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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 人物传记---慈禧太后私生活实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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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6 05:59: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三十一回 朝荷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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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太后决定了怎样去处罚那作恶的广东巡抚的一天,伊虽然已不顾了情面,捐弃了仁爱,毅然决然的宣布了伊的主张;但这种主张原只是受了公正心的一时的驱使,并非出自伊的本意,过后伊就想到了那个受处罚的人的祖及父在本朝所立的功绩,以及他本人过去所表显的几桩功劳,使伊顿觉无限不安。脸上的笑容,全部收敛了起来,老是铁青地仿佛正怀着满肚的忧愤的样子。我见了不由好生奇怪,虽然我也知道是为着那叛臣的缘故,但在那时候,我却还不知道这个处罚的性质竟是那样的严重,影响又是那样的久远,所以我很奇怪在既已处罚之后,何必又抱什么不安呢?
  为了太后一人的不快,于是整个的大内,便又照例的陷入一团灰色的氛围中去了;所有的太监,宫娥,甚至女官们,大家连走路也不敢随便,踮起了足尖,竭力的不使它发出声音来;说话是特别的减少,即使有话要说,也只敢用耳语的方法。其实太后倒并不曾怀着什么怒意,只是心中觉得很难过,象有什么东西鲠着一样;只看伊屡次张开嘴唇,想跟我说什么话,但屡次又都忍住了,可见伊心上真是想得很苦闷。
  一直到这天晚上,伊的心思还不曾解开,以致精神非常不宁,无论怎样小的事情,伊也斤斤地较量着;普通一般老年人所常有的一种暴躁易怒特性,伊在这时候已充分的表显出来了。但是到得快要进晚膳的时候,伊的苦闷突然自动要松开了,因为伊已经开始说话了,而且所说的就是伊方才藏在肚子里的一节话。最先和伊说话的还是我。伊的第一句话是一句问句,这句问句却是非常的奇妙,我委实从不曾料想到。伊问我道:
  “你有没有给人家打过?”
  这一问简直把我问呆了,一时哪里对答出来。我究竟有没有给人家打过呢?这问题对于我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原是无需推问的,而且是绝对不可能的!“打”这一种处罚,原是只为着人家的奴仆,以及太监和奴隶们而高的。我自己也承认当我年轻时,因为性气很暴躁的缘故,逢到家里仆妇或婢女们做错了什么事情,触怒了我,我少不得也要责打伊们几个。而伊们受打之后,还得跪下来向我磕头,谢我的打,并自誓以后决不再犯。这种事情,在我们看来仿佛原是很应该的;可是我自己又应该受什么人打呢?或者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吗?但我的母亲是最和软不过的,婢仆也不打,哪里会打我?父亲虽说严厉一些,却也从不曾举起手来打过我,便是高声的责骂,也可以说是向所未有的!
  因此我就答道:“这倒是没有的事!太后,到目前为止,奴才确不曾给人打过。”我的话虽已说出了口,心上却依旧很狐疑,不知道太后得到了这个答复之后,又将说什么话。
  “事势这样强迫着我,使我不得不已而降罚于我们的朝臣中的一人,”伊似乎并不注意的我答复,只须我说出了便算了,接着伊就直接说出伊自己的心事来。“象这样一个立朝已久,而且在过去也不无微劳足禄的人,一旦要把他斥辱开去,委实也是一桩令人极感不快的事!然而他既已干错了事,又经彻查不枉,那末就非处罚他不可;要是我们轻轻地放过了他,不给他一些处罚,其结果必至使各省的巡抚,全把这广东的巡抚做榜样,一般也贪赃枉法起来,这还成什么体统?所以依着律法而论,他所受的处罚真是再也公正不过的了;不过还有一些遗憾,虽然他是应该受罚的,但由我们这些仅能勉守法度的人去处罚他,终觉有些不安!你可听人说过吗?做父亲的人逢到他的儿子干错了什么事,不得已而要用手掌或棍棒去责打他的时候,他的心上总不免有一种很痛苦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这个我倒还不曾听人说过咧!
  “啊!是什么啊?老佛爷能讲给奴才听听吗?”我很诚恳地请求着。
  “做父亲的往往要挥着老泪,向他们的儿女们说道:‘我如今没奈何而打你们一下,但我自己却比受了十下还痛苦;我如果打你们十下,便等于打我自己一百下。你们的痛苦是在身上,我的痛苦却在心里!’现在我把这一个久立朝班的大臣,这样处罚了,我自己心内所感到的痛苦,真也不输如他所感到的咧!”
  “然而事情已是这样了,我们必须赶快找些旁的事情来做,才好使我们把这些烦恼驱逐开去;要是不然的话,我们自动必能把这件事忘掉呢?但是我们真有非把它忘掉不可的必要,因为我们的朝臣太多了,以后怎会没人有再犯罪;有人犯了罪,当然又不免要处罚了,假使一次一次的烦恼堆积起来,岂不要积得太多了?我们这样身子不好的人,那里禁受得起?弄得不好,给他们气死了怕不不够!但有什么用呢?”
  从太后上面这两段谈话上看来,伊老人家也还不无几分能够辨别是非的心;伊把那位广东巡抚所干的事也确认为非,可见伊尚不是全不辨黑白的人。据我平日留心体察,伊不但对于人家干错的事瞧得很清楚,便是伊自己有了什么错误,也很能警觉,而且从不故意的文饰,每能很坦白地承认;当然伊老人家是绝对不会因干错了什么而受人责罚,或自去向人道歉的。大致是这样的:譬如伊有一天,伊要我做一件什么事情,我当时虽已觉得这是错误了,但为着不敢随便违抗伊的命令的缘故,仍照着伊的主意做了,待到做出来之后,当然大家都知道是错了,可是谁也不敢批评,太后自己也只当不曾瞧见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及至过了四五天或六七天,我们对于这事已经完全忘掉了,伊老人家却还会自己招认起来了。
  “那天的事实在是我的错!”伊总是这样的说。
  我们听伊说了,真恨不能答道:“本来就是你的错啊!”但我是决不敢如此放肆的,只能心上这样想罢了。
  现在再说太后为了不愿再给那放逐广东巡抚的一件事萦系在脑际,以致使伊时感不快,于是伊就亟着要做些比较快乐的事,藉以忘掉所有的烦恼;伊想了好久,终于想出来了。
  “这几天,荷花必须是开得很旺盛的;明天早上,少不得又要几百支开放出来了!”伊向我们说道:“所以明天早上,我们大家必须特别的起得早些,一同上昆明湖去,驾着那条游艇,尽量的赏玩一番。各人记着:在早膳之前,一定就要出发的!”
  因为明天早上已预定下这样一件有趣味的消遣,立刻就把太后所有的一股烦恼扫除了,一直到伊上床安息,也不曾有过暴躁愤怒的表示;就是上床之后,似乎也比往日睡熟得早些,而且鼾声频作,睡得非常甜蜜。我这一夜原是轮到值宿,虽因伊老人家的烦恼已除,可以不用再愁虑,只是一来坐在地板上,根本上不容易睡熟,二来心上记挂着明天清早要出去游湖的事,便越发不能合眼了;便这样朦朦胧胧的一直支持到第二天的清早。这里所说的清早,真是一些不含糊的,大约有三四点钟模样,太后和其余的人全都起身了;及至大家拾收齐整,蜂拥似的跨上太后的那艘御舟,慢慢地打昆明湖上浮动的时候,距离太阳上升,也还有好一会咧!今天,太后所用的一张御座,比较上是很高的,安在船头的中央;后面呢,排着许多小型的矮凳,供给我们几个女官憩坐。我们的船还是用竹竿撑着,绝不倚侧地慢慢地望昆明湖的北部荡去;在那里,荷花种得最浓密的一部分,荷叶田田,看去仿佛是在水面上铺下了一张绿色的地毯一样。接着,太后就很温柔地说道:
  “把这船停住吧!大家静静地候着,看着,听着!”
  这时候的情景,可说是很有些神秘的意味;在东面的远处,虽然已有一部分的天空很悦目地宣染着一重红色了,但太阳的头,却还躲在下面不曾探出来。灰黑色的夜,正在逐渐向西移去,把它占据着的地位,一些些的交割出来;有几缕黑色云烟,袅袅地曳在半空,如同夜之神所系的衣带一样。许多的翠鸟,在我们的两边飞翔着,但并不歌唱,似乎在静消消地享赏着清晨的天籁,它们都飞得很低,有几头差不多要把他们的翅膀在水面上掠过了。在我们的前面,无数的荷叶,随着阵阵的晓风,倏左倏右的起伏着;湖水所激起的微波,有时会把它们一起的淹下水中去,但不久它们自己又会挣扎起来了,一阵摇摆,叶上的水便都成了圆点而落下来了,在不甚明亮的晨光中,看去真象是一颗颗亮晶晶的珍珠。
  各人都静默着,到处没有一些声音,如同在大沙漠内一般的沉寂;整个的颐和园,不见有半点灯火,好象是它还在那里睡着的模样。我们这一起人今天如此的破例早出,直象是出来干什么秘密工作的,想来真是好笑。其实太后教我们今天起个大清早,随伊到湖上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实在不曾明白;别人是否已领会,我也不敢问。可是太后的神气却是十分的安闲镇定。——因为伊自己原已知道将有什么奇遇要发现地。我瞧伊的脸上委实在些神秘的表示,并且好象还在思索什么。伊的一对眸子不是看在那一大堆荷叶上,便是抬起来望着东面的天上。
  “大家注意着!”伊突然又向我们低声说道:“将有一个不易常见的奇景在你们面前显露了!当太阳繁荣昌盛起来的时候,你们留神瞧着,那些含苞未放的荷花都会一霎时开放了!”
  于是我才知道太后是要我们来瞧一种自然界的奇景的,这个是谁都不会不感兴趣的,我的视线便牢牢地看着那些荷花的蓓蕾;当然它们的数目是很多的,到处可以见到,象许多未出巢的小鸟一样在伏在绿叶的中间。前几天,我也见过不少的蓓蕾了,昨天我还见过,我差不多是看它们由小而大的长起来的,现在已是很肥大了,且又充满着一股奋发的生气。
  灰色的天幕已渐渐的揭尽了,晓风和微波也不再无意识的活动了;仿佛是连它们两位也在静消消地等待着那奇景的显露。晨光慢慢的透发,照遍了各处,便是我们身上的衣服,也渐见光亮了。
  我不觉又想起了前几天的那次早朝,以及昨晨才颁布的那条上谕,忍不住偷眼过去看了太后几眼,从伊此刻的容色上推想,很显然地可以知道伊早就把那放逐的广东巡抚忘怀了;这件事的影响已经完全消失,伊此刻是正在全神贯注地盼望着那快要升上来的太阳,和那些含苞欲放的蓓蕾。
  终于,我们可以看见那红得象血,圆得象盘的太阳的顶儿了,大家不由格外郑重地注视着,连太后自己也只敢用一种耳语似的声音,消消地说道:“你们快瞧着啊!”
  这时候,所有的人的眼睛全已牢牢地钉住在那一块绿地毯似的荷丛上了;我自己更是特别的兴奋,两颗眸子没命的涨大,涨了又涨,——正和那些肥大的蓓蕾在同时涨大着。的确,它们也在那里涨啊!几百枝,几千枝,凡为我们的视线能够及得到的所在,全有它们的影儿,没一概不在涨着,摇着,放着。
  太阳越透越高了,已有半个挂起来了。
  那几千百枝蓓蕾也越放越大了。
  象这样太阳尽升起来,荷花尽开放起来,空气中顿时就添了一重清香扑鼻的气味,在我们的头上吹着,在我们的两旁佛着,似乎连人的呼吸也香了。这正是最可爱的荷花香啊!其时东方的一半红霞已罩过了半空,快要侵入西方来了。那些荷花的蓓蕾吸引住了每一个观众,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可爱的景象,每枝蓓蕾全象一个小孩子的小拳头,那些花瓣更象是一条条肥白粉嫩的小指头;它们在开放的时候,正和一个小孩子睡醒之后,把他的小拳头徐徐展开的情景一般无二,的确值得欣赏。
  我因为方才曾听太后说过,要我们“听着”,于是我就侧着耳朵,用心听着;实际上原是听不到什么声音的,只因受了心理作用的影响,我仿佛真的已听到那些荷花开放时的沙沙之声了。
  荷花越是开放得大,那股香味越发浓烈。
  不鸟们也闻到香味了,都从各方飞了过来,尽在那一堆荷丛上低飞着;它们的翅膀在空气不停的鼓动,又发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功用。就是那阵荷香竟被它们帮着吹过来了,使我们分外容易闻到。
  太阳升越高,光芒也渐渐的强烈了,湖上的一切,全给阳光揭露了开来。
  现在我们已可看见那些荷花中的粉红色的花蕊了!——不过这时候它们还不曾完全开放,依旧保留着蓓蕾的本色,它们似乎是在期待什么,只把香味尽量透出来,仍不愿毕露色相。
  “啊!这是多么有趣的一片奇景啊!”老佛爷又独自说起话来了。“而且是一片充满着生气的奇景!人在这种时候,才会戌到大自然的美妙和可爱,并且可以知道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和我们人类都有相当的关系。……”
  伊的话音是又低又柔和,以下的话,简直就象这样含糊过去了;原来伊自己也已惊觉方才那几句话实在说得太不顺口,而且也太欠理了,因此便故意的含糊过去。其实我们这些人谁也没有留神听伊的话,大家都已受了眼睛的欺骗,以为有这样许多的荷花同时在舒放着,想必真有一种美妙的声响可以听到,所以船上的人,个个已象这一样的在侧着耳朵细聆“荷声”了。
  其时那些半开放的荷花却实在不再开放了,它们都静悄悄地期待着,粉红色的花蕊依旧不曾现出全身来。
  太阳的光芒跃过了京城内的无数的屋脊,直向西北那边射去,颐和园也在它的行程中拂过了;最后,太阳上升的速度忽然很惊人地增高了,差不多是在一寸一寸的跳起来,下至照遍了全湖,使湖水完全涂上了一重银色。
  现在,太阳已毫无遮蔽地全身显露在空中了!
