是他仍感不满意,孩子气地闹意气说:
  “朕要那三个老家伙的头!”
  赵高连忙安抚他说:
  “陛下,现在将有事于山东,不能再节外生枝,内部起哄,等山东事毕再说。”
  于是,赵高从此不但控制了朝政,也掌握了整个二世与群臣会面的管道,李斯等大臣要见二世,还得由赵高转请,实质上也就是要等他批准。
  这以后,二世常在宫中与赵高议事,很少再接见群臣。
  另一方面,章邯果然才智胆识过人。他率领三十万亡命之徒改编的部队出关迎敌,在戏城一战击溃了周章号称数十万的大军,然后紧随追击,在曹阳杀了周章,整个义军士气因之低落,秦军声威又复大振。
  二世和赵高为了不放心章邯一战成名,会产生异心,又派长史司马欣和董翳到军中监视,但他们佩服章邯的气识,反而成为他的好友兼好部下。
  三人同心合力,在城父围歼张楚主力,击杀张楚王陈胜,张楚亡,属下将领各自领军逃散。
  章邯乘胜追击,再破项梁军于定陶,项梁阵亡;再灭魏咎军于临济,楚地义军知名首领全部死亡,只剩下项羽和刘邦所率领的少数部队,奉号称为楚怀王之孙的熊心为怀王以示号召。但章邯判断他们短时间内难有作为,于是北渡河水直奔巨鹿,又在当地击溃赵王歇的主力,将赵歇围困在巨鹿。
  等到情势好转,前方捷报频传,二世又想起那笔老帐,他和赵高商量以后,由赵高拟稿,下达诏书责备李斯三人,大意是:
  “古时尧舜的宫殿,梁木的树皮都不刮掉,屋顶盖的茅草都不修剪,台阶只有三级,还是由泥土所堆成。而禹王治水,亲自*劳,连小腿上的毛都磨掉了,但此一时彼一时也。先帝为天子,天下已定,四夷臣服,所以作宫室以彰得意。今朕继位两年,群盗并起,君等不能禁,反而议论起先帝所为,又欲罢先帝开创的建设,真是上不能报先帝,次不能为朕尽忠效力,凭什么要霸住权位不放?”
  三人接诏,多次想见二世解释,赵高都为难不予通报,只是说二世不愿见他们。
  接着另找罪名要将三人下廷尉审问。
  冯去疾和冯劫接诏以后,大喊:
  “将相不辱!"吞药自杀。
  只有李斯自认功大,还想等机会解释,让二世回心转意。
  廷尉是赵高的人,按照他的意思对李斯痛加各种刑罚,强按的罪名是他的儿子三川守李由通盗,因为楚盗首陈胜,正是李斯的同乡。
  李斯受不了酷刑,只得屈打成招,但他唯一的希望是,丞相身为大臣,皇帝必须在廷尉定罪后亲自派人复验,他希望在那个时候能平反,所以他一直忍耐着不肯自裁。
  但赵高早就料到他的心意,他派些心腹御史、侍中装成代表二世复验的使者前去问案,李斯一想翻供,伪装者就露出真面目来,命刑卒狠狠捧他一顿。挨打的次数多了,被打怕了,最后二世派来的真正使者复审,李斯也不敢翻供,于是通盗罪名成立,判决腰斩弃市,灭三族。
  正当已经定谳,二世派往三川查案的使者这时刚回来,查明李斯的儿子三川守李由并未通盗,而且已被项梁所杀。赵高警告使者,不得在主上面前乱说话,因为李斯本人已经招供定案。
  赵高将审判结果及判决禀奏二世,二世大为高兴地说:
  “假若不是赵卿,朕给丞相卖掉还不知道!”
  二世二年七月,李斯身具五刑,腰斩于咸阳市。
18

  那天,天又是阴阴暗暗的,乌云密布,还刮着一阵阵夹着黄沙的大风,时而远方天际闪起火蛇似的闪电,隆隆雷声从远处传来。
  就在同一个刑场,李斯曾任监斩官,斩过多少宗室和大臣,包括刺始皇的荆轲在内。
  今天刑场内受刑人特别多,他的父、妻、母三族加起来共有三百多人,排成好几列下跪,每个人背后站有一个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个个敞开前襟,挺胸凸肚,露出黑黑的胸毛。
  观刑台同样是三座,正中台上坐的是二世,距离太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不!连他脸的轮廓都看不清,以往他曾经抱着坐在膝上的胡亥,如今隔他是如此遥远。
  他在狱中曾上过三次书给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这点真和他父亲始皇一样铁石心肠。
  左边的监斩台上坐的是赵高,他现在是达成心愿了,不但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中丞相,而且还坐在他惯常坐的位置,亲自将他的三族送上死亡之路。
  右边看台上坐的那些宗室和大臣,不知眼前心里作何感想?他们是否在想,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检讨他这一生,也许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和赵高这条毒蛇打交道。他自命灵巧机智,能识时务,在别人眼中也被看成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他自认和毒蛇同处,可以不吃亏而占便宜,最多不小心时,准备让他咬上一口两口,却没想到赵高这条毒蛇之毒,无与伦比,咬上一口就会致命!
  假若他当初不和赵高改遗诏立胡亥,如今即使他不能再坐丞相的位置,至少也可以优游林下,不会三族三百多口,跪在法场之上,不会身被酷刑,遍身鳞伤。
  也许,他错误的第一步还可以往前追溯,他不应该看到厕所里偷吃人尿、见人犬就仓惶逃走的厕鼠,就拿来和米仓的肥胖仓鼠作比较。现在想想,瘦老鼠还不是活得很好?胖老鼠饱食终日,关在仓库里,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不见得比那些只要吃饱就能在田地里追逐,在阳光下跳跃的厕鼠快乐。
  假若他不想当肥鼠,现在应该是读读书,写写作,在著作方面的成就不会比韩非差。
  毫无疑问的,韩非的《说难》等著作一定会流传后世,而他为始皇建立的专制独裁制度,又能流传多久?恐怕到胡亥这一代,就会宣告终结,像胡亥这样乱搞下去,大秦的灭亡,只是几年间的事。
  他在潜意识中是否在妒忌韩非这种自成一家之言的人,然后才会怂恿始皇作焚书之举?
  不过值得安慰的是,他帮始皇精简了文字,将大篆改为小篆,今后兆亿人都会用到它,后世会为这事,为他记上一笔功劳。
  他抬头看看围在刑场四周看热闹的人,看样子比车裂嫪毐和荆轲时的人还要多些。
  大秦法令规定不得有闲人,游手好闲的人都要抓去北边筑城,但为什么每次行刑,总有这么多看热闹的闲人?
  他再回头看看身后跪着的一漆黑压压的人群,这都是他血肉相连的亲骨肉!
  多年前他单身来秦,几十年的时间,竟繁衍绵延了这么多的人!
  生命多奇妙,一粒种子撒在合适的土地上,经过时间的培育,自然而然就会繁殖出更多的种子,但一场严寒、一场干旱或是洪水和火灾,又能将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不过,总还会有漏网之鱼,总有任何灾害都摧毁不掉的种子,他们遇到合适的土壤,又会生生不息再来一次。
  想到他早已托人带到楚地的幼子,他不禁发出微笑。
  他转脸看看跪在身边的中子,也是唯一尚未结婚的。他问正在啜泣的中子说:
  “儿子,害怕吗?”
  “有一点。"中子不好意思地停止啜泣。
  “不要想那么多,人生难免这个结局,也许年轻时死是一种福气,不必经过老、病和其他很多烦恼事!”
  “爹,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中子好奇地问。
  “我在想,"李斯苦笑地回答说:“我答应过你,明年年初休假,带你回去上蔡老家打猎,牵着黄狗到东门去追逐狡兔,现在恐怕是办不到了!”
  “爹!"儿子放声大哭。
  李斯摇摇头,想伸手抚摸一下儿子的头发,但发觉自己的双手是反绑着的。他只得口头安慰他说:
  “儿子,想开点,我们父子还有这么多的亲人同时死,说起来还是件难得的事!”
  “爹!"儿子哭喊着。
  午时的三通鼓擂起来,人群开始呐喊。
  李斯仿佛听到有人喊着说:
  “假若这个老家伙不一时被权位迷了心窍,以他对大秦的功劳,将和周朝的周公及召公平美,现在这样,害了自己,又误尽天下苍生!”
  李斯蓦然一惊,难道这就是后世对他的定论?
  他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一阵响雷之后,倾盆大雨下了起来。
19

  赵高现在掌握了一切权力,包括二世的生活泼居在内。以前,他劝阻二世上朝,避免他和宗室、大臣直接接触。他才能在文武百官面前摆威风。尤其是如今上朝的位置,已改在新完成的阿房宫朝殿,建筑巍峨,气派宏伟,带领着数百文武官员高呼万岁,然后由百官向他问早安,真是过瘾透了。
  以前他只是掌握实权的黑牌丞相,如今他不但是名正言顺的正牌,而且是高过任何丞相的中丞相。
  虽然朝中的掌权者,清一色全都是他的人,但他还是不放心,他想出一个怪点子,来测试这些人对他的忠诚。
  那天早朝后,众臣奏事完毕,二世正要退朝,赵高突然出列启奏:
  “陛下请慢点走。”
  “什么?"二世一脸困惑的在心里想——每天四更你就来到寝宫外等我起床、梳洗、更衣,一直看到我上车才走,根本不管我猫头鹰的习性,现在我又烦又倦,只想回去好好睡个回笼觉,你又不让我退朝,要耍什么花样?——但他口里问的是:“丞相还有什么事吗?”
  “臣有一北边送来的珍奇怪兽,不敢自藏,想转呈送给陛下,还乞陛下笑纳。"赵高躬身说。
  “呈上来吧!"二世只有这样说。
  赵高向殿前一名郎中做了个手势,郎中向外传令,只见从殿门推来一部栏车,推到殿下,众臣一看,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明明是只梅花鹿,上苑里多得很,算什么珍奇怪兽?"有人情不自禁说了出来。
  赵高狠狠瞪了这人一眼,没有说话,但已暗中记下了这个家伙的名字。
  “丞相,这只是一只梅花鹿嘛,上苑兽栏里,就养了很多,也能算是奇珍怪兽?"二世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然,这是林胡献来的林胡马,十万匹当中,难得挑到一匹的异种!”
  “丞相说笑了,"二世不解地说:“头上长了一对大叉角,细腿短尾,黄色皮毛,再加圈圈白点,明明是只大水鹿嘛!”
  “不然,陛下的眼睛恐怕出了毛病,"赵高严肃地说:“这匹林胡马乃是异种,但皮色是白的,而且并没有长角,不信可以唤诸臣来看看。”
  二世要近侍大声传旨,于是文武百官也就没有了什么朝仪,就像市井中看猴子耍把戏一样,团团将兽栏车围住。
  看完以后,又再按官阶排班,赵高点名一个个的问,大部分的人都答是马,只有少数人心直口快,直说是鹿,赵高只冷冷地笑着说:
  “你的眼睛恐怕和陛下一样有了毛病!”
  众大臣问完了,赵高又再躬身启奏:
  “陛下听见了,除了少数眼睛有病的人,全都看清是马,这些人已该退休治疗眼睛了。”
  二世用手擦了擦眼睛再看一次,兽栏里装的明明仍是鹿嘛!他有点神情沮丧,问侍立在身后的近侍,这些少男少女都一口认定是"马"!
  “朕的眼睛也有毛病了,"二世惶恐地说:“退朝吧,朕也要去治疗眼睛了!马交上厩处理。”
  二世退朝,即找来御医看眼睛,所有眼科御医会诊的结论是,皇上的眼睛好得很,就是睡眠不够一点,但也不至于将马看成是鹿。
  御医也怕赵高,也将这只鹿认定是"马"。
  赵高说:
  “陛下眼睛既然没有病,那一定是精神有病,说不定是有异物作祟。”
  于是找来太卜,命他卜卦问祖先。
  太卜行礼如仪,观察卦象很久,才徐徐地说:
  “陛下春秋郊祀,祭奉祖先,全都斋戒不清,此乃祖先降罪下来也!”
  二世听了心中更为惶恐,原来祖先讨厌他在祭祀的前一晚还找女人侍寝,怪罪下来了。
  于是传诏,居上林行宫斋戒一月,政务由中丞相赵高暂行代理。
  在代理政事期间,赵将那些说鹿是"鹿"的人,全绳之以法。
  二世在上林闲不住,仍是每天弋猎取乐,随行侍中都摇头叹息。斋戒期间不近女色不沾荤,但却天天杀生,这叫哪门子斋戒!可是怎样劝谏,都是没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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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8:41:3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八章 山崩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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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室中灯光昏暗,胡亥与赵高面对面相对而坐。
  胡亥刚祭拜过始皇的遗体,脸上的眼泪犹在。
  他真的不敢相信,刚强自信、自号"真人"、追求长生不老的父亲,说走就走了!他这下总算明白,为什么一个皇帝的死,要称作"山陵崩"。
  至少,他胡亥失去了这座大靠山,立即要面对风险水恶、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眼前就有处理不完、千头万绪的事情,他真的害怕面对。
  他像一只尚不会飞的雏鸟,突然失去母鸟,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头脑里塞满了东西,却又好像一平空白。
  赵高坐在灯光阴影处,两只小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一尾躲在洞中的毒蛇,正盘算着如何吞噬这只孤独无依的雏鸟。
  在他们共坐的席案上,摊放着始皇要交付给扶苏的玉玺和书信。赵高看到胡亥没有了主意,只知道哭泣,他不得不先说话:
  “公子,你必须要为自己作打算,等书信和玉玺送出去就来不及了。”
  “师傅,"胡亥擦干了眼泪说:“父命难违,父皇既然要传位大哥,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真是没出息!"赵高狠狠地骂了一句。别看他在始皇面前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在胡亥这里,他可是十足的师傅架势。
  “老师,你曾教过我,兄弟应该礼让,并以吴国延陵君季子札为例,要我学他的宽大胸襟,何况父皇尸骨未寒,就违背他的遗命,另有企图,真是于心不忍。”
  听了胡亥的话,赵高忍不住在心里骂——这个浑小子,真不知道死活,事到如今,还这样傻呆,以我之矛,攻我之盾。他难道真不明白,那次这样教他,乃是在始皇面前暗赞始皇和长安君成蟜的友爱,因而使得始皇龙心大悦,对他又有了进一步的信任,放心大胆的将胡亥交托给他。
  但赵高口里所说的又不一样,他叹口气说:
  “公子在这样危急的时候,还记得我教你的友爱,可称得上是性敏好学了,可是事情有经有权,有常有变,有时候你也应该学学权变。”
  “这件事是父皇亲笔遗命,还有什么权变可言!"胡亥顽固的脾气倒有点像他的父亲。
  “唉,公子,"赵高有点不耐烦:“怎么和你说不通!你想想看,你是皇后嫡出的独子,按什么道理都应该你继皇帝位。”
  “可是父皇有遗命,他有随意传位给任何一个儿子的权利。何况大哥是长子,苏庶母虽然未立皇后,实际上她掌管后宫、母仪天下这么多年,在群臣和黔首心目中,她早就已是皇后,扶苏大哥也算得上是嫡出。”
  “你这个孩子怎么啦!"赵高扳起师傅面孔训人:“总是以一些歪理来帮别人说话,真的是过年的鸡鸭不知死活。”
  “老师请讲,胡亥是怎么不知死活?"胡亥不服平地顶嘴,这是他对赵高的老习惯。
  “古时公子都有封地,不当帝王也就罢了,总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安身立命。如今大秦已废弃了封建制度,始皇帝有子二十余人,得位者拥有天下,不得位者无立锥之地,相差何止天壤之别?"赵高想以富贵贫贱来打动他。
  “没有关系,父皇生前所赐我庄园田地,黄金珠玉,够我和妻子几辈子都吃喝享用不完了。”
  赵高在心里想——这个浑小子既不贪图权位,又不爱慕富贵,看样子只有用生命危险来威胁他。
  他装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对胡亥说:
  “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怕你认为我是在挑拨公子兄弟间的感情。”
  “老师,你我师徒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胡亥虽浑,倒也知道尊师重道。
  “你是否知道苏妃一直和皇后不睦?"赵高眯起鼠眼,故作神秘状。
  “我可看不出来啊!"胡亥惊诧地说:“苏庶母在母后生前,一直很尊敬母后,母后去世后,她每见到我,都会含泪告诉我一些母后生前的事迹,盛赞她的仁厚。”
  “女人嘛!总是会以眼泪鼻涕来做假的,"赵高故意叹了一口气:“其实她生长子却不能立后,早已恨死了后来居上的皇后,我就亲耳听过,她背后向一些妃姬辱骂皇后,说什么其一个二嫁女人,但生前僭居皇后位置,连死后也霸住不放。”
  母亲是二嫁夫人,乃胡亥一直引以为奇耻大辱的事,只要宫中有人提起,他不将这个人置之死地绝不罢休。赵高这句话终于击中了他的要害,他气得满脸通红地说:
  “苏庶……不,苏妃真的敢这样说母后?”
  “唉,公子也不必生气了,她的儿子马上就是皇帝,你再生气也拿她没办法了。如今最要紧是如何防备她得权以后加害于公子。"赵高看到这一招生效,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但表面上依然装得诚恳。
  “她真会加害我和家人?"胡亥心动地问。
  “女人的嫉忌心,使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我该怎么办,想安安稳稳做个庶民都不可能?"胡亥开始着急。
  “公子聪慧,该知道怎么办!"赵高鼓励地说。
  “由我来当皇帝,就不怕他们加害了,"胡亥自然而然得出这个结论:“但要怎么个做法?”
  “公子果然聪明过人,"这是平日赵高教胡亥功课时的口头语,现在又顺口溜出来:“只要公子肯为,臣自然会将一切安排妥善。”
  这是赵高首次向胡亥称臣,他俨然已将胡亥看成是二世皇帝。


  当晚深夜,胡亥将李斯召进行宫,秘密告诉他始皇的死讯,并带他到寝内悼拜始皇的遗体。
  李斯先瞻仰了一会始皇遗容,随即跪伏在地,还怕惊动宫内其他的人,不敢放声大哭,只能饮泣吞声,喃喃有如自语地说:
  “李斯本只是上蔡闾巷一布衣,幸得陛下知遇,得以位极人臣,官为丞相,爵至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本想尽一己之忠,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不想天下假年,哀哉!”
  李斯是何等聪明人,他到达宫内,看不到一点始皇驾崩的迹象,明白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他哭的话也是说给赵高听的,意思是告诉赵高,凡事都得经过他丞相这一关。
  胡亥以孝子身份在一旁答礼。
  悼拜完毕,赵高单独将李斯迎入密室,两人坐定后,李斯先开口发问:
  “中车府令是否知道胡亥公子如何替主上发丧,是先将丧讯送咸阳,还是在此立即公告天下?”
  赵高诡秘地笑着,从袖口中取出始皇赐扶苏的玉玺和书信说:
  “这是主上赐扶苏公子的东西。”
  李斯检视了玺书以后,宽慰地笑着说:
  “主上虽然一时猝崩,未来得及书完全信,也未明言出立扶苏公子为太子,但他未赐书给任何公子,而只要他命丧咸阳,并将玉玺遗赐给他,要他继位的意思很明显,尤其他身为长子,更是名正言顺。”
  赵高仍然坐在他常坐的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就像藏在洞内的毒蛇,你捉摸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却能看清你的任何动静。
  李斯虽然自认为足智多谋,在别人眼中也是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可是他见到赵高,心中总是带着三分恐惧。
  赵高未说话,先做他惯有的鹭鸶笑,然后才说:
  “丞相所言有理,而且丞相也是一向主张立扶苏的,可说是宿愿得偿。”
  “……"在未弄清赵高的真正用意前,李斯不敢随意答话。
  “但是,"果然赵高并没有等他回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丞相要弄清楚一件事,扶苏继位对丞相并没有好处。”
  “李斯承蒙主上恩遇,以一布衣不次拔擢,得到今天的地位,当然应贯彻主上的遗志,辅佐扶苏公子,"李斯坚决地回答:“有否好处就在所不计了!”
  赵高先是嘻嘻一阵鹭鸶长笑,然后又冷哼了几声,他压低声音说道:
  “只怕是你个人单方面想得好,扶苏公子继位,还轮得到李丞相你辅佐吗?”
  “此话怎讲?"李斯惊问。
  “我承认,主上二十多个公子中,以扶苏最为杰出,刚毅而又仁厚,能得民心,尤其这几年监蒙恬军,无论在军政各方面的表现,都受到朝中大臣称赞和北边父老的好评。修筑长城这样烦难的苦役,幸亏他调配得宜,抚慰有加,总算没有闹出像骊山那次服役者叛逃的事件。但是,丞相,你可想到与我们私人之间的利害关系?”
  赵高一边侃侃而论,一边注意观察李斯的脸色。他见到李斯一时神情数变,明白他的话已打动了李斯的心,因此他暂停说话,等待刚才一番话在李斯心中发酵。
  果然,李斯沉默不语良久,最后才挣扎着说出:
  “以古今历史来看,凡是废长立幼,违逆天命的,最后都会弄得国破家亡,社稷不安,李斯还是人,不敢做这种逆天又逆主上的大逆不道之事!”
  “唉!"赵高叹了一口气说:“丞相怎么这样不通权变?说实在的,胡亥公子这个人也不坏啊!赵高教了他这么多年,对他可说完全了解。虽然他不善言辞,但仁慈笃厚,轻财重士,乃是其他公子所比不上的,何况他是皇后遗留的独子,也是主上生前最疼爱的儿子,丞相明白吗?主上所以迟迟不肯立太子,就是想等他学有所成,有所作为表现!”
  “这点我承认,也明白。"李斯点头说。
  “这还有什么话说?扶苏立,你我将来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尤其是扶苏早就讨厌我们两个人,说我们一个是毒蛇,一个是狐狸,只会合起来狼狈为奸逢君之恶,只要他能登上皇帝之位,首先要开刀的就是我们两个!”
  “扶苏公子这样说过吗?"李斯半信半疑地问。
  “丞相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总之扶苏继位,丞相和将军的位置一定是蒙毅和蒙恬弟兄二人。”
  “这我倒是相信的。"李斯说。
  “胡亥公子承诺,只要他能继位,你的通侯位置将世代勿替,永远传下去,"赵高装出语重心长的意味说:“丞相,现在这一刻,屠刀还*在我们手上,为什么不制人机先,反而要授刀柄给别人,听任别人的宰割?”
  李斯仰天长叹,眼泪泉水似地涌出,他叹息说:
  “时也,运也,既然命该如此,李斯还有什么话说,我一切听胡亥公子的。”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开了,胡亥笑嘻嘻地走进来。
  赵高首先参拜,小声轻呼:
  “陛下万岁!”
  李斯不得不跟着行礼。


  三人接下去彻夜会议,得到了多项结论,其重要者如左——
  一、目前知悉始皇驾崩的,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只有三名近侍,两名宦者是赵高的心腹,那名宫女则已变成哑巴,而且限制在始皇遗体附近照顾,因此不怕走漏消息,不过要留意防范有更多人知道。
  二、因为始皇死在都城以外遥远的沙丘,为预防在北边的扶苏及在咸阳的诸公子有所异动,以及防范各地异议分子的骚动,所以不公开始皇的死讯,而命那名宫女待在輼輬车中假扮始皇,奏事、上食如故。不过为了怕泄密,对群臣宣布,始皇龙体欠安,不耐接见群臣,有事一概由丞相综合转奏,后宫事由中车府令转奏。
  三、由李斯模仿始皇笔迹拟定亲笔诏书,盖用密玺及国玺,明令立胡亥为太子。
  四、由李斯模仿始皇笔迹拟定亲笔诏书,责备扶苏在边地没有建功,反而多次上书直言诽谤皇帝用民太苛,并因不能归都立太子,日夜有所怨言,赐剑自裁。蒙恬与扶苏日久,应知其谋,既不匡正又不上报,为臣不忠,赐死,大军交由裨将王离率领。
  五、即日期程经由九原直道返咸阳。
  六、始皇遗体以薄棺装置輼輬车中。天气燠热。尸臭外泄,为了防群臣起疑,购鲍鱼一石放在车中,以混肴尸臭。
  三人会商完毕,天已大亮,胡亥向两人道谢说:
  “胡亥得以继位,全靠丞相和师傅支持,大恩不言谢,今后治理天下,胡亥年幼,仰仗两位的地方甚多。”
  李斯和赵高连称不敢,跪伏行礼参拜。
  胡亥意得志满地走了,看不出一点丧父的悲伤。李斯看到这种情形,暗暗叹息,告辞赵高回住处,犹在心中高喊,被逼上了贼船!
  他想到大秦刑法严峻,民众赋税劳役又如此重,天下民心皆怨。始皇在时,英明勤政,尚能勉强镇压。他这一死,尤其是除掉颇有改革希望的扶苏和忠心耿耿的蒙恬,让胡亥和赵高这种人来胡搞,天下会大乱,到时候还是要他来收拾。
  想到今后要听顽劣的胡亥的命令,要和小丑其面、心如毒蛇的赵高共事,他的背脊骨上像泼了一盆冷水。
  怨叹归怨叹,木已成舟,想悔已难,再想到要是扶苏立位,讨厌他的蒙家会当权,他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何况,赵高虽然狠毒,他总是个阉人,管不到宫外的事,因为自嫪毐事件发生后,始皇就定下规矩,宦者严禁参与政事,并不得封爵,今后朝政还是会由他主导,只要将赵高敷衍好,两人可将胡亥玩弄于股掌之上。
  想到日后的独揽大权,他不禁独自发笑。
  稍事休息,起床后他就以始皇的名义发出一道道诏命:
  “——命郎中左令准备行宫出发事项,三日后取道井陉、九原直道,直返咸阳。
  立胡亥为太子,并立即公告天下。
  ——派太子胡亥舍人为使者,赐书扶苏及蒙恬于上郡。
  ——通令各郡,遇蒙毅于途者,扣留之。
  李斯将所有的诏命和书信写好,送交赵高用玺发出,他自感已经变成始皇,一扫以前凡事都得请示,都得唯唯从命的郁闷。
  独裁者的味道真好!


