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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沈阳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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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乾隆皇帝(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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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3:24:14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八 荒唐王私访弹封疆 巧和砷逢时初交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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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赌客和看客都散去了。不知不觉间已是起更时分,三四枝酒杯粗的蜡烛煌煌映照着,满桌垛着的银子有“两千多两,晶滢闪烁得耀目,还有十几张龙头大银票,是输了又赢回来的,也齐整叠在弘昼身前桌面上。一个小小茶馆里明晃晃摆着这么多钱。景象看去有点诡异,和砷见除了王保儿,还有两个大汉站着不动,刘全也站在角落不走,因笑道:“刘全,我哪能真的要你的命呢?今晚下场,若想要赢个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好赌又不知赌场险恶,我早已洗手,一来要给我们主子翻本,一则也想让你以赌戒赌,是一片菩萨心。五爷,赏他二百两,叫他去吧!”说罢目视弘昼身后二人。
  “这个叫梁富云,这个叫董富光。”弘昼答道:“是黄天霸的门生,刘统勋老头子贴在我屁股上的两帖膏药。粘得紧,揭都揭不掉!保儿,拿二百银子赏这个刘全,他虽然是个痞子,痞得英雄有趣。赏他!”王保儿便取银子,嘻笑道:“你他娘的真走运,输得捞了二百两!”
  刘全却不肯接银子,瞠目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卟通”一声长跪在地对和砷道:“和爷!丈夫一言快马难追!你不要我的命,我这身骨头交给你,水里火里跟定了你,天涯海角随定了你——你就是我的主子!”和砷为难地看着这个宝贝,半晌才笑道:“连我自己都潦倒得不成体统,指着个穷婆子在这里捱命。你跟我有甚么好处?就是到京里,我也是个没品没级的吏员拿甚么养活你呢?”刘全只是磕头,弘昼笑道:“‘他有这个志气也是好的,眼下你虽然不济,后头的事也难料的定。这事我也和你有了缘份,想当官谋差,大约我说的话还作得数。”
  “那就谢五爷提携了!”和砷笑着给弘昼打了个千儿,起身说道:“五爷,您住哪儿?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那个茶商和方家骥做好的套儿要捉您的大头。您不懂赌场门道,他们输光了腰,断然没有罢手的理。”弘昼笑道:“这是屁话——他敢来抢?”梁富云道:“和爷说的是。咱们回风华店去是正理——这么多银子太招眼了,肯定他们不肯罢手的。”
  风华老店是三唐镇最大的一座客栈,离着这间小茶馆并不远。六个人没用半顿饭工夫就赶了回来,弘昼掏出怀表看看,字针儿刚过十点,笑道:“才是亥正时牌,今晚输得快赢得也快。高兴!和砷跟我们楼上说话!”和砷刘全答应着跟了上来,径直进了弘昼卧房。梁富英和董富光兄弟只在隔壁房中听招呼。
  “小和子,你是怎么弄的?”弘昼一坐下便问:“怎么你要几是几,我怎么就摇不出一个四红花样儿来?”“爷您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之体,怎么和这起子下三滥乡里小痞子斗起赌来?”和砷不忙答话,笑着鞠了一躬,又帮王保儿给弘昼沏茶,端捧给弘昼,忙活着说道:“奴才知道爷不久前还受了万岁爷处分,这些事叫外人知道了不是好名声。奴才得先劝爷一声,这种事再不可为。输了银子还是小事,头号几天璜贵胄叫小鬼缠了,如何丢得起这人?你是和硕亲王爷呀!”
  刘全顿时听呆了。今晚他起初只听方家骥说“来了个大憨阔佬儿,弄他几个”,先下小注输给弘昼,逗得弘昼兴起,大注下来几个人捉弄赢钱。方才也觉得弘昼风度手面不俗,不像个生意人,却万不料居然是位“亲王”——甭说三唐镇,就是兰州府,恐怕也没有恁大的官罢?早知如此,何必苦巴巴一定要跟了和砷?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王保儿,咽了口唾液没言声。
  “爷,您来看这骰子!”和砷笑着掏出一枚骰子,在三人面前亮了亮放在瓦砚里,用铁镇纸试着敲了两下,又加了点力一砸,那骰子已是裂开缝儿。和砷指着说道,“您不晓得内里窍门儿,能不输给这起子贼么?”说着手指一拨。
  三个人凑近了看,那骰子已经均匀破分成八粒,方方正正的小象牙骨散落在砚中,王保儿惊呼道:“爷!这他娘的是毒骰子,里头裹的有水银!”弘昼用手指扒了一下,果然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水银珠子,灯下闪着鬼祟的光。
  “不止是水银,还有一块钱,嵌在红四另一边”和砷冷冷说道:“姓方的戴那个大板指您以为是墨玉?那是磁铁!”他象蒙师给小学生讲课,捏起一粒骰骨,“这么着戴着板指在盘里摇,到了火候,六个四也是稳稳当当的!”众人早已听得目光炯炯,一脸憬悟神色。,和砷指着骰骨一块凹处,眯着眼笑道:“八块小骨骰兑起,这里就有个空洞,叫‘藏珍洞’。想知道我怎么赢的么?这个洞太小,雕工们刀工常常先在上头挖下一片才好琢下来,这么着上下四方就又出来六个小空洞。水银是流的,放在桌子上墩,就流进小洞里,手指按按,手上的热气又能把水银逼回大洞——真正的玩家是要玩水银。水银玩熟,比铁重得多,我在水银上头做手脚,他的板指就不灵光了——后来他们心乱了,输得昏了头,连茶商也是胡捏乱弄一气,怎么能不输?这里只能给爷粗说里头的道道儿。真正讲明道理手法,颠倒应用,恐怕得写一部书才成……”
  至此,众人俱都心如明镜。刘全不禁叹道:“早见和爷十年,我也不至于十万家当赔净了!”弘昼道:“原来如此!你不说,我就就把王府赔进去也是不得明白!”“这骰子玩水银争把戏算甚么!玩赌到了极致,花样翻新奇巧变幻象万花筒……”和砷的目光变得有些忧郁,“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我的本家叔爷,转骰子摸雀儿牌要几是几,缺甚么牌补甚么牌!平平常常的骰子落到盘中,闭目能听出哪一点落地……好大一片庄园都输掉了。强中更有强中手,赌场久战无胜家……刘全,我肯可断指绝不再赌。你跟我,不能再存邪念头。王爷就是我们的靠山,好生巴结做出官来,那才是牢靠基业铁打的营盘!”
  “好小子,还真不能轻看了你。”弘昼笑道:“说道理给刘全,连你五爷也听进去了,有骨头有肉,好!王保儿要有这份伶俐心思,我早放他出去当官了,这里头有个道理分寸,还要讲究火候——你懂不懂?”他突然转脸问王保儿。王保儿却道:“这有甚么难的?爷也忒小瞧奴才的了!奴才跟爷有年头了,当官只有两条,侍候上宪要象哄姨太大,服恃皇上要象对待老太爷,既要顺着道理也得留心着招他欢喜——惹翻了老爷子要抽蔑条,恼了姨太太不叫你上床。你就是屈原,放你出去喝西北风儿怎么样?那可正就是说——”他瞪着眼,想了半天词儿,冒出一句:“雪拥兰关马不前,拔剑四顾心茫然!”一句话说出来,立时招得弘昼哈哈大笑,手指头点着王保儿道:“不伦不类的你倒说得顺口,好好的唐诗都叫你这头驴给揉烂了。哈哈哈……”王保儿笑道:“奴才跟五爷投缘,就是侍候您的命——跟着您狐假虎威,哪个见我不敬?作官无非为发财,为有人巴结着受用。我看我和个官也不差甚么。”他皮里皮气说笑逗乐子,连隔壁的梁富云和董富光也捂口儿葫芦笑。
  一时闲话中和砷才得知道,这位王爷是微服到甘肃,因是王禀望坏了事。又说起“圣躬*劳”,这次江南之行皇后病重,又有和卓之乱,吏治上头也屡屡惹皇上光火。皇上身边得力人太少,朝廷要着力物色人才……从纪昀家中官司逼死人命,又叹息作官作人不易。又说到福康安在枣庄生擒蔡七,和砷搭讪着顺口问仔细听,便觉帐然若失:迟走几日跟了福康安,不但免了这一灾,还能立功叙保……
  弘昼见他发痴,因问道:“你在想甚么,怎么呆呆的?”
  “噢……奴才走神儿了……”和砷苦笑道:“说到福四爷,这回在江南也见了的。原先早年在宗学和福大爷也相熟的。奴才倒霉没造化,要跟了四爷去逮蔡七,选出去当个县太爷那是稳稳当当的……”因将在瓜洲渡驿站周济靳文魁家花尽了银子,一路潦倒来到甘肃,得了急病受吴氏求治恩惠的事一一备细说了。“如今见着五爷,就是奴才时来运转了。受恩不报非丈夫,求五爷赏点银子,一来作回京盘缠,二来且安顿吴家娘母女不受饥寒。奴才回京告贷也必要还她这份天大恩情的!”
  弘昼听得很仔细,不时地点头感叹,未了,眯着单泡眼喟然说道:“也是你命中该有这一劫,中间贵人相救——瓜洲驿你要不救靳家儿子,未必有这样的好报。”王保儿笑道:“依着爷说,那个穷要饭婆儿还是‘贵人’了?”“那当然!”弘昼正色说道:“比如和砷捐银买炭救靳家,和砷就是靳家的贵人,穷困中又遇到我,我就是贵人——你以为文王易经里的贵人和世上这些戴官帽子的是一回事么?——这么着,这里许多银子你随意取,取得动的就拿去报恩,也就是她缘中应得的福份——左右这些钱也是你赢的,派个正经用场也是该当的。你很投我的缘,回京即没甚么大事,索性跟我一路肃州去。回来我给你叙保!”刘全看看满桌包裹垛着的银子,心里划算着这是好大一份家业,说赏人就赏人了?这位王爷好大的手面!他咽了口水,傻子样瞪大了眼。
  “那……奴才就放肆,谢爷的赏了……”和砷熟练地给弘昼打个千儿,却不去搬那些银子,只笑道:“怕有一百四五十斤呢?背到九宫娘娘庙……何必呢?把吴家嫂子请来不也一样?”弘昼跌脚笑道:“你这身子骨儿。我打量你也取不走多少,谁知你竟是贼才贼智一步三计!好,你既有报漂母之情,我有何不能为季布一诺?”和砷笑着去了。弘昼觉得肚饿,正要叫王保儿去弄点心夜宵,猛听得楼梯一阵脚步乱响,杂沓肴乱踩得房顶承尘都直颤抖,里头夹着方家骥的尖嗓门儿:“就在这楼上——这是一窝子贼,只管逢人就拿!”弘昼还在发愣,刘全急道:“爷!快藏银子——这准是方家串通了衙门的人来捉脏了!”他认准了弘昼身份,却是十分忠心,不管不顾将桌上银子一搂收了怀里便往床底下塞!王保儿骂道:“我日他奶奶的,谁他妈吃了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一拉门便冲出去,已见几个青衣大汉冲上楼梯,他双手一叉腰刚要喝骂,方家骥指定了叫道:“也有他在里头!”早有个汉子飞身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夹脸便打了王保儿满眼花,晕了一下未及倒地,已被人劈胸提起来喝问:“你这狗东西,你主子呢?银子呢?”
  王保儿挣了一下,脱开那人手掌。他的脸立刻变得血红——一半是被打一半是因为暴怒。他生性最是倔强,京华有名的“铁驴”,又最在弘昼面前得用,只有跟着弘昼欺侮人的,哪里丢过这种人?他也不言语,甩手闪开身,一个头锤扎身向当头那大汉下巴上拱了出去,那大汉在楼梯口猛地着了这么一下,上下磕牙咬得血头鲜血淋漓,“妈”地大叫一声仰身倒下,把楼梯上挤着升阶的人砸倒了三四个,虱子滚球儿叠摞着下了楼。立时满楼响动夹着污秽不堪的骂声,风华老店所有的客人都惊动了。
  梁富云和黄富光二人早已听见动静不对,他二人职责是护卫弘昼,王保儿来到楼梯口,他们已冲出房间直入弘昼卧室,梁富云双手持锏,黄富光是一对判官笔护在弘昼身边。弘昼起初也是一阵忙乱,开后窗要逃,看看楼高没敢下。刘全说道:“爷甭怕!这是官府,不是劫盗的——说清白他们就滚了。”弘昼指着额上的汗笑道:“奶奶的谁怕了?我是嫌屋里热透透气儿——富光去叫他们衙役头儿进来。不的王保儿要吃亏!”梁富云道:“富光护着爷,还是我去。”从腰里取出巴掌大一块腰牌亮了亮便出去了。
  一时便听他在外头喊:“乱甚么!要起反了么?我们是刑部缉捕司的,这是腰牌——我们王大人传话,叫你们打头的出来说话!”
  一时便听外头一片嘁嘁喳喳议论声,似乎还有低低的骂声呵斥声,楼板踩的吱吱响声渐渐近来。梁富云打头进来,王保儿揩着鼻子上的血渍随后,进来佯佯站在门口,随后是个白净脸中年人,青绸长袍黑缎子马褂,一条辫子又细又长拖在脑后,小心地进屋来。他似乎有点受惊了的模样。心神不定地眨巴着小眼睛看看弘昼,又看看凶神恶煞般站在两边的梁黄二人,又瞟一眼得意洋洋站在一边的刘全,朝上长揖到地,颤声说道:“卑职莫怀古见王大人,敢问台甫、官阀?”
  “莫怀古!敢情我们这演儿《一捧雪》!”弘昼吞地一笑,却不回答莫怀古的问话,反问道:“你是这镇上的典史?三更半夜的带人来拿我,是甚么缘故?”
  莫怀古方才已经验看了梁富云的腰牌执照,梁富云自己就是六品京衔,却站在这位“王大人”跟前象个跟班的,一付门神模样,越发趟不透这汪水深浅,便不敢再问,加了小心回道:“卑职不敢孟浪——是方才这里甲长到镇所报说,风华客栈有贩马客人在镇上聚众豪赌行迹可疑。如今西北有军情,勒尔谨制台已经下了宪命,所有作茶马生意的内地商客都要重新登记验明引证,防着有准葛尔和卓部的奸细来刺探军情——兰州县高太爷就在镇上,差使上头不敢马虎。既是误会了,请大人恕过冲撞,卑职这就告退……”
  这话无论如何听来还顺情入耳,弘昼一肚子光火已是消了多半,板着脸问道:“首告我聚赌的是姓方么?”“是。”莫怀古笑道,“本地茂荣客栈的老板,叫方家骐,是个本份生意人,所以指了他当甲长……”“我来告诉你,这不是个好东西!”弘昼打断了他话头说道,“赌场上他弟弟是头号赌徒,赌输了他去砸场子,能算是‘本份’?妈的——王八蛋!你给我抬掇他!”
  “是!是……”莫怀古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喝骂吓得一哆嗦,喏喏连声答应:“方家就是这里一霸,恶棍刁民!卑职自然这就料理他!”说着就要退出去,弘昼摆手叫住了:“忙甚么?爷还有话问你——这里地里种甚么庄稼,一亩地能有多少出息?”
  他自称“爷”已经奇怪,忽拉巴儿问出地土庄稼,莫怀古顿时坠入五里雾中,张着口“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回‘爷’的话,这是兰州近郊,城里有的是粪,都是渠灌地——玉米一亩能收约摸四百斤,高粱三百斤上下,谷子也能收二百多斤,也有种春小麦的,能收二百斤,还有燕麦、黑豆、绿豆……都是荒地上漫撤种儿,收一把是一把,百来几十斤的不等……还有几亩水稻……”
  “不说这些了。”弘昼倏地又转了题,“既是这么好收成地方儿,怎么我听说还常饿死人?”
  莫怀古这才明白,这位大人是要过问饥民的事,忙陪笑道:“爷准是误听了。咱们甘肃地方儿穷,苦寒地瘠的,饿死人是常有的事。甘南去年还好些,甘东甘北这会子还在吃蝗虫呢,春天再暖一点粮食上不去,再传瘟,死人的事在后头呢!三唐靠着省里藩库,甘东的赈粮都从这出,全甘肃人饿得死尽了才饿这里呢!”
  “不问这事了。你们这里捐监纳粮的人多不多?”弘昼又问道。刚刚“明白”过来的莫怀古顿时又糊涂了。弘昼见他白瞪着眼儿,懵懂得可以,一笑又问:“我是问,比如你们兰州县,去年有多少人捐粮纳了监生的?”
  “有——六七个呢。”
  “六七个——不对吧?至少也有六七十个的吧?”
  莫怀古两手一拍笑道:“爷说的是笑话嘛!四十石粮在这里要折银子二百多两,谁有闲钱去换那个空壳子功名?别说‘去年’,把兰州城死了的监生骨头都刨出来加上,也不得有六七十个!”
  “嗯——是么?”弘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端茶啜道:“你——去吧!”一抬眼,见和砷不知甚么已经回来,待莫怀古出去,笑着放下杯子道:“回来取银子了?可笑方才刘全,听见人嚷嚷着上楼,就往床底下塞——人真要打上来,你塞进床下就搜不出来么?”又问:“吴氏呢?你没有带她来?”
  “我们来了有一会子了。爷在上头说话,她有点怯场不敢见人。下头客房住满了,我安置她们后院房子歇着了”和砷目送莫怀古出去,听着他下楼的声音,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犹豫着说道:“我觉得今晚有点象作梦,事事都透着假!方才和吴家嫂子说,她是本地人,也异样方家怎的那么有钱——一夜输赢几千两,在这里是个吓死人的数目……再说,这钱赢得也太容易了——来这里捉赌是想得到的,可是一面腰牌就退了兵……这个……我说不清楚……”
  弘昼渐渐听上了心,皱眉沉吟半晌,转脸问刘全:“你平日赌博,一晚有多少输赢?有没有下过这大的赌注?”刘全拍着脑门子说道:“十年前有过,那是在兰州城金凤楼和麻子黄五少来赌,都红了眼,注越下越大,一百两一小注,二百两坐桩,四百两成番!我就是从那一夜家道败落了的。要不然城西牌楼半条街就是我的……”他眼中贼亮的光渐渐消蚀了,“这三唐是小地方,没人下这大的注。方家……也不至有这么财大气粗的——老实说,他们说爷带几万银子来买马,拉我来赌。我心里打主意,今晚要么死在赌场,要么就把家业给翻回来,没往别的上头想。”
  梁富云心里早已疑窦四起。他今晚一直没说话,是因为一路上规劝得多了,已经惹得这个王爷老大不喜欢,一入甘肃弘昼就数落他:“看戏你管,逛街你管,起身你管,落脚打尖你管,你他妈的比皇上还大!只要老子不逛窑子染杨梅疮,只要没人杀老子,你他妈给我住口——甚么鸟黄天霸,又是甚么刘统勋刘墉,抗他们的牌子有屁的个用!他们都是我家奴才,你懂不懂?”训得他狗血淋头,他也真不敢招惹得弘昼认真恼了。黄家捕快名满天下,原是因起身镖行,和绿林江湖上黑白两道渊源极深,若在中原那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但这里是甘肃边外,江湖道上行话是“生道儿”,他也不敢逞能恃强。有这两层,所以格外持重,只是静观动势暗中留心而已。他是老江湖,世面上人心险恶情事纷纭见得多了,跟黄天霸一道押饷还栽了大筋斗,此刻独自担着血海般干系,更是持重小心如履薄冰,思量着今晚扑朔迷离的人事,更觉得和砷疑得有理,因道:“五爷,这里不是天子脚下。勒尔谨带着万余兵,是甘肃的一方诸侯,他又是王禀望一党。桂中堂五天前派人来说他在城里,就再也没和我们联络,小的怎么看,今晚这事都透着蹊跷。咱爷们还是小心点的为是。依着我说,留着和大爷在这观风,我们也不退房子,竟是出镇另觅个住处观观风色看是怎样?”
  “怎么?”弘昼怵然一颤,脸上已是变色,“他敢造反?岳钟麒的七万绿营兵就在陕北,他的三亲九族高堂令尊都在北京!何况这里的绿营是总督衙门兵部双重节制,也未必就听他勒尔谨调度!”梁富云吃惯了他训斥的,从未见他如此神情严重的,胆怯地咽一口气,又鼓起勇气陪笑道:“爷说的是,称兵造反的事是没有的。勒制台是案子连着贪污,并不是谋逆。再者桂中堂就在城里,这里的兵都是桂中堂在张家口带过的……我是说这是人家屋檐下,查办的案子牵连通省大小官员,爷昨个还说‘甘肃无清官,都是他娘的奸臣’,但有一个有天理的,这门大案子怎么能瞒到如今?虽不敢造反,不定他本人或下头僚属,使个计谋设个陷阱,没声没息黑了咱爷们,或者给爷个现成亏吃,就算要不了命,折辱了爷的脸面,造个事端一水冲了他们的案子。这些子弄神弄鬼的伎俩却是不能不防的!”
  和砷见弘昼还在犹豫,笑道:“爷别忘了,您还是微服查访,扮的贩马客人,又说是‘王大人’,就这一层,地方官给你扣个‘身份可疑’关押起来,您能不能追究?这赌钱就是凭证,整您一下,弄得灰头土脸,您还能不能冠冕堂皇去拿勒尔谨?去年广东臬司汤望祖去查办高要县人命官司收受贿赂,在高要珍珠楼和婊子吃花酒,让县里当场拿住枷号三天,案子没查成,还受了降三级处分——爷大约知道这事儿的吧?”
  “好了,好了!危言耸听——爷听你们的还不成么?”弘昼听着已经起身,“就依着老梁的,你留在这店里,咱们这就走!”
  弘昼一行四人“出去遛遛”散步而去。和砷便回后店房中。甘肃地高气寒,虽已是季春天气,料峭春风掠地而过,还是一阵阵身上泛出冷意。此刻已近三更,后店大院因房舍简陋,只有拐角通道二门上吊一盏若明若暗的羊角风灯,深藏青色的天穹象一口广袤无垠的大锅,疏密不定的星星隐耀闪烁着微芒,院中粗大的白杨树,树干泛着淡青色直矗高空,模模糊糊融化在黯黑的夜色之中,枝叶都看不甚清晰……今天的事直到现在,他还觉得有点恍惚,从九宫娘娘庙一下子又回到了官场,而且攀上了天子唯一的亲弟弟和亲王弘昼,都是倏转倏变如梦如幻,大起大落间他不能不慨叹人生机缘莫测。在院中徜徉了一会子,又思量如果今夜无事,明日弘昼必定要笑骂他“杯弓蛇影大惊小怪”,不禁又一个莞尔,深深透了一口气回了房,也不打火点灯,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出神。
  隔壁的吴氏母女似乎也没睡。这处店房是风华店早年起家时的旧板屋,中间都用木板皮钉着,既不隔音且走风漏光,夜深人静时听得清晰。好象是怜怜换了新居处,盖着店里大被窝嫌热睡不着,耳中隐约听得还有撩水洗濯的声音,沥沥作响,和砷猛地想起方二癞子挪揄吴氏的话“明里认个干姐姐,暗里养个小汉子”,不禁心里一烘一热一动,就床上一臂仄起身子,隔板皮缝儿瞧时,果然是吴氏正在洗澡。她只露出半截上身,背对着墙两手对搓着肩膊,黝暗的油灯下一头乌发瀑布似的披散下来沾在雪白的背上,下半身却被床挡得严严实实,和砷不禁呆了,天天见面的,倒不留心她体态这窈窕丰满的!——他撑着身子不动,用小指轻轻将板皮上的干泥又抠得缝儿大些,木匠吊线儿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贪婪地看着,耐心等吴氏站起来擦身子。直待左臂都麻木了,吴氏才起身来,半偏身子坐在床边细细揩拭。和砷的眼中放出贼亮的光,动也不动隔墙饱览春光,骨碌着眼珠儿,不够使唤似的从她肩膊扫到胸前腹下,大腿小腿看得忙个不了。无奈灯太暗,有些急煞了要看的地方偏偏死活看不清楚,只好使劲瞧吴氏那双发面馒头般的双乳,细白如柔荑的腹皮大腿,再看脸庞时,似比平日秀丽出十分去……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吴氏似乎有点觉察了甚么,见怜怜翻身,替她裹裹被角,说声:“别闹了,睡吧!明儿叫你和叔给你买新衣裳,啊?”回身一口吹熄了灯。和砷轻轻躺下,左臂已经全然麻木得不知所以。
  和砷原本有些睡意的,想着方才光景,倒醒得双眸炯炯,一时欲焰蒸腾,情极不可忍耐,浑身躁热麻胀着就要起身过去敲门做光。听着吴氏细细的鼾声,又转思这女子是自己的恩人,一个不是做出不情愿,恩也没了情也没有了,好人反变成混蛋,连面也不好意思厮见……这么一阵热一阵凉,一阵梦一阵醒,他正是情窦乍开气血两旺的年纪,少不得手指儿告了消乏,儿度折腾了方才罢手。听得远处鸡鸣,和砷方朦胧过去……
  —声劈柴似的爆响惊得和砷浑身一个激灵,双手一撑坐起身一看时天还没亮,房屋门哗然洞开,几个大汉影影绰绰已经站在床前,有的揭被窝有的拽行李,喝问:“银子呢?那个姓王的昨晚跑到哪里了?”和砷只一阵懵懂,便知是昨晚的话应验,披着衣裳起身回道:“你们是做甚么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抢劫么?”话音未落,隔墙吴氏那边的门也被砸开,怜怜“哇”地一声尖嗓子大哭起来,几个人在隔壁揪扯着夹着吴氏的哭骂,有人喊着:“把她拖过去,这是一对贼男女!”一时便见几个人影连拉带推揉着吴氏进来。就有人打火点灯。和砷刚蹬上裤子,腰带已被人劈手抽去,惺松着眼看时,方家祺和方家骥都在,想着弘昼没被捉,和砷定住了心,挽起裤腰问道:“方掌柜的,你一个生意人,夜入民宅又抢又打,你活够了么?”
  “我是生意人,还是这里的甲长!”方家祺恶声恶气说道,口气中带着烦燥,“昨晚捉赌你逃了,来提脏又让你们充大头唬回去了。他逃了,你还敢带着淫妇在这搭里奸宿!”说未说完已着吴氏夹脸啐了一口:“你妈你姐姐才是淫妇!我们是出过店钱在这住店,各住各屋安份守己凭甚么狗血喷人?”方家祺一脸坏笑:“你们在九宫娘娘庙早就明铺夜盖了!昨晚你洗澡他偷看,看完过去睡了才过来——我这叫捉奸成双,这里的人都是证见。你赖毯不掉!”
  和砷被他说得脸上发红,旋即明白他们早监视定了吴氏,心里蓦地一阵慌乱,虽说没被他们“捉双”,前头破庙同住是实情,此刻栽脏顺理成章,又有那许多“人证”,这怎么处?无论如何,此刻不能和这起子下流坯直口折辩,正要张口见官,吴氏却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和爷是落难贵人,不是平头百姓,想怎么作践怎么作践么?做套儿挽人小心挽了你自己。谁不知道方家祺就是三唐镇的赌痞子头儿!不要脸的,你们要不偷看,怎么知道我洗澡?——和爷,和他们见官!我是寡妇你是光棍,别说我们清清白白,就有甚么能轮到他们来捉奸?”和砷倒被她一篇话说得定住了心,这才想起大清律里只有本夫和直系血亲才能捉奸。且是自己身正胆壮,又有弘昼撑腰,怕甚么?一跺脚说声:“走!”裤子便要掉,忙用手提起来挽紧了,看众人时,已起出那些银子,鼻子里冷笑一声没言语。
  镇公所衙离着风华客栈只有半里之遥,出店向东转过一道弯子再向北,一条笔直的中街约两箭之地便到了。和砷一路都在犯嘀咕,耽心方家兄弟喊街,招来一大群瞧热闹的闲人来“看审奸情”。即便将来翻过案来,脸上抹的这块灰擦洗起来颇费功夫。幸而此刻天尚黎明,店铺居家关门闭户。除了上早市的豆腐坊、菜贩子、扇炉子点火的饭店有点动静,满街清静得一个闲杂人没有,方家兄弟也许心虚,也许奉命不准声张,押着他们也没有言声。待进了公所,和砷才暗自透了一口气,照方家祺指令“站到树底下听招呼”。看吴氏时,只见她拉着小怜怜站在西厢门口,满脸的泰然自若,没有一毫气沮胆怯的神气。其时曙光微曦映着,一头青丝蓬松,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身青衣映衬得面容格外秀美。和砷倒没想到这般妆梳也如此能打扮女人的,想起昨夜光景,不由心里又动,因见怜怜穿得单薄,笑道:“你该给她多穿件夹衣的。甘肃的三月比北京二月还冷——”
  “不许说话!”站在旁边的镇丁立刻喝断了他。“太爷这就要升堂审你们!”
  和砷一笑而止,打量这座衙门,这才看清是座庙改的,南面的正门封了,从东傍临街新开一座广亮门,正殿挂着“议事厅”白底黑字匾额,匾上有匾却是庙中原有的,写着“卫大将军祠”只勉强可见,府柱上一副楹联是新的,却在晨光中清目分明:
  得一官不荣丢一官不辱勿云一官无用百姓全靠一官
  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敢说百姓可欺一官亦是百姓。墨书隶字十分端秀精神。和坤不禁一笑,却见议事厅两对衙役各持竹板出来,在廊下摆堂威。便有人呼叫:“太爷升堂罗——带和砷!”他犹自发愣,背后有人一搡,喝道:“日你妈!叫你过堂没听见?”和砷一个踉跄才稳住了步,缓缓拾级升阶入堂。
  其时天刚放亮,外边明里边暗,好一阵和砷的眼睛才适应了,这对看清里边也是四个衙役分立而旁,都是一身洗得泛白的靛青粗布长袍,有的打着补丁,有的油渍麻花肮脏不堪,提绳拿棍的摆架势,活象一群叫花子穷开心。正堂“公案”是庙中原来的神案充用,那个姓高的大约是兰州知县,大个子白净国字脸偏身坐在公案后,没有穿公服,只戴了顶六合一统黑缎瓜皮帽,中间嵌着一块汉白玉,却也一表堂堂。公案东首站着方家骐,呵着腰一脸媚笑看高知县。西边坐着一位师爷看去面熟,仔细认了才想起是赌场上那位茶商——至此,和砷已明白昨晚推断无误,确是设好了的局要整治弘昼!他暗自提了一口气,在堂中站定了。高县令见他如此神安气静,倒觉一时气馁的,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师爷,见他点头,将案上铁尺一拍,沉哑着嗓子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钮祜禄。和坤。”和砷刹那间突然定了主意:莫怀古不见影儿,不定是躲是非去了。这高县令四十多岁还是县令,在勒尔谨手下绝非红得发紫的角色。但但凡作省城首府里的首县,没有“圆融”二字决计干不来这缺。倒是那位师爷象是有些来头,串通一气谋陷亲王,对方未必有这胆量———连几个念头闪过,明摆着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气势之先声夺人,因不紧不慢说道:“满州正红旗人,家居北京西直门内驴肉胡同。父亲常保曾任福建副都统,本人随从军机大臣阿桂在军机处办差。”
  高县令愈听眉头皱得愈紧,因三唐附近藩库地势低凹,库房漏水,他是奉了知府的宪命来招募佣工填塘修墙来的,遇上制台衙门的师爷阮清臣,拉着他拿问“赌徒淫棍”,谁知一开口便问出一个军机处办差的人!他不满地睨了阮清臣一眼,身子动了动又问:
  “你在军机处办甚么差?”
  “护从阿桂中堂。”
  “到兰州来干甚么?”
  “奉桂中堂指令,我在这里等他。”
  “桂中堂要到兰州来?”
  “回大人,中堂已经来了!”
  高县令一怔,嘴角嚅动了一下,想问:住哪里?又觉得甚不合体例,已知跟着阮师爷淌了浑水。他在省城作官,自是历练得滑不留手,且阖城官员早有风声,朝廷要派人查勘捐监库粮的事,这个份量一掂便知重大,但勒尔谨和王禀望是合穿一条裤子的朋友,现就是惹不起的土皇帝,这个夹缝儿难钻!因放缓了口气,说道:“你跟中堂,有没有凭证?既在军机处当差,就该懂法度,窜到乡间小镇狂赌滥淫,不怕王法么?”阮清臣一听便知,这个滑头县令要慢慢磨审和砷,他却急着要查出那位“大人”下落,一绳子缚了示众,他也压根不信阿桂会亲自来兰州——这是在总督衙门几个师爷和勒尔谨议定了的:不管谁来暗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浇一盘子屎,拉到兰州当街示众,修本翻做弹劾钦差,一下子便把水搅浑,变成纠缠不清的笔墨官司,这着棋虽险,仔细推详却是极漂亮的杀手锏。只是最忌迟疑,最怕慢,讲究“猝不及防”四个字。昨晚因请示勒尔谨误了时辰,派莫怀古去也没有稳住了弘昼,此刻哪里能再容高文晋再磨蹭?听着和砷一一细述怎样得病,怎样吴氏调理照应,娓娓叙谈如诉家常,他心里一阵发急,在旁一拍桌子喝道:“谁信你胡说八道?没有勘合没有凭信,你就是平民,见了父母官,为甚么不跪?”
  “我的勘合凭信是这个方家祺给毁了的,我住店他是店主,难道不登记?你问他!”和砷冷笑一声指了指方家骐,“我的勘合如果在手,恐怕你们得给我跪了!”
  “凭甚么?就凭你在军机处提茶倒水当跟班?!”
  “我是功臣子弟,身上袭着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敢问你是甚么爵位?”
  堂上堂下顿时僵住。连吴氏站在院里也听得清爽,暗想,怪不的这少年举止斯文稳重机灵,敢情是真有大来头的!阮清臣也是大出意外,打脊背间泛出一股冷意。三等轻车都尉不是职务,但这身分别说是县令,就是见了总督,也没有下跪的道理。眈眈怒视着和砷,他心里已经犯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只能咬牙横心往下挺:“你的爵位仍旧是空口无凭!你在三唐荒淫妇女聚赌滋事我们握有实据——来,不动刑谅你不招,给我按倒了。打!”
  “慢。”阮清臣问话,高文晋乐得旁观风色,见他要动手,忙用手一按,笑道:“我听着其中文章不小,问明白再处置最好——去人看莫怀古酒醒了没有,叫他过来,传吴张氏进来!”
  一时便见人带着吴氏进来。她有点怯这场面,看一眼挺身立着的和砷,双手提提大褂前襟跪了便朝上磕头:“民妇吴张氏叩见青天大老爷……”怜怜看那群衙役,更觉得张牙舞爪面目狰狞,躲进吴氏怀中直说:“妈——我怕……”
  “你们退后些。”高文晋摆手吩咐衙役,声气中已全然没有问案口吻,倒有点叙家常的口气问道:“吴张氏,听你口音是本地人了,今年多大岁数?”
  “三十一岁”
  “唔,讨饭几年了?”
  “不到一年。”
  “原来也是祖厉河发水淹了的庄户人。有人告你和这个外地人勾搭通奸——说说看,你们在庙中和店中是怎么回事。”
  吴氏磕了头,指着和砷道:“这位大爷是北京来的,是个志诚人,他今年才十七岁,比我娘家侄儿还小着一岁。他来庙里是方家祺的人扔进来的,起初病得人事不省,庙里原来住着的几家讨饭的都怕染了病,躲走了。我想他是落难的人,没人照应只有个死,哪里不是积德行善……”因口说手比前后情事一一备细说了,“就是昨晚赌钱,也是和大爷见他们几个合伙儿暗算王大人,气愤不过才入场的——小妇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求大人明镜高悬为民作主!”她没经过公堂问案,行动作派连带堂叩用语都有点象戏里的会审案犯,和砷在旁听得咧口儿笑。莫怀古早已进来。他原是装醉躲在东耳房偷听,这里的事心里一清二楚,此刻仍是站在一边扮傻充楞发臆怔,忽然听阮清臣说道:“哪有甚么王大人?我在总督衙门管奏封折子,刑部没有姓王的大人,他在哪里?和砷你说!”高文晋却问莫怀古:“这女人说的可是实话?”莫怀古便忙点头,说道:“似乎是实话。她是寡妇,犯奸是族里处置,一族水冲了,其实没人能奈何了她。她也用不着说假话。”至此,堂中已是问乱了,各说各的话,连临时充用的衙役们也没了规矩,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今天的案子就问到这里。”高文晋心里暗笑脸上一本正经,单手按桌站起身来,直要打呵欠的模样呜中噜嗓子说道:“莫怀古,修库房是大事,朝廷要派人来查看的,你赶紧给我募集民工!”
  “扎!——请太爷示,和砷几个人怎么办?”
  高文晋舔舔嘴唇,说道:“得先把身份弄明白,弄明白了案子就好结。叫他们住公所里,不许滋扰不许管束不许呵斥,按驿站分例供应着,我请示勒大帅询问军机处,有了后文再说。”阮清臣听着,这是上宾相侍和砷了,气得头晕手凉,却又不能奈何这个老奸巨猾的县令,在旁插口带着火气手指莫怀古说道:“限你今日给我查到那个假王大人!”
  “查到立刻禀我来审。”高文晋终于伸懒腰舒坦打了个呵欠,“昨晚失眠,好难受。莫怀古,给我弄点枣仁粉,泡茶喝……老阮,急甚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寺,假的不真真的不假。走,我屋里杀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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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3:25:05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九 贤皇后撒手弃人寰 小阿哥染痘命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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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之后,弘昼和阿桂《查明窍实工禀望勒尔谨冒赈贪赃纳监邀功折》的连章弹劾奏议,便由驿传六百里加紧递向乾隆御驾行在。其时回銮车驾已经驻跸德州行宫,因皇后病势愈见沉重,太后亦旅途劳顿,乾隆便下旨,“暂驻德州”。着远道陪驾送行的江南、浙江、江西、福建、安徽、河南各省督抚、布政使按察使“各自回省到衙办事,不得滞留行在”。两个军机大臣,刘统勋负责御驾关防,布置吴瞎子黄天霸一干人护卫漕运赈粮,时时关注钱度高恒一案审理。因有思赦刑狱为皇后禳灾的旨意,每天要和北京刑部谳狱司赶来的官员,一一审核在狱死囚,甄别可矜可悯可疑情由,拟定减等发落名单。纪昀更是不可开交,每日定时接见修纂《四库全书》官员,遴选要紧书籍送呈乾隆亲览,“博学鸿儒科”各地送来的“征君”都要一一考察,德、学、才、识、望一件也马虎不得,还要忙着拆看各地送来的奏折,请安的、报晴雨的、说河工的、讲赈济的、奏建议条陈的都要列细目写节略,遇有匪情盗情水汛旱蝗情的更要留心。接见地方官指示方略,进内觐见备问稽考,处处没有小事,饶是他打熬得身体强壮耐苦耐累,却也疲累得面容憔悴脚步踉跄。两个人都忙得寝食俱废,索性一索性都住了军机处,有犬吠,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在旁经心照料,倒比每日往返轻捷简便了许多。
  “延清公,王爷和阿桂真个雷雳风行。”纪昀拆看了弘昼的折子,闭目略一沉思,连通封书简递给隔桌坐着的刘统勋,“三天就料理了——您先看看:通省存粮不足五万石,银子三十万,和户部账上差了七十多万。这个王禀望看去温良恭俭让,这么心黑胆大的!这么着还敢冒称捐监?三司衙门同时出缺,一百七十二员官得旨处分——这是要立刻见皇上请旨的,你我得有个商量。”
  刘统勋原本半倚着椅子抽烟,一口接一口喷云吐雾解那身上乏劲,听是甘肃的案子有了头绪,情节如此重大,自是十分关心,口叼着烟杆坐直了身子接过折稿,呜噜不清地说道:“大抵世道人心,做好事的心越做越小,做坏事的胆越做越大,到了积重难返时候儿,一切身家性命不顾。我办案子多了,这种事真的是司空见惯不怪……”说着便翻折页,他唯恐刘墉不知起倒,以钦差名义和弘昼阿桂联名上奏,见是刘墉笔迹,后款未落名字,这才放心了从头看起。
  奏折写得很长,洋洋洒洒几近万言,请安套头写毕分层写弘昼由甘南甘东,阿桂由甘北一路查勘库府访穷问富情形,刘墉自己查访轻描淡写,只讲某县饿死穷民几何,某乡冻殍不及掩埋若干,某库存粮被抢讳匿不报,官府弹压斩首几级,以“军功”报奏请功,说的琐碎但事事有数有据。弘昼也是暗访,汇报连年霖雨淋淫淹灭庄禾,虫蝗漫地颗粒无收,“仅以臣王弘昼所见,甘南十七州县,唯武都、临潭、陇西三处府库略有存粮并计不足二十万石,而甘东蝗灾过后遍地赤荒种粮无着,且千万饥民日以蝗虫为食,一旦食尽而赈粮种粮不到,则必有不可问不忍闻之事矣!”阿桂则是从甘北一路视察军备驻军行至兰州,“唯秘不以告勒尔谨而已。以各军告之,非唯未收王禀望勒尔谨等斗升粮秣,且从榆林调拔军粮就近赈济灾民粮食近三万石,目下甘北牛羊牲畜屠宰殆尽,将食及留种羔羊,更堪忧者,春日已至而种粮无备,而军中粮食贮存有年已不合用作种子。”总归结论写得字字端楷精神:

  是以纳粮捐监之事,仅一纸告示具文,实无颗粒入仓,乃以冒赈抵销账目亏空。一则以欺天子,一则以害百姓。按该省共有直隶州六,直隶万一,州六、万八、县四十七,共通上下作弊狼狈为奸,侵盗银两一千两以上州县官计一百零二名,全省大小官员无不染指有罪。臣等陛辞之日,万岁指示详明实洞鉴万里明若观火之纶旨!细按之下,乃王禀望卑鄙无耻邀功取宠作俑于前而勒尔谨借机营利巧取豪夺于后,其情可恨而其事可畏而善后艰难。即以雍正朝诺敏一案,山西一省尚有廉律自洁之官,其余贿案或单个作案或上司伙同三五属员纳贿索财。似此通省一心蒙蔽欺君蠹国害民,实属开国首例。王禀望勒尔谨及主持其事之兰州知府蒋全迪自当首罪。其余各州县官除新调入甘肃补缺之员,罪应一体拿问。唯是春荒在弥春播事巨、赈灾支差诸项吏务骤乏人手,恐贻今岁百姓生业之患。因除将三法司及兰州知府监候审理外,余官如何处置,臣王弘昼与臣阿桂臣刘墉会商。暂且留任办差,俟圣命颁明依旨再作处分。

  刘统勋缓缓合起折本,不知是悲气交集还是被烟熏的,他掏出手绢揩泪。把折本推给纪昀,说道:“我真无话可说,也耽心皇上看了受不得。”他的眼神象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那样黯淡无彩,语调里带着无奈的伤感,“孙嘉淦去的前几天我去看他。他说如今官场有口号‘一年清,二年浊,过了三年死命捞’,这一百多官有的我认的,勒进士,去年才分发到甘肃补缺,已经大把伸手在捞了。老百姓吃蝗虫他们吃老百姓,我只有一个字,办!”
  “我同意刘公意见。”纪昀手里批着几份票拟,看着吹干了,握着发疼的手拧着捏着,说道:“高恒的案子和这一案严厉处置下去,于振作吏治威慑贪风有好处。不过我想,应该分成两步走,一步先拿问王禀望勒尔谨这些首脑,同时把原先已调出甘肃的外省官按名单查明押解兰州,甘肃知府以下的官暂留原任听侯恩旨办差赎罪。第二步待春耕春播之后,吏部选调一批新进士到任补缺,就在兰州开审。恐怕还是要有所甄别:一是多寡有别;二是资格深浅有别;三是偶犯与惯犯有别;四是检举认罪好差有别;五是留任办差政绩不同有别。这样处置容易善后,也给一些人留下改过图新的余地,且不致扰了‘以宽为政’的大局。”他在军机处处理政务多年了,虑事酌情严如城府,大局细节少有疏漏,刘统勋一边听一边点头,咳呛两声说道:“你这想头很周全。这是要领明旨意布告天下的,不宜把朝纲抹得太黑,小人造作流言,奸徒乘机起衅,反而不得。我和你一道儿请见皇上,这会子就递牌子。”
  二人商议定了起身出来,纪昀看表时正指到下午申时时牌。天气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布满了淡墨层染似的云。没有风,云层一重重从东方压上来。全然没有声息地愈积愈厚,西半天极分明的一道云线压着太阳,散乱的阳光从云线下面不甘心地延射出万道金霞,将苏禄王山陵,陵北陵东错落的岗峦,和陵南这座巍峨壮观的行宫映得一片灿烂。马颖河、四女寺、减河和运河三水交汇之处,象刚出炉的金波融成一片,嵌在红墙外婆娑掩映的绿树丛中。撒网放舟的渔船和码头上,密林般的墙桅都漂泊在霭霭蔚蒸的玫瑰紫雾之中,澹澹泊泊容容与与进退不定,给人一种幽远沉浑的感觉。连刘统勋这样从不留心山水风景的人都看住了。眺望着,满是刀刻般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纪昀难得见他这样适意的,便不肯惊动,踱过几步石甬道在仪门口递了牌子,回转身子见狗娘养的夹着两件衣服过来,便笑道:“这天气进里头还怕凉着了?你也忒小心的了。”
  “纪爷,您瞧这天儿,就要下雨了。”狗娘养的眯着眼看看刘统勋,“连你的披风我也带来了。您二位大人进去不定甚么时候儿才得出来,再要下雨,淋着了不是玩的。上次在高家堰堤上刘老爷子冒了风,内务府把犬吠叫进去一顿臭骂,还是老爷子自己担戴了才算没事儿……”他说着,突然舌头扫了结,张眼望着纪昀身后耗子见着猫似的身子萎缩下去,纪昀笑道:“你这杀才做甚么象生几,怪模怪样的——”一回头自己也愣了:原来是乾隆皇帝不知甚么时候到了身后。此时刘统勋也看见了,转身急趋几步和纪昀伏俯跪下请安。
  乾隆看去精神还好,刚剃过的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黑缎瓜皮帽,雨过天青湖绸巴图鲁背心套着酱色江绸袍子,梳理得极精致的辫子纹丝不乱垂在脑后,挽着一缕明黄绦子,流苏似的搭在腰间,一手握着素纸扇子,一手虚抬一下叫起刘纪二人,笑道:“朕也是坐得腰困写得手酸,出殿走走,他们又说你两个递牌子——太监掺着刘大人,怎么这么没眼色?!——朕这会子实在不想回那个屋里,索性出来走走。”刘统勋觑着眼看了看乾隆,说追:“主上瞧着眼睛有点发淤呢,敢情还是没睡好的过——有些事情能缓看点的,不妨把折子留着回北京再批。如今是途中,六部又不能分劳,主上别拚身子骨儿。”乾隆道,“单教你们努力,朕站干岸儿看着,那还叫君臣戮力?我们散散步儿吧——从这里往西,再向北,沿山坡漫上去再向东,就又回宫里去了。还有洛阳送来的牡丹要各赏你们一盆,晚上也不留你们赐膳,说完事就回,如何?”刘统勋道:“难得陪皇上疏散一下,当然欢喜的——只一条,皇上不能出宫。要出去,我还回去布置关防。”乾隆笑着用扇子遥点刘统勋,说道:“你这个老延清呀……好,朕听你的,听你的!”于是打头便走,刘统勋和纪昀左右相随,王八耻卜礼卜信和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并巴特尔几个侍卫隔着五六丈遥遥厮跟,侍踅出仪门向西,下了马颖河堤时,天色已云遮日暗,完全阴晦了。
  高大的苏禄王陵顷刻之间便完全黯淡下来,一阵哨风带着潮湿的雨意,凉凉的扑怀而来,将几个人的袍摆撩起老高。浓淡不一的云团压得低低的,无章法无次序地互相挤压着。方才在阳光下十分明艳辉耀的荆树由青翠一下子变成黛绿,浓郁郁碧幽幽的象墨玉瀑布般覆盖了山峦,树荫下修砌得极整洁的石阶上布满新苔,鲜绿绕心蜿蜒时隐时现,在摇拽翻动的浓荫中显得分外深邃神秘。一路走,纪昀向乾隆娓娓陈述弘昼阿桂的奏疏。因知乾隆心情不快,其中说到赈济灾民发放种粮更换库粮诸项善后事宜格外仔细用心,连甘肃北种牛种羊宰杀过多,建议从漠南蒙古平价购买运入甘肃贷赈给牧民的筹划,也都插入案件首尾中。他和刘统勋都怀着鬼胎忐忑不安,耽心乾隆光火愤怒,当场大发雷霆,但乾隆听得很耐心,冷淡里透着沉静,从头至尾一声也没吱,只偶尔转脸看两个臣子一眼,接着又走路。纪昀见他如此沉着,倒安了心,备细陈述中央着左右引证,说道:“……一切情事当初圣躬判断无遗,臣及刘统勋和议,若无圣上见微知著,甘肃之案就此湮没了。由此举一而反三,类似甘肃之案的其余省份也不敢断言仅有绝无。以高恒钱度案和此案发端一举整顿,此种震慑威慑自不待言。而于天下承平盛世极隆之时如此规模整饬吏治,更见主上千古一帝绝大眼光,绝大腕力,绝高风范!”
  “你们的意见分两步走,朕看不必。所有弘昼奏上来染指贪贿的官员,一千两以上的要立刻锁拿进京,交部勘问议处,待朕回京和高恒一案并发处置一一一千两以下的你们甄别处分。”乾隆站住了脚。这是山坳的一个拐角处,凭高鸟瞰,陵下三河交错,暗柳幽水蜿蜒曲屈如画,稻绿如茵随风伏波,恰似坦荡如砥的一幅画,直延伸到无际的天尽头,他眯着眼向远处眺望着,面色象个刚睡醒的孩子那样平静。“朕如今看破了,许多事只能勉尽人力。天下这么大,又是国运熏灼之时,收紧了苛察一些,清官倒是多了,百姓生业也就跟着凋零,以宽为政久了,再上苛政,人不能堪,就容易出事。一味和光同尘,那又是纵容,纵容得遍地都是贪官,纵容得政以贿成,祸乱一作天下大乱。所以还是应取中庸,那头偏了扶一下,非过正不能矫枉的,就权且过正一下——你们觉得如何?”
  纪昀听了点头叹道:“由来兴一利必生一弊,主上登极以来轻徭薄赋百业生息赈急救贫。天下财赋比之熙朝收入五倍不止,生业繁滋承平游悠久了生出一些不虞之隙,也是自然之理。人主时时警惕,万岁宵旰勤政不退宁处,断没有滋生乱源的。怕就怕王禀望勒尔谨这类贪官,他不是和光同尘,国富百姓富我也富——这也还顾及了一点社稷百姓——他是阎王不嫌鬼瘦,百姓在油锅里煎,他在油锅里捞钱,欺君虐民丧心病狂,不以重典惩治,一定要出乱子的。”刘统勋皱眉道:“昨晚和纪昀挑灯夜谈,确是这个道理,主上以宽为政,讲究的是讼平赋均,无乍无暴无憎,任用这一方官却在下头施虐政,只要升官发财,甚么伤天害理乱伦悖法的事都敢做。就象《虐政歌》里唱的‘歌声嘹亮怨声高’,民怨鼎沸之时,他倒撒开了手,岂不可恨?”
  “唔,《虐政歌》?”乾隆问道:“是谁作的?”
  “是《虐政谣》。前明荆州太守贪虐,当地百姓兴的谣歌,没有出处注明。”纪昀忙道,“臣捡点图书,在荆州府志里见到的,昨天偶尔说起,才背给刘统勋听——”因一字一顿诵道:

  食禄乘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
  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
  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
  群羊付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吟罢低头无语。
  一滴沁凉透骨的雨滴进乾隆脖项里,他被激得浑身一个寒颤,望着愈来愈迷蒙凄迷的景致发了一会呆,回身说道:“要下雨了,我们回宫里去。”卜信见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赶上来,将一件深酱色大氅给乾隆披上,一边笑道:“小雨早就落了,这道儿一半掩在树棵子底下,一时淋不着。这边出去风口的风毒着呢!主子加厚些儿,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他结束停当了,仍旧一言下发,沿山道蹈蹈而下。刘统勋和纪昀交换一下目光,忙赶着跟了下去,下到一处凹地,一漫石径上去,已是行宫二进院内,那雨已经将道儿润得潮滑明亮了。
  行宫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阴幽暗,院中几株合抱粗的梧桐树遮蔽了天光,显得这座殿有点阴森,殿门和轩窗有点象透不过气的怪兽,黑魃魃地张着口喘息,倒是几个三等侍卫挺身站在轩下和院中,给这死寂的深宫庭院带来几丝人间烟火气。乾隆似乎不愿进殿中,带着刘纪二人在超手游廊上漫步游弋,许久才道:“地土兼并太厉害,富的极富贫的极贫,着部勘实山陕甘豫鲁五省土地荒山,由当地督抚鼓励开垦,计入政绩岁考。有一等良善缙绅深明大义,减佃减租救助恤民的,报上来要表彰——这是大政,不是寻常细务,你们要着意留心。”纪昀和刘统勋略一怔,便知这话由《虐政谣》而来,确实不是“寻常细务”,是社塞革命乱源的大计根本,忙都躬身应“是”!
  “圆明园还是要修。”乾隆在雨洒语桐的沙沙声中徐徐说道:“不过工银料银由内务府窍实核定之后,户部奏准再拔给施用,由工部派人监督,这是大项支用银子,军机处不能不闻不问。”
  “是!”
  乾隆仰起脸凝望着梧桐树的枝桠,仿佛有点自失地掠过一丝笑容,又道:“传旨给户焯,给他加两级,黄河口疏浚了,长江口也要疏浚,淤出的海滩田移交给盐政司晒盐。黄河淤涸田得高恒的案子结了再议。还有——这次南巡虽没有扰民,各地官吏迎送车驾也有不少供亿,颁旨天下,再次赦免天下钱粮。”
  疏通黄运、扬子江入海口,建盐场获利,纪昀刘统勋都没的说,但赦免天下钱粮,国库岁入立刻少去五千万两收入,两个人便不免犯踌躇。纪昀犹豫着刚说了句“用银处太多”,便被乾隆打断了:“民有恒产本固邦宁——这还是你纪昀讲给朕的。只不要委屈了太后的用度,连朕在内部可以节俭些儿的。就这样定了——哪里就穷了呢?户部那里的底账朕心中有数!”因见秦媚媚从东角门闪出来,望一眼自己,侧身呵腰站在丹墀檐下肃立等候,便知皇后那边有事,无声叹了口气,却招手叫过卜礼:“他们送来的牡丹呢?不进殿了,搬出来就这里赏刘统勋和纪昀。”又道:“本来还想一处再细议一下,就这样吧,你们按这几条斟酌,看有没有阙失遗漏处,拟出旨稿朕再看。”
  说话间卜义已督着小苏拉太监抬过花来。纪昀看时,两盆花都约可三尺高矮,俱是有名色的,一株“魏紫”一株“姚黄”,各有两三朵怒放盛开的,朵儿有碗来大,其余五六枝骨朵半隐半现在墨玉般的枝叶里,刚从殿后雨地里挪来,粉莹莹颤巍巍含珠带露茵蕴绰约,喜得拍手笑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天颜,真真的洛苑仙葩曹后玉影,华贵雍容世间无敌。”刘统勋笑道:“前日见你作诗,还在数落壮丹,这会子如何欢喜得疯魔了?”两个人忙提袍叩谢恩赏。乾隆笑问:“纪晓岚还有数落牡丹的诗?吟来朕听听!”
  “那也是情随事迁,以壮丹借喻而已,若是实指,老刘就辜负皇上的心了。”纪昀笑道:“当时说起福建王禀望送的嘉禾,一茎玉穗,毕竟没一粒籽儿,又说到牡丹,才引了元人一首诗一一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若说这诗,虽然算是翻韵,终究太煞风景,僵板直硬,说给皇上一笑而已。”
  乾隆点头说道:“你不用辩解,这不是咏牡丹,是借喻事物嘛!作诗和学术是两回事,像陆稼书咏佛,说‘亦是聪明奇伟人,能空万念绝纤尘,当年可惜生西土,来听尼山讲五伦’。议论是绝顶见没了,未免道学气太重,一门心思格物致知,写出的诗就毫无意趣。”他取出怀表看看,又道:“没时辰搬弄诗词了一—王八耻,刘统勋和纪昀在偏殿赐膳,你留下侍候。送回两位大人你再进来。”说着,便从廊下西阶拾级升阶,过丹墀踱至殿东,一边下阶,一边问道:“秦媚媚,这会子都有谁在皇后那里?”
  “回主子话!”秦媚媚溜腰儿跟着乾隆趋步走着,陪笑道:“方才老佛爷来过,午膳就在娘娘那边进的。那拉贵主儿也过来了的,瞧着主子娘娘睡沉了,陪着老佛爷过去了,方才娘娘醒来,气色不好,胸口闷堵得慌,出了一头的冷汗。叶天士正在给她行针,奴才看着他有点慌神,就出来报主子知道。”
  他说着,乾隆蓦地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脚下已加快了步子,从殿东月门出来,沿一带湿漉漉油亮亮的卵石小径,也不循正道,径从后宫东掖门进去。一路霏霏细雨淋着,待到皇后正殿外滴水檐下,发辫上脸上已满是水珠。彩云墨菊翠珠几个大丫头早已看见,略一蹲身便赶着给他更衣,退了青缎凉里皂靴,换上一双干松松的冲呢软拖履趿了,只穿一件滚金龙边海兰宁绸单袍,轻手轻脚跨进殿里。
  殿中弥漫着浓烈的药香,几乎嗅不到那几缕袅袅幽幽寂寞升空的檀香气息,正中须弥座上的黄袱垫枕和座前的拜垫静静地摆在那里,周围各按位序侍立着二十儿个宫女太监,仍看去空旷岑寂得象一座荒庙。尽管南壁一色俱是大玻璃嵌起的窗户,乍进来他还是觉得暗,立在御座前定了定神,仿佛要透出一口压抑的郁气,仰着脸凝视片刻殿顶的藻井,移步向东暖阁而来。秦媚媚微一呵腰,为他挑起帘子,便听皇后低弱得几乎耳语般的声气:“是皇上来……了……把座儿往榻前再……移一点……”
  暖阁里只有三四个宫女,捧巾执盂立在角落。叶天士则跪在榻尾,小心地用生布包裹用过了的针,他神情呆呆的,看样子方才受了甚么惊吓,犹自略带着余悸,苍暗的脸庞上还挂着几滴汗珠。乾隆看了他一眼,凑近皇后枕边坐了,温语轻言说道:“刚见了纪昀和刘统勋下来。说是方才不大好……这会子怎样?”
  “叫他们……退出去……彩云留下……”
  皇后的脸色泛起潮红,声音细微得象从很远的风地里传来一样,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乾隆便看众人,秦媚媚打先一躬,接着叶天士和几个宫娥无声无息呵腰鱼贯退了出去。乾隆细着声道:“你这是怎的,这么郑重其事的?说甚么话,他们还敢泄露不成?忒心细的了——”但皇后的眼神止住了他,她的瞳仁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深,隐在疲倦的眼睑里努力在凝视丈夫,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她抑制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兀自皱着眉头吞咽着甚么,象是还要斟酌言语字句。乾隆身子向前倾了倾,说道:“别急,从容些子说……说着艰难且安心静养。我就在你身边听着……”说着,声音已经哽咽。“我……恐怕就要撒手了……”皇后一句话说出,乾隆使伸手捂她的口,她轻轻移开他的手,却仍用冰凉的手指攥着,淡然一笑说道:“本来在瓜洲行宫就已经该寿终的,能活到这里,是我的心愿,我喜欢这个地名儿……也多亏了叶天士这天医星的成全……所以不但不要罪他,还要赏他银子还乡。我已答应了他的……”
  “可是一一”
  “在瓜洲我确实受了惊,也着了气——你别发性子——并没人敢委屈我,是听来的事体唬着了我……”皇后凝目沉吟,她的脸色苍白起来,汉玉似的一丝血色没有,吞咽了一口甚么说道:“这件事只有彩云知道……皇上,我气力不够,叫她代奏,我听着……”
  彩云早已长跪在榻边,见乾隆目示自己,心里一阵慌乱,叩了头才镇定一些,却仍说得语无伦次:“皇上,这会子奴婢想起来还觉得煞了的。在西花房那边,又是夜里——他们竞是……说的话也真难回主子,有些话干系大,又不能不回主子……”乾隆知她不惯奏对,用手远远虚按一下,说道:“你平日侍候差使说话满伶俐的嘛!就照你回皇后话回太后话那样,把前后经过起因结果讲明白,少些废话就是了。”彩云忙叩头答“是”,理了理鬓边头发,言语已变得从容流畅:
  “主子那日晚间翻的陈氏的牌子。娘娘晚膳进了两个荷叶儿蘸蜜小粽子,我们几个大丫头陪着在阁子里开了一会子交绳儿,怕坐着积了食,瞧着主子娘娘精神好,就撺掇着出殿在院里散散步儿,我们出来时皇上进的东厢,瞧着是王耻在门口听主子吩咐了几句甚么,大家都没在意。
  “娘娘那日身板硬朗,只掺着出了殿就不用我们扶了。那时天儿已黑定,我们先到后苑子石山亭那边转悠了一阵,树林子太密,遮着灯黑森森的。小卉子说花房那边亮,有的花儿要通夜用灯照,有琼花有睡莲还有春天开的菊花,不定还能遇上芸花开……娘娘象是有点倦了,到花房就说‘你们各自散着看花儿吧,我就在这门口略坐坐。’娘娘这身子骨儿万岁知道,万万不能身边没人的,奴婢就在跟前侍候。
  “偏这时候儿静,有人声儿从西厢北屋里传出来。我心里异样儿,这边花房里亮着灯没人,那屋里有人说话倒黑着灯?娘娘也奇怪,悠着步儿过去,这时候听得清爽,是一男一女在里头,不知道做甚么脏事儿,说出的话真教人听不得!”
  彩云腾地红了脸,要啐又止住了,乾隆心里一个惊颤,头立时“嗡”地胀得老大:宫掖秽乱混入外人,这还了得?——但无论哪一处行宫,都是刘统勋严加关防,按制度仔细勘核了又勘核的,里三层外三层护卫逻察,还会有奸徒暗夜潜入?思量半晌心里已经明白,听着皇后有些微喘,乾隆起身亲自到了杯温茶,扶她半侧着身子喝了,又放平稳了,抚慰道:“这必是太监宫女菜户夫妻在一处龌龊戏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掏干井’么?历来都有的事,前明魏忠贤和魏朝两个太监争客氏,天启皇帝还给他门和息调解争风吃醋呢——若就是这些脏事,你大可不必在意,回北京让老五来治他们——彩云,你接着说……”彩云忙答应,接着道:“那女的说……她身上还没干净,叫那男人小着点劲……男的听去是个太监,只嘿嘿笑,不知做些甚么。女的说,这里不比北京,都在一个院子里,万一叫对头拿住了都没个好。男的说,想平安大家平安,想惹事就大家折腾。主子娘娘那么贤德的,他们暗地算计,两个阿哥都出——话没说完,似乎是那女的捂了男人的口!”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即使晴空一声焦雷也没有让乾隆如此震撼过!“两个阿哥出天花”都是因为这深邃幽暗的宫阙中有一双鬼魅的黑手在暗算?这是凌迟九族的刑罚,居然真的有人敢!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冲得耳膜、太阳穴都在拖着长声突突作响……
  “娘娘当时和主子此刻一样,扶着墙动也不动……”彩云的话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当时唬得腿都是软的,紧掺着喊‘娘娘’,又怕她晕倒,又急又怕浑身都是冷汗……她们几个听见了,忙着赶过来,又派人去传叶天士……”
  乾隆从近乎麻木的痴呆中清醒过来。他想站起身,动了一下,觉得竟也有点腿软,又坐稳了,看皇后时,只见她双眸紧闭,脸上满是泪珠,枯瘦的手死死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心里一悲一酸,几乎坠下泪来,一手抽过一方手绢替她揩了,说道:“明儿,你很该当时就叫人禀我处置的……别说你见了这事,就是我听着也是惊心动魄!”他突然想到弘昼闯宫,想到那个高头大马的奶妈子莫名其妙的“中风”,想到顺治年间有人加害阿哥,往宫里送染天花痘的百衲衣,倏地又想起睐娘和小阿哥,现在其实是在宫外“避祸”,心里一阵发疹惊悸,竟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思量着又安慰皇后:“宫里留宿是刘统勋安排,内务府有往来名单,我必要查他个水落石出——果真有这样的事,我要把他全家剥皮植草了!此时你暂且撂开手,尽量向开处想事情,别尽着思量窄道儿。身子养好了,万事都不难办下来的……”
  “是我不让他们声张的……”皇后无力地松开了手,她似乎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激动起来,声音细弱却十分清晰,“宫里早就有这种流言了,只我是头一遭亲自听见……储备宫里有个太监,在北京时老佛爷就处死了他,也为这些话……你在外头忙国务累得筋疲力尽,架的住宫里头家务千头万绪再缠你烦你?……所以都没让你知道……第二天就要启驾回銮,夜里起反了似的狼烟动地闹起来,不吉利……我想着还是回了北京病略能起身,禀了老佛爷再处置。唉……”她双唇抿紧了,苦笑着摇摇头,蓦然间心血倒涌,仿佛身在虚空缥渺之中,整个殿宇,椅案几榻都在轻烟似的微霭中旋转漂浮起来,悠悠忽忽冥冥缈缈不知身在何处……她看见钮祜禄氏、那拉氏、陈氏、汪氏一干嫔妃笑着过来,近前没有一个人向她行礼,看着那笑容都发僵,心里又有些害怕。迷惘间又见锦霞给她看妆奁盒子,一件一件首饰亮得刺眼,忽然锦霞从盒子里取出一块黄棱子,正是她悬梁用的那块,笑着说:“娘娘,你看这颜色真好!”她害怕极了,瑟缩着后退,转眼又见西方白亮白亮地放光,隐隐音乐之声中玄鸟凤凰孔雀和不知名的鸟儿在瑞光中盘旋起舞……虚空之中她张开双臂,想要拥抱甚么,却扑了一个空,急叫:“佛祖佛祖!我是信女富察氏——我是皇后,啊不,我是富察氏……阿彩,给我诵经!快着,诵《阿弥陀经》!”
  她突然满口谵语,一时叫“你们退下”一时又说“是你自己不好?喃喃呢呢不绝于口。乾隆和彩云都慌了神。乾隆没有想到她发作得这样快,眼见不对,忙起身时,袍角在幔帐钩上挂得一个踉跄,急叫道:“传太医——叫叶天士速来!”又扑上去抓起皇后的手,伸手抖着试她鼻息,竞是一概杳然,惊到极处的乾隆突然眼前一黑,软软地搭着身子昏晕在榻前……
  此刻殿里殿外已是大乱,叶天士为头四个太医连滚带爬一拥而入,王八耻在御銮边吆喝:“不许乱,主子是急痛迷心,不妨事——”秦媚媚哭着带几个太监掖出乾隆,命人“禀老佛爷知道——把暖阁子前头屏风撤了。娘娘跟前的大丫头跪殿角念经,叫个太医过来给皇上看脉……”殿中太监有的抬屏风,有的搬桌子挪椅子,取药锅儿添水点火的,烧香的,跪在地下看砖缝儿的,扎煞着双手没事胡窜的好一阵忙乱。乾隆已是醒过来,躺在春凳上,眼见叶天士在跟前,便道:“朕不要紧,是血不归心,你赶紧照料皇后!”
  “娘娘德量配天仁德如海,待小人恩重如山,我必定竭尽驽马之力救治。”叶天士两眼全是泪,一边叩头一边唏嘘,“不过生死之数唯有司命,皇上您心里要有个预备……”说罢蹒蹒跚跚过去了。便见几个宫女掺着太后进来,乾隆便撑着身子要起来,一边流泪说道:“儿子不孝,又劳动母亲了——怎么那拉氏几个没过来侍候?”太后一进门见这阵势,已知皇后此番断然无幸,见乾隆面黄气弱,犹自要起身行礼忙按住了,偏身坐在旁边藤椅上,说道:“别再动了,好生这么歇着……是我不叫她们过来,就在西配殿颂经焚香给皇后祈福。这边彩云几个大丫头,要遵皇后的懿旨诵《弥陀经》……我的儿,有些事瞧不开也要瞧开些儿,就是本师释迎牟尼也还要涅磐的,何况我们人?皇后这般儿一辈子,只是善性做善事,一些儿亏待人处没有,又一向皈依我佛,所以才得佛祖接引,天上有瑞鸟,西方去极乐,还有音乐,连我都隐约听见了,这是多大的功德,多大的福份……”她轻轻抚摸着儿子额头温藉安慰着,彩云彩卉五六个丫头在殿东北角合十长跪轻诵着《弥陀经》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制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约莫半个时辰光景,叶天士为首,几个太医嗒然垂手从暖阁里退出,徐徐趋步向乾隆走来。
  没等他们跪下禀奏,乾隆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还是坐直了身子,默默听完叶天士冗长的医案奏陈,脉象气血病源病理,怎样行针用药,如何回天乏力,终归凤驾西去……事到已成定局,乾隆反而心里清明安定了些,忍着悲痛说道:“朕知道了,你们已经尽心尽力,不必……请罪,且跪安下去,就有恩旨赏赉的。”他起身又向母亲一躬,说道:“母亲有岁数的人了,不宜伤情过逾的。丧事内里由那拉氏主持,还要接过钮祜禄氏来德州迎柩,外里由纪昀负责。傅恒办理军务不能回来,夺情办差,叫福康安代替父亲来德州给他姑姑上香……”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哽声吩咐:“传旨,刘统勋纪昀进宫议事……”
  忙碌混乱惶恐不定中曙色不知不觉已经降临。皇后卯正咽气,没过一刻军机处的刘统勋和纪昀便已得报。这两个人既是天子股肱信臣,又与阿桂尹继善岳钟麒等人不同,都是皇后生前极为赏识慈命屡加受恩深重的臣子,除了公义,另外还有一份私恩知遇之情。乍闻噩耗二人心中不啻平地一声惊雷,睁大了眼怔在当地,良久清醒过来,纪昀想起当年抱着小阿哥跪在榻前抢救垂危的皇后,忆及皇后说的“纪昀爱吃肉,以后和侍卫一例,可以随意在宫内用胙肉”的特谕,刘统勋想起自己当年还是小臣,元宵巡街特被召进宫中,赏赐鱼头豆腐汤的往事,二人都止不住热泪长流。但两个人都是久在机枢身居政要的人,知道不是伤情哀恸之时,唏嘘着匆忙商议大事。都点烟抽起才定住了心。
  “先拟谥号,这个第一要紧。拟好再进去,免得措手不及。”纪昀顷刻中眼泡儿已经有点发瘀,使劲抽烟浓浓喷雾,说道:“这是千古不遇的仁德母仪皇后,德容言功四美皆备;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不能有一丝遗漏欠缺。”刘统勋握着烟管的手不停地抖动,点头哽声道:“听万岁说过,皇后遗愿谥号‘孝贤’,就以这二字冠首,听皇上裁决。这上头我的学问远不及你——还有庙号,也请纪公费心。”纪昀垂头静思片刻,起身援笔濡墨写道:
  孝贤诚正敦穆仁惠徽恭康顺辅天昌圣仁皇后
  “庙号用‘仁’,体元立极曰仁;如天好生曰仁,敦化溥浃曰仁。”纪昀雪涕说道:“延清你看成不成?”
  刘统勋摇摇头:“我的方寸有点乱,这上头真的是知之不多,且这样,万岁过目之后有旨意再说吧。得赶紧进去,迟了就不恭了。”说着便起身。纪昀跟着出来,微微曙光中已有十几个外官鹄立着等候回事,便道:“诸位老兄,除了十万火急军情,其余的事一概先放一放,皇后娘娘凤驾薨了!我们这就要进去见万岁。”刘统勋铁青着脸命道:“把你们的红缨子撤掉,宫里宫外的灯一律换成素色。你们几个章京,捡看各地递来的折子,写成节略先放着。知会礼部来的官员,叫仪奠司的人草拟丧仪,要快着些,拟好誊清就递进去。”说完二人拔腿便走。待进了宫中天色已经苍亮。各殿门上已经糊了素纸,帐幕也换掉了,灯光烛影里人来人往还在布置灵幔。早有卜礼接着,带二人往西配殿乾隆歇驾处来见。
  “嗯,这个谥号还使得。”乾隆的神气里带着忡怔,呆呆地看了纪昀拟的谥号,许久才道:“朕心里乱得很,一时想不清楚。庙号‘仁’字皇后自然当之无愧,总觉得空泛了。纪昀你再拟朕听。”皇帝嫌空泛,自然要往实里拟,纪昀便道:“‘敦’字如何——温仁厚下,笃亲睦族。”乾隆摇头:“见小,而且犯重。”
  “那么——‘渊’皇后如何——德信静深曰渊;沉几烛隐曰渊。”乾隆只是摇头:“皇后很明达的,‘渊’字不合。”纪昀又连着拟几个,乾隆都不首肯,却问:“‘纯’字如何,这字怎么解?”
  这个字纪昀早就想好了,他是识穷天下学富五车的人,深谙韬晦之道,在乾隆这样的帝君面前永远不能显得无能更不能显能得智算无遗。现在乾隆自己说出来,他心中暗舒一口气,连连叩头道:“圣学渊深天纵聪睿,臣实在万万不能及一。竟是‘纯’字最好!谥法‘纯’字,至诚无息谓之,内心和一谓之,治理精粹谓之!”打叠了一肚子的颂词,临机突然收住,这样就说得恰到好处。
  接着,君臣三人商计丧典大礼,议定立即起灵赴京,在北京治丧;大赦天下,除十恶之例刑狱停勾一年;从速传旨天下母仪之丧。禁止歌舞戏楼娱乐。议定灵柩暂昔长cg,待胜水峪陵(裕陵)修建完工再行移奉安。加上昨日几道谕旨全都明发天下,一直忙到已初时牌方才就绪。行宫内外已是布置得雪山琼阁般白漫漫一片。乾隆听得宫中女眷隐隐哭声,心如钻刺,强自挣扎着要到箦床边去看皇后,忽然王八耻挑帘进来,红肿着眼望着上头就磕头,也不言语。乾隆板着脸问道:“你这是甚么规矩?”
  “回主子话,睐主子跟前阿哥爷……出花儿……”王八耻一脸苦相禀道:“内务府的赵畏三连夜骑马赶来报信儿,屁股都颠散了,两条腿磨得血沾裤子,马也——”
  “少废话,哥儿现今怎么样?”
  “浆痘儿不开花儿,不大好呢!”
  乾隆心中格登一动,又急跳几下,脸色变得煞白,双腿一软跌坐回椅中,抖着手指着外头叫道:“传旨叶天士,不必来见,即刻赴京救治!骑上朕的菊花骢跟两个侍卫换骑不换人飞速回京!告诉叶天士,但只尽心疗治不必前后顾虑,朕信得及他,朕回京恩赏赐金还山!”王八耻一句一应,几乎连滚带爬去了。
  刘统勋和纪昀的原本耽心因皇后薨逝,乾隆迁怒罪及叶天士和太医,这会儿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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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3:25:49 | 只看该作者
三十 天医星逞技贝勒府 相夫人赠金结睐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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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德州到北京驿道陆路七百里出头,乾隆那匹菊花骢也真了得,不足八个时辰就把叶天士送进京华辇下。两个侍卫和赵畏三别无差使,只是照料他一人一马,到驿站吃饭,鸡蛋拌料喂马,吃完一抹嘴架起人上马走道儿。饶是这御道修了又修垫了又垫,平坦如碾,饶是那千里驹又快又稳,叶天士本就弱骨伶丁,又犯鸦片瘾,待到老齐化门入城,正听拱辰台子夜午炮三声,叶天士身上骨架儿都要颠散了。赵畏三儿自咬牙挺着引道带路,勉强拖着身躯领到鲜花深处胡同,向北又向东踅,老皇城根一带黑魅魅的老房舍——就是十贝勒府了——带着进来引见门政老寇:“这就是天医星叶天士,来给哥儿祛灾。快!快带着进去见夫人……”说完,一头倒在门房春凳上,已是鼾声大起。
  这边老寇便带叶天士三人进去。此时更阑夜露天街人静,十贝勒府高大的房舍间曲折纵横,但觉到处都是路,没踅几道弯已不辨东西南北。绕出二院从偏门进去,高得庙宇一样的正殿尘封锁闭,东西两厢却都灯火通明,便知到了正院。老寇站在东廊下禀道:“老夫人,皇上派的叶先生来了!”隔窗便听一个老妇声气:“说不得道乏了,先带先生到哥儿房里看脉。我就这里坐等。我刚给观音娘娘豆疹娘娘上了香,这卷经就抄得了。”老寇答应一声“是”,回身招呼,单和叶天士进了东厢头间房。两个侍卫站在天井等候。房里两个丫头正在剪烛,见叶天士进来,忙退到一边,一个丫头禀道:“魏主儿——哥儿救星来了!主儿昨个儿的梦真的应验了”叶天士这才看见,东壁前还跪着一位少妇给墙上悬着的痘疹娘娘像合十礼拜。只见她脚蹬一双花盆底,把把头梳得端端正正,穿一件蛋青旗袍滚着月白素边,端庄秀丽的面孔上毫无脂粉之气,喃喃念诵着甚么,许久又一叩头,起身不胜其力地倚桌坐了,说道:“本该让先生歇歇儿的,阿哥他……”她哽了一下,“只好先请先生劳神看看……”
  “娘娘不要惊慌,容学生先看看——”叶天士便知这位就是皇帝的宠妃魏佳氏,打千儿请安起来便到床前看那阿哥。
  小阿哥才过三个月,此刻在昏睡着,几盏灯影下小小鼻翼翕张,呼吸急促得比平常几乎快出两倍,潮红溺满了脸,手指指下去,隐隐可见血色下的暗色细疹,热得烫手,稍隔一时,仿佛受惊一样四肢一个抽动,咧嘴似乎要哭,却又昏晕过去。叶天士轻轻摸了脉息,又翻开那孩子眼皮,手掏出舌头细查,小阿哥这般被人折腾,不哭也不动,只时而惊悸地抽搐一下。
  叶天士吮着嘴唇站起身来,灯光映着他脸上的汗,亮晶晶的,也不去擦,只久久注目着墙角,盯着不动。魏佳氏从没见过太医如此旁若无人的,又觉得他既从容镇定,儿子的病或许有救,情切关心不能不问:“叶先生,阿哥脉象怎样?——前头太医的药方子都在,要不要取来你看?”叶天士一个恍然醒过神来,忙向魏佳氏一揖,说道:“娘娘,我揣度着那诸位用药,必是白芷、细辛、茅根、薄荷、荆芥、茴香、蜂窝、沙参和甘草之类,不知是不是?”魏佳氏疑惑地看他一眼,问道:“您怎么知道的?还有朱砂——”
  “当然有朱砂、枣仁这些。想必还有麦芽糖、蝉蜕这些引子。”叶天士苦笑道,“不然,小爷不能昏沉得这样安生,收敛得热毒发不出来!”他似乎有些沮丧,又复低头沉思。
  魏佳氏半日才回过味来,她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口,梦游人似的看看儿子,又望望“痘疹娘娘”,天鹅绒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床边金钩上挂的螃蟹、猪蹄……直瞪瞪盯着叶天士,双膝慢慢跪了下去!
  “魏主儿,您是娘娘,您是娘娘呀!”叶天士象被马蜂猛地蜇了一下,变貌失色向后跳开一步,几乎撞倒了倚立的宫女,扎煞着双手想扶又不敢,连声说道:“有话只管吩咐,别——别这样——折死小的了谁给哥儿爷治病?”
  “您救救我的儿——”魏佳氏满眼是泪,哀恳着说道:“现在您是YS,我是孩子他娘!不说主儿不主儿的话,您救他就是救我……您不答应,我给您磕头了……”
  “医者有割股之心,别说您,就是种田养蚕的我也尽心——您别这样,快起来,我答应我答应!”叶天士慌得通身大汗,双手虚抬着,见两个侍女掺起魏佳氏才惊魂归窍,下气儿说道:“方才说的药必是准了。这些药并没用错,只是用的火候时辰不对,天花是先天热毒,发病初起要提升发展,待花儿破浆之后,五内俱虚,薄荷黄芪小泻小补,余毒散尽填充六神。他们忘了那许多都是凉药,有收敛的功效,毒没散就收敛,那还了得?魏主儿,您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一是我要用异样疗法,二是要看小爷的体气平日壮不壮——您遵医嘱,我有六成指望,您不遵……”
  “我遵我遵!要我的心作引子,这会子就剜了它!”
  叶天士的黄脸沉下来,咬牙略一沉吟,说道:“把这屋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把所有的香都熄掉。”
  “外头有蚊子,蠓虫儿——”
  “把香熄掉,门窗打开。”叶天士又说一遍,“床上的幔帐也撩起来。灯只要两盏,一盏用红纱罩了放在小爷头顶前柜上,一盏白纱,放在豆疹娘娘像前神案上——别问为甚么,快着些!”
  他象一个亲临前线的指挥官,指东指西不容置疑地吩咐着,两个宫女便手脚不停地拾掇齐楚,刹那间房里灯烛暗下,门窗也打开了。这是阿哥出痘的忌房,下人,还有西厢几个太医,都伸头探脑往这边窥探,不知出了甚么事。一时听要参汤,又要黄酒,要鳖血,宫人们忙着备办送进去,太医们不知这些物件甚么用场,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娘娘,我这就施治。”叶天士手脚不停忙碌着,给小阿哥灌了两匙黄酒,又加了两匙参汤,口中嚼烂了一味甚么药自己喝了,把鳖血用热水和匀了,忽然举拳照自己鼻子“砰”地一击,鼻血如注出来流进热水碗中,用棉絮塞了鼻子,轻轻撩那血水泼在榻前,揩着手道:“这屋里不能有人,连娘娘也请移驾到福晋那边,您信佛,只管念经。两个侍卫守在门外至少三丈远,只要不失火,不许嚷嚷说话,不许进来惊扰,听到小爷哭,就是见了功效!”他做张做智又到痘疹娘娘像前叽哩咕噜一阵祷告,任是魏佳氏读了多少经,也没听清他念叨些甚么,却见叶天士站在灯影里大大伸欠打了个喷嚏,将手一让,说道:“请吧!”
  魏佳氏和宫女出来,心里毕竟狐疑:这一套似捣鬼非捣鬼似请神又不像请神,若说“施治”更是闻所未闻,诸般捣鼓千奇百怪更是见所未见。她站在天井回头看房里,又问道:“他独个儿在这屋……”“不要紧。”叶天士深知,这类妇人和她讲医道,万万都是个懵懂,和他讲神道,就老实得百依百顺,此刻却不能说破了,鼻子嚷嚷地说道:“你知道屋里有多少神佛护着,又用了药,人尽力神帮忙!最忌的就是冲犯,女人尤其不可——所有的人一律不得喧哗!”魏佳氏便忙命:“知会下头人,就是走了水也不许嚷嚷!”她自己小心蹑着脚步去了。
  这边老寇带着叶天士进了西厢书房。几个太医都在这屋里,方才还在嘁喳说话,此时都已正襟危坐,却见叶天士灰头土脸进来,发辫又细又短蓬松着,一袭极考究的石青湖绸揉得皱巴巴的沾着油污菜渍,还敞着领上钮子,那副尊容不消说得,额前鬓边浊汗淌着一道儿一道儿,倦容加着烟容,鼻子里还塞着一团白棉絮,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这么个宝贝,亏乾隆特特从德州十万火急派回北京给阿哥治病!众人要笑,都忍住了。这是哪里跑出个济颠来?!
  “恕小的放肆,着实累疲了——”叶天士知道这起子人对自己没有好心思,他却不肯失礼,向众人团团一揖笑道,“小的还有个阿芙蓉的贱瘾,对不住了。”就怀中取出个包儿抖开了,制好的烟泡儿卷进纸楣子里对着烛“卟”地一口将烟吞了。接着又是两个,已见精神健旺。众人已看得目瞪口呆。叶天士笑道:“这物件真害人!我原想自己试试找解药,至今成效甚微,连我自己也戒不掉,何况别人?诸位见笑了……”说罢便捡着向门的座位坐了,隔门遥遥望着阿哥房间瞠目不语。
  众人都觉得这人有点莫名其妙,说他疯傻呆痴,言语间并没有颠三倒四,且是礼貌殷勤;说他傲慢,他又一口一个“小的”,谦逊得不成体统;说他皮里阳秋,又不似心里藏机的人。下马就进房看病人,这边一堆御医都视若无物,且是那样疗治,也令人匪夷所思。见他此刻形容,竟人人都思量:这是个怪物!太医里为首的是位医正,叫梁攸声,见这乡巴佬丑八怪坐在自己身边,虽然擦了脸,仍旧一副猥琐相,身上泛着汗酸味儿几尺外就熏人,身子往远处挪挪,轻咳一声说道:“久慕先生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我辈大长见识!听说先生在南京救活过一位死人,可是真的?”
  叶天士两眼瞪得圆溜溜的注视着门口,专注得象小孩子看蚂蚁拖苍蝇,听这问话,“啊”了几声才道:“那是痰厥假死。死人谁也救不活!”
  “请教!”梁攸声微笑道:“那一红一白两盏灯是甚么作用?”
  “红的是镇静,防着哥儿爷醒来惊悸。白的,是我用来招蚊子蠓虫进屋的。”
  几个御医惊讶地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原来以为叶天士捣鬼弄巫术,谁知是这样作用!一个三十多岁的太医身子一倾问道:“招蚊子进房是哪本医书上讲的?有甚么医理?”他旁边另一个中年太医笑道:“想必鳖血、还有尊驾的鼻血,都是用来招蚊子的了?”话音刚落,几个太医已是怪声怪气窍笑,只是魏佳氏身为皇妃,方才有“旨”,都胡天胡地的捂口儿,不敢放声。夹着还有个小太医说话:“蚊子要能治病,皇上弄个鼻血池鳖血池养蚊子好了,要我们作甚么?我倒是听说蚊子能传虐疾……”
  “诸位,我不愿说你们甚么,我是奉旨来的,看好阿哥爷的病,还回我江南去。”叶天士听着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觉得不能不压他们一下了,“——所以我们不是冤家,用不着这样子剑拔弩张。阿哥爷才四个月的人,天花内毒发散着本来就难之又难,你们还敢用内敛的药?用朱砂、枣仁这些药又是甚么意思?他睡着了昏沉了不闹吵,就掩住了病?我已经用药攻逼他内里发展,外间天物佐治,那是哥儿爷的福气,懂不懂?虐疾传染有限的,就算染上虐疾,比现在的天花如何,你们懂不懂?”
  他还在问“懂不懂”,那边房里小阿哥“哇”地一声哭了。几个太医弹簧弹了一下似的都跳起身来。叶天士却一把拉住了,说道:“都不许出这屋,我到院里照看!”说罢出来,已见魏佳氏和一位老妇人站在西厢北房门口,忙上前打个拱揖,低声道:“是娘娘和夫人的虔心到了。千万别声张,只管默默念经,孩子哭得越有劲越好!”
  小阿哥的哭声真的越来越高。内服黄酒参汤加了闽姜,君臣水火相济攻逼天花热毒,门窗大开着,屋里的血腥味招得餐蚊成阵拥进房里围着叮咬,小阿哥燥得通身是汗,小胳膊小腿扎舞着嘎声嘶号,睁眼看看无人照应更加急躁,那哭声时而喑哑,时而嘹亮,时而象唱歌似的拖着长音,时而断续不接,象是透不过气来,还夹着咳呛,唔哩哇啦的嚎叫。一会紧一会慢,象是撕破了嗓子,到最后已是哑声嚎叫,别说魏佳氏亲生母亲,满院的人静听他哭,这个怪YS守在当院不许哄劝,都听得揪心难忍。……渐渐的,哭声消沉下去,时断时续哽着,小家伙似乎哭尽了气力,又稍停,没了声息。叶天士犹豫了一下,三步两步跨进屋里,一时便听他惊喜地大叫:“娘娘,福晋!哥儿爷浆痘破花儿了,哥儿爷浆痘破花了!”
  “阿弥陀佛!”一老一少两个妇人齐声礼佛,脚下不知哪来的劲,腾着脚步便奔东厢直到床前,看那哥儿时,满脸浑身赤条条的,豆大的浆泡都破了口,流出胶一样的浆汁子,扎煞着手脚舒眉展眼,已是睡着了。至此,人人皆知,小阿哥性命交关凶险难关已过。魏佳氏卟通一声便跪了向痘疹娘娘挂像磕头,老夫人叫了声“老天爷……”软在椅中,竟昏了过去……
  叶天士也舒了一口气,一边写方子叫抓药,一边下医嘱:“用温盐水棉团蘸着给哥儿洗,不要抹擦,一点点蘸,将来脱痂了疤小。一分盐一分糖和水给他喝……断奶半天……参汤决不可再用,奶妈子也不许吃热性食物……半日后可以喂用薄荷糖水……”他一边说,魏佳氏没口子命人“去办!”又命“把我打首饰的二十两白金取来给叶先生压装裹”……这一夜十贝勒府通里通外紧忙侍候这个小阿哥。叶夭士眼看事体无虞,放下了心,倒过来又替几个太医进了几句好话,老寇带他进了早点,倒头便迷瞪过去……
  小阿哥脱险,辅国公老夫人却病倒了。她虽是住在“十贝勒府”,但老十贝勒允珴自康熙年间参与“八爷党”夺嫡失败,一直就不得意,雍正在世穷究政敌,几乎杀掉这位“十弟”,直到乾隆二年才释放出来,封成辅国公。因此,这府邸正规的叫法该是“公府”,只人们叫惯了,却也改不过口来。弘昼当初送睐娘来这里一为这是罪余人家,不敢不小心侍奉她起居生产;二是乾隆嫡婶,除了两个出门的格格家中无男亲,绝无嫌疑。却没有想到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禁得禁不得偌大事体——寄居府中先就要开罪贵妃钮祜禄氏;阿哥在府平安圣驾回来自有一份人情,万一一个磋跌,阖府就是磨成粉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因此这位“魏主儿”一进府,她立刻叫了两个女儿回门侍候。把观音神龛请到自己西厢卧房,一日九叩首早晚三炉香地闹起来。及至“阿哥爷”出天花,她竟许下了“禁食愿”。粒米不入口,闭门颂经抄经为哥儿祈福,五天五夜守着观音净心还愿,比起魏佳氏的虔心似乎还要深沉些。乍闻“浆痘破花”四个字,已是熬得灯尽油竭,惊喜交迸,一口气松下来便病倒了。
  这一来魏佳氏忙上加忙,大觉寺、雍和宫、圣安寺、法源寺、云居寺、潭柘寺十几处庙宇还愿。又到白云观给阿哥请寄名符,又派人给乾隆回銮御驾行在送信,赏赉带出来侍候的太监宫人。九个奶妈子、三个精奇嬷嬷昼夜倒班儿照看小阿哥,她自己除了佛事,一心一意都泡在了儿子身边,又要时时存问老夫人,安排太医调护荣养。看着哥儿破浆天花干痘结痂日渐康健,老夫人的病也稳住了,魏佳氏身子瘦出一圈儿去。她出身寒贱坎坷,如今贵盛富华,怕给人小瞧了,大礼小礼上头最是格外讲求细密的。皇后薨逝在外天下举丧,她蜇居在贝勒府,并没有接到旨意,移宫以来自觉和钮祜禄贵妃生分,也没有来往。娘家魏清泰老爷子也是奄奄一息的人,素来积嫌很深。防着有人在阿哥身上使坏,移宫后魏家几个不关疼痒的兄弟来送请安帖子,也是面情上淡淡的,赏银子走人——诸多失礼之处原来尚不在意,现在圣驾即将回京,阿哥又平安无虑,中宫空虚之时人心扰攘,不能不设法弥补一下。思量着老夫人是个折过筋斗的,便来西厢北房讨主意。
  “娘娘别*心娘家,那头是再不能得罪的……”老夫人听魏佳氏婉转说了来意,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半躺在大迎枕上,一手握着魏佳氏的臂,声气缓弱地说道:“魏家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些儿,原来他们为自己的家业对不起娘娘母女俩。自从您进了妃位,那就另是别样的思路了,现今您有了阿哥,一家子平安升官发财更得指着您,巴结还来不及呢!这头您只管放心!”魏佳氏坐在这位慈祥的老婆婆身边,心里有一份安稳踏实的感觉,揉着她的被角叹道:“这一层我心里倒也明白。哥儿的难关过去,他们更紧着要趋奉我。我只是觉得命苦,别的妹妹都还有个知疼着热的娘家,偏我就没有!说记恨吧也不是的,只是两张皮儿粘不起来,不知道怎么料理才能熨贴了……”
  听她说“命苦”,这位老贝勒郡王的夫人不禁莞尔,顿了一下说道:“魏老爷子不能动,家下人必定过来请安的,大太太、太太您都见见,几句体己话就熨贴了。娘娘总惦记她们当年赶你们出门的苦情,她们就不安。先不收他们送礼,是为阿哥爷的病,怕不能承受。再送收下,随便荷包手帕扇子灯笼甚么的,我府里有的是,赏她们些个,准管欢天喜地去了。倒是傅家不能简慢了,一则以娘娘新逝,二则以娘娘蒙尘时他们护驾荣养有功。娘娘这会子在宫外是自由人,趁便儿去傅相府吊祭一遭,礼上谁也挑不出错儿……”
  “那,钮主儿呢?我真有点怕再见她……”魏佳氏道:“若说就里呢,我移出来是五爷主张,可五爷毕竟伤了她的体面。”老夫人听了没有立即答话,抚着她的手半晌才叹道:“那只有回宫后慢慢转环了。宫里的事其实比外头官场上还难处呢!好在钮主儿如今并不得意。等皇上回来,您替她说几句好话,她只有感激的。告诉娘娘一句话,我瞧着您心底儿良善,又吃过苦的,体贴得旁人难处,处在寻常人家,那就再没说的,天家骨肉之间有时候儿看去亲切,细考究去学问就大了。照我的想头,多少事清楚不了糊涂了,哥儿平安长大,将来一个亲王是稳稳当当的。太认真了现在有些人就跟您过不去,抽梯子撒蒺藜暗地里使绊子,给你弄些魔镇甚么的,您不平安哥儿也不得平安——您看我园子里那池塘海子,不搅它就是清水,觉得里头没甚么玄乎,前年清淤泥,水浑得一锅墨汤儿,一条老黑头鱼三百多斤,还有碗来粗条水蛇,吓人不吓人?”魏佳氏听着已是怔了,入宫得幸,侍候皇后,坤宁宫慈宁宫两头跑,人人情面上去得,都是“好好侍候主子”的话,并没有拉手说这样体已道理的,听来好似含着一枚橄榄,愈是吮嚼愈觉余味无穷,口中却笑道:“老人家的话再不得错的。只是要不清池塘淤泥,池子不就涸上来了?”
  老夫人喟然叹道:“女人呐……咱们女人不能去清淤泥……我不过是个譬喻,比如说钮主儿,安富尊荣当贵妃娘娘,别给您移宫,别闯军机处,谁敢不敬她?您说您怕见她,其实我的糊涂心思想着,她更怕见您呢!就是阿哥,搅到家务是非里也不得了。我那死鬼男人,当年怎么劝他来着?横竖油盐不进!和雍正爷闹生分,及到后悔甚么都晚了……”魏佳氏低头沉吟半晌,叹道:“婶娘的话我都记得了。我既来到这府里,哥儿在这里又遭了事,这就是咱娘们的缘份。从今我是有了个新娘家,哥儿也要您多照应的……”国公夫人摇头笑道:“这是我高攀,想也想不来的好事儿……只是我这把年纪,人家的话是‘风中烛,瓦上霜’,还有甚的指望呢?哥儿瞧这相貌声音,看他的际遇,是个福大命强的。好固然是好了,就如高高山上一棵松,容易招风招雨……你既说到这儿,我说个法子试试,对哥儿只有好处,对你也好的一一”
  “好婶子,你只管说——”魏佳氏眼中放出光来,“我总忘不了你的恩情!”
  “通连你在内,万岁爷跟前侍候有嫔妃名号儿的是十八个。”老夫人绽开满是皱纹的脸,慈祥地抚着魏佳氏的秀发,说道:“说句不中听话,女人颜色一落也就不值钱了,世上男人待女人都象看昙花,一霎儿功夫就败兴了。可是待儿子就另是一回事,儿子是不会失宠的,也正为这一条,宫里女人闹家务,都打阿哥身上来纷争,说是妒忌,不‘妒忌’又有甚么法子?有几个没有阿哥的妃嫔,虽不许认干娘,不妨放手让哥儿各宫里串着住,跟这个三个月,跟那个半年,阿哥爷也就有了几门亲在宫里,因子敬母,你也不得孤单。这事儿只可阿哥爷小时行得,六岁出毓庆宫上学,连你也不得多见了。只是要寻个靠得住的奶妈子,那就百事无碍了。”
  魏佳氏仔细想想,这位老夫人真的是体贴呵护,虑事不但周密且是长远,心下一阵感动拉起她的手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心里记下了……从今往后,哥儿就算有了个亲奶奶,到他长大知道好歹,必定报答您的。我在宫里位份低,说不上照应您,对景儿时候在主子跟前还是要替您说话,总不能终究只给您个‘夫人’凤冠……”她眼中挂着泪含笑起身,“我这就去一趟傅恒府,回来再来瞧您。”老夫人仰仰身子,说道:“恕我身子不能送娘娘……宫里的辂车太扎眼,坐我的驮轿去……你这一去情份就到了,别在那里多耽……”
  坐了国公夫人的凉竹包厢驮轿,小半个时辰魏佳氏便赶到了傅府,掏出怀表看,还不到午初时牌。一边命人进府通报,自坐在竹窗向外张望,只见傅府门庭比自己离开时又壮观了许多,原来的广亮门已经拆除,换了簇新的三楹垂花倒厚门,青砖砌起的一带女墙,外边栽的棕榈,里边沿墙连绵匝密都是青旺旺油绿绿的石榴树,一层层进去是冬青玉兰梧桐……门神是早已糊了,门口一带灵幡素幔布得白汪汪一片,沿墙棕榈上也连绵挂起挽幛,日阳映照下繁花点点中绿树霭茵,青曼曼一片蒸腾之气……傅家正在贵盛熏灼之时,门口早停着几十架车轿,从二人抬的小竹格到八人抬的官亭座轿把门前好大一片空场塞得满满荡荡,都是在京各王府福晋,官员夫人和傅府平日走动官员的家眷,来拜祭的。家人们孝帽孝带来往呼喝迎送,官眷们拜入辞出,魏佳氏一个也不认得。正看得眼花缭乱间,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家人颤颤着跑出来,后头跟着个仆妇模样的拐着小脚紧拧。魏佳氏眼一亮:这里头关系虽说拗口,透清明白了这女人是她哥哥的奶妈子的儿媳妇儿,在傅府侍候福康安洗漱用水的,早先未入宫不得意时,和母亲黄氏常来她家避嚣趁食的,差她来迎自己,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那老的魏佳氏也认得,是傅恒府退休管家老王头,已经望七十的人了,却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老人微喘着在驮轿外行了礼,隔帘禀道:“家主母遵娘娘的旨,不敢出来迎接,府里这会子人多事杂,主母现到西花厅老爷书房专候拜见。就请娘娘屈驾从这边偏门进去。不的满院命妇,一个人认出来,就都要见礼,不见哪个都不好的……”说罢又打个千儿,那媳妇子早上前来掺了魏佳氏下轿。
  “王老爷子,喜旺嫂子,有日子没见了。身子骨儿瞧着还结实!”魏佳氏下轿,径从西偏门入内,在密密匝匝的树林里踩着栽绒般的纤草,曲曲折折径往西花厅逶迤而行,一头走一头和两个下人说话:“……我虽在宫里不出来,其实一直惦着你们……七叔听说是跟傅相爷出兵放马了?上回六奶奶进去我还问起玉丫头,长高了吧?还那么瘦吗?”喜旺媳妇便回话禀说;“七叔在凉风镇护主子有功,已经保了千总。如今府里是八叔管事儿,吉保在外头跟康哥儿,回北京了一天又撵着出去了。我家玉丫头现跟着灵哥儿书房里侍候……娘娘惦记,我们可当不起!只是日里夜里也是放不下,听说添了阿哥爷,我们那口子还叫我去戒台寺,给哥儿爷进三柱香呢——娘娘这边走,那条路去年修花圃,剌玫编篱子档了——我们太太更是虔心,打从娘娘脱难进宫,每日都要到菩萨跟前儿给您上一炉香呢……”有的没的,絮絮家常说来,听得魏佳氏心里一阵阵发热。一抬头,见前面一带老竹婆娑槐杨荫重,几个青衣丫头垂手侍立站在房前,便知书房到了。蜇过去再向西,一个命妇带三四个丫头围拢迎上,就花厅前阶下插烛般拜倒下去,却正是相国傅恒正配夫人乌喇那拉氏——棠儿来迎。垂首伏地说道:“奴婢棠儿叩见娘娘!”
  魏佳氏突然间心中涌出一份自豪:下面跪的这个女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第一宣力大臣”的夫人。当年来府躲在喜旺家下房里,求一杯羹一袭衣,只能和母亲隔房门远远望一眼这位贵妇人。如今竟是个“君臣分际”,棠儿反而毕恭毕敬伏地“叩见”自己,“名份”二字真真的不可思议!贵贱滋味无所替代!……心中感叹着忙亲自趋前双手扶起棠儿,说道:“你万不可和我行这个礼!就算我在皇上跟前侍候,我心里还当你是恩人。没有你,下人里头我也不得个体面,进宫待选魏家把我挡在外头,如今又是甚么形容儿?快起来,咱们进去——娘娘薨了,我在外头住,有这个方便来看看,你这里事多客多,我也不敢打搅得久了的……”说着,挽了棠儿的手进了花厅,仔细打量时,只见棠儿穿一身月白宁绸大褂,玄色裙子系着孝带,头上蓬松顶一方孝帕,虽已是中年妇人,且首饰尽除铅华不施,天生丽质,依然秀色照人,只是眼角额前岁月痕迹难免,已有了细细的鳞纹。魏佳氏道:“六奶奶身子精神去得。敢怕是熬夜劳累了,看去有点倦……好歹体恤着自己,有些事教下人们忙去就是。”
  “皇后娘娘的事出来,倒不意外的。”棠儿听魏佳氏这几句,已带出“吩咐”口吻,忙敛衣欠身说“是”,又叹道,“这多少年她病奄奄的,已经了几次劫难,我们心里有数,为给她冲灾,早有些预备。只是老爷不在家,里里外外大小多少事全忙了我自个。康儿这孽障不听我的话,自己走了江南去,来来去去总不安生,一路惹祸,我是又气又笑又耽心,一夜一夜睡不得。娘娘面上瞧我还好,其实是强装的,这么大的场面,那一处应酬不到都不好……”魏佳氏微微点头,说道:“如今有了阿哥,我也能体贴到你的心。孩子就在身边,他一哭闹就揪我的心,何况千里万里外头?不过我们家里去人说起过,康哥儿很给你争气,外头做了几件大差使,遍天下都惊动了,皇上都下旨表彰!有这么个出息哥儿,奶奶该欢喜才是……”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绢包儿,轻轻放在桌上道:“你知道,我才进位不久,没有攒体己,出宫又匆忙,其实吃的我那阿哥的月例银子……别嫌轻……这是皇上赏我的金瓜子儿,你这里办大事,将来酬谢外头人,哪里不要用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是赏赐赙仪了,棠儿还在思念儿子,忙收神回颜揩泪,蹲身向魏佳氏福了两福,说道:“娘娘赏赐,这是我傅家天大的体面,我就有黄金万两,哪里得这份荣耀?不过说句该打嘴的话,娘娘也不宽裕,住宫里外头赏赐下人太监,用度也就不小;如今添了阿哥爷,又住在人家家,更是这样了。阿哥爷出花儿过了一大劫,昨儿听见,棠儿欢喜得不得了,也正寻思着孝敬一点菲礼呢!娘娘要肯赏收,我这面子就光鲜了!”说着又忙蹲身施礼。魏佳氏见她如此恭敬谦逊,心下感动,竟起身还了一福,执手说道:“六奶奶忒客气的了。你给的,我还有不收的理么?我是还不了你的情了,哥儿大了出息了,叫他答报吧。”这正是棠儿想听的一句话,心里欢喜,脸上却不带出来,恭谨地一笑,说道:“我老爷来信,如今失眠头晕心悸,一里一里病添上来了,该是下一辈儿给天家出力了。娘娘说答报,奴婢们是万不敢承当的,只有好生教训几个儿子,着实报皇上的恩就是。”说着一却身退出花厅,到阶下招手叫过一个丫头:“鹂儿,方才叫你办的事,妥了没有?”
  “回太太的话,”黄鹂儿俏生生躬身说道:“我去账房里叫王怀正查礼单子,各府里送来的礼遵着老爷的话,一百六十两以上的不收。单子虽多,都嫌薄了些儿。只江南回来的那个叫马二侉子的礼还使得,我就要过了单子,请太太瞧着定夺。”她来傅府虽然不久,因是伶俐乖巧言谈不俗,已是深得棠儿欢心。此刻棠儿接过单子看时上头写着:

  碧螺春茶二十斤、大红袍茶八两、龙井茶三十斤、河曲黄薯五十斤,活络紫金丹十盒,金鸡纳霜丸六盒,高丽参二十支(二十批叶),参须三斤,参膏一斤。松鼠二十对,活鹿两对,天兰栗克斯兔两对,波斯猫一对。檀香木扇一百柄,宣纸十令,湖笔二十枝(精制),徽墨三十盒,端砚五方,金玉如意各两对,翡翠镯两对,玛瑙捻珠两串、西洋怀表两只,镀金自鸣钟一座,容身大玻璃照镜一面。台州银元宝十对,金银银子各二百五十枚。大哆罗呢呢五十匹,中哆罗四十匹,湖绸宁绸江绸各六十匹,黄山盆景三十盆,根雕藤椅一对,天然木刨观音图相一幅,荆木根雕各色玩艺六十色,万年青十盆。