  太后所说的奇景这才真正的出现了!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太阳在天上全部的透露出来,那湖面上几升百枝的蓓雷便也全部的开放了出来,花瓣平平地伸展着,很匀整的贴在绿叶上。最使我惊奇的是何以那些半开放了的蓓蕾在太阳没有整个涌现之前,尽是那样的期待着,而待太阳全部挂出来之后,一霎时又一起开放了。难道说阳光能有催花开放的魔力吗!自然界的奇迹,真有不可思议之处!
  荷花通常总是粉红色的居多,白色的也还不少,但在昆明湖中,却很有几许为外间所不经见的奇种。这日,太后就第一个发现了两朵稍带绿色荷花,伊便忙着指点给我看,并悄悄地告诉我这是价值极巨的名种;伊的声音说得非常的低,而且有些发抖,想必是因为伊此刻已瞧得太高兴了的缘故。人在太高兴的时候,心是往往会颤动的。
  “让我们赶快去把那几朵淡绿色的采了下来,”太后又说道:“在我们未用早膳之前,尽先把它们用净瓶盛起来,供到观音菩萨的座前去。象这样罕见的奇花,理该先去供菩萨!”
  太后圣于观音菩萨原是供奉得很虔诚的,我自己也颇有相当的信仰,可是此刻我的脑神经上,却依旧惦记那被发往黑龙江去的巡抚,因此不曾注意到这一点,但后来我就决心掷开了这桩烦恼的事情,尽心瞧着那些奉了太后谕旨去采摘荷花的太监,驾着小舟,在荷丛中往来摘取。太后不不时叫人高声传话过去,这样那样的指点他们。在我们回宫之前功尽弃,除掉供菩萨的绿荷之处,寻常的粉红色的荷花也采满了十几筐,太后今天真是得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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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6 06:01:20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二回 太后的梳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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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在欧美人士以化装术炫耀当世之前,我们的皇太后,已早就很透彻地发明了许多美容的秘决,有几种到如今可说还不曾给人家发现咧!所以我在当时就确认每次早朝之前,随着太后上伊的梳洗室中去瞧伊慢条斯理的化装起来,委实是等于去上一课“美容术”,而且是每次都能给我们得到新的体验,决不会让我们白白地站上半天的;因为伊老人家对于面部化装的一件工程,始终是十二分小心地从事着的。
  我因为特别的醉心于太后的化装术,所以只要有机会,总欢喜悄悄地挨去瞧伊打扮;伊是面向着一张月牙形的梳妆台坐的,我就站在伊的背后。说起伊这一张月牙形的梳妆台,倒也很值得特别提一提:它的式样乃是由太后亲自拟就的,高低长短,无不极度适宜,使用时的便利,简直无可形容。论到它上面的镜子,虽不曾有象现在这样的凸镜,可是上下左右,装得真不少,而且每方玻璃间的接缝处,因为镶工的精致,都是非常的紧密,倘不凑近去仔细瞧看的话,便会误认是整块的玻璃。太后有了这样完备的镜子,已说可安坐在椅子看到伊自己上半身的各部分,无需再站起来或侧过去了。
  太后每次化装所费的时间,自然是很长的;伊必先很稳妥地坐端正了,然后开始化装。
  伊所用的第一件东西就是粉。有一天,想来大半是伊老人家已经知道我很注意伊的化装的缘故,竟很详尽地告诉了我许多的秘密,首先论及的,就是伊所用的粉的制法。
  “给你说实话,我们对于一切化装上的用品可说没一种不是精工选制的!”伊慢慢地说道:“倘不是最上等的精品,我们是决不要用的,便是他们也决不敢贡上来,你大概心上总不免很奇怪吗?照普通人家的习惯讲,已做寡妇的女人是不应该再用什么脂粉的,但我们却天天在调弄脂粉,岂非很背礼吗?可是这也不是我所创的例,上代的老祖宗,已早就这样了。尤其是我们处在这样地位上,所穿的衣服,往往很鲜艳;衣服的颜色一鲜艳,可就不能让自己的容颜再保持着灰褐色了,因为容色和衣色如其太不相称,委实是非常难看的。这就是我们不能不打扮打扮的缘故!”
  “现在先说我们所用的这种粉:它的原料其实也和寻常的粉一般是用米研成细粉,加些铅便得,并且你从表面上看,它的颜色反而尤比寻常的粉黄一些,但在实际上,却大有区分。第一,它们的原料的选择是十分精细的,不仅用一种米;新上市的白米之外,还得用颜色已发微紫的陈米,如此,粉质便可特别的细软。第二,磨制的手续也决不像外面那样的草草,新米和陈米拣净之后,都得用大小不同的磨子研磨上五六次;先在较粗的石磨中研,研净后筛细,再倒入较细的石磨中去研,研后再筛,这样研了筛,筛了研的工作,全都由几个有经验的老太监担任,可说是丝毫不苟的。这两种不同的米粉既研细了,就得互相配合起来,配合的分量也有一定,不能太多太少,否则色泽方面便要大受影响。第三,我们这种粉的里面,虽是为了要不使它易于团结成片的缘故,也象外面一样的加入铅粉在内,然而所加的分量是很少很少的,只仅仅使它不团起来就得;外面所制的往往一味滥加,以致用的人隔了一年半载,便深受铅毒,脸色渐渐发起青来,连皮肤也跟着粗糙了,有几种甚至会使人的脸在不知不觉中变黑起来;如果在举行什么朝典的时候,我们的脸色忽然变了黑色,岂不要闹成一桩绝大的笑话!”
  太后的幽默和风趣,有时候委实是很能够意味的;试想一位庄严肃穆的皇太后,在伊的群臣之前,突然变出了一张黑脸来,兀的不要笑杀人吗?我悬想到这个情景,差一些就要笑出来了,但我只能忍耐着,哪里敢笑;因为我要是一笑的话,伊就会在镜子里瞧到了,也许便要逼着我说明何以好笑的缘故,这样教我将如何答复呢?
  伊的粉虽然是那样的考究,但伊却用得很少,不象寻常一般妇女那样的动辄涂成一张曹*似的白脸;伊只是很薄的敷上一层就算了,大概这也是伊的“美容秘决”之一。
  “我们所用的胭脂,”伊接着又说道:“制造起来,简直尤比粉来得讲究:它们是纯粹用玫瑰花的液汁所制成的,玫瑰花汁原算不得是什么希罕的东西,寻常的胭脂中,用它的尽有;所以我们的特长,又在精选,因为玫瑰花的颜色不但不能几千万朵完全一样,便是同在一朵上的花瓣,也往往深淡各别,如把这种深淡各别的花瓣一起收来,捣成液汁,结果便难望能有颜色鲜明匀净的胭脂可得,至少必不能和一朵颜色极正常的鲜玫瑰花相比。因此,我们把许多玫瑰花采来之后,必须逐一检验,只把颜色正常的花瓣摘下备用,其余的一概弃去;这种拣选工作峭但很费时间,而且也不是一个毫无经验的生手所能从事的。……”
  伊说到这里,我立刻就明白了,怪不得我常在某一座偏殿里瞧见有几个太监围着一只大竹筐,象搜觅什么宝贝一般的细心地拣摘着玫瑰花瓣,原来是为着做胭脂用的!
  “待到颜色正常的玫瑰花瓣拣满了相当的数量以后,”太后津津有味地继续给我讲解道:“于是便把它们安在洁净的石臼里,慢慢在舂,一直舂到花瓣变成厚浆一般才歇;接着再用细纱制成的滤器滤过,使一切尽可能质完全滤去,成为最明净的花汁,这样就得开始做胭脂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工作了。……”
  太后的梳妆台上一向就安着好几方鲜红色的丝绵,这是我久已知道的;此刻伊就随手拈起一方来,并且一柄金制的小剪刀,轻劝地从这上面剪下了很小的一块来。
  “花的液汁制成后,我们便用当年新缫就的蚕丝来,(当然是未染过的白丝)”伊又说道:“压成一方方象月饼一样的东西;它们的大小是依着我的胭脂缸的口径而定的,所以恰好容纳得下。这一方方的丝绵至少要在花汁中浸上五天或六天,才可以通体浸透;瞧它们一浸透,便逐一取出来,送到太阳光下面去晒着,约莫晒过三四天,它们已干透了,方始可以送进来给我们使用。所费的工夫,仔细算来确也不少,幸而我们也用得不怎样浪费,每做一次,总可够五个月半年之用咧!”
  太后擦胭脂又是怎样搽法呢?
  伊先剪下的一小方红丝绵在一杯温水中浸了一浸,便取出来在两个手掌的掌心里轻轻地擦着,擦到伊自己觉得已经满意了,这才停止;因为从前的女人,掌心上总是搽得很红的,所以太后第一步也是搽掌心。掌心搽好,才搽两颊;这时候伊可没工夫再和我说话了,伊把伊的脸和镜子凑得非常的近,并用极度小心搽着,以期不太浓,也不太花,正好适宜为度。最后才是点唇,不过从前的人决不象现在人一样的把上下唇的全部统搽上口红,伊们是只在唇的中间搽上一点胭脂,这恐怕就是受着文人“樱桃小口”的一句形容词的影响罢!
  及至太后自己把面部的化装施行妥善以后,便教人出去招呼那御用理发匠走进来给伊承值。这个理发匠自然也是太监,可是据同伴们告诉我,他的技术之精熟,在中国可称独步,没有一个能和他比拟的人,所以太后也非常的信用他,时常赞誉着。但在那理发匠自己,却未必很愿意为太后承值;第一就因为太后的脾气太不好。动辄要受责骂,使他常觉战战兢兢地象在给一头老虎抓痒一般。有时候偶一不小心,多给太后梳下了几许头发来,或是梳的时候,碰痛了伊一些,那就不能饶恕了,总得立即拖出去责打几十下宫杖,杖完还得进来承值;不过这种情形究竟是极难得碰到的,即使多梳了几许头发下来,他也有很快的手法,会瞒过太后,悄悄在递给站在他近旁的那个宫娥去丢掉。我想宫娥们肯这样帮着他作敝,少不得总要以打他那里索取一些财物,即使如此,他自己也还值得,总比给太后瞧见了挨打几十下屁股好些;何况批屁股还不是顶凶的责罚,太后未必一定就会满足。说不定还有更大的祸事呢!
  “头发真是一件最讨厌的东西,尤其当人的年事稍高时,黑发一根根的变灰白起来,更令人可恨!”太后一面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伊自己的头发,一面向我说道:“而象我们处在这种地位上的人,越发不能让它们灰白起来。这倒不是我们的虚荣心在作怪,事实上我们确有不能不使我们的皮相,处处保持着完美的状态的必要;就为这个缘故,我们便非把头发染黑不可!”