  太子舍人颜取,奉命为始皇帝使者至上郡蒙恬军中。
  扶苏及蒙恬开中门迎入,并摆设香案跪听诏命。
  在颜取宣读诏命已毕,将诏命交与扶苏,三人交谈了一会儿,扶苏含着眼泪送走使者,派人安顿颜取及从人到宾馆休息。
  颜取临行神情严肃地说:
  “希望公子能善以自处,让下官可以早日覆命。”
  扶苏还没说话,蒙恬却在一旁说了:
  “末将奉诏将兵权交裨将王离,交接得花一段时日,贵使奉命代护军一职,也得费点时间向公子请益,诏命既已送到,扶苏公子和我自会善自了断,贵使不必急在一时。”
  颜取听蒙恬如此说,当然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想跟扶苏商量。他虽然感到生气和不耐,但是赤手空拳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也不敢发作。
  好在颜取还不知道带来的诏命是假的,始皇尸体已发臭腐烂,否则打死他也不敢来。因此他故示大方地说:
  “那下官就静待听取公子和蒙将军的回音了。”
  扶苏和蒙恬送走使者后,回到府中密室商谈,坐定以后,蒙恬先叹了口气说:
  “张良真的有先见之明,果然出现异状了!”
  “但如今状况却和张良预测的不尽相同,父皇虽然生病,但仍然在理事,我刚才详细盘问了使者,发现不出什么破绽,而且颜取神情自然。假若有诈,他赤手空拳只带十数个从人来接收三十万大军,又能表现得如此从容镇定,那真是荆轲再世了!"扶苏摇头叹气,脸颊上的泪痕犹未干。
  “这里面一定有诈,"蒙恬沉思地说:“我直觉的感到其中有诈,以主上的脾气,不可能突然这样做,同时加给公子和我的罪名也太牵强,我们应该要求见主上申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主上对我是两者兼之,他要我死,我还能说什么?"扶苏又长长叹口气。
  “张良的计划用不上了?"蒙恬是问扶苏,也是在自言自语。
  “父皇在,你还敢以卵挡石吗?"扶苏感到好笑,忍不住带着眼泪笑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干了眼泪说:“蒙兄,你知道我不是怕死,而是伤心父皇为什么会这样误会我,所加的罪名根本都是我没有犯过的!”
  “这个正如诏书上所说的,我是再清楚没有的了!主上说你日夜怨怼,我看到的是你时时自责不能讨父皇的欢心;诏书上责你上书诽谤,依我看句句都是肺腑血泪之言,"蒙恬惨笑着说:“每次公子上书言事,主上覆书都是慰勉有加,怎么这次突然变了?”
  “唉,罢了!"扶苏仰天长叹,指着书架上的诏书说:“书是父皇的亲手笔迹,这是熟知而且核对无误,上面盖的密玺,乃是父皇随身所携带,绝不会假手别人,也许是父皇生病,性情一时大变。”
  “蒙恬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不对,"蒙恬仍然坚持他的怀疑:“公子其实不需要这样急着死,上覆以后再说。”
  “君命不可违,父命不忍背,君父赐臣子死,还有什么可覆请的!"扶苏掩面而泣,泪下数行。
  蒙恬满怀愤怒,但不便说什么。
  过了很久一会儿,扶苏擦干了泪,命侍仆拿来笔墨白绫,他提笔想写封信给父皇,但思绪太乱,无法下笔,最后他执笔长叹说:
  “既然已决定死了,还作什么解释?”
  他又转向蒙恬说:
  “我有一个折衷办法,不知将军赞成否?”
  “什么办法?"蒙恬好奇地问。
  “将军暂时不死,留下向主上申覆,我一死,主上也许会醒悟。”
  “蒙恬并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糊涂。"蒙恬仍想劝阻扶苏。
  “蒙将军,我们多年相处,情同兄弟,愿不愿意陪我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扶苏泰然地笑着问。
  “公子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摆酒为我送行!"扶苏从容地笑着说。
  “在九泉之下,公子稍候,等我一起同行。假若真是主上诏命,我们都知道他的脾气,事情决定就不会更改。"蒙恬也凄然而笑。
  从人品刻之间摆好了简单而精致的酒菜,两人相对痛饮。
  酒至半酣,扶苏起身向南拜了三拜,然后盘打开发髻,以发覆面,左手拔剑置在喉间,右手则紧握左手,他微笑着向蒙恬说:
  “后死责任重,除了代我向父皇谢罪以外,你还得注意,我一死,北边恐怕会乱,你得好好安抚,收拾残局!”
  “且慢,公子你不能死!”
  扶苏的话提醒了蒙恬,但等到他上前拉时,扶苏右手用力带动在手,剑深深切入喉管,一道血箭喷得他满脸都是。
  扶苏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蒙恬触景伤情,不免有兔死狐悲的伤感,再想起多年来深厚的私谊,忍不住悲从中来,忘记了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大军统帅,抱着扶苏的尸首痛哭起来。
  颜取得到消息赶来,自恃是胡亥亲信,又是皇帝使者,大剌剌的见了扶苏遗体不拜,反而要斩下扶苏首级覆命。
  气急之下,蒙恬站起身来怒声一吼,武将到底是武将,别看他平日尔雅俊秀,一派儒生风度,他这一吼,却是声彻屋梁,颜取吓得两腿发软。
  蒙恬圆睁凤眼,满怀愤怒地说:
  “你敢!再怎样说,扶苏公子乃是主上的长子,赐死乃是他们的家务事,公子并没有犯下什么刑法,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将公子当作死囚犯处理?”
  颜取挨骂,虽然恨在心里,却是敢怒不敢言,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说——看你还能横行到几时!迟早你还是和扶苏一样伏剑自刎,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个前途光明的人,不与你这个活死人一般见识。
  岂不得已,颜取以属下之礼向扶苏遗体拜了一拜,起来后,未等蒙恬相请,自己坐上了宾席。
  蒙恬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亲自为扶苏擦拭脸上的血迹。从人们整理好遗体,正想抬出去,蒙恬制止他们说:
  “且慢,暂时放在那里,等下连我的一起整理!”
  吓得浑身不舒服的颜取,听到蒙恬如此,心安了不少。他讨好地说:
  “下官急于覆命,有得罪之处,还望恕罪!”
  蒙恬没有理他,只顾自己喝酒。
  过了一会儿,颜取又忍不住催促:
  “扶苏公子已奉命自裁,将军将如何自处?”
  “你等得及,就在这里慢慢的等,等不及就回宾馆休息。蒙恬不是不懂事的人,知道贵使者急于覆命。”
  原本神气活现的颜取,经蒙恬一吼,早已失去了骄气,反而看起蒙恬脸色来。
  蒙恬不再言语,只是时而饮酒,时而沉思,有时站起来踱到扶苏遗体前面徘徊检视一番,似乎眼中根本没有这位御使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从人慌慌张张来报,王离将军求见。蒙恬笑着说:
  “他来得正好,我刚想派人找他,快请进来!”
  王离,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王翦孙儿,原先跟着蒙武,后来转到蒙恬部下,积功升至蒙恬的裨将,现在又奉诏取代蒙恬为独当一面的统帅,虽然一半是由于他骁勇善战,但大半是蒙武和蒙恬对他的提携。
  所以,虽然他奉诏代理统帅,脸上却充满了悲愤之情,但为顾及日后相处,他不得不先向颜取见礼,因为颜取目前是御使,紧接着就是监军。
  王离身高九尺有余(约为台尺六尺三寸),浓眉大眼,虎头燕颔,生得十分威猛。
  接着他向蒙恬见礼后就席位,脸上一副着急相,连横躺在室内阴暗处的扶苏遗体都没注意到。
  “王将军,你来得正好,想必御使另外有诏书给你,平日军备钱粮都是由你在处理,想必交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蒙恬以不经意的口吻说。
  “将军,现在还谈什么交接?"王离虎眼已迸出了眼泪。
  他一面说话一面眼睛瞄着颜取,蒙恬明白他有紧急私话要对自己说。他站起身来,指着室内另一端的阴暗处说:
  “扶苏公子的遗体在那边,你跟我去参拜一下。”
  “什么?扶苏公子已经自裁?"王离急得哭了出来:“看来,末将还是来晚了一步!”
  王离跪下抚尸痛哭,如此高大威猛的老将,哭得满脸泪涕纵横,就像个孩子一样。
  看得颜取也暗暗心惊,扶苏如此得军心,看来他这个继位者日子不会好过,何况扶苏贵为始皇长子,他只不过是太子胡亥的一个门客而已。他心生惧意,随之也起了退意,还是借回去覆命之际,力辞北边代理护军这项官职。
  这边蒙恬悄悄问王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他的神情如此紧张。王离也轻声回答:
  “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李斯丞相假传诏命,要谋害扶苏公子。”
  “扶苏公子已自裁而死,"蒙恬哽咽着说:“他亲自检视过主上的诏书,盖有密玺,同时还是主上的亲手笔迹。”
  “空穴来风,末将查不出谣传的来源,可是军心已不稳,要是知道公子已自裁,末将恐怕……”
  颜取那边也在竖着耳朵倾听,虽然听不完全,也听了个大概,他面色变得苍白,背脊发凉,原先认为是轻易得来的富贵,如今才明白是个火坑,弄不好这次会将老命赔在这里。
  蒙恬和王离神情沉重地回到席位,正想将目前情况告诉颜取,只见一名中军匆匆进室来报:
  “启禀将军,大事不好!”
  “什么事这样惊惶?"蒙恬叱问。
  “众多军民将将军府团团围住,说是要见扶苏公子!”
  蒙恬转脸看了看颜取问:
  “御使大人要不要同去看看?”
  “不要……不要……"颜取连连摇着双手,声音发抖。


  蒙恬和王离带着侍卫来到府前的望楼上,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四方八面包围着将军府,将整个前门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大多灵敏的民众都手提灯笼,将广场照得明亮有如白昼,还有很多执着桐油火把,更加添了群众的气势。
  最使蒙恬和王离忧心的是,在四周的阴暗里,幢幢人影,隐约看得出是众多兵卒,有骑卒也有步卒,他们和嘈杂的民众相反,静静的伫立,人无声,马也无声,即使有点人的咳嗽和马的踏蹄声,也为整个声音的浪潮掩盖住了。
  蒙恬和王离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明白这股沉寂力量的可怕,正如暴风雨要来临前的宁静。
  “这些士卒是哪个部队的?"蒙恬大声问王离,但声音再大,王离仍然听不清。
  “末将也不知道。"王离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凑近蒙恬的耳朵说。
  “这些兵卒最可怕,他们是民众的支援,也是群众的先锋,弄不好,带头冲杀进将军府的会是他们,"蒙恬笑着问:“相信吗?”
  “将军的话,末将什么时候不相信过?"王离也笑着回答。
  两人登上望楼,蒙恬对左右说:
  “将火把点旺,照清楚我的脸!”
  “将军,这样太危险,请将军三思。"侍立在旁的中军说。
  “别多话,照我所说的做!”
  几十根火把点燃起来,将望楼照得通明,蒙恬英俊的脸庞,广场上的群众看得一清二楚,"蒙将军到!"再加上中军的嗓门大,一声喊叫,全场突然寂静下来,这时候才能清晰的听到阴暗处的马嘶和蹄声。
  接着群众看清是蒙恬后,全场一阵响雷似的欢呼。
  “蒙将军,我们要见扶苏公子!"有人带头这样喊。
  “我们要见扶苏公子!"更多的声音附和。
  “蒙将军,有人说,李斯和赵高联手要陷害公子和你,你们要小心!"也有人这样大叫。
  “蒙将军,扶苏公子现在人在哪里?为什么不让他出来见我们?"有些人直击要害地吼叫。
  提到扶苏,蒙恬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但他不能让这些群众知道,他们热烈爱戴的扶苏早已自裁身亡。
  他镇定一下自己,然后举双手要大家安静,全场也就平静下来等候听他解释。
  蒙恬放大了喉咙喊着说:
  “各位父老兄弟,不要听信谣言,扶苏公子正在和御使议事,现在请各位散去!”
  群众议论纷纷,嘈杂的声音就像一群离巢飞舞的蜜蜂,远处已有民众渐渐散去。
  突然,在阴暗的兵卒堆里有人高叫:
  “蒙将军的话是安慰你们的,扶苏公子现在说不定已自裁身亡!”
  蒙恬和王离听到这人的话,全都惊得浑身一震。
  蒙恬想起两人接诏的礼仪是在大厅,想不到消息外泄得如此之快。他大喝一声说:
  “躲在阴暗处说话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敢站出来说话?”
  “将军怎么连末将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那人哈哈狂笑,随即又带着哭声说:“将军和公子千万不要上当!”
  随着说话声,一名身穿都尉甲胄的人,跃马冲出阴暗,到达望楼下面群众的最前面。在火把的照耀下,蒙恬认出他的脸,不免暗暗心惊。
  这名都尉不是别人,而是自小跟着他的蒙升,原本是他的小书童,他到军中后,跟着他做中军传令,南征北讨,足智多谋,积功升到了骑卒都尉。
  “蒙升,怎么是你!"蒙恬叱喝:“是你在鼓动?”
  “不错,是末将为护主所做的不得已之举,末将不但策动了在这里的民众,而且已飞骑传书,通知了各军。”
  “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严重的后果?"蒙恬又急又气,但也有几分感动。
  “还有什么后果比扶苏公子和你的死更严重?”
  “不得胡说,扶苏公子正在和御使谈事!"蒙恬已说了谎,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
  蒙升仰天哈哈大笑,但笑声带着太多的无奈和凄厉,他含着哭声说道:
  “将军和公子都不应尽愚忠愚孝,有可靠的传言已传到各地,始皇帝早已死了,放在輼輬车上的尸体都已发臭,不得不用鲍鱼的臭味来遮盖!”
  “你是怎么知道的?"篆恬口中如此问,心中却在盘算,假若始皇已死,他就不必这样听话自裁了,这摆明是李斯赵高的阴谋。假若真是这样的话,扶苏真的死得太冤枉!
  “可靠方面的消息,"蒙升回答:“将军,你想一想,皇帝的座车上怎么会放恶臭的鲍鱼,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李斯和赵高笨得可怜,将军千万不要为了愚忠上当!”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聚众闹事,该当何罪?"蒙恬暗中赞成他,却不能不说点门面话。
  这时群众已等待得不耐烦,前面一些人开始叫嚣:
  “我们要见扶苏公子,见不到我们不会回去!”
  后面的群众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前面的人这样喊,也就跟着喊:
  “不错,见不到扶苏公子,我们就都不回去!”
  群众的呐喊声就像大海中的波涛,一波波地由前至后,再由后至前。
  “蒙升,你这样做,惹出大事来,你应该受军法审判!"蒙恬痛心地说:“赶快带你的人走,设法要黔首散去!"蒙恬又对蒙升大喊。
  群众听到蒙恬的吼叫,想知道他在说什么,突然又安静下来,在这种时候,寂静比嘈杂更可怕。
  “公子,"蒙升突然改口以昔日称呼喊蒙恬:“蒙升知道聚众威胁,罪该处死,但为了公子你和扶苏公子,蒙升也顾不了这样多了,蒙升不需要军法审判,只望公子不要上当,善自珍重!至于群众,易发难收,蒙升已管不了!”
  说完话,蒙升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蒙恬一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蒙升尸体从马背掉下去,他摇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有点惘然。
  楼下广场里的群众开始骚动,有人叫骂,也有人用石头掷砸将军府大门。
  这时候,两旁阴暗处的骑卒纷纷冲到前面,挡住了人潮,抬起蒙升的尸体。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大声向蒙恬恳求:
  “将军你就找扶苏公子出来安抚一下群众吧!”
  “不,我不能受这种威胁,扶苏公子也不会受这种威胁,你要维持秩序,驱散这些人!”
  蒙恬明白他的话完全是强词夺理,但他更不敢公布扶苏的死讯,不然后果更不可预料。
  他没等那名军官答话,带着王离等人下望楼而去,将群众的呐喊声、叫骂声丢在身后。


  群众包围将军府,数天数夜不去。扶苏自裁的消息外泄,上郡及别的边地城市民众半信半疑,越来越多的群众聚集在府外。唯一的要求是,他们见到扶苏就散走,偏偏这就是蒙恬唯一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蒙恬不愿调派兵马对付这些民众,颜取想对付,却又调不动兵马。蒙升带来的那些人反而变成维持秩序的部队。
  最后群众实在见不到扶苏,他们要求皇帝使者出来向他们说明,蒙恬再怎样邀请他,他就是牙齿打颤,两腿发软,摇着双手不肯。
  扶苏已经用上等棺椁装殓好,就在将军府白虎堂设置了灵堂,祭以三牲鲜花、时果和香烛。
  蒙恬席设棺木右侧守灵,数日来未下席,实在倦了,就在席位上打个盹。几天来,他只饮酒,东西吃得很少。
  王离随时会出现在他的身旁,报告一些军情。
  而最害怕的是御使颜取,他来的时候看到情形不对,早已派人回去再作请示,现在还没得到回音。
  虽然蒙恬为他在府中专设客室款待,并有专人服侍他的饮食起居,但他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在灵堂陪伴蒙恬的时候居多。
  他在等候消息,也是寻求蒙恬和王离的保护,府中上下,无论文武老幼,士卒家童,全都是对他和他的从人瞪目而视,仿佛当时会杀掉他们一样。
  连执着戈矛守灵堂的护灵兵卒,看到他们也是两眼冒着仇恨的火焰,他们经过这些全副甲胄的士卒身边,还真是提心吊胆,深怕他们的戈矛会横下来将他们刺个对穿。
  最使颜取胆寒的是每日都有军使来报,全是些军心不稳和北边实边民众逃亡的消息。
  这些军使说,首先是士卒听到扶苏和蒙恬被皇帝赐死的消息,人人都感愤怒,但敢怒不敢言。
  接着,另一股传言像野火一样燃遍整个军中——始皇帝早已死了,遗体都已发臭发烂,赐扶苏公子和蒙将军死的诏书,乃是胡亥他们所伪造的。
  这个传说迅速在军中和筑城劳工中传开,就像沸水流进了冰窟,原先完整密不秀风的冰窟,立即纷纷出现裂痕,最后支离破碎地解体。
  每天都有好几迫使者来报。
  来自塞外阴山前哨阵地的军使告急说——
  匈奴大概也得到这个消息,向我阳山阵地发动攻击,我军士气涣散,不肯迎敌。部分退至河南,部分为了军法严峻,不敢回来,干脆率部投降当匈奴去了。匈奴单于对这些投降的人特别优待,甚至有一名旅尉,他完整地率五百部下投降,单于将女儿许配了他。
  凡是投降的人,单于都赐姓编为匈奴部落,赐牛羊和家畜,并由投降者自选千夫长、百夫长,俨然一新兴匈奴秦种部落。
  因此,军中投往匈奴者大为增加。
  蒙恬听了大为感叹,想不到匈奴进步也快,学会了任嚣的安抚政策!
  筑城总监工部使者来报——
  自从这个消息在劳工传开后,筑城囚犯纷纷暴动逃亡,监卫士卒也都不管,甚至有随着暴动者逃亡的情形。
  主要原因是,扶苏对众仁厚,尽量帮劳改犯解决各种问题,比起同样是在骊山和阿房宫服役的劳改犯,生活和待遇都有天壤之别。至少他们可以吃得饱,监工也不许随便打人。
  他们怕新派来的护军一改作风,而王离将军又是个只知道服从上级,没有什么担当的人。
  蒙恬每逢听这类报告,都会摇头微笑,看看颜取和王离,他们两人都羞惭得面红耳赤。
  九原郡守使者报告——
  在河水沿岸新设的几十个县城传出这个消息后,再加上匈奴收复阴山的战报,实边移民纷纷向后撤离,这些人大都是单身,一逃就没有了踪影,而拖家带眷的,全都涌入九原,如今前线还没有作战,难民就壅塞了附近几个县城和九原市区。
  另据执法系统报告——
  结伙抢劫杀人案件近日大幅度增加,显而易见都是这些逃兵和脱逃的劳改犯所干下的罪行。
  颜取每次听完这些报告,都会惶恐地问蒙恬说:
  “蒙将军,这该怎么办?”
  蒙恬都会微笑回答说:
  “我如今乃待死囚犯,还得看护军怎么办!”
  最后,颜取等待的派往始皇处的使者——他一直坚信始皇未死,否则他也早就逃亡了——终于回来了。
  使者带回始皇"亲笔"用有密玺的诏书,严词指责扶苏和蒙恬抗命,并重申立即自裁,否则灭族!


  蒙恬跪接了诏书后,态度从容地对颜取说:
  “我现在虽然已是阶下囚,但我仍然有能力反叛,效法前赵国李牧故事,御史大人相信吗?”
  “相信,当然相信!"颜取急忙答应。
  “要谈到灭族,御史大人得相信,蒙恬已无族可灭!”
  “蒙家乃是个大家族。"颜取语带威胁地说。
  “家族虽大,但人丁单薄,而且早料到有这一步,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找看,灭族也只能灭一些与蒙家毫不相干的人。"蒙恬脸带讥刺笑容。
  “将军真有抗命之心?"颜取惶恐地问。
  “扶苏公子已死,我也不会独活,"蒙恬凄然地笑着说:
  “再说,蒙家三代受主上之恩,怎么会有抗命的行动?”
  “将军明智。"颜取现出宽慰笑容。
  “不过……”
  “将军,君子一言,骑马难追!"颜取又神情紧张。
  “御史请宽心,蒙恬平生尚没有说过会反悔的话!不过……”
  “不过什么,将军?”
  “你没有看见眼前情势一片混乱,我这随便一死,你接得下这个烂摊子吗?”
  颜取心头一震,对蒙恬光明磊落和负责的性格打从心底佩服。他情不自禁地避席顿首,连拜了三拜:
  “将军为国的赤忱忠心,颜某既感激又崇敬!”
  蒙恬连忙起身,亲手扶其他来,口中连说:
  “这是武将报国的本份。”
  蒙恬回到室内换上统帅服,全副黑色甲胄,头戴雉尾头盔,铠甲外面套一件锦绣红色虎头战袍。
  蒙恬就在白虎堂扶苏棺木旁边升帐议事,王离和颜取分坐两侧。
  他首先发出令符,命中军传各部都尉到白虎堂。
  不到一个时辰工夫,各部领军都尉和本部重要幕僚全都到齐。
  蒙恬首先介绍颜取给各将领认识,然后沉痛地宣布:
  “扶苏公子已奉主上诏命自裁身亡,本帅也为待罪之身,将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如今召集各位来,乃是要尽为将的最后责任。”
  接着他痛责各将领不负责任,任由军心涣散,他沉重地说:
  “假若一、两个人的死,就能影响到整个军心,这支部队称不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节制之师!”
  等他训话完毕,众将皆感动得伏地流泪。
  蒙恬跟着调兵遣将,对所有发生的问题都作了妥善处理——
  一、派出军队立即收复阴山以南地区及前哨阵地。
  二、九原郡守立即疏导难民回乡。
  三、由民间组成警戒线,以军队支援,河上边城许进不许出,抗命者立即处决。
  四、向军中宣布,扶苏已死,统帅一职由裨将王离接替,主上并派颜取为护军,今后全军交由王离统率。
  五、全军及辖区居民为扶苏公子服丧一月。
  六、追查传言来源,发现造谣生事查有实证者,斩。
  蒙恬调派完毕,又率诸将在扶苏灵前祭拜上香,诸将无不痛哭流涕。
  王离这时说:
  “将军请上坐,受诸将一拜!”
  他的话带有活祭的意味,诸将听了更加伤感。
  蒙恬微笑着并不推辞,就坐席前。王离真的命侍从点燃香烛,带领诸将叩拜。
  很多将领一拜倒地上就放声大哭,再也不肯起来,一时哭声震动整个白虎堂。
  “多谢各位,蒙恬生受了!"蒙恬起身将诸将一一亲手扶起。
  有些人哭着紧抱住他不放。
  颜取在一旁看了,不仅流泪,而且内心有股逼人太甚的罪恶感,连他也起怀疑,难道传言是真,始皇真的已死,他来送诏书赐死扶苏和蒙恬,岂不是为虎作伥?
  再看蒙恬军上下友爱团结,却视他有如眼中钉,而他自己虽然读过不少兵书,但没有一点实战经验,所懂得的军事,不仅是一点皮毛,而且根本是纸上谈兵,受到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排斥,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决定乘覆命之便,要求胡亥另外派人。
  等到诸将全都奉命离去,这时蒙恬才对王离说:
  “府外群众的情况怎样?”
  “十几天来,群众犹在外不散,声言见不到扶苏公子绝不走。"王离回答。
  “唉,"蒙恬长长叹了口气说:“也真亏了他们对扶苏公子的厚爱,天譬如此炎热,大太阳底下,他们也真受得了!现在让他们派代表进来见见扶苏公子。”


  群众派了二十多名代表进来,全都是德高望重的地方父老。
  他们见到扶苏的棺椁和灵堂,开始时震惊,神定以后,纷纷上香祭拜,放声痛哭。
  祭拜完以后,蒙恬照样为他们介绍了颜取,并拿来诏书给他们看。看到父老们群情激愤的样子,颜取面有愧疚,蒙恬则不能不加以解释。他说:
  “各位父老千万不能听信谣言,扶苏公子和主上亲为父子,而且多年来时有书信往来,他不会不认识父皇的笔迹,更不会笨到为一封假诏书而自裁。”
  “但传言如今已传遍天下,不会全是空穴来风,"一位鬓发皆白的父老说:“而且老朽小犬日前由井陉回来,正好碰着皇帝的车队经过,据他说,夹道欢迎的民众和他,都闻到了始皇輼輬车中传出的恶臭!”
  “那是鲍鱼味。"颜取插口说。
  “这不是笑话吗?堂堂天子的车驾中放什么鲍鱼?"另一位门牙脱落,牙齿不关风的父老愤愤地说:“就是皇帝喜爱吃鲍鱼,也不会放在自己的车中,难道他爱鲍鱼爱到这种程度,岂不是变成了逐臭之夫了!”
  颜取很不高兴这位父老这样奚落始皇,但又找不出理由驳斥,当然在这种情形下,更不敢像平日那样发作,责以批迄今上的罪。再说,听了这些话,他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
  此时,这些父老纷纷出声,一致附和:
  “不错,不错!”
  “素闻始皇帝有洁癖,连对宫女每月不洁的味道都甚敏感,因此不准逢到月事的宫人近身服侍,他怎么会受得了鲍鱼味?"另一位父老摇头晃脑地推敲。
  二十多个老人分成几组,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颜取听听都是一些始皇嗜好,宫中秘闻,很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真是谣传没有翅膀,飞得却比捷燕还快,尤其是北边偏僻,天高皇帝远,扶苏治理仁厚,黔首没有秦国本部及其他各地的压制言论压力,有关始皇的传言更是百无禁忌。
  不过由于始皇经营北边有功,再说他宠爱的幼公主也是北边人,所以这里的人对他有一份难言的感情,有时候谈起他来,只称"嬴亲家"或"那个咸阳的亲家"。
  当然有关始皇的传说,绝大多数都是关怀性的和亲切性的,却也少不了笑谑。
  父老们一喝茶聊天,似乎忘了他们来的主要目的,原来哀伤的气氛也逐渐变了质。
  然而,他们闲聊所达成的一个共同结论是:——始皇帝已死的传说可能是真的!
  蒙恬最后不得不制止他们闲谈争论,而将谈话拉回本题来。他大声宣布说:
  “蒙恬请各位来的主要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要各位亲眼看到扶苏公子,并代为安抚民众的疑惧;第二个,乃是要各位父老当场见证蒙恬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一直拖延不肯死,乃是怕诏书有误,如今再接诏书,验明无误,也该是蒙恬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的时候了!”
  他的话像大拍了一下惊堂木,堂内的空气顿时凝住,由闲聊传奇的活泼愉快,一转为哀伤沉重。
  “怎么?说了这老半天,你还没打消死的念头?"那位牙齿不关风的父老以他特殊风格,含糊不清的语调,表示反对。
  “对啊!对啊!年纪轻轻,帮国家也做了不少事,怎么说死就要死!"旁边几位父老齐声帮腔。
  “不能死!不能!"刚才坚持他儿子闻到始皇尸臭的父老说:“我们明明都知道始皇已死的传闻是真,那诏书就是假的,为什么将军还要执迷不悟?”
  “是啊!是啊!这样太不值得了!"所有父老一致赞同。
  坐在旁边的颜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生闷气,这些乡巴佬一点也没将他这个御史大人放在眼里,胆敢信口雌黄诅咒主上已死,当着他这个信使的面,说诏书是假的。
  但形势比人强,他本想叱喝,在咸阳说这种话乃是灭门之罪,但想到府外聚集的几万民众,他泄了气。
  一直含笑不语的蒙恬此时说:
  “各位父老再要阻止我,就是陷蒙恬于不义了!”
10