  未一页左下角极不显眼处写着黄鹂儿仿自己的字迹:
  臣妾棠儿敬献
  略一思忖,小心撕去了,对黄鹂儿说道:“你去把我屋里昨儿领来那副金丝编软竹凉座垫,给娘娘的轿座儿铺上。”说罢进来,双手把礼单呈给魏佳氏。魏佳氏也不推辞也不看,含笑接过说道:“就送到十贝勒府就是了。皇上后天就回来了,一定接我圆明园那边住,住定了我给你信儿,进去拉家常说体己儿。六奶奶,生受你了,这里忙,我也惦着哥儿,得回去了。”说罢仍从原路辞了出去。
  棠儿直送出去,看着一群太监宫女簇拥着驮轿远去才踅身回来,忍着乏困和满院访吊的诰命夫人搭讪说话,一眼瞧见丁娥儿何巧云都在,便站住了脚微笑道:“云儿娥儿都来了?进正屋里坐,久不见你们了,心里空落落的没个人说话——众位夫人,劳动你们来看望我。本来,我们老爷有吩咐,除了王爷宗室送来薄礼,其余一概不收的。既来了,我棠儿不敢扫了众位姐妹的脸,酌量着回礼,你们也要给我有体面——且议事厅里散坐随喜,就我这用了晚饭,咱们边吃边说话儿……”说着,和丁娥儿何巧云三人进了西房,自在春凳上半倚了,吩咐道:“秀格,鹂儿,把他们庄里送来的鲜桃,黄杏端两碟子来——你们两个一道来的么?云儿这一身,要没开脸,我还以为哪家亲戚的小姑娘来了,娥儿也是容光焕发,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了!”
  “我二十七岁的人,都快老了,夫人还这么着夸,倒好意思的!”丁娥儿笑道:“真正要说美,谁能和您比?——我和云儿一道去了阿桂府一趟,桂中堂到石家庄,半路奉旨不必去德州,叫回北京安排娘娘后事礼仪。今早才赶回来,又有点冒了风,桂夫人不能过来,我们就来了。云奶奶,你记得那个朵云吧,也解来北京了,桂中堂的意思,叫我们三人到养蜂夹道见见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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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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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3:26:31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一 贵妇人慈心悯沉沦 帝乾隆雷雨理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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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女人的丈夫都在金川前线,素日消息来往自然比别人亲密,此刻提起朵云,棠儿也是一样关心,问道:“阿桂家弟妹没说教我们做甚么?总不成是只见见面儿说说女人话吧?”巧云说道:“桂嫂夫人说,皇上赏识莎罗奔是条汉子,可怜金川七万藏民苗民,就算把金川踏平了,死得鸡犬不留,那块土地终究还得有个靠得住的人安顿。叫我们去,就这些话变成我们的女人私房话说给她听,劝着她劝着些丈夫别再抗拒天兵归顺朝廷,服个低认个小儿到大营投诚,皇上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兄弟姐妹过起来,岂不是好?”她未一句话说得天真,棠儿不禁一笑,又皱眉说道:“她一个女人家,只怕当不了外头人的家……再说,她那么烈性的,在北京敢劫人,当着皇上面儿动刀子自杀,我们劝得动么?你们是吃过她亏的,她那么厉害,怕不怕?”
  “起初怕……我从没见过这么样的女人。”巧云脸一红,揉捏着衣角说道,她抬起脸望着窗外,“后来我想,调个个儿,我要是朵云——我会一头撞死在那院子里——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如今她在难中,也用不到怕她。”丁娥儿偏着脸想想说道:“女人和女人心都一样的,咱们劝她为她丈夫好,又能阖族平安。要是我,就自己死了也值。”顿了一下又道:“听我们那口子说,他们那族里和我们这块不一样,女人也能办大事,她在外头就给金川买办了很多药材,还往金川递消息儿。我们试试不妨的。说得动是他们的福,朝廷也安生,也是咱们的阴德,说不动也没亏负了我们甚么不是?”
  她们两个一递一口说话,都是对丈夫忠诚不二,死了也心甘的话头,棠儿心里由不得惭愧,她是除了丈夫时不时还惦记别的男人的女人,心思比丁何二人繁复纷坛得多,脸上红了一红,笑道:“我知道阿桂的意思,西北和卓那边有事——那个叫阿睦尔撤纳的还住在北京请兵,他来我府走动,送了不少礼,还有一百张牛皮。我没见他,收了十张给下人们做皮靴子,下剩的叫他给皇上做个牛皮帐设到圆明园去——皇上是想叫我们男人抽出脚来去新疆。阿桂没说,也是怕我们女人嘴没遮拦露给朵云——这么着,先给她送点见面礼儿,我给她点尺头、首饰,你们要有针线活计,也叫人送养蜂夹道。心里先有一份情,见了面儿松泛着说话。没的和男人们一样刀枪相见,唇舌来往,太郑重了反而不得。等接驾的事一毕,咱们会齐了去看她。”
  三个妇人议了一阵,棠儿也得借机稍息,喝了一碗参汤,觉得精神去得,便起身笑道:“那边还有一大群呢,连履亲王世子的夫人也在候着,去迟了人不说我忙,倒似有意儿拿大——你们就坐这里歇着,吃饭时咱们还一桌——我得去和大家打花狐哨儿了。”对镜子照照,理理鬓角换了庄容出来,见鹂儿站在门口,便问:“又有甚么人来了?”鹂儿向门口一瞥,说道:“是高恒家夫人来了,送了两幅素尺头,还有给三个哥儿各一双鞋,问我能见见您不能,我说作不了这个主……”棠儿顺她方才目光向外张了一下,果见高恒夫人郭络氏十指交插远远站在门房口,穿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大褂,在来来往往的诰命夫人旁边,显得局促畏缩、低着头直拧脚尖,形容甚是孤索落寞。棠儿叹气道:“人到了这一步真叫没法说——你去请她过西边花厅草坪子那等我。再到帐房支二百四十两,用银票,送她出门再给她……”说罢便向上房,到议事厅和各位诰命寒喧道乏。遇有宗室亲王家眷,还要一一请安,铺摆家人依品级礼敬,要伙房素斋单子来看……好一阵忙,一边向西偏门走,一边回头大声吩咐:“教门上人用素纸写张谢客榜,预备着接驾给老佛爷叩安,从明日起不再见客。请书办房老先生用心点,辞气里要礼上周到些儿……”说着踅身进园。高恒夫人就坐在花厅石阶上等候,已是站起身来。
  “实在简慢你了。”棠儿笑吟吟迎上去,见她要拜,忙扶住了,“外头乱里头也乱,这屋里是我们老爷的禁地,军书文案档案怕乱了,连我也不得随意进去。叫你在外头等……”又嗔着丫头,“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掇两把椅子来?”“不不不……不消生受了……”郭络氏忙摆手道,“给六太太搬个座儿,我站着说两句就成……”到底棠儿还是按她偏身斜签着坐了,说道:“就不论高恒傅恒他们那一层,咱们一个满州老姓儿,娘家辈份我该叫你声姑姑的。我知道你如今境遇,将心比心也替你为难。有甚么话尽管说,能帮着手的我断没有不帮的理。”
  郭络氏心里一酸,便用袖子抹泪儿,泣声说道:“如今家败人亡,走到哪里都人憎狗嫌的,难得你还这么待我……虽说咱们是姑侄,论起岁数我比你还小着两岁,你就当我个妹子就好。你忙,我不能多耽误你。我是想,皇后娘娘薨了,已经有大赦诏书颁下来。高恒虽说没材料不成器,先前也受过朝廷褒扬,且是他在八议里头的数……我妹子是跟老佛爷的人,也求过太后的恩典。他的事只求饶他一命,回来皇庄子上我们夫妻种地去……”说着带了呜咽,直要放声儿,强忍着只是抽泣。
  “老佛爷是怎么说的?”棠儿满府里都是人,只盼她早走,听见这话,想了想,太后慈宁宫里有个叫迎儿的确实也是一族,该是郭络氏的远房妹子,怔了一下,关心地问道:“老佛爷恩允了么?”
  “那时候儿皇后娘娘还没出事,老佛爷说这要看军机处他们怎么议。她老人家最是慈悲为怀的,说是‘人命关天的,得超生要且超生’……”
  “你如今怎么想呢?”
  “我想六爷金川的差使这就要办下来了,他必回北京的。六爷一品当朝主持军机处,桂爷、纪中堂、刘中堂、尹中堂都瞧他的眼色,万岁爷也从没有驳过六爷的条陈……”
  “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棠儿沉吟道:“高恒和钱度的案子,面儿上瞧是刘老中堂主持,其实从起首到审理,都是万岁爷提调着一步步走的。上回跟你说别乱走门子,是真情实语,不是打模糊儿糊弄你。捅到御史那儿,没头没脑再奏一本,你那不是雪上加霜?不是我站干岸儿说河涨的话,男人在外头做事从不和家里商量,待到出了事还要累你替他上下跑腿说话。再不要白给人填还银子了。待到皇上回来,军机处自然要议。你要信得及我们老爷,能说话能留地步儿处他不会落井下石的。我们两家通好,你要信得及。你一趟一趟往这走动,老爷反倒不好说话。你细思量,我说的是不是?”
  高恒夫人听了,揩泪泣道:“太太这话极是的。十六爷福晋还有十二爷二十四爷那府里也是这个话说——只好听他的命就是,我已经尽了心……我想,高恒虽不好,如今天下有几个好官?甘肃的勒尔谨、福建的王禀望也奉旨拿了,牵扯一二百官员都要革职拿问!这么多拆烂污的,有多少不在八议里头的总不成葫芦提都一锅煮了。万岁爷是性善信佛的人,必要甄别的。也要容许改过自新的。象卢焯,当初杀了也就没了,起复出来照样儿给朝廷出力……”她絮絮叨叨又反复譬喻许多实例,棠儿捺着性子又劝又慰,好容易才打发她辞出去了。棠儿也不送她,从偏门进来,见家人们正抬桌子布置席面,叫过一个小厮吩咐:“把我南边那间房打整出来,中间隔上竹帘子,请马先生过来说话——席面上不要上酒,就是便饭。夫人们有事要回去的也不必勉强,把还人家的礼封好送轿子上就是。”说罢又进北厢和丁何二人闲话。听禀说房子收拾停当,隔门又进北厢第二间,坐定了吃茶。马二侉子已经进来,就竹帘外一个躬身,陪笑道:“给六奶奶请安!听他们传‘马先生’,弄得我臆怔,半晌才明白是叫我。我是六爷门下老跑腿的了,奶奶只管还叫我马二侉子就好!”
  “你如今是观察,是道台职分。在外头那还了得?坐八抬大轿了!”棠儿隔帘看他,方脸小胡子小眼睛,穿着又宽又大的石青袍子,手握一柄湘妃扇,袖子翻着雪白的里子,又似不修边幅又似干练洒脱,暗地一笑,说道:“你很辛苦的,过了湖广又去云南给我采办,着实生受你了。等老爷回来再谢你吧!”
  马二侉子夤缘纪昀的脸面结识了傅恒,几年来这府门槛都踢平了,都是这样和棠儿见面,他一本正经坐石窗前,睨着目光想往帘内看,外头明里头暗,甚么也瞧不见,便看墙上字画,欠身说道:“我仍旧是个皇商,能给六爷奶奶跑腿办事是我的造化。奶奶千万别说‘谢’的话,那见外了。我这次去云南卡瓦银矿,又见了吴尚贤,他孝敬老庄亲王、阿桂夫人和六奶奶每人一尊银佛,十斤蛇胆。没有写进礼单里头,也请奶奶嘉纳了……”棠儿想了想,问道:“这个吴尚贤,是不是上回云南总督张允隋说的想开矿的那位?”“矿他是早开了的,如今哪里还有甚么矿禁?”马二侉子笑道:“吴尚贤是云南石屏州秋水村一个泥脚杆子,独自闯卡瓦,创下偌大事业,想给朝廷出点子力争个功名——缅甸那国里如今乱着,中央朝廷和各部酋长闹生分,却都和吴尚贤兜得转呢!自我大清兴国,缅甸一直没有朝贡。您别瞧吴尚贤不起眼儿,他正想说合缅甸王称臣纳贡——您见圆明园里那些大象,老死得没几头了,那都是打缅甸贡过来的……”
  “呀!那大象是他们那国里进来的哪!”棠儿睁大了眼睛,瞳仁中闪着惊喜的光。她随班元旦朝贺见过太和殿前的驯象,在圆明园还把福康安送到象背上玩耍过,极是新奇好玩的,因道:“这十几年元旦都没有摆象队,我问王耻,说是已经不够八只了。可怜见的那些象灵通人性,有只老象临死前还跪在太和殿前品级山旁朝上磕头流泪。我听了心里还难过来着……敢情原来都打那里来的——这个吴尚贤,我原想和你一样是个生意人,这么大方体面的,又懂大礼。下次他要到北京,路过蒙古就捎个信儿,我们老爷准见他!”
  这个话前头都对。唯是从缅甸来贡,无论如何也不会“路过蒙古”,马二侉子听纪昀说过这位贵妇人,住北京一辈子,只知道左右上下,弄不清东西南北,不禁一笑,口里漫答应着又道:“他听见奶奶这吩咐,准高兴得笑开花!回京后听家里人说,奶奶外头的帐还没收齐,只缴了六七万利息,不知他们回奶奶了没有。若要急用,我这里就先给您垫上,奶奶瞧怎么样?”
  “这个么,你和帐房上头商议着办。我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棠儿嗫嚅了一下,声音放低了些,“宁可不办,也要谨密些儿,除了帐房小王,竟是谁都不知道的好。放帐名声不好这我知道,利过三分就是贼,所以顶头儿只能收二分,你抽个头算替我白劳动。我的几个庄子都减了租,家里用项越来越大,赏赐嚼用来往应酬——就象这些人来拜访,回的礼比收的礼要多得多。老爷一心扑在外头政务上,家里干事万事总归不管,不替他*持一下实在也顶不下来。老马我告诉你,只要外头走漏一点风声,那只有你才说得出去,就是你闹生分了,帐一抹我干净不认,放出的银子也全归你,交情脸面你是不用想了。”马二侉子听她说得决绝,愣了一下笑道:“慢说您,就是乡里破落户孤儿寡母托我办事,我也不敢欺心。何况我有多少事要求傅中堂和六奶奶荫庇呢!小怡亲王、老庄亲王、小愉郡主、二十贝子几位福晋,谁没有体己钱在外放账?就是军机上头,元长中堂和纪中堂家里也放账,还有利银收到三分的——您这点妆奁银子放出去为的补贴家用,说透了是点养廉银子。这么大个相府,这么大开销,要不是您费心费力*持,早就支撑不来了!放心,老马做事无论公私,断不至于走风漏气的,那都用的妻妹的名义办的,就有甚么,老马顶多拼着一文薪水不领的那个‘道台’顶子顶出去就是——本来捐这个官就为的这个退步儿——哪有把六奶奶晾出来的理?”说着,听自鸣钟响,便笑着起身告辞。
  棠儿也向他道了乏,待马二侉子去了,打起精神应酬各官命妇。晚间人散卸妆,歪在床上一件一件思谋筹划,怎样接驾,怎样见太后,如何迎皇后梓宫,如何哭拜谒灵,想起皇后贤淑懋德,平日种种好处,自己和乾隆偷情,皇后心知肚明却上下顾全大家脸面,不免面红眼酸感慨垂泪。又思傅恒撤兵道里计程。转念想起高恒落局,高恒夫人的落魄形容儿,反觉宦海波险人情炎凉。果真对他袖手旁观,不但下头官员议论他忍,将来万一自家有个磋跌,在位的谁肯援手?放账本为补贴家用不足,傅恒知道了领不领情?外头清议令人可惧!想起马二侉子的话才略安心。她盛年索居丈夫长差在外的人,免不了又想男人,傅恒却是掠影而过,转想阿桂盛壮兆惠英武……走马灯似的又想起和乾隆作爱往事,情动心热间*摩按搓,迷迷糊糊也有一番自解光景……直到窗纸泛青才朦胧睡着了。
  一连几日马二侉子都忙着。先是督促家人给各家放债的福晋收账,把从云南采购的药材布匹茶叶凉药扇子香料分拨儿往各府里送递;又惦着晋见阿桂,必定要问缅甸形势和吴尚贤开矿情形,怕说不清楚,一条一条写,又画山川地理图形……公私里外各处俱到忙得发昏。乾隆法驾怎样入城,怎样安放皇后梓宫,满城万姓文武百官怎样叩拜哭灵,各个寺院如何为皇后打醮诵咒追超亡灵……诸般繁华,闹翻了一座北京城,他都没有理会。恰这日皇后三七之礼毕,朝事各务渐趋常情,朝阳门码头传来信儿,给纪昀采购的宋纸还有福康安买的西洋炮材料儿到货,马二侉子到西华门打听得实,是刘统勋坐值军机,其余百官放假一日,料着纪昀阿桂都在家。吃过午饭,忙着换了身衣服,打轿便赶往虎坊桥纪府而来。
  其时已是四月下旬,将近端午的天气,从东西过来穿街走巷,坐在轿里又闷又热。足足走了一个时辰,马二侉子已是汗流浃背。待到纪府门首下来,一边揩汗举头看时,炎炎欲熔一轮斜阳晒着,西边一带天边压线处楼云峥嵘,墨线一般映得门前海子发兰,便知天气要变,一头叫小厮“骑马回去带雨具来”一头便上门请见。却见是家人王成守阍,他在这府里更是熟极了的,王成一见是他,早笑着迎上来,满脸笑成一朵菊花道:“马二爷,亏你还想着我们这儿,想死小的们了!”
  “左不过你的荷包想我的银子就是了。瞧着你比上次见更精神了呢!”马二侉子笑道,“你这句话似模似样是行院里婊子见嫖客的套头儿。昨晚我去春香院,花大姐儿也是这么说的——”说着,从腰里取出二十两一块台州纹饼儿,“你五两,下剩的照老规矩给刘琪任老他们几个分——只别叫你们头儿魏成知道,禀了老爷训斥你们,老马就管不到了——老爷这会子作么呢?又在书房里写书?”
  王成飞快塞了银子,一边前头带路,呵腰陪笑说道:“老魏犯了老寒腿,老卢回河间府办事儿去了。府里现今真是山中无老虎!我们沈姨娘现病着,太太是个四门不出的,还有两个姨娘也主不了事。二门外头跟捅过了的马蜂窝似的乱成一团——这边走,老爷在书房那边呢——今儿午饭过桂中堂就过来了,在花厅里头说话。桂中堂从来是说完话就走,你在书房等着就是了……”那纪昀宅院无论体制规模大小都远不能和傅恒的国舅府有比较,只是一个四合院进一重再一个四合院房舍相连,天井狭小甬道偏窄,七折八弯转着到西边一个小小花园,看去才略开阔了些,便听纪昀正在侃侃而言:“最祸害百姓的,一是吏,二是衙役,三是官员眷属,四是官员家人仆从……前朝诺敏是这样,今朝王禀望、勒尔谨也是这样,这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一般官员除了捞钱,也还要顾及考成名声,这些人除了银子甚么也不想,依草附木怙势作威——”又听阿桂的声气插口道:“是爪牙!”
  “对,是官员的爪牙!”纪昀滋滋地抽着烟,“爪牙扑在身上又抓又撕又咬,百姓直接感同身受,若论心里的恨,比恨官还要切齿。所以甘肃的案子,凡牵连到此辈人物,不必请旨,刑部就能办,该打的该枷的该流的一例成依律从严发落。”他一边说,阿桂一边“嗯”,说道:“回头和刘公议议,这是我们就有的权。我的想头借这案子严办一批敲骨吸髓的爪牙,可以示朝廷至公至明的大义,给一些鼓噪不安的百姓出出气透透风儿,戾气只怕就少些。只是不能显着军机大臣们太心狠手辣了,也不能太顺一些刁民的心。有一等不安份人,日日盼着大乱,恨不得狗屎盆子扣了天子明堂,恨不能所有官员一古脑儿杀尽了才解恨出气,也不能遂了这起子小人的愿!”他正说着,突然冲窗外喊道:“那是老马么?你这冶游神怎么跑这来了?进来吧!”
  “哎!来了!”马二侉子正拾级上阶要进书房,听阿桂叫自己,冷丁地吓了一跳,忙满面堆下笑,三步两步进了花厅,果见阿桂盘膝坐在榻上,手拈着葡萄干儿品嚼说话,纪昀在榻下卷案旁握着乌木大烟斗剔烟油儿,便干净利落打了两个千儿笑道:“早听人说桂中堂文武全才,武功高强赛如黄天霸,果不其然!您又不临窗,窗户上又糊着纸,我在院里走就听出来了!”
  他这一顿“武功高强”奉迎得不三不四,纪阿二人都是一怔,听着又复大笑,阿桂笑得身上颤,说道:“下回见我该是飞檐走壁铁布衫刀枪不入飞镖打出二百步穿杨落铜钱了!——你从这竹帘子看,看不见你进院子上台阶么?”马二侉子顺他手指往外看,不由的也笑起来,故作小丑叨了一句戏词儿:“喂呀呀——原来如此!”因见案上搭着两张宣纸,上头墨迹纵横尚未干透,凑近了问道:“那有这么长的中堂联子?敢怕是楹联吧?上回我弟弟打广里过来,他在那开着字画店,把桂爷赏我的字挂出去当门面,谁知有个扶桑国的富客,出价六百两硬要买去——今儿既写字儿,二位大人索性再赏我一幅——”说着看那楹联,只见黑顿顿的颜体写着:

  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未耳,伊尹太公,便算一只要手,其余拜将封侯,不过摇旗呐喊称奴婢。四书日,五经引,诸子百家杂说也,杜甫李白,会唱几句乱谈,此外咬文嚼字,大都沿街乞讨闹莲花。

  马二侉子笑道:“亏这番议论,是戏台楹联吧?便宜了戏子们!”
  “那是皇上给圆明园新修戏台写的主联,别瞎议论!”阿桂说道:“东头那幅是纪公的次联,你看如何?”
  马二侉子听是乾隆御笔吓得心里一沉,忙转过东边看纪昀的,却是隶书:

  出将入相,仔细端详,无非藉古代衣冠,奉劝众生愚昧。
  福善祸淫,殷勤献演,岂徒炫世人耳目,实为菩萨心肠。

  心下惦啜,婉约工巧,自是纪昀的好;若论气势雄阔议论奇伟,比起乾隆一联就差得远了,已是品评出高下,口中却道:“皇上的联气概宏大别开生面,纪公议论深邃道心精微,与主联表里相彰,真称得上是珠联壁合!”说着不住称羡,又夸“字好”。纪昀笑道:“你这人就是善拍马屁!真正字写得好的不是我也不是阿桂,是刘墉,功底扎实又求新变意,连尹继善也不能望其项背!你这马屁精上回说砚好,又说砚铭好,我刻了一方给你留着。听说去了怡王府,又说门窗好,我去看看,木雕十八学士过瀛洲,也并不出色,问你,你说是紫檀木的,原来是质料儿好!”马二侉子一眼见压卷一方新砚,取过来看铭:
  工于蓄聚,不吝于挹注,富而如斯,于富乎何恶。
  不禁合掌笑道:“这必是给我的了,谢中堂爷的赏!——这年头儿除了到深山野林里渔樵耕读,哪里不要拍马屁呢?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就盼自己善拍各种马屁,那就到处兜得转了!”
  “善拍各种马屁!”阿桂一口茶吞得几乎呛着了,和纪昀二人都是仰身大笑,许久才喘过气来,说道:“改日闲一闲再听你拍,叫你的天津厨子单给我和纪昀做河豚鱼吃——你把吴尚贤的情形儿写个小传出来,还有他和缅甸国王的过从人事也都写进去,御览之后不定还有旨意给你去办差。给吴尚贤写一封信,好生联络蚌筑土司,说明朝廷恩意——吴尚贤的茂隆山场地理位置也说清楚。张允随也有折子,只是说得不甚明白,蚌筑是缅甸那边还是我们这边都没写清楚。”
  马二侉子一口一个应承“预备河豚”,听他改口说正经事,忙改容称“是”,又道:“蚌筑是卡瓦土司,在永昌、顺宁边界。哥子叫蚌筑,弟弟叫蚌坎,下头子侄幸孟、莽恩、莽闷三人分掌地方,属云南版图,不属缅王管辖……”他约略说了形势,又道:“中堂爷既有这钧谕,我这就给吴某写信,他是个能干人,不至于疏露害事的……”他说着,阿桂频频点头,纪昀也听得极为专注,苦于没有研究过地理图志,只是从政务沿革上大致理会而已。一时马二侉子说完,见二人无话,又不能和纪昀说私事,便要起身告辞,含糊说道:“纪中堂要的宋版纸、宣纸和薛涛笺都运到了,回头叫卢管家或者老魏头去朝阳门外码头提货——我来就为这个。请大人们宽坐,我且回去了。”
  “你说起购货,我倒想起要问你。”阿桂笑道:“上次去傅六爷府,见两根长铁管子,说是红毛国进来的,没有缝儿。也就茶碗来粗细。问他府里,没一个人知道做甚么用场。是你给他买的吧?”“那是康哥儿要的,他想仿造西洋炮。”马二侉子笑道:“别小瞧了那管子,论斤买的一两银子不到三斤。康哥儿说要又细又长又结实炮弹才打得远……”
  纪昀和阿桂不禁对视一笑:这个福康安就是不安份,居然要在府里试着造炮!马二侉子道:“我跟六奶奶回话,哥儿要照西洋画儿画的和贡来的洋炮舰图样造炮,断然使不得。洋人造炮那是极讲究的,图式图样,炮架机件儿都配套儿,不能看看模样就动手造,炸了镗要出人命的!六奶奶慌了,嗔着福哥儿‘上回池子里试炮船,一炮就把船龙骨给蹬成两段,还不肯改!’叫人往里头塞了铁丸子,火烧得蛐蟮似的七扭八弯……康爷还没回来,回来了准要拿老马当出气筒儿呢!”他又拍掌又叹气又摇头,一脸沮丧。阿桂和纪昀都笑。阿桂道:“这个马屁没拍响。由我和福康安说话,傅恒也一定要训斥他的。私造火炮,不管理由多么堂皇,此例不可开。你陪他个小心,没事的。”还要往下说,王成匆匆进来禀道:“老爷,内廷王公公来传旨,叫您递牌子进去呢!”纪昀道:“既来传旨,快请进来!”王成道:“他说就在门外等着,一道儿进宫,在养心殿见驾。”纪昀便忙蹬靴换袍挂朝珠戴冠,口中喃喃道:“这会子叫进,会有甚么事呢?”
  “你只管进去,别忘了把这两幅楹联带上。”阿桂笑道:“没准是圆明园里叫你踏看景致,给匾额题词儿的。”说着也站起身来,待纪昀更衣过了,同着马二侉子前后一道出府,却见王八耻勒着缰绳站在门首下马石旁。阿桂笑道:“王头儿,是你来传旨?”王八耻早瞧见了,笑着迎上来打千儿,说道:“桂爷您在这?卜礼到您府上,有旨叫您也进去呢!”纪昀便忙着喊轿,看看天已阴了上来,又叫人“带两副雨具,把我的朝珠给桂中堂取一付来。”家人们忙成一团侍候。马二侉子一眼见和砷骑着骡子远远过来,笑嬉嬉迎上去一个揖儿:“恭喜你进銮仪卫,这一回真的是官,一步登天到天子眼前了——你来的不是时候,走,老东来顺我请你吃涮羊肉去。”阿桂纪昀无心再理他们,各自升轿呼拥而去。
  待到西华门外下轿,天已经完全阴沉下来,这里门外原来是张廷玉的赐第,再向北是太医院,都已拆平了,足足上百亩一片空场。张廷玉原来书房西的一片海子和太医院的几株老乌桕树都被灰蒙蒙的霭气笼着,依稀可想当日风貌。平坦坦一大片广场上空浓云重压,一层层的云头或褐或褚或灰或白,不安份地涌动着拥挤着,覆盖得紫禁城灰蒙蒙暗黝黝的,凉风袭来,轿中带出的满身热气一洗尽净。突然一声沉雷,云层后的电闪破缝而出,远处飒飒的雨声略略带着腥味裹近前来。阿桂和纪昀随王八耻进来,过武英殿玉带桥,由北入隆宗门到军机处,雨点儿追在身后也不紧不慢随着,竟没有淋着。见刘统勋还在伏案疾书,两个人才松一口气。阿桂见他专心致志头也不抬,笑道:“太暗了,刘公该掌一盏灯吧?”
  “是啊,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刘统勋放下笔,一望窗外,见云翳龙楼雨洒天街,不禁莞尔一笑,“我还以为傍晚天暗了呢!原来下雨了。”便向纪昀伸手,“烟给我一点,还是你的关东老叶儿好!”纪昀忙递烟荷包笑道:“顷刻见驾,烟锅子收拾好,别象我那年金殿晤对靴中失火——批甚么文章,这么用心的?”“一件人命官司,刑部送上来各造口供对不上,时间也不合,真不知他们怎么弄的。我逐一划出来批出去重审!”刘统勋喟然一叹又一笑,“我见皇上从不抽烟,你放心,我的靴子走不了水!”说着用左手揉捏右腕。
  阿桂原本站着等王八耻来传话,看看天街两帘如织,没有人过来,便坐了绣花瓷墩上笑道:“那么费事的?要是我,‘所拟有疑,情事不合’打回去就是了!”刘统勋摇头道:“他们办事马虎,逐条批,是让他们明白该怎么办。你们留心一下史藉,汉唐宋元明,一个朝代各种案例上下其手颠倒判断的多了,但若人命案子舞弊起来,这个朝代就快到山崩地裂了。所以说‘人命关天’,这个‘天’就是朝廷的气数。《春秋》里说‘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就讲的这个理。”刘统勋历来务实苦干,在二人眼中是个忠诚勤谨宰相,说出这番话,是在法司位而鸟瞰法司,学术宏大,够得上治世辅臣品位。想不到如此丛繁的政务中,他还能读书如此精微烛照独出心裁,真让阿桂和纪昀有刮目相看之感了。沉默有顷,纪昀才问道:“原说今儿休假的,皇上怎么突然召见?”
  “随赫德明日辞驾回天山大营,皇上要向他面授机宜。”刘统勋深深吸了一口,用拇指按着泛起的烟沫,说道:“这样,原来预备明日接见阿睦尔撤纳临时改到今日。这是大事,我们军机处要陪皇上见他。”
  正说着,王八耻雨地里打着伞快步进来,怀里还抱着几件黯青墨翠的衣物,口中说道:“皇上赐刘统勋阿桂纪昀各人油衣一件,着即进养心殿见驾!”说着三人早已离席伏地谢恩。王八耻逐一分发三人。到手看时,是荷叶绿缭绫挂里——单这已是十分名贵了——外边似乎是甚么禽兽的毛线织的,没有染色,手摸上去油润光泽,中间还有一道夹层,细捻似乎是细洋布挂了干油,三层合起也不过半斤上下,薄轻柔韧,竟都没见过。王八耻看着他们着衣蹬油履,笑道:“是罗刹国进贡的,野鸭绒线织了油浸晾干的,统共只有八件,皇上孝敬老佛爷两件,三位军机一人一件,尹继善傅恒岳钟麒也有。皇上自己还是日本国贡的那件海鸥绒的,没舍得换呢!”三人听得心里一暖一烘,都觉无言以对,顶了斗篷,跟着王八耻冲雨而出。
  “啊哈,这个油衣穿了果真精神!”三人鱼贯入殿,乾隆正在东暖阁端着杯子踱步,置杯笑道:“连刘统勋瞧着都年轻许多!”见他们伏地叩头,呐呐着要谢恩,一摆手叫起,说道:“你们的心朕知道,不必说了吧——纪昀的楹联写好了没有?”纪昀忙从怀中将夹着的宣纸取出,双手捧上道:“臣字学不工,近年来文牍公案等因奉此,文学也渐荒谬,主上见笑了。”
  乾隆接过了,没有展看便放了炕桌上。大约因为刚剃了头,他的精神面色看去都十分好,只是笑容里仍带着掩不住的忧郁沉闷。乾隆一边命三人木杌子上坐了,自己也上炕盘膝而坐,看着外间风雨如晦,良久说道:“已经着太监去宣阿睦尔撤纳,在乾清门见他。这会子是个空儿,一件是王禀望,一件是高恒,两大案子议决一下,不要再拖下去了。”
  自回京第二天,刘统勋已调集两案所有案卷给阿桂和纪昀审看过了,听乾隆这样说,两个人都看刘统勋。刘统勋彷佛胸有成竹,端坐在杌子上,外面云层中窜跃的闪电时灭时明,照得他铁铸的面庞有点阴森。良久,他一欠身说道:“已经发文写信给尹继善和傅恒,他们的回文还没到。”
  “昨晚收到了他们的密折。”乾隆静静说道:“折子都写得很长,总之只有一个字——杀。”
  天空中霍地一明,珊瑚枝一样紫色的闪电倏地一闪,耀得大殿通明雪亮,象一口大锅被钝器猛地砸破似的,天上“嘎蹦”一声脆雷响震撼得镶玻璃窗都栗然抖动。
  “这真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乾隆也被雷声震得一悸,隔玻璃望着晦暗如磐的天穹,幽幽说道,“朕反复思量过,崇祯何偿是无能之辈?到了他手里才整顿吏治,那就晚了!朕让晓岚遍查史藉,没有哪一朝哪一代是整顿吏治乱了官场,乱了天下的。越是早办越是容易挽回,越是迟疑瞻徇左右顾盼,到不可收拾时那就噬脐难悔!”
  又一阵沉沉的雷声,隆隆的响震中乾隆的话安详利落,字字掷地有声:“有人跟朕说,如今天子圣明,宵小之辈断无乱国之理,还有人举出陈平传,以为陈平私德不淑也能致汉子太平。朕说这是胡说八道!即朕英明天纵,能保朕的子孙后世代代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子么?刘邦驱三秦将士东下,带的甚么兵?那都是些厚颜无耻的好利之徒!陈平身处其间和光同尘,也是蹈晦其身为主办事,岂得以奸佞视之?他不得列入汉初三杰,也为他这块白壁有瑕!——所以朕决心已定,这几个枭獍之臣一律格杀勿论,不能再存妇人之仁。严办这两案以杜后来,这才是真正的仁德宽柔,与‘以宽为政’大宗旨并不相悖。”
  “皇上圣聪高远,实是天断英明!”纪昀听得双眸炯炯,俯仰说道:“应该将高恒王禀望等人罪由供状刊在印报,以为儆戒——这毕竟是撼动朝野的大案,为防人心浮动官员惊惧松弛政务,不妨同时下几道恩旨以宽人心。”阿桂道:“奴才以为密一些好,不必大张其鼓。这是整饬吏治,朝廷大振乾纲,防着一些奸宄刁顽小民借口实滋事。迅速领旨立时处置,拖得日子久了,犯官人多,官场夤缘相结请托求情营蝇狗苟再出些事反而麻烦。”纪昀道:“这和诛讷亲张广泗不同,那是失事犯过,这是触犯天宪刑律,还是应该堂皇明白,昭天下朝廷至公无私之意。”
  乾隆听他二人意见不一,转脸问刘统勋道:“你怎么看?”
  “臣以为天子决心已定,不必顾虑有人钻营请托。”刘统勋道,“应该发交六部严议,但不必印报刊载天下。这样,小人滋事就没有口实,官场也不致震动太大。”
  “都有一定道理。”乾隆说道:“要震动官场,不要惊骇物听。有些偏远山野海隅草民无知,易受奸人蛊惑挑唆也不可不防。像如林爽文,已潜逃台湾,借机闹起来也许有的,纪昀说的并下几道恩旨建议很好,除了皇后大丧已经下的,原来雍正朝几位王爷,还有圣祖朝败落的几位大臣,有罪一律宽免释放。张廷玉原有旨免入贤良祠,也要再加思虑。八叔改名阿其那,九叔改名塞思黑,先帝在时晚年提及就愀然不乐,要恢复原名……”。他思量着,又加了一条,“十叔的贝勒名誉,还给他。”
  说到张廷玉名位归复贤良祠,几个臣子都是一怔:这一君一臣闹生分,到死乾隆对张廷玉都很显嫌憎,此刻怎么会想到给他加恩?
  “想起张廷玉,朕心里是五味俱全。”乾隆似乎看出几个臣子心里,皱眉缓缓说道:“朕回京调看了他存在皇史晟的文章《论三老五更》,回想他当年事君治事理国行径,晚年时真是老得糊涂了。一生勤勉忠荩,虽有过,还是瑕不掩瑜,朕打心里谅解他了。他进贤良祠,可以安定官场,给臣子立榜样,也是他应有的荣名……”说着一抬眼,见卜礼已站在阁子外,便道:“和亲王已经带阿睦尔撒纳在乾清门等着了,我们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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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3:27:06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二 巧言令色乞师报怨 以诚相见夫人释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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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乾隆乘八人抬明黄油布杠轿前行,出养心殿由月华门下轿,穿廊向南径到乾清门。阿桂纪昀和刘统勋三人只步行跟随。因雨下得大,虽然只过了一个天井,几步永巷,三个人的袍摆裤脚和官靴都被潲雨和潦水打湿。乾隆站在后廊门口,看着他们换了靴子拧干了袍角,轻咳一声抬脚进殿。王八耻早抢前几步,大声道:“万岁爷驾临!”便见须弥座略偏东跪着的两个人,弘昼领头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口中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衣裳悉悉,乾隆步履橐橐从容升座。纪昀阿桂刘统勋三人略一会意,并排跪了座东。便听弘昼说道:“臣王弘昼奉旨带辉特部台吉臣阿睦尔撒纳引见!”阿睦尔撒纳来京已经颇有时日,进紫禁城靓见还是头一次。他似乎心情有些紧张,伏身跪着,头几乎抵到金砖地下。乾隆一时没言语,外间淙淙的大雨和隆隆的雷鸣在广旷的大殿中回响,凭空增加了几分威压和严肃。阿睦尔撒纳两手十指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蒙语。乾隆便看弘昼。
  “他说”,弘昼舔舔嘴唇翻译道:“上天赐与我这样的荣耀,能够在这座至高无上的宫殿里拜见伟大的博格达汗。天上的太阳没有您的辉光灿烂,天山的雄伟比不上您的博大胸怀!我是博格达汗法统之下的一方小小领主,我要象雄鹰一样飞回我的故乡,当我将来再见到您时,将用天山那样长的哈达和瑶池酿成的美酒,还有美丽的雪莲向您奉献,以表示我部落臣民由衷的敬畏!”他翻译刚一落音,阿睦尔撒纳便纠正道:“是仰慕——我的亲王——我说由衷的仰慕!”
  乾隆一下子笑了,“‘仰慕’就‘仰慕’吧!意思都差不多——你能说汉话很好,省了多少时辰。弘昼通习东蒙古语,西蒙古语略有变异,朕也不大熟悉——你是在雅尔一带游牧的吧?”
  “是!”阿睦尔撒纳顿首说道。他的汉语说得也还顺畅,只是拗口,有点舌头转不过来的呜呐,“我是和硕特部拉藏汗的孙子,外祖是阿拉布坦。我的母亲博托洛克在父亲去世后,改嫁了辉特部台吉卫征和硕齐,由继父那里承袭为辉特台吉。”
  跪在一边的纪昀听此人说,母亲嫁了三个丈夫,其中两个还是兄弟,“拖油瓶”儿继承台吉汗位,且是说得嘴响,理直气壮铿镪有力,吞地想笑又装咳嗽掩了过去。乾隆只微睨了纪昀一眼,笑道:“这么着就明白了。打从圣祖三代交情,恩恩怨怨老相识,今日一见不易。别这么跪着了,和亲王你们赐座赐茶——你们三个也起来吧!”
  “谢皇上恩!”五个人一齐叩头说道。
  乾隆这才仔细打量阿睦尔撒纳,只见这位西蒙古台吉王爷穿着一袭簇新的宝蓝绣龙滚边蒙古袍,罩一件新赐的黄马褂,脚下踩着打湿了的高腰牛皮靴,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公牛一样的身躯又高又壮,黑红脸膛宽宽的,留着八字髭须,只是浓眉下两只眼睛小些,眼白大瞳仁小,不停地眨动着,看去有些怪。因见他两腿微微罗圈,双脚有点倒八字,乾隆笑道:“好雄壮一条蒙古汉子,你必定好骑术的!听说打遍厄鲁特四部无敌手的,怎么会败给达瓦齐?想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我的兵没有怕死的,都是天山矫健的雄鹰的!”阿睦尔撤纳黑红的脸泛着光,凝视着乾隆,骄傲地说道,“达瓦齐的骑兵是四万二千,三万四千——从东;他的将军玛木特率领八千——从西!嗯?——”他双手比成一个钳形合围式样给乾隆看,“我们部落里老人女人和孩子,加上部队只有三万!——不能硬拼,只能突围!”乾隆笑道:“你从那达慕大会上逃出去。见过朕的天山将军随赫德,说你有三万铁骑,要求会兵合击准葛尔,是虚张声势是吧?”
  阿睦尔撒纳诡谲地一笑,说道:“随赫德是天山狐狸老奸巨猾,不肯听我的假话!”乾隆也是格格一笑,说道,“但是你已经表明了心向中央朝廷,这也很‘老奸巨猾’了。你心里必定还想,最好能出兵打一下,随赫德打败了,朝廷更不能与喇嘛达尔扎罢手言和,你就拿准了胜算!”阿睦尔撒纳孩子气地一偏脸,说道:“这是我的心事,皇上怎么知道的?”他这样诚朴天真,逗得乾隆一阵大笑。纪昀笑道:“你的那点‘心事’如何逃得过皇上万里洞鉴?”阿桂道:“准葛尔之乱起,皇上已经庙算无遗,几道诏书严命静观待命,随赫德岂敢违旨!”只刘统勋表情庄重,隔门望着三大殿下雨雾朦朦的天街端坐不语。
  “你这次万里来见,九死一生来的,很不容易的。”说笑几句,乾隆正了容色道:“朕兼程返京,也为的早一点见你。自康熙未年至今三十多年。准葛尔一直乱,现今和卓也乱,弑父弑母杀兄杀弟,互争牧场领地,于朝廷时叛时伏,生灵涂炭人民受难,再也不能姑息拖延下去了……”他喟然一声叹息,站起身来踱至乾清门口,怔怔地望着外间如注的倾盆大雨。
  乾清门座处乾清宫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之间,由北向南子午线中轴出去直到正阳门,所有的龙楼凤阙都笼在苍暗的天穹下,在雨幕中朦朦胧胧,一漫平坦的临清砖广场叫“天街”,已汪了二寸许的雨水。三大殿周匝三层月台上的汉白玉护栏下,数千只排水龙口决溜飞瀑,和着雨声雷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轰鸣,偶尔卷地而起的回风扑上丹墀,撩得乾隆袍角微微掀起,又湿重地耷落下去。几个人不知他在想甚么,只交换着目光,都不言语。许久却见乾隆一笑回身,问道:“纪昀,三车凌归伏,是亲王封号,有没有颁领亲王俸禄?”
  “回皇上话,”纪昀忙趋前一步躬身说道,“皇上原有旨,着三车凌由理藩院领年俸一万八千两。此后给三部重新分封草场牧地,他们上奏恳辞俸禄,皇上留中不发。事情搁置下来了,没有实领。”
  乾隆“嗯”了一声,说道:“阿睦尔撤纳身处极险之地,辗转百战万里流徒奔谒朝廷,诚勇忠贞其志可嘉。朝廷欲定新疆,还要借重阿睦尔撒纳四部臣民,这就有了区分。赏——”他顿了一顿,“阿睦尔撒纳食亲王双俸,现有护卫仪仗增加一倍,加赏豹尾枪四杆。”
  食亲王双俸人称“双亲王”,有清以来得此恩赏的王爷已是极为罕见,虽说只是多出一万八千两银子,仪仗比寻常亲王加了几件名器法物,实惠不大,难得的却是这份体面,天恩雨露锦衣玉食的尊荣华贵!弘昼顿时啧啧称羡:“康熙朝的康亲王,雍正朝的怡亲王,那是多大的功劳辛苦,也没听见增加仪仗的!多咱儿我也出兵放马拼个血葫芦儿功勋情份,弄个双亲王荣耀荣耀……”见乾隆看自己,伸舌头扮个鬼脸儿一笑收住。阿睦尔撒纳激动得血脉贲张,“卟通”一声长跪在地,大声说道:“上天和佛祖为证,我阿睦尔撤纳,还有我牧场上的奴隶娃子,愿将一腔热血洒向天山南北,维护博格达汗庄严的法统!我如果有欺慢圣主的心,就让天上的雷霆就把我击成粉尘!”
  电闪在云中疾走龙蛇,一闪过后紧接一声焦脆的雷声,飒飒的豪雨仿佛受了惊似的一顿,立刻又急骤地“砸”落下来,打得大片潦水密密麻麻都是雨脚水花。
  “你是双亲王,你的儿子自然就是世子。”乾隆回头凝视着阿睦尔撒纳,说道:“有这份心胸志向,世世代代都是大清的股肱藩篱,世世代代都是西北台吉王之首。这一份荣耀非同小可,朕寄厚望于你!”
  阿睦尔撤纳激动得浑身颤抖,声音也兴奋得有点走调儿:“万物之主博格达汗啊!辉特部忠勇的儿女永远铭记您赐与的恩荣……太阳也许有一天会熄灭它的火焰,月亮也许有一天会失去它的光明,天山南北的人民不会忘记大汗赐予的光荣!”乾隆听得频频含笑点头,他被这些话深深打动,眼睛里也闪着泪花,良久才说道:“弘昼带阿睦尔撒纳体仁阁休息,赐筵之后再回王府。明日再递牌子进来。”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太监便忙张罗着备油衣油靴,指挥小苏拉太监背了二人出殿升轿而去。
  乾隆望着雨地许久不作声,他似乎思虑很深,目光幽幽只是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回头问道:“阿桂,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奴才和他谈了两次,随赫德、策楞二人也几次和奴才谈。”阿桂字斟句酌说道,“单是‘听其言’,阿睦尔撤纳并无可疑之处。但若‘观其行’,他实在是在辉特连吃败仗,穷蹙无计才内归请命的。他在准部称汗,袭杀达什,胁迫其子讷默库归附自己,都没有依法请旨施行。达什有恩于他,忍于下手,可见他心狠手辣。如果是心向朝廷真心归附,那么五年前与讷默库、班珠尔辉特和硕特、杜伯尔特三部合并,就应该修表请封。直到在准部无立足之地,突围犯难来投。可见他原来的本心并非忠贞朝廷,乃是有求于朝廷……”他顿了一下,随赫德和策楞因为两次向乾隆奏陈阿睦尔撒纳是“奸雄”,大遭乾隆垢谇,被骂得狗血淋头。现在自己仍旧如是说,原本是预备着再遭申斥的,但乾隆却一声不言语,脸上不喜不怒,竟是个毫无表情静心聆听的光景。他胆子乍了乍,又道:“但据奴才见识,准葛尔诸部、和卓诸部内乱,只有阿睦尔撒讷率部来归,至少他心中尚有‘朝廷’二字。和三车凌相比,三车凌已在乌里雅苏台安居,且从罗刹万里奔波,似属真心忠诚,说阿睦尔撒讷心口相应,奴才不敢深信——因此,奴才以为,此人可用不可信任。”
  “嗯……可用不可信……”乾隆重复了一句,自失地一笑,“你有胆量,而且事情说得明白。随赫德和策楞是两个莽夫,当着那许多朝臣大喊大叫他‘是个混蛋不可信’,还怎么能‘用’?准部和卓部之乱,局面也是‘可用’的局面。与其让达瓦齐在西疆自立为王,何如这个阿睦尔撒讷为我所用?雍正九年为甚么我们打了败仗?和通泊之战六万江东弟子几乎片甲不回!就因为那时节他们内里上下一心,我军千里万里携粮带水奔袭,兵法上犯了大忌,‘必厥上将军’!现在他们乱了,天山南北都乱了,三车凌来归,阿睦尔撒讷来归,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不能有一步失慎,更不能有一步走错,握准时机一举可以底定西疆,岂敢有一丝疏忽!朕原来准备了十一万人马远征的,有阿睦尔撒讷五千人,还有三车凌两千人马,他们不但地理气候适合,骁勇善战恐怕也比绿营兵有过之而无不足,有这先锋向导,朕看有五六万兵就够用了。以‘准’制‘准’,你们算算看,省了多少钱粮省了多少事!”
  阿睦尔撒讷不可信而可用,三个辅政大臣识见相同。唯恐乾隆中计上当,他们原是抱定了“苦谏”的宗旨来的。乾隆这番话不但高屋建瓴目穷千里,而且审慎明晰细密周全,连和通泊战败失利原由以及眼下用兵时机方略都把握得巨细靡遗,许多事是他们寝食不安苦思焦虑都没有想到的,都被乾隆一语道破指明窍实,不但用不着“谏”,反而是自己茅塞顿开!三个人直盯盯看着乾隆,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对答。乾隆见他们瞠目结舌,得意地一笑,说道:“阿桂是负责军事的,照这个章程拟出调兵方略来——你们还有甚么想头,不妨直言陈奏。”
  “万岁!”
  三个大臣一齐匍伏跪了下来。阿桂泥首奏道:“主子庙算无遗,奴才们万万不能及一!奴才原来已经草拟了调兵布置的折子,现在竟可一火焚之!就据主子方才旨意精心再作曲划,拟成章后主子御览批示施行!如此调度,傅恒金川的兵不必抽回,全力攻下金川也是指日可待的!”
  “傅恒的兵撤回吧。万一不虞,结局便是一万。北路军以阿睦尔撒讷主掌先锋,西路军由满洲绿营汉军绿营为主;还要设预备策应一路,加上天山大营策应,才算万无一失。”乾隆吁了一口气,“你拟出来朕再看。就是此刻,棠儿和兆惠海兰察夫人正在劝说朵云,若能善罢,金川归伏,十几万军队七省老百姓可以休养生息,何必一定赶尽杀绝呢?”
  休兵、养民、生息,这是谁都驳不倒的堂皇正大理由。纪昀暗地里透了一口气,“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八个字竟无端冒了出来,他立刻意识到这是臣子不该想的,是一种有罪的念头,他轻咳一声,更低伏了头,却听乾隆说道:“那边体仁阁赐筵,阿桂去陪筵,刘统勋回去休息,纪昀留下,朕有事交待。”
  “是!”纪昀伏首叩头,“臣——遵旨!”
  刘统勋和阿桂退下了,偌大的乾清门议事阁变得更加空旷寂静。外间的雨小了些,却似乎起了风,象被宫墙挡得不知所措似的,时而掠地而过,时而扑上丹墀,打得大玻璃窗上水珠淋漓流下。乾隆似乎略带一点失神,怔了一会儿,对跪着的纪昀说道:“起来吧,阁里头说话。”纪昀有点摸不着头脑,爬起身来随乾隆进了西阁。一眼便看见大炕前卷案上一张素色宣纸,已经写了几行字,标首题目是《述悲赋》,心里格登一声,便知是要自己给皇后撰写悼亡辞,却装着不知道,低头听乾隆说道:“皇后薨逝之后,朕心里一直空落无着,恍惚不能安定。朕虽然给了她‘孝贤’谥号,那是取之于公义,实在她配得上这两个字,至于私情,坤德毓茂,那就不是谥号能局限的了。很想作一篇赋辞悼念她,终究公事繁冗文思不住,留下你,就是请你代笔为朕了一了这番心愿……”纪昀躬身说道:“这是皇上格外的信任恩情,臣草茅陋负文词简约,虽勉尽绵薄,恐惧不能胜任。”
  “要说这么几件情事,”乾隆不理会纪昀谦逊辞让,摆了摆手说道,“她出身名门闺淑,朕在藩邸读书时已经指配跟从,虽不能说是糟糠之妻,多少甘甜辛苦,风风雨雨里为朕共担忧愁。待到正位皇后,对上头孝敬,对下头慈爱,勤俭*持宫务,淑德端庄,毫无妒忌之心,诞育两个阿哥都先后逝去,忍着心里苦楚协理朕的后宫,待其余的阿哥如同亲生……恩爱夫妻不到头,她去了,朕心里的苦再也无处诉说了……”说到情动,乾隆心里一阵悲酸,热泪已经涌眶而出,雪涕哽咽说道:“你且草拟出来,朕再斟酌。”说罢坐了椅上吃茶,纪昀便看那篇《述悲赋)起首语:

  《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睢”?惟人伦之伊始,国天俪之与齐。念懿后之作配,甘二年而于斯——

  下头还有几个字,却涂抹得一些儿也看不清楚,纪昀日夕侍驾,乾隆兴之所至,几乎见物闻事就有诗,有时发了兴头,一作便是十几首,却是特讲究平仄粘连,用语极考证典章故事——他的诗作“本领”纪昀是领教得麻木,赞誉得头疼了,心里多少腹非都得按捺了,还要寻出一车话“畅遂圣怀”,也实在是件苦不堪言的事。这篇“赋”又是这么一套头,循着这个意思做下去,无论如何也述不出“悲”来——大约也为这缘由才寻自己捉刀的吧?这么一想,纪昀已经有了主意,庄重其容说道:“皇上这个起首大气磅礴,堂皇荣卫之势葱笼懋华,深得赋体三昧。臣循此赋大纲作意,略作行述,皇上以为如何?”见乾隆颔首,因提笔濡墨,另用一张宣纸接着写道:

  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昔皇考之命偶,用伦德于名门。俾途予而尸藻,定嘉礼于渭滨,在青宫而养德,即治壹而淑身。纵糟糠之未历,实同甘而共辛。乃其正位坤宁,克赞乾清。奉慈闱之温清,为九卿之仪型。克俭于家,爱始缫品而育茧;克勤于邦,亦知较雨而课晴。

  接着笔锋一转,辞气变得异常轻柔婉约: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连弃。致黯然以内伤兮,遂邈尔长逝……
  乾隆此刻已踱步过来,见纪昀神形贯一,皱眉蹙额,运笔如风一行行似行云流水:

  切自尤兮不可追,论生平兮定于此!
  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
  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负,
  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木……
  者新昌而增恸兮,陈旧物而忆初,
  齐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觑!
  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

  写着,纪昀已是潸然泪下。乾隆抖着手要过笔,接着一挥而就:
  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椒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他掷掉了笔,双手捧着这篇《述悲赋》坐回椅中,一边审视,一边唏嘘叹息。纪昀原是写得忘神了,生恐其中有言语不合违碍之处,此刻才一颗心放定了,揩着鼻颊上的汗劝慰道:“皇上改定之后勒石作铭,藏在裕陵墓道。娘娘地下有知,必是灵感相通心慰神安的。”
  乾隆放下文章,点头说道:“但愿如此……”他皱着眉沉思着又道:“裕陵就在胜水峪,雍正爷时高其倬相看过,风水极好的。只是墓道前龙头嫌低了一点,高其倬说佳城拜楼要修得高一点,定项分例的银子就不够用。从内廷开支,这次南巡恐怕已经花费得多了。再抽银子,怕委屈了宫眷,太后也不喜欢。朕心里有点踌蹰,从哪里再支调三五百万两银子呢?”纪昀现就负责礼部,这才知道乾隆留自己不单为写这篇赋,想了想,说道:“有两个法子皇上酌定,一是从圆明园修缮费中挪借出来使用,内廷有钱再还。二是王禀望案子出来,抄没的银两恐怕也不在少数,可以暂不入库拨来使用,给户部立据为凭将来冲销也是一法。”“不行,立下这个规矩例子,子孙们照办起来不得了。”乾隆摇头道:“那些银子都来自赋税,库用不足又要巧生花样派到民间。弘昼说了个法子,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关税历来归内务府管,过往官员富商按分例抽成。只是废弛日久,关吏们怕得罪外任大员,已经成了虚应故事。莫如派个靠得住的人整顿管辖,一来京师门户严谨些,不法商贾宵小之徒有所惊惧;二来有些收项,户部内廷按三七例分,园用内廷开支也不至于太过拮据。”
  “皇上,这确是一个良策。”纪昀听着心中已经了然,但每年进京朝贡晋见的官员成千论万,都要过关厘剔敲剥抽油刮皮地敛财,不但不体面,建议人且是要得罪多少人。生怕乾隆说出“你来上个条陈”的话,忙抢先说道:“臣以为这是和亲王公忠体国的建议,财政聊有小补尚在其次,官员进京携带礼品银两数量也明白了,他就不敢过于彰明较著招摇过市,银子也不敢带得太多,少了多少钻刺营蝇的暗室勾当。所以这个建议实在是光明正大公私两利的好条陈,请皇上明发户部、内务府照谕施行!”
  乾隆听得莞尔一笑,说道:“他怕得罪人,特特地说‘别说是我的建议’,你也怕——看来得罪人真的不好。这是原就有的制度,不必发甚么诏谕了,物色一个妥当人引见了,上任只管整顿就是——这是个小进项,不在正经收支里的数,论起本心也算不上十分光明正大,不言声办了也就是了。万一有弊端,御史们出来拦着说话,反而不成了。”他站起身来,“时辰还早,你陪朕去一遭养蜂夹道!”
  棠儿、丁娥儿和巧云被雨隔在养蜂夹道,还在煞费苦心和朵云磨缠“条件”。
  这个所在自从前明就是囚禁钦案要犯的地方。清沿明制,顺治帝时凡大理寺审谳的朝廷要员,一律在此候审;康熙未年曾用来关押犯过皇子,所以又有名叫“落汤鸡阿哥所”;雍正未年又恢复了旧规矩。高墙大屋栉比衔接,老屋连翩背瓦互错,天井狭小巷道逼窄,虽几经修葺,无奈当初建就了的格局,仍是十分阴沉森郁。
  棠儿认定了“女人都爱小意儿温存”,和娥儿巧云都有一份见面礼。除了金银什物首饰之类,还送有两块镀金怀表,法兰西香水露胭脂口红、彩缎尺头一类。丁娥儿自忖无法和棠儿比富,精心绣了一对槟榔荷包儿,巧云独出心裁,叫狱婆量了尺寸,细针密线扎花儿结结实实纳了两双冲呢绣花鞋。三人带了这许多东西,堆在桌上,倒也五花八门琳琅金翠满屋。朵云自然知道她们来意,任她们寒喧说笑,不愠不喜泰然置之,绝不认真兜搭。说笑了一会儿,棠儿见天阴上来,因笑道:“可可儿我们来看朵妹子,可可儿就下雨!用汉人的话说‘人不留客天留客’,可不是我们的缘份?”
  “是这个话,”丁娥儿笑道:“我临来告诉家里,就这里和朵妹子一道吃饭了,叫他们送水蜜桃、樱桃,还有岭南来的荔枝,都是鲜物儿。”“还有鲜藕,枣泥豆沙粽子,雄黄酒我也带的有。”棠儿嬉笑颜开,尽力调节着气氛说道,“雄黄辟邪,快端午了,我们先他们给朵妹子洗灾。”因见雨落,催着家人赶紧搬来食物,又忙着布桌摆凳子,也就忙得热闹。
  朵云的伤已经完全痊愈,只是脸色还稍稍苍白,听由她们吱喳说笑,一时心不在焉地看着外边迷朦的雨色搭讪一两句,一时漫不经意看那些礼物,取起鞋来反复细审,口中道:“呀!这鞋作得真好!是谁作的?”
  “是我……”巧云脸一红,低头嗫嚅说道。
  “这样美的花儿,这样精巧的针工,我们那里的人作不出来。”朵云欣赏着鞋,转脸看着巧云,“你好象不爱说话。”
  “我……”巧云怯生生看一眼朵云,“我有点怕你呢……”
  一句话说得棠儿娥儿都笑了。娥儿道:“中原女子花儿扎得好,总不及藏家女儿带着英雄气概。我时常想着,朵妹子比那戏里头的花木兰还要体面——几时我们也能那样儿,那该多有意思!”棠儿笑道:“妹子既瞧着好,就穿上看!你这体态儿相貌儿配上汉装,是人都比下去了!”
  “恐怕还是我的牛皮靴子适用些。穿上这鞋子在草地泥沼里打仗,不行吧?”朵云也笑,不疾不徐说道,“你们送我的东西都很好,我们金川人从来只接受朋友的馈赠,我们现在还不能算是朋友——我想,你们来这里,恐怕不是为了说扎花针线或者是甚么‘戏’吧?”
  几句话说出来,说得三个女人脸上的笑容也发僵了。沉雷滚滚雨色凄迷,院中瓦檐决溜如注,砰鸣之声不绝于耳,反显得屋里更加岑寂宁静。许久,棠儿叹道:“朵妹子这么想是在情在理的事。我们一处坐地,和睦安祥,男人在战场上是对头。男人们的事我不懂,可我觉得朵妹子你不是坏人,我们三个也不是你的仇人。何必呢?杀来杀去斩头洒血的,到头来吃亏的是女人老人和孩子!他们有甚么过错儿,遭这样的劫难受这样的罪?”
  “这要问乾隆皇帝。我已经问过了。”朵云一字一顿说道,她的面庞平静得象刚刚睡醒的孩子,“我们金川人从来没有想到过去进攻成都,只是守卫自己的家乡,但朝廷一次又一次派重兵围剿我们,绞杀我们,欺侮我们!”她的声音仿佛从很悠远的地方传来,发着金属一样的颤音,听得三个女人的心直往下落,“汉人有句话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我想,这是说人的尊严比生命还要重要。大汗一定要我们屈辱地活着,金川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只好以死抗争!”
  三个女人都觉得这话极难对答,她不肯“屈辱”,而乾隆要的正是莎罗奔本人“面缚归降”,这怎么处?棠儿突然一笑,说道:“汉人的话很多,有些对,有些错得一塌糊涂。我想,做君王有君王的道理,做臣子有臣子的本份,金川窝藏那个班滚一直到死,这是先有不是,才招得朝廷征伐。这是起事的源头……”她觉得有一条道理如同轻飘飘的柔丝浮在心里,却只是捉不到实处。旁边的娥儿却被这些话撩得灵机一动,突兀张口问道:“朵妹子,你有没有儿子?”
  “有的。”朵云有点诧异地看了看娥儿。
  “听话吗?”
  “当然,听他父亲的,也听我的。”
  “有没有淘气、做错事的时候?”
  朵云一下子笑了:“你问的真怪,天下的孩子都一样的吧?”
  “我有一个孩子,”娥儿笑道:“猴天猴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恨起来用竹板子抽他屁股,罚他跪他就得跪,打他,他也叫屈哭闹,但他不能起来,更不能还手——因为我是他妈!”
  “孩子当然不能打妈妈!”
  “这是规矩,”娥儿的话充满母性的骄傲,说得理直气壮,“无论打对打错,冤枉不冤枉,叫他跪他不能站,老天爷就定了这么个制度——这不叫屈辱。也没听说这叫丢人。反而是人们瞧着是孝子,敬他爱他呵护他。当然有时候偶尔也有打错的时候,儿子越是这时候越孝敬礼貌,能忍耐委屈不失尊敬,这才是大丈夫,成器有出息的材料儿——你们族里要有人掴母亲父亲一耳光,该怎么处罚?”她突然问道。
  朵云已经听怔了,她已经捕捉到了丁娥儿这番话的思路和用意,只是苦于一时寻不出道理来杠住这个妇人的悬河之口,冷丁的这一问逼上来,情急之间却憋出了主意,反问道:“父母要杀儿子,难道不能还手?”
  “那也不行。”巧云果决地在旁说道,“我们是佃户人家,祖上也读过几行书:君叫臣死,臣不死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为不孝!”棠儿接口道:“如果要杀尽金川人,叫他们打就是了,皇上何必给你治伤,安妥送到北京?又何必我们三个人来苦口婆心来这里嚼舌?不打不成相识,打一打,两下里和解,各人自存体面,又是和和美美一家人,有甚么不好?”
  朵云被这几个女人如簧巧语说得低下了头,倏的一个电闪雷鸣中她又挺起了胸,说道:“你说‘体面’,我们给朝廷留下了多少体面!可你们要我的丈夫用黄绫捆绑了自己,到你们丈夫那里屈膝下跪叩头请罪,还说这不是耻辱!”
  “好妹子,你想错了。”棠儿叹息一声笑道:“不是向我丈夫下跪,是向博格达汗下跪!礼节过去,我男人和你男人是平辈兄弟交往的……”她的声音象低回的溪水涓涓流动,“我男人,她们男人,就是蒙古王爷西藏达赖,朝里的王爷和硕亲王,谁见乾隆爷不跪呢?”巧云笑道:“你说黄绫捆绑,你问问她——”她指了指娥儿,“她丈夫从德州押到北京,我男人从南京押到北京,一路几千里戴的枷,上头披上黄绫!我说得嘴响,寻常人没这个道理也没这个位份,也没听说这叫‘丢人’!”棠儿至此才明白阿桂选自己三人来说项的深意,竟是要甚么有甚么,周密得天衣无缝!
  朵云默默坐回身去。乾隆几次容让自己,一路调养治伤优礼有加,要劝降金川是明明白白的事,这样善待敌人俘虏,金川也没有这个章法,她不能不心有所感。丈夫两次纵敌,也有与朝廷和好留余地的意思,双方和谈不是件做不到的事。所争执的其实说到底是金川人的尊严和体面。几个妇人都如是说,从成都过武汉到南京扬州,又转徒北京,既见天下之大,目所视耳所闻,三个人说的也都是实情,博格达汗——老天爷就给了他若许大的权柄和威严,天下人也都认可这个“道理”,还有甚么说的呢?她心里委屈,苦,不甘于这样,又疑心自己是有负于丈夫的托付,又怕在族内遭到部落下人们的非议,思量着,竟是倒了五味瓶子,心里甚么滋味都有,甚么也品不出来。她深深叹息了一声,正没做奈何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淌水的声音,抬眼看时,乾隆已经出现在门口。
  “唔,看来谈得投机,亲如家人——好嘛,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乾隆是骑在王八耻背上进来的,在门口一把丢了油衣,回头对纪昀笑道:“晓岚,‘一口鲜,赛神仙’——这么多的鲜物,你也没吃饭,就搭帮她们的便宜沾个光儿!”
  棠儿三人早已伏地叩头,朵云原有点无所措手脚,见众人大大方方行礼毫无滞碍,也就长跪在地。棠儿见她肯折腰行礼,一多半心放下来,待乾隆居中坐了,陪笑道:“天儿热,白天也长,在府里闲得发慌,就约了巧云和娥儿来和朵妹子说话,不防主子就来了……”指着说道:“这是兆惠家的,这是海兰察家的。主子怕还未必见过呢!”
  “好,好!”乾隆笑着拈起一枚荔枝,却不剥壳儿,放在手心里观赏着深紫色挂着果霜的壳面,看着二人说道:“都是好的!一个陪丈夫几百里奔波,披枷戴锁来京赴难;一个在狱中孝父相夫同渡患难,是——”他想说“节烈”二字,但朵云是助弟杀兄的嫂子,丁娥儿是再嫁之身,都用不得“节”字,便咽了,改称“是烈孝之妇。奏折里朕都看过了,比得一出传奇小说呢!都起来吧。今儿这场合不必拘礼,这么狭小的房子闹起规矩来,麻烦!”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谢恩。屋里头太狭窄,还摆着张小桌子,卜礼和王八耻、卜信、卜智挤在四角隅站着,乾隆居中,纪昀侧身斜坐相陪,门口凉,飘雨,是娥儿和巧云坐了,里边东侧是朵云和棠儿和乾隆斜对面,已是满屋都是人,却都拘谨不敢放肆吃东西。乾隆朝棠儿望了一眼,说道:“棠儿也有许多日子没见了。难为你,丈夫在外头出兵放马,儿子也在外地给朝廷出力,你还代朕来劝朵云,里里外外的不容易。”
  “承皇上夸奖,奴婢不敢当……”棠儿见乾隆盯视自己,眼神里充满温存柔和,还略带着昔时的爱抚,心里一阵发热,小声儿道:“傅恒来信,说福康安已经晋了子爵,帝德天恩高厚,我就粉身碎骨也是报不了的。朵云我们很投缘,方才谈得大家投机……”因将方才唇枪舌剑那些话语用家常话絮絮道说了,“我们女人办不了大事,比不得朵云妹子那是巾帼气派。皇上这一来,我心里更松泛安帖了,朵云还有甚么话,奏明皇上,听圣裁就好。”
  “我仔细想了想三位夫人的话,”朵云抬头从容说道:“金川人既在博格达汗的法统之下,应该成全大皇帝的礼教尊严,我可以劝说莎罗奔到傅恒大营投诚输忠……”她见乾隆含笑点头,又道:“这样,不但金川全族可得性命安全,大皇帝向上下瞻对、打箭炉入西藏的道路也可由我们族保护安全。唉……就算是自己受点委屈,为了长远大局,还是应该这样作。但是我还有一些条件,是和莎罗奔临别时再三说起的,要请大皇帝施格外之恩……
  乾隆看着她一声不言语。
  “官兵两次进剿,双方互有伤亡,战俘。”朵云说道:“这是战争,必有的不得已事情,输诚之后,请皇上下旨释放金川战俘,开放各路交通,供应粮食、酥油、盐巴、药品。这样金川的生业才能恢复。”
  “嗯。”
  “金川两次抗拒天兵,都有情不得已,事出无奈的情由。输诚是为了和好,因此朝廷不应再追究以前的事。”
  “唔……那当然,朕岂有反悔之理?”
  “我相信,博格达汗这样统驭万方至高无上的尊主,不至于说谎话,诱骗我的丈夫到大营,然后伤害他的性命和体面。”
  乾隆愣了一下,旋即仰天大笑:“哦!还有这个顾虑?”纪昀也笑,说道,“皇上乃不世出圣君令主,天下人民山川草木皆是仰赖皇恩雨露生息化育,威权行于四海,泽波及于化外,风标贯于古今,仁德遍于六合,岂有失信于莎罗奔一介偏隅草莽首领之理?”不料他话刚出口,朵云已冷冷顶了回来:“那也不尽然都能说了算数。我来中原,常听人说皇上整顿吏治,可我用黄金疏通衙门买官买引凭证件,没有人不接钱的,没有办不到的事,可见下头就是你们这些人,嘴里说是忠诚于皇上,心里或者就另是一种‘道理’——傅恒要不肯听皇上的,杀我的丈夫来向您邀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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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3:27:49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三 返金川朵云会傅恒 下成都老将言罢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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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话虽说不多,字字有本有据,如刀似剑。纪昀立刻被驳得哑了。娥儿和巧云也听丈夫说过张广泗讷亲和莎罗奔订约毁约、言而无信的,顿时也替他们害臊,无话可说。棠儿却道:“朵妹子,我处处容让你,你该知情的。白牙赤口‘猜’着我老爷使坏!这是甚么意思?”朵云道:“事关多少人的性命,我不多想一点不行,以前有过这样的事,中原人为了功名,甚么都在所不惜。如果我疑错了你的丈夫,将来给你陪罪!”棠儿也冷冷说道:“你出口伤人!”还要往下说,见乾隆摆手,便咽了回去。
  “朵云说的不无道理。”乾隆想起身踱几步,又坐下了,转过脸恰和朵云渎面相对,沉思有顷说道:“这里边的情由缘故,正是几千年来圣贤哲人千方百计绞干了心血,一直不停地思量考究的。太繁复了,一时说不清白……若真的都听朕的话,实心为朝廷百姓办事,天下哪来的‘事’?朕也不用一夜一夜地熬了……”
  朵云注视着乾隆,从他鬓边微苍的花发和他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倦意。蕴藏在眸子里晶莹的光闪移着,有威严傲岸,也有慈善和温柔……“天!”朵云不禁暗自惊讶,“他竟有这样一双眼睛!”
  乾隆没有留心她眼神的变化,稳沉地说道:“天下胁肩谄笑蝇苟奉迎言而无信行而不义恩将仇报欺上压下落井下石诸辈小人确实不少。但当天子的要是也那样,这天下早就乱得不成体统了。小人们不讲信义,君子不能这样,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绝大政治局面,说了话不算还成?你看过戏,戏里说‘君无戏言’,就是说别人可以说假话,说了不算数,朕不能——盼你能明白这一点,信得及朕。”朵云点头,肯定地说道:“我信大皇帝的话,回去劝说我的故扎。”
  乾隆无声吁了一口气,说道:“这就好……这是朝廷社稷的祥和之气,也是金川人的福,也是你,还有她,她,她——”他——指着说道,“的福,化干戈为玉帛,金川铸剑为犁,是你们子子孙孙的福。”他仰脸看看黑黝黝的屋顶,声音稍带着点嘶哑,缓缓说道:“莎罗奔能想到为朕维护通藏道路,很识大体,本着这个心去作事,不但不会再有征剿的事,朝廷还有照例的恩赏。你们夫妇为朕世守金川,为西南屏藩之臣,这是多好的事呀……至于族里,还有色勒奔一支和你为难,朕也都能为你们作主料理的。这就回去吧……你信不过傅恒不对,傅恒是个好人,和讷亲张广泗庆复不一样的。朕还要派一个你们的老朋友去金川,协助傅恒办好这个差使……”
  “谁?”
  “岳钟麒。”
  朵云低下了头。岳钟麒曾骂过她“一女事二夫”,她对这老头子并无好感。但丈夫和族里人都还是佩服这位老人的,这是私情公义不同道理,另是一番情怀,她也无声透了一口气。
  “晓岚通知兵部,给朵云通行勘合,由礼部派人送朵云回川。”乾隆站起身来,一条一条吩咐道:“拟旨给岳钟麒发往西安,即着岳钟麒火速返京见朕,面授机宜,赴金川办差——着勒敏署理甘陕总督,来京引见后赴任——着李侍尧补授湖广巡抚,毋庸到京,到傅恒军前帮办军务;金镬前议处分着降二级原任使用,仍为四川总督,料理撤军后善后事宜——原湖广将军济度着调西安将军,入京引见后再行赴任。”
  纪昀早已起身恭肃聆命,一一答应称“是”,重复一遍背诵了,又道:“旨意发出去,臣和阿桂联名给傅恒和各大员都写信说明情由。再不得有闪失错误的。”
  “知道了。”乾隆静静说道:“就这样办。”
  第二日朵云便离开了北京,一路由兵部和礼部的几个笔帖式和刑部调来的几个狱婆侍候起居,由石家庄向西过娘子关,入太行山,从凤陵渡过黄河,越洛阳、南阳、老河口,穿湖广回四川。尽管朵云结记战局,思念丈夫儿子一路晓行夜宿归心似箭,也用了一个月的时辰。因傅恒的大军行营不在成都,又辗转送至清水塘,到了金川边界,已是六月下旬。朵云行有轿马,止有驿站,倒也不觉其苦,几个狱婆坐的骡车,也甚安逸。只可怜了这群部院京师小吏,七月流火天气徒步千里迢迢跋涉,侍候一个莫名其妙的“番婆儿”,似要员非要员,似罪人又不是罪人的人,累得臭死,一分外快都没有还得处处小心见面陪笑脸儿,都是苦不堪言。待见了连绵数里压在沼泽水草塘拗边的傅恒中军大寨,就象沙漠瀚海里将走到尽头,看见了绿树河流人烟,高兴得脚步都轻飘了,直想闹一嗓子二黄。
  “前天滚单就到了,大帅已经知道你们要来。”守门的军士看了礼部司官关延宗递上的勘合、引凭,一一验了人员正身,十分认真查对了年貌,确认无误,变得客气了些,说道:“大营里正在会议军事。不能立时接见。大帅有令,叫你们先返回驿站听候传见。”
  关延宗走得一肚皮乌气,只想赶紧交割了差使返成都回北京,看看壁垒森严刀丛枪树的中军行营,无可奈何地从腰中掏出二两银角子,塞给那个小伍长,陪笑道:“好兄弟……我们实在走累了,离着驿站最近的还有二十几里呢!劳乏进去通禀一声儿。嘻嘻……这点小意思,兄弟买茶吃……”那军士轻轻推开他的手,说道:“接一两银子四十军棍,大帅的规矩从来不含糊!我自然要通禀,现在正会议,谁都不能进议事厅。你们回驿站等着最好,傅帅这几日性气不好,这时候不能进去回事儿。”
  “我哪里也不去。”朵云见关延宗一脸干笑尴尬不堪,突然在旁说道,“乾隆万岁老爷子是要我回金川部落,不是送到这里听傅恒发落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开会议总要吃饭,趁空签发命令通行,我就走了。”说着一蹲身坐在营前大纛旗石础上,那伍长忙道:“那里不能坐,营前半里都是戒严之地!起来起来!这么一群人乱哄哄的站在仪门口算怎么回事儿?起来——说你呢!一会巡营的过来,谁也没个好儿!”正说着,里边一个军校一边小跑一边喊着过来,“候富保!你怎么弄的?马老总都惊动了——这群人是干甚么的?赶开!”喊叫着,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
  那个叫候富保的伍长顿时一脸张惶,煞白着脸一摆手,喝道:“人来!把他们赶到那棵老杨树底下听命!”笑看迎上去给那军校禀说原由。门口一列士兵早已忽地围了过来,牵骡子拽马的,拖人的,夹着几个京官申辩声,狱婆哭啼声,士兵叫骂声嚷成一片,大营门口顿时热闹得一锅稀粥也似。正撕拽拉扯间,营中正中帅帐前突然三声沉闷的炮响,几十个亲兵墨线般疾趋而出,接着几十个帅营护卫徐徐列队在帐前等候的模样,顷刻间又有几个将军鱼贯而出,傅恒的亲随王七儿捧剑出帐。帐前已是黑鸦鸦站定一片,候富保脸色雪白,惊慌得腿肚子转筋,颤声道:“坏事了……惊动了傅帅爷!”
  “你们不要怕,我就是要扰他一下。”朵云徐徐说道:“我在这里一天也不能等,要回我的金川去!”一边说,一边打量渐渐走近的傅恒一群人。
  因为是军务会议中途打断,所有的将弁军佐都随傅恒出来了。朵云一个也认不得,只据往日探得军情揣度:左边一个苍白面孔长大汉子必定是兆惠,一脸的庄重严肃;右边那个短胖子,和兆惠一样,穿着锦鸡补服,领口的钮子敞着一个,一双似笑不笑的眼睛极不安份地四下乱转,想来就是海兰察了;再偏右一位是孔雀补服,年纪有五十多岁,身后的人捧着印信,令箭盒子,还有四个军校抬着一座神龛似的木架子,里头供着一面明黄镶边宝蓝旗,满汉合壁写着斗大的一个“令”字,朵云在南京总督衙门见过,知道这叫“王爷旗牌”是皇帝特授专阃方面大员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凭证,这位老者想必就是北路军兼中军总管带马光祖,就是“马老总”的了;那个一脸伤疤的一定是廖化清,现是北路军副总管带兼辎重粮运官……各人身后一群人卫护,正中簇拥的这个中年白净脸汉子,不用问就是傅恒。傅恒没有朵云心目中想象的那样英武,相貌清秀倒是不假,身材并不高大,背也微微有点驼了,仙鹤补服罩着九蟒五爪袍子,前襟稍嫌长点,一头浓发已经发苍,总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梳理得一丝不乱垂在脑后。大热天儿还束着绛红腰带,翻着袖子露出雪白的里子。尽自极修边幅,看去眼睑松弛,浓眉下一双眼三角眯缝,仍带着掩不住的倦怠。
  傅恒也在凝目注视朵云,这个桀傲不驯的女人闯京师劫人质,南下脱逃邂逅乾隆,押回北京听棠儿解劝……受乾隆接见种种情由,一封封廷寄文书以及家信里早就知之甚详了,但见面还是第一次。此刻见在一群仪仗扈从环视之下,朵云昂然挺立神色泰然,心下不禁惦啜:“晓岚阿桂都说此番婆是女中英豪,果然名下无虚!”他绷紧嘴唇挺挺身子,问道:“你要见我,有甚么事?”
  “博格达汗已经有旨放我回金川。”朵云不紧不慢侃侃而言,“没有你的证件,我不能过前边的哨卡。”说着,仍旧目不转瞬盯着傅恒。傅恒嘴角掠过一丝笑容,说道:“我可以网开一面放你过去。但你自己思量,金川顷刻之间就要化为灰烬,回去何益于事?本部堂体上天好生之德,劝你一句,不必回去殉葬。”朵云听了看看众人忽然格格儿笑起来。
  “这有甚么可笑的?”
  朵云勉强抑住笑,说道:“全是一个模样——我是笑——乾隆老爷子手下人物怎么都象一个老师教出的学生,一个模子打出的坯!张广泗是这样,讷亲是这样——阿桂、范时捷、刘墉又加上这位‘本部堂’,全都摆大架子说大话,把胆小的人先吓死,然后想怎么样就怎样欺侮!前番张广泗的告示就这样说——‘天兵一到丑虏就擒,金川弹丸之地顷刻化为灰烬’——和你的话简直一样!金川那么容易打,真不知道为甚么要劳动你这位宰相大人来这里,你又何必摆这么大阵势和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唠叨——”她话没说完,廖化清在队中戟手指着喝道:“你他妈好大架子!见我们傅帅就这么挺着腰子说风话?还不跪下,小心老子剁了你!”朵云立刻反唇相讥,笑着揶揄道:“除了我的父亲和乾隆皇帝,我谁也没有跪过——你是廖将军吧?攻打我们下寨时被一炮打翻在地——还是被火枪打中了的?那枪那炮都是我丈夫从庆复手里缴获的!我一个人在你们大营里,你逞甚么英雄呐?”
  廖化清被她当众揭了短,脸腾地涨得血红,斑斑伤疤油亮闪光,跨出一步抽刀,又送回刀鞘,恶狠狠说道:“你这女人,姓廖的不难为你。莎罗奔有种,出来和廖爷做一场。真打翻了我才服气!”“你早就是我丈夫的手下败将,败得一塌糊涂而且不止一次。”朵云毫不容让,指着队里说道:“你——马光祖,还有你,兆惠,你,海兰察——哪个不是从松岗逃出去的?”马光祖被她数落得一脸愠色,兆惠似乎充耳不闻,只有海兰察皮笑可掬,舌头鼓着腮帮子一挤眼儿:“我还得谢谢吃败仗,要不至今还打光棍儿呢!”
  “海兰察不要取笑。”傅恒一摆手制止了海兰察,近前一步说道:“我傅恒是不是张广泗,要不了多久就见分晓了,不和你口舌分辨。你肯向父亲和皇上下跪,心中有父有君,我敬你是守礼之人。但你丈夫两次抗拒天兵,杀戮军干顽据一隅,实是罪无可赦之理!现今云贵川陕青五省之内兵山将海团团围困,北路东路南路三支大军压境,兵力超过你举族人口一倍,连金川西逃青海的道路也都锁得严严实实,你还敢说我傅恒说大话吓你?你孟浪了!”
  朵云的脸色有点发白,一路过来都是兵山将海刀丛剑树,傅恒没有说假话。他要立功,能不能听乾隆的真是难以预料——想着,冷笑一声道:“你这是以众欺寡!你想杀尽我们,好向皇上邀功,你和皇上并不是一条心!我们可以死,死就是了,没有甚么怕你的。”
  “不错,以众凌寡。”傅恒冷冷说道,“但你只说对了一半,众寡之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初若不藏匿班滚,输诚缴俘,后来若不抗拒天兵征讨,屈膝投降,哪来今日覆灭之祸?”想到朵云一矢中的“和皇上并不是一条心”的话,他的心乍然一缩,脸色也泛起苍白,定了一下又道:“我和皇上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是皇上的股肱心臂——你在北京、南京、扬州所作所为我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回去传语莎罗奔,黄绫锁项投大营向朝廷输诚投降,请罪待命,不但举族可免灭顶之灾,皇恩浩荡,连你夫妇也可矜全性命。以半月为期,届时不至,休怪我傅恒辣手无情!”
  “皇上也没有象你这样逼迫人。你算个什么英雄!”
  “那是两回事。我本人也敬莎罗奔是个豪杰。”傅恒脸上毫无表情,“十几万大军,五省军民合围之势,每日要用多少粮饷,役劳多少民夫,牵扯朝廷各部多少人力精力?多延一日,朝廷百姓多劳糜一日,我为国家首辅,不能不想这件事。下寨、松岗到刷经夺已经在我手中,莎罗奔现在小金川到刮耳崖一带,你回去和他商计,十五日期到,不管投诚与否,我都要下令进军了!”
  朵云植立不动,一句话也不回答。
  “马光祖,派中军亲兵送她过卡。”傅恒哼了一声转身回大帐,口中吩咐,“带上牛肉干粮,蒙上眼睛过卡子!”
  ……军务会议开到天色断黑便结束了,照常例各位参将游击管带都要连夜赶回营盘,但这次傅恒却留下了海兰察兆惠和廖化清,吩咐:“其余军官回营按布署调整待命——李侍尧来了,已经到驿站去请,三位主官都要见见——叫伙房多弄几样青菜,我们吃过饭接着办事。”说话间仪门外一乘大轿落下,候富保前引带着两位官员大步向中帐趋来。王七子用手一指,说道:“主子大帅,前头是李侍尧,后头是岳东美老侯爷也来了!嘿,这老爷子真精神,腿脚比李侍尧还瞧着灵便呢!”
  “真的!”傅恒目中精光闪了一下,无可奈何一笑,“莎罗奔是有福之人呐……”说着,和三人一同迎了出去,一头走一头笑道:“东美公,滚单说你三天后才到,这热的天儿赶道儿也忒急的了。”一边执手寒喧,见李侍尧要行庭参礼,手抬了一下又道:“侍尧罢了吧!都请进来,军中无酒,只能以茶为代,我们边吃边谈……”李侍尧便忙着和兆惠等人揖让作礼。岳钟麒却是精神矍铄,晃着满头如银须发,步子跨得比傅恒还有力,洪钟般笑声爽亮,说道:“成都热,我一天也不想住。倒是金川这边我晓得凉爽——六月天还有下雪时候呢!”李侍尧是傅恒一手提携全力栽培的人,和傅恒军中极熟,和众人说笑落座,招手叫过小七子笑道:“岳老爷子爱吃红焖肉,叫人到外头店里买两个肘子来。我在驿站里一路吃青菜,嘴里也淡出鸟来了!”小七子笑道:“有,有!都预备着呢!”
  说话间四个军士抬着一个大方桌进来,桌上摆着四个二号盆子,都盛的菜。李侍尧张着眼看,果然有一盆红烧肘子,还有一盆豆腐粉条,一盆烧茄子,一盆凉拌青芹芥未粉皮,都堆得岗尖满溢。因没有酒,桌子安好,军士们便给他们盛米饭摆馒头。岳钟麒道:“出了成都就吃不上豆腐,我倒馋这豆腐菜呢!一路走,心里奇怪,兵部难道不供应大豆?”傅恒笑道:“豆子我拿来换鸡给兆惠他们吃了。前线一日三肉,后方三日一肉,连我不能例外——今儿是将领军务会议,还是要用青菜豆腐打开牙祭。”岳钟麒道:“我带兵,上头给甚么吃甚么。六爷爱兵爱得精心体贴!”说着同李侍尧一左一右陪傅恒入座,兆海廖在下叨陪,也是略无客气,一顿风卷残云,不到小半个时辰,各人已是“酒足”饭饱。
  “这次奉差,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结实。”饭毕奉茶,岳钟麒便说差使,“从西安到北京只用了八天,在北京三天,皇上叫我递三次牌子,还赐了两次筵,接着到你这里,也是急如星火,只用了半个月。方才饭间六爷说朵云已经过金川去了。这样也好,先容她给莎罗奔作个地步儿,若肯就范,这个差使就好办了。”大约菜略咸了点,老将军说着话,几口就喝干了杯子。傅恒亲自起身给岳钟麒续茶,笑道:“公事不急,我留下他们三位,你们来了,正好从容商议。我倒关心高恒王禀望的案子,你见刘统勋,他怎么说?”岳钟麒道:“要等刘墉回京,刑部才能拟票,王禀望是不必说了,高恒是一堆烂账没法查,户部把崇文门宣武门关税差使交割了和砷,里里外外赈灾的,修园子的忙成一团,延清身子又弱,就忙阿桂和纪昀两个人,也顾不上说闲话,就到和亲王府看了看,我就赶路来了。”
  他毕竟人老嘴碎,说话不能照前顾后,但也算明白,傅恒偏着头想了想;说道:“和砷?——哦,是阿桂那个小跟班儿吧?崇文门关税上是个肥缺,怎么补了他?是阿桂荐出去的吧?”
  “不——是!”岳钟麒摇头笑道,“是五爷的门路,也是和砷自己的福。荆门监狱里逃了两个犯人,刑部申奏上来,皇上正启驾去圆明园,在轿子旁看的奏折,说‘虎柪出于押!’在场的太监侍卫没一个听懂的,和砷就接了一句‘典守者不得辞其咎!’——这就投了皇上的缘。又要整顿关税,和亲王就荐了他去。——我急着赶来,一半儿是想看看你治军风范,一半是皇上也急,又怕我累坏了,又想早些叫我们谈谈。皇上越是体念,我越是休息不安,恨不得插翅儿就下来才好……”
  傅恒两手展舒了一下袍子直了直身子,说道:“皇上已经三次密谕,叫我从速了结莎罗奔这边,撤军回京。老将军是奉差特使,我实不相瞒——连这三位将军也不知道——我还是要进兵金川!不管莎罗奔面缚不面缚,要踏平这个地方。”兆惠三人一下子都坐端了身于,金川这地方崇山峻岭沼泽泥塘地形繁复,夏日且有蚊虫蚂蝗种种瘴疫,最不宜进军的。接二连三军务会议备细研究,都只说四个字“火速备战”,原来背后有这么一篇文章!但想到这是抗旨,三个人心里都是一沉,连李侍尧也不安地动了一下。傅恒不胜憔悴地一笑,把玩着一柄素纸扇子,喟然说道:“毕竟没有明发诏退兵,我只能按原来布署提前进军!气候不好是敌我两不利,大小金川到刮耳崖三角地带,中间只有几十里就能会师到刮耳崖下……莎罗奔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一多半老弱病残……是个一击即灭的局面,绝没有力量再打松岗那样的大战了……”一边说,一边就咳嗽,小七子便忙过来给他捶背。傅恒轻轻推开他,胀红着脸喘着道:“我已经给皇上再陈密奏。半个月后大军一定要合围……”
  “西部和卓乱了之后,皇上已经无心在金川用兵。”岳钟麒沉吟着说道:“不用权衡就知道孰轻孰重。准部和卓现时局面千载难逢——皇上说,以傅恒识见,断不会不明白这一层。所以叫我急速赶来,还是劝你放莎罗奔一马,从速撤兵。”傅恒笑道:“岳公,你平心想一想。这会子朵云带着丈夫进来给我们磕个头,我再请他们吃顿饭,然后明天海兰察从刮耳崖,兆惠从东路,廖化清从北路带兵撤回成都,是不是有点儿戏呢?别说皇上没有明发旨意,就是真正明发了,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还是要打一打的!主上圣明,我们作臣子的要真正领会,全局全盘着眼着手,才能跟上主子的庙貌筹运!”
  海兰察认真听着,已是明白傅恒不旨奉诏的深意,清清嗓子正要说话,兆惠已经开口:“十几万大军围困一个小小金川,耗了多少钱粮精神?枪不冒烟刀不染血,就这么退了!天下人怎么看我们?莎罗奔怎么看我们?皇上回头思量,又怎么看我们这起子奴才?”廖化清道:“我们吃了两次败仗了,鼓着气要报仇,尿泡上扎个眼儿,就这么瘪了?这么着退兵,弟兄们要气炸了肺!”海兰察笑道:“吃屎没关系,不是那个味道!说是练兵,就算演习,也得见个阵仗儿嘛!我只有一个字:‘打’!”
  “如果没有前面庆复讷亲张广泗之败,大军压境,莎罗奔来降,撤兵是顺理成章的事。”傅恒吁了一口气徐徐说道,“现在言和不打,偃旗息鼓退兵。无论如何心里已经败了,而且败得一点也不堂皇正大。慢道莎罗奔,就连天下人也要小看我们这支‘天兵’。这事事关主子声名,岂可掉以轻心?”
  岳钟麒叹手支着膝,凝神听众人议论。“傅恒或许不肯奉诏,要打一打,也是维护朕的脸面。”是乾隆在临别时说的话。平心而论,如果莎罗奔一劝就降,傅恒一见投降就撤兵。别说前番两役屈死在沼泽里的阵亡将士家眷,就是平常路人也要笑朝廷懦弱无能,“见好就收”“脸面情儿一床锦被遮着”是现成的风凉话。不但傅恒难作人,乾隆也脱不了“窝囊”二字。但岳钟麒的差使是体面罢战言和撤兵。和这里的人心满拧。万一开打,分寸地步儿极难把握,对金川“怀柔”方略就要泡汤,苦打成胶着相持,妨害西北大局,傅恒更是祸不可测……思量着,岳钟麒道:“我自己就是老行伍,有甚么个明白诸位的心的?刮耳崖一线之天一线之路,炮轰枪打进攻艰难的。西北用兵,西南有变,坏了大局,六爷,你担戴不起!”
  “我已经四夜无眠了。”傅恒皱眉说道:“想的就是‘分寸’二字。不打,莎罗奔根本不会服我天朝要留下祸胎。扫平金川,拖的时辰太长,朝廷拖不起,我傅恒罪可通天。必须大败莎罗奔,再用怀柔招抚,他才会畏威服德,西南才能一劳永逸。要明白,金川不单是金川,还连着苗瑶僮傣云贵许多族部寨子。我为宰相,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不能从小局面去计较,不能只想眼前利弊。我知道一开火,岳老军门的差使更难办。本来这就是个难办的事,难办的人,难办的地方啊……我们集思广益不要畏难,想个万全之策……来,请看木图。侍尧从南边过来,可以将川南、贵州的情势就地图解说我们听听。”
  李侍尧新升封疆大吏,正在立功建树兴头上,一门心思是听博恒调度打个大胜仗。听傅恒这席话,不但虑及西北,也想到西南长治久安,既要“不奉诏”打一仗,又要打得恰到好处,既想到目前,又顾虑到长远,个人声名利弊竟是在所不计。无论哪一层想,自己万万没有这份心胸谋略,也没有这份德行,看着傅恒灰苍苍的头发和倦极强自振作的眼神,心里一酸一热,走到木图前取过竹鞭,指着说道:“请看,这里是刮耳崖……”
  傅恒大营日夜密议进击金川。金川的莎罗奔也在召集部属商计拒敌之策。他们聚在那座破败了的喇嘛庙里,因为金川的六月蚊虫太多,没有燃点篝火,只在地下阴燃几把艾蒿,就黑地里听朵云述说了谒见乾隆和返回金川的经过情形。几个人都在沉思默想。艾绳殷红的焦首时明时灭,映着他们石头一样的身影和冷峻的面孔。大家都在等莎罗奔拿出决策。
  “为了金川全族人的存亡,我可以到傅恒大营去接受屈辱。”暗地里看不清莎罗奔甚么神情,他的声音显得沉重浑苍,“前前后后打了七年了,总得有个结果。我要尊严,乾隆是大汗,他更要脸面。一味僵持下去,所有的金川人都要因为我的尊严而流血。埋骨……我在想,我原来就是博格达汗法统下的一个部落首领,并没有反叛朝廷的心。两次大战也为保卫我的家乡和父老,和乾隆是不能无休止地打下去的。西北出现乱局,乾隆不能两顾,这是我们能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利益的不再良机……”
  “故扎说的对……”朵云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柱子旁边,她的声音柔细清越,“我们的人都在挨饿。即使不打,这样封锁下去,我们也不能整年累月支撑下去。我不认为我的故扎到傅恒大营投诚是卑鄙的,反而我为有这样的丈夫自豪!”她自己觉得两行清泪已经淌在脸颊上,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傅恒的夫人告诉我,成全乾隆的意志和体面,就是成全遍天下的人,她还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和皇帝相处最要紧的是礼,而不是‘理’……”仿佛在抑制自己极为复杂的感情,她又停住了,调匀了呼吸又道:“但是我耽心傅恒没有这个诚意。他想激怒我们和他作战,然后象战俘一样押解我们到北京听受处分。他给我们半个月的期限,半个月我们甚至不能说服我们的部下!”
  叶丹卡一直阴沉着脸坐在石墩上听。他是莎罗奔哥哥色勒奔指定驻守大金川的大头人,和川南苗瑶头人交往过从最多,莎罗奔兄弟在青海其豆相煎弟夺兄嫂归来,费了老大的事才宠住他这头野马,一半是因为莎罗奔孔武有力人多势众,一半因为他一直暗恋朵云,加上大军压境强敌在外,才勉强协力作战。现在金川能打仗的兵士不过一万二千,他的军士就占了七千,言和的事成,他永远只能是莎岁奔的一个部将;若是打起来,许多事情就说不定,即使败了,他还可以带人由川南逃往贵州,在苗区再扎营盘。听着朵云的“耽心”,他粗重地哼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说道:“投降就是投降,投降还不是耻辱?我门金川藏人妈妈生下孩子,从来不教这两个字!我不相信傅恒,更不相信乾隆——打!打出一条血路,我们到贵州暂时安居休整,然后到西藏去!”
  仁错活佛和老桑措并肩坐在叶丹卡身边,听他说得杀气腾腾,不安地动了一下。仁错低声说道:“我曾派人到川南查看过,博恒已经有准备了,这比西边突围去青海更困难凶险。”老桑措道:“我们还是听故扎安排。”
  “你们见过狗没有?”莎罗奔突然一笑,“守门的狗对着人张才舞爪,主人即使呵止它,它还是要吠叫撕咬一下的,因为它要对主人表示它对门户的责任心比主人要求的还要忠诚!皇帝说不打了,元帅将军立即照办,他们就要耽心皇帝怀疑他们的勇气。傅恒是一定要打一打的,他要向天下臣民和皇上有所交待。打赢了,他说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也要打一打,因为我们也要向金川人民有个交待。只有打赢了这一仗我们才有真正的讲和的条件。”他站起身来踱步,湿重的牛皮靴在石板地上被踩得吱吱作响,悠然的话语中带着感慨:“所以,叶丹卡,你的话有一定道理,一定是要打一打的。不过我们不能向南突围。我们和苗家瑶家过去有来往有情义,但这次是逃离本土,不是去作客。是要在人家的寨子边抢占一块地盘!想想看吧,突围要死多少人,途中要死多少人?我们打败张广泗庆复,从西路逃青海入西藏是很容易的,我们没有那样做,就是为了金川是我们世代生息的热土!和傅恒作战,只是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然后设法言和,只要做到适可而止,我们抓住这千载良机,可以为金川争取永久的和平和安宁……叶丹卡,我想定了,我不能计较自己的声名和安全了。到时候我去傅恒大营,一旦他不守信义加害于我,金川的数万百姓就交给你,打也好走也好投降也好,由你言张……”
  叶丹卡嗓子里咕哝了句甚么,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愤怒,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故扎,傅恒和汉人一样凶狠狡诈……我也是为你耽心——我听从你的号令!”
  “三支大军,对我们威协最大的是海兰察。”莎罗奔咬着牙说道:“他占据了刮耳崖南麓,既能防止我们翻越夹金山抄近路入西藏,又能策应东路兆惠,防止我们向南突围,这是颗钉子,又是只恶狗。我们在东线作战,最要紧的是要防他掐断退到刮耳崖的道路,断了我们的补给。”他目光在暗中搜寻着甚么,说道:“精中选精,正面由我带须一千五百人,迎头打一仗,狙击傅恒的东路军两天一夜——这当中叶丹卡率领两千兄弟,多带旗帜号角爆竹,扰乱海兰察。我估计海兰察不会去增援,打一下我们就撤回来,再佯攻海兰察营。如果海兰察派兵增援,用起火号角报信,我东路全军撤回,吃掉他的增援部队,卡断横水桥,把刮耳崖的兵士全部调出来围困海兰察,就成了僵持胶着局面。以后的局势不可预料,我们相机行事……”
  暗中有人问道:“海兰察不去增援,东路在哪里打?打到甚么时候撤回刮耳崖?”
  “是嘎巴吗?问得好!”莎罗奔笑了一声,“达维是傅恒存粮食的地方。我们要装作饿疯了的样子,不顾一切去抢粮食烧仓库。傅恒的粮食我们当然抢不到,但他在清水塘一定会看到,这是截断我们退往刮耳崖的好机会。他会一面命令粮库死守,一面命令兆惠冲击我们左侧,一面从清水塘急行军占领喇嘛庙,把我们变成东西分割局面——但是,我们攻粮库是佯攻,开头要打得猛打得狠打得猝不及防,他把消息报出去,我们就撤往小金川,傅恒也就到了这里。这里,就是这座喇嘛庙,才是我真正的战场。傅恒有鸟枪,但没有炮。我这里埋伏了四门大炮,几千斤火药,人也在小金川也休息吃饱了,在这里打他个心惊胆颤人仰马翻,然后撤回刮耳崖固守。”
  嘎巴想了想,又问:“是等傅恒动手,还是我们先动手?”
  “敌强我弱。”莎罗奔狞笑着,声音又冷又狠,“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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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3:28:30 | 只看该作者
三十四 欲和不和争端乍起 辗转周旋冷湖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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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之后,三枝起火羽箭带着哨子,尖锐地呼啸着从芦丛中疾射出来,一枝中途坠落在沼塘里,两枝射到了傅恒中军行辕仪门口飘然落下。守门的侯富保端着个大碗吃午饭,红米萝卜肉丝辣椒拌起,往嘴里拨拉得正起劲,见箭在眼前落下,骂了一句:“奶奶个熊!莎罗奔吃饱了撑的,不逢年不过节放哪门子起火?”捡起来看,上头缚得有信,箭杆上写:
  抚远招讨大将军傅收再看另一枝,一般结束模样毫无二致。伸脖子瞪眼咽了口中的饭,顾不得揩掉唇上沾的米粒,高喊:“快报王总爷(小七子)有莎罗奔的要紧文书,立马得传给大帅!”两个兵一路小跑进去禀说。
  “嗯?拆开!”傅恒也正吃饭。和侯富保是一样的饭菜。他胃弱饭量不大,乾隆旨意里几次都抄有荣心养胃的药膳,他只选了胡萝卜青芹,比兵士们多出这么一味菜。当下见说来信,傅恒用开水冲兑到菜碗里,当菜汤喝了,凑过来看时,是两封一模一样的信,牛皮纸写了又用蜡浸,显见是防着落进水中。小七子双手拉展了看,上面写着:

  傅大将军中堂勋鉴:我皇上深仁厚泽体天悯人,已屡有旨意息兵罢战,俾益天下而置金川于荏席之上。将军乃欲欺君耶?我使节在京,深蒙皇上优渥礼遇,而将军以倨傲相待,金川地阔八百里,人民散处,而期期于半月至军输诚。非大将军昏愦,是居心不诚,欲以金川人之血染大将军之簪缨也!将军携此不忠之志,欲为不仁不智之举,莎罗奔窃为将军不直也。用是布达聊告微忱,以三日为期专候佳音。莎罗奔朵云共具敬书无任激切!

  傅恒看完,仰脸略一沉思,格格笑起来:“这个莎罗奔!我给他半个月他限我三天!”
  王七子在旁发呆,说道,“我的爷!他可真敢玩命!我瞧这小子是少调教,欠揍!”傅恒将书信揉成一团纂在手心里,悠然踱着步子,许久才说道:“莎罗奔不可小觑,我到金川实地踏看了,才知道张广泗讷亲败得不偶然。”小七子沏茶送到他手上,说道:“那是!他那套儿在我们爷跟前玩不转,他败到爷手里肯定‘偶然’!”
  “是么?”傅恒一怔,旋即大笑,杯中的茶水都洒落出来,笑得小七子直愣神儿,恰李侍尧进来,见这主仆二人形容儿,问道:“六爷这是闹甚么,笑得这样开怀?”“来,你来得正好看看莎罗奔的信。”傅恒说道,又将小七子混用“偶然”的话学说了。李侍尧卟哧也笑,一头看信,口中道:“上回世兄来信,小吉保也出息了,读完千家诗了呢!你跟六爷,眼下也是不小的官了,出去也是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一肚子青菜屎怎么成?好歹也用心学习,得空读点子书是正理。”小七子才知道自己说话不地道,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我没有小兔崽子脑瓜子灵,真得读几本子书装幌子的!就是马革里尸,神主牌儿上的字儿总得认的是吧?”
  “甚么马革里尸?”李侍尧故意问道:“这话甚么意思?”
  小七子道:“马革就是马皮,打仗死了,尸首卷在马皮里头,所以就叫马革里尸——您别笑,那是体面!”
  二人又复大笑。李侍尧看完了信,手指点按在桌上,说道:“这是下战书啊!三天之后他要动手!”“其实他拖不起时间,这都是借口。”傅恒笑道:“信里‘我皇上’说得亲切,也是拉大架子嘛!投降,说到底是件难受事,不打一打,连投降也没有本钱。也没法向部族交待。也是向主子表明,他没有反叛的心,只是我们和他过不去——若论起心,莎罗奔真不是易与之辈。”李侍尧笑着点头:“是这个话,这信要给岳老爷子也看一看。”
  “这仗要打出‘分寸’二字,比全胜还要难。”傅恒敛去笑容说道:“哼!莎罗奔心里有如意算盘,他断然不会打持久僵持仗,他已经没了那个本钱!一定是突袭,强打一阵占点便宜就走!但无论东南北,他都冲不出去,只能打一下,抄刮耳崖北路山道向老巢龟缩。别以为只有‘面缚投诚’才是结局,生擒了他献俘阙下,由皇上处置,也是‘分寸’!你们看——”他走向屋角一个硕大无朋的沙盘木图前,用竹鞭指点,“严令海兰察据守,不得妄自出击增援,我就立于不败之地。莎罗奔回逃的路在这里,这个地方向东北有一座破喇嘛庙。打起来,我带中军占领了它,命令兆惠出一支敢死队从南边抄他的后路,廖化清带人去截断刮耳崖北路,这样,就把莎罗奔和他的大本营给隔断了。真正在我手中收放攻退自如,那才叫打赢了,才能计较下一步的事。”他放下竹棒,说道:“小七子,去请岳老军门过来。”
  第四天拂晓,仗打响了。先是旺堆飞鸽传书,十万火急羽信:莎罗奔率两千人马急攻粮库,备有火箭火枪,攻势激烈。接着海兰察也有急报:刮耳崖两千藏兵向营盘包抄,要截断与兆惠军来往通道,山上丛林里有旗帜鼓角呼应小部队侦察没有发见大股藏兵。已严命部署就地防御。没一袋烟功夫兆惠的飞鸽也到,说用千里眼了望,旺堆粮库西库已经失火,拟派一棚人马前往增援,自请率军进击金川。
  “传令兆惠,东路军全军开拔进击金川。宁可粮库失陷,全然不予理会。命令廖化清北路军南压,遇有小股敌人滋扰不可滞碍,收拢逃散藏兵押解下寨看管,东北两路军傍晚酉时在金川城外会合!”傅恒口中下令,已是行色匆匆,“各军如遭到意外强势攻击,用搅缠术,不必硬打,拖住莎罗奔就是功劳——我的中军大营立即开拔,申未酉初时牌驻扎金川城北喇嘛庙。中途有变立刻通知各军。此令!”说罢,大步出外,见岳钟麒李侍尧都已在大帐前守候也不及理会,大声命道:“贺老六,贺老六呢?”
  话声刚落,贺老六已从帐后大步跨出,跟着十几个大汉,和贺老六一样只穿一条黑裤子,上身打着赤缚,大片子刀提在手里寒芒四射,杀气腾腾答应一声,说道:“贺老六听大帅指令!”王小七在旁看得兴热,“哧”地也撕脱了袍子,刹紧裤带,大声道:“爷,您下令!”
  “很好!”傅恒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跟我的亲兵戈什哈,都打起赤膊来!大丈夫立功厮杀为朝廷卖命,正是时候!——照原来布署,我们三千中军坐竹排,从清水塘直袭金川后路!”
  “扎!”众人雷轰般答应道。
  须臾之间三千军士已经全部登上竹排——傅恒精心枢划,不知演练过多少次的:扎好的竹排齐整摞在大帐西侧,临水压在石阶场子上,东侧全用花篱编起密密遮掩了,一声令下踩平花篱,一只只竹排顺势下水,序列驶入清好的航道里。不知情的谁也看不出,这座中军营盘竟是个暗藏的水旱码头——三十个人一扎竹排,一百多扎竹排浩浩荡荡蜿蜿蜒蜒,象一条水蛇,悄没声息向金川北侧游去。
  整个上午都平安无事,各军士在竹排上吃牛肉干当午餐,怕水中不洁有毒,傅恒尽自干渴得嗓子冒烟儿,只传令军需处不管青菜瓜果开水,能解渴的只管火速运来供应,严命上下军士“忍着,渴极了可以嚼嫩芦箭吃野荷,不许喝水!”全力向西挺进。过了两个时辰,后边运上来许多生芹菜、黄瓜、西葫芦甚至生葱,才算救了急。此时已入金川腹地,傅恒的大竹排在中腹靠前位置,搭眼前望,夹河航道支离横流,密密匝匝都是芦荻青纱帐,一汪青碧幽深不到头,向前延伸,白日中天毫不留情地酷晒下来,人人热得汗流浃背,各营报来,已有二十几个人中暑。傅恒不由骂出一句粗话:“妈的昏蛋!心绷得紧了不会想事儿了么?谁热得受不了,用水冲洗!没有打仗,已经有二十三个减员!”军营中立时传来一阵轻微的欢呼,大家都太紧张,又怕弄出声音来傅恒怪罪,木排上撩水冲凉解暑都想不起来了。又过半个时辰,前面遥遥已见竹遮树掩一带高埠,北面漫荡荡一片碧水荡漾,眼前霍地开朗,漫水过来一阵风,吹得人身上一爽。傅恒掏出怀表看看,脸上绽出些微笑容,说道:“好!照这个走法,申未不到我们就在喇嘛庙了!”接着又一阵风,竟是微微带着寒意,傅恒不禁抚了一下肩胛。
  “这地方真日怪!”王小七笑道:“东西南北风乱吹一气,河里的水也是乱流,没个定性。方才那水撩起来和身子一样热,这里的水浸骨凉!”傅恒笑道:“金川气候天下一绝,六月雪也是常有的。这水是雪山上刚流下的化雪水,风过雪山当然也就凉了,还有从青海昆仑过来的冰水冷风,南边过来的暖流,在山拗沼泽里乱碰乱撞,自然叫人难以捉摸。”王小七道:“堪堪的明白了,主子不说,奴才一辈子也揣不透这学问。”
  话音刚落,前面木排上一阵呼喝鼓噪,夹着乱嘈嘈的叫骂声传过来。傅恒擎起望远镜看,却是南边一带茂密的芦丛中有人向贺老六一干前锋射箭,一簇一簇的从青纱帐深处激射出来,象带尾巴的黄蜂掠天而过。傅恒看了一会,说道:“这是小股藏民遭遇袭扰,各木排可以还箭,不许追捕,全力前进!”旗手听了便摆令旗传示前后,那木排行得越发快了……待到傅恒大木排驶到,芦丛中不但箭射得疾了些,还有似锣非锣似鼓非鼓的敲击声锃锃锃锃响个不停,像是敌人逼近了的样子愈敲愈急,王小七道:“别是大队人马杀过来了吧?敲得这么蝎虎!”
  “这是铜鼓。他们这是给莎罗奔报信!”傅恒冷笑道,“支起十柄火枪,冲着射箭的地方齐开一枪!”
  “——一二!”
  随着王小七挥手,十支火枪“砰訇”一声巨响,霰弹打得芦叶水草唰唰作响,便听芦丛中叽哩咕噜一阵嚷声,似乎有人受了伤在叫骂,箭却也不再射了,但远近水塘土岸草丛茂林之中,这里响一串爆竹,那里吹几声牛角,此起彼伏彼呼此应,竟没有一刻安宁。
  “莎罗奔真乃人杰!”傅恒叹道:“我若不是十倍兵力,百倍军需,也不是他的对手!”说着,竹筏已经停下,此刻傅恒才留心,四周不知甚么时候漫起了大雾,凉凉的带着湿气的霾烟像柔软的棉絮袅袅四散弥漫,随着微风卷荡摇拽,连日色都昏暗起来。兵士们谁也没有见过下午还会起雾,顿时议论纷纷:
  “呀——起雾了!”
  “叫我嗅嗅有毒没有?”
  “不是毒雾,只怕是莎罗奔会妖法,放出的妖雾吧?”
  “他娘的!我们那里用马桶、月经片子布破妖法,这会子怎么弄?”
  “这会子冷上来了!这还算六月天吗?再冷,打哆嗦呢!”
  “兄弟们不要慌!”傅恒高声喊道:“这不是妖法,这是金川有名的寒湖,雪山上的水就是在这儿聚起来又淌到下头的!南边来的热气被凉水凉风一激就成了雾——好比滚茶壶冒出的热气,到了壶口就变成了白烟,是一个道理……这是寒湖水面最浅的地方,竹筏已经过不去了,所有的军士都到泥堤上,把竹筏子垫在湖面上,跑步过去,前面二里地就是喇嘛庙!刚才兆惠来报,莎罗奔袭击粮库的已经被打垮,活捉了二百多,莎罗奔已经退到金川。占了喇嘛庙,金川就在我们手里了,兄弟们干呐!”说着一挽裤腿卟嗵一声就下水,踏着没大腿深冷得刺骨的泥浆潦水爬上堤岸,指挥兵丁拖着沉重的竹排,一张一张卷席一样地铺垫过去,兵士们没了惊惧之心,见主帅率先当头,哪个不要奋勇?生拉硬拽压湖面用竹排铺路。
  堪堪铺到离干岸半箭之遥,突然西南边枪声火箭齐鸣,不知多少藏兵隐在雾中,地动山摇呐喊震天渐渐近来。傅恒略一思忖,便知是围攻粮库的莎罗奔移兵来击。至此,莎罗奔用兵计筹已是一目了然。只要兆惠尊令不在粮库缠斗,从南压过来,顷刻便是全胜之局。但此刻中军三千人挤在寒湖和小黄河中间的泥堤上毫无遮掩,不但有力用不上,且是暴师在外,和一群活靶子差不多。一急之下傅恒按剑嗔目大喝一声:“哪个将军去挡一阵?!”
  “我!”傅恒话未落,贺老六一跃而出虎吼:“先人板板的川兵跟老子上!”眨眼功夫一百多个赤膊川汉应声而出,跳进寒湖,一个个满脸杀气擎着大刀等傅恒发令。傅恒精神抖擞,狞笑一声道:“好汉子!冲过湖去!莎罗奔的兵力是一千五百人左右,和我们是遭遇,他也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多兵来袭。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只要你们顶半顿饭时辰。兵马过湖,他就得逃刮耳崖。”说着,突地又冒出一句粗话:“*娘的好好打,博老爷子给你们记头功!”贺老六大叫一声“得令!他姐姐血板板的,杀呀!”率着众人哗哗淌水而去。傅恒见王小七也目露凶光跃跃欲试,遂道:“你也去!带十枝鸟铳跟上去,贺老六顶得住就别开火,实在顶不住败退下来,就开枪声援!”王小七兴奋得鼻翼都在翕张,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道:“我爹说,战场上要敢离开主子一步,回去打折我的脊梁骨……”傅恒道:“你爹也得听我的——去,杀!”王小七一跳老高,喝道:“轮咱爷们卖命了,上!”
  这确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莎罗奔也没有想到傅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不惜疏通小黄河,乘竹排直抄金川通往刮耳崖的后路,攻打粮库原是打得十分顺手,不足小半个时辰便攻占了粮库的西库门,还纵火烧了临西一座库房,烟火爆竹起火鸟铳铜鼓号角都用上了,守库的兵只退不逃,佯攻声势也没有招来兆惠增援。莎罗奔命烧库的军士稍往后撤试探,守库的兵居然不远不近粘了上来!至此莎罗奔已知傅恒用意:拼着粮库失守,也要把自己缠在金川东侧,堵住刮耳崖通路分割围歼!他心中一动陡起惊觉,急命:“传令叶丹卡,向金川城西移动,敌人来攻,稍稍抵挡一阵就放弃金川,扼守通往刮耳崖要道。派人对海兰察营严加监视,有异常动向立刻来报!”他缓重地舒一口气,自失地一笑,说道:“傅恒用兵太周密严谨了……这里不能再打,撤!”
  但打仗最难的其实倒是全善退兵。藏军已经数月断粮,此刻身在粮库,如何肯听令“一粒粮食不带”?袍袖里帽子里甚至靴筒里——凡能装物什的只情塞填不管不顾,好容易收拢了,粮库的兵象黄蜂一样从库东涌出,呐喊呼叫虚作声势,你走,他也追着,你停他也停,你赶,他就退几步,像一条打不退的狗尾随不舍,厮搅厮缠直撵到喇嘛庙。此刻莎罗奔前有重兵堵截,后有恶大滋扰攻袭,比傅恒处境还要凶险,偏是叶丹卡的兵居然没有前来策应,计算兵力,是五千人对一千五百人,胜负之数不问可知,饶是莎罗奔身经百战智计过人,顿时急得冒出冷汗来。
  “嘎巴带五个弟兄上刮耳崖报告朵云,叫她和叶丹卡联络接应!”莎罗奔举着望远镜观察前路动静,口中吩咐道:“傅恒要攻喇嘛庙!我这里一千五百兵打上去,如果能把他挡在小黄河边就大有希望,傅恒是主帅,如果被我压制住,各路军就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了!”
  嘎巴脆亮答应一声,一字不漏复述了莎罗奔的命令,带了五个人从庙南小路直奔刮耳崖,粮库的追兵想过来拦截,被庙中莎罗奔的卫队一阵排箭射退回去,便听南边军中几个人指指点点,有个尖嗓门叫:“嘿!那个蒙古小军爷——龟儿子原来还活着,是莎罗奔的人!”嘎巴便知是白顺,大声回道:“我的割你鸡巴!——预备金创药!莎罗奔的不流,你们的流!”喊叫着已一路去远。
  “这边留一百伤号只管摇旗呐喊,其余的跟我上!”莎罗奔想有一千多战士,因在粮库带有生粮食裹腹,倒是不饿,只是连续强行军奔袭恶战,都累得筋疲力尽,东倒西歪或坐或躺,有的假寐,有的咀嚼着甚么,有的老兵在低声安慰子侄。
  “大家打起精神来。”莎罗奔想到还要回刮耳崖,自己先打起了精神,登上一道高埠,任猎猎西风吹动自己的袍摆,一挥手说道:“官军势大,我们回崖中躲躲风去!等着乾隆老爷子来讲和。他在西域遇到大麻烦,这里的兵是不能久战的,傅恒六月来攻金川,也就是这个原因。”看着一张张抬起的面孔,莎罗奔的信心也似乎强起来,顿了一下爽朗一笑,说道:“傅恒的损失比我们大五倍不止,这座空城让出来给他养伤!夫人已经带兵接应我们,天黑上了山道,我们就能平安到达刮耳崖。弟兄们,挺起身子,象个金川人的样子啊!”说着便下高埠,看着支撑着起身的人们,边走边对仁错说道:“傅恒再精明干练,决计想不到我在喇嘛庙西入刮耳崖山口还有大炮在等他。我要给他点利害看看!”
  莎罗奔的大队人马向西撤,有些出乎傅恒的意料。他心里明白,官军只是掌握了大小金川的形势,莎罗奔和叶丹卡的兵员合起来还有将近五千五百。照莎罗奔的秉性,无论如何在大撤退前要再和自己打一阵,然后疾速退军。眼下见只有一千多人缓缓向西移动,倒是有些蹊跷了。兆惠和廖化清此刻都已到了他的大营,站在傅恒身边,见傅恒一双眼略带迷惘的眯缝着凝望夕阳,兆惠道:“大帅,他要逃了!他的兵力不支——您要怕有埋伏,我带一千人从南路抄过去拦腰冲他一下。有埋伏老廖策应,没有埋伏就全军齐上,在这里把他包了饺子!”“叶丹卡呢?叶丹卡现在哪里?”傅恒因为思虑过深,眼睛有点发绿,“南路军绕过旺堆,连走带打,在泥浆里淌了近百里……我军疲劳啊!我耽心叶丹卡的三千军马吃饱喝足身强力壮,在哪个山拗里等我们!黑夜作战客军不利啊……”正说着,兆惠帐下军官胡富贵小跑着过来,兆惠便问:“你到山口查看,海兰察营里有没有动静?有没有别的藏兵活动?”
  胡富贵已经晋升千总,跑得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一阵才说出话来:“海……海军门派人过来联络……刮耳崖南麓山壁上没有正经军队,是些老头女人们吹号吓唬人。叶丹卡有两千军队守在刮耳崖山口和海军门营盘中间,不打也不动。看情形是策应喇嘛庙,或者找机会攻海军门,也许是收容散兵游勇……”傅恒道:“你只说军情,不要‘或者’‘也许’。”“这是海军门让标下传给兆军门的话。”胡富贵顶了傅恒一句,又道:“方才山上下来一队人,约有三百多的样子,正往刮耳崖口开。标下不敢再耽搁,就赶着跑回来了。”说罢退到一边。
  “老胡不容易!”兆惠见傅恒只是沉默,胡富贵两眼发直脸色惨白呆望前方,料是他有点发讪,难得地绽出一丝笑容,说道:“几往几来今天奔了二百多里,探这么多军情,我给你请功保奏!”说着用手拍拍胡富贵肩头,那胡富贵竟禁不起这一拍,应手委地倒下!王小七几个人忙上前架扶他。傅恒也收回神来,凑到他面前蹲下身,见他兀自挣扎要起,温语说道:“好兵!我自然要保奏你的——谁有干粮?还有牛肉,给老胡拿来!”
  他滞重地站起身来,又向西边看看,咬牙下了决心,说道:“天黑了就不好打了,兆惠的人出一千从南侧攻击莎罗奔,用两千人防着叶丹卡突袭,我从正面上,直攻刮耳崖道口。打到天黑,无论胜负一定收兵——以三枝红起火为号令,起火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移时杀声再起,南路军三千人马分两路,铁龙般向西向偏西南鼓噪而进。中路军由傅恒亲率直向西疾追,廖化清的北路军则向金川城开去。一时间苍暗的大草地上,星罗棋布的断墙残垣间到处都是清兵,到处都是刀丛剑树,惊得已经落巢的水鸟和乌鸦在残阳中漫天翩起翩落。
  “敌人追上来了!”莎罗奔一行人已经到了刮耳崖山口,进入秘密炮台,从了望口看着如蚁如蜂的清兵漫野扑来,活佛仁错的声音也有点发颤,“故扎,兆惠的兵行动很快,他要拦腰截断我们!”
  莎罗奔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绷得一块一块,看去有些狰狞。不用仁错说,他已看见,直冲而来的清兵已经袭入队伍,队尾二百多人已被旋涡样的人流包围,正在拼命厮杀夺路,眼见傅恒的中军从正面逼来,斗大的“傅”字帅旗都看得清清楚楚,心一横,大喝一声道:“毒蛇噬臂壮士断腕!命令前队不许回救,全力向刮耳崖撤!不听命令就地杀掉!”他看看支在垛子上的红衣大炮,又看火药,那火药已潮湿了,纂起来能象香灰样捏成松松的一团。但他知道,已经装膛的药还能用,嘘准了帅旗渐渐近来,断喝一声:“开炮!”
  四门大炮药捻儿嗤嗤冒着蓝烟火花燃着,但有三根也受了潮,不到炮帽子机关处便熄了火,只有一根几明几灭终于燃尽,便听“轰”然一声巨雷般爆炸,炮台掩体里人猛地一震,砂石土木纷纷坠落,硝烟顿时弥漫呛人,莎罗奔说声“走!”几个人便跃出泥石掩体炮台,向西逶迄而去。莎罗奔一边走,心里暗自懊丧:“几千斤炸药都潮湿了!要能在这里多打几炮,战局也许有转机呢!”
  但他不知道,仅仅这一炮也使傅恒差点丧命,傅恒原是紧盯着莎罗奔的卫队的,转过一道草皮泥堤,突然前面的人全部消失了,他心里奇怪:这一带没有树木,荒滩上的草不过半人深,而且不甚深邃茂密,怎么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见中军纛旗旗杆有点斜,一边命王小七“把旗杆下的楔子砸紧些儿”就取望远镜,王小七便用刀背砸楔子,一抬眼见三十几步开外乱树丛中四个黑乎乎的炮口正对这边,还有几点火星籁籁燃动,他丢了刀,大叫一声“不好!”回身猛地把傅恒推倒在泥堤坎下——几乎同时,那大炮轰然怒吼,烟火“唿”地猛卷过来,王小七眼中一花便人事不省了……
  傅恒一头栽倒在坎下,也跌了个发昏第十一章。他几次派人到这里侦察,回去都说异常潮湿,都是草皮泥坎,万万没想到还有炮,而且炮台就架在这里!几个军校架起他,他尚自懵懂着发呆。因见小七子斜躺在堤畔,头脸上上半身被熏得乌黑炭团一般,肚子上胸脯上几处汩汩淌血,还有几个兵士也一般模样撂倒在一边,或坐或躺或晕或醒倒着,惊定神回,两步过来蹲下,一边叫“军医——军医都死了么?快来,用担架送他们下去!”一边拉起小七子的手,轻轻晃了晃,小声叫道:“小七子,小七子!你……怎么样?”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奴才离得这么近,此刻咫尺之遥呼吸相通,才看清胸前脸上几处烧焦,十几处伤打得蜂窝一样,不停渗血,最要命的是腹部中弹,一堆白花花的肠子滚出来,小七子手捂在创口,看样子是在塞肠子时昏过去的。傅恒这才知道,大炮里装的也是铁丸子霰铅弹之类。
  “是爷啊……脏兮兮的,也忒难看了……爷不用看顾我……”小七子一个惊悸颤一下醒了过来,见傅恒拉自己手,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声说道:“小七子……侍候不了爷啦……”“别胡说,”傅恒握紧他的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福建有个老将军叫兰理,康熙年间打台湾,肠子流出来拖在甲板上五尺多!活到九十八岁,去年上才去世的,你这伤不要紧!家里老小上下都不用*心,成都养伤好了,风风光光回北京!”小七子感激地看着傅恒,说道:“爷别顾我,多少人等着您发令呢!”
  傅恒点头起身,向前看时已是暮色苍茫,西边血红的晚霞早已不再那样灿烂,变成铁灰色,阴沉沉压在起伏不定的岗峦上,近前广袤的大草原水沼上,西北风无遮无挡掠空漫地而过,寒意袭得人身上发疹。炸得稀烂的大纛旗也在籁籁不安地抖动。他再三斟酌,无论如何不宜夜战,掏出怀表看看,说道:“放红色起火三枝,各营收军待命!”便见后队马光祖大跨步赶上来,因问:“甚么事?”
  “岳老军门赶上来了。”马光祖道:“圣上有旨给您。”
  “回喇嘛庙去——传令各军严加戒备。副将以下军官要轮班巡哨!”
  傅恒嗡声嗡气吩咐了,带着随从赶回了喇嘛庙。岳钟麒已守在灯下,见他进来,也不及寒喧,便将几封文卷双手递过来。傅恒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散了架似的没气力,没说甚么,勉强向岳钟麒躬身一拱,接过诏谕,打手势示意岳钟麒坐在石墩上,拆泥封火漆看时,一份是在自己奏折上的朱批谕旨,还有一份,是阿桂的信附旨发来。定神看那谕旨,口气甚是严厉:

  朕安。览奏不胜诧愕。朕已面许朵云莎罗奔输诚归降,卿反复渎奏整军进击,是诚何意?尔欲意以三军苦战夺取金川成尔之名,抑或以全胜之名置朕于无信之地?设使有此二者之一,即胜,朕亦视尔为二臣也!然朕深知卿意必不出此。所奏激切之情谅自真诚,即以此旨诫尔,一则以西北大局为重,一则以西南长治久安为重,速作计划维持原旨,即着岳钟麒协理办差,务期于十五日内班师。卿其勉之毋负朕望。

  把谕旨转给岳钟麒,再看阿桂的信,却一律说的家事,福康安已经回京,授乾清宫一等侍卫,福隆安福灵安也都补入侍卫,说刘统勋晋位太子太保,怎样力疾办事勤勉奉差,自己力薄能鲜,等着傅公回来主持一切云云。讲到金川战事,只说:“圣意仍着公及早撤军,莎罗奔穷蹙一隅,勿再激成大变,至使西方战事有碍。”傅恒皱眉仔细审量,一份语气带着斥责,一份是在说“皇恩”,往深里思忖,自己手握兵符在外,又屡屡奏议折难不肯奉诏……莫非已经在疑自己拥兵自重了?想着,心里一阵急跳,忙又收摄回来。捡看那通封书简时,阿桂的是直接插入,里边一层是上书房铃印,加盖乾清门火漆关防封口,并不是同时发出,”这才略觉放心,额前已是微微浸汗,呆呆把信递给岳钟麒。
  “阿桂还是力主你打一下的。”岳钟麒的思路和傅恒全然不同,看了信一笑说道:“他天天在主子跟前,甚么事不知道?主子要认真恼了,也用不着瞒你。好啊,两个军机大臣一样心思要打,主子又急着收兵,回去有的六爷好看的!”他这样一说,傅恒倒宽心了些,君臣意见不合,自来是常有的事,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怕的是乾隆这人素来心思细密间不容发,是个多疑人,又远在数千里之外,谗言一进入骨三分,也不可不防。思量着,傅恒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有两条,一是主子不在眼前,有些事主子不能临机决断的,当奴才的宁可担点干系,也要替主子想周到,料理好;二是把主子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为一时一事一己利害去想,要尽力想得长远一点,顾及得周全些。主子雄才大略,高瞻远瞩,我们万万不能及一,只有尽心尽力而已……”岳钟麒听着这话也不禁悚然动容,叹道:“这是武侯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成败利纯非所计议了。你既有这番忠志,岳钟麒不敢后人。你说吧,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傅恒垂下眼睑,抚摸着案上的砚——平日这时王小七早已取墨端水,一只手按着,另一手搅得橐橐有声替他磨起墨来,那副全心全意煞有介事的架势,傅恒不止一次笑他,但此刻他正在运往成都的途中,不能“咬牙切齿磨墨”了。半晌,傅恒说道:“我给莎罗奔写信,用火箭送往刮耳崖。再次恳切言明圣意,说明利害。我……可以亲自独身上崖请他下山。”
  “写信可以,”岳钟麒拈须说道:“你亲自上崖不合体制,你是朝廷宰辅三军统帅,不能冒险——让海兰察退兵向南十里以示诚意,该用着我这把老骨头上场了……”
  傅恒咬着牙,看着悠悠跳动的烛光,良久才道:“老将军肯代行,比我去要好。恐怕还要带些东西,比如粮食药品,还有俘来的藏民藏兵,带一半回山上去。不然,莎罗奔难以相信。来,我们再仔细议议,也要防着有不虞之隙不测之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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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3:29:13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五 岳钟麒孤胆登险寨 忠傅恒奏凯还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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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钟麒上刮耳崖,顺利得异乎寻常。清晨傅恒的箭书射发上山,中午时分便接到莎罗奔的回信:“专候岳东美老爷子来山作客,其余人事免议。”
  “我这就上去。”岳钟麒已是行色匆匆,“山上冷,给我把皇上赐的豹皮氅带上,有三四个护卫带我的名刺跟着,就成了。”此刻兆惠、马光祖、廖化清都在喇嘛庙里,实是人人都替这老头子吊着一颗心,看着他换袍换褂,都不言声。岳钟麒笑道:“莎罗奔是个义气人,你们谁有我知道他?别这么送丧似的苦着个脸,准备好酒,下山我们一道儿大醉一场!”
  傅恒不言声将自己常用的小羊皮袍子也填进行李里,转身对岳钟麒一揖,皱眉凝视着他半晌才道:“莎罗奔新败,藏人心高自尊难以辱就,难免有不利于岳公之举。我不怕莎罗奔迎客,只怕他留客啊!”“不会的,我毕竟是他的恩人,他恩将仇报,在族里怎么做人?”岳钟麒道:“有些事不能犯嘀咕。躺在那里想,越想越麻烦,越行不得,一旦作出去,结果其实压根没那么吓人。要恨,莎罗奔也只会恨你,藏人也讲冤有头债有主,断不至拿我当人质胁迫你的,昨晚计议了一夜,怎的临走了,你仍这么婆婆妈妈的?”兆惠素来面冷,见岳钟麒如此从容洒脱行若无事,心下佩服之极,忍不住说道:“老马老廖,我们也都是老行伍了,比得上岳老军门这份心胸胆量么?来,以水代酒,我们敬老爷子一碗!”傅恒的心松弛了一点,也倒一碗水,跟着和岳钟麒一碰,“乒”地一声,五个人都举碗饮了。廖化清道:“莎罗奔敢对岳老爷子怎样,我踏平这刮耳崖,剁碎了他!”
  “不是这一说。”岳钟麒笑道,“我还是平安回来,把差使光光鲜鲜办下来,咱们大家才高兴!”说完便往外走,傅恒等人直送到刮耳崖山口,看着莎罗奔寨中的人接出来才回大营。
  来接岳钟麒的是管家桑措,他和岳钟麒也是几十年的老相熟了,但素来讷言罕语,一路话不多,只初见时见岳钟麒随从只带了四个人,且是谈笑自若满脸豁达神气,略略有点诧异,摆臂平胸呵腰一礼说道:“故扎故扎夫人都在寨洞里恭候,岳老爷子——请!”
  这里的山势愈往西走愈见险峻,行了二十几里,路径已经矗在半山云中,往上看,两壁绝崖几乎合拢,微显一线之天,云雾缭绕间可以看见山顶白皑皑的万年积雪,连山缝间吹来时风都浸骨价冷,一侧山壁斜倒下来掩着山路,有些地方得偏着身子侧着头过,不时有悬藤凸崖擦脸摩臂。岳钟麒这才知道“刮耳崖”三字原非虚造假设。往下看,淡淡的霭雾象稀薄的云岫,万木丛笼深在谷底,幽绿的竹树间河流湖塘纵横罗列,还模模糊糊能看见海兰察的兵营,象谁摆了几块积木在幽谷里的河边。岳钟麒不禁暗自嗟讶:这块绝地要想强攻,真不知得死多少人!“踏平”“剁碎”云云,只是一句豪语而已。走在侧后的桑措也对这位老人钦佩莫名,这样陡峻险绝的路,就是小伙子连走几十里,也都要累得筋软骨酥的,岳钟麒封了公爵的人,比官府的总督将军位份还要高,独身入不测之地与敌军谈判,不但毫无怯色,且是步履稳健,似乎越走越精神健旺的模样,一路有说有笑,指点形势,说往年旧情,到道路十分逼窄处,还用手挽跟从的年轻人!也心下十分佩服乾隆和傅恒,让这样一个人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和谈使臣。
  待到天将黑时,一行人到了刮耳崖主峰洞寨外,这里地势又豁然开朗,往上看,摩云岭主峰淡云缭绕,独峦插天的山顶积雪银光耀目,被落日的余晖映得色彩斑斓。峰下大寨被山遮着,看去已经黝黑。寨门前山顶一片三十余亩大的空场,场周匝都围的巨石堞雉,象一片天然的演兵校场,周围堞雉旁全栽的马尾松树,黑森森乌鸦鸦一片寂静。只是山顶峰口,西北过来的风异样的冷冽,摇得松树都在婆娑晃动,景象看去瑰丽里透着诡异。穿过这片空场,天色已经完全苍暗下来。岳钟麒一行站住了脚,便见寨门里边星星点点的火把蚰蜒一样沿山道过来,因见松木寨门上悬着个甚么物件,象一根绳子下吊着个葫芦,岳钟麒问道:“老桑,那上头吊的甚么呀?是辟邪用的么?”
  “我不知道。”桑措淡淡说道:“请稍候,我进去禀我们故扎!”
  岳钟麒点头一笑由他而去,觉得冷上来,套上傅恒送的皮袍犹觉不胜寒意,又披上大氅,左顾右盼上下打量周围景致,和几个兵士说笑。那几个兵一者冷二者怕,恍忽神不守舍,白着脸嘘寨里动静,口里支吾虚应。一时便听寨中三声炮响,接着长号喑咽齐鸣,两排火把队沿阶疾趋而下,将里边夹成一道火胡同,几百名壮汉手持长刀,身着藏袍,腰中别着藏刀匕首挺立在道旁,一个个目不斜视神情严重盯着前方。接着,嘎巴带着四个衣色相同的亲随兵出寨门,也不答话,分列而立。见几个兵士都吓得脸如死灰,晃悠着身子有点站不住的光景,岳钟麒断喝一声:“给我站规矩了!莎罗奔要杀,自然杀我,与你们甚么相干?这样子好教人恶心么!”
  “岳老爷子发光了!”朵云已经到了寨门,火把影里见岳钟麒威风凛凛精神抖擞,也是心下钦敬,一笑说道:“这是我们迎接贵宾的最高礼节,诸位不要惊疑!”说着迎了出来,向岳钟麒曲肱摊手一礼。岳钟麒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只点了点头,说道:“你看我镇定,摆这样的阵势,我也有点心惊呢!只是我已过古稀之年,甚么也都撂开手了。你的汉话毕竟不地道,应该说我‘光火’,没有发光这一说——莎罗奔呢?就按岁数辈份,他也该接我一接的。”朵云绷住了嘴唇,略一思忖答道:“我知道您讨厌我。这世界太大了,汉人不懂的事情不一定就是错的,而且汉人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打算懂,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南京秦淮河北京八大胡同都有上千的JN,是官员们常常光顾的地方,但有哪个女人嫁两个丈夫,就会象个巫婆一样小看她诅咒她!啊,我们不谈这件事,您不是为这个来的,我也不想谈——我的丈夫应该来接您,但他受了伤,被你们的枪打伤了,他在寨里等您。现在您是我们尊贵的客人。请!”说罢将手一让。
  岳钟麒象猛地被人往口里塞了一团雪,又冷又品不出滋味。孔孟之道连书带诠释,“学问”汗牛充栋,要回驳朵云这几句话,竟一时寻不出头绪,甚么“事夫如天”“从一而终”“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类话头没有根据,也说不清分寸道理,且亦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啊”了两声,笑道:“朵云小姑娘和老头子算旧账了!几十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我都忘记了,亏你还记得!小罗罗子受伤了么?快带我去看看!”说着便走,看着前面火把夹道里闪着寒光的兵刃,若无其事地行了进去。藏兵们听嘎巴一声号令,“呼’’地将火把平举下去,都弯倒了腰,蜿蜿蜒蜒曲折而上,象煞了几个人在一道火溪上徜徉而行。
  “老爷子好胆量,我还记得鱼卡那一场血战。您真是威风八面啊!”出了火把火枪仪仗队,已到崖洞口,这里风大,刚从亮处出来,四周骤然暗得难辨道路,朵云在前面放慢了脚步,深深吸了两口清冽的空气,说道,“您在青海,接济了我们不少粮食盐巴酥油,还有药物衣服帐篷,帮我们渡过了两个寒冷的冬季……您看,我不单记得您不好的事情吧?”
  岳钟麒苍重地叹息一声,说道:“君子爱人以德报怨以直。功我罪我,都由你。”朵云听着突然一笑,说道:“老爷子太多心了,你说我的坏话,我也说过你‘老不死的’——也是坏话,已经扯平了。连我在内,这里的人都十分尊敬您的。我也不是忘人大恩记人小过的那种人。——噢,我的故扎!您在这里!”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叫道,岳钟麒这才看见,莎罗奔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出来,魁梧的身影站在崖洞口板皮木料夹起的过道大庭口,连火把也没点,暗得影影绰绰只见身形,瞧不清脸色。
  “我们就在这里谈吧。”莎罗奔的声音有些滞重,“洞里全都是伤兵,还有老弱病残的部民——点几枝火把来,给岳军门热一碗青棵酒!”
  火把点亮了,岳钟麒这才看清,虽然只是“过庭”,也是足可容一百多人的大山洞口,顶上岩穴嶙峋巨石吊悬,两侧后方都用木板夹得方方正正的,有点像中原叫堂会的大庭。中间摆着粗糙的木桌,放着瓦罐饮具一应器皿,几张条凳木墩也都粗陋不堪,四周弥漫着肉类的焦糊味还有药味……他这才看见仁错活佛也在,穿着袈裟坐在西壁木墩上。
  “请坐。”莎罗奔脸色阴郁,大手让着,“您坐上首。”他顿了一下,看着人给岳钟麒端上了酒,才坐下,语气沉重地说道:“真不愿意这样和您见面,因为我们过去有过深厚的友情,一向是把您当作长者和前辈看待的。但现在却是交手的敌人。”
  岳钟麒的神色凝重下来,扫一眼四周虎视眈眈的卫兵,朵云、桑措还有嘎巴,许久许久才透了一口气,问道:“听说你受了伤,无碍的吧?”
  “两阵交锋,这是平常事。”莎罗奔也沉默了很久才说话,声音象从坛子里发出来那样沉闷:“臂上被火枪打伤了十几处,这没有关系,我心里受的伤比这重得多!你过寨门看见了,那上边悬吊着叶丹卡兄弟的头颅。我在昨天按照我们部族的规矩杀掉了他,天葬了他,只留下头颅,让其余的部众知道挟私报怨不顾大局的人应该受甚么惩罚!”
  原来如此!岳钟麒略一回顾金川之役,已知叶丹卡死因,他点点头,说道:“这种事我也处置过不只一起,除了正法没有别的办理。”“你的来意我知道。”莎罗奔道:“叶丹卡如果遵命,大金川兆惠军救援喇嘛庙,他的三千军马拦腰袭击出去,我至少还可以在金川再打一天一夜,可以捕捉三百到五百官军到崖上来。我可以更尊严地和你坐在一处说话!他竟在千钧一发时候背叛我,背叛他的部族父兄,眼看着我败退刮耳崖!”
  “要你口中说出一个‘败’字,真不容易。”岳钟麒一气喝完了那碗味道稀薄的酒,说道,“我想听听你有甚么主张。”
  “败了就是败了,败军将无话可说。”莎罗奔看一眼岳钟麒身边的朵云,语气里略带一点自嘲,“现在说敌众我寡呀,叶丹卡不听命令呀,都是扯蛋。我只想告诉你,被人捆绑着下山路太难走,我不能让我的部族认为我是个懦夫,莎罗奔宁折不弯,你可以把这话向乾隆大皇帝奏报。”
  仁错活佛轻咳一声说道:“故扎,听听岳钟麒是甚么主张。我们是把他当朋友看待的。”
  “你们觉得还能打下去吗?”岳钟麒问道,他顿了一下,“向西向南向西南,所有的道路都有重兵扼守,连北逃青海的路也已经卡死,傅恒用兵比我精细。即使能冲出重围,到青海到西藏千山万水,无粮无药弱兵疲民,举族都成饿殍,也是惨不忍睹。”
  “我不一定要逃。”莎罗奔截断了岳钟麒的话,语气象结了冰那样冷,“你一路上来看,你也是带兵的。这地方攻得上来吗?”
  “攻不上来。”
  “这是天险,我可以在这里守三年!”
  “这是险地,也是绝地——三年之后呢?”
  至此双方都已逼得紧紧的,目不瞬睫盯着对方唇枪舌剑。莎罗奔突然一笑,说道:“三年之后谁能说得定?也许天下有新的变局,也许朝廷有甚么新的章程,也许地震,一座北京城都烟消云散——这三年,扼守金川堵截围困我们的军队至少要一万人,还要时时警惕我‘逃跑’,皇上累不累?天下那么大,要专意分出心来关照我莎罗奔一个人!”
  “皇上英明天纵,拥天下雄资,尽可‘关照’你。”岳钟麒一哂说道:“这不过是一员副将,比如兆惠海兰察就办得下的差使。”
  莎罗奔也讥讽地一笑:“所以,你来劝我,用你们汉人的话‘丢人现眼’地下山投降?”
  岳钟麒“哦”了一声,仰天大笑道:“丢人现眼?这是招安!招安你懂吗?比如暗夜里向着有光明的地方走,带着你的一族人离开饥饿寒冷瘟疫和战争,能说是一种耻辱?宁折不弯?你太自大了。别说你,多少英雄豪杰,哪个见皇上不要摧眉折腰?你本就是皇上治下的一方豪强,又没有公然造反。现在,还你的本来面目,有甚么下不了台阶的?杜甫有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冻死死亦足’,就算你一人受难,换来金川千里之地,父老康乐,难道不值?看来你莎罗奔没有这个志量心胸!”
  “岳老爷子,”莎罗奔也一笑即敛,阴沉沉说道,“听起来似乎满好的。怎样教我相信呢?洞里现放着两张罢兵契约,一份是庆复,一份是讷亲张广泗在上面签字画押!都不算数了!汉人讲话总归不能信守的。”岳钟麒不假思索应口答道:“他们与你签约,乃是背主欺君贪生怕死讳败邀宠的卑污行径,怎么把我岳某人和他相比?”朵云在旁哼了一声,说道:“岳老爷子为人我们也略知一二。当年有两位秀才到大将军帐下劝说老爷子反清复明,老爷子一边和他们八拜结兄弟之好,一边向雍正爷密报,翻脸无情就把他们扣押起来严刑拷打——我屈说您了没有?”
  这是十分刻毒的诛心之语,也是十分繁复难以说明的一件往事。岳钟麒嘿然良久,心一横说道:“比如叶丹卡,如果找你密谋杀害莎罗奔,你大约也要虚与委蛇探明他的底细吧!你若想听当是真情实况,待我们的事有了结果,我当众向你全族讲说。我岳钟麒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倒是你,还有莎罗奔,当着我的面杀掉了色勒奔,你们不是夫妻?他二人不是兄弟?你倒说说看!”
  莎罗奔霍地站起身来,目中凶光四射,死死盯着岳钟麒,右手下意识向腰间摸去。情势立即变得一触即发,守在板壁下的藏兵跨前一步,都将手握紧了刀柄。
  “有酒没有?”岳钟麒一脸冷笑,将面前空碗一推,再倒一碗来!”
  “待朋友有酒,待敌人有刀!”莎罗奔涨红着脸凶狠地说道,“你至今仍在向我的伤口上撒盐巴!我可以‘面缚’到傅恒营中,但我也可以说‘不’!我可以留你当客人,我也可以杀掉你——在这里倚老卖老么?”
  “那是!哥哥尚且能杀,何况我一个姓岳的?我信!”
  莎罗奔“砰”地一拳砸落在桌子上!所有的坛坛罐罐碗勺杯匙都跳起老高,桌子本来就不结实,受了惊似的弹了一下,四腿歪斜着软瘫下去……十几个藏兵“呼”地围了上去,站在岳钟麒旁边听令。
  “把他架出去,用火烧熟了他!”莎罗奔闷声吼道。
  几个藏兵一拥而上,架起岳钟麒便走,岳钟麒拼力一挣甩脱了,冷冷一笑,说道:“何必故作声势?大丈夫死则死耳,用得着你们架?我去了,你——好自为之!”说罢掉头就走,对藏兵怒喝道:“头前带路!”
  “慢!”莎罗奔突然改变了主意,“把他带到客房里,严加看押——傅恒来攻,这不是绝好一个人质?”
  ……岳钟麒被押出去了。众人被方才的场面弄得一惊一乍,兀自心有余悸,一言不发注视他们的首领,崖洞外一片声响的松涛不绝于耳传进来,山口的风鼓荡而入,吹得松明子火把明暗不定,显得有点阴森,人们都打心底里不住发噤。不知过了多久,活佛仁错讷讷说道:“故扎,这样一来就只有拼到底了……你再思量一下……”朵云看着丈夫铁铸一样的身躯,轻声说道:“你的伤该换药了……唉……我其实很服这位老爷子胆量骨气的……他似乎是个好汉人……”
  莎罗奔袒开臂膀给朵云擦洗换药。他的脸色虽乃铁青,声音已变得柔和:“大家休息吧……岳钟麒和他的兵士们囚在一处,他们一定要评论我,诅咒我,互相交待一些话。派人听着,明早晨一字不漏给我回话!”
  待人们都去后,朵云安排莎罗奔回房歇下,偏身坐在床边出神。她看了看闭目不语的莎罗奔,叹息一声,柔声柔气说道:“故扎,你真的要扣押岳老爷子?”
  “晤,你怕?”
  “我怕。我不想瞒你,真的是有点怕……”朵云偎依在丈夫胸前,摩掌着他篷乱的头发喃喃说道,“我怕你走错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象上次一样去中原寻找乾隆皇帝了……我觉得乾隆没有骗我们……我的心里乱极了……”
  莎罗奔躺着动也不动,象睡熟了一样呼吸均匀。朵云又饿又累,伏在他身边畏怯地听着外间惊心动魄的松涛声,渐渐有了睡意时却听莎罗奔道:“不要怕。我已经想好了,跟岳钟麒下山。”
  “故扎!”
  “岳钟麒说的对。”莎罗奔静静说道,“我本来就是乾隆统治下的一个部曲首领,问心也从没有想过造反——连反到成都的心也没有,一个部曲向博格达汗屈膝,像我们在庙里向佛祖屈膝,恳求我们部落臣民的平安和兴旺一样,是谈不上耻辱的。我早就想好了,我既不是向傅恒低头,也不向岳钟麒低头,我向他们证明,即使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不是一个比乾隆任何一个臣子懦弱的人!”
  她睁大了眼睛,想看清丈夫的面容。但莎罗奔脸上没有表情,半张着眼睑,睫间晶滢闪烁着光,仿佛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朵云诉说:“仗……再打下去只有举族灭亡了……没有屈辱,也没有了生命和光明,只留下满是荒烟野草的金川,和我们无数父老兄弟的幽魂……就算我一个屈辱,能挽回这些,不也很值得么?他送还我们的战俘,还有粮食和药,还在半路上……明天你派人接上来……接上来吧!唉……”他发出一声叹息,象窒息郁结了不知多少岁月那样沉重和悠长。
  “故扎,我听你的,我也陪你去见傅恒……”朵云笑了,抽泣着伏身说道。
  第二天平明莎罗奔便醒来了,他没有理会熟睡在身边的妻子。小心起床来踱到山崖洞口,又进洞巡视了一下伤号,出来时,见嘎巴已经守在洞口,便问:“昨晚是你监护岳钟麒?还有他那几个卫兵,他们都说些甚么?”
  “回故扎的话,岳钟麒他们甚么也没说!”
  “没有说话?”
  “带进板房时他说了一个字。”
  “甚么?”
  “他说‘毯!”
  莎罗奔猛地一怔,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嘎的大笑,“这老头子有趣……哈哈哈哈……带我去见他……”嘎巴一边走一边抱怨:“故扎叫我们听壁脚,几个士兵吓得缩成一团不敢说话,老爷子那边一夜好睡,呼噜儿鼾声如雷,连身也不翻一个!”
  “是么?”莎罗奔边走边道,“啊——那是说他不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说着,已到板房外,却听不到鼾声,几个士兵探头探脑的不知说了句甚么,便听岳钟麒喝道:“别跟老子装熊包!”接着推门出来,一边披斗篷一边对莎罗奔道:“连个皮褥子都舍不得给我垫,一夜冻得睡不好!你这浑小子,给老子弄吃的来!”
  几个藏兵原都偎在皮袍里假寐,见莎罗奔过来早起了身,听岳钟麒这般发作,大家面面相觑,莎罗奔孩子气地一笑迎了上去,说道:“我让他们预备早饭了,吃过饭你给傅恒发信,就说我献一条白哈达给你,你送一条黄哈达给我!”
  “黄哈达!”岳钟麒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面缚”用的黄绫缚带,不禁莞尔一笑,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夫也佩服你!”
  傅恒终于踏上了归途,一旦从山泽泥淖中跋涉出来,回到烟火人间花花世界的中原,听不到士兵*演声,更漏刁斗报时声,看不见两军相交白刃格斗性命相搏的惨烈场面,乍见村姑簪花,牧童逐羊,歌榭戏楼间筝弦萧管齐放,舞女天魔之姿婉转咏唱,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卖,富者轩马过市,丐者沿街乞讨……种种世情俗态,入眼都觉陌生新奇。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一路沿江东下,过武昌,旱路抵达开封,逶迄由德州保定返回北京,一脑门子的炮火硝烟刀枪剑戟影子才淡了下去。
  天兵凯旋。莎罗奔黄绫面缚请罪受封。金川大局顷刻底定。算来前前后后十几年,十万军士埋尸草地,三位极品大员失事诛戮,至此有了结果,朝廷面子给足,莎罗奔折箭为誓永为朝廷藩篱,乾隆一想到西南可以从此无虞就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因严命沿途隆礼欢迎。傅恒向来谨小慎微忧谗畏讥,一路所到之处,督抚以下官员士绅远接远送,沿街百姓烟火爆竹香花醴洒徂豆礼敬,软红十里满眼豪侈繁华,尽目皆是胁肩馅笑之辈,贯耳全听阿谀奉迎言语,心里不耐,又难以违旨,只是催轿攒行。待到京师,又是阿桂纪昀刘统勋三人代天子郊迎,满城彩坊相衔红绫裹树,黄土道上万万千千人拥如蚁,都聚来“瞻仰钦差风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凯旋”;起火、雷子、二踢脚、地老鼠、万响鞭炮响成一锅粥,弥漫的硝烟呛得人流泪,一座北京城竟掀动了,比过元宵节还要热闹了去。傅恒不敢拿大,自潞河驿便弃轿不用,徒步挽辔而行,直到西直门,闻得畅春园鼓乐之声,遥见龙旗蔽日,黄雾般的幔帐旗旌,便知乾隆亲迎至此,忙望阙叩头,随太监卜礼亦步亦趋前来觐见。那黄锺、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种种宫乐越发响振起来,六十四名畅春园供俸长跪拱手,口中一张一翕合唱:
  庆溢朝端,霭祥云,河山清晏,铃旗迢递送归鞍。赫元戌,翳良翰,靖献寸诚丹。载干戈,和佩鸾。功成万里勒铭还,遐迩共腾欢……
  丹陛大乐中,王八耻率队前导,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王辂大乘舆徐徐出了东直门。青缎三层垂檐之上方轸龙亭,上遮云龙圆盖,中间须弥座上一人,头戴天鹅绒纱台冠,酱色江绸夹袍外套着石青金龙褂,腰间束金镶松石线钮带精致挽成丹凤朝阳花样垂着,两手扶栏面含微笑,点漆一样的眸子亲切地看着傅恒——正是乾隆皇帝了。傅恒只远远睨一眼,几步趋跑上来伏地泥首叩头嵩呼:
  “圣主我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满意地点点头,两手扶着两个小苏拉太监肩头庄重地拾级下轿来,环视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队伍,上前扶起傅恒,笑道:“一别年余,朕着实惦念着你。此番全胜而归,非惟军事战争而能局限,西南政治从此畅通无碍,此皆尔卿等不惮涝苦处心积虑忠堇体国,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这是官面垂训言语格调,乾隆娓娓说来,却是一点枯涩僵板味道也没有。傅恒听皇帝讲到不单是战争军事,更要紧的是政治建树,竟比自己想的更为贴切中肯,无数夜中推枕彷徨精心布置曲划种种辛苦,说不尽的心思烦难、劳苦跋涉、辗转照前顾后左顾右盼之苦,都化作一腔酸热之气。已是泪如泉涌,也不敢拭,哽着声音奏道:“奴才焉敢贪天之功?自奴才束发受教,即累蒙世宗今上谆谆训诲,天语叮咛不绝于耳,忠爱之心罔能去怀!即办差稍有微劳,皆皇上平日提携训导之故也!今仰赖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余顽,王师一举烟霾尽消,守隅夷狄顿伏王纲,此皆我皇上仁化万方,德被草莱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与有荣焉……今蒙皇上不次奖掖,恩遇礼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拟比。感念之余思之反增悚惶惚作……”这也是背熟了的奏对格局言语,傅恒边流泪边述说,激切深情出自中怀,乾隆竟也听得泪毗滢滢,半晌才回涕作笑,说道:“真是的,朕也跟着你作这儿女情长之态了!这时候这场面不是长叙的时候。随朕来,乾清宫大筵群臣,我们郎舅君臣促膝谈心!”说着转身,王八耻忙高叫:“万岁爷回驾了!”
  “你这趟差使不容易,”大筵之后,乾隆在养心殿单独接见傅恒,“这当中朕在江南,阿桂在北京,尹继善在西安,朕身边统留了刘统勋和纪昀两个人。刘统勋身体又那样。七事八事的总不得个宁静,高恒的案子未了,又出了个王禀望,还有个朵云搅了北京搅江南……”他仿佛在品咂一个苦果,顿着沉默移时,“皇后薨逝,本该召你回来的,总归没有个放心人在军里,怕招出意外的事,只好让你委屈办差了……”
  说到姐姐,傅恒心里一沉,想起自幼受姐姐抚养训育恩情,如今向秀归来屋在人亡,不由一阵痛心难过,在杌子上屈身一躬,脸上已带了悲凄之容:“奴才在军中乍闻皇后长行,也是心如刀绞,万箭攒射般难过。母亲去得早,我们兄弟年在幼冲,姐姐一人一力把我拉扯大的,不能到箦床前一别音容,为人弟者难遣终天之悲……”他啜泣着拭了泪,声调渐渐从容,“在军中伏读皇上御制《述悲赋》,又接读礼部拟制皇后娘娘丧仪葬礼,细思千古后妃,有几人蒙恩隆重到这地步的?生荣死哀为‘孝贤’表率,这又是我傅家一门之幸!临行相别时,皇后曾说:‘你是我的弟弟,更是皇家大臣。别总惦记我。你差使办得好,我就怎么样也是欢喜的,你丧师辱国丢盔撂甲败回来,就算我认你这弟弟,你自己有脸认我这姐姐么?’噩耗传到军中,惊痛之余想起皇后教训,奴才……只背人痛哭一场,定心忍性努力督师合围,不敢因一己私情荒怠军务的……”他顿了一下稳住心神,又道:“据奴才看,军机处诸公或随驾料理政务,或在外办差,都极尽心力的,方才见刘统勋,黑干瘦弱行动艰难,竟看去比奴才走时老了十年,阿桂纪昀也是满面劳倦……大家四散分处,一事一情往返商榷,自然格外多耗心力。现今皇上回銮居中调停指挥,诸臣奔走左右各尽其力,诸事办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哪得再有几个刘统勋呢?”乾隆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虽然高恒出了事,但朕心里,满州人*守还是靠得住些。阿桂在北京批条子让和亲王进圆明园半夜接魏佳氏出宫,在军机处隔窗教训贵妃,换了汉人他敢吗?”
  傅恒坐直了身子,这些事他还是头一遭听见,他需要惦出话中份量,寻出话中的话来,良久,试探地说道:“纪昀才学品德也还好的。”
  “才学不须说,品行未必无亏啊!”乾隆端着茶杯起身踱了几步,有点自嘲地一笑:“官作大了,没有经过挫磨嘛——福康安和刘墉有个密本参奏他,回头批给你看。纵容家人包揽官司欺门霸产,这还成话吗?!”
  傅恒心里格登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乾隆,一句话也不敢回。
  “朕原想黜他到你军中效劳的。”乾隆小口啜了一下杯子,“但纪昀是个书生,朕甚惜他的才学。家里人作事他担戴,有些怕委屈了他,他也未必知道全部真情,且是苦主很不争气。朕身边一时也找不到替换的人,比较起来他还算好的——唉!清楚不了糊涂了罢了!”傅恒想着,总算说明白了,纪昀发迹升官,自己甚有干系,不能不有个见识,因沉吟道:“皇上担戴谅解,是皇上的恩。纪昀应该知道恩情警戒自励。奴才以为应加处分使其知过而改,奴才可以先和他谈谈。”乾隆道:“可以和他谈谈,处分就免了吧!朕已有旨,博学鸿词科和恩科都要紧着筹办。要着实物色一批人才上来”因见卜礼在外殿探头儿,点着名叫进来问道:“你这是甚么规矩?这是甚么所在,缩头伸脑的成何体统!”
  卜礼立着,吓得身子一缩两腿便软了下去,磕头说道:“是奴才混帐!万岁爷叫传窦光鼐,人已经到了,没见王八耻在哪里,这是他的差使,奴才寻他,不防主子就——就明察秋毫了!”乾隆被他逗得一笑,傅恒也是一笑,乾隆问道:“传见外臣差使不是卜义的么?卜义现在哪里?”
  “回万岁爷话,”卜礼磕着头,语言流畅了许多,“卜义犯了不是,撵了下去,现在寿宁宫扫地呢!”
  乾隆这才想起来,笑道:“他传错了旨意,是无心之过,告诉慎刑司,打二十小板还回养心殿来,他办差使还是小心的。”
  “啊扎——”
  看着卜礼退出,傅恒便笑着要辞,乾隆亲送他到殿口,命人“将和砷新贡进的两柄金如意,还有那尊玉观音,八宝琉璃屏风赏傅恒。还有老理亲王手抄《金刚经》,和亲王献的廿四史手抄本赏给福康安——”他笑着对傅恒道:“朕知道你不信佛,但福康安是居士,你夫人更是虔诚,那是给他们的——回去好生休歇一下,朕已召尹继善来京,就和卓的事要议一下,五天之后到圆明园递牌子,这几天朕不叫进了。”
  这里傅恒辞出去,卜礼已带着窦光鼐进来。乾隆远远见他在照壁东侧给傅恒让道儿,一笑转身回来,坐在东暖阁窗下,隔玻璃看着窦光鼐在丹墀下向殿上一本正经行叩门礼,一脸庄敬之容垂手侍立。待卜礼进来禀说了,方徐徐说道:“叫进吧!”稍顷,卜礼便带着窦光鼐从正殿绕须弥座进来,窦光鼐一丝不肯苟且,在正座前又行了叩头礼,再起身进暖阁,伏地三跪九叩仍是行礼,乾隆肚里暗笑,但知道窦光鼐就这么一付作派,看去有点痰气,却绝然挑不出不是来,也只索由他。待他礼数繁琐已毕,乾隆才道:“见过纪昀了?你是从纪昀府里过来的吧?”
  “臣是从顺天府过来的。”窦光鼐道。他恭肃的神情让乾隆直想笑,他的眼睛仍是在仪征那样,盯着乾隆如对大宾,“臣先到军机处,阿桂中堂当值,说刘统勋约了纪昀去顺天府,命臣前去见纪昀。他们正说审询钱度的事。传旨着臣为江南学政。两位大人都有许多训诲,都是至理名言,然后又命臣前来养心殿,聆听皇上圣谕。”
  “哦,刘统勋在顺天府?”
  “是。还有刘墉也在,还有黄天霸也在,说归德府库银被盗六万两银子,着落在黄某人身上去破案。刘统勋因四川撤兵之后治安不靖,粮价不稳,商酌要遴选得力干员前去维持,他已经几天没有好睡,勉强半躺着办事,料理清楚了臣才上去说话,所以误了接见时辰。”
  憨直守礼,细致得近乎繁琐罗嗦,枯燥得象晒干了的劈柴……乾隆一条一条品评着面前这个人,此人如果雍容随和一点,真是个太子太傅的材料儿——心里念叨着,口中却转入了正题:“你晋升学政,是朕在仪征已经裁定了的。没有经过吏部考核。军机处原说派你到山左山右河南湖广这些省份。但朕想江南是人文荟萃之地,历来多出名臣硕儒栋梁之材,得有个方正多才办事扎实的人去主持才好,所以拖了时日。”