  伊这样说了,我就用心瞧伊究竟怎样的染黑伊的头发。
  在伊的梳妆台的某一具抽屉内,藏着有几缸颜色深黑,而且瞧上去仿佛是极富胶质的东西;太后便随手取出了一缸来,侍那理发匠把伊的长发松解了下来并很小心地轻轻篦过一番之后,伊自己便取起一柄不很大的毛刷来,打那缸里蘸了些黑色的东西,涂上发去。这东西的确也能使伊头上的一部分灰发变为黑发,然而伊的头皮,却也连带的被染黑了。我瞧伊用尽方法,极小心地刷着,希望只把头发染黑,不要玷污头皮,委实是非常可怜;但结果仍然是一起染黑了。我瞧伊差不多就要大怒起来了。可是这个不可避免的结果,伊已足足经验了一二十年了,因此伊终于还能竭力忍耐,把这一股无名火消为乌有。自从伊的头发开始一根根的变成灰白色以来,这许多年数中间,伊的头皮可说未曾白过,老是给那发膏染黑着,绝无挽救之策。
  事有凑巧,在四五年之前,当我们全家正往在巴黎的时候,我母亲以及伊的几位年老的朋友,都曾试用过西方的染发药,于是我就决意把它们来介绍给太后;其时我真是太热心了,竟不曾顾虑到万一我所介绍的染发药也许并不能表显什么好的功效,我就难免要讨一场没趣了。
  “我们已曾派过许多人出去搜觅过,”太后恰巧向我感叹道:“希望能够觅到一种既不伤损头发,也不致染污头皮的染发药,然而至今还不曾觅到,也许是永远觅不到了!”
  “奴才倒可以给太后找到这样的一种染发药来!”我忍不住就这样的自告奋勇起来。
  伊老人家听了,便微微一笑。
  “想必总是你在那些西洋国里瞧见的?本来,西洋人是最灵巧不过的,他们所发明的东西,往往神奇得象仙法一样。我仿佛也曾听人家说过,他们有许多染发的药,可以随着人的意思,染成各种颜色,不知道你所说的是哪一种呢?”
  于是我就尽其所知的给伊解释法国染发药的质料,种类,和功用等等,可是我自己所知道的化学常识委实太少了,竟不能给伊解释得怎样明白,伊倒也很能原谅我,听过便算了,并不怎样深究。犹喜我对于搽药后的功效却还清楚,便把这一点特别的给伊说明白些,结果是居然很有力地使伊感动了。
  “奴才从这里写信到法国去定购,”最后,我又说道:“再让他们从法国把药品寄来;这样一来一去,最快总得费四五十天才能办到,太后不嫌太迟吗?”
  “不迟,不迟,四五十天在人的一生中,真是怎样短的一刹那啊!”太后似乎很能忍耐地答道:“如其你以为他们的染发药真会有特殊的功效的话,我们是很愿意试一试的。”
  这件事就象这样决定了,我因为太后已允许我能给伊出力,心上真有说不出的高兴;退值之后,便忙着找一个太监上我家里去告诉我父亲,要他马上打电报到巴黎去,托一位相熟的朋友代我们选购几种顶好的染发药,赶快寄来。
  当那太监回宫时,父亲便托他带了一封密信给我,大致说:
  “你既然已经允许了太后,这一遭我当然不能不依着你去办了!但是我要警告你!从今以后,你在宫内,必须牢记两点:第一不可多说话;第二不可当着人自诩多能,以为你自己对于一切的事情,都比别人知道得多些,尤其不可在太后面前如此放肆。否则我真要代你不胜忧虑了!我竟不曾料到你对于那些法国染发药记得如此清楚,要是你早些把它们忘掉了,岂不是好!万一那些药寄来试用之后,不幸竟把太后一的头发伤损了,我恐怕杀头的刑罚,将无疑的加在你身上了!到那时我也不能有什么力量救你,只能怪你咎由自取!”
  我父亲所说的当然是好话,但在我那时候的心目中看来父亲这个人委实是太古派了些,什么事情都不敢大意。我自己倒是一些也不担心事,很有把握地知道我的头决不会给太后割下,因为我深信那些法国染发药是绝对不致毫无功效的。可是隔了许久之后,我的经验既多,便渐渐觉醒了,知道我这一种行动的确是等于引火烧身,一个碰得不好,端的会教脑袋搬家。
  四十多天之后,巴黎的染发药竟如期寄到了,我一收到便来不及的捧着那几个花花绿绿,装璜得十分讲究的盒儿送到太后跟前去,并当着伊面前,将盒子打开,取出了几瓶药水来,同时我就向伊说道:
  “这里是还有很详细的说明书咧!教导我们怎样的用法,倒是不能不小心依从的……”
  “我们为什么要让那些法国人来教导我们呢?”太后很不以为然的插嘴着。
  我知道方才那“教导”两字已说错了,便忙着声明这不过是一种的方法,各种药就有各各不同的用法,并不是他们法国人一定高明,只因药是他们造的,所以要依从他们的用法,太后这才没有话说。
  “现在就让奴才把这些用法逐一给老佛爷翻译出来如何,”我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又向伊说道:“第一,这上面讲:必须把所有的头发一起选过,然后再把它们弄干……”
  “好啊,我们就来照样试一下吧!”太后居然马上赞成了。
  于是就有人出去捧了一大盆热水进来,并把那理发匠也召了来,但太后却不要他动手,只要我帮着伊洗;这个差使我真有些干不了,又怕自己毛手毛脚的弄痛了太后,岂不倒糟?然而又不能抗旨,只得勉力从事着。好容易才把伊那头发的黑膏洗尽,顺便还把伊的头皮也洗净了,接着又弄了几条干毛巾来,替伊把湿发擦干。所费的工夫真不小,幸而伊老人家急着要试验我的法国染发药,心上很兴奋,竟绝不使性,很能忍耐地一直候到发干;头发干了,就得搽上药去,这时候我倒有些忧虑起来了!因我我突然想到了我父亲所说的话,惟恐万一那染发药真的没甚效果,太后就难免要着恼了;可是事情已做到这个地步,即使我自己再要把我的话收回去,教太后不要试搽这药,也是办不到的了!
  没奈何我只得硬着头皮,把一个药水瓶上的盖子打开了,一瞧里面的药水却是清得象白水一样,丝毫黑气全无,真不知道怎样能把人的白发染黑,我差不多要呆住了;再瞧那印就的说明书上,又一些不含糊的写着它的功效,使我不能不姑且信任它。当下也没工夫仔细考虑,便用一把小刷子蘸着那药水轻轻地在太后的灰白色的头发上刷了两遍,当然马上是不会就见效的,但我却异常的心焦,恨不得一刷就黑;太后倒没有我这样着忙,隔了好一会,伊才走到那梳妆台前去镜自照,这一照果然并未使伊失望,因为伊的灰发虽未变黑,白发竟已变灰,而伊的头皮却清白如帮!伊不由大喜过望,向我连连称赞,我也放下了一半的心事;不料那药水果然灵验无比,这日晚上我再给太后刷上了一遍之后,第二天起来,伊的头发已完全黑得和我们所轻人一般无二了。伊老人家在那梳妆台的镜子前照前照后的照了半晌,欢喜得拉直了嘴尽笑。
  “啊!真是了不得!我们一向听人家说外国人是怎样的聪明灵巧,现在果然证实了!”随后伊就向我说道:“有人曾以告诉我,西洋人有法子能够把许多的东西使他们返本还原,我先是不甚相信,这一回可真做出来了!想不到这样清得象水一样的东西,竟会把我们的头发染得象墨一样的黑,又不玷污我们的头皮,真不知是什么法儿?”
  父亲埋怨我不该多管闲事,却不料竟被我管得很圆满了!太后自然不住的把我称赞,又特地叫人去挑了一件伊年轻时所穿的旗袍来赏赐给我,作为我应得的一种报酬。我细瞧伊所赏给我的那件旗袍委实是非常的美丽,上面还绣着许多的兰花;这是因为伊老人家初进宫来的时候,咸丰皇帝给伊的封号是“兰贵妃”,所以伊年青时的服饰上颇多特绣兰花的。后来伊做了皇太后,这种绣兰花的衣服自然不再穿了,而别的人也因惟恐触犯伊所轻时的名讳的缘故,谁也不恨在衣饰上堆绣兰花的花样;这日我虽一样的叩头领赏,但毕竟不敢穿起来,只得好好地把它收藏着,一直到如今,还不曾弃去。算来这件旗袍的高寿,到此刻为止,最少也有八十年了,但因质料精良,再加我自己又收藏得仔细,所以它的色彩和光泽竟并不曾减退,还是象一件才做成的新衣服一般的鲜艳。我时常在回想:要是我当日在宫中时面皮能够放得老一些,待有机会就向太后表示羡慕和想望的意思,伊一定可以把这样有价值的旧衣服多赏我几件咧!
  “据我所知道,寻常的一般妇女,”太后偶然又和我谈到了女人家的装饰问题上去。“简直是都没有自己尊重自己的心理;伊们把装饰的一件事,当做是专给别人瞧的玩意儿,譬如今天要去赴什么宴,会什么客,才肯不惜工本地装饰起来,让瞧的人都称赞着伊们的美丽;但在平常的日子,却明知家内没有什么外人,便一些也不讲究了,甚至头也懒得梳,这真是太把自己看得轻了。我们在人的面前虽也一般是很讲究地装饰着,然而回到了里面来,还是同样的讲究,决不因没有人瞧见而偷懒。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如其能够把衣服穿得齐整和洁净一些并把自己的面部扎刮得好看一些,那末在精神上必然也自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所以我敢说即使你们这些人也都走了出去,只剩我一个人在宫里的话,我对于装饰还是要讲究的!”
  这番话自然是很有相当的理由的,不过我们如其合上眼一想,象太后那样一个年高德劭的老太太,还要那末想尽方法的讲究装饰,真是多么够人恶心啊!尤其是伊前额上的那些皱纹和瘢痕,任伊用什么东西也不能把它们掩过,老是很明显地给伊稗着伊的年龄。话虽如此,但当隔夜伊有了充分的睡眠,在明媚的太阳光下,从适宜的角度上望过去,除站了这些皱纹之外,伊的确还是一个很美丽动人的女性。所以说伊的化装术委实是十分神妙的。至于伊究竟用了些什么东西才能表显如此神妙的作用,很有力地挽住了已去的青春,使它能够多少留下一些,不致全部丧失呢?这个我可回答不出;只知道太后确已用尽心思,打算把人力和造化奋斗了。我可先把我所知道的几件说一说:
  每到晚上,待伊老人家用过晚膳之后,我们这些日常随侍着伊的人总得齐集在伊那一间便殿内,团团地站着,恭聆伊的妙论;伊自己就端坐在一张盘龙椅上,夹七搭八的乱讲着。其时伊那前额上的皱纹总是很模糊而不易给人瞧见了,因为伊老家已用了一番很辛苦的功夫,把它们掩过了;伊所用的是鸡子的清,但伊搽的时候却并不随随便便的满脸都搽上,只拣那几条皱纹上涂去。当然,伊脸上搽上了这种鸡子清之后,便绝对不能笑了,就是说话也显得非常不便,我初来的几天晚上,瞧着伊那样的小心地说话,差不多连嘴唇也不敢张得过大,真有些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后来才知道伊是为着搽了鸡子清的缘故,惟恐口腔的活动太过度了,要使伊脸上所结的一层鸡子清膜裂了开来,失却应有的功效,这重鸡子清大概在伊用过晚饭便搽上,一直要到伊上床安息前的半小时或四十分钟分用肥皂和清水抹去。
  太后所用的肥皂是并不怎样精良的,因为伊不喜欢用打外面买进来的东西,所以这些肥皂也是派几个太监给伊特地制下的。他们所用的原料是玫瑰花,或茉莉花的汁,合上几种不知名的油类,冻成一块块花式不同的肥皂。这些肥皂的香味是很浓的,可是去垢涤污的力量却不见高明,伊老人家倒并不以为没用,很自满地永远使用着。伊对于肥皂这一种东西的知识,确比其余的一切洋货来得广一些,伊可以说出四五种西洋香皂的名称;我也曾给伊弄到了好几匣顶上等的法国香皂,伊虽也表示很乐用,可是总说它们的香味还不及伊自己制的好。本来香皂原有好几十种,我所欢喜的未必太后一定也欢喜,伊欢喜的当然也不能适宜于我;只是我想肥皂的好歹全在它的去垢濯污的功用,何必定要斤斤于它的香味呢?无奈我这个话又是不敢和太后说的!