  蒙恬起身跪倒在扶苏灵前,脱下头盔,将发髻打散覆在脸上,他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拜了三拜后,喃喃祝祷说:
  “扶苏公子英灵不远,蒙恬追随公子来了。虽然传闻甚多,诏书真假仍有疑问,但蒙恬此时不死,即是不忠不义,亦将使公子蒙上不智之名!”
  祭祷完毕,蒙恬向南又拜了三拜,以谢始皇对蒙家三代之恩。
  最后他交代王离说:
  “尽快安定士平民心,我死后不必归葬咸阳。”
  正说话间,只见门卫来报:
  “不好了,故骑兵都尉蒙升所属骑兵已攻破府门,冲杀进来!”
  这时候蒙恬也顾不得自杀了,披头散发来到中门。
  王离和颜取紧跟身后,只见众多骑卒带头冲锋,民众像潮水似的跟着涌进来。守卫门卒一来是抵挡不住,二来是有意放水,毫不抵抗,一哄而散,连门都不关。
  蒙恬带着侍从,当着庭院中门而立,众多骑卒纷纷下马跪伏在地,后面跟来的民众也全俯伏,口中大声喊着:
  “扶苏公子已上当而死,蒙将军不能再上当,始皇帝明明已死,诏书乃李斯等人所伪造,将军千万不能上当!”
  众口一声,有如雷鸣。
  有些兵卒和民众还指着躲在蒙恬身后的颜取骂:
  “什么御史,分明是假的!”
  “不错,不错,诏书是假的,当然送诏书的使者也肯定是假的。"拥挤在颜取身后的众父老,反而和前面的群众一唱一和,真使颜取哭笑不得。
  蒙恬仰天长叹一声,向兵卒和民众说:
  “各位同胞兄弟以及乡亲父老兄弟姊妹,你们真的要陷蒙恬于不义吗?”
  “看样子,我们总算是赶早了一步,把将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一名跪伏在地上的中年人说。
  “是啊,是啊,你还没看到将军从容就义的样子,真的使人感动!"蒙恬身后的一位父老说。
  “对啊,对啊,可以为你们这些年轻人当典范!"众多老人齐声附和。
  “都是这个狗御史逼死了扶苏公子,现在又来逼蒙将军,兄弟们干掉他!"有兵卒在人群中喊叫。
  “不错,干掉他!"诸多兵卒和民众高声呐喊相和。
  “干掉他,这个狗信使!"又是一阵吆喝,后面拥挤进来的人不知怎么回事,盲目地跟着喊。
  蒙恬大喝一声,全场才静了下来。
  他一手执剑,厉声地喊道:
  “蒙恬一日不死,就要维持军纪,民众可留下,我军士卒立刻退出,违令者斩!”
  他又回头呼唤:
  “王将军!”
  “末将在!"王离肃立听命。
  “校刀手何在?"蒙恬大声问:“军正听令!”
  “末将在!"头带奇兽獬冠、象征执法公正的军正,躬身答应。
  “速带两百名校刀手,遇着在场士卒,驱逐出场,违抗者立斩!"蒙恬虽然是散发覆面,待死之身,但发号施令仍然有一股大将的威凛。
  在人群中的骑卒,此时连马都不要了,纷纷挤出人群,府外兵卒听到蒙恬下了这道严格命令,全都跨上马,一溜烟地跑了。
  军正带着百校刀手巡视各处,回报兵卒都已离开全场。蒙恬凄然一笑地说:
  “蒙恬本想奉诏自裁于扶苏公子灵前,让各位父老代表见证蒙恬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将军要是算贪生怕死,那我们都算是苟且偷生了!"人群中有人大喊:“将军不能死!”
  众人相和,声震府内外。
  “那就让各位为蒙恬作见证吧!"蒙恬回手即要自刎。
  这次反而是颜取双手拉住阻止,一面示意要王离夺下蒙恬的宝剑。
  “御史大人,你这又是做什么?"蒙恬问。
  颜取两眼含泪地说:
  “黔首爱戴将军之情令在下感动,再说,将军应顾全大局,将军一死,北边情势危矣!”
  “那御史准备如何处置犯官?"蒙恬微笑着问。
  “暂且易地安置,在下这次回咸阳覆命,一定会代将军向主上说情,而且请求另行派人监军。”
  蒙恬垂头叹气不再言语。
  民众全都向颜取叩头致谢。
  过了数日,颜取将蒙恬移至阳周囚禁,他自己急忙回咸阳等候始皇回驾。
  但等到胡亥回到咸阳,他接到的消息却是始皇驾崩,明令发丧,胡亥太子立为二世皇帝。
  他到此才完全明白,传言果然非空穴来风。
  同时,囚禁在阳周的蒙恬,除了也听到这个消息外,还得知蒙毅在祭祷山川回程途中,在代州遭到逮捕。
  他知道蒙家这下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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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8:39:3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七章 祖龙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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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稽郡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始皇经吴县渡江水(现长江)至海,乘楼船北上,目的地是琅琊,他始终忘不了琅琊山上的美好风光。
  在船上,他时时是由蒙毅和张良作陪,反而将李斯和赵高丢在一旁。
  东海上一路风平浪静,始皇及从臣所乘的那艘楼船,既大又设备舒适,生活在上面,感觉不出和平地有太大的差异。
  时值仲冬,海上甚寒,但船舱内生气火盆,焚着玉兰花香料,温暖和芒香犹如置身于春天的花丛里。
  始皇喜欢听张良谈东海轶事,花山仙迹。他看出这个俊秀的年轻人,不仅博学多才,而且比常人多了一种不臣君王的飘逸之气,这种人,君主只能以之为友为师,绝无法要他作你的不二忠臣。
  始皇在想,中隐老人年轻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他始终以未能见到恩师年轻时的倜傥洒脱为憾事。
  始皇本身所学也甚博杂,再加上多年的行政经验,认人识人可说中肯绝顶,不太会看走眼。
  开始时,他见到张良这种英才,还想笼络收为己用。他认为只要过不多久,让他多点实务上的经验,将来会是他留给子孙的宰相之材。
  但看到张良这股"仙气",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可是他绝未想到张良会是在博浪沙投掷大铁锥,差点要了他老命的那个"盗匪"。
  在张良这方面,他先前还单纯认为始皇只是个专制、富于谋略的独裁者,但经过多日的深谈以后,他发现始皇不仅雄才大略,处事明快,有他独到的见解,而且他最大的长处是知人善用,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且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敢用,也用得很好。
  也许,他唯一的缺点是他太过于自信,像李斯、赵高这种毒蛇似的小人,他也敢养在身边。
  张良知道,只要始皇在一天,天下想乱都乱不起来;但他一死,天下想不乱都不行,扶苏仁慈,能得民心,立扶苏也许可使天下生民逃过又乱一次的浩劫。
  张良有时对自己也感到奇怪,自遇黄石公后,思想竟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以前他时时志在复国,自认为和强秦——尤其是嬴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自受到黄石公的教导以后,他的眼光和胸襟都放大了。
  韩王算什么?嬴政又算什么?他们谁能为天下人谋福,就应该受到爱戴。嬴政做事也许过于性急一点,但除了建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外,其余的工程都有它们的必要。
  也许嬴政在这点上做得太傻,他想将数千年来君主及诸侯荒淫懒散所留下的担子,一个人一下就整个挑起来,他做得真是吃力不讨好!
  他同时也看得出,始皇这次海上之行,名义上是要找海神决战,除掉海神阻碍他求取长生不老仙药,实际上他是想发展海上武力,消灭海盗,向海外作进一步的扩张。因为每到一处港口,他都会要从臣找当地父老记录港口潮汐、气象、水文、吞吐量和其他各有关资料。
  只是,始皇有这个习惯,在事情未成熟前他绝不声张,这是独裁者处事明快的秘诀,但也是独裁者的悲哀,因为他们不知道先发动民意和制造民意。
  张良只将发现到的这些事放在心里,连蒙毅他都不提起。他和始皇经常谈到的,只是如何与海神决战的神(鬼)话!
  那天海上无风,阳光也特别好,始皇半躺在锦垫上,蒙毅和张良陪侍谈话。始皇一时兴起,笑着对张良说:
  “张生对东海神仙之事甚熟,朕这次到海上,是为了向海神进行决战,张生对海神的由来是否清楚?”
  “臣略知一二。"张良恭敬地回答。
  “说来听听,蒙卿也注意听,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始皇闭目养神而听。
  “海神相传姓敖名广,身兼东海龙王,另有三个兄弟分别为南、西及北海龙王,都为神龙所修炼而成,经过上帝封命,敖广为金龙所变,神通及地位都非兄弟所及,因此封为海神,掌管四海,而所有通海的江神、河神全都是敖广的儿子。"张良津津有味地说。
  “这样说来,上次附体在你身上的就是敖广了?"始皇问。
  “正是。"张良回答。
  “他说朕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这是为何?”
  “举凡人间帝王将相都是天上星宿下凡,敖广的话大概不会假。"张良说过一次鬼话,就只好逼得再说一次。
  “敖广即然为神,朕目前为凡人,是否能斗得过他呢?"始皇口中如此问,心里想的却是能否征服海洋,找出海中或海外土地。
  “人定胜天,以陛下的智慧和毅力必能征服四海,何况只是一个敖广!"张良看出始皇问的话中有话,也就用弦外有音的话回答他。
  “不错!"始皇似乎也懂了张良的弦外之音,仰天哈哈大笑:“张生真是善解人意,朕正是要连败他们兄弟——东南西北四龙王,连他的儿子江神、河神也要纳入朕的掌握,只准他们造福黔首,而不准为害朕的子民!”
  “陛下的心愿必能达成!"张良语带鼓励地说:“只是事缓则圆,凡事不能*之过急,需要一步步的来。”
  “当然,当然,"始皇仍然带笑地说:“朕会逐个逐个地击败和征服。”
  海风转大,近侍催始皇下舱休息。
  “你们在打些什么哑谜?"蒙毅私下问张良。
  张良微笑不语。


  当晚,始皇心情特别好,也许是和张良的一席谈话,又引发了他的雄心壮志。
  近来他老是失眠,常觉浑身倦怠,小腹上方肝的位置,常常隐隐作痛,细摩之下,会发现有硬块。
  据御医诊断为*劳过度,肝火太旺,除了应多休息外,应服药清消肝火。始皇听到御医的话还是那老一套,忍不住笑言讽刺:
  “朕现在从早到晚躺在软榻上和人谈山海经,算不算是休息?”
  随行的也有几名妃妾,以往始皇治失眠的良药就是行房,一阵***过后,要近侍将女人带走,他很快就能入睡。近来医嘱不准他近女色,他只有靠饮点御医所配的药酒,微醺而后睡着,但饮量越来越多,又遇到医御的反对,他们的立论是酒伤肝,不能多饮,戒除为妙。
  今天他照着御医限制份量喝了几杯药酒,却不像往日那样昏昏欲睡,而是越想越兴奋。他在想他伟大的海上水师;他在计算新造一千艘海上战船要费多少时间、多少钱,工匠要从哪里找。
  的确,阿房宫可以停建,工匠木料用来造战船绰绰有余,还有骊山陵墓,他不急着死,现在建不建都没有关系,这些哪比得上拥有一支强大的海上水师!
  嗯!一千艘战舰,每条船上除开舵工及其他工作人员外,应该能载全付甲胄骑卒一百人,千艘的总容量就是十万骑兵,当然,要是载的是步卒,那数量还可加两倍。
  一支十万骑兵的部队,就足够驰骋任何地方了。
  当然,船上除了用帆作动力以外,船两侧都要设桨,不要像他现在所乘的船这样,海上无风,就全靠船后的两支橹在摇。另外,船上要装置特大的劲弩和投石机,可以发射利箭巨石,也可以发射火箭和油弹攻击对方船只。
  战船本身不只是作运兵之用,本身就应该是一个战斗利器。
  还有,每艘母船至少要附十艘子船,以便没有码头的浅水沙滩,所运的部队也可以登岸。
  还有……还有……
  一样接一样的构想和计划,像海中波浪似的,一波接一波涌入他的脑海。
  他仿佛看到自己率领着这支海上雄师,接连征服海外一处又一处的地方。每到一处,那里的人民穿着中原所见不到的奇装异服,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跪伏在地上喊"万岁!"他要派人教他们用秦语喊"万岁!"这应该是最容易不过的。
  距离近的,可以纳为大秦版图建郡,一切照新收地处理,设官分职一如内地。路途太遥远的,就派遣教化人员在该处宣扬中原文化,一如现在的藩属。
  这时候典客的编制太小,已经不够用,应该扩大,也许另成立一个专营海外领地地机构会更方便。
  他要多找一些像任嚣这类的人才,分别镇抚各领地,用他的治番八字诀:“怀柔,优遇,教养,同化。"来将这些地方一一转变成大秦的版图。
  到时候,他的出巡不再像如今这样只限陆地和沿海,而是要乘风破万里浪,巡视一次海外领地,恐怕就得费时一年,那朝中要何人留守呢?
  的确,应该是立太子的时候了!但要立谁?胡亥?他太愚蠢,无法独当一面。再说要是建立了横跨海内外的偌大帝国,他继位后会无法控制!
  立扶苏,也许太过仁慈宽厚,恐怕斗不过李斯和赵高这班小人,不过没关系,他会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里就将他们带到哪里,在他的眼皮下面,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他才能要他们尽心力,而这两个人都是极有才干的,值得利用。
  等到扶苏立位,当然可以让他们退休,甚至是杀了他们!
  也许,太子只是留守,永远也不会继位……因为……因为……他这次战胜了海神……海神叫什么名字来着?……哦,他叫敖广……他只要战胜敖广……去除了去仙岛的障碍……他取服了"青春之泉",就会长生不老!
  哈,太子不再是继位者的专属称号……而是……而是留守者的尊称……太子……留守……
  始皇朦胧入梦。


  始皇梦到自己徒步行走在茫茫大海上,没有船只也没有从人。他习惯了在众人拥戴下出行,环顾左右寂无一人,心上有股难以形容的孤独和寂寞。
  还好,他的龙泉宝剑在腰,给了他不少的抚慰。
  迎面打来的浪涛像小山,奇怪的是都没有撞击到他脸上,而是从他的脚底平滑过去。
  他始终是走在怒涛奔腾的波浪间,但也一直是如履平地地向前行。
  他远远看到一处海岛,很像徐巿口中形容的蓬莱仙岛,在梦中他仍记得现在时值仲冬,那岛远望去却是一片碧绿,青翠欲滴,岛中央最高的山峰没有冒烟,也是绿油油的长满丛林。
  他继续往前行,仙岛越来越近,他仿佛看清了岛上的城市街道和港口,还有在上面走动的行人。
  啊,一切正如徐巿所形容的,黄金、白银为宫阙,奇石铺路,珠玉嵌墙,只是周围海中看不见徐巿所说的火轮船。
  大理石建筑的码头上,逐渐聚满人群,他越行越近,似乎能看清码头群众的人头。忽然他看到码头上的人都纷纷下跪。
  “万岁!万岁!”
  始皇大感诧异,岛上今天有贵宾来?但他环视四周,浪涛汹涌的海面上,仍然只他孤寂一人,难道说他们是在欢迎他?正在他狐疑之间,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他们在高呼:
  “始皇帝万岁,功过三皇,德超五帝的秦始皇万岁!万万岁!”
  群众的"万岁"声,盖过了海浪的声音,就像暴风雨中的雷声盖过风雨声一样。
  不错,他们是在欢迎他的!
  始皇高兴得难以形容,想不到不用战船,他的声威已传到了仙岛,难道说徐?已比他先到一步?
  他兴奋感动,真想不到仙岛上的人这样爱戴他,看样子,他要求点"青春之泉"应该没有问题!
  他踏着波浪而行,越过层层波浪,有如平地。
  突然,天空乌云密布,亮起火蛇似的闪电,雷声此时又盖过了群众的"万岁"声和海浪声,等到雷声过去,仙岛不见了,在他前面海中不远处,一字排开大约十几个龙头人身的怪人,全都宝剑在手。
  当中一个金龙头的怪人,未说话先仰天哈哈大笑,笑了很久才止笑说道:
  “嬴政,你果真来了!”
  始皇想起金龙应该是海神兼东海龙王敖广,他礼数周到,拱手施礼说:
  “嬴政并没有入侵你领土的野心,只是想到仙岛求取一点'青春之泉'而已,为何要阻挡于我?”
  你这几天心中想的是什么,不讲出来,凡人不会知道,难道孤家这个神也会不知道吗?嬴政,你太小看了神的神通了!”
  始皇听他这样,明白今天不能善了,也就缓缓拔剑出鞘,只见龙泉宝剑恰似一泓秋水,在闪电中熠熠发光。始皇大声喝道:
  “敖广,认得此剑?”
  敖广及从人一见龙泉剑,惊吓得都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敖广更是惊呼出声:
  “龙泉剑!”
  “不错,"始皇傲然地说:“天下第一名剑,专斩孽龙的龙泉宝剑!”
  相传龙泉剑为黄帝所遗留,他曾用这把剑砍下蚩尤的头,而蚩尤化作一条无头赤龙飞去。
  “说到孽龙,你才是将天下弄得大乱的大乌龙!"敖广狠狠地骂道:“你不但弄乱了陆地,还想翻江倒海搞浑海洋!”
  “龙泉剑下历来不斩无名之人,你我都是帝王身份,在你身边的这些孽龙又是些什么?始皇执剑喝问。
  “嬴政,你真是孤陋寡闻!"敖广说:“让孤家为你一一介绍。"说罢敖广又是仰天一阵狂笑,笑声使得天地风云为之失色。


  敖广指着左边一个白色龙头、身穿白色锦绣龙袍的人说:这是孤的二弟西海龙王敖智!”
  始皇点头为礼,因为他记得中隐老人的话,越是会咬人的狗越不会叫,斗剑时期命大喊大叫的人,全是胆怯心虚,借着骂人来壮胆,本身早就失去冷静,未出剑就输了一半。
  敖广又指着右边的一个红色龙头,身穿红色龙袍的人和黄龙头黄龙袍的人说:
  “这是孤的三弟南海龙王敖仁,四弟北海龙王敖信,其余全是我们的太子,担任各江河之神,用不着再介绍了。”
  “父王请慢,还有孩儿要自我介绍一下。"随着说话声从列队中走出一人。
  始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小金龙,凭直觉他要比其它的龙年轻得多。
  “嬴政,你还认识我吗?"他一出来就出声怒吼。
  始皇轻蔑地摇摇头。
  “从来没见过。”
  “我乃钱塘君是也,"这个金色小龙说:“还说没见过,你破坏我的好事,打破数千年来的成规。”
  “原来是你这条淫龙,朕正要斩你为你所害的数千女子偿命,祭祷那天你为何不敢出面,现在才仗人多势众?”
  钱塘君气得满脸通红,也不请示父王,举剑就刺。
  “孩儿小心,你一个人不是隐者之剑的对手!”
  但他的喊叫还是慢了一步,只见始皇用了一招"指地问天"起手势,轻巧的拨开钱塘君的剑,顺势来一招"横扫千军",以剑作刀横削,一颗龙头就飞上了天,无头人身一蓬血箭喷了出来。
  “我儿!"东海龙王敖广出声痛哭。
  其余龙王及龙子、龙孙皆惊呼失色。
  “嬴政,你心狠手辣,不顾都是龙族的道义,今天非要你碎尸万段不可!兄弟孩儿们,不要管什么单打独斗规则,大家一起上!”
  十几个龙头人身的龙王及龙子、龙孙一拥而上,将始皇围在中央,纷纷从各方面围攻,始皇使出隐者之剑中屠狗者所用的那招,群龙兵器一一被他击落丢手,最后只剩下敖广一个人剑尚在手。
  群龙跳出战斗圈外,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大家全知道龙泉剑专斩孽龙的厉害。
  敖广带着哭声嘶吼:
  “嬴政,你杀我子,孤家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始皇横剑在胸,心定气闲地笑着说:
  “敖广,还有什么绝招,全都使出来好了!”
  只听敖广突然一声龙啸,大海跟着翻腾起来,无数鱼、虾、蟹、龟等水族,纷纷露出水面,各拿奇形怪状的兵器,向始皇围攻上来,一时间攻得始皇手忙脚乱,顾到左方就顾不到右边。
  这时候,只见东海龙王敖广一声石破天惊地长啸,像条金色长虹似地跃起,一剑直刺始皇胸前。
  始皇感到一阵疼痛,胸前伤口鲜血汩汩流出,他一心慌,脚下踩空,他不再是踏凌波浪如履平地,而像是掉入悬岩,一直在往下坠落。
  他耳边还听到敖广得意的大笑,说话的声音像发自空谷,满耳周围都是回音:
  “嬴政!你胸部中我一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死……你就会死……哈哈……哈哈……我会随时跟着你,看你死时痛苦的样子!哈哈……哈哈……”
  始皇从梦中惊醒,全身都流着冷汗,摸摸胸口,真的在隐隐作痛。
  值夜近侍听到他在梦中的叫声,也连忙赶进舱来。
  “陛下又做恶梦了?"近侍关怀地问。
  “嗯,没事了,你出去吧!"始皇有点腼腆而不耐烦,就像惯于说谎的孩子又被别人视破一样。
  恶梦!恶梦!他这一辈子都为恶梦所困扰!


  始皇的船队继续在海上航行,到达离琅琊不远的地方,风浪突然转大。
  始皇想起梦中敖广所说的,他要随时跟着他,看着他痛苦地死,因此,他绝不能示弱。虽然几天来他都感到胸部隐隐作痛,有时还会轻微发烧,他仍装得若无其事,照旧在甲板上晒太阳,和蒙毅、张良聊天。
  有天他实在忍不住,将那晚的恶梦告诉张良,要他为他解梦。
  张良恭敬地回答说:
  “梦其实有很多种,有能解释的,也有不能解释的。有的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想得太多,这个人或这件事,就会出现在梦中。”
  “照你这样说,朕是白天想这件事想得太多,所以才会有此恶梦,"始皇双手放在胸前,却不愿说出胸口疼痛的事:
  “还有哪些梦是无法解释的呢?”
  “大部分的梦都不需要解释,很多人在睡觉时,受到外界的刺激,也会以梦的方式表达出你的反应。譬如说,有水偶尔滴在脸上,人就会梦到下大雨;蚊虫在耳边叫,有时会反应在梦中出现打雷的现象等等。”
  “前几天晚上可没有蚊子在耳旁,可是朕却梦到闪电打雷的声音。"始皇不服地说。
  “臣只是举例而言,不一定某种刺激就会产生某种固定的反应,梦中的反应乃是千变万化的。”
  “这样说来,圆梦者所说的梦能预兆,乃是无稽之谈了?”始皇怀疑地问。
  “不然,"张良摇头说:“梦有时是某种事情要发生的先兆,这种梦是可以作解释的,不过这种梦要具备三个条件。”
  “哦?要具备哪三个条件?"始皇的兴趣被提起来了。
  “第一,梦必须完整。第二,梦必须清晰。第三,醒来时必须是在半夜。”
  “朕这个梦都合乎这三个条件,应该属于可解释类了!"始皇半信半疑地说。
  “正是。"张良说。
  “那敖广说是要随时找朕报仇,我们应该预作防备。"始皇有点担忧地说。
  他没告诉张良敖广说要等着看他死的话,他讳言死,根本不愿提到"死"这个字。
  “陛下放心,这可由臣来安排。"张良安慰他说。
  “你要如何安排,可否先告诉朕得知?”
  “海神只有在梦中才能以人形出现,他要是随时都窥视在陛下左右,那一定是化作海龟或大鱼,所以陛下可以在船上安排强弩和巨网,发现有巨大的海族,就加以捕捉或射杀。”
  “这个安排甚好,只要敖广敢纠缠不清,出现在朕眼前,朕就要亲手加以捕捉或射杀!”
  始皇开心地笑了。
  海上风浪加大,近侍又来催始皇下舱休息,始皇也感到身体倦怠,想小睡一下,于是交代了蒙毅准备捕杀海神事宜,他就下到卧舱去了。
  在恭送始皇下去船舱以后,蒙毅半埋怨半开玩笑地对张良说:
  “你对主上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张良长长叹口气说:
  “说一次谎话,为了要圆谎就得继续说无数谎话,说到后来,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了,可见装神弄鬼的事是做不得的,哪怕目的是完全正确的。”
  蒙毅面有愧色的沉默,避开张良的目光,看到海上远方去。
  张良接着正色地说:
  “我刚才对主上所说有关解梦的事,的确是真话,有的梦确实可以预兆未来的事!”
  “那你对主上的梦,要如何解释呢?"蒙毅转过脸来,急切地注视着张良问。
  “主上的梦,可说是真假参半,部分是预兆的,部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你解释来听听。”
  “大战敖广,斩杀钱塘君,这些梦境的出现,乃是听我谈'山海经'听多了,而且他早存有杀钱塘君为民除害,以及击败海神,求取仙药之心,所以凑合起来在梦中出现!"张良笑着说。
  “那敖广刺他的那一剑呢?"蒙毅追问。
  “这是某种不良预兆!"张良忧形于色地说。
  “不良预兆?我听某个博士说过,根据《周公解梦》此书,被人刺,见鲜血,乃是上上大吉?"蒙毅立即反驳。
  “《周公解梦》乃是后世阴阳家,假借周公名义所杜撰,根本是些信口雌黄之谈!"张良轻蔑地说。
  “那依你要作何解释呢?"蒙毅反问。
  “廷尉要听真话,还是要听敷衍讨好之言?"张良认真地问。
  “那还用得着说,当然是听真话!"蒙毅也严肃地回答。
  “主上被敖广刺那一剑,表示主上原先的肝疾,鲜血直流,预兆病情会突然变得严重。张良沉吟地说。
  “真的?"蒙毅惊问。
  “廷尉,你应该看得出近日主上脸色焦黄,精神不振,和我们言笑都是勉强装出来的,这都是肝疾恶化的象征!”
  “那该如何是好?"蒙毅急得没有了主意:“在这路途当中!”
  “李斯和赵高都是小人,主上病情有变,廷尉就随时不可离开主上身边,提防他们动手脚。"张良张望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说。
  “他们敢加害主上?"蒙毅也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充满愤怒和怀疑。
  “这他们绝对不敢,"张良抚慰他说:“张继是指立太子之事。”
  “张先生的意思是……”
  “始皇此刻假若有事,必然会立扶苏……”
  “我明白了。"蒙毅点头说。
  两人会意,但都陷入了沉思。


  为了讨始皇欢喜,张良建议在楼船船头、船尾及两舷,派人准备连发劲弩和巨网,凡发现有水物即予射杀或捕捉。但至琅琊的一路上,并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射杀的只是一些小鱼小龟,网到的也是一些小蟹小虾,没有疑似敖广的大东西。
  更可证明没抓到敖广的是,始皇几乎夜夜都做恶梦,敖广不是和他恶斗,就是哭喊着要他偿还儿子的命。
  到达琅琊港口,始皇上岸休息,船队也借这段时间补充粮食,加添淡水。
  果然琅琊太守向始皇禀奏了一件怪事,就在始皇梦斩钱塘君那一夜,浙江水突然低落减退,大潮时也到达不了平时的水线。会稽太守乘此大好机会发动黔首修堤,预计堤防修好后,水患从此根绝,而同时进行的渠道和水库建筑好以后,沿江荒地都将变成肥沃良田。
  始皇当然高兴听到这项好消息,因此更确信那天晚上的梦是真实的。
  连带更增强了他求取长生不老药的信心。
  在琅琊台上住了几天,眺望秀丽的山景和壮阔浩瀚的大海,始皇觉得精神好了不少,虽然御医和几位近臣都已知道他的肝病越来越严重。
  蒙毅好几次想提立太子的事,全都为始皇兴高采烈的态度所打消,他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兴致。
  李斯和赵高同样想进言,可是他们不敢。
  始皇亲眼看到他自己的成果,二十八年初登琅琊,这里只是一处荒凉没有人烟的偏僻的海岸,自他下令迁移三万户来此,如今已蔚成大邑,不但渔耕发达,也建立了良好港口,商贸四通八达,几乎可直追即墨。
  在留连不舍的情况下,始皇又登船北行,这次主要目的是北部海域,他要探勘北方港口,也希望在海上找出敖广刺杀或捕捉。
  不过,他对琅琊的依恋不舍,自己有了不祥的惊觉,他自知有病,但并不认为有多严重,但对琅琊那种依依不舍之情,却表示他的意志力已逐渐衰退,是因为他老了?他才五十岁,祖父秦昭襄王在他这个年龄,正是积极向外发展,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时候。
  还是他真病得严重,以致意志消沉,压制不住对旧昔事物的依恋?
  他这辈子都紧记恩师中隐老人在教他帝王学时,所告诫的那番话。老人说——
  一个称得上好的君主,必须意志力坚强,而要做到意志坚强又必须紧守"不依、不恋、不怨、不悔"四项原则。
  “不依",帝王的生涯本来就是孤独寂寞的,他站在所有人之上,只有别人依靠他,他绝无法依赖别人,否则就会造成大权旁落。
  “不恋",在事物方面,留恋旧的,就不能开创新的;在人的方面,惜恋旧人就不能大刀阔斧地提用新人,会造成腐化、老化。而在个人感情方面留恋往日事物,就没有精力和勇气向未来挑战。
  “不怨",君主要有"有功分众人,过由一身当"的担待和宽大胸襟,这样才能受到底下九臣的敬重和心服。有功归己,有过怨人,一定会造成众叛亲离的结局。
  “不悔",再大的失败,只要保持君主的权力,就有重新来过的本钱,时间和精力用在追悔过去,不如用在开创将来。
  始皇自信平生都能做到这四项原则,所以能统一天下,威慑群臣,没有任何臣子敢自夸他是朝中不可或缺的人,但现在,他凡事都想找蒙毅和赵高商量,对琅琊台竟怀着"美好时光不再"的缅怀心情。
  他是老了?
  还是真的病得很重?