  “这是皇上的器重厚爱。”窦光鼐双手一拱说道:“窦光鼐蒙此重恩,敢不谒尽绵薄,为皇上布德化育,精心简拔人才!”
  乾隆点头一笑,想挪身下炕,下坐端了,说道:“人才关乎一代兴衰气数。这话不用朕反复说了。学政是从三品,也是朝廷的方面大员了。你这个人,*守上头朕信得及,世路上的事似乎太认真。关乎朝廷大局的认真一点原是该当的,有些屑细事太执着,容易招小人的忌。廿四史上多少忠臣没下场,也有气数上的缘由,也因他们从己之德苛求于人,得罪的人太多。朕虽尽力体察,天下这么大,人事如此繁扰,一件一件都处置得妥当也是个难——你能领会朕这片苦心么?”
  “皇上!”窦光鼐听着这话,直从乾隆肺腑而出,一片真情关怀,他的心中一撼,深深沉落下去,伏地连连顿首道:“皇上的圣谕臣铭记在心,永不敢忘怀!”便用袖子拭泪。
  乾隆笑道:“窦光鼐是大丈夫,也有如此儿女子情态?学政的差使只有两条,一是作养扶植一方文气,教化一方礼义廉耻,化解一方刁悍民风陋俗;一是进选人才,奖掖调护和识淹博之士,你*守既好,才学也很可观,这个差使不难办。”
  窦光鼐垂首静听。
  “朕只耽心你嫌富爱贫。”乾隆顺着自己思路说道:“寒土里有好的,自然要格外用心提携,但能读得起书的,毕竟还是士绅殷实人家居多,偏袒一方,容易挂一漏万,士绅地主是朝廷基业根本,子弟们有出息能作官是件好事。你不可执定了都是纨绔子弟,一味栽培穷困潦倒之士,那就失了中庸。有一等学官,为自己身后留地步,越是贫寒的越提拨,学生作了官报恩也越心切。存这样的心,就入了买卖商贾之流,那也使朕大失所望了。要在‘公允平等一视同仁’八个字上,你要记清楚了。”窦光鼐道:“臣读《圣武记》圣祖爷在位屡屡有此圣训。皇上凯切教训,光鼐不敢稍萌此心。”“很好。”乾隆说道,“你去任上,仍有专折密奏之权,地方上的事你不干与,但可以直截奏朕,朕自有料理之法。好好作去,博学鸿词科,江南乡试,着实选几个好的出来,朕再到江南巡视,观赏你的文治风采。”
  本来话说至此,叩头谢恩辞出,可谓圆满妥贴周至无憾。不料窦光鼐一怔,愣愣地问道:“皇上,您还要南巡?”一语既出,暖阁里里外外几十个侍立着的太监立时吓得呆若木偶,仰脸瞠目痴痴茫茫,看看乾隆再瞟瞟窦光鼐,背若芒刺般没做手脚处,刚从外头进来谢恩的卜义站在殿门口恰听见这句话,也吓呆在当地。
  乾隆冷丁的也被他顶得一怔,正往口边送的杯子也停在半空,看着兀跪不动石头人样的窦光鼐,良久,突然一笑,摆摆手道:“不识时务的书生,这里没有老槐树给你碰!朕也不愿你赴任前受训斥。跪安吧……去吧……走前去见见傅恒,不要再递牌子了。”
  “是!”窦光鼐叩头行礼,徐徐正了衣冠,从容却步退出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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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5 13:30:09 | 只看该作者
三十六 心迷五色和坤情贪 力尽社稷延清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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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恒领筵归来,家里已是热闹得翻了个儿。他是天子第一宣力大臣,以宰辅身份领兵在外钦差大臣、军机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又新晋封的一等公爵,满城的门生故旧,谁不要赶热灶窝儿紧奉迎忙巴结?按规矩,钦差归京不能先回家,他在紫禁城赐筵召见,六部里侍郎以下大小官员,凡平素有过一面之交杯水之情的,都早早聚集了他的“公府”里,棠儿待官眷忙里边,福康安福灵安福隆安弟兄敷衍来客,从内院二门内到正厅门房过厦,来客足有几百,东一团西一簇拉手见好儿说闲话磕牙等着“爵爷”回府贺喜。傅恒下轿,见外面长龙般车轿马骡排出去半里有余,轿夫走卒沿海子站了一地,连街上卖小吃冰糖葫芦的也招来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已见三个儿子迎了出来,便站住脚,等他们过来行礼了,开口便说:“这是过庙会么?还是给我送殡?你们也都是有官身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晓事!这座彩坊,今晚就拆撤了,还有这墙上挂的花里狐哨的绸子绫罗,晚上都撤了——谁的主意这么大事张扬的?”
  福隆安福灵安都怕父亲,者者连声退到一边逼手侧立,不敢回话。福康安却甚大方,笑着回道:“彩坊彩帐是万岁爷特旨赐的,老爷您瞧,上头‘光大门楣’四个字也是御笔。儿子问过纪伯伯,纪伯伯也说当得。这些客人咱们并没有请,人家要来,不好硬打发出去。儿子也不愿张扬,人情世故儿,老爷进去见一见,然后一声道乏,每人清茶一杯,端了送客,似乎合宜些儿,请老爷裁度。”
  “万岁爷赐的张挂一下,今晚撤了收库。”傅恒便知事有因由,笑道:“这些人也真是的,这么多的拥来,也不想想,就算有甚么事要办,我能一一记得他们么?”说着挪步进府,那小八子迎着,尖着嗓子可嗓门儿喊了一句——“爵相老爷回府陇!”人们立时肃静下来。
  傅恒从人丛中穿过大院,一霎儿时辰他已改变了逐客主意,脸上换了笑容,不时拉拉这个手,拍拍那个肩,随口说几句体恤问候话上了正房滴水檐下站定。
  “我很高兴,来的都是我的朋友,有老故交,老世交,老部下当年同寅,还有昔年跟我办差的一道出兵放马的,都来了!”傅恒说着脸色泛红,眼睛也放出光来,“只是这么多人,这么点地方儿,站没个站处,坐也坐不下,实在简慢了。按说兄弟做这么大官,该是管大家一顿饭,出兵放马的人都晓得官兵一体,带兵的吃上司的饭叫‘吃大户’,我情愿让大家也来吃我的大户,也管得起,可惜伙房太小了,轮班儿吃要到半夜了,你们总得叫老傅歇歇儿对不对?”
  人们发出一阵愉快的哄笑声。
  傅恒陪着众人笑,接着说道:“说我出远门日久回来,大家来看我,这是人情,傅恒心里领谢了。说到贺功,傅恒不敢当。无论在京从驾,出外办差,我们都是皇上的犬马奴才,办好了是该当的,办不好就该抽鞭子。赖主上洪福,大家携力,这次金川事情办得顺利,不是我傅某有能耐,是主子提携调度指挥有方!如果要贺,我们该贺我们圣天子万年康健!”
  至此众人已听呆了。福康安原耽心父亲为了防小人说话冷淡客人甚至下逐客令,见傅恒如此料理,落落大方不落俗套,不禁暗自宾服:这份相臣风度磊落胸怀,自己还真得从头学学。
  “我知道大家心思。”傅恒摆了一下身子继续说,“有的有公务,有的有私务要和我说,或许有求于我。须得说明白,我有权,这权是皇上给的。我秉公按情理办事,皇上就许我,我怀了私情图谋私利弄权,皇上就要办我。从我这头说,公义私谊自然两全最好,就是私事,只要不害公义,不坏我品行名声,该为朋友作的我也不推辞。总之请诸位老兄朋友谅达我的心而已。”他环顾了一下众人,笑道:“我儿子说,要请众位吃茶。也没有这许多杯子啊——这样,信阳知府给在京从征军士每人送二斤茶叶,我暂借来,每位带一包回去自己冲着吃,好么?”
  “好!”众人也不知是喝彩还是应承,答应得异样齐整。
  看着纷纷离去的这群官员,傅恒轻轻透了一口气,一转眼见高恒夫人站在烧茶伙房大门口,手里提着茶壶失神地望着自己,心里一沉走了过去,说道:‘大嫂,你怎么在这里?”
  “中堂爷回来,府里忙……”高恒夫人脸色苍白,张惶地回避着傅恒目光,呐呐说道:“我闲着也是白闲着,过来帮一把手儿……”
  傅恒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高恒犯事儿是另一档子事。你是诰命夫人,不能作贼役。我和高恒素日私交很好,你们败落下来,应该有照应的。大嫂,高恒的案子是万岁爷钦定的,决断权在万岁爷那里,你不要求这个求那个的了。回头叫人送点银子,教孩子们好好读书,安生守时待命,孩子们出息,你也就有了依靠出头之日。有甚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或者棠儿也成,好么?”高氏流着泪还要答谢,傅恒见和砷和马二侉子从西花洞门出来,摆手说道:“就是这样,你且回去吧——”折转身笑着过去,边走边道:“听阿桂说老马在北京,我想你必来的,方才没见,谁知你们躲到书房去了——和砷,好啊,青金石顶子戴上了!说是管了崇文门关税?和亲王信里很夸你能会办事呢!”
  和砷只腼腆一笑,拘谨地向傅恒一躬答礼,马二侉子笑着向傅恒一揖到地,说道:“中堂爷,您这番出兵回来,我瞧着比先更爽明豁达了——几曾见您说过这么多话?有情有理有章法——老马真是五体投地佩服之极!”
  “你这官场混子,不化钱米汤只情灌我!”傅恒笑了笑,换了正容说道,“那个吴尚贤动身了没有?我在军中,万岁爷有旨问这件事,还问起‘马二侉子何许人’?我给主子密折,说就是秦淮河边和易瑛一道儿买古董的那个人!你看,做皇商做到惊动天听,你不含糊!”马二侉子嘻嘻直笑,说道:“是纪中堂不是易瑛。您把我和反贼扯一处去了!吴尚贤昨儿有信到了大理,估约现在在贵阳,离京早着呢。”傅恒点头,又问和砷:“几个税关都整顿了?现在有多少人?每日能有多少厘金收项,收项归哪里?”
  和砷初出道作官的人,十分严谨慎密,不敢和马二侉子似的那般放肆,忙一侧身陪笑道:“卑职已经整顿了,四个关,每天收项在一万到一万二千两上下,内务府七,户部三成分。中堂,我可真是开了眼,这几个关里头原来官、吏、税丁职份不分,竟是一锅混帐丸子杂脍汤!收来的税有的上账有的不上账,几个人一嘀咕就私分了!内里几起子人都抱成团儿,一头自己私分,又盯着别人。幸亏他们自己不和,都抱成一堆儿,算私分了一个国库呢!开国一百多年,这是个没人留心的黑角儿,不知流走了多少银子——这些人都发透了!”
  “一万二千银子!”傅恒不禁骇然,一年近四百万的收项,自己一向竟没有留心!想了想问道:“你怎么整顿的?”
  “前头的账没法查了,我禀请桂中堂请旨,几个关长和他们的亲戚五十多人一律离位给我走人,各王府荐的人也一律开革,赶走捞钱的,留下办事的。”和砷笑道,“留下的人盘帐建帐,重新调配差使,我和我的管家四关巡视,每日两次雷打不动——这么着,棋就走活了。”
  傅恒赞赏地看一眼和砷,说道:“还这么年轻,有胆量有识见!你没有细说,想必还有别的料理章程,回头写个夹片细细说了,送军机处看。且回吧,我明天歇半日,明天下午到军机处当值,有要紧事到那里再说。”说着便进二门,棠儿已和几个大丫头并嬷嬷婆子二十几号有头脸的仆妇守在照壁前等着了。
  “这一回子爵换了公爵了,”更深人静时分,傅恒曲肱躺在床上,抚摸着棠儿的头发说道:“那年封了爵,说我们府上匾额可以写成‘子宫’,都笑。现在成‘公宫’了……”棠儿偎在丈夫怀里,也用手捋理他的发辫。一别年余,偌大一个家务里外*持,加着儿子出走,日夜煎心,她也变得深沉了。听着丈夫说话,棠儿喟然叹息一声,说道:“你真的看去老了。一小半头发都白了……封公爵,我原也心热,如今到手里,想透了还不就那么回事?安生再给主子出几年力,求主子放你当个文华殿或者武英殿大学士,或者到毓庆宫当太子太傅。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多少是好!……方才听你口气又在问缅甸,缅甸在哪呀,有多远呀?你这人打仗打出瘾了么?好好儿把康儿兄弟调理出来,不一样是给皇上出力卖命?”傅恒道:“不是我逞强,五爷是万岁爷的亲兄弟,恼起来打得他魂不归窍!这里有个道理你一想就明白,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人,奴才们钻沙子偷懒歇着站干岸看河涨,就你着急就你忙,你恼不恼?我并不指着娘娘挣功名,可娘娘毕竟是我傅家护法神。娘娘不在,我更得努力。说到公字上,皇上一力提拔我,做到位极人臣,实在也只能老实拉磨拉到底了。”
  棠儿一眼不眨盯着暗夜,思量着傅恒的话,喃喃说道:“出兵放马忒凶险的了………小七子的事出来,我惊得几夜没睡,赏了老王头一处宅院十个家仆,还有一万两银子。小吉保不肯走,要跟康儿,你回头给他补个缺……你说娘娘,如今那拉贵主儿升正宫是准定的事了,睐主儿和钮贵主儿有那场子事,往后的事繁着呢!想来一个也不敢得罪。钮贵主儿上回传过来话,说上回进的伽楠香珠好,她妹子也想要一串,‘请’我代买。八月十二是她生辰,得赶紧买来送进去。这么着又怕那拉氏不受用,就是睐主儿,如今也大非昔比——一样儿三份礼,钮主儿稍厚些,恐怕才能周到了。这没有五万银子是决计办不来的,方才老马来我和他说过了,总归礼上头要和你身份相合……”
  ……其余如夫妻伦敦之事,久别胜于新婚,自不必细述。
  再说和砷和马二侉子离了傅恒府,两个人没有坐轿,到前门馆子里吃了一顿涮羊肉,出来时天已向黑,约好第二日下午到军机处给阿桂回事便各自分手。和砷自回了驴肉胡同家里。这里名字虽臭,但其实是前明时的屠宰场,早已平废了盖起房子,年积月累成了一条曲曲弯弯不成方向的小巷。唯其名字不雅,房价也就低。和砷此时不阔,化了三百多两银子便买到两进两出一座大院。青堂瓦舍一色都是卧砖到顶的七成新房,倒也堂皇气派。他年不足二十,左保右保已是四品京堂,算得是少年高位了,新朋旧友荐来当长随的也有二三十个,就中选了个机伶的叫马宝云的当了内管家,刘全跟班在任上行走。吴氏怜怜母女两个安排在后院,里外人都叫“嫂太太”,其实大伙上吃饭,和砷书房洒扫庭除浆洗针线活计也做。初合之家热热闹闹的倒也有点兴旺势头。和砷回到家里,已经掌灯时分,见吴氏端饭上来,一边坐了吃,笑问:“刘全下来了没有?我这里不用你侍候,有他们随便弄点吃吃就成——大伙吃甚么?还是馒头稀粥萝卜秧儿炒肉?”
  “我不老不小的闹在后头做甚么?别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热水好了,吃过饭这里洗洗澡,睡着解乏——”吴氏张忙着端了热水又抹桌子,手脚不停口中说话,“刘全下关,带了一包东西在那柜顶上放着,还给帐房上带回二百四十两银子,说是分的‘利市’。我跟他说,这不是伙居过日子,也不是庙里褂海单,得有个管帐先生,收支上头都有帐房上管,家里看门,迎送客人,跟主子的,各司其差,有上下有内外才象个大人家。”说着,放下抹布,从头上拔下银簪剔灯。和砷见她穿着蜜合色杏花滚边大褂,套着雨过天青裙子,弯眉吊梢下一双水杏三角眼盯着灯芯,纤纤五指映着灯红里透亮,象一枝红玉兰般玲珑剔透,不禁痴痴的。吴氏有些觉得,自己审量了一下身上问道:“你看甚么?”
  和砷咽了一口唾液,把碗推过一边,笑道:“方才和老马一道吃过了,这菜好,你带回去给怜怜吃。”吴氏道:”那你洗澡去,我等着把你脏衣服带回去洗。”和砷笑道:“你可小心点,别叫风把灯吹灭了!”吴氏啐道:“模样!刚吃饱几顿饭就学的油嘴滑舌,九宫娘娘庙里你晕着我给你洗擦,身上那个臭,到现在还恶心呢!”和砷笑着进里屋去了。
  一时和砷洗毕更衣出来,吴氏抱着衣服去了。和砷便打开刘全带回的包裹看,一解开便怔住了。只见里边放着黄灿灿亮晶晶三个金元宝,还有一堆散碎银两,从三十两的台州纹饼到几钱重的银角子,一两大小的银锞子,合下来足有四百多两银子!还有个首饰匣子,和砷颤着手打开了,里头是三枝翘凤软金翅儿宫花簪,每枝上头珍珠盘攒嵌着一粒祖母绿——这就贵重得很了,其余还有几个极精致的内画鼻烟壶,四五挂伽楠香念珠……一堆物什在灯下五颜六彩,宝色光气摇曳不定,粗算一下这包东西至少也值五万银子……和砷觉得有点头晕,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了,几曾有这么一堆宝贝放在自己近前!许久,他才从半醉中清醒过来,掩了包裹几步跨到门口喊道:“刘全,刘全——你来!”
  “唉——来了!”便听刘全的脚步从大伙房那边过来。他似乎喝过几杯,半眯着眼进门,看着和砷道:“老爷叫我?”“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和砷指着桌子问道。刘全毗牙儿一笑,说道:“还有二百四十两银子,是他们盘账,前头库银的余羡。这堆物件封在库房里,账面上也没有,大约是从前零碎过关,有的是赋赃截下来没有缴刑部,堆在破烂里头,您瞧这包袱破烂流丢的,人都不留意。我跟管库的说得交到您这里送内务府结盘,就提溜回来了。”和砷问你给人家打条了没有?”刘全木了脸,说道:“老高在外头等我喝酒,没打条子。”
  和砷哼了一声,说道:“这值不少银子呢,明天我送内务府去。关里刚整顿有点头绪,你跟着我得有规矩。幸亏没打条子,不然多少斤两说不清,将来就是麻烦!”定了一下又道:“你歇着去吧。”
  但这一夜他自己睡不着了。起初想得简单:从里头取出三串伽楠珠子,“傅太太不是要用吗?不用找老马,这几串孝敬了!”其余的一缴,然后放心吃饭睡觉办差!但想想不对:这是无头财宝,缴给谁便宜了谁也说不定,缴军机处肯定受表彰,但这算露了富——一次就缴五万,下次不能少了这个数。若说是前任余财,又要按规矩追究,那得罪的人就海了!若是不缴,分给关上兄弟,倒能落个好儿,只是若这次分了,下次分不分?分来分去容易分不匀,人们再借机总捞这个外快,前头的“整顿”算泡汤儿了……循着“留下”思路想,五万银子足可把这个家业好好作兴起来,能把房子修得和阿桂的宅院一样,花厅、花园、海子、假山、书楼、戏台……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转。他想换个题目,想女人,从吴氏身上想到嘉兴楼的“小鸽儿”从吴氏洗澡想到小鸽儿剥脱光了衣服,想来想去又转回来,那堆财宝仍在眼前晃,驱之不去挥之又来。他恼自己“没成色,没见过大世面”。“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坐起来,不睡了。但接下来就没再想“缴”这个字,一直想到鸡叫,和砷才迷迷糊糊睡沉了。
  直到已未午初时牌和砷才一乍醒来。吴氏已经把饭端来。他匆匆扒着饭,看着外边亮灿灿的秋阳,老树婆娑树影参差斑驳。忽然觉得自己昨晚可笑,也算闯荡天下读过几本书的人了,遇了事就是洒脱料理不开,他忽然有了主意,“且留着。待对景儿好时候,直接缴给刘统勋,他是管刑部的,这钱来路不明,缴他是天公地道!”想定了也就神色泰然,起身便走,边走边道:“我去军机处。叫刘全几个关都转转,有事晚上给我回。”吴氏答应着,和砷已经去了。
  待到西华门外,已是午正时牌,和砷下轿看时,却不见马二侉子的影儿。他和守门太监侍卫都极熟的,问了问才知道马二侉子来过了,阿桂叫他回去取一件甚么东西再来。和砷也就不再等他,悠着步子进宫来,待到军机处门口,见王八耻一干太监垂手侍立在窗前,远远乾清门前还有十几个官员小声交头接耳。和砷略一揣度,便知乾隆在军机房。他这个位份无论如何不敢惊动,他吁了一口气,也不远处回避,老老实实站在圣谕铁牌子旁侍立。眼看着傅恒踱着步子从隆宗门进来,他没敢上去寒喧,只把头更低垂了一些。
  “你们看,朕说傅恒在家呆不住,果真就来了。”傅恒一进门便听乾隆说道:“你何必这么紧忙的,宽松休息几日,有的差使你办。”傅恒冷丁的一怔,才见乾隆坐在大炕上,阿桂纪昀,还有弘昼都在炕下小杌子上正在奏事说话,忙伏地给乾隆行礼,陪笑道:“虽是主子体恤,奴才怕歇得懒惰了。乍从金川回到北京,不知怎的,觉得平地上走道儿都不会了!奴才还是军机处的人,主子虽还没分差使,看他们忙,能帮帮手也是好的。”乾隆笑道:“方才还在说这事。虽说都是军机大臣,朕给你首席位份。天下事多,你年富力强,阿桂要提调西北军务,要准备到西宁督军,纪昀修纂四库书不能多管政务,延清不能再拼命了,得把身体养好。所以给你加担子,多为朕分劳。”说着抬手叫起,傅恒只好谢恩道:“奴才敢不竭尽草茅努力襄赞,凡诸政务,奴才们必精心商酌,请旨施行。”说罢叩头起身,又一揖,谢座。
  乾隆含笑点头,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朕料刘统勋也要来的,你们接着说,中午陪朕一道儿进膳。”
  “阿睦尔撒纳要饷要得太多了。”阿桂斟酌着字句说道,“别说一百万石,就是砍掉一半五十万石,陕西藩库榆林厅的粮库就腾空了。再运过青海,就算是十石粮运一石的折耗,要一千一百万石!各路军没有聚集,现在又是秋高羊肥时候,他又是游牧部落,要这么多粮,奴才很疑他囤粮居奇,这个心难猜。皇上,他和三车凌不同,三车凌是定居在乌里雅苏台,家眷都在热河八大山庄安置。他是带兵带部族,有马有帐篷,青海南疆万里草原天高海阔。说句‘走’,找起来都格外艰难。所以万万不能给他粮食多了。”
  乾隆注视着阿桂,问道:“总要供应粮食吧。又要人家前锋打仗,又不供粮食,阵前哗变了怎么办?”阿桂咬咬嘴唇,说道:“可以供,头一次一万石,以后每月五千石,细水长流给他。”乾隆想着一笑,说道:“他临辞时,朕说了满话,说‘粮食要多少有多少,决计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打仗’——现在不好转口昧言的吧?”
  傅恒在旁沉吟道:“主子可以赏他点绸缎珠宝之类的东西以安其心。把他的折子批回去,就说已经有旨叫尹继善岳钟麒火速办理。尹继善在南京,岳钟麒在西安,三地书信调令往返磨蹭。主子又没说不给,他就有气,也只好和尹继善去打擂台——这么着可好?”乾隆听了心里叫好,但这么做又透着不那么光明正大,因抑了笑容,不言声只算默认。傅恒略一思索便知自己说话太直露了,忙转了话题,说道:“奴才回京看了不少积压的邸报。福建将军出缺,台湾知府也有奏报,林爽文潜回,又在各处暗地建教结堂蠢动。奴才想,海兰察原来在太湖水师当过营管带,要强固海防,防止台湾出事,不如调海兰察补缺。川军归营,兆惠率大营三万人到青海驻军,预备着策应西征大军。四川这次用兵,虽说是王者之师秋毫无犯,但菜价粮价都涨了不少,号住民房也有些小滋扰,有的营务纪律不整,与驻地官员百姓也小有口舌龃龉。一条是安民,可以给金辉一个宣抚大臣名义,这些琐细事务由他办了奏明;一条是官员,为征金川的事各方协助出力不少,可否吏部派一名侍郎带考功司的人去一下,分别斟定,和金辉会衔,该保的保该升的升,有玩忽怠情的也有处分,这样,金川的善后事宜也就清理了。”
  “四川免一年钱粮,乡试举人名额增加十二名,粮食由金辉拨给莎罗奔一万石,这才能算完全善后。”乾隆挪动了一下身子。傅恒这些安排他都觉得合宜。他心里是想让福康安带兵历练历练,但福康安年纪资历都还太浅,这话却抬不到桌面上说,一边思量着,心里有了主意,徐徐说道:“刘墉和福康安实在要算这一代的佼佼者了。一文一武,都要栽培重用。就着刘墉晋户部郎中,加侍郎衔到四川,也不局定考核官员,安民的事一揽子差使办了,福康安——嗯,到太湖水师去,加副将衔,兵部侍郎衔,带一带大营才能成将军材料儿。”
  这似乎升得太快了,但乾隆的口气不是和众人商量,而是想定了的旨意,众人都没敢说话。傅恒也不愿儿子成众矢之的,切身的事倒觉得容易说话,身子倾了倾说道:“福康安比起刘墉尚欠老成,奴才——”
  “你不必辞,朕心里公道毫无偏私。朕看福康安比你当初攻黑查山时还要强些。”乾隆笑着起身,适意地在地下踱着步子,徐徐说道:“国家缺人才,不能拘于一格。看准了的,该提擢的不要犹豫,昔日圣祖时高士奇一日七迁,张廷玉也是部曹小吏一下子进上书房的。你们当宰辅的要有点胆略器量。”他看了看窗外,说道:“天色还早,傅恒跟朕出去走走。”说罢便出来。站在铁牌下的和砷见他们出来,本来弯着腰,就势儿打下千儿行礼,却没敢说话。
  军机房里的阿桂有点奇怪,见纪昀掏烟要抽,笑道:“主子一向坐功最好的,今儿象有点坐不住似的。”纪昀笑道:“坐了一个时辰了。方才议到我的差使,皇上博引牵证,说了《左传》说《史记》,又讲楚辞——那都是皇上近来读的书。阿桂你怎么就不晓得附和几句?我猜皇上心里不很欢喜呢!”阿桂吓了一跳,忙道:“我是个带兵的出身,虽读了几本子书,哪能在主子跟前逞能呢?主子也不犯着为这个不高兴。”纪昀笑道:“不是为这个。他猜刘统勋来,刘统勋没来!你没瞧见,傅恒来时他多高兴!”阿桂这才堪堪明白了,忙道:“我们也出去,问问刘统勋在哪里,能来就叫来他。不过,主子未必那么小心眼的。”“你想到哪里去了!”纪昀笑着起身,一边向外走,口中说道:“主子是耽心刘统勋身体不好——刘统勋但有一口气,必定挣扎上朝的……”这么一说,阿桂倒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地一笑,和纪昀厮跟着出来。交待守门太监了几句,便向隆宗门踅去。
  景运门这边傅恒默默跟着乾隆,他不知乾隆单独叫自己出来甚么事,乾隆不说,也不好问,只好亦步亦趋在后边,心里设计乾隆问话题目如何应答。
  “方才站在军机处门口的那人你认识不认识?”乾隆许久才道:“他叫和砷?”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傅恒顿时一愣,忙道:“奴才不熟悉,只知道他叫和砷。好象是阿桂荐上来的?”
  “不是,是和亲王荐的。”乾隆微微一笑,“说是十九岁,朕看还要小一点。”
  傅恒微微睨了乾隆一眼,心里揣摩着,试探地说道:“十九岁做到四品,很不容易的了,他是满洲老人儿,总归占了这个光儿。昨日他和那个叫马二侉子的到了奴才家,听说他管了京师关税,奴才才和他兜搭了几句。”乾隆点头,说道:“你在家对客人们说的话,朕已经知道了,很得体。你晋位晋封,是朕第一宣力大臣,有些话给他们说到前头也好——这个和砷是个理财能手,他请阿桂写了个代奏条陈,请旨立一个议罪银制度,回头转给你看,大意是说有一等犯过官员,或墨误,或失事,或失察,或偶犯,总之是无心之过,允许纳输银两赎其罪愆,朝廷内廷多得些收项,对本人也是惩戒——朕想这个议案不宜发布明诏,但也似乎不无道理,先给你透个风儿。你细斟酌一下再和朕议。”说着站住了脚步。
  这里是景运门外,晴朗的秋空上阳光一洒无余,向南望是箭亭、文渊阁,东边是九龙壁,北看是毓庆宫、奉先殿……以及宁寿门、皇极殿一带都有内务府的吏员带人站岗守哨,人来熙往的工匠有的修墙粉丹施垩,有的拉大锯制作门窗,有的爬在脚手架上给罘思换网,还有叮叮当当给宫门上钉铜页子换辅首衔环的,热闹噪杂不堪。傅恒真的摸不清头脑:怎么皇上会有兴致带自己来看这些?
  “宫里头侍候人手太少了。”乾隆漫无目的地向南走着说道,“如今朕用的太监宫女,不及前明的三分之一。太后有岁数的人了,不能让她老人家有丁点儿委屈。就是皇后,在扬州也是因为跟的人少才受了惊吓——这就事失国体。听弘晓说过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这话不能和外人说,又不能从正项银子里调拨。圆明园那边他们尚且今儿一个条陈明儿一个谏章地聒噪,这里化银子又哪里出?”
  这一说傅恒便全然明白了,崇文门关税已经有人在议论,再加上一个“罪银银”,无论怎样冠冕,都逃不掉“聚敛”二字。但若硬加谏阻此刻立马便要犯了圣忌,单独和自己谈也是寄望于自己的意思,如何拂逆得?一边想着,陪笑道:“这不是大政,皇上以孝治天下,天子起居华衮龙毓,也是礼上当然。只是要严谨些,容奴才细细筹思办理,哪些是可‘议’之罪,哪些罪不在此例,要订出制度。防着宵小奸徒有隙可乘。”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高恒,高氏夫人那张无望可怜的面孔在眼前一闪,遂道:“主上回銮,诸事安妥,高恒的案子也该结束了。奴才在四川,有人把门路都走到大营里去了。早早定下来,就不在这上头分心了。”乾隆起先还笑,听着后头的话敛去了笑容,问道:“你听外臣有甚么议论?”“高恒家中已经抄没了七万银子。前头的帐目是历届盐政上头的事,似乎不能都算到他一人头上。”傅恒说道:“一千多万银子奴才敢保决非高恒一人所能侵吞。这么大的案子又不能不审谳明白再定。回京我问阿桂,阿桂也是拿不定主意。他和王禀望的案子确实不同的。”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乾隆说道。他对傅恒一直好感不减,但又疑心有人怂动傅恒宽解高恒,也怕傅恒晋位骤生骄佚之态。就高恒一案,也是他想定已久的事,不愿随意更动;转思方才说到“议罪银”,傅恒立时现身说法,有点“请君入瓮”的味道。如此种种念头只是倏然转过,因冷了脸,说道:“恕了高恒钱度怎么办?他们死罪不可痯呐——有人在南京给朕说高恒是贵妃弟弟,礼有‘八议’之经。朕说,贵妃的弟弟犯罪不治,那么皇后的弟弟如果有罪,治不治?——你不要悚惶。你自知朕对你信任不二,朕这只不过是譬喻而已。”
  即使是譬喻,乾隆语调也尽量放宽和了,博恒却如何能不“悚惶”?早已惊得脸色苍白冷汗浃背的了,听乾隆抚慰,忙道:“傅恒不敢忘主子训诲!近年带兵没有读书,本来的粗材就露出了本相,奴才自今得多多聆听圣训,谨慎言行,在慎独上头痛下功夫,以期不负主子厚望高恩!”乾隆从未见过傅恒如此惊慌,自知话说重了,进前一步正要加意抚慰几句,猛听得北边有人吆呼,转脸一看,是王八耻正从景运门撒腿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万岁——主子爷——可不得了!”乾隆见他跑近,断喝一声:“你这杀才,大呼小叫的成甚么样子!”
  “万岁……”王八耻一个踉跄,就势儿爬跪到一堆木料旁,上气不接下气煞白着脸连喘带吁说道:“刘……刘统勋老……老中堂……不……不……不……”
  博恒情知刘统勋大事不好,见乾隆横眉立目还在瞪王八耻,忙道:“你歇歇气。刘统勋现在哪里?”
  “在……”王八耻一手撑地,一手偏指西北,说道:“在隆宗门外……轿上……己……已经去传……传太医……”
  乾隆头“嗡”地一响,接着一阵耳鸣心悸,两腿一软就要往木料堆上坐。傅恒见他脸色青黯苍白,张忙之下喝叫几个管工的吏员:“过来掺着主子回宫!快着些,你们要死了么?”几个人忙奔过来架了乾隆肘弯,乾隆觉得两手十指都森凉了,喃喃说:“带朕去……带朕……”傅恒在旁虚扶着他走了几步,看着他脚步渐渐稳健了些,小声道:“主子,您别着急。刘统勋病得有年头了,犯病是常有的事……您先回宫歇着,容奴才去料理可好?”
  “你去……”乾隆点头道:“朕是一时心障,没有干系的,你先去,朕随后就到……”博恒不放心地又看乾隆一眼,加快步子去了。
  但刘统勋已经不行了。他的轿停在隆宗门外小空场上,敞着轿帘,他本人冠顶朝服,一臂架着轿窗,一手捻着朝珠端坐轿凳上,头微微左侧,有点像在轿中聆听外面的动静的样子,但浓眉下垂,双目紧闭,下巴微微垂吊下来,全身象一尊形容枯槁的木雕像般一动不动——显见已经过去多时了。傅恒赶到时,阿桂和和砷正在赶人。军机处候见的几十个官员来看稀罕的官员有几十号,远远地围在一边,和砷是作揖打躬地劝“诸位大人请回避一下……”阿桂满头油汗,喝斥:“有甚么好看的,都退下!”纪昀则连连催人:“叫太医院的人骑马进来!”乱嘈嘈的一片,博恒一到便皱起眉头,叫过军机处一个小章京道:“你没有差使么?到这里干甚么?你,还有卜义,把这里的官员太监名字记下来给我!”话音未落,众人已纷纷抽身如鸟鲁散。
  忙乱中乾隆已经赶来,看见刘统勋这尊坐像,也怔了一下,推开架掺的人,想到近前轿边,又茫然退了一步,有点象梦游人,呆滞地看着几个臣子,许人才问道:“纪昀,你通医道,看,看过脉了没有?”
  “回万岁的话,”纪昀忙回身跪下。乾隆这样,他也看着难过,已是流出泪来,连连叩头,“万岁千万要保重节哀……”
  一语既出,乾隆已经完全明白,所谓叫太医传进看脉如此云云,都不过勉尽人事而已。正没做奈何处,两个太医和刘墉骑马过来滚鞍下骑,太医也不及见驾请安便向轿奔去,刘墉张惶着要过来,乾隆亟摆手道:“先看你父亲,先看你父亲!”刘墉忙回身趋到轿边跪在刘统勋身边,失神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纪昀也凑过去帮着太医捻针切脉,忙得一头大汗,移时,两个太医略一会意,回身向乾隆跪下,颤声奏道:“万岁爷,刘统勋老大人归……归天了……”乍然间便传来刘墉一声痛彻心脾的长恸一号。他头碰得临清砖地“砰砰”作响,身子扭曲着,两手死命地抠那块砖缝儿。阿桂傅恒纪昀等人顿时泪眼模糊。
  “国家从此少一正人,朝廷从此少一柱石。”乾隆早已热泪长流,想起昔年元宵召进刘统勋赐他鱼头豆腐汤,嘱托他“预备着侍候下一代主子”的往事,想起这许多年刘统勋参赞政务,没明没夜死拼着办差,想起这位活包公奖掖清流威震奸宄的种种好处,竟尔如此撒手人震一去不返,乾隆更是悲凄不能自己。任眼中的泪在颊上淌着,待刘墉哭声稍减,他向前走了两步,竟向轿中的刘统勋鞠了一躬!
  阿桂和纪昀傅恒都随着跪了下去。
  “正直聪明谓之神,你是成了神了,还望在天之灵佑戎大清社稷……”乾隆哽咽着说道,“刘墉已经成立,家中事不必念心,自有朕一力成全料理。”
  他后退一步,回头对傅恒道:“传朕的话,布告天下,辍朝三日,为刘延清公礼丧宠荣!”
  


                    1997年6月之望于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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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ly]   知足常足   终身不辱    知止常止   终身不耻 [/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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