  将安息前的半小时光景,太后既把那些鸡子清用香皂和清水洗去以后,接着便得另外搽上一种液汁,这种液汁也是太后自己所发明的,它的制法如下:
  制造的手续是并不怎样繁复的,只是那一套用具却很特别。它的构造的意义大致和现代的蒸溜器相同,全部是铜制的,一排共是三个圆筒;第一个圆筒里面是安着少许的水和酒精,下面用不很猛烈的火焰蒸着,于是那酒精和水所蒸发成了的水汽便打一根很细的铜管里流往第二个圆筒里去,这第二个圆筒内是满装着许多的耐冬花,下面也燃着火,待第一个圆筒内流来的汽水,再合着这些耐冬花蒸上一会之后,自然又蒸发成一种水汽,这种水汽便打另外一支细铜管中流进了第三个圆筒中去;这时候所得的水汽,已是酒精,水和耐冬花三者所混合成的精液了,而且是充满着一股花香,象我们所习用的香水精差不多,又因蒸煮它很费工夫,不能不预先积储若干,以便太后每晚敷用。这种液汁据说是富于收敛性的,它能使太后脸上方才已经鸡子清绷得很紧的一部分的皮肤重复宽弛起来,但又能使那些皱纹不再伸长或扩大,功效异常伟大;因此每晚太后在上床以前所做的最末的一件事,便是搽抹这种花液。
  在早上,只要伊老人家一走下床来,便有一个太监会捧着一盂特地熬就的脂油,恭恭敬敬地走近伊面前去,这种脂油却人和家用在饮食里面的不同,比较稀薄一些,中间也有花露掺和着,所以是很香的;太后就用自己的手指在那盂内轻轻地挑起几许来,涂在掌上,让它渐渐溶化了,才涂到脸上去,简理是满脸全涂到,但伊并不胡乱的涂抹,总是非常小心的从事着。
  这一种脂油涂上去的意思是要消除昨晚所涂的那一重花液,所以必须满脸全涂到,而且还得静静地等上十数分钟,才用一方最柔软的毛巾把油一起抹掉,接下去便是敷粉和涂胭脂了。这一套手续是永远不会变更的,象学校里规定的课程一样。
  伊的一双手一般也是要用脂油涂抹过的,可是这部分的工作伊却懒于自己从事,总得要我们这些当女官的给伊代劳;我们先是也挑起一块油搁在我们的手掌里使它溶化,然后再用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抹到太后的手上去。太后的双手真可说是很奇怪的,不仅白腻,而且是级柔嫩,决不在我们年轻人之下。我们给伊涂遍了脂油之后,隔了一会,还得替伊抹去,这一步的工夫可真费事了,原来太后有一个很古怪的脾气,不许我们用毛巾给伊擦抹,必须我们用毛巾轻轻地给伊拍着,一下拍得又干又净才止。这样真是很费时间的,而且还得有耐性;就是在平常的时候,逢到伊老人家要洗手了,也必须我们去承值,洗听过之后,又得同样的用毛巾给伊拍干。便是每天晚上伊脸上所搽的那种花液,伊手上也是一般要搽的,这项工作就由当晚轮到值班的女官担任。
  除此以外,太后为着要求美观而想的方法真不知有多少咧!
  其中这一就是每隔十天服食珠子所研成的粉末一次,究竟伊老人家每服一次珠粉需要几许珠子,我倒不曾给伊仔细算过,只知道研珠粉用的珠子都是拣的小珠,但一般也是晶圆莹润,价值极巨的真珠。每次研成的粉末,约有一小茶匙模样。那茶匙是银制的,式样和普通的不同,大概总是专为太后服食珠粉而定制的。这服食珠粉的一件事,施行已有几十年之久。从不曾间断过,差不多已成为一种固定的章制了;每隔十天,几乎是在同一个时辰上,那专门负责研磨珠粉的太监便用一幅黄绢托着那柄银匙,将研就的珠粉献到太后面前来。
  太后也无须再问什么话,一瞧这人踅进来,便知是该服珠粉的时候到了。
  那太监便颤巍巍的将那一茶匙的珠粉授给太后,太后一接过来,便伸出舌头把那粉倒了上去;其时我们站在旁边承值的人已早就给伊端整下一盅温茶,只待伊把珠粉倾入口内,便忙着送茶过去,伊也不接茶杯,就在我们手内喝了几口,急急的把珠粉吞下去了。
  “珠粉这一样东西的分量是很重的!”有一次,伊曾经告诉过我关于服食珠粉的功用。“如其稍稍服食几许,那是很能帮助我们留驻我们的青春的,它的功效纯粹在皮肤上透露,可以使人的皮肤永远十分柔滑有光,年老的人可以和年轻的人一般无二;只是服食的分量千万要少一些,而且每两次之间,一定要隔着相当的日子,或其服食的分量太多了,或是没有规定的时间,随便隔几天就服食一次,那末非但对于人体无益,简直还有大大的有害咧!”
  伊老人家虽是这样说了,但珠粉是否真有驻颜的功用,在我们不曾把它化验过以前,我也不敢如何肯定;便是太后的容貌能够维持得比寻常的老年人都轻嫩一些,是否确是常服珠粉的结果,我也不能切实代为证明。只知道一直到我出宫为止,太后服食珠粉的习惯是始终没有间断过,而且伊对于这件事似乎总是看很郑重的样子。
  除却每晚搽抹鸡子清,以阻止伊脸上的皱纹继续展长或扩大之外,太后还有许多的方法,专是为着要对付那些皱纹的。有一种是非常别致的,原来伊的梳妆台上还安着两根约摸二三寸长的玉棍,两头有金子镶的柄,每天早上,伊必须用它们来在伊自己的脸上或上或下的滚着。这个东西是很滑而很冷的,上面也并不涂着什么药粉,真不知有何作用,太后却总是很有耐性地坐在梳妆台前,一面不住的把它在脸上滚个不休,一面定神朝镜子内望着,仿佛滚几滚马上就有功效的样子。我瞧得很诧异,有一次凑伊不在的时候,竟大着胆取起一根玉棍来,试用了一会,不料太后恰巧就走了进来,一见很不快,可是伊的不快倒不是因为我偷用了老人家的东西,乃是明知我对于伊这根玉棍的功用有些怀疑,故而不高兴。
  “这东西对于你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伊立即很严肃地发话道:“象你们这样年轻的人,什么鸡子清,珠粉,脂汕等等都是用不到的!这种玉棍是格外无需了!”
  “求太后宽恕!”我忙着给伊叩头,并谢罪道:“奴才并不敢胡乱偷用太后的东西,只是瞧这玉棍光滑得太可爱了,想试试看,不知道滚在皮肤上是怎样的舒服?但下次是一定不敢了!”
  这样一说,伊倒笑起来了。
  “你既然爱它,你就拿了去吧!”伊老人家爽快又给我一个特殊的恩典,于是我的囊橐中便又多了一件值得夸耀的御赐品了。不过伊这一次的赏这玉棍给我,却决非因为我做了什么好的事情,而以此为奖,更不是忽然高兴而有此赏赉,实在是为了这玉棍已给我偷过用了一次,伊老人家心中有所厌恶,不愿再使用的缘故。然而不管它,我终于又到手了一件宝玩!我自恨在宫中的时候,每逢见到什么可爱的东西,心上虽极羡慕,但总竭力耐着,不轻易流露出来,否则在我二年半的服务期间内,象太后那样专好把东西赏人的脾气,再加伊又特别的重视我,我必能弄到许多的东西了,而且其中尽多值价极巨的宝物,正可使我终生享用不尽咧!
  还有一件东西也是太后信以为极能增美人的容色的。我想太后之所以要那样的注重伊的容色,也许多半是受了我们这些女官的影响;因为太后生平有一种很坏的脾气,就是专爱以貌取人。伊对于伊的廷臣尚且如此,那末伊对于我们自然更注意了!所以我们八个人中,委实是没有一个可以给人称为“丑陋”的,太后既逐日在我们这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官中厮混着,虽不致有什么妒忌心发生,但相形之下,总不象使伊觉得自己的容色是太老了,是太憔悴了,于是便不惜千方百计的设法要保留伊那快将去尽的美色。另外一件东西伊所信为具此功效的,但是人的乳汁,因此伊每天总得喝大半茶碗的人乳。
  宫里面即没有人生孩子,又不曾养着半个未离哺乳时期的婴儿,每天哪里去弄这些人乳呢?
  原来太后也有乳母雇着咧!太后的乳母乃是很谨慎地从那些旗丁的妻子中选进来的。伊们自然都是才生产过的少妇,选的时候非常谨慎;体格,面貌,以及身上洁净不洁净,都是很重要的条件。有时候也许选到了一个特别满意的妇人,伊的面貌又长得极好看,太后就一定要长期的将伊雇用下来,并分外多把些钱给伊,让伊好去另雇一个乳母,喂养伊自己的孩子。可是这种情形是极难得的,通常总是同时雇着两三个,教伊们带着孩子一起住进宫来,每天早上轮流着挤乳出来,给太后服食。这些乳母一进了宫,便也算是太后的侍从的一部分了,并且特别优异地款侍着,吃的东西简真和我们所吃的完全相同。一切用具衣服等,无不力求洁净,真象是伊们进宫来做客人一样;只是每天早上挤乳的时候,太后却还不敢信任伊们,总得在我们中间派一个出去监视着。
  不料太后这一种因求驻颜而服食人乳的习惯,结果竟引起了许多偶然进宫来的外人的重大误会:因为宫里既是常用两三个乳母雇用着,而这些乳母又各自随带着伊们的孩子,于是孩子的啼哭声便不时可以在宫内听到了。本来在哺乳期内的孩子,哪里会有什么知识?只知道哭是用以表示各种需求的唯一妙法,而在稍感不适的时候,也只把哭作为声诉;因此无论他们的母亲如何努力于设法止住他们的哭,却仍无结果,连太后那样伟大的威灵,对他们也无所施其技。
  就为这样的缘故,以致一般王公大臣,以及命妇贵戚,偶尔走进宫来,很有几次会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阵的小儿啼哭之声,更不幸的是他们虽因听到了这种奇怪的声音而心上很觉诧异,但无论怎样,总不敢向太后询问;便是在我们面前,他们也十分谨慎地从不肯轻易道及,于是误会便发生了!他们既那样的讳莫如深,不发一问,而太后和我们也从没有功夫自动的给他们解释,因此这重误会,不但无从解除,简直是久而弥深,甚至当他们隐约听到有小孩啼声的时候,便互相以目示意,仿佛是说“这就是那话儿啊!”要是没有人和他们在一起时,他们还要彼此点一点头,意思就是说:“我们所猜度的果然不曾错啊!”
  太后这种服食人乳的习惯,并不是人老年以后才开始的,当伊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每天要喝这么一大杯了;及至伊的丈夫——咸丰皇帝——死去之后,伊的青春时期却还未曾去尽咧,但伊还继续的喝着人乳,宫内便少不得要养着两三个乳母。恰巧其中有一个乳母特别的钟爱伊的儿子,坚持着要带伊的儿子一起进来,太后瞧伊的模样儿长得很好,乳水又足,便破格应允了(以后就成为一种常例)。这孩子的哭声便一再为外来的人所听到,到致辗转讹传,弄到大家都说太后已和安德海(在李莲英以前的总管太监)私下生了孩子了,真是冤枉到了极点!
  到得我进宫去的当儿,事情已过了好多年了,照理说,太后的冤枉早应大白于天下:因为二十多年来,那些从外面偶然走进宫来的人,所听到的哭声,始终是婴孩的哭声,如其真是太后和什么人私生的孩子,难道永远不会长大的吗?而且很有几次是两三个孩子同时在啼哭,他们也未尝没有听见过,就该明白太后一个人决不能同时和人家私生这么许多的孩子!明白了这两点,岂不就可尽除误会了吗?无奈人性总喜“隐善扬恶”,更以太后平日不免常有擅作威福的举动,人家对伊绝少好感,便格外的乐于造谣中伤伊;以致在某一个时期里,太后差不多已给人家说得象唐朝的武则天一样了,这真是很可怜的!