  一百余艘大楼船,以战斗队形分成数列、数行在大海上航行,乘风波浪颇为壮观。
  每艘船上准备好了连发劲弩和巨网,发现水物就予以射杀捕捉。
  始皇全身朝服端坐头排中间的楼船船头,李斯、蒙毅和张良侍坐,赵高和座船船长两旁侍立。
  他手执连发劲弩,箭已上弦,一面注意水面上动静,随时准备"敖广"的出现,一面还在看船队的*演。
  座船船长也就是整个船队的都尉,他以鼓声和旗号指挥整个船队变换各种攻击队形。
  始皇精神奕奕,似乎忘了身体的疼痛,他不时转过头去夸奖和勉励都尉几句。
  这只是七拼八凑由江上水师楼船组合而成,就有如此相当不错的场面,要是将来一千艘海上水师建立起来,那会是多伟大、多壮观!
  那天,船队通过之罘山海域进入渤海。
  忽然,左侧最边上的楼船发出了短促紧急鼓声,由远至近,一艘一艘的船接连相传过来。
  船队都尉命旗语手打旗问讯,接着向始皇跪禀:
  “启奏陛下,左首第三号船发现敌踪!”
  “敌踪?是海盗船?"始皇笑着说:“好大胆的海盗,连朕一百多艘大船队也敢打劫起来?”
  楼船都尉跪在甲板上不敢插嘴,等到始皇把话说完,他才又禀奏说:
  “不是海盗,乃是发现了一条小船般的大鱼。”
  “真的?"始皇高兴得站了起来:“何不早说!你下令将鱼赶到中央,由朕亲自射杀!”
  都尉命人打出旗号,传出鼓声,随着头排十多艘船,迅速改变了包围队形,最左侧的两艘船超前拦在前面。
  包围圈逐渐缩小,每艘船的劲弩手和投石机纷纷发箭投石,却不敢直接射投在大鱼身上,而是逐渐将鱼逼向中央始皇的座船前面。
  侍立在始皇背后的张良,不禁暗暗摇头,皇帝真是不好伺候,发现大鱼射杀也就罢了,还要赶来让他亲自射杀,要是跑了,又不知有多少人获罪。他因此下定决心,为某个有作为的人打天下创事业可以,绝不沦落为专伺候帝王好恶的弄臣!
  大鱼渐渐被赶到中央,果然体积不小,大约有一般江船大,头上还在喷水。张良在仓海君处见过这种巨鱼,大的比这只鱼还大,当地人称之为京鱼,京者大也。
  跟他到中原的仓海力士本是以捕此种鱼为主,所以练得好手劲,能投一百二十斤铁锥。
  原来当地捕京鱼,是以带长索的倒钩铁矛射鱼,鱼一被射中,负痛而逃,铁矛倒钩陷于肉内,血流不止,鱼就拖着渔船上下翻腾,因为这种京鱼和人一样,必须在水面上呼吸,所以时而水下,时而水面,拖得渔船满海跑,最后流血过多死亡,才用船将鱼拖回。
  始皇全神惯注于京鱼,手执连发劲弩瞄准,只见大鱼到处,波涛像小山头一样拥起落下,座船也随之摇摆不定,根本就无法瞄准,他转脸问张良说:
  “这是什么鱼,体积如此庞大?”
  如此大鱼,臣虽住过沧海,也是首次见到。"张良不说真话,但他也未说谎。
  “想必是敖广所变,待朕赏他几箭。"始皇得意地哈哈大笑。
  随着说话,始皇的劲弩发出,六支连环箭,支支射插在京鱼背上,但京鱼似乎没有一点感觉。
  这时随行的渔家能手大概已认出此鱼,知道该怎么捕捉法,纷纷下了小艇,解缆向大鱼划去,就像群蚁奔向活泼鲜跳的大蚁蜢,他们手上都拿着带有长索的长矛。
  这边始皇接过内侍递来的强弩,又接连发了六支箭,这次是两支箭射中大鱼的眼睛。
  那边十多艘小艇也已接近大鱼,带倒钩的长矛不断射中鱼身鱼背,大鱼负痛发狂,大尾巴一扫,一道大浪迎着始皇扑来,始皇被惊得倒退了好几步,全身溅得透湿。
  大鱼拖着十多艘小艇往远处逃逸,船上众士卒吆喝声如雷,战鼓敲得更为激烈。
  眼看着大鱼时而水下,时而水面,翻腾疾驰,血染红了大片海水,始皇似乎又回到八岁在邯郸看人家斗狗时的兴奋。
  他喜欢见到血,不管是什么血,只要是血就会使他有股莫名的兴奋。
  “陛下,到舱内更衣吧!陛下的衣袍全湿了。"近侍上前禀奏,这是他对始皇的关怀,也是他的职责。
  始皇粗鲁地推他,不耐烦地说:
  “等等,朕要看个结果!”
  他不再是五十岁的皇帝,而是八岁在街头看热闹的任性孩子。
  为了让始皇看到结果,整个船队张满了帆,紧跟着大鱼逃逸的方向追,但船的速度到底比不上临死挣扎的大鱼,渐渐鱼和小艇只剩下一些小黑点,最后终于消失在海平线下。
  “敖广,朕这次会抓到你!你想不到吧,实际的情况正和梦中相反!"始皇喃喃自语:“你应该知道,现实宇内是由朕在掌管!”
  他又转脸问张良:
  “大鱼到底会挣扎到什么时候?”
  “也许半天,也许两三天,要看它受伤的程度。"张良这回说的是老实话。
  “那朕恐怕等不及了!"始皇依然自说自话:“朕要下舱更衣。”
  众人中只有张良懂得始皇话中的意思,他意不在大鱼,而是指求取仙药和征服海洋。
  张良在想,始皇也许已知道自己病况严重。


  始皇真的没等得及看捕捉大鱼的结果,因为一天以后,那些捕京鱼小艇拖着小山似的尸体回来时,他正发着高烧。
  御医们会诊的结论:受到风寒,引起旧疾复发。
  始皇躺在病榻上,时而昏迷。当他清醒的时候,近侍向他禀奏大鱼已捕获的消息,但他似乎失去当天看捕鱼时所有的狂热,他只淡淡地说:
  “朕知道了。”
  但过了一天,当他高烧刚退,人稍微清醒点的时候,他主动召见蒙毅和张良到病榻前,问起捕大鱼的情形。
  “陛下龙体欠安,还会想到这些琐碎小事,请多休养安神。"蒙毅不太赞同地说。
  但他还是禀奏了大鱼的追捕惊险过程,伤鱼拖着十多艘小艇挣扎了一天一夜才算死,现在拖在座船的后面,等候处理。
  “张生明白朕为什么这样关心大鱼吗?"始皇笑着问张良。
  张良考虑了一会,没有答话。
  “张生不必为难,有话直说,说错了,朕也不会见怪。"始皇注视着鼓励他。
  张良会意,知道该说真话的时候到了,他态度诚恳地说:
  “捕捉大鱼对陛下来说,象征意义大过实质意义。”
  “是为了朕真将大鱼看成是敖广?"始皇露出狡黠的笑容。
  “中隐老人的传人应该没有这样迷信。"张良说话的口气,没有将始皇看成是拥有无上权威的皇帝,而当成是起辈好友似的。
  蒙毅深怕始皇会生气,暗暗扯了张良的衣服一下,张良依然不动声色,装作不懂。
  “不然,"始皇摇摇头说:“虽然老爹灌输朕的思想,说鬼神都是聪明人用来骗无知的愚夫愚妇的,但朕总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个主宰,正如同人间有帝王一样。人间有帝王,就有分担职守的将相百官;有上帝,当然也就有代上帝牧民的各种鬼神。”
  始皇的这番话大出张良的意料,现在他才完全明了始皇具有一个矛盾的性格,一会信,一会不信,全看他的高兴,或者说是全看对他是否方便或有利与否而定。
  “那陛下是将大鱼当作敖广的化身了。"张良也露出狡黠的笑容。
  “不然,"始皇还是摇头:“敖广没有这样愚蠢,朕也没有这样笨!”
  张良无话可答,只有保持沉默。
  “那张生知道大鱼的象征意义是什么吗?”
  张良看出始皇的刚愎性格,他绝不愿承认别人猜透他的心意,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比较好。
  果然,始皇并没有等张良答话,而是自言自语地说:
  “大鱼象征敖广,敖广象征海洋,朕想亲眼看到——甚至是亲手捕捉到——这条大鱼,那就象征朕将亲自征服海洋或亲眼看到海洋被征服。但当天突来的巨浪打湿朕的衣服,使得朕病了几天,无法亲眼看到捕鱼船队凯歌而归,朕不喜欢这个象征意义。"始皇若有所思地说。
  “陛下真是想得太多了!"蒙毅感叹。
  “不然,"始皇憔悴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朕这几天发烧,昏昏迷迷,做了许多怪梦,稍微清醒时也想了很多事情,总算想通了一件事。”
  “陛下,什么事?"蒙毅恭敬地问。
  “那就是天下之至大,非一人能治,时间之无穷,应世代相递!”
  “陛下圣明!"张良用道贺的口气大声说。
  “张生是否要恭贺朕的大澈大悟?"始皇笑着说。
  张良被他道破心事,不禁满脸通红,不像须眉男子,反而似姣好少女。
  始皇忍不住在心里想,真是个奇特的人。
  “另外,朕想到立太子的事……"始皇没将话说完,却以目示意侍立榻前的近侍。
  近侍会意走了出去,将卧舱外面的所有人都赶出船舱,自己就守在船舱口。
  “朕想立太子,蒙毅看该立谁比较好?"始皇乏力地问。
  蒙毅听到他虚弱的声音,看不到他脸上原有的刚戾之气,眼前叱咤风云的始皇帝,一病之下,意变成一个平凡孤独的老人!
  “这是陛下的家事,不容臣等插嘴。"蒙毅在席前俯身回奏。
  “蒙卿这句话就说错了,立太子怎么会是朕一家的事?"始皇面露不悦:“张生,你的看法呢?”
  “臣就更无置喙的余地了!”
  这是张良和蒙毅商量好的对策,因为他们清楚始皇多疑的性格,急欲帮扶苏说话,反而会使得始皇反感,因为胡亥这次随时随侍在侧,而且无论怎么说,胡亥是皇后嫡出的独生子。
  张良大胆判断,以目前天下尚未大定,建设工程千头万绪,民心不服,始皇自知来日无多的情况,他要立太子,一定会立扶苏,用不着他们多言。
  这叫做欲擒故纵的策略!
  果然始皇叹了口气说:
  “爹娘疼幼儿,胡亥是朕最小的儿子,也是皇后留下的独嫡子,本应立他,但他生性愚顽,当一个太平天子尚可。现天下虽定,但民心未全附,各种建设方兴未艾,政事千头万绪,不是胡亥所能应付得了的。"说到这里,始皇仿佛很累,停下来喘了口气。
  喝了一口茶,休息一会,始皇又缓缓说道:
  “前些日子我也曾问过李斯丞相,他建议立扶苏,你们认为怎样?”
  “陛下圣明。"蒙毅和张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也赞成立扶苏?"始皇怀疑地问。
  “臣保持初衷,不敢断言!"蒙张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这时近侍来报,众御医等在舱外,该会诊的时候到了。
  蒙毅和张良借此机会告辞。


  御医诊断,始皇的病是因风寒引起,所以必须紧急靠岸,由陆路回咸阳。大队人马行至平原津,始皇病情加重,已不适合旅行,改在沙丘平台行宫休养。
  始皇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脾气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坏,他明知自己快死了,却不许任何近侍提到"死"字,否则就受重罚。
  群臣都关心立太子的事,但谁都不敢提起,因为谈立嗣就免不掉要提到"死"字,谁都不敢触及始皇的这项忌讳,连蒙毅和张良都不敢,因为怕引起反作用。
  始皇病情越来越严重,群医已经束手,但始皇严命他们不得向外透露他的病情,违者灭族,所以御医对外宣布始皇的病情,一直说始皇偶受风寒,需要休养,大小政事皆由李斯丞相处理,择要向始皇禀奏,以作裁决。
  随时陪侍的只有胡亥公子,能见到始皇的也只有赵高、李斯、蒙毅及几个亲近的内侍。
  有一天,随行博士联名上奏,皇帝偶染风寒,长岂不愈,应该派出大臣前去泰山祭祷,并祭德水祈福。
  始皇准奏,命李斯考虑人选。
  李斯原本想亲自去以讨好始皇,召集蒙毅和赵高三人聚集讨论。
  当蒙毅犹未到场,赵高首先问李斯:
  “这次至泰山祭祷,丞相准备派谁去?”
  “以亲贵关系而言,当然应该由我们三人中间选派一个人去,因为这是代表主上亲自上泰山祈福,并非一般祭祀,"李斯加重语气说:“所以这个人不但要份量够,而且要有真诚爱护主上之心。”
  “那我们三人中间又以谁最为合适?"赵高又问。
  李斯故作考虑,很久一会儿才说:
  “中车府令要照顾主上起居,当然不宜随行,蒙廷尉陪伴皇帝,主上似乎一日无他就不快乐,那只有老夫走一趟了。”
  赵高听了他的话,不断微笑摇头。
  “怎么?你不赞成老夫去?"李斯着急地问,大有怕赵高抢功夺宠的意味。
  “我认为应该由蒙毅去。"赵高一针见血地说。
  “为什么?”
  “丞相,我们之间合作已久,应该无话不可说,是吗?"赵高不回答他问题,反而倒问一句。
  “不错,应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李斯点头。
  “那我请问丞相,你看主上的病情到底如何?”
  李斯心想,看始皇的样子,可说是病情严重,整个人都瘦得走了样,腹部肿胀,明显是积了水,命危已在旦夕,但他不愿直接回答,而是淡然地说:
  “老夫只能偶尔见到主上一下,而你是时时陪侍在侧,应该比老夫清楚。”
  赵高先作一阵鹭鸶笑,然后才开口说话:
  “主上的病情我们都心知肚明,为了忌讳不必挑明了讲,一时有什么不讳的话,你做丞相的不在主上身边,怎么应急?所以丞相是千万不能去的!”
  “那派中车府令你去?"李斯仍然有点不服气。
  “在这种节骨眼上,我才不会傻得肯离开主上身边!"赵高不屑地微笑。
  他这句话使得李斯蓦然惊醒。
  对啊!看情形始皇的病是不会好了,那他千里迢迢的到泰山祭祷,他要讨好谁?再说太子未立,始皇一死必有一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他不在场,注定会倒楣遭祸。但他不能就此改方向松口,便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李斯承蒙皇帝厚恩,三十多年来由一无名书生,提拔到位极人臣,荣封通侯,儿子皆尚公主,女儿亦皆嫁公子。主上对斯如此恩德深重,老夫不表达一点心意,于心不安!”
  赵高微笑地看着李斯,不断地摇头。他在心里想——你这只惯会惺惺作态的老狐狸,你经过我的点破后,真要你去的话,你才会着急得哭出来。
  但他口中说的却是:
  “丞相,打开天窗说亮话,在立太子方面,我们是立场不同的。”
  “哪里!哪里!"李斯连口否认。
  “我得到宫人报告,说前不久主上问到立太子的事,你建议立扶苏,可有此事?"赵高带着逼问的口吻。
  “没有,没有,你别听他们胡说。”
  “也许你站在大公无私的立场,建议立扶苏是对的。"赵高阴沉地说。
  “不对,不对。"李斯情急,接连不承认。
  “丞相是说我的话不对?还是立扶苏不对?"赵高对这个极富才能,却利欲薰心的老头子,打从心里看不起。
  “老夫是说我根本未建议立扶苏,那个传话的宫人说得不对。”
  “好,现在谈这些无益,立太子的事,还可缓一步商量,因为在这种情形下,谁都不敢向主上提起。”
  “不错,不错,"李斯乘机改变话题:“我们应讨论的是派谁去祭祷山川。”
  “依丞相所说,在下不适宜去,依小人之见,丞相不应离开,那该谁去,不言自明了!赵高装出豪放状,仰天哈哈大笑,但不男不女的声音,更加尖锐刺耳。
  李斯无奈地跟着笑,不知为什么,他李斯学富五车,足智多谋,遇着赵高这个阉人,却是胆战心惊,凡事不能不步步为营。
  外面家仆来报,廷尉蒙毅大人到。李斯和赵高不敢托大,两人皆至门外迎接。
  坐定以后,两人轮番提出理由,说以蒙毅既亲又贵的身份,乃是代表始皇祭祷山川的不二人选。
  蒙毅自思祖孙三代皆受始皇恩宠,本人和始皇更是名虽君臣,情同父子,理所当然地该由他去,他欣然的一口答应了,决定几天内择吉出行。
10

  “贤弟,你真的就这样舍我而去?”
  十里长亭的送别宴后,蒙毅执着张良的手,再三盘桓,依依不舍。多日来的相聚,两人不再是宾主情谊,而是成了推心置腹的莫逆之交。
  蒙毅脸上充满离愁,张良则是满脸的忧郁。
  “只怪我一时感情冲动,自忖于情于理,这次祭祷之行都该我去,忘了你的叮嘱。"蒙毅自怨自艾地说。
  “事已成定局,再后悔无益,"张良安慰他说:“何况事情也许不会像我们所想的那样糟,说不定因为你的虔诚感动上帝,始皇的病真会好起来。”
  “但愿如此,只是按照目前主上身体状况看起来,病想好,难!难!难!”
  离愁加上伤感,蒙毅忍不住两眼湿润。
  张良内心感动,也不禁神情惘然,两人相对默然良久,蒙毅折下长亭边柳树上一根长枝,递给张良说:
  “天涯海角,愿长相忆!说实在的,你为什么不能留下帮我?”
  “多蒙蒙兄厚爱,张良只是一个亡国臣虏!"张良心中也是充满了激动,不忍再欺骗他。
  “贤弟何出此言?"蒙毅惊问。
  “小弟不名张继,本名张良。"接着他将自己的家世原原本本说了,当然没提博浪沙以铁锥刺秦王的事。
  蒙毅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多时来倚同心腹的人,却是一个胸怀复国的亡国余孽。最后他叹口气说:
  “往事已矣,现天下一统,贤弟不该再存这种地域观念!”
  “早就没有这种狭窄的偏见了,不然我会赞成立胡亥,不会费这么多的事,装神弄鬼帮你促立扶苏了。"张良强笑着说。
  “功败垂成,只怕我这次离去,事情会有变。"蒙毅又懊恼起来。
  张良仰脸看天,日头还未正中,他执起蒙毅的手说:
  “时间还早,说实在的,我也舍不得就此上路,来,让我们进入亭内小歇,以茶代酒,小弟为你借箸代筹一番!”
  蒙毅命从人再摆出茶具,重新生火煮茶。两人再进入亭内坐下。
  “蒙兄去后,这里可能发生三种状况,"张良喝了一口热茶说道:“一个状况是蒙兄祭祷回来,始皇病情好转或是没有恶化,那就一切照我们的原计划,什么都不要说了。”
  “那第二种情况呢?"蒙毅急切地问。
  “第二种情况是蒙兄回来,始皇已有不讳,但明示诏立扶苏。这时你只要防备朝中其他公子有变,以及各地引发的动乱。但这些可能性不太大,你只要会同李斯丞相及各大臣维持朝中秩序,等待扶苏回来发丧继位即可。怕只怕发生第三种状况……”
  “什么状况?"蒙毅插口问。
  “那就是等你回来,始皇已去世,而诏立的是胡亥!”
  “那又怎么样呢?主上一直想立的就是胡亥。"蒙毅不以为然地说。
  “这里面一定有诈,因为依小弟判断,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始皇绝不会立胡亥。”
  “你是说李斯赵高他们可能矫诏立胡亥?"蒙毅不相信地摇摇头:“他们不敢,再说李斯一向都是主张立扶苏的,继位的事需要经由丞相之手公告天下,单凭赵高一人无法弄鬼。”
  “但你不要忘记,赵高虽名为中车府令,而且一直委屈为始皇御车,可是印玺和文书全由他掌管,无异掌握了整个宫中枢密!”
  蒙毅蓦然一惊,喃喃着说:
  “那该怎么办?我是否该请求另派人去?”
  “事已如此,后悔无益,你要求改派别人去,会伤到始皇的心,因为他认为这些大臣中,唯有你会真诚为他祈福。”
  “那该怎么办?贤弟何以教我?”
  “以我这些日子观察所得,不管胡亥是始皇本意所立,或是矫诏所立,今后政局会由赵高所主导。"张良忧形于色地说。
  “这个我知道,胡亥从小就在赵高的管教之下。"蒙毅点点头说。
  “那扶苏和蒙家就危险了!"张良感叹地说。
  “何以见得?"蒙毅并不完全相信张良的警告。
  “扶苏几年来监北地蒙恬军,和令兄处得很好。”
  “这我知道。”
  “胡亥和赵高怕扶苏有所异心,必定会先除去扶苏的势力,也就是令兄和那三十万大军。”
  “……”
  “蒙家一直受始皇宠信,远超过所有将相,早已成为朝中大臣的妒忌目标,一时有事,幸灾乐祸的多,愿加援助的可说绝无仅有。”
  “那蒙家要如何自保?"蒙毅这时才真的完全醒悟,长叹一口气说:“蒙家自先大父蒙骜,家父蒙武,一直到我们兄弟,只知忠心报国,并未刻意邀宠!”
  “只是树大招风,这是一定的道理,别人只妒忌蒙家得宠,不会管宠信是怎么得来的!张良也跟着长叹一声。
  “那该怎么办?"短短的一段谈话中,蒙毅连说了几个
  “该怎么办?"显示他已慌张得失去了主意。
11

  张良环视周围,只见群仆正围在山坡远处聊天,不会听到这边的话,他压低声音说:
  “假若有这种情况发生,蒙家唯一自保之途,只有破釜沉舟的做!”
  “如何破釜沉舟?"蒙毅不解问。
  “只怕你们兄弟做不到!"张良注视着蒙毅说。
  “说说看,让我衡量一下。"蒙毅催促说。
  “一旦胡亥立位,赵高势必煽动胡亥除掉扶苏,免留心腹之患,连带将蒙家连根拔除,不仅是你兄弟二人,恐怕会是灭族之祸!”
  蒙毅由心底冒出寒意,但他不能不承认有这个可能。
  “蒙家将如何自处?贤弟有以教我!"蒙毅恳切地说。
  “拥兵自保,待势而动,这是蒙家唯一自保之道!”
  “胡亥如要加罪,一定是反叛罪名,那岂不正应了这个罪名?"蒙毅摇头说。
  “扶苏和蒙家可效昔日赵国李牧故事……”
  “怎么做法”
  “不奉诏,不言叛。你应早些通知令兄和扶苏预作准备,令尊虽在渭水躬耕,自认已在尘世外,但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弄不好还成为要挟你们弟兄的人质,所以你应及早通知令尊和其他家族,以投亲名义提早迁往北边。而你祭祷山川已毕,假若得知始皇已驾崩的消息,也就不必再回去覆命,南奔北边令兄军中。”
  “只怕家父和家兄都会说我危言耸听。"蒙毅有点懊恼地说。
  “不然,"张良笑着说:“依我判断,只要你将始皇病重的消息传回令尊处,令尊就会迁地为良,不过不一定会去北边。”
  “难道说,贤弟比我这个做儿子的更了解自己的父亲?"蒙毅有点不服。
  “也许令尊和张良乃是同道中人,淡泊名利,知机先着,一切以养生恬适为主,能为则为之,不能为则高蹈远飞,绝不像一般所谓忠臣烈士或贪夫夸士,自起名利之火。至于令兄和扶苏,那就看你如何说服他们了。”
  “这又要惹出一场刀兵之祸,蒙毅兄弟于心不忍。"蒙毅低头叹息。
  “我的看法不同,"张良说:“只要扶苏和令兄不公开言反,胡亥和赵高不敢轻撄三十万精兵之锋,再说朝中大将也没有一个是令兄的对手。"张良侃侃而论。
  “……"蒙毅陷入沉思。
  “这样一来,胡亥在位若贤,扶苏和令兄可加以辅助,若赵高以恶济恶,胡作非为,引起朝中宗室和大臣反感,民间不安,扶苏可以名正言顺讨伐,这就是所谓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上上之策。”
  蒙毅仍然沉默不语。
  “临别之言,望廷尉留意,否则听从乱命,不但扶苏公子及蒙家遭殃,而且会祸延天下百姓。始皇帝加在民众身上的压力已到极限,始皇因为英明勤劳,尚能控制。最要紧的是因他年事已高,有志之士尚怀一点希望,等待仁慈的继位者。假若年轻的胡亥继位,再变本加厉地增加百姓的负担,一旦反抗发动,将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发就不可收拾。”
  张良注视蒙毅,只见蒙毅还是低头无语。他抬头望望天际,日头已经当中,他充满离愁地说:
  “蒙兄,时间已不早,小弟该上路了。”
  蒙毅握住他的双手说:
  “假若扶苏能继大位,还望贤弟出山辅助。”
  “到时候再说吧!"张良洒脱地笑了:“只希望蒙兄能谨慎而又果断地度过这一关。”
  “贤弟放心,我虽然离开主上身边,还是留得有人,有所动静会先通知我。”
  “那小弟就放心了,我会永远记得和蒙兄这段交往。"张良诚恳地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告辞!”
  张良爬上一部单马安车,自行御驾,绝尘而去,犹时时回头挥着手上的柳枝。
  蒙毅伫立远望,一直到车后尘灰散去,仍舍不得走。
12

  始皇躺在病床上,近日来也都处在昏迷状态,今晚夜半,他突然清醒过来。
  内寝沉寂,只有一名轮值的小近侍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着瞌睡。
  往日见到这样,他一定会加以叱责,甚至是交近侍总管严罚,但今夜对这个只有十多岁的半大女孩,却有着说不出的一股怜惜。
  俗话说得真是一点都不错,"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十多岁的孩子应该是最贪睡,雷都打不醒的年龄。
  他不想惊醒她,虽然他感到有点饿。
  中隐老人告诉过他,身为帝王,应该凡事都以理智判断,不能带一点感情成分,譬如,眼前轮值的这名小近侍打瞌睡,按宫规,不出事杖责二十,因而误事者论斩,绝不能因为她年幼长得可爱,就动了怜悯。
  中隐老人说,帝王动了感情,就表示他的统治人格已经软化,乃是帝王的一大危机。
  他为什么近来常出现这种统治人格软化的现象?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依恋,因而对周遭的人和事,动不动就会感到伤感和怜惜,还是因为在这几天的断断续续昏迷中,他想到和梦到的都是充满着柔情的人和事?
  刚才他还梦到了皇后,病后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梦到皇后,中间偶尔会掺杂着其他的人:中隐老人、名义上的父亲庄襄王、生身父亲吕不韦、母亲帝太后……等等,但都没有像梦到皇后这样真切,两相面对,就像生前一样。
  刚才他梦到的皇后着的是仙女装,宽大的绿袍,大袖细腰,头戴珠珞冠,长长的珍珠串成排地覆着额头,看上去比着皇后服更多一份飘逸。
  她无限怜爱地抚摸着他苍老瘦削的脸说:
  “嬴政,你辛苦了几十年,如今是该休息的时候了,看,你好可怜!”
  “可怜?"当时在梦中的他不服平地笑了:“朕拥有宇内,贵为天子,富贵为前世任何帝王所不及,你还说朕可怜吗?”
  皇后笑了,就像听到他八岁时说错话那样笑了,轻蔑而带着姑息。
  “我说得不对吗?你有什么好笑的?"他有点生气。
  皇后耐着性子,就像十三岁时抚慰他刚愎的脾气一样,挂着甜甜的笑容说:
  “人间本就是苦难,乃是上天责罚生灵的牢狱,权势越大的人也就是受罚越重的,寿命长也就是刑期长,你懂得吗?”
  “玉姊,你的话我听不懂!"他困惑地摇头。
  “就拿你来做比喻吧!你自认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实际上情形也是如此,但想想看这几十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所以你要明白一句话:'最好不生,次好早死!'没有犯天条造下罪孽的生灵,不会罚到世间受苦,这就是'最好不生!'刑罚期短,活得短,最好是出娘胎生下地就夭折,这是'次好早死!'的解释,你懂了吗?”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他嬉皮赖脸地说:“为什么我掌握天下大权,享尽人间荣华富贵,食前方丈,后宫三千。一声令下,千百万人随之迁移,一皱眉头,千百人头落地,你反而说我不如刚出娘胎就夭折的婴儿!”
  “痴儿,痴儿,你真是至死执迷不悟了!"皇后娇嗔跳脚地叹息。
  他注视着皇后娇艳的脸颊和轻盈的体态,有如十七、八岁的处子,真是越长越年轻了,再想想自己比她还小五岁,却是半头白发,脸有皱纹,垂垂老矣,这也许是仙界人间最大的好坏区别,仙界自然而然永保青春,但在人间,以他天下之主的权势财富,却换不来片刻时间的留驻。
  他不禁又想起徐巿和他的"青春之泉"。
  皇后仿佛能看穿他的思想,微笑着说:
  “痴儿,你现在总算开始有点开窍了!”
  他凝视着皇后的娇态,忍不住有点意乱情迷起来,他上前想拥抱她,口中说着:
  “玉姊,好久没亲近你了,让我抱抱!”
  “别碰我!"皇后怒叱:“你的混浊之气会弄脏了我!”
  看到他难过沮丧的样子,皇后似乎不忍,又展开笑靥说:
  “时候快到了,我俩会永远相聚,痴儿,你这样急在一时干嘛?”
13

  他从梦中醒来,也是昏迷中清醒,心中还残留着梦中的感性温馨,久久不能自己。
  也许皇后的话说得对,"最好不生,次好早死!"他认真仔细的回忆和检讨他这一生气来。
  的确,不管他外表是多尊荣显赫,日夜都有多少人围拥在他的身边,服侍他,守候他,护卫他,但自懂事以后,他心中总存在着一股孤单寂寞,怎样都排遣不去。
  婴儿期,不记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渡过的,但能肯定的,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也就是给予他世间地位权势的父亲庄襄王,看他的时候一定不会有好眼色。
  自他懂事以后,他就最怕"父亲"那种综合着痛恨、厌恶、耻辱却又带几分怜惜的复杂眼神。
  “父亲"从来不抱他,从来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将他抱在膝上亲他、吻他。
  阴阳家将男女之气也分成阴阳,一个孩子的长成,不但需要母亲女性阴气的滋润,也得靠父亲男性的阳气来培植,阴阳之气相交培养,才能成长出一个各方面都健全的人。所以修道的人讲求吸取日月精华,只是日的阳气或是月的阴气,都不能使一个人或其他生灵修成正果。
  这种说法听上去荒唐无稽,但想想也有几分道理,这辈子他最遗憾的是,从未闻过男性身上那股微带汗酸的粗犷味道,他只记得这些女人的脂粉味和阴柔气息。
  然后是"父亲"立为太子,在秦国广纳姬妾,却将他们母子丢在赵国几年不闻不问,让他被那些同年龄的孩子喊为
  “弃儿",受尽了欺凌和侮辱。
  邯郸几年应该是最富欢乐回忆的童年,留下的只是和一个孤独老人浪游市井,看尽人间惨痛的辛酸回忆,除了和皇后短短的那段温馨,但即使是这段温馨回忆,其中仍然是怅惘的成分居多。
  再后来,以十三岁的稚年成为秦王,国事又有可靠的大臣处理,照说这段日子应该过得充实而充满欢乐。但事实上不然,母亲的公开淫行,使他成了群臣和百姓的笑柄。
  在上位者被臣属轻视,而又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这种羞惭夹杂着愤怒的难堪滋味,非亲身尝试,绝对无法体会!
  然后是和亲生父亲吕不韦的政治斗争;同父异母弟成蟜的反叛;母亲情夫嫪毐的叛乱!
  明知道是母亲的情夫,是她淫行的罪魁祸首,还得让他裂土封侯,别人事先造成事实,事后还要他签名用玺,以他的名义发表。
  这是多大的屈辱!非身受者,谁能体会?
  再然后是逼死生父,放逐亲母,让他受尽群臣的责难和背后的辱骂,说他是枭獍禽兽,杀父食母,连尚知反哺的乌鸦都不如。
  但谁知道他这样做的苦衷?谁知道他下这个决心时所遭到的内心痛苦?
  他不这样,很快秦国就将成为商人的王国,以吕不韦为核心的官商勾结集团,很快会掌握整个秦国经济筋脉血管,全国人民都会变成这些商人的工奴和农奴!
  他能向群臣和民众这样解释吗?就是解释,又有几个人愿意听、能够懂?事后秦国国力大增,能够以一国之力气定天下,这次政治也是经济的政变,占着关键地位。
  没有人体谅为了国家而牺牲生父的苦心,对他的回报反而是全国一致的唾骂。
  孔丘说得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骂就让他们骂吧!
  还有他那位可怜的母亲,"父亲"在世时是弃妇,死了以后她成为寡妇,境遇和他一样堪悯,但她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如此不知检点,他不羞辱她一下,让她收敛点,他怎么面对全国甚至是天下?
  右史在秦王行事史上已为他记上了一笔——
    ×年×月,秦王政逐母并扑杀两同母异父兄弟。
  当时、现在以及后世的人看到这段史实,肯定都会骂他残忍,骂就让他们骂吧!
  接着是六国战争,他制造了多少旧既得利益者的仇恨?他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虽然他没有亲冒矢石,可是在后方面对不可知的焦虑恐惧,比其亲临战场,一切情况明朗化的情形,还要可怕、可怜得多!
  然后是修道路、建水利、筑长城、开发南疆,样样都有人反对,件件都有人在背后骂,几千年来懒散惯的民族,想一下推动起来,真还不容易。
  为了后代子孙的富强,就让他多挨点这一代人的骂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史要怎样写,后人要怎样相信,那是他们的事。
14

  打瞌睡的小近侍也醒了,她惊惶地四处张望,看是否有人,然后悄悄地走近卧床,察看始皇是否醒了。
  始皇本想责备他几句,最后还是闭眼装睡,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不愿意和别人说话。
  小近侍认为他是睡熟的,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这次大概精神养足,再不敢打瞌睡了。
  真的,也许他犯的天条,比这个小近侍重多了,所以到人间受的罚也重。这个小女孩只要能偷偷在值班时睡一会儿,就会产生莫大的满足,只要下班无事就可以做着少女的美梦,三年后轮换出宫,存点嫁妆私房钱,就可嫁个如意郎君。
  而他是孤单、寂寞,为别人受惊担怕到死!
  想到死,他突然惊觉,中隐老人的"不依、不恋、不怨、不悔"的帝王八字诀,又浮上心头。
  过去的怨悔无益,他还有很多后事需要安排。
  立扶苏继位,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是无可质疑的了,虽然他心中仍有所遗憾,不能立他和皇后所生的唯一爱子。
  他应该交代扶苏,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的来,前六国贵族及囚儿人数减少,工程应交由全国地方分担,不要将建设重担像他一样一个人独担。
  他应该开始注意与民休养。阿房宫工程应立即停止,不要再扩大,骊山陵墓能省则省,能停则停,这些囚犯可以转用到筑长城及实边上去。
  还有,秦法已经够严,他在世时是因为天下初定,残余反对势力犹存,他不得不用峻法严刑,今后新主即位,天下人都希望松一口气,扶苏可借这个机会行仁政。
  他曾答应过以武力夺天下,然后以仁政治民,可惜他命短,要做的事太多,不能实现对中隐老人的诺言,扶苏应该可以为他实现。
  还有,扶苏的资质比不上自己,应该要他广纳众议,集思广益……
  要注意培养人才,免得到时人才断层,无人可用……
  还有……
  还有……
  平时对这些儿子们似乎是无话可谈,到了临终前,却发现有这么多事情交代不完。
  千头万绪,他的胸口又感作痛,头晕耳鸣,作呕想吐。
  他闭上眼睛养神,什么都不去想他,过了一会,舒服一点,他想起刚才想要交代扶苏的话,应该立即记下来,并写下诏书,明令扶苏继位。
  诏书写好,明天就召集群臣发布,命令扶苏赶回咸阳为他办理丧事。他想,他是不会活着回到咸阳了,沙丘离咸阳,经由直道也有足足两千里。假若病势轻点,他要立即赶回咸阳,要扶苏在九原直道启端迎接他。
  不过,看自己的病势,算了,他拖不了那么久,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将要交代扶苏的事先写出来。
  “来人!"他用力喊出,惊恐地发现到,喊出的声音却是如此微弱。
  小近侍闻声连忙跑过来,跪伏在地行礼:
  “陛下有什么吩咐?”
  “将笔墨和锦绫准备好,朕要写点东西。”
  “陛下龙体欠安……"小近侍非常体贴。
  “不要罗嗦,照吩咐做!"他斥责中带点笑意。
  小近侍一切准备好以后,将始皇扶坐到书案前。开始时始皇还想强示硬朗,不要她扶,谁知下床脚一落地,就像踩在云端,一点都着不了力,头一晕眩,差点跌倒,小近侍连忙扶住他,但他人高体重,小近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顶住。
  “陛下,还是上床休息,奴婢去传侍中来记录。"小近侍恭声劝谏。
  “不要你管,快扶朕坐下!"始皇有点不耐地说。
  始皇坐正,要小近侍在枕边取出他随身携带的密玺,他手头无力,要她先在锦绫上盖上,然后他提笔写了称呼和勉励话,刚开始写下第一句正文——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他只觉得胸口暴痛,头脑一阵昏眩,连人带笔扑在书案上,再也没坐起来。
  小近侍不敢声张,轻泣着赶快找赵高去。
15

  赵高得到消息,带着一名心腹近侍匆匆赶到。他们连忙将始皇扶上床,始皇只指着书案上的信和玺,断断续续地说:
  “玺和信派人传给扶苏!”
  说完话就气绝身亡。
  赵高最先有要喊"来人"的冲动,但他立即冷静下来,要心腹近侍守住内寝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他先摸摸始皇的鼻息,确定他已死,而且体温也在逐渐下降。
  他拿起书案上未写完的信,看了很久,心中产生极大的矛盾。
  他转头看看僵卧在床的始皇,狠狠在心中骂着:
  “看你在生时威风不可一世,到如今躺在那里,还不是和死狗一样!”
  他在室内又来回转了几趟,两只鼠眼向天,不停地转动,最后他咬咬牙齿,将信封好,连同玉玺装入自己的袖袋里。
  他将心腹近侍喊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等到近侍离开,他大摇大摆地在书案前坐下,将小近侍喊到面前,问了一点始皇死前的情形。
  这时候他的心腹近侍另外又带了两个宦者来,他们不怀好意的围住小近侍。赵高也一改刚才和蔼的态度,凶巴巴地说:
  “你照顾主上不周,以致主上跌倒身亡,该当何罪?”
  “中车府令请饶命!"小近侍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大人,这不能怪奴婢!”
  赵高态度又突然转变,装出一副怜惜她的样子,和言悦色地说:
  “想活命并不难,只是回答我一句话,主上驾崩了没有?”
  小近侍转头看看僵卧在床上的始皇,结结巴巴地说:
  “刚才奴婢探过鼻息,确定主上是已经断了气。”
  “大胆!"赵高又沉声怒喝说:“你是在找死!”
  小近侍浑身颤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主上活得好好的,正在安寝,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对不对?”
  “主上正在安寝,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小近侍为了保证赵高不会生气,只有照着他的话说。
  “对了,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问起主上都要这样说,明白吗?”
  “奴婢明白。”
  “好,起来吧!”
  “多谢大人。”
  小近侍磕了头,正要爬起来,赵高忽然又说:
  “等一等,嘴上无毛,年纪轻不懂事,再加上女人话多,我不能相信你!”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近侍叩头流血。
  “这样吧,"赵高缓缓地说:“要命就不要口,为了防止你控制不住自己乱说话,把这瓶药喝下去!”
  他的心腹近侍从袖口取出一个小药品,另外两名近侍上来一边抓一手,心腹近侍抓住她的头发,硬将她的嘴拉开,整瓶喑哑药都倒了进去。
  小近侍不敢挣扎,从此也不能再说话。
  “好好听着,"赵高神气地说:“从此由你照顾主上的起居,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听清楚就点头,否则就要你的命!”
  小近侍连连点头,泪像泉水一样从秀丽的眼睛中涌出来。赵高又交代心腹近侍一些事情,然后讽刺地跪倒在床前行礼:
  “陛下请休息,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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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8:37:1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六章 移风转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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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皇帝三十七年十月。
  始皇出游,左丞相李斯及廷尉蒙毅从,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始皇许之。幼公主恰好生病,不能随驾,始皇甚感遗憾。
  赵高此时因监工骊山陵墓有功,复任为中车府令,此次随行,为始皇御车。
  李斯及蒙毅联合上奏,请调回长公子扶苏回咸阳留守。始皇是何等聪明的人,早看透了他们的心意,只托言扶苏监筑长城事务繁忙,不准这项建议。
  蒙毅和张良只有徒呼负负。
  蒙毅奉始皇命,令张良随行,项伯单独留在咸阳感到无聊,向蒙毅告辞,回老家下相探亲去了。
  十一月,始皇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然后乘船由江水直下,经丹阳起陆来到钱塘。
  会稽太守及鄣郡太守均来迎接陪侍,南海尉任嚣也在会稽等候。
  到达钱塘后,始皇即召集当地父老探问民情,父老经过太守交代,当然只说些民风淳厚,秦法便民等歌功颂德的好话。
  始皇听了自然大为高兴。
  那天始皇驾车出游,返回行宫途中,因为始皇为了表示亲民,下令不许清道,一路上都有成千上万的民众在道旁围观,街道两旁更是连屋顶上都站满了人。
  始皇的车驾一到,民众纷纷跪下齐呼万岁。
  始皇的輼輬车,当天是由赵高御车,公子胡亥参乘,始皇在万岁声中频频左顾右盼,向群众挥手致意,心里却在想:
  “我的辛苦还是有代价的,这些黔首都爱戴我!”
  过一会他又向公子胡亥说:
  “你看到了吗?这些黔首都是自动自发来的,受全民的爱戴就是君王的最大报酬!”
  “儿臣也作如此想法。"胡亥说。
  “但自古至今,历史上哪有像陛下这样事必躬亲,勤于治政的皇帝?"赵高在一旁乘机拍马屁。
  “不然,黄帝擒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尧王亲九族,章百姓,合和万国;舜和禹亲政爱民,治洪水,使得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自有朕不及之处。"始皇谦虚地说。
  “父皇也有礼让的时候!"胡亥笑着说。
  “三皇五帝和陛下相比,只是如以烛火比日月罢了,"赵高谄笑地说:“以前五帝之国,地方不过千里,诸侯服不服,来朝不来朝,全都没有力量管制,哪像陛下这样天下政令统一,德服诸夷!”
  “唉,话虽是这样说,但百废待举,统一天下已十年,仍然有做不完的事,黔首不得休息,朕也无法安心。"始皇叹口气说。
  “这都是以前所谓贤君无为而治的结果,现在事情堆在一起,让陛下*心。"赵高说。
  “看这么多的事,恐怕朕是不能及身做完了!"连日旅途,始皇脸上已出现倦容,他喟然叹说:“朕到底已是五十岁的人了,以前读古籍读到过孔丘所说的:‘天若假年,五十以学易。'现在朕才完全体会出他说这句话的心情。”
  赵高一听始皇这样说,暗自在心中警惕,看样子始皇又想起了立太子的事。他连忙在御者座上回首恭身说:
  “陛下正富春秋,而且只要这次战败海神,去除求取长生不老药的障碍,陛下就会寿与天气了!”
  “但愿如此!"始皇不再说话,陷入沉思。
  两旁欢呼万岁的声音,他听而不闻;围观下跪的群众,他也视而不见。
  他想起海神挑战的事,连带想到大秦没有一支强大的楼船军。海神应该说得不错,"三山六水一份田",海中不但有岛屿,海外一定还有其他的国家。秦一直处于内陆,虽然也设有楼船将军之职,但水军一直不强大,只能用在江河支流上,作运补及护航之用。
  原楚国江上水师,虽有点规模,但自天下统一后,大多解散改作民用,尤其是骊山陵墓、咸阳阿房宫的修建、石头木料的运输,全用到这些船,船上的战斗设备早就拆除掉了。
  照说,原齐、燕临海,而且海岸线极长,但它们只以大海为屏障,假想敌完全是来自西方的秦国强大陆军,根本未想到向海洋发展,所谓的水师也只能在江河上担任巡逻、护航及运粮等任务。
  始皇又想到:现在大秦已打通了渤海、黄海、东海及南海等四海,因为缺乏强大的海上水师,所以海面上海盗横行,各自占海岛为王,甚至还向过往船只收保护税,不然就连人带船掳走。男的当奴隶,女的姿色好的,留着做头目的妻妾,姿色较差的,就做为喽啰公共的泄欲工具。
  众多案件报到各郡守那里,郡守想处理都没有这个能力,只有向上呈报,但太严重的案情怕始皇动怒,还都隐瞒下来,只是辗转传入他的耳中。
  始皇想:这是否就是海神所谓的侵入他的领域?嗯,他要建立强大的水师,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可以保护由南到北的贸易船运,同时还可以开发附近的岛屿,进一步探找出海外之国。
  当然顺便也可以寻觅仙岛,找那长生不老之药!
  谁是编练水师的人选呢?几个曾任楼船将军的人,在他都认为不够理想。
  任嚣,对,就是他!以他的才干,又担任南海尉这么多年,正是最好的人选,他正好在会稽等候,见面时要和他好好谈这件事。
  正在他想得入神的时候,突然觉得车子剧烈震动,六匹黑马人立长嘶,赵高连声吆喝。
  “有刺客!"有人高声叫喊。
  周围郎中拔剑将始皇座车团团围住,形成*马墙层层护卫。


  虎贲军都尉带着众多兵卒拥着一对男女上前禀奏。
  “启奏陛下,只是一对拦驾告状的男女,臣罪该万死,护驾不周,惊动陛下。”
  始皇没有答话,只看了这对男女一眼。只见男的面目清秀,唇红齿白,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年龄不会超过二十,而女的大约十五、六岁,面貌和男的长得极像,看上去像一对兄妹。
  “你们有什么冤枉?"始皇和蔼地问:“为什么不去向所辖县府申诉?”
  “天大的冤情,不止关系小人兄妹而已。"男的侃侃而言,似乎并不恐惧这个传言中动辄坑人的皇帝。
  这时蒙毅已下车,走到始皇车前行礼。
  “廷尉,这对兄妹拦舆车告状,该如何处理?"始皇问。
  “请陛下交臣处理,问明案情再行禀奏。”
  “别难为他们,"始皇语气柔和得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和你同车带回去吧!”
  两人闯驾,旁观民众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大都等着看始皇大发雷霆杀人,一见竟是这等轻易打发,全都跪下狂呼:
  “始皇帝仁慈!陛下万岁!万万岁!”
  只有急忙赶到的会稽太守,早已吓得满身冷汗。
  “走吧,没事了。"始皇说。
  车队在万岁声中,又慢慢启动。
  晚间,蒙毅来行宫回报审讯结果。
  原来正如始皇所猜测,这对男女果然是兄妹,一名吴鸿,一名吴秀。自幼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兄妹相依为命成长。母亲改嫁时,吴鸿才八岁,全靠他帮人做杂工,以及邻居帮助,兄妹两才能长大。
  “哪有这样狠心的母亲!"始皇勃然大怒,他想起自己淫狠的母亲,也回忆到八岁和皇后同游邯郸的情景。
  “据吴鸿供称,这里的文教风俗并不如父老们所说的那样好,而是淫风极盛,未婚前滥交成风,桑前榆下野合,习为常事。即使婚后,男女交往也不避嫌,通奸杂交都是司空见惯的。吴鸿母亲就是丈夫还在时,便与别人有染,丈夫一死,就丢下一对小儿女不管,跟那个男人私奔了!”
  “事隔这么多年,吴鸿还为此拦朕车驾告状?”
  “不是,而是为了一件更重大的事。”
  “哦?说来听听。”
  “原来这地方还有一项行之千年的恶俗,就是所谓钱塘君纳姬。每年钱塘君生日就要扩大庆祝,以盛大仪式将刚及笄的处女丢入江内,谓之送亲。”
  “钱塘君何许人也,谁人所封?"始皇印象中没有这位神。
  “相传钱塘君为海神之子,由海神所封。”
  “这就是说今年纳姬选中了吴秀?"始皇这下明白吴鸿冒死拦驾告状的原因了。
  “正是,陛下圣明!"蒙毅极带感情地说:“本来可以用钱贿赂巫婆另行选人,但兄妹生活都感困难,哪有这个余钱!”
  “钱塘君选姬是如何一个选法?"始皇开始感到兴趣:“大概说给朕听。”
  原来钱塘君选姬,乃是由地方巫者在生日前一月宣布,说是由钱塘君托梦要几月几日几时生的女孩,长得是个什么模样,然后就到处找。
  其实,巫婆早就打听好哪家有这样的女孩,她一般都是找有钱无势家的女孩,父母赶快送钱要她另找生辰八字相同的女孩,或是自己出高代价,买票家女孩代死。
  “这种淫风佚俗,难道地方官都不管吗?"始皇击案大怒。
  “不是不管,而是不敢管!"蒙毅摇头叹口气说:“天下刚统一,大秦派的郡守首次到任,下令禁止此事,竟引起一场民间大暴动,钱塘江流域附近县的数万民众包围郡守府,最后郡守答应不管这种风俗,才算妥协。”
  “朕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始皇怀疑地问。
  “郡守当然不敢上报,"蒙毅微笑:“地处偏远,平日就法令不行,民间信仰高于法律!”
  “不行,这件事必须制止。"始皇坚决地说。
  “陛下,事关民情,必须慎重处理,交给臣来办吧!"蒙毅深怕始皇的刚愎脾气会造成大灾难。
  “不,事关风俗教化,本是郡县父母官的职责,既然他们管不了,而朕正好在此,这就是朕无可旁贷的责任。朕代天牧民,郡守县令又是为朕分担职守,他们负担不了,当然由朕亲自来。”
  “交李斯丞相办理吧,何必陛下亲担烦忧!"蒙毅还想力谏。
  “民间如此信仰钱塘君,是否有什么灵验?"始皇对蒙毅笑着说。
  “每年钱塘君生日都逢大潮,而且江水时常泛滥为害,据臣问了一些父老说,那年就是因为没有纳姬,所以江水泛滥成灾,因此才酿成暴动。"蒙毅回答。
  “那以后年年纳姬,是否就没有水患了呢?”
  “应该还是有吧,"蒙毅回答:“据郡守说,三年前就有一次不小的洪水,淹没了不少田地房屋,夺走了不少生命。”
  “那证明不是钱塘君纳姬的问题,而是水利没弄好。"始皇微笑。
  蒙毅看着始皇半晌无语,心里在想——多英明睿智的皇帝,为什么逢到自己长生不老的事,就变得如此迷信幼稚!
  始皇无语地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沉思,很久很久才又复座,他徐徐地对蒙毅说:
  “你还有什么意见?”
  “是否要找李斯丞相来议事?"蒙毅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了,朕已决定如何办理,你记下来转告会稽郡守,用不着朕另下诏命。”
  “是。"蒙毅恭身答应。
  此时近侍拿来笔墨和白绢。笔为羊毛制成,由蒙恬最新发明,书写便利迅速,比以往用竹、玉和金属制成的硬笔方便多了。
  始皇郑重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
  “第一、命会稽太守立即传朕意旨,永远废除钱塘君纳姬风习。
  第二、限三个月内拟定浙江(钱塘江)整治计划上奏。
  第三、二天后另召集一批父老来与朕话桑麻,告诉他朕会亲自按这些人的话,一一到现地去证实!”


  三天后,始皇本来约定接见父老的时间订在晚上,而且有一次盛大的赐宴。
  但在一早他就被近侍吵醒。近侍慌慌张张地启奏:
  “陛下,行宫外围满了好多民众,说是来请愿的,正与禁门郎中大吵大闹!”
  “有这样的事,"始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耐地说:“传虎贲军都尉派人驱散!”
  “是!"近侍行礼正要告退。
  另一名近侍又进来报:
  “李丞相及蒙廷尉求见。”
  始皇昨夜睡得很晚,今天一大早就被吵醒,很想骂人、揍人、甚至是杀人,但看到近侍满脸惊惶、惧怕他发脾气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他知道若不是发生了重大的事,近侍绝不敢惊吵他的睡眠。他忍住满腹怒平地说:
  “好吧,要人进来服侍朕梳洗,让他们在外面等一会儿。”
  等他梳洗已毕,来到临时朝殿,只见李斯、蒙毅、虎贲军都尉等人,全在殿中等候,见他到来,一起行礼迎接。
  只见李斯满脸着急,会稽太守更面无人色。始皇看着神色稍微镇定的蒙毅问:
  “有什么事故发生吗?”
  “启奏陛下,禁门外正有数万黔首聚集,要求陛下收回成命。"蒙毅恭身说。
  “哦?"始皇不在意地笑了笑,装作不知地问:“什么成命?”
  “废除钱塘君纳姬的事。"蒙毅明明知道始皇是明知故问,但不得不硬着头皮言明。
  始皇没有作声,只是用威棱四射的目光扫视诸人,当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会稽郡守身上时,郡守肥胖庞大的身子,竟像被挑动的弦一样,浑身都在颤抖。
  “他们平日都是用这种方式向官府谈事情吗?"始皇语气平和地问。
  “不……不……不是。"郡守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
  “好,你们都跟朕到外面去看看。"始皇言罢,起立向外走,李斯等人紧紧跟随。
  他们上了行宫平台,民众一见始皇出来招手,有一半的民众跪下口呼万岁,另有一半人静立不动,其中更有少数人举手高叫起来:
  “陛下,你在这里只停留几天,我们却要子子孙孙世居于此!”
  “对了,洪水淹没田地,你也不会没饭吃,淹也淹不死你家的人!"有人作更激烈的发言。
  “你这样做,是会遭神谴的!陛下!”
  “嬴政,你凶狠不顾人,总不能不怕神明!"喊声中,竟然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
  “……”
  众多的声音混在一起,像大江波涛,更像雷鸣。
  始皇脸色平静,就像欣赏窗外暴风雨的雨景,他要近侍搬来席案,就在平台前坐下来。
  群众前面,身穿白色宽袖宽袍、头戴鸠冠的巫婆,带领一干穿着白袍、未戴冠、披散长发的男女弟子,在群众前面起舞,口中狂喊:
  “吾乃钱塘君是也!嬴政胆敢侵犯到孤家头上,必须加以惩罚!尔等百姓千万不能听信他的,免得遭受洪水淹顶之苦!”
  钱塘君神威真的非同小可,巫婆一开口说话,全场数万人竟鸦雀无声的静止下来,连小孩的哭叫声都没有了,始皇看得暗暗皱眉。
  “丞相,你看如何办理?"始皇问站立在身旁的李斯。
  “陛下,民意……
  李斯的话还未说完,始皇就微笑地打断他说:
  “这不是民意,而是神意!”
  “陛下明鉴!神意……”
  李斯的说话再度遭到打断,始皇突然失去笑容,严厉地对他说:
  “也是巫婆之意!”
  李斯恭身肃立一旁,不敢再言。始皇又声色俱厉地将会稽郡守召到前面来说:
  “这是你平日养痈成患的结果!”
  “臣罪该万死!"会稽郡守跪伏在地浑身颤抖。
  “现在该如何处理?"始皇叱问。
  “交由臣去处理。"郡守犹豫地说。
  “去吧,已经找到朕的头上,用不着你代为出头了!"始皇叹了口气,面色变得缓和起来。
  他又向侍立一旁的蒙毅问:
  “廷尉,假若交由你来处理,你要如何做法?”
  蒙毅没有答话,考虑起来,始皇没有催他,只是又向台下群众中望去。
  只见四方八面还不断有群众扶老携幼而来,人越集越多,有的还手捧燃着香烛的香案,口中高叫万岁。
  巫婆和一班男女弟子舞得越来越激烈,叫喊声也越来越大,全是以钱塘君的口吻直呼嬴政的名字挑战。
  始皇叹口气向群臣说:
  “白起坑赵降卒四十万,这里大约有五、六万人吧,尽皆坑杀并不为多,只是还有这么多焚香燃烛,口呼万岁的善良黔首!”
  他说话时,额前青筋直跳,表示他已动了杀机,蒙毅连忙跪倒在地,急声说道:
  “臣已想好对策,请陛下回驾,这里交由臣来处理!”
  始皇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
  “好,朕授你全权办理,该果断时就该果断!”
  接着他又转向李斯等人说:
  “跟朕一起下去吧,你们留在这里没有用处。”


  蒙毅走到平台前面,向群众挥手要求安静。
  看到始皇离去,群众先是一阵错愕,继起的是极度的混乱。有人哭着喊万岁,也有人跪地哭泣,更有人高声叫骂。
  失去了主要敌人和观众,"钱塘君"也走了,巫婆和她的那些男女弟子呆立当场,停止了舞蹈和狂喊。
  蒙毅一挥手,全场都静止下来。他大声喊着说:
  “陛下已全权交由本官处理此事,大家稍安勿躁!”
  群众静了下来,有人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身着红袍,腰系玉带,官职不小!”
  “看来如此年轻,皇帝怎么会全权交他处理?”
  “……!"群众私议越来越大声,现场又逐渐混乱起来。
  “我是廷尉蒙毅,已蒙皇帝诏命办理此事。”
  他这句话一出,群众有了信任,又开始平静地等他说话。这时他先转身对虎贲军都尉说:
  “你先带一万人马,守住各处通道,只准出不准进!”
  “得令!"虎贲军都尉下去调动兵马。
  然后蒙毅又大声转向巫婆说:
  “你既然是奉神命行事,现在请上来与本官一谈,本官乃是奉人君之命,应该够资格与钱塘君商议!”
  巫婆听到蒙毅如此说,她不但不敢上前来,反而率领男女弟子往人群中躲,有的人恶作剧将他们推出来,他们又往人堆中挤,群众中开始有了嘻笑声,有人说:
  “你是神君代表,还怕什么人君代表!”
  “蒙毅!你这样亵渎神明,你会遭到天谴的!"她尖叫着往人多的地方挤,群众又将她挤拉到最前面。
  “怕什么,就去跟他谈!"有人虔诚地说:“神会显灵保巿你!”
  “平日拿钱塘君欺压蒙骗我们,现在怎么啦,见到大官就不灵了?"有人信心开始动摇,怒骂起来。
  蒙毅本来想派人直接逮捕巫婆,却怕激平民变,杀戮太多,一见部分群众信心动摇,他大声宣布说:
  “大家已见到巫婆的心虚,她根本是装神弄鬼仆人!各位不要再上她的当,现在各自回家!本官自会公平处理这件事!”
  蒙毅此话一出,平时不满巫婆行为和信心动摇的群众纷纷离去,巫婆在人群中大叫阻止,但大部分的人都不理她,不到半个时辰,人已经走掉大半。
  闻风而来支援的人,被虎贲军挡在外围进不去,看到包围圈内出来的人,纷纷上前来问,明白里面的情形后,纷纷散去。
  不到一个时辰,包围圈内剩下的"死忠"民众已不到一万人,而且没有了老弱妇孺。他们围绕巫婆和她的弟子而坐,不再出声,似有誓死保护他们的决心。
  蒙毅见时机已到,他又再大声宣布:
  “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限半个时辰以内走开,否则以聚众威胁官府论罪!”
  这项罪名一加,片刻间,群众又走掉一大半,剩下的只是一些死硬分子,巫婆一见大势已去,这时"钱塘君"又到了,她便带着弟子站到平台下面,两眼紧闭,浑身颤抖,又狂舞狂叫起来,俨然是男声君王口吻:
  “吾乃海神之子钱塘君是也!蒙毅,你为何阻挡孤家纳姬?”
  蒙毅心里暗笑,但在表面上不得不尊重民俗,他站起来拱手行礼回答说:
  “我乃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还望钱塘君恕罪。”
  “你可转告嬴政,别阻拦纳姬之事,此事行之已有千年!”
  “贵神既为龙又为神,纳姬应纳海中鱼虾,甚至是南海的美人鱼,再不然也是阴间鬼魂或仙人,为什么偏好凡间活女子?”
  “这是孤家的事,用不着你们过问!""钱塘君"怒斥。
  “如今天下统一,你要的是大秦子民,就不能说不关我们的事了!"蒙毅一面口中吆喝,一面也在心中想——为什么装神弄鬼的事一再被拆穿,还是有这么多人相信,连英明的始皇帝都包括在内!
  “钱塘君"不再回话,只是"附体"在巫婆身上怒吼咒骂:
  “蒙毅,假若你不听孤的警告,一意孤行,你将死得很惨!嬴政的王朝也将不保!孤要发动洪水,淹没附近十多个县!”
  “假若你要这样做,上帝自会找你算帐!"蒙毅哈哈大笑。
  他再看看计时用的香已燃完,半个时辰已到,他对侍立在一旁的虎贲军都尉下令:
  “派人马包围住这几千人,看他们无水无食能维持多久,等他们饥渴得不能动时,再进去抓人!”