  我最初听到这些谣言时,很想尽力代伊辟谣,把伊服食人乳的真相昭告天下,但我再三考虑之下,又觉不妥。因为服食人乳的一种习惯,原是不很平常的,人们听了,也许将分外得意地构成种种谣言出来。记得我进宫后第二日早上,瞧着伊把那么一杯人乳喝下了肚去,心上总觉得有些异样的不安,竟以为太后是一个善于害人的“老妖怪”,伊的喝人乳就等于魔鬼们的喝人血,那个挤乳汁给伊喝的乳母,不久也许就会枯竭而死;但这些恐怖的猜度,后来便渐渐地消灭了。其实除却这事之外,宫内也尽有许多非常特别的事情,只要你处得稍久一些,便自能知道它是无足为害于人,从此发于若素了;可是最初发见的时候,那是的确要使每个人都觉得怪可疑的。
  但是取要紧要我们得问一问:服令人乳毕竟能否发生驻颜的功效?依我说,是能够的,谁敢说不能呢!既然一个初出世的婴孩在服食人乳之后,便能渐渐地长成起来,于此便可见人乳确是一种富于滋补的东西;而且我们试看正在哺乳时期的婴儿,它们的肤色总是非常的白润,那末人乳能使一个已入暮年的老妇人的容色重复转为白润,也是大有可能的事。那末我们为什么看到一个老年人在服食人乳就要起那种无谓的疑惧呢?何况这个老年人自己既已确信人乳是足以帮助伊挽住那正在跨着大步走过去的年华的,则在伊服食的时候,心理上必有一种信仰,精神上也必比较愉快;我们都知道凡服食一种我们对它肯有信仰的药饵,奏效往往就分外的灵速,人乳何独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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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6 06:02:27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三回 上苑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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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体的讲,爱美观念对于女性的确要比较浓厚些,普遍些,因此女人对于花也就格外的爱惜,格外的善于欣赏;尤其是我们的太后,除掉权势货财之外,花卉也许就是伊最宝贵的嗜好品了。虽还不曾够上“花痴”的资格,然而迷却已迷得很深了!我们的上苑内,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真不知有多少秋类收集着,凡可以索到或买到的花种,总得设法去弄了来才歇;好在宫里有一部分的太监是专门在执行着园丁的职务的,他们所具有园艺常识也很广博,无论哪一种花木都能很恰到的给太后栽培着,没有不极适宜地发肓起来的。何况太后自己带要三天两天的走往各处去视察,更不容他们有偷懒或疏忽的余地!
  逢到兴致的时候,太后还欢喜亲自夹着一柄小小的金剪刀,带着我们一群人,亲自走入花圃中去学做园丁;当然挖泥挑水的工作伊是绝对不会尝试的,伊只是相帮着捉捉虫,浇浇水。偶尔瞧见有一枝花梗上蓓雷长得太多了,为恐花朵开得太小的缘故,便拣那些未长成的蓓蕾酌量剪掉些,这是太后本人也通晓一切园艺常识的表显。此外伊便只剩利用着那一柄金剪尽拣合意的花卉剪下来回去的份儿了。
  我还记得有一天的深夜,时辰钟大约已打过了三点钟的模样,外面突然又下起雨来,粗大的雨点,一阵紧似一阵的在各处宫殿的屋脊上跳着,响着,终于把太后在睡梦中惊醒了。
  “啊!不好了!我们那些才长成的菊花怎样以得如此大的雨呢?”伊很急迫地在枕上喊着:“这雨一定要把它们一起打坏了!谁在这里值夜?快去通知那些太监们,”
  这一夜,恰好是轮到我在太后寝宫内值夜,每逢值夜的日子,我们照例都是不敢睡熟的,所以太后一说话,我就打地上站起来了。侍伊的话才说完,我就来不及的赶将出去。那些值夜的太监却并不敢走进里面来,都在外面廊下站着,或蹲着,有的也象我们一般地直僵僵地靠在墙上打盹。我便向一个正醒着的太监说道:
  “老佛爷有旨:要你们马上赶到园里边去,立刻把那些管种花的人唤起来,冒着雨去把那些新长成的菊秧一起用芦席盖好,不准让大雨将它们打坏!”
  那太监听了我的话,怎敢迟疑,便冒着雨没命的奔出去了。
  隔了十分钟模样,他又急急忙忙的奔回来了。
  “他们已早就用芦席把那些菊秧全盖着了!”这是他带回来的一个很满意的报告。
  原来那些当着园丁职务的太监,也深知太后是非常爱惜伊的花木的,而且凭着他们的经验,更无需叮咛地已知道那些初长成的菊秧是万万经不起大雨的,所以不待通知,早就自动的给它们盖上芦席了。从这一件事上看来,宫监之中,能干的委实很能干,端的未可一概鄙视!
  这一夜就此很平安的过去了,太后也就毫无挂念的翻过身去,重觅黄梁,待伊第二日好梦醒来,只见窗纱上已满映着日光了;伊知道昨夜下的大雨已经停止,心上顿觉很欢畅,梳洗过后,便决意沐着晴和的阳光,走到园内去瞧瞧伊那些心爱的花卉,以过了一场大雨之后,又是怎样的景象。我们那一班人自然又得列着不很整齐的队伍,随驾同行。各人都穿戴着非常鲜艳的衣装,堆起满面欢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伊老人家的背后。讲到走路,太后又是很奇怪的一人,伊虽然是走的时候很少,又很迟缓;但当伊在高兴的时候,走起来却快得可惊,而且还有比我们更长的长力,决不道乏。
  “说出来你们可不要惊奇!”一路在走的时候,太后向我们说道:“你们猜单是这颐和园内,我们种着多少盆数的菊花?告诉你们:一起已有三四千盆,这数目可不小啊!”
  这几句话就是太后快要和我们畅谈关于菊花的一切问题的先声;接着,伊果然给了我许多的可贵的说明。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是够得上称美的,太后无不爱慕有加;但瞧伊对于伊自己的化妆和衣饰好样出奇的讲究,便不难证实伊这种情性了!菊花诚然是一种很美丽的花,而且名式繁多,至少总在八九十以上,我年轻时也有相当的“菊癖”,差不多能够把它们的名目完全道出来,便现在却只记得很少的一部分了!
  仔细论来,园艺这一项工作可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尤其象在上苑内当园丁的那些太监,比较便辛苦;他们为着各式的花木,一年中真不知要费掉多少气力,多少心血,而且他们肚子里也很有些学问,常给一般很平常的花木题上许多极端帝皇化的名称,以博太后欢心。对于菊花,他们所能起的名称更多,当然有一部分是沿用的旧名,但大体都很适称有味,却真亏了他们!然而他们的可贵之处竟还不只这一端咧!原来寻常的菊花虽说都是在秋天开放的,但因菊花的种类太多,性质也就大有不同,早开的大约在八九月间就要开了,其时那些晚放的连蓓雷都不曾长成咧,及至九月已尽,十月初头,那些晚放的才开了,可是早放的却已调谢了!最早开的和最迟开的相差约有四五十天,其他较早和较迟的也各相差半个月或二十天不等,这原是到处皆然的情形。不料太后的园丁竟有巧夺造化的本领,他们用了一间设备极不完善的暖气房,只凭着经验去调节里面的温度,结果便能使各种早放迟放的的菊花都在同时开出了美丽的花来。
  菊花中最美丽的,依我说该是那丹凤朝阳了。这花的本身是很浅的黄色,但上面却还盖着一层紫色;这层紫色的花心左近还是很淡的,和寻常的红色相仿,越往外便越深,到得花瓣的类端上时,便成纯粹的紫色了。它们的花瓣并不怎样阔,也不怎样密,却很疏落有致,所以色彩虽很鲜明,但决没有丝毫妖艳之气,堪称菊中上品。据说先前宫内原没有这种花,后来江南有位大臣不知怎样摸到了太后的性子,知道伊最爱花木,竟设法搜觅了好几十种非常别致的名花来,就中之一便是号称“丹凤朝阳”的菊花;也就是它最受太后的爱赏,因此便赏了一个候补道给那大臣的儿子。
  除了丹凤朝阳以外,其他比较名贵些的菊花还有白龙须,紫金铃,雪球,雨过天晴,好几十种,一时也不及列举;即使举出来也没甚兴味,这里便决意一概从略了!
  太后的爱好花卉是很有科学家的风度的,伊决不仅以观赏为已尽爱好之能事;伊对于无哪一种花,都想充分的利用它们。譬如把各种鲜花采去给那些做绣作的女工当标本,把玫瑰花凤仙花的液汁制成化装用品等,都是很有意义的。那末太后对于菊花又是怎样的利用呢?这个伊是用来当做食品的,食法如下:
  先把那一种名唤雪球的白菊花采下一二朵来,大概是因为雪球的花瓣短而密,又且非常洁净,所以特别的宜于煮食;每次总是随采随吃的。采下之后,就把花瓣一起摘下,拣出那些焦黄的或沾有污垢的几瓣一起丢掉,再将留下的浸在温水内洗上一二十分钏,然后取出,再放在已溶有稀矾的温水里漂洗,末了便把它们捞起,安在竹篮里沥净,这样就算是端整好了。第二步当然便是煮食的开始。太后每逢要尝试这种特殊的食品之前,总是十分的兴备,象一个乡下人快要去赴席的情形一样。吃的时候,先由御膳房里给伊端出一具银制的小暖锅来;因为有菊花的时候总在秋天,暖锅已快将成为席上的必需品了,虽然似乎还早一些,但也还不足令人惊奇,所甚注意的是菊花和暖锅的关系。原来那暖锅里先已盛着大半锅的原汁鸡汤或肉汤,上面的盖子做得非常合缝,极不易合温度消失,便是那股鲜香之味,也不致腾出来。其时太后座前已早由那管理膳食的大太监张德安好了一张比茶几略大几许的小餐桌,这桌子的中央有一个圆洞,恰巧可以把那暖锅安安稳稳地架在中间;原来是这桌子是专为这个意义而设的。和那暖锅一起打御膳房里端出来的是几个浅浅的小碟子,里面盛着已去掉皮骨,切得很薄的生鱼片或生鸡片;可是为了太后性喜鱼的缘故,有几次往往只备鱼片,外加少许酱醋。
  那洗净的菊花自然也一起堆在这小桌子上来了。于是张德便伸手把那暖锅上的盖子揭了起来,但并不放下,只擎在手里候着,太后便亲自拣起几许鱼片或肉片投入汤内,张德忙将锅盖重复盖上。这时候吃的人——太后自己——和看的人——我们那一班——都很郑重其事的悄悄地静候着,几十道的目光,一起射在那暖锅上。约摸候了五六分种,张德才又前去将盖子揭起,让太后自己或我们中的一人将那些菊花瓣的量抓一把投下去,接着仍把锅盖盖上,再等候五分种,这一味特殊的食品便煮成了。所有的揭锅盖,投菊花的时候,太后总得不住口的指挥着;其实我们和张德都已熟练有缚,伊真不必多费心了!
  鱼片在鸡汤里烫熟后的滋味,本来已是够鲜的了,再加上菊花所透出来的那股清香,便分外觉得可口;而菊花的本身,原是没甚滋味的,便经鸡汤和鱼片一渲染,便也很鲜美了。太后吃得高兴时,往往会空口吃下许多去。我们站在伊的旁边饱闻那股香味,却很觉难受。偶然得太后慈悲,都我们把伊吃剩的分食掉,便不由欢喜得不得,谁也不肯再讲什么谦让之礼,恨不得独自吞了下去。
  太后不仅爱把菊花用来作为佐餐妙品,同时便爱利用它来代替肥皂洗手;这里所谓不洗手,却并不是手上有了什么污垢才洗,乃是随时洗着玩玩的意思。伊老人家每从插在瓶内或供在盆里的菊花上,摘下一朵将开未开的蓓雷来,拆散了放在手掌里,用力的磨擦,擦到那花叶齐变了渣才弃去,却不就洗手,只把手掌张开了让它们自己吸干;过了半晌,才用温水洗去,可是那股菊花的香味便已留在手掌上了,皮肤也似乎染上了一种淡绿色,太后往往会举起手来;很有兴味地端详着,并用鼻子闻着,久久不厌。伊不但自己欢喜如此,而且带要教我们也学着伊做;然而我们终不能象伊一样的感到有什么兴趣,只在如厕以后,或手上沾到了什么腥臭的东西,才去采些菊花的绿叶来擦擦,藉以抵消那股污气,等闲时谁也不高兴去糟蹋那些花儿。
  菊花之中,据说还有一种最希罕的名种唤做“绿牡丹”,它的颜色是绿的;决非浅绿,而是深绿。花中绿色的最少,固不独菊花如此,而在菊花中绿色的似乎格外的绝无仅有。我虽久已听人说过有“绿牡丹”这么一种菊花,但我委实不曾见过。太后自然也早就知道有此异种,所以在好几年以前,便不断的派人出去搜寻了;当然,经伊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女政治家发出去的命令,哪里会有全无影响的道理?不久就有许多人献了好几十盆标着“绿牡丹”三字的菊花来,可是它们所开的花都只略带一些绿色的气味,实在够不上称“绿”字,太一如何能满意呢?便继续寻求,后来又有人送了廖廖的四盆来,一瞧花色果然是象绿玉一般的绿,可是陈列了几天,颜色忽又淡了下去;经太后亲自去仔细一验,才知是人家用绿颜色把白菊花染好了来混充的。这一来自然很使伊动气,那进花的人险些因此跌进铁窗子里去。但也亏他这么一假冒,倒给太后想出了一种主意;到第二年新菊开始插秧的时候,伊便吩咐那园丁另外划出一方空地,专做培养绿菊的试验场。先用许多上好的绿色颜色颜料冲成很浓厚的浆水,把那一小方空地上的泥土全用这浆水拌过,然后拣几枝种气顶好的白菊秧插在里面,每天再用搀和着绿颜色的水浇灌。在太后的意思,总道是经此一番努力之后,这几枝花开起来必然无疑的是绿色了;却不道绿色素十九还是给叶子吸收了去,花瓣上依旧只有很淡的一重绿气,偶然可以发现几点较深的绿色的细点,便算是天大的奇迹了。以过了这一番失败,太后才灰心了,从此便竭力的痛诋绿色菊花之不足可贵,而“绿牡丹”的名种,也永远不曾得进上苑;我自己后来也不曾在别处见过,大概是我的眼福太不济了!