  这是一个庄严盛大的行列,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行列!
  最前面是黑盔、黑甲、黑旌旗的六千虎贲军开道,接着是六部輼輬车,坐在第一部车中的始皇卷汽车帘,让万民能瞻仰他的容颜,随后是各大臣的车驾,再后面又是殿后的六千虎贲军。虎贲军后面步行的,却是数千聚众闹事的囚犯。
  最后几部车,则塞满了巫婆穿白色法袍的男女弟子。巫婆仍然是鸠冠白袍,独乘一部车,远远看去和往日一样神气,但就近一看,才看得出她形容憔悴,脸上原来已够深的皱纹,如今变成车辙痕一样横竖交叉。
  再看清楚点,还看得见她是老泪纵横,啜岂不已。
  在殿后的郡卒前面,几部双马拉的马车,坐着身穿白色法袍的张良和从人,他要为今天的始皇祭江仪式赞礼。
  江边风大,江中更是浪涛滚滚,正是涨潮最大的时刻。天气虽冷,空中也密布阴霾,有着要下雪的征兆,但江边还是围满了民众。
  见到皇帝亲临已是一生难逢的盛事,何况是他要亲自和江神斗法。
  始皇一下车,围观民众纷纷跪倒高呼万岁。
  江边早准备好了祭礼三牲和香烛,张良一到,便开始举起法仗作去,口中念念有词。
  巫婆也被带到江边,要她作法请钱塘君附体,怎么再三的请,钱塘君就是不敢上身。
  奉常少卿焚化了李斯所撰的祭祷文,内容大要是:
  “江神既然是龙又是神,纳姬应纳江中鱼虾,或者阴魂仙人,为什么偏要凡间活女子?朕为天之骄子,奉天帝命代牧万民,就有保护子民不受逼迫伤害的义务,希望贵神能上体天帝好生之德,以后改用选中女子的神主牌位和生辰八字代替。”
  前面几句话为蒙毅和"钱塘君"对话时所提,禀奏始皇后,始皇大为欣赏,用作祭文的主题。
  轮到始皇行礼时,他只长揖三次,并不跪下,因为按照道理,山川江海都应在他这位天子的管辖之下。
  他等候了片刻,钱塘君仍然不肯附身,当然就没有回答,他有点不耐烦,向侍立在一旁的蒙毅说:
  “要钱塘使者巫婆下去讨回音吧!”
  蒙毅答应了一声:“是!"就命侍卫将巫婆抬起要往江中丢。这时巫婆全身颤抖,但却是被吓的,而不是钱塘君附体。
  “陛下饶命!"巫婆尖叫。
  始皇转过头去,装着听不见。蒙毅调侃地对她说:
  “你最少也丢了二、三十个年轻女孩下去,现在也让你尝尝被丢的滋味!”
  “老婆子也是奉神命行事!"巫婆试图用神的权威作最后挣扎。
  “那你就更应该下去,讨来回音赶快回来,"蒙毅又大声喝了一声:“丢送神气启程!”
  几名彪形侍卫,合力将瘦小的巫婆高举过头,摆动几下再合力丢出去,巫婆惨叫一声,落到白浪涛涛的江中,宽大的白色法袍还让她载浮载沉很久,最后一股大浪将她卷了进去,再也不见踪影。
  蒙毅向跪在面前的二十多个巫婆男女弟子说:
  “你们的师父要是回来晚了,你们要一个接一个去催!”
  二十多个人叩头如捣蒜,额头都见了血,齐声大喊:
  “小人等只是奉师命行事,还望大人饶命!”
  始皇拱手而立,等了片刻,微笑着向李斯等群众说:
  “看样子钱塘君架子很大,朕站在这里等候,他还故意迟延,我们回去等吧!”
  始皇和众大臣登车回程,围观群众纷纷跪下狂呼万岁。其中有的人是衷心愉快,他们平日受制于巫婆和"死忠"于她的信徒,受害也敢怒不敢言。
  有的人虽然还是相信钱塘君有灵,但这样一来,他们更相信始皇是天下之主,钱塘君不敢和他斗,因此就算淹死了他的代言人,他仍然迟不见面。
  但还是有些深信的人,眼睁睁地等着看巫平安然无恙地回来,心里害怕不久就会淹洪水,同时埋怨始皇得罪神明。
  回到行宫后,始皇下诏——
  一、会稽郡守监督不周,听认邪俗横行,立即削爵撤职,降为庶民。
  二、钱塘县令对此坐视不问,甚至有推波助澜之嫌,着予削爵撤职,罚到北边筑长城。
  三、五千愚昧信众,聚众威胁官府,本应处死,姑念无知,发放弃山筑陵。
  四、一千巫婆弟子,妖言惑众,本应弃市,枭首示众,念其年幼,男的发往北边筑城,女的收为宫奴。
  其实照始皇的原意,干脆全坑掉算了,由于蒙毅一再苦苦代为说情,始皇才作了如此判决。


  始皇办完这件事,仍感意有未足,那天他不快地向李斯和蒙毅说:
  “朕奉天命牧民,但以往只注重法令制度及各种工程建设,疏忽掉民俗教化,但真正治民根本在于转风易俗,教化黔首于春风化雨之中,丞相、廷尉在这方面都有协助朕的责任。”
  “是,陛下,臣今后在挑选郡守和县令时,一定会注意到这点。"李斯唯唯遵命。
  “以臣之见,会稽与前闽越接界,受到闽越族人风俗影响甚大,淫风极盛,而五伦亲情甚为淡薄,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纠正过来的。"蒙毅也接着禀奏。
  始皇点头称是,继而长叹一声说:
  “朕每至一地,只能作短暂停留,风俗教化乃长远之事,而且郡守县令推出来见朕的地方父老,全是报喜不报忧,朕也无法得知真正民情!”
  “现在吴鸿兄妹还在臣处,何不找来问个明白。"蒙毅在一旁启奏。
  “对啊,立刻将他们找来!"始皇高兴地笑了。
  吴鸿兄妹被带到始皇面前,跪下行礼高呼万岁已毕,始皇赐席要他们坐下。始皇对这对俊秀兄妹越看越爱,不觉动了怜惜之情。他首先问吴鸿说:
  “看你面目清秀,举止有礼,甚为讨人欢喜,你是否读过书?”
  “小人八岁父死,母亲改嫁,妹妹只有三岁,全靠邻人见怜,给点杂工做,勉强养活兄妹两人,哪有钱入学读书!只是在放牛之余看点简册,学学书写,晚上得到一位儒生指点,倒也读过一点诸经百家,只是……"说到这里吴鸿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说的话是——现在陛下下令烧书,已经是无书可读了。
  “只是什么?"始皇微笑着问。
  “只是因无良师教导,没有什么进展。"吴鸿话锋转得极快。
  始皇一时高兴,转向李斯说:
  “你认为孺子可教吗?”
  “刻苦向学,生性聪明,反应极快,应该是个可教之材。”李斯对吴鸿倒也是衷心喜欢。
  “那要他向你学刑名狱政之学吧!"始皇高兴地说。
  吴鸿看了看妹妹,犹豫着不知谢恩。还是吴秀灵敏,立即避席顿首代兄道谢:
  “谢陛下鸿恩!”
  始皇注视了吴秀一会儿,心想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女孩秀外慧中,敏慧程度和幼公主相近。幼公主既不愿嫁胡亥,胡亥却一直在等她,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未娶正室,这个女孩倒可一试,胡亥应该找个深知民间疾苦的女子来匡正他。他心中如此念转,口里却问吴鸿:
  “你幼妹都知道代你谢恩,你反而犹豫不决,有什么困难吗?”
  “臣兄妹相依为命……"吴鸿也避席顿首启奏。
  始皇没等他将话说完,便打断他的话,慈祥地微笑说:
  “兄妹情深,这表示你天性淳厚,但是,傻孩子,丞相府这样大,还怕容不下你一个妹妹?”
  始皇言罢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始皇再转眼看胡亥,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吴秀,他又笑着说:
  “吴秀!”
  “民女在!”
  “假若你喜欢住宫中,可以任你挑选。"始皇口里这样说,眼睛却是看着胡亥的。
  这次可是轮到吴秀犹豫了,她欲语还休地低着头。
  “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怕宫女嫁人不便,耽误了青春,那是以前的事,朕的后宫宫人足三年即可志愿择人而嫁。再说,朕不是要你去充当宫女,而是要你去陪伴幼公主。”
  这次吴秀谢恩谢得特别快。
  始皇忍不住微笑,众臣看到始皇难得像今天这样好兴致,也都凑趣地跟着哄堂大笑。
  接着始皇又问了吴鸿一些风俗民情,发现他年纪虽轻,却富有分析事物的能力,而且在谈话中,不时出现精避独到的见解,不由得对这对兄妹更加怜惜,立意要培植他们。
  经过和吴鸿的一番谈话,始皇对这个地区的民间疾苦,有了更深刻地了解。
  原来这个地区淫风盛,还有一个基本的辛酸原因。
  这个地区极为贫困,很多家庭只有一间茅屋以蔽风雨,男女老幼大小杂居一室,自小对男女之事耳濡目染习以为常,乱伦的事也司空见惯。
  另外,为了多数人家贫困,娶不起妻,所以流行一种租妻习俗。某甲可用若干租金向某乙租妻若干时间,有的是约定时间归还,也有约定不限时间,直到生孩子才还,甚至有要等到生男孩才归还的。
  当然租金多寡视承租人的心愿及女人姿色而定。初时这种习俗完全是为穷人着想,娶不起妻子而想延续香火的,可以用少数的租金完成心愿;生活不下去或是有急难的,也可借着出租妻子,贴补家用或救一时之急。
  但后来延伸到富人也插上一脚,看到某贫家妻子貌美,就用点钱租回来享用一段时间。
  于是,这中间的纠纷就层出不穷。有的女人贪慕富贵,时间到了不肯回去;有的怀念丈夫和孩子,在别人家渡日如年,受不了思念之苦,或受到虐待,在别人家自杀的、逃跑的,这场官司就打不完。当然其中也有仙人跳骗钱、威胁恐吓等等诉讼,常教地方官头痛。
  最要紧的,生的孩子也常会闹纠纷,时间拿捏不准,算算都有可能,生男孩两家抢着要,生女孩两家都不承认等等问题,不但会打官司,有时还会引起打杀,甚至是两族之间的械斗。
  始皇一边听一边摇头,他感叹地对李斯等人说:
  “调和鼎鼐,移风转俗是丞相的职守,听讼直断是廷尉的责任,你们两人有什么办法?”
  李斯和蒙毅两人都低下头,半晌无语。
  “唉,你们一时想不出,回去思出对策再来奉朕!"始皇长叹了一声。


  始皇经由李斯丞相下诏,命令代理郡守及各县令(长)——
  一、注意教化伦理,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不得杂居一室。
  二、禁止租妻习俗,违者男发边筑城,女收为官奴。
  三、男女通奸野合,两皆未婚者即行婚配,男方终身不得休此妻。
  四、已婚男女通奸,男发边筑城,女处死。
  五、已婚女子与未婚男子通奸者,女处死,男发边筑城。
  六、已婚男子与未婚女子通奸者,男发边筑城,女收为官奴。
  七、强奸或胁迫成奸者,男犯处死,女犯者收为官奴。
  八、已婚男女私奔者,男处死,女有子者处死,无子者收为官奴。
  九、未婚男女爱恋,受宗族父母反对而私奔者,准予成婚,但终身不得离异。
  另外,始皇召集了代理郡守和有此不良风俗的各县令(长),明示他们,严刑峻法只是治标,想治本先要使黔首富裕,所谓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廉耻。修筑堤防,防止水患,挖渠道,建水库,将荒地变良田。始皇并当面交代丞相李斯,回咸阳后即派水利人才来协助,并派遣园艺和纺织专家来此教男耕女织。
  始皇并且亲自视察各个官衙,发现行政效率太差,尤其是诉讼案件堆积如山,一件案子经年累月都不判决。始皇当然明白这是贪官污吏索取贿赂的花招,他一气之下,将这些查有拖延实据的官吏全部革职,发往北边筑长城,一时之间,官吏个个胆寒,而黔首人人称快。
  由于吴鸿事件的鼓励,敢于到行宫告御状的民众逐渐增多,先还是由李斯或蒙毅处理,发还给所属各县或郡审理,但有很多是不服郡守的判决,只有由蒙毅亲自审问判决。
  那天始皇半开玩笑地对蒙毅说:
  “朕这生几乎所有的事都经历过,就是没问过案,蒙卿,这几天忙得如何?”
  “前太守昏庸无能,凡事都拖,积压的不服案件,全都告到行宫来了。"蒙毅哭丧着脸启奏。
  “好了,让朕明日亲自来处理,尝尝问案的滋味。再者,告来的有什么最疑难的案件没有?”
  “越是重大案件,牵涉多,证据也必多,反而容易处理。只有一件看似无关的案子,拖了几年,经乡里调解不成,告到县、郡,总有一方不服,其中还曾引发一场两姓间的大械斗,死伤了不少的人,案子仍然没有解决。”
  “哦?还有这种事?"始皇惊诧地问:“是件什么案子?”
  “租妻生子案,"蒙毅笑着答复:“但愿陛下这项禁令生效,永远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案情怎样?说来听听。"始皇大感兴趣。
  “有某甲向某乙租妻一年,言明有无生子到期都得归还,但某乙妻至某甲处不满足月生下一子,某乙就说这个儿子是他的,因为照生产月份就可知道,而某甲却坚持说孩子是到他家才受孕,只是生下不满足月而已。”
  始皇听到这件案子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脸上流露出伤感,但他装着不经意地问:
  “母亲本人应该知道,怎么会酿成如此大事?”
  “那个母亲先前说是带孕过来的,后来经过某甲的威胁,又改口说儿子的确是某甲的,然后经不起本夫某乙的苦苦哀求,又再说是某乙之子,甲乙反复威胁哀求的结果,母亲只有说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县令和郡守如何判呢?"始皇问。
  “县令判在某甲处生的就该属某甲。某乙不服告到郡守,郡守改判按月份算,不可能七个月生子能养活,又改判为带孕出租,儿子应该是某乙的。某甲又不服,于是演变成大械斗。”
  “孩子今年多大了?”
  “三岁了。”
  “那应该看得出像谁了。”
  “难就难在这一点,这男孩子长得和他母亲一模一样,和两个男人都有点像但又不太像!"蒙毅叹口气说。
  “竟有这种巧事!"始皇大感兴趣地说:“明天传两造,让朕亲自看看。”


  次日,始皇派人在行宫门口贴御榜,公开接受有冤屈者告御状,并在进门处设置大鼓一面,有申告者击鼓,就有近侍出来接待,这种击鼓告状后来经始皇变成制度,命令全国施行,成为后世的通规。
  始皇为了表示亲民及公平,也在御榜上宣告,审判时,黔首可自由旁观,但不得喧哗滋事。
  那天,始皇据高案而坐,下设左右两个席位,分坐着李斯丞相和蒙毅廷尉,庭中布满近侍和郎中。
  始皇这次将从中隐老人那里学来的"一心多用"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同时询问几个人,要这几个人同时答复,他口中又在询问别的事,而手上还不断地批阅文件,速度几乎是别人问案速度的十倍。另外,他的判断准确明快,语词中偶尔亦出现机智幽默的话语,使得观审的人忍不住,顾不得喧哗的禁令而哄堂大笑。
  他一个上午就清理了蒙毅多日来堆积的所有案子。
  不但观审民众叹服始皇帝真是神人,李斯和蒙毅这也才明白,始皇为什么能一天批阅一石(一百二十斤)的奏简,而且每一道朱批都让他们心悦诚服。
  上午休审时,庭中诉讼两造和观审人员,以及围聚在行宫外看热闹、打听消息的民众,全都自动地跪下高呼:
  “始皇帝天纵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始皇用过午膳,休息一会,接着御审租妻亲子案。
  行宫内外、刑庭周围全都挤满人群,郎中左令忧心忡忡的向始皇禀奏要限制观审人数,以防不测,始皇笑着说:
  “你看不出吗?黔首真心喜欢朕!”
  郎中左令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近侍带上诉讼两方,分别跪在左右,中间跪着那个带着孩子的母亲。
  两个男人都长得一副憨厚模样,典型的种田庄稼人,女的虽然是荆钗粗服,倒也是收拾整洁,颇有几分姿色,他们全都低着头,准备听皇帝的问话。
  那个三岁的孩子,长得的确俊秀可爱,难怪两家都抢着要,不惜刀棍相见。
  他不耐久跪,也不怕生,装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母亲:
  “妈,跪够了没有?”
  说着就要站起身来,他母亲将他按下跪好,再压低他的头,他偏偏要将头抬高,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始皇看,时而转动眼珠摇摇头,像有要向始皇问话的可能。
  始皇也注视了他很久,的确,正如蒙毅所说的,单凭长相,他也看不出这个可爱的孩子该属哪个男人。
  他先简单地问了姓名年籍,然后问了问案情,要两个男人各自申辩理由。
  两个男人开始还能按照规矩,一个接着一个讲,跟着说得越来越激烈,竟忘了是上面坐着的天子在问话,两人针锋相对,直接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始皇坐在上面,只微笑地看着他们吵,坐在下面的李斯和蒙毅当然没有制止的余地。
  最后始皇一拍惊堂木,两个男人才觉悟到自己是跪在皇帝面前,赶快低下头沉默。
  孩子给这一拍,吓得哭着往母亲怀里钻。
  “王氏,"始皇改问女人说:“你身为母亲,应该知道孩子属谁!”
  “民妇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王氏就此始终哭着,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
  两个男的又开始吵起来,周围的民众忘了是在坑人不眨眼的始皇面前,又都窃窃议论起来,人多口杂,虽然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小声,但音量的总和,就像大群蜜蜂嗡嗡不断一样。
  始皇再拍惊堂木,众人才恍然大悟身在何处,全都吓得不敢再出声,此时庭内静得连掉根针在地上,也能听出声音来。
  始皇沉声徐徐地说:
  “此案缠讼三年,为此械斗死伤人员无数,罪魁祸首全在这孩子!”
  庭内外观众莫不诧异,连李斯和蒙毅也忍不住转头看始皇,不明白他的用意。
  始皇接着用最缓慢的速度一字一字的吐出:
  “朕现判决:为了根除祸源,将这孩子用白绫绞死!”
  两旁持白绫的刑卒上来抓住孩子。
  全庭一片哗然,但见到虎贲军及郎中剑出鞘,全付戒备,也不敢公然反抗,人人都在咕哝着咒骂。
  始皇用似箭的威严目光扫视全场,然后厉声地说:
  “敢喧哗妄动者死!”
  全场又是一片肃静。
  此时母亲抱着孩子,伏俯在地上狂喊:
  “皇帝!杀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我真的已弄不清谁是孩子的爸爸,因为在我出租以后,为了夫妻感情难舍,我还时与本夫偷偷相聚!”
  承租别人品子的男人,这时怒气冲冲地看着女人,但屈于始皇的君威不敢作声。
  始皇语气稍微缓和地问两个男人,对判决有什么意见。
  “小人遵命,没有意见。"承租女人的男人说。
  “皇帝,这样可爱的孩子你也要杀?上天是有眼睛的,断给他吧,小人以后不敢再说什么了!"出租女人的男人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伏俯在地,岂不成声。
  始皇惊堂木一拍,捻着五绺短须,仰天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将包括李斯在内所有的人震惊得莫名片妙。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始皇蔼然微笑地说:
  “朕费了这大半天的事,终于帮孩子找到了父亲!”
  他转向那个正在啜泣的男人说:
  “不管你是否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但你是他真正的父亲,朕相信你也会是个好父亲。这孩子朕判给你!”
  正哭泣着的夫妇喜极相拥而哭出声来,孩子坐在地上,莫名片妙地瞪着始皇看。
  全庭内外民众先是一片愕然,会过意来,全都跪下高呼万岁!有的人甚至感动得流出泪来。
  “皇帝英明,万岁!万万岁!"的声浪,由庭内传到庭外,再由庭外传到行宫门外,传遍了整个钱塘。


  始皇本想由钱塘渡浙江到会稽,但天气突然转坏,海水大潮,江面浪涛汹涌,船根本无法通过;
  蒙毅转告张良的话,向始皇禀秦说:
  “陛下,据张继推算,这是钱塘君有意报复,兴风作浪阻碍行程,陛下还是稍避其锋,等风平浪静后再说。”
  始皇先是笑了笑,接着正色说:
  “钱塘君纳姬本是巫凭借机诈财,朕将愚昧乡民的迷信都改正了过来,朕自己怎么还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再说,即使钱塘君要与朕作对,他只是管辖区区浙江的江神,而朕是代天牧民的天子,怎么能对他畏缩?”
  于是,始皇一行人不顾江上风浪,改由钱塘西方一百二十里江面最狭窄处渡江。
  到达会稽时,南海尉任嚣已在会稽等待多日。
  始皇住进会稽太守事先准备好的行官,当晚就召见任嚣。
  任嚣首先向始皇禀奏了经略南海地区的大概情形,经过数年的经营,任嚣的计划一一付诸实施,不但原先动乱最多的南荒地区变得安定,而且中原文化也遍及关中、南海、桂林等三郡。
  再加上积极推行同化通婚政策,短短几年间,就已收到很显著的效果。任嚣乐观地对始皇说:
  “只要这种情形继续下去,若干年后,将没有什么中原人和南越、西瓯人之分,很快就会产生一个新种类的大秦人。中原人文化水准高,但身体孱弱,不能克苦,缺乏与大自然搏斗的坚忍;南荒人文明程度低,但体格强壮,天生就有冒险犯难的精神,两者通婚的下一代,就会兼具两者之长,更适于在那个地区生存发展。”
  “要是生出来的下一代兼具两者之短呢?"始皇笑着问。
  “就跟果树插枝接种一样,大致上会是品种越来越好,兼具两者之长。臣刚上任时,就积极推动通婚,最早民族通婚所生的下一代现在都好几岁了,经过臣仔细观察的结果,兼具两者之短的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是极少数的少数。”
  “经过仔细观察?"始皇不解地问:“你如何观察法?”
  “臣在新建城邑都广设学校,聘请中原去的饱学之士教学。”
  其实任嚣口中所谓的饱学之士,就是那些因焚书令而被贬到南荒的儒生,只是他不敢明言。
  “那教材呢?"始皇有所发觉,直视任嚣追问。
  “大部分都是与开垦有关的农渔园艺等实学。"任嚣有点不自在。
  “其余的小部分呢?"始皇毫不放松地逼问:“你没有严格执行朕的焚书令?”
  “臣罪该万死!"任嚣避席跪伏在地。
  “为什么朕这样信任你,将南海三郡事务全权交托你,准你便宜行事,你却胆敢违背朕的禁令?"始皇额上青筋激烈跳动。
  “陛下可否容臣禀告?"任嚣虽然态度恭顺,可是语起并不卑柔。
  “你说!"始皇仍充满怒气。
  “臣认为过与不及皆非好事!"任嚣毫不畏惧地说:“凡事则要因人因时因地而异……”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以臣之见,诗书礼乐诸经和诸子百家之说,在中原被各家尊奉过度,成为不可怀疑不可增删的圣人之学,所以才有诸儒生用来诽谤朝廷新的制度措施。但在南荒,中原之学本就缺乏,要是将这点中原文化精髓尽皆除去,臣不知如何同化南越之民,恐怕逐渐来到的中原人,反而会被当地人同化,成为化外蛮夷!”
  始皇听完他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任嚣。他想了很久,总觉得任嚣的话不错,过犹不及,都不是好事,中原儒学太盛,应该加以减杀,而中原人去到南荒,在当地的生存条件绝不如当地人,所凭的就是这点文化上的优势,所以应该提倡。但无论如何,任嚣仍是违背了他的禁令。按律,增删命令者处死,他能处死任嚣这种既忠又能干的臣子吗?
  想来想去,他都感左右为难,最后他只有逃避这个问题。他柔声地对跪伏请罪的任嚣说:
  “复座吧,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朕希望你能确实推行同化政策,将南荒真正变成大秦整体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块赘瘤。”
  “多谢陛下!"任嚣满心欢喜地回座。
10

  过了一会,始皇又问:
  “朕以前听闻东海中有仙岛,不知南海中有没有?”
  “南海中不但有岛,而且还有大片陆地,这是遇风渔船回来所报告,仙岛之说,臣不敢妄加批评。"任嚣恭谨地回答:不过南海和东海中,海盗都猖獗非常,危害商船和渔船,这是个急待解决的问题。”
  始皇一时没有回答任嚣的问题,而是抚案大笑,将任嚣吓了一大跳,他小心翼翼地说:
  “陛下,臣有失言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任卿所说正是朕心中所想,何罪之有,"始皇说:“只是为我们君臣想法一致而高兴罢了!”
  “陛下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任嚣也高兴起来:“臣已拟定了一项建立水师计划,陛下是否愿意过目?”
  “当然,当然,"始皇连声说:“以往大秦局促于内陆一地,心中根本没有海洋这样东西,前凄楚和燕国虽然临海,但战争目标在对秦,所以没顾到海上武力,才让海盗千百年来都能在海上横行。现在天下统一,不管对付海盗保护客商,或是将来向海外发展,都必须建立强大的海上水师,单靠现有的一些楼船已经不够。负责策划的人,朕早就挑选了你,而你又一见面就能提出完整计划,怎能要朕不高兴得笑出来!”
  任嚣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卷要近侍转呈始皇。
  按照任嚣的计划,全国设水师将军一人,专管海上水师军务,以和现有专管江河巡弋漕运的楼船将军职权分开,不得混淆。
  水师本部设在会稽,下分设东海和南海两水师都尉,东海水师母港设在即墨,南海水师母港则设在南海港。
  两水师都尉下再分设若干少尉,下辖若干战船,分驻于沿海各港口,平时巡弋护航,有事可集合或分遣作战,乃水师的战术单位。
  始皇大略翻阅了任嚣的计划,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他忍不住对任嚣说:
  “任卿建议南、东两水师都尉由凄楚原两楼船将军担任,那水师将军呢?卿心中是否有适当建议人选?”
  “臣在南海受陛下所托,经过几年的经营后,大致已具规模,水师计划既是臣所拟订,将军之职当以臣担任最为合适。”
  始皇惊诧地看着这位头大眼大,说话声音也大的南海尉,心中不免想:南海尉管理整个三郡,军政事务皆可便宜从事,名为南海尉,实质上可称得是南海王。如今一切都已具规模,他正是可以开始享受辛劳成果的时候,却自荐出任船都尚不知在哪里的水师将军,真是个想做事的人!
  但他口中却带点调侃意味地说:
  “古人内举不避亲,任卿却是更进一步自举不避身!”
  “毛遂自荐,最后结果圆满,臣不敢让古人专美于前。"任嚣笑着说。
  “南海经营虽大致就绪,但后继人选也非常重要,任卿心目中可有人选?"始皇又问。
  “继任南海尉最好是由陛下从朝中选派官员担任。”
  “为什么?就你的副手中挑人继任不好吗?”
  “边疆之地黔首,心目中只有南海尉没有朝廷,这也难怪他们,因为他们离咸阳太远,民风习性也有所隔阂。所以南海尉一职,不宜专任太久。”
  “太久易生叛心?"始皇追问一句。
  “臣对辖内官员派遣,也以官不属地、而吏尽量聘用本地人为原则,这样做是求得有个制衡。"任嚣不回答始皇问的敏感问题,只间接的作了答复。
  始皇注视他良久,最后感叹地说:
  “人臣都能像任卿这样,君王哪会有这么多的猜忌!”
  “假若君主都像陛下这样对臣下推心置腹,也少了不少叛臣!"任嚣同样发出感叹。
  君臣两人相视微笑。
  “就如卿所建议,朕回咸阳后召开朝议,让他们先了解建立海上水师的计划,决定南海尉人选后,再召任卿回朝。"始皇考虑了一会儿说。
  “这项计划花费不少,海盗之痛,咸阳又感受不到,以后向海外发展的利益,目前更是看不出来,依臣预料,势必会遭到不少大臣反对,说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任嚣担心地说。
  “这不必去管它,大秦一直局限于关中山区,这些人的胸襟和眼界都嫌狭窄了些,这是朕常要带他们出来走走的主要原因。放心,朕决定支持你,宁可阿房宫及其山两地工程停止!”
  “那真是沿海黔首之福了!"任嚣避席顿首。
  “不必多礼,"始皇摆手微笑:“请复座,明日陪朕上会稽山祭大禹!”
11

  次日,始皇率领群臣登会稽山,在大禹墓穴和庙祭祀完毕,在会稽山顶,立碑颂扬秦德,文与书都是由李斯所撰写,字大四寸,用小篆体,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
  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
  齐庄……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
  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喜否陈前,靡
  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背)死不贞。防
  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洁诚。夫为寄豭(公猪),
  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
  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从臣诵
  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当然,始皇没有下山,驻跸大禹庙内,其他从臣和虎贲军则在山顶搭营。
  虽然已是十一月,但江南气候温和,寒流未至,当天并不十分冷,庙内近侍生气火盆,更是室内如春。
  庙为坐北朝南,面临南海,阵阵海涛声声入耳。
  始皇端坐在大禹神主牌位前,远眺月光下的大海和山麓处处营火,不禁陷入沉思。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亲自*劳,连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虽说是后人颂德不止,但他的功绩又留在哪里?河水、江水千百年后,又继续泛滥为患!
  他的人又在哪里?只留下没有香火的败杞破庙数间,以及黄土一抔!
  他始皇呢?功过三皇,德超五帝,建立了空前未有的中央集权大帝国,再过几十年,他又在哪里呢?
  也许他会留下一道雄伟的万里长城供后人景仰,让后人认为他建长城防胡患的功劳,和大禹治水安民居处同样伟大。但也许后人也会和目前一些短视的臣民一样,咒骂他好大喜功,劳民伤财,长城是建立在黔首的血汗和枯骨上!
  这些批评咒骂他的人都没到过北边,千百年来,胡人入侵,制造了多少白骨和血泪,他们又知道吗?
  也许他不该建造的是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徐巿的"青春之泉"虚无飘渺,死后再雄伟的陵墓他也无法感受。
  他应该像大禹这样,只留几间破庙和一抔黄土供后人凭吊,也就够了;或者干脆像中隐老人一样,死后骨灰洒在德水流入大海!
  始皇想到生与死的问题,越想越感到迷惘,终于他发现到自己是属于剑及履及、起而力行的类型,不适合做这类的空洞冥思。明天他就要起程前往东海,假若海神真的要向他挑战的话,应该遇得上海神。
  海神说怕他长生不老以后,总有一天会入侵他的地盘。他到底是神,真的有先见之明,今天白天他和任嚣所商议的,不正是征服海洋的开始吗?
  一想到征服海洋,刚才思索人生意义和生死问题的迷惘,就像见到阳光的朝雾,没过一会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夜深了,该安息了!”
  耳边近侍的催睡声,将他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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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0 17:24:3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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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0 17:06:2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五章 争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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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
  自始皇在咸阳公开坑杀了四百六十余名儒生后,不再有人敢公开或私下聚集批评时政,但越聚越多的民怨,却利用别的途径发泄出来。
  全国各地纷纷出现各种异兆和谶言。
  有人梦见神人吟诗,说始皇活不过三年;有人白天在山顶看见异象,解答出来,预警天下五年之内就会大乱。
  有渔人在德水捕鱼,在鱼腹中起出尺长白绢,上书"亡秦必胡",这和卢生在渤海所得图谶不谋而合,前后相映。
  卢生和石生,如今不知藏居何处,始皇费尽心思想追捕他们,却始终缉拿不到。
  开始时,始皇也怀疑是他们在中间捣鬼,但追查之下,又不太可能,因为异兆、谶言和预言,东自辽东,西至临洮,北由燕代,南到南海,全都有发现,他们两个人不会有这么大的能力。
  那年暮春,东郡太守茕惑上奏,有陨星坠地变成大石头,而有黔首在上面刻字:“始皇死后地分。”
  多日来,始皇已经被这些异兆传言弄得心浮气躁,如今得到真其实据。既然有了具体的证物,他决定严厉追查个水落石出。
  他派了廷尉左尉吴石为御史,到心城陨石附近调查实情。
  吴石来到地头后,将陨石周圆二十里地方的民众都逮捕来,再留下会写字的成*,然后一一审讯对照笔迹。然而写字刻竹和石上刻石相差太远,追查不出所以然,而且无论怎样用刑,这些黔首就是不承认。
  吴石审讯不出线索,自觉丢脸,老羞成怒之下,奏准始皇后,全部加以坑杀。他的用意有二:一个是宁愿错杀,绝不错放,第二个也是立威,要以后不会有人再敢用这些来烦始皇,因为始皇整天心神不宁,最倒楣的还是他们这些伺候在左右的大臣。
  他这一杀就杀了两百余人,这些人在当地都算得上是舆论和精神领袖的知识分子。
  另外,为了冲淡这股异兆谶言逆流,始皇也主动发起攻势,命博士为他作〈仙真人诗〉,传令天下乐工及民间习唱,诗曰——
  -
    仙真人兮始皇帝,
  自泰清兮玄洲戏,
  奉天命兮下牧民,
  四海一兮庆太平。
  仙真人兮始皇帝,
  天诏兮吾之骄子,
  君宇内兮永怀德,
  秦万世兮不更替!


  御史吴石办完心城陨石妖言案后,取道洛阳经函谷关回咸阳,前后随从护卫也有百余车骑。
  那天在华阴平舒道野外宿营,从人为他张好临时帐幕,他上床后,思索着该如何回奏始皇的事,兴奋得无法入睡。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箫声,凄恻低回,如泣如诉,他不自觉地倾耳而听。
  箫刚开始吹出的是他没听过的一些曲子,但由曲调风格,他听得出是楚地之歌。过了一会儿,箫又吹出了新曲,原来竟是新近传今天下通唱的〈仙真人诗〉。
  箫声顺风飘来,他听不出远近,但从人护卫中谁会吹箫,而且吹得如此之好,他一时想不起来。
  莫非是另有其人?但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怎会有人?刚才要宿营时,找营地的人员报告,二十里方圆内没有人烟,莫非是……?近来闹神出鬼的事太多,吴石虽不全然相信,但也不敢认为全无其事,尤其是坑杀这样多不知是否有罪的人之后。
  他越听越感到毛发悚然,正想起来叫侍从问时,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一阵清凉,人醒转过来,发现不是睡在帐幕里,而是跪伏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他摇摇头,擦擦眼睛,头仍然有点晕,就像宿醉刚醒一样,耳边听到有人大声吆喝:
  “吴石!你认得这是哪里吗?”
  吴石定神一看,只见自己似乎是置身一个庙里,但又像是一座朝殿,四周一漆黑黝黝,看不清楚,只有正中席案上点有两支蜡烛,一位穿红色锦绣官服,头戴高冠的人坐在中间,两旁站着十多名刑卒模样的人,全都手执长戟,腰带佩剑。
  那位官人浓眉深眼,满脸虬髯,相貌威猛,很像传说中的山神。旁立一位穿着绿袍的俊俏属官。
  “下官不知身在何地,还望贵官指点。”
  上首官人喝道:
  “吾乃华山山神是也,你奉诏审问陨石一案,为何残杀无辜?”
  “下官是奉诏行事,身不由己。"吴石有点不寒而栗。
  “推下去斩了!"山神大喝一声,有如雷鸣。
  “是!"左右兵卒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就拖着往殿外走。
  吴石两腿发抖,全身都软了下来,一点都不听指挥,他根本就无法行走,一步步都要鬼卒往外拖,平日他判案杀人如麻,这时候才知道挨杀的滋味不好受。
  他一面挣扎抵抗,一面哀声高叫:
  “大神,冤枉!冤枉!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将下官杀了!”
  “好,拖他回来,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山神喝道。
  鬼卒又将吴石拖回神案前,将他推跪在地。
  “吴石,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论怎样,下官也是始皇帝钦命御史,不能让下官死得不明不白。"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凭你一个山神怎么敢随便杀钦命御史,不怕触犯天条?可是口里不敢说出来。
  “吴石,本神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山神哈哈大笑,声震四壁。
  “下官不敢胡思乱想。"吴石赶快压制住心中那股想法。
  “你认为本神只管山魈和飞禽走兽,管不到你这位钦命御史,对吧?”
  “下官不敢这样想。"吴石被道破心意,吓得魂飞天外。
  “本神此次也是奉天帝之命行事,"山神抚摸着脸上的虬髯说:“因你残杀无辜太多,天帝命我在你路过此地时拘捕你,得以便宜行事!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不,小人明白,还请大神开恩!"吴石磕头如捣蒜。
  “山丞,你看怎样?"山神转向穿绿袍的俊俏属官问。
  那位潇洒山丞从袖袋里取出一编竹简,打开查阅后说道:
  “据查卷,吴石残杀众多无辜,该受具五刑之刑!……”
  山丞的话未说完,吴石叩头流血,口中狂喊:
  “冤枉!大神,冤枉!小人只是奉命行事,罪不至此!”
  山丞没有理他,继续徐徐说道:
  “不过,据查,吴石多年前尚为廷尉推事时,曾审理一件孝子为父报仇杀人案,吴石不惜得罪权贵,判孝子义愤杀人,只罚三年鬼薪,这是他唯一的阴德,应该减刑。”
  吴石这生判罪人无数,连他自己对这件事都已模糊,因为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要是他先前还有一点怀疑眼前这位山神是人扮的,现在这点怀疑也完全随着山丞这话散去。
  “求大神开恩!"吴石恳求。
  “不行具五刑之刑,腰斩可以吗?"山神又问山丞。
  “大神开恩!大神开恩!"吴石喊得声嘶力竭。
  “让他将功赎罪吧!"山丞恭敬地回答说。
  “如何赎法?"山神在烛光下炯炯发亮的环眼瞪得吴石心中发毛。
  “要他日后在廷尉多积功德,还有要他带样东西给镐池君。"山丞回答。
  “你不说,本神还忘记了,"山神向一位侍卫说:“将江神送来的那块璧拿来。”
  侍卫遵命从后面黑暗处拿出一个小锦箱,里面放的是一块上好的玉璧,晶莹润滑,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吴石官居廷尉左尉,当然识货。
  “这是江神托本神转送镐池君的,今由你带去长安镐池,沉璧于水,然后祝祷三遍:'祖龙明年会死!'"山神将璧交给他说。
  “祖龙是谁?"吴石忍不住问。
  “你不必管,只要照话做就行了!"山神吆喝。
  “是!是!"吴石连忙答应。
  “今后问案,得饶人处且饶人!"山神又说。
  “小人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吴石又再顿首。
  “回去罢!"山神一挥袖,几个鬼卒拥上来,吴石又昏迷过去。


  吴石清醒过来,已是红日当空,发现自己睡在荒山野外一道山沟里,浑身上下还在发痛,那是鬼卒捆绑拖拉所留下的,两手手腕也都浮显勒出的乌紫。
  他再打开锦盒,里面的玉璧还在,超出寻常的大,而且质地和手工之好,在民间很难找到,很像是宫中流出的。就是有人装神弄鬼,也不会将这样贵重的玉璧平白无故地交给他。
  因此他深信昨晚是遇到了山神。
  他费了全身力气,总算爬上山顶,原来他睡着的山沟离昨晚的宿营地并不远,站在山顶远远看得到他的黄色帐幕,还隐约看见人马在附近山沟及道路上乱转。他大声喊了几声,只有空谷传来阵阵回音,那些人仍然没有反应,他明白他们听不见。
  “望山跑死马!"他不得不拿这句秦地俗语来自我解嘲。
  他只有托着满身酸痛的身子,一个接一个山头翻过去。
  “毫无疑问的,昨晚我是碰到山神,人力不可能片刻之间就将我带这样远!"他对昨晚的遭遇已深信不疑。
  还好,在他翻过第三个山头时,他的属下终于发现到,连忙派了一名侍卫带着他的座起飞马来迎。
  侍卫扶他上马后,还诧异地问道:
  “大人兴致如此之好,一大早就来观望山景,害得小人们到处找。”
  “你们昨夜可曾听到箫声?"吴石问。
  “大人说笑了,这种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鸟都不生蛋的地方,哪会有人吹箫?再说大伙白天行路劳累,吃完饭,洗个澡,一躺下来就睡着了!不说这些人中间没有人会吹箫,就是会吹,也吹不动啦!大人有什么发现?"侍卫也跟着上了马。
  “没有,本官只是问问而已,走吧!"吴石脸色苍白地扬鞭,一拉嚼环,白马急驰而去。
  大家都认为吴石是贪看风景迷了路,吴石也顺水推舟地承认。
  在再出发途中,吴石坐在骑马高车内,手执玉璧,心中却在考虑,应该遵照山神的话,将玉璧直接沉于镐池,传达祖龙明年将死的消息,还是将这件事先禀明始皇,还是两者都不要,另选第三条路——将玉璧收归己有。
  他一路上检视把玩着玉璧,越看越爱不释手。他是走赵高路线的人,各地包括西域和林胡献贡来的宝物,都要先经过赵高的手,而赵高总会要他去鉴赏,他很少看到这样质地和雕工都达到完美程度的大玉璧。
  祖龙又是谁?他的死与江神和镐池君又有什么关系?假若他将这样贵重的玉璧沉在镐池,是不是太可惜?
  但假若他献给始皇,告诉他这个怪异荒诞的故事,他会不会相信?要是不相信,又会产生什么可怕后果?这次他本身去办案,就以妖言处决了两百多人,他还要去背这个罪名?
  不过,他要是不去沉于镐池,将来山神找到他该怎么办?昨晚的恐怖情景,现在想起来背脊还发凉!山神敢交玉璧给他,一定有再制住他的方法。
  算了,到咸阳还有段时间,向始皇报告结案经过,还要经过一段时日,再到镐池的时间加起来,他玩赏这块玉的时间够长了。
  想到这里,忽然他又发现一个疑问想不通了——为什么山神千里之间顷刻可到,自己不送去,却偏要借这个凡人之手?"也许,沉璧要经过一道繁复的祭祷仪式,山神也是神,不愿向镐池君低头。"他只有这样来解答自己的疑问了。
  他向着窗帘透进来的阳光,察看玉的透明度,突地看到一行小字,原先不仔细看,还当是玉的纹理。他极尽目力辨识,才看出是:“大秦御府珍藏”
  他惊吓得两手一抖,差点将璧掉下来跌碎,他叹了口气想:
  “手上的锦盒很多人都看到了,将来追查脱离不了关系,看样子只有走向主上禀明这条路了!”


  在吴石醒来刚离去不久,山沟那边树林中,转出来十几个人,带头的赫然是张良和一位虬髯客。时隔七、八年,张良虽然俊秀依旧,可是气度举止成熟许多,他正是昨晚山神庙中装属官的人。他笑着对那位虬髯客说:
  “项伯兄,一切在预料中。”
  项伯身高八尺有余,不是别人,正是楚名将项燕的长子,也就是项梁的同胞兄长。他性喜闯荡江湖,四海游学,从小就在外面很少回家,前几年因杀人被通缉,逃到下邳,后来张良博浪沙一击始皇不中,也逃到下邳和项伯会合,同时合组了一个遍布各地的反秦组织。
  项伯笑着回答说:
  “良弟自遇黄石老人后,可说是一日千里,进步太多,不再是博浪沙山上的鲁莽少年,而变成神机妙算的半仙了。”
  张良闻言微笑不语。
  原来博浪沙一击不中,张良逃到下邳,在那里得到一项奇遇。黄石老人故意将脚上鞋子踢到杞桥下,要张良拾取,考验他是否有敬老尊贤的品德。张良从桥下捡皮鞋子后,老人更要他为他穿上,看他是否有忍辱负重的耐力。
  当时张良是真想狠揍他一顿,但看他年老,便忍气吞声为他穿上,老人满意地称赞他孺子可教。
  最后他约张良在桥上见面,故意提前到达,然后责怪张良与老人约会却迟到,这样接连三次,第四次张良干脆不睡觉,前一天晚上就在桥头等候,这次总算比老人先到一会儿,通过了测验。老人大喜,传授了他一套《太公兵法》,并且告诉他:
  “好好读这部书,学成即可为王者师矣,十年后,你会大展事业,十三年后,到济北来见我,谷城山下有块黄石,那就是我!”
  老人没说其它的话就走了,以后也未再见过面,但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封信给他。张良日夜研习揣摩,气质及才智都有了莫大的变化和进步。
  接着项伯又说:
  “良弟,你真是舍得,这样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就这样平白送人,假若吴石贪心一起,不呈交始皇,私下吞了,那岂不是白费这许多心思?”
  “天下之物各有其主,这块玉璧本来就是嬴政之物。上次他渡江水遇风浪,用来沉江祭祷江神之用,我在无意间得到,这块璧会给他心理上莫大震撼,'祖龙明年会死'的预言,他也就会深信不疑。至于吴石,就算不怕'山神'会再找他,见了'大秦御府珍藏'那几个字,谅他也不敢吞没!"张良分析事理,头头是道。
  “你认为嬴政相信了这个神话,就会急着立太子?"项伯仍然不解地问。
  “应该如此,"张良胸有成竹地说:“根据后宫传出的消息,嬴政政事劳累,再加上勤练房中术及大量服用丹药,已患上了严重的肝病,只是御医们都不敢说出来罢了。嬴政本身也有所警觉,所以不愿立太子的原因,乃是对徐巿的'青春之泉'还抱着希望。”
  “你认为嬴政这样聪明,再加上'装神弄鬼案'的打击,还会相信我们的鬼话吗?”
  “嬴政在别的事上聪明绝顶,但只要遇到和死去皇后有关的事,他就会变成八岁,要是谈长生不老,他就只有三岁了,”张良微笑着又加一句:“这是情和欲望害人之处!”
  “我再问一句,"项伯问话真有执着精神:“我们是想要他立扶苏,他相信了我们的鬼话和立扶苏又有什么关系?”
  “唉!"张良也许被他问累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说:
  “前因后果分析起来太复杂,我只能简单说明。嬴政深爱死去的皇后,所以这么多年都不扶正苏妃……”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那我们想借鬼话来促使他立扶苏,不是简直不可能吗?"项伯瞪大了环眼插口。
  “听我把话说完,"张良耐心地说:“你也说过嬴政聪明,但为情所使,他一心一意想立胡亥,却又明白胡亥愚騃任性,不可能做个好皇帝。只是他抱着希望,胡亥也许能改,同时再多等几年,让天下完全安定,胡亥能当个无为而治的太平天子,笨一点就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项伯有点懂了。
  “假若他相信我们的预言,他明年会死,他鉴于天下风潮四起,怕胡亥镇不住,就会立扶苏,这也是我们地下组织到处放话,制造民间混乱的道理。”
  “这我就更弄不懂了,我们以反秦复国为目的,立昏庸的胡亥,将来弄得天下大乱,不是正好?要是扶苏当国,以他这次代父巡狩的成绩来看,一定是天下大治,我们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项伯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是说我进步了吗?"张良苦笑着说:“这就是我突破性的大进步。几年来和家师书信往返讨论的结果,家师判定几年内天下必乱,百姓又要受到战乱流离之苦。我们再次商议,想由我来做一点'人定胜天'的事,促成扶苏立位,以免天下又陷于过去几百年混战的痛苦。”
  “你不想复兴韩国了?"项伯诧异地问。
  “韩国的复兴和天下生民的痛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张良笑得有点凄凉。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项伯也叹口气说:“天下统一已成趋势,再打散重来过,又是打打杀杀,以前那种日子并不好过,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好皇帝。”
  “多谢项兄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张良感激地说:“下一步是投向蒙毅,借他之力,促立扶苏,但项兄是否肯屈身事仇?”
  “从小游荡四海,早以天下人自居,眼界不会只限于一国一地!”
  项伯仰天哈哈大笑,豪迈的笑声吓得林鸟纷纷展翅而飞。


  始皇在咸阳宫便殿接见吴石,听取他报告办理陨石案经过,廷尉蒙毅侍坐。
  吴石报告此案株连到两百多人,而且是当地菁英分子时,蒙毅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始皇转脸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对吴石也像是对他说:
  “办案固然要以少杀戮为原则,但有时除恶务尽也是应该的。”
  蒙毅不便说什么,吴石听到这句话,等于是得到称赞和肯定,不觉喜形于色。
  高兴之余,他的胆子也变得大了些,他避席顿首,双手高举锦盒过头启奏:
  “臣这次回咸阳途经华阴平舒道时,遇见一件怪事,有该地山神托臣带一块玉璧给镐池君,后来臣发现到这块玉璧本是御府珍藏,不敢自专,特地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
  “有这等怪事?"始皇要近侍接过锦盒,仔细一看,也发现到"大秦御府珍藏"那一行宇,他要近侍召御府今来问明真相。
  他心里却在想——又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局!但他还是很感兴趣地对吴石说:
  “卿家将经过情形详细说给朕听,请复座。”
  吴石复座后细说了当时经过,当然将自己乞怜求生的丑态省略掉了。
  始皇听罢,半晌不语,这和他在湘君祠的遭遇类似,不过不是似幻似真,而是真的整个人被掳走了。那"祖龙"又是谁?
  御府令奉诏前来,叩首行礼后检视玉璧,刹时间脸色变得苍白,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他声音颤抖地说:
  “启奏陛下,这正是前次渡江水,适逢风浪,陛下祭祷江神,沉于江中的那块玉璧,不知怎么会被人捞起。”
  “你能确认无误吗?"始皇也感到有点头启发麻。
  “沉璧之事不多,而且这块玉璧在御府算是上品,无论尺寸、形状和纹理,臣都记得很清楚,的确是廿八年祭江所沉之璧,尤其那行与纹理相合的字,更是巧匠精心之作。"御府令肯定地说。
  始皇沉吟一会,转向吴石说:
  “这样吧,镐池君那里由朕亲自去,这块玉璧暂时物归原主。”
  “遵命!"吴石即席俯首。
  “暂时收藏好,等朕决定好祭祷镐池君时,再取出应用,这里没事了,你退下吧!"始皇向御府令说。
  御府令行礼告退,始皇仍在心中一直咕哝——祖龙明年死,这祖龙到底是谁?
  突然他想到,祖者始也,龙者帝也,祖龙者始皇帝也!他神色沮丧地对吴石说:
  “这次案子你办得很好,没事就退下吧!”
  在吴石行礼退出后,他又对蒙毅说:
  “蒙毅,你留下,今晚你和幼公主陪朕一起去见见皇后!现在你就去找幼公主来南书房!”
  这是任何臣子都无前例的殊荣。这么多年来,始皇去到兰池,全都是独来独往,只带四名力士护卫。
  始皇回到南书房,感到有点头晕,他早发现自己身体不好,却没有近来这般严重,他常感到四脚乏力,胸中郁闷,时有想呕吐的感觉,而且人很明显的在逐日消瘦下来。
  御医们诊断没有病,只是说他*劳过度,肝火上升,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休息,另加一些降肝火的补药。
  他习惯性地踱到南窗边,推开窗户,见到的又是一勾新月,不知为什么,每逢见到新月,他就对皇后有股难以形容的思念。
  祖龙明年死!也许他该立太子了。但要立谁呢?胡亥和扶苏的影像,在他脑中又重叠交错起来。
  祖龙明年死!他仿佛见到那个山神说话的神情,吴石描述得太活灵活现了。
  这些反朝廷分子,这件事是否又是他们玩的把戏?
  但再仔细一想,沉落在江底的玉璧,不是江神还有谁有这个能耐,能将它捞起来?人称海无边,江无底
  只不过江神为什么不将这个讯息直接告诉他,而要告诉镐池君?
  这些问题他越想越不通,干脆不再想,而是做成两项决定:
  ——尽快考虑立太子。
  ——祭祷镐池问吉凶。