  太后和我闲谈时,常有一种表示,以为选择各种花卉固然应用颜色的美丽为主要条件,但我们也不可太忽略了它的其余的功用。颜色的美丽,只能令人于视觉上感到畅快,谈不到有什么效益;所以我们必须自己想方法去充分的利用它,使符实用。太后的用菊花瓣投入暖锅中去和着鱼片同煮,便是这一个主张的实现;此外伊还发明用玫瑰花和着糖做成一种甜酱,滋味和香味俱极佳妙,可惜那时候在京内不容易弄到烘面包,否则我们真要每天早上非吃它不可咧!
  从前的一般富贵人家对于喝茶也总是很讲究的,茶叶最好的要买到一二十两银子一斤,的确也可算是奢侈品的一种,惟其是奢侈品,我们的太后便分外乐用了。伊所喝的茶是否真比外面所有的特别的好,我可不敢说,只知道它们的价钱都是大得很骇人的,决无一二十两银子可以买到一二斤的话。太后每次喝茶都得更换新茶叶,而且还欢喜把各种晒干的花朵,玫瑰,茉莉之类,混在茶叶内一起泡开来,取它们那股香味;其中尤以野天冬花更受太后的赞赏,伊的茶碗内差不多每天必有几朵野天冬浮在上面。
  荷花的花瓣也是太后所爱吃的一种东西,在夏季里,常教御膳房里采了许多新鲜的荷花,摘下它们最完整的瓣来,浸在用鸡子调和的面粉里,分甜咸两种,加些鸡汤或精糖一片片的放在油锅进而炸透,做成一种极适口的小食。还有在春天,约摸清明节前后,那些高大的玉兰才开旺的时候,太后也得把它们采下来,依着利用荷花的方法,煎成又香甜又清脆的玉兰片,随时吃着它消闲。
  上苑内所种着的花木既是如此之多,而每种花木又必须有人去时时照料,因此给太后充园丁的那些太监的工作,委实是十二分的繁剧了!单就菊花来讲,还只是一种时令花,只在秋天里需要人照料,——虽然我们有很大的暖房盖着,尽可把它们维持到过冬,但需要照料的时间大部分总在秋天。——似乎可以不致怎样忙繁,然而在事实上,一交秋令,几十名专门负责照料负责照料菊花的园丁,便没有一个不忙得整天不干别事而仍不能有片刻的空闲了。譬如灌水,施肥,迁种,遇烈日或大雨便须加盖席篷,雨过后及晚上又必须把席篷取下,好让它们充分的吸收露水。再加那时候还不曾有什么灭虫的药沫发明,于是除虫的工作又得占去不少的时间。
  能够在菊花上繁殖,并施行破坏工作的虫类是很多的,而其中尤以专钻在花心内疚恣意捣乱的一种小青虫最为可怕,它们在菊花的蓓雷未长成以前,梗上只是绿叶的时候,还是影也不见的,待到那些蓓雷渐渐长大,差不多就要开花的当儿,他们便不经邀请的阖第光临了,齐集在花蕊上,日夜的嚼啮,往往会把一枝上的花全部啮完。因此在某一个时期内,捕虫的工作,真是紧张到了极点。二十多名的园丁分为十来组,每组两人,一个擎着两只特制的马口铁杯,蹲在地上,专候那另一个把各枝花上的小青虫摇落下来;然而只是摇还不可靠,必须分开花心,细细的搜检,才能翻数歼灭。所以每一枝花都得费上六七分种工夫。我们试想:上苑里一起有三千多盆的菊花,需费多少时间方可全部检完呢?无怪那些园丁天天要忙得不得空闲了!
  用了那么许多的人力来从事于园丁的工作,究竟是否值得呢?除此以外,那些太监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呢?这两个问题可不容易答复。但依我想:第一个问题的答复,应该是正号;因为倘没有这么许多的人力化费下去,怎能有二千多盆五色绚烂,赏心悦目的菊花开出来呢?何况这些菊花多少总能博取太后几许欢心,这便是很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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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6 06:04:33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四回 玉体横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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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奉了太后的懿旨进宫去充任侍从女官的最初几天,一切起居行动,自然是处处觉得很拘束,很尴尬;而最感困难的却是洗澡的问题。因为我和我妹妹久居海外,已养成了一种天天必然洗澡的习惯;可惜我在进宫之前,没有托父亲打听到这一层,以致进了宫之后,第二天早上便深深地感到不便。我们姐妹两个轮流着找了半天,在偌大的皇宫内,竟不能找到一套可供洗澡用的器具,——也许那些宫女和太监都各自备着这些东西,但只是私下使用的,而且也不敢将他们自用的取来给我们用。——没奈何何得姑且忍耐着。可是我的心上总觉万分不解,难道说比我们先来的那几位女官都是终年不洗一次澡的吗?或者可以说,伊们都是凑回家去的时候在家里洗的,那末还有隆裕和瑾妃又怎能样呢?尤其是我们的太后,日常老是很注意地修饰着伊的容貌,又很勤紧地更换着伊的衣服,想来断乎不会甘心让伊和身体独为藏垢纳污之所的道理,但最初我竟猜不透伊的洗澡问题究竟是怎样解决的。
  现在先说我自己又是怎样解决的呢?幸而太后特别的优待我们,虽是先进去的那几位女官都是一起住在太后寝宫后的一座偏殿内的,六个人一起合住着,为的是太后便于呼唤的缘故;可是我们进去的时候,太后便知道我们决不愿意住得那些样挤的,因此不仅在宫内特地指定了两间小屋子给我们,便是在颐和园内,我们也另有隔别的居处。有了这一种便利,我们便尽可自置浴具了,却也不能十分完备,我只打发一个太监到我家里去送下一封信;隔不到五六天工夫,我父亲便托人给我们带来了一只颇有几分象西式浴缸的木盆,而且用的木料很轻,移动绝不费力,我们就把我们姐妹俩的洗澡问题解决了。
  其次,让我再来告诉我们太后的洗澡方法。
  过了几天,有一个晚上,突然有一位女官来知照我说:今晚太后又要洗澡了,——后来我方始知道太后不但决非常年不洗澡的人,而且是每隔几天必须要洗一次澡的,正和伊每天晚上必须涂鸡子清和耐冬花露的一件事相同,都是不会变更的刻板文章。——今天是正轮到我值班,所以我必须赶快上去服侍。
  “可是我来了这几天,却不见浴室在哪里呢?”我向伊请问道。、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啊?”那女官似乎很骇愕地向我反问道:“浴室!什么是浴室啊?你的话我真听不明白!”
  我原是要向伊请教的,现在却变为伊来向我请教了。于是我就竭力的给伊解释浴室是什么意义,然而伊还是不很明白,因为那时候的人根本不考究这些,要洗澡只须一只木盆便完了,根本没有另辟浴室的需要,伊当然难以了解了。
  “既然这里没有浴室的设备,那末,”我想和我妹妹是逼不得已才勉强弄一只木盆用用的,太后既是那样尊贵的人,又是久居在宫内的,怎么会不弄一间浴室呢?因又忍不住问道:“老佛爷又得怎样的洗法呢?”
  “要问这个,你且自己去用眸子瞧吧!”那女官仿佛很不耐烦和我多说话,立即驳斥道:“停一会你少不得就要进去侍候了,现在这样空着急是什么意思呢?好歹总不用你*心!”
  我给伊如此一抢白,自亦不愿再多问了,便怀着这疑团耐心等候。
  每逢晚膳过后,太后总得召集我们这些近侍坐在伊的那一间便殿内随便谈论着,——当然发话的总是伊老家自己,我们都只悄悄地听着。——所谈论的无非是当天一天内发生的种种事件,或宫内外各位大臣的人品,约摸总需谈上一小时左右,然后伊才肯退回伊的寝宫中去,别人也方始可以散开。这一晚我既知道尚须侍候太后洗澡,便恭而敬之的随着伊一起走进寝宫中去,同时还有四个宫妇也随着我徐步而入;当晚我因为知道该做些什么事情,心上很慌张,最初还道是要我直接动手去给伊洗澡,过了一会,才知道直接动手给伊洗澡的便是那四个宫女,我却只须站在旁边监视,指点指点。其实我又不曾在什么澡堂里当过执事,如何懂得这样那样的去指点伊们呢?幸而太后也并不真要我给伊照料。伊逢到无论什么事情,都欢喜自作主张,忽东忽西的指挥人家,这件洗澡的事又岂肯放松,让那四个宫女给伊胡乱洗擦之理?所以实际上,我们每次被派着进去“侍候”伊洗澡,还不如爽快说被派进去“看”伊洗澡的来得和事实相符些。
  最先是由两个太监抬进了一只很大的木盆来,可是这木盆却决非我们寻常所能见的那种木盆,它的内部虽是木质,外面却包着一重很厚的银皮,所以永远是很光明灿烂的。盆内已有大半盆的热水盛着。除这木盆之外,那些太监还捧来了许多洁白的毛巾。其时太后已安坐在一张矮几上了,这张矮几的靠背还可以随时取下或装上,以便那些宫女给伊擦洗背部。
  只就太后洗澡时所用的毛巾来讲,已可见其奢侈性的一般了!那些毛巾的四周都用右黄色的丝线扣着,成为一圈很齐整的外边,中间便用同色的丝线扎绣成一条极精致的团龙;鲜明的黄色,凑着雪也似的白地,真是多么的动人啊!我想就把这几条浴巾送上哪一处的博览会去陈列,已不失为一种很精美的工艺品了!
  当太后在那矮几上坐定的时候,这四个宫女已在很忙碌地准备着了,于是太后便自动的把上身的衣服解下,裸了伊的上体。我虽然没有意思一定要赏鉴伊的玉体,但既已在我面前展露了开来,我自亦不免要看一看的,这一看倒使我非常的诧异起来了,因为太后年龄我是早就知道的了,依我想来,象这样一位老太太的身上,自必没有什么肉彩可看了,所能见到的定然只有一重干瘪的枯皮。哪知道太后的身上绝对不是如此!伊的身段还是非常美妙的,也不太肥,也不太瘦,肉色又出奇的鲜嫩,白得毫无半些疤瘢,看去又是十分的柔滑。象这样的一个躯体,寻常只有一般二十岁左右的少女才能有此;不料此刻我却在一位老太太的身上看到,真不可谓非奇迹了!那时候我不禁就暗暗的想着,如其太后的面部更能化装得年轻一些,再凑上伊这样白嫩细致的躯体,伊便可稳稳的被选为宫中最美丽的女性了。
  太后的上既已完全显露了,那四个宫女——所有太监早在那银浴盆抬入之后——全部退出去了——便得开始工作了;各人先分四面站开,一个站在太后的胸前,一个在背后,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这里所说的站,当然不是直挺挺的站立,因为太后自己已坐了下去,伊们又怎能站着给伊擦洗呢?所以伊们实在不是站,而是蹲;我却是真正的站着,相隔了四五步路站着,心上真象快要看到什么新奇的西洋镜似的兴奋。
  那四名宫女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各自取起一方绣着黄龙的白毛巾,浸入那浴盆中去,这一溉下去却不就捞起,差不多要隔了四五分种才同时取出来。用力绞干,一直绞到滴水全无和程度,才松开,然后平铺在掌上,取起那些宫内自制的玫瑰香皂来非常敏捷,而且举止进退,都极齐整,很象是*演惯了的军队一样。伊们把肥皂擦好之后,便一齐凑近太后身边去,正式动起手来;一个给伊擦胸部,一个给伊擦背部,左右两个便给伊擦洗胁下和两臂。其时太后的神气似乎很高兴,一些不动的尽让伊们给伊擦抹着,一面还很兴奋活泼地和我随便讲论;因为伊已习惯着这样当着人洗澡了,所以脸上竟没有半些忸怩之态。我想我自己要地给人家强迫着这样洗澡,那我宁可不要做皇太后的!
  待到太后的身上和两臂全部擦遍肥皂之后,第一步的工作便算完了,那四名宫女就将手内的毛巾一起弃掉,另外各自捡起了一条新毛巾来,同样先在温水内浸了一浸,再捞起绞干。这一次却不再涂肥皂了,而且也比较绞得湿一些,这一步的手续是要给太后擦净方才涂上去的肥皂和已给肥皂擦下来的污垢。所以揩擦的时间也比较长久一些。待这一次擦好,还得来一次最后的干揩,那是另外又掉过四条毛巾的。
  这样经过了三次的擦抹,太后的上身当然已是很洁净了,但事情还不止如此简单咧!那四名宫女一放下了最后一次的毛巾,便忙着取过一缸已温热的耐冬花露来,——便是太后每晚涂在脸上的东西——用四团纯白的丝绵,饱蘸了花露,不惜工本地望太后身上涂去;侍各处全涂遍了,再另外拿四条干净的毛巾来,给伊轻轻的拍干。这真是多么费事的玩意儿啊!
  擦洗的工夫做到这一步,自然是至矣尽矣了;第二步便是给太后去取过了一套洁净的睡衣睡裤来,先净睡衣替伊穿好,这样便可使伊的上身不致受寒了。接着便由太后自己把衬裤卸下,一直裸到脚尖,下半个身子便全部显露了;于是另有四个专任工作的宫女,得到里面的四个宫女的暗号抬进了另外一只浴盆来,这盆一般也是木质而包着银皮的。——这几只浴盆的外表虽然是相同的,可是底下都有暗号做着,藉以分别它们的用处,万万不能弄错。(如其不小心而卉错了,太后是决不肯善休的。)——满盛着温水,一直抬到太后的足旁才放下。太后便把双足一起浸入了盆中去,让那四个宫女照着先前的方法,给伊擦肥皂,换毛巾,一直到涂抹那耐冬花露。我冷眼从旁看去,不久就发现那四个宫女的手术确是异常的娴熟而敏捷,伊们知道用多少的气力帮可以把那些浸透了水的毛巾绞到将干,用多少肥皂擦在那毛巾上适宜,还有用怎样轻重的手法,才能给太后擦净污垢而不合伊觉得痛楚,以致于怎样拍法,才容易将那花露拍干;这种种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熟习的,那末伊们当初所费的一番学习的功夫,不用说是很多久的了!我想假使伊们当做一种具有专门性的艺工看侍,也不能算是怎样过分的抬举。
  下半身擦洗完事之后,太后便立即净地睡裤穿了起来,而这洗澡的工程,也就跟着宣告圆满了。可是慢一些,还有一步最后的手续咧!那四个宫女还得另外取起一组(四条)新毛巾来,给太后揩擦手指和面部,自始到终,毕竟换了几次的新毛巾,我已不很记得了,但让我告诉你们,宫内有十个宫女,整天不做别事,专在那里给太后担任浆洗衣服等类的工作,你们就可以知道即使伊老人家每洗一次澡要用四十条的毛巾,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论到太后所穿的睡衣,真可以说是又一件很可爱的美术品,至少,决不比伊其他的一切衣着粗陋。本来寝衣这一种东西的创始者原是我们中国,虽然依现在的情形论,睡衣已成为一种纯洋化的东西了。太后所用的毛巾既是那样精致地扎绣着,——用于下身的,是纯白的。——伊的寝衣上自然更要讲究了:胸前和背部都是绣的金色团龙,不过这些绣作却决不绣得象寻常一样的坚密所以是并不凸起来的,而且用的丝线都是挑的最细软的一种,取其不致使太后在睡的时候感到一些不舒适。太后的睡衣的颜色十九是不很鲜明的浅灰色,这是伊老人家自己挑的;我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因为伊的别种衣服的颜色总是很鲜艳的,何以睡衣独用浅灰色?
  那四个衣袖上是满绣着大朵儿的牡丹花,红花绿叶,绣得非常的生动。最大的花就在肩头上,枝叶便交着沿下去,一直到袖口上。睡裤的两个裤管也是同样的扎绣着。所以这一套睡衣睡裤的本色虽是淡灰的,然而有了这些花朵绣着,也已很够瞧了!太后在睡觉的时候是完全赤足的,睡鞋和软袜一类的东西,伊可说从不曾用过,就只如此,伊在监睡时的那种姿态,已是极尽艳丽之至了!的确,我敢说太后在穿上了睡衣之后,委实似乎格外年轻些。我们更可连带的想象到,便是当伊完全睡熟的时候,伊的容貌和衣饰也还保持着最整齐,最完美的状态。
  太后的炕上所用的枕头,说来倒又是一件很异样的东西,而且还是有些历史的关系的。原来伊和外表上虽说很快活,很骄傲,但伊的内心上也不免藏着一重相当的恐怖,只是伊自己竭力的隐秘着,不肯公然道出罢了!这重恐怖究竟是什么呢?就是惟恐有人会买嘱了什么有本领的人,偷进宫来行刺,这重恐怖本不是无谓而起的,有一次的确有过一个人很大胆地偷进了颐和园,想加不利于太后,当时宫内少不得就有相当的骚动,而伊老人家也不免受了了几许的惊吓,但经无数的兵将努力搜捕之后,那刺客终于给他们抓住了,当日便正了法,事情总算很迅速地有了结束,可是太后的胆却从此吓破了,伊想这一遭虽然幸而免祸,下次怎能保得不会再来。于是忙着加添警卫,并且还将伊晚上用的枕头加了一番改造,就是在中部开一个银圆大小的孔儿,对直贯穿,活象是人家打高尔夫球的小洞。
  伊睡的时候,就把伊的一个耳朵紧贴在这个洞口上;那在这洞就在枕的中间,一睡上去,便不难使伊和左耳或右耳紧贴着了。这们的布置伊认为是可以使伊把附近的一切声息,格外听得清楚一些的。我因为不很相信,有一次便亲自躺上去试了一试;(当太后不在左右的当儿,凡伊所用的种种东西,我是都得悄悄地偷试一遭的。)也许是我受了一种心理作用的支配,那也说不定,不过我的耳觉上似乎的确觉得这枕上的一孔,颇有几分和扬声筒相等的功效,至少,并非完全无用。
  再说太后所躺的炕,那倒不是怎样特别的,就是下面衬的软褥,比普通厚一些;冬天要衬三重,春秋是二重,夏天还得衬一重,这也许是伊年事已高,比较上怕次的缘故。软褥上罩的那条绸毯自然又是绣得极精致的,而且是每隔两三天就要更换一次的。伊的寝宫内除却夏天之外,平常总得生一个暖炉,只是冬天生得旺些,春秋生得微弱而已。到晚上,伊上床之后,无论什么日子,我们八个女官总得有一人留在伊的卧榻之旁;而在外面的廊下,也是不论晴雨无间寒暑,总有一批太监,一动不动地,一声不发地伺候着。
  啊!这种种的情形,虽然在我此刻想来,还象只是昨天所见到的一样!所使我怀疑的仅仅是何以象太后那样一个名闻天下,权倾四海,掌握着几万万人的生死大权的皇太后,归要结底,却依旧是一个肉骨凡胎的生人!伊也得吃东西,穿衣服,跟普通的人一样;伊也得洗澡,——虽然洗法微有不同,但洗的结果还不是同样的只是把身上的污垢去掉吗?这种种都足以证明伊仍然只是一个女人!
  更进一步说:伊的感觉也并不曾异于常人。伊也一般欢喜休息,欢喜洗澡;尤其是在洗澡的时候,当那四各宫女用着极熟练的手法,在伊的洁白的嫩肤上洗擦时,伊显然是有相当的快感的,伊虽然并不曾得意忘形地歌唱起来,但伊所发的声音里,的确已有一种微带颤动的乐声在响着了;只为上天赋给了伊这样一个超越的地位,以致使伊随时随地都不敢再忽略伊自己所应有尊严,竟连歌唱的自由也失去了!否则我想伊是一定上会在浴盆内低吟一曲的!
  说到尊严,太后自然有伊的尊严的!即使在洗澡的时候,裸着身子,赤赤条条地呈露在五个女人的面前,伊的尊严,还是不稍变动的;正和伊当每天早朝的时候,高坐在龙椅上,让许多瓴顶辉煌的王公大臣,一批一批的在殿前的丹墀上给伊恭而敬之地叩头时一般无二。无论伊穿得怎样富丽端严,或是上床前穿得那样俏皮单薄,但伊的尊严是始终极充分地保持着的;从头至足,没有一寸不足以代表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太后。然而当伊没有做皇太后之前,毕竟也是一个普通的女性。
  读者想来总还不曾忘记伊在奉天的古宫内检视历代帝皇遗物时的情景吧?看伊见了伊的丈夫——咸丰——的遗物时的那种无穷的伤感,以及伊把爱子——同治的一件玩具,(便是那有一双红眼珠和一条活动的红舌的小白兔)携回内寝,抚摩终夜的悲哀,我们可以知道在饮食方面,起居方面,以至情感方面,太后都是和我们相同的;伊只是较普通话的人多拥着一种庞大的政治势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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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6 06:07:42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五回 异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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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深秋,委实是一个令人永远不能忘记的特殊的季节。当九月过后,日晷渐渐的短了,各种树木上的叶子开始在脱落了;我们这一群久居在皇宫内的人,对于每个季节的更换原是不甚注意的,但这一次却都发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没有人能够明白地说出为的是什么缘故,可是大家的确是那样感觉着,尤其是太后自己。也许可以说:到深秋时节,天气渐渐冷了,人们的皮肤上自然会有一种不同的感觉,因此连内心上也起了相当的反应;这个解释虽似有些理,但深秋的天气我们决非出生第一次过到,何以往年毫无影响,独自今年突然有起这种感觉来呢?而且这种感觉的刺激性非常的尖锐,竟使我们终日惴惴然,好象大患难,大恐怖不久便要临头的样子。然而各人也只是这样暗暗担心而已,谁也不敢在言语上有所表示。
  直到这件事发生,我们才知道我们的心悸竟是最灵验的预兆!
  这件呈究竟如何开场的呢?我到事后才追忆出来。
  上苑里的花木中,木兰(即玉兰)原算不得什么奇异的名种,但也有好几十株培植着,每逢初夏时,总得开放出许多花朵来;只因它们并不没有怎样的特色,所以我们也向不注意。到了深秋时节,我们是更不会轻易向它们看一眼了;但事后想来,我们每天总得在园内来来往往地游玩好半晌,既有了那样的奇事,何以竟会一个人都看不见呢?老实说:如其不是宫内有着这么一个“万事必报太后”的习惯,我们或者始终不会知道咧!原来宫内有一种习惯,无论一件怎样琐细的事,看来分明是一毫不值注意的,都是启奏太后;因为太后的心思似乎有些和别人不同,伊往往要把一件偶尔发生的极微细的事情看得十分重大。
  天气已是深秋了,突然在某一株玉兰树上开出了了朵鲜花来,我们都不曾注意到,但终于给一个当园丁的太监首先发现了;他知道这是一件非报告不可的事情,但他同时却又捏着一大把冷汗,险些吓得不敢去报告。因为他们当太监的人地位既低,知识又浅,怎能预先料到这个消息奏上去之后,对于他们自己将发生什么影响呢,也许碰得不巧,竟会教他糊里糊涂地受一场大罪,而实际上他自己却没有半些错处;侍到太后后来再醒悟,也来不及了。可是利害虽难预料,这件事却无论如何总得去奏明的。(这引起情形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个园丁经过了好半晌的迟疑,便决意把这件异事先去告诉那总管太监李莲英。
  “不知道老佛爷今天可高兴不高兴?”他先向李莲英试探着。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啊?告诉你:今天伊老人家正在最不高兴的头上呢!”李莲英很倨傲地说道:“如其你有什么事情要启奏的话,谁也保不定伊着恼不着恼。”
  “你说的是对的,我也不知道我去把这件事情奏明之后,挨打还是挨骂,但我总不敢不奏啊!”那园丁哭伤着脸说道:“如其我今天不去奏明,明天给伊老家自己发现了,那我的脑袋可还保得住吗!”
  “哼!倒真有你的!可是你上去回明之后,说不定就会把伊老人家弄恼了,那你的头还是免不掉要斩下来的!”李莲贡仿佛是很得意似的冷笑着。这个人原是一个心肠最毒,毫无人性的东西,他仗着太后的宠信,哪里肯把这些小太监当做人。每次逢到哪一个太监或宫女触怒了太后,给太后吩咐拖出去拷打的时候,李莲英老是露出一种心中暗快的神色;如其太后要把什么人押去砍头,他就格外的高兴了。“如今你就先告诉我,你要打算去奏明的是什么事情啊?”
  其时那园丁已是吓得面无人色了,他听李莲英的口气不对,很想就此缩住了嘴,不再说下去了;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已经说得太多了,绝对不用再想缩回去了。即使他真个就此缩住不说,李莲英也一定会用私刑来拷打他,逼他说出真情来。
  于是那园丁便硬着头皮,在极度恐慌的情绪中,战战兢地说道:“有一……一……枝玉兰……兰花开……了!”
  “在这种快将交冬的深秋里,玉兰还会开花吗?”连李莲英也觉得诧异起来了。“这是哪儿来的话。在好几个月之前,所有的玉兰花不是全都枯谢了吗?怎么又会开起来了呢?”
  “这……这……这是真的!果然……然有一株木……木兰……花开了!”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啊“便是很怪异的!可说是我生平所不曾听到过的奇闻啊!”
  “实在是……是很诧……异的!并且……且……且还是……是一种不……不祥之兆咧!”
  “你这话我可不又不懂了!怎么是不祥呢?”
  “因……为,因……为……在……几个……个月之前,它们所开……开的花是名……名份……上应开的花……花,所在是开得……开得很多的;而如今呢,却只有……有一株树上……上开花,开的花……花又只一朵。你……你……你老人家可明白吗?一株已开过许多日子花的树……树上,重复又……又孤零零地开……开出一朵花来,这就不免,不免带些……妖……妖……妖……气了!”
  说到这个妖字,那园丁的声音已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了。
  李莲英问明了这事的原委,也立即感觉到踌躇起来,他就默默地盘算着:因为他已相信那园丁的话是对的了,在深秋的时候,孤零零地开出一朵玉兰花来,的确是一种不祥的妖异;可是他又知道太后是一个迷信最深的人,平时那样的注意着选吉日,挑吉时,恨不得处处看见喜字寿字,时时听到祝文或颂语,象这样显然预示不祥的消息传去给伊听了,真不知要引起伊多少的烦恼咧!于是轮到李莲英自己弹琵琶了;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工于手段的老奸巨猾,稍稍踌躇了一会,便已胸有成竹了。
  “既是真有这样的奇事,我当然要给你转奏老佛爷的!”他向那园丁说道:“此刻没有你的事了,快回去小心侍候着吧!侍太后要问你,我再派人来传唤就是啦!”
  这还是早上八九点钟咧!太后还在梳妆更衣,快要准备出去上朝了,我也在旁随侍着,突然李莲英匆匆地走进来了,我们这许多人便一齐旋过头去,将我们的视线集中在他的脸上;他那一张阴沉奸恶的鬼脸原是顶可厌的,而且是终年不变的,从没有什么喜怒的表示,使人家一些不能窥见他的心事。唯有在旁人给太后诃责或拷打,甚至流徙,绞决,斩首的当儿,他那脸上才有一丝笑容,原来他是天下第一个幸灾乐祸的东西,好象除此以外,便无一足以动他的心了。所以他的脸上是从没有什么表情的。可是这一天,他却毕竟也受了那朵玉兰花的刺激,在脸上很显明地露出了一种惊疑慌张的神色,使人们个个都觉得诧异起来。
  太后自然也瞧到李莲英那副尴尬相儿了,并且伊也知道事情必然不妙,因就跟着变了颜色;本来这一天的早上,伊老人家的心思原不甚安静,举止也非常的暴躁,我猜伊收上必然早就有什么幻觉在扰骚着了,及至伊一见李莲英的神气,便立刻象触电似的浑身着麻起来,惟恐伊所忧虑着的祸事真要实现了。
  李莲英却还力自镇定,依旧慢慢地把双膝跪将下去,向太后照例的叩头请安;我因为一向知道他是太后最宠信的一个人,权势之大,无论谁都比上,所以也不免很有几分畏惧他,正象我们畏惧毒蛇恶蝎一样,此刻我就全神绸注地看着他。我一瞧见他脸上所堆的那一副奸笑,——这是太后所看不见的,因为他的脑袋正垂得很低。——我就知道他又将施展故技了,那就是极力的假装谨愿之态。
  “老佛爷!奴才有事启奏。”他故意用着最和婉的音调说。
  “又是什么事啊?”从伊的声音里听来,我们知道伊老人家已是焦灼慌乱级了,一方面固然是来不及的要知道李莲英所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一方面却又惟恐将听到什么不幸的事件,恨不得教李莲英不要再说下去。
  “奴才要启奏的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好消息!”李莲英偏又扭捏着,不就直说:“真是一个亘古希逢的祥瑞之兆。依奴才看来,不久快要有天大的喜事来了!”
  “快说出实话来,谁耐烦听你这些废话?”太后实在是不能再忍耐了。
  “教老佛爷欢喜!我们园里的玉兰花树今儿又开起花来了。”
  我那时正站在太后的近身,很清楚地瞧见伊听了李莲英的话,双肩便突然一耸,差不多就要把身体从座上跳起来的样子,我不由也连带的吃了一惊;因为我虽然知道深秋不是应开玉兰花的季节,但我却不懂得什么是祥兆,什么是凶兆,所在太后那样的大受震惊,直使我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我就屏声息气地用心听着。
  “怎样?那些玉兰树竟又开起花来了吗?”太后透着一种不常有的慌乱之态问道:“快把详细的情形说将出来!我瞧你这样吞吞吐吐的分明还不曾完全把实话说出来咧!如今给我快说!快说!”
  “回太后!奴才怎敢不说实话!委实全是真的!方才有一个园丁来说,那里确有一朵玉兰花已经开放了。……”
  “只是一朵吗?”
  “是的!老佛爷!据说那是这园内的一棵最老的玉兰树,今儿已有一朵极完整的鲜花盛放着了。这真是亘古希逢的奇事,可不必再用奴才饶舌,谁也能知道是大吉大利的祥瑞了!”
  李莲英尽是满口的嚷着“吉利”,“祥瑞”,可是我们的太后却已早就惊呆了;伊的脸色霎时便变成灰白,心里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只见伊的嘴唇在那里不住的张合半晌不听见有什么声音发出来。在这四五分钟的时间内,伊的年龄竟象寒暑表一般的突然增加了十来岁的光景。我们还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伊那按在前胸上的只手的五个指头因受惊过度以而在索索地抖着轲是我们那一班侍候伊的人除掉李莲英以外,谁都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更不知道应该如何给伊劝解,便只能让伊一个独自默默地忧虑着伊自己理想听之任之快要临头的大祸了。
  “胡说!”隔了好一会,伊才托儿所着说道:“不许胡说!这分明是一个坏透了的凶兆,你想瞒过谁?你自己分明知道是凶兆,为什么还要颠倒过来说么话?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哼!除非是三岁的小孩子才会当它是吉兆!”
  太后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很低,但语气是非常愤懑激烈,说完又发狠把右手向外一挥,意思就是教李莲英立刻走出去。李莲英也巴不得如此,方可少挨几许无谓的叱咤,便忙着嗑过头走出去了。
  于是太后便回过头来,向我说道:
  “你不笑我们没胆量!这朵花的确开得带些妖气,说不定就有什么祸事要临到我们身上,或我们的国家的头上来了!”伊用着一种耳语似的声音,向我说着;态度是依旧非常郑重,两道眉毛差不多要打成一个结子了。
  我那时听伊那样的轻轻的说着,不觉也逐渐相信起来了。我自己原是绝对不信什么吉兆凶兆的,伊的话也并不能改变我的信仰,只因我追随伊老人家已有了这么许多的日子,早就深深地体验到伊所拥着的权势是如何的伟大了;伊既已拥着这样大的权势,又复如此深切的迷信着吉兆和凶兆,那末为了那一朵玉兰花而使伊自己去制造出一个祸患来,岂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太后是因迷信预兆而忧虑有祸患临头,我乃是因迷信伊老人家的权势而惟恐真有什么祸患;虽然同样是忧虑,但心理是各别的。
  “有一件事你可还记得吗?几年之前,”太后为着要坚我的信心,并说明伊自己的忧虑决非无谓的忧虑起见,又继续给我说道:“突然有一天的傍晚,天上起了一层血一般的红云,几乎把京城附近几百里地方全罩住了,当时大家就觉得很惊慌,后来不是又在天上发现了一颗慧星吗?因此人心分外慌乱,到处可以听到许多谣言,因为俗语称慧星为扫帚星,乃是一个最不祥的星象,再加上又有满天的红云,那是更非好兆了;我们自然也很忧虑,惟恐将有什么祸患发生。然而任你事事谨慎,政不妄举,那一年终于教我们让日本打了一个大败仗,丧师失地不算,且又赔了不少的银子出去,红云和慧星的凶兆,毕竟是应验了。如今这一朵不该而开的木兰花,真不知道又要把我们怎样作弄咧!”
  伊说的时候真有万分诚恳的态度,人只要见了伊这种态度,便不由他不信了。但迷信最深的还是伊老人家自己。伊从得到了李莲英的报告之后,只见伊忽而起立,忽而走向窗前去,忽而抚然长叹,忽而连连顿足,险些连穿戴衣冠,准备上朝的耐心也没有了;大家又不敢催促,幸而伊还能竭力自制,终于象每天一样的穿齐了全副的盛装。
  “快上紧些,别再耽待了!”最后,伊反颠倒的催促起我们来了。“无论这预兆如何不利,现在我们必须马上出去!我想今天的早朝上,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至少是一个恶消息。说不定此刻庆顺(即军机大臣庆亲王)那老头儿的袖子里,已有一封于我们大大不利的奏章藏着了。”
  伊这种极端武断的预测原是事理所不许的,我当时也未尝就敢相信,可是后来所发生的事情,竟恰如所料,真所谓无巧不成书矣!现在姑且让我慢慢地叙述下去,信不信只能由着读者们自便了。
  太后每天出去视朝,照例总得把我们这批人酌量带一队出去的,这日也是如此;我在伊的背后仔细留神着,只见伊今天的走路竟比往常快了许多,不过快虽快,脚步却非常慌乱,而且时有歪斜倾侧之势,远不如往常的稳定,反而充分地表显著一般寻常的老妇人所有的行路姿势。从这点上看起来,园内那一朵突然开放的玉兰花,的确已把太后威胁得老态毕露了!
  等我们走入正殿,太后的那些大臣已早在殿下等候着了,一见太后到来,便毫不迟疑的照例一起跪倒,恭恭敬敬地叩着头,并逐一报名请安;这是一套瞧得厌透了的老例,可以无需多叙,侍大家都参拜过后,那庆亲王却依旧跪在地上,正在等候老佛爷准他发言的特旨。这种情形原也是非常普通的,因为庆亲王是军机处的领袖,所以他往往是第一个奏事的人;但这一日我们瞧他脸上的神气,实在很有些异样,虽不能说异样到如何地步,只是在我们眼中看来,正和方才李莲英进宫来奏报玉兰花开时的情态一般无二。
  老佛爷当然也瞧得很分明了,伊的嘴唇顿时便变成了灰白色。
  伊知道那预料中的祸事真的已来了!
  “你有什么事要说啊?”伊很急迫地问着,声音非常的不自然,其时别的官员虽都在两旁站着,但太后却象不瞧见他们一样,尽把一双眸子觑着庆亲王,半晌不稍转动。
  “回太后!奴才这里方才得到一个消息。”庆亲王仍透着他那常有的一种大臣风度,低音启奏着。
  “是什么消息呢?你们早就该奏上来了!”太后真是十二分分的焦急,忍不住竟把伊自己的心事也真说了出来:“今天早上,我们早料到一定要有什么坏消息送来了如今你果然带着来了!”
  庆亲王虽听太后这样说了,而且明知道自己所要启奏的这个消息的确是球消息,但如何能故意蒙蔽呢?便鼓足勇气答道:
  “日本已经向俄罗斯宣战了!”
  这个消息可真是出乎我们竟料之外的,太后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伊恨不能立刻把这件事问一个底细。
  “那末日本和俄罗斯之间毕竟谁是谁非呢?他们这样突然的开起仗来,难道也算是正式的国际战争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外国人老是欢喜打仗!尽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和和平平地解决的,何必一事实上要互相斗争,互相残杀呢?我瞧它们简直是天性如此。现在且不管这些,只问日本和俄罗斯今番又是怎样打起来的呢?”
  “因为日本先起兵攻袭了旅顺口。”
  “你可是说旅顺口