  当晚始皇在南书房赐宴蒙毅和幼公主,饭后乘汽车一部,带力士八名护驾,幼公主参乘,蒙毅则骑马相随。
  车行中,始皇目不转睛地看着已发育良好的幼公主,发现她越大越像皇后,无论是言行举止,或者是聪慧才智,尤其是那股孩子气的狡黠,恐怕皇后在世见到,也会自叹不如。
  忽然他灵光一闪,要是能让她的聪慧来补胡亥的愚騃,那立胡亥为太子,就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他们按照往常一样,经由秘密通道,进入大殿皇后棺椁厝放处。
  始皇亲自在皇后画像前点好香烛,行礼后默默祝祷,蒙毅和幼公主叩首后仍俯伏在地。
  始皇望着皇后的画像,在心中默念说:
  “玉姊,你生前虽然不赞成我立胡亥,但胡亥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不立他,立谁我会甘心?如今江神言我明年会死,立太子已是岂不及待的事,现在我帮你找到一个媳妇,不但相貌举止和你相像,聪明才智也可和你相比,愿你在天之灵也表示一点意见。”
  默祷完毕,始皇连卜三次,"皇后之灵"都表示反对。
  “那只有由我单方面作主了!"始皇摇头苦笑。
  祭拜完毕,始皇要蒙毅出外巡视一下警卫,单独留下幼公主。
  始皇首先指着皇后的画像说:
  “皇儿,看看母后像不像你?”
  “父皇的话有语病。"幼公主笑着说。
  “语病?"始皇一时会不过意来。
  “应该说儿臣像皇后。”
  “哦,不错,朕越看你越像她,尤其是天生聪慧上。"始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萤火怎敢跟月亮比!"幼公主也叹了一口气:“皇后驾崩这么多年,后宫至今人人都还称颂她的贤德,儿臣怎敢相比?”
  始皇接着谈了一些皇后生前的事,思慕之情,溢于言表,幼公主也听得入神,始皇突然话锋一转说:
  “希望胡亥将来立位时,也能有这样一位皇后!”
  “小哥的年龄是到了该择偶的时候了。"幼公主说。
  “准备当皇帝的人,不只是为个人择偶,而要为天下人选后!"始皇郑重地说。
  “父皇可曾为小哥选好了人?"幼公主顽皮地笑。
  “有是有了,可是朕正在征求她的同意。"始皇也露出微笑。
  “哦?"幼公主沉默不语,脸色变得凝重。
  两人无语很久,始皇心想这层纸不戳破,话就永远说不明白,因此他徐徐地言道:
  “皇儿,你和胡亥相处得怎样?”
  “很好。"幼公主低下头。
  “朕看得出他很听你的话。”
  “虽然眼下他顽劣一点,但一旦继位,朕相信他会改。”
  “朕想你做他的皇后,你意下如何?"始皇硬着头皮说出。
  公主闻言连忙下跪,始皇还当她是下跪谢恩,但双手想要扶起她时,却发现她满脸泪痕。
  “父皇是诏命,还是征询儿臣意见?"幼公主仍然跪着没有起来。
  听到幼公主如此问,始皇不禁又回想到那晚他自己向皇后求婚的事,他在心中暗叹,真的什么都像,连求婚回话都像!他长叹一口气问:
  “要是朕的诏命,如何?”
  “君命不可违!"幼公主轻喟了一声。
  “要是朕代胡亥求婚呢?”
  “儿臣愿意丫角以老,永远服侍父皇。”
  “算了,起来吧,"始皇强作微笑说:“什么都不算,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蒙毅巡视警卫回来,脚步声逐渐走近。
  始皇爱怜地抚摸一下幼公主的秀发说:
  “把眼泪擦干,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在长安西南的镐池,正在举行一项盛大隆重的祭祷典礼,由始皇帝亲自主持。
  身穿白色宽大长袍,头戴黑色鸠冠的巫者,手执巫杖,两手张开,仰首向天大声祈祷,口中喊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祝词。六六三十六名礼生,穿着同样的白袍,就是头上没有鸠冠,分成六列跪在巫者背后。
  “镐池君"相传为周武王死后为神,由天帝所封。始皇对这位首次以武力统一中原的君主,有着惺惺相惜的特殊感情,他不敢托大,身着全套大礼服率领百官跪伏在地。同时为了表示亲民,准许民众在外围自由参加祭祀,因此现场参加祈祷求福,以及想瞻仰始皇丰采的民众,高达数万。
  池边周围香烟袅袅,有的民众在池边祭拜,更多的民众站在高处或是爬在树上,守视祭典的进行。数千虎贲军在现场担任护卫,严禁闲杂人接近祭祷现场。
  始皇虽然跪在地上,但他的头仍然是昂起的,一直注意看巫者的表情,因为他对鬼神的事,经过历次受骗,已经是半信半疑。
  他第一眼看到巫者的感觉是震惊,这名巫者好俊秀好年轻!眉目娟秀,唇红齿白,简直像个美妇人。而跟在他身后赞礼的副手倒是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这两个人的角色是否颠倒了?
  不知为什么,他见到这名片好像女子的巫者,心中却微微有些恐惧,也许是为他脸上满布的神秘所震慑吧,这些巫者和帝王一样,自有一股镇压人心的魅力!
  这巫者是蒙毅介绍的门客,始皇绝对信任。据蒙毅说,他自小得到异人传授,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对易经及占卜,搜鬼通灵等奇学,更有独到的本领。
  巫者祝祷祈神降临,沉璧仪式完毕,本该由奉常代始皇念祭文,谁知这时巫者突然摔倒,全身颤抖,口吐白沫,现场稍有混乱,但因始皇在场,谁也不敢乱动。
  赞礼副手和几名礼生上前去扶他起来,谁知这名美妇人般的巫者,一手抓一个,像丢稻草人似地将他们丢得起晕八素。
  始皇的近侍郎中正想有所动作,却为始皇所喝住,他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巫者神色和举止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颇有帝王雍容风度,他向跪在地上的始皇说:
  “本神乃镐池君是也,嬴政,你来找寡人,有什么要问的?”
  始皇犹豫了一下,当着这么多众臣面前,他想问的事当然问不出口,他转念一想,自己功德远超三皇五帝,在武王面前也不必这样自卑,尽管武王成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于是他站起来说:
  “镐池君乃正神,应该不说也会明白朕所想问的事!”
  “嬴政,你很聪明也很狡猾,"镐池君哈哈大笑,一派帝王气度,完全不是巫者原有的声音:“你的心思本神当然清楚,但在这种场合,你不便明问,本神当然也不便明告。”
  “那是否能请大神今晚降临,嬴政在咸阳宫辟密室,焚香等候?"始皇恭敬地说。
  “不必!"镐池君说:“嬴政,你是聪明人,本神只要提示你几句,你就会悟透了。”
  “请说。”
  “祖龙乃天上星宿,明年应该归位,这是第一;行其所当行,立其所该立,不要被私情所蔽,这是第二个你想得到的答案。另外有句话要奉劝,稍存上天好生之德,免得为血所污染,归不了天上星位。”
  这下始皇要不相信也不可能了,因为祖龙之事,只有蒙毅和吴石知道,而想立太子的事,除了幼公主以外,他跟谁都没提过。
  “还有一件事朕想不通的是……"他又问。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为"镐池君"所打断,他反而问他说:
  “本神在人间留下什么功绩受后人所景仰?”
  “当然是率领诸侯伐纣!"始皇对"纣王荒淫无道,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讨伐"这段历史很熟谙。
  “这次江神托华山山神持玉璧作信物,劝言本神祖龙可以讨伐了!”
  始皇回顾身后依然跪在地上的群众,只见他们人人满脸狐疑,似乎不了解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还有一件事要请问,"始皇又说:“假若祖龙传人得宜,是否可以万世不替的传下去?”
  “嬴政,你在别的事上聪明,怎么在这种事上却如同三岁小孩子?传人得宜自然可以延长天命,其余就非本神所知了!”
  除了中隐老人外,谁敢这样直言申斥他?尽管镐池君生前为王,死后为神,而他却是天之骄子!
  始皇怒火填膺,正想发作,只见"镐池君"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颤抖,狂吼了一声:
  “本神去也,嬴政你好自为之!”
  巫者竟这样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副手和礼生忙着用冷水浇他,想弄醒他来。
  始皇脸色铁青,不发一言,登上六七黑马驾的輼輬车,在万民高呼"万岁"声中,绝尘而去,众大臣连忙各自乘车骑马纷纷相随。


  在蒙毅府中密室,灯光黯淡,室外警卫森严,禁止任何人接近整栋房子十丈以内,于是整个院子都空旷无人,伺候的婢女也必须奉召才准前来。
  室内只有蒙毅、张良和项伯三人。
  蒙毅离席在室内踱来踱去,每到张良和项伯席位之间,就环顾两人一下。
  他面色凝重地说:
  “张先生今天表演得很好,只是后面几句话说得过重了些,主上回宫后一直含怒不语。”
  张良避席顿首说:
  “小生并不认为如此!”
  “哦?先生有何高见?"蒙毅不悦地问。
  “依小生之见,主上性情高傲,目无历代任何帝王,独独钦佩武王的功绩和为人。要在气势压过他,小生装扮的武王必须要当他是后生小子!”
  “先生言之有理,只是还是有点过份,"蒙毅刚直的脸上出现了歉意:“以前下官骂赵高装神弄鬼欺骗主上,想不到自己也要玩这种权术手段。”
  “大人用不着歉疚,"项伯在一旁插口说:“始皇为人刚愎,又深爱胡亥,难免不做胡涂事,大人这是为天下人着想。”
  “也只有这样想,下官才会稍微心安!"蒙毅叹口气说。
  “始皇回宫以后,真的一句话都未说?"张良沉思一会又如此问。
  “他只喃喃自语一句话:'山鬼只知一年事!他怎么能知明年?'"蒙毅回答:“下官不明白主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作何想法。”
  “看情形,他对此次镐池君的话是深信不疑了,只是心中还有矛盾。"张良解答说。
  “张先生,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蒙毅又问。
  “什么也不要做,静观其变,假若小生推测不错的话,始皇会主动问及大人此事。”
  “到时候下官要如何回答?”
  “大人可以说这是主上的家务事,疏不间亲,不便回答。”张良说。
  “这岂不是坐失良机吗?"蒙毅不解地问。
  “始皇为人主见很深,他决定了的事别人很少能更改,他知道大人品向扶苏,假若你言明赞成扶苏,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而误事!"张良微笑着说。
  “先生果然高明!"蒙毅赞叹地说:“先生要是能入朝为官,一定是大有作为的能臣,要不要下官代为推荐?”
  “多谢大人厚爱,只是小生懒散惯了,受不了官场的束缚,承蒙大人收在门下当舍人,能为大人献言分忧,就很满足了。”张良连忙谦谢。
  “这真是太可惜了,只是下官也不敢勉强,"蒙毅想了想又问:“先生看这件事有几成的把握?”
  张良闭目沉思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回答说:
  “假若不成的话,始皇很快就会立胡亥,那就不必说了;假若他不再提此事,扶苏就有六成的胜算;要是他主动向你问起,那他已是决定立扶苏了。”
  “想不到先生这样年轻就算无遗策,真可惜我们不能一殿为臣,共扶未来的皇帝。"蒙毅脸露惋惜。
  张良微笑不语。
  三人又谈了一些细节,张良和项伯才起身告辞,临行时,张良又向蒙毅叮嘱一句:
  “大人要多注意赵高的动向!”


  在赵高府中密室里,也有三个人在密商,分别是赵高、吴石和一名徐巿派来的密使。徐巿密使是报告,徐巿在海外一个岛上,男耕女织,生活得很好,暂时不想回来。
  “前几天蒙毅介绍的那个巫者装得真好!"赵高气愤地说:听主上近来的言语,似乎有了想立太子的意思。”
  “据下官看,镐池君真是降临了。"吴石有点不服地说。
  “明明是装神弄鬼,"赵高鹭鸶般笑了几声:“这些事哪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吴石还想争辩,但想到赵高装神弄鬼受罚,到如今还是庶人身份的事,他不敢再提,只是讨好地说:
  “主上要立太子一定要立胡亥公子,将来他一继位,赵大人就是帝师了,还望多加提拔。”
  “哼,那可不一定,"赵高摇摇头说:“主上今天问起我,要立太子该立谁?”
  “主上器重大人,这样重大的事都征求大人意见,真不愧为帝者师,大人自可顺水推舟拥立胡亥公子。"吴石谄笑着说。
  “我才没有你这样笨!"赵高对堂堂的廷尉左尉毫不客气,就像对家奴一样直斥。
  可是吴石却一点也不见怪,仍然耸肩前倾,陪笑着说:那大人是怎样回答的?”
  赵高闭上眼睛,半晌没有答话,脸上流露得意微笑。最后他徐徐睁眼,看了两人一眼才说:
  “对主上的脾气,没人比我再清楚……”
  “当然,大人和主上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吴石赶快乘机拍马屁。
  “不然,"赵高正色地说:“应该说是同怀之交,你知道吗?虽然主上小时有他的奶妈,但我娘常是一边奶头奶一个孩子,这不是同怀之交是什么?”
  “不错,不错!"吴石与那徐巿密使异口同声地奉承。
  “所以嘛,我当时就回奏主上,这是他的家务事,疏不间亲,我无意见可提。"赵高显出诡异的神色。
  “那岂不是坐失良机?"吴石叹口气说。
  “我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主上的脾气没有人比我再清楚……”
  “不错,不错,大人与主上乃是同怀之交!"吴石等两人异头同点地说。
  “主上一直是有自己的主见,他问别人,只是观察哪类人有哪种想法,并不是真正征求你的意见。譬如说他要是问蒙毅,一定会问立扶苏好不好?假若蒙毅回答好,那倒楣的是蒙毅,因为主上会怀疑他与扶苏结党,或者是受了扶苏请托。因为立嗣这种大事,不是元老重臣不能参加意见的,蒙毅和我还不够那种份量。”
  “赵大人真是明智,"吴石拊掌称绝,然后不解地问:“赵大人和主上这种交情都不能提意见,那就没有人够资格提了。”
  “那当然,"赵高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微笑,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不然,像李斯这类老臣倒是应该可以回答,否则主上会怀疑他们没有诚意。”
  “听赵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吴石叹口气说:
  “下官在朝为官也很久了,今天才知道答与不答之间,竟有这么大奥妙!”
  “那当然。"赵高得意作鹭鸶笑。
  “主上问过李丞相没有?李丞相又如何回答?"吴石好奇地问。
  “听说是问过了,而且李斯认为是立扶苏的好,不过他的话没有多大效果。"赵高轻蔑地说。
  但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沉吟了一下,一拍大腿,高叫了一声:
  “不好!”
  “赵大人,怎么啦?"吴石等两人品声问。
  “蒙毅的装神弄鬼,再加上李斯的进言,可是非同小可!”赵高像从美梦中醒过来一样惊惶:“李斯是最会揣摩上意的!”
  “为什么?"吴石问。
  “你不要管为什么,我只告诉你,再不设法阻止,恐怕主上这几天就会明命立扶苏为太子!"赵高气极败坏地说。
  他们刚才还看到赵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现在突然变得惊慌失措,不禁也紧张起来。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主上的了,"赵高又说了一句他的口头禅:
  “他没有决定事情以前,不会问别人,依照目前的情形,他为顾全大局,一定会立扶苏!”
  “那该怎么办?"两人异口同声问。
  赵高皱着眉头,拖着猥琐的身子,就在室内踱步起来,他这个习惯多少是从始皇那里学来的,他虽然是邯郸小儿学步,倒也发现像这样踱步,头脑会灵活不少,很多困难问题因此迎刃而解。
  他踱到徐巿的密使面前,一双小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看得这位密使心里发毛。
  “就是你,我要用你来挽回大局!"赵高格格地笑着。
  “小人我?"密使有点想哭的说:“徐先生派我回来秘密报告船队在海外的情形,小人可是见不得光的!”
  “你不但要见光,而且要面见主上。"赵高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这名密使吓得避席顿首,磕头如捣蒜,哀声喊着:
  “赵大人,这不是开玩笑的!”
  “起来,起来,请复座!"赵高笑着将他扶回席位:“你别惊慌,我没有恶意,明天我就安排你觐见主上。”
  “小人我?"密使哭丧着脸问。
  “不错,安排好时间我会通知你,见到主上后该说些什么,觐见之前我会告诉你!”
  “叩谢赵大人!"密使又再避席顿首。
  吴石在一旁满头雾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10

  始皇在偏殿接见徐巿的使者,赵高没有食言,前一天晚上教了使者一番话,要他记熟以便临时应对。
  这名密使乃徐巿多年来最相信的门客,算得上是饱读诸子百家,有着极好的口才,这些年来专负责他与赵高之间的联络。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到帝王这种威严。
  虽然是在偏殿,没有朝殿那种盛大排场,但也是警卫森严,殿下站满执戟武士和带剑郎中。
  这位门客天生个子就小,一进入大殿,环顾四周都是身材特大的彪形大汉,再加上殿中什么都大,更显得自己出奇地渺小,他两脚发软,几乎都要不听指挥了。
  来到阶下,他跪地行礼,高呼万岁已毕,奉命起立回话。
  “徐巿这么多年在海外寻找长生不老药,久无消息带回,而且还偷偷将家眷接走,实在可恶之极,这次派你回报,到底还有什么可强辩的?”
  始皇一字一字的威严说出,回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荡,更增加了恐怖气氛。这位门客明白,回话稍不小心,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徐巿辩解已在奏简说明,小人只是奉徐巿之命,负责向陛下回答疑问。"门客强自镇定地说。
  “好,朕先问你,徐巿现在何处?"始皇怒容稍减。
  “徐巿等人现在海外一无名孤岛,缺水缺粮甚为辛苦。”
  “岛上会没有淡水吗?"始皇不解地问。
  “岛上虽有少数山涧,但因地势陡削,下雨水即流入海中,存水处甚少。”
  “你要说实话,"始皇双目似箭,直视门客,沉声地说:
  “你们可曾见到仙岛?”
  门客为始皇看这一眼,全身有如遭到雷击,差点说不出话来,可是他想凭赵高的交代,只得硬起头皮回答:
  “多次见到,只是靠近不了。”
  “为什么?是否岛上的人不欢迎你们,还是你们所见到的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境?”
  “不是,的确是蓬莱仙岛。"门客只有一口咬定。
  “什么样子?"始皇这一问非常厉害,因为徐巿向他形容的仙岛模样,他一直神往,所以记得很清楚,而且徐巿对他说这些时,只有很少人在当场。这一对照,就可知道这个门客说的是否真话。
  谁知赵高比他更厉害,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点着,不但伪造了徐巿给始皇的奏书,还教会了他这一套。
  门客照着赵高所教的说了,对蓬莱仙岛外形的描述和徐巿所讲的大致相同。这位门客本身当然也是精明之辈,他结尾加了一句:
  “至于仙岛内里的事,徐巿从不对别人说,所以小人也完全不知道了。”
  始皇一听他这样说,也就深信他们是接近过仙岛而无法上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每次我们看到仙岛出现时,就会风浪大作,波涛汹涌,将船队打得四分五散,还曾经有多艘船翻覆。”
  “朕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始皇有点不耐烦。
  “经过徐巿的祭祷祝问,才知道是海神的阻挠。”
  “海神阻挠?他为什么要阻挠朕求取仙药?”
  “这就非小人所能知道的了。”
  “退下去吧,朕自有主张。"始皇爽然若失地说:“补给与粮食的事,你去和赵高商量办理。”
  门客跪倒行礼,由赵高带出。
  始皇退至南书房后,召李斯和蒙毅来见。他向李斯说:
  “徐巿有使者回来,说是接近了蓬莱仙岛多次,只是为海神所阻,看来求取仙药'青春之泉'还是大有希望的。"始皇心有未甘地说。
  李斯看了看始皇憔悴的脸色以及明显逐渐瘦弱的身体,明知他肝病已重,应该立嗣,但始皇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病,更别说提到死了。有位御医自认忠诚,说了实话,诊断始皇患了肝疾,建议他必须停服任何丹药,少近女色,完全不理政事,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否则后果堪虑。
  始皇一气之下,就罚他鬼薪守太上皇陵三年。以后没有任何御医再敢说他有病,只是歌功颂德地说他太劳累,开些清火补肝的药给他吃而已。
  李斯当然不会重蹈这个覆辙,他恭身回答说:
  “恭喜陛下,海神为什么阻挠,只要找出原因就不难解决。”
  始皇又转向蒙毅说:
  “先前你的那位门客是否还在府中?”
  “还在,只是他上次冒犯了陛下,至今仍日日惶恐不安,绝口不再提祭祷占卜这类的事。"蒙毅回答。
  “上次的事,当时朕的确有点生气,但再一想,对朕无礼的是镐池君,这怪不得你的那位门客,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张继,楚地下邳人。”
  “你要他为朕再召别神,当然不要镐池君,朕想问问,海神为什么要跟朕作对。”
  “遵命。”
  始皇不再说话,陷入沉思很久,才同时对李斯和蒙毅说:
  “立太子的事后仪,等海神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是。"李斯无可无不可地答应。
  蒙毅只觉得背脊发凉,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
11

  甘泉宫修炼室里,烛光摇曳,香烟袅绕,兽形香炉里,焚着西域异香,整个屋子弥漫烟雾,人处其中,立即进入一种似幻似真的境界。
  始皇对着神桌高坐,这次是召神而不是祭祝,所以始皇是坐在主位,以贵宾之礼等候神的降临。
  事先始皇召见了张良,问他召什么神来问最好。张良认为召别的神来都是旁敲侧击,恐怕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直接召海神来。
  “东海离这里万余里,能召得来吗?"始皇惊奇地问:“即使能来,又要等多久的时间?”
  “庄子曰,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这还只是有生有形的神物,"张良微笑着说:“至于成神以后,无生无死,无形无影,思想所及,转眼却至,已不再受距离的限制。”
  “张生这句话就错了!"始皇抓住他语病似地得意微笑。
  “不知臣错在哪里?"张良恭敬地问。
  “即使神只要转念之间立到,为什么江神不直接和镐池君会晤,还有待山神居中转交玉璧?”
  这一问的确将张良难倒,而且山神这件故弄玄虚之事,正是他所为,免不掉做贼心虚。但他是何等机智的人,心念一转,表面一点声色未动地回答说:
  “神无形无影,固然转念之间任何地方都可立到,但玉璧是凡间浊重之物,却需要按照凡间俗物处理。”
  “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作法吧!"始皇满意地说。
  张良又换上白色法衣,戴上鸠冠,由项伯赞礼。
  始皇肃穆静坐,专等海神的降临,蒙毅侧席侍坐。
  张良焚香击钟,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和那天一样浑身颤抖,口吐白沫,一个腾身,跳到半空,还连翻了几个跟头,矫如神龙般在空中扭转,正好跌坐在事先安排的宾席上。
  “海神怎么跟镐池君不一样,举止如此野蛮?"始皇细声问蒙毅。
  “镐池君生前为帝王,当然雍容大度,海神则只是东海一条孽龙!"蒙毅也恭敬地小声回答。
  这时只听到张良大吼一声说:
  “本神乃海神是也,尔乃何人,胆敢当面辱折本神?”
  声音粗厉,和张良俊秀的外表极不相称。
  蒙毅闻声连忙跪倒,连连谢罪失言,始皇也起立以主人身份延坐。
  “始皇帝,你管你的人间,我管我的海洋,你找我来作什么?""海神"怒声问。
  “海神这一问问得甚好,既然你知道你我奉上帝之使命各管一方,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青春之泉'?始皇顾着主人的立场,说话非常柔和。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海神"问。
  “当然。"始皇回答。
  “海神"仰天大笑,室内回声激荡,正如大海波涛。
  “你本为天上乌龙,掌管天池,因有凡心,谪到人间赎罪,如今你竟然忘本!""海神"笑着说。
  “朕本是天上掌管天池的乌龙?那你呢?"始皇不胜惊诧地问:“天池又在哪里?”
  “本神就是掌管海洋的海神,也就是上帝座前的金龙,天池乃在天上,穷发之北,有冥海谓之天池。""海神"从容地回答。
  “朕如今统一宇内,贵为皇帝,还能算是谪放?朕在泰山顶上,明明听见上帝称朕为她的骄子、爱子,这还错得了吗?始皇骄傲地说。
  “嬴政,想不到你谪落人间,也就变得目光如豆起来。你在天上所掌管的天池之大,真凡人所不可想象的!举例来说,其中产有无数鲲鱼,每条鱼都背宽数千里,自头到尾的长度,更无法以人间长度来计算,你想想看,天池有多大!”
  “真的吗?"始皇有点神往了。
  “在天池还有种鸟,名为大鹏,背若泰山,翅膀张开有如垂天之云,振翅一飞就是九万里,你所谓的宇内真的是宇内吗?”
  “怎么,不能算吗?"始皇不服平地问。
  “当然,"海神豪迈地笑了:“俗语说:'三山六水一份田。"水你管不到,山你管不到,你所管到的只是这一点陆地,但你可知道,不说西域之西还有很多国家,东海和南海以外更有无穷大的陆地和无数多的岛屿,区区一个中原就能算是宇内吗?真是寒蝉春生夏死,不知有秋冬,鸟雀腾跃不过几丈,便自以为高了!”
  “朕不和你扯这些,"始皇有点老羞成怒:“只请你告诉朕,为什么要阻挠朕寻取'青春之泉'?”
  “这要分两方面来说,一是为了你好,假若你取得长生不老之药,你就一直呆在凡间受尽七情六欲之苦,嬴政,你告诉我老实话,自你懂事以后,你有真正的快乐过吗?""海神"哂然而笑。
  “……"始皇一时无话可答,他虽贵为天下之主,却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真正快乐过。
  “另一方面是阻止你侵犯我的掌管范围,你的野心太大,徐巿虽说是主要为你求取仙药,实在也是帮你在寻找海中岛屿,你要是不死,迟早会侵入我掌管的领域,祖龙,既然已知明年会死,为什么不早点安排后事,以便早日归位,掌管不知要比你所谓宇内大多少万倍的天池!”
  “孽龙,你听着,不管你如何阻挠,朕一定会战败你,取得长生不老药!"始皇怒汽油然而生,也大声吼起来。
  “嬴政,那你就来试试看吧!""海神"仰天哈哈大笑:本神去也!”
  张良又是全身颤抖,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项伯连忙上前救醒,用冷水喷脸,并为他按摩全身。
  始皇若有所思地坐下,半晌沉默不语。
  蒙毅也走上前去,察看张良的景况。
12

  始皇自接到海神挑战,以及求取"青春之泉"再度出现希望后,他不再提立太子的事,也就没有人敢再向他提。
  另外,他将海神挑战的事交由太卜占卜,所得到的结果是游徙大吉。于是他首先迁北河榆中三万户到咸阳,并各进爵一级,以应卜象。
  接着他下令会稽郡和琅琊郡,准备楼船百艘,他要亲自击败海神,以便利徐巿登蓬莱仙岛,取长生不老药。
  此时,徐巿已透过赵高和始皇正式取得联络。据徐巿使者奏称,徐巿率领的童男童女现停留在东海亶洲,相去琅琊万余里。此洲有数万人家,饮水粮食及用品皆已能自足,不需由中原再行补给。
  不过,徐巿也上书禀奏,希望始皇能早日击败海神,他们将再度前往仙岛取"青春之泉,否则时间已过了这么多年,童男童女都已长大成*,男女情欲方面的事很难控制,一旦不再是童男童女,又得返回中原换人,耽误时间就太多了。
  经他这一催,始皇开始着急,二十八年派出这些人,当时最小的就算十二岁,如今已是三十七年,算算也是二十一岁的人了,其余更大的就不必说了,要是换人,往返又得多加两年的时间,到时候不知又会有什么变化,当然不可以。
  因此他决心今年等到一切准备好,就趁出游的机会,亲自解决海神的问题。
  打消了始皇立即立太子的原意,最高兴的当然是赵高,他有把握,只要不在这种紧急状况下立太子,时间一久,这个位置自然而然是胡亥的。
  相反的,蒙毅遭到挫折,感到非常沮丧。那天他私底下对张良和项伯说:
  “蒙毅承祖荫得到主上宠幸,一向自命行事方正,想不到要用装神弄鬼来蒙骗主上,而且事情还终归失败!”
  张良了解他内心的痛苦,只得这样安慰他说:
  “主上为人做事都极度自信,除了用这方面的办法,根本就影响不了他。再说,我们的对手是最了解他个性的人,他们用这种方法,我们也不能不以这种方法来对付。”
  “蒙毅总是感到这里不安。"蒙毅指了指胸口,叹口气说。
  “廷尉其实不必难过,"项伯也插口说:“我们本意是为了主上好,用的方法有时候需要权变,何况立太子是有关天下兴亡的事。”
  “唉,也只有用这些话来抚慰自己了!"蒙毅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主上已决定出游,日前向我说,希望张先生能随去,因为他这次要与海神决斗,可能有仰仗张先生的地方,张先生意下如何?”
  “张继是始作俑者,还有什么话好说,"张良微笑着说:
  “大人正直,不惯说谎,张继自小流浪江湖,颇知权变,我跟去也好,以后要和主上应对,说谎的事就由小人来应付。”
  “先生言重了,"蒙毅说:“听到说谎和欺骗,我内心就感到愧疚,面色就会不自然,哪像张先生这样,装镐池君就是镐池君,装海神就是海神。"想起张良装海神的神态,蒙毅忍不住笑了。
  张良和项伯看到他心情转好,忍不住跟着笑。
  “还有,"蒙毅微笑不止地说:“那天张先生装海神的谈话,好像是出自庄周的《逍遥游》。”
  “大人博学,正是。"张良说。
  “当天我在一旁担心,深怕主上识破,主上读的诸子百家不少。”
  “小人敢肯定他没读过庄周的书。"张良调侃地说。
  “为什么你敢如此肯定?"蒙毅惊诧地问。
  “因为小人知道他的老师中隐老人不喜庄周,而主上学的是'帝王学',与庄周的学说格格不入,他也没时间去读与自己兴趣不合的东西。”
  “张先生真是摸透了人性!"蒙毅哈哈大笑。
  张良和项伯也跟着笑。
  突然,蒙毅又皱起眉头说:
  “主上准备出巡,又不再谈立太子的事,下一步起我们该如何走?”
  “可借此作最后一击,看看是否能够挽回。"张良沉吟地说。
  “如何击法?”
  “大人可借由丞相李斯,请求扶苏回来留守,这样扶苏虽然没有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只要主上准许,我们便知道他的心意,同时希望大人你也争取留守,就不必整天要对着主上说谎,内心不断愧疚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蒙毅高兴地击案说。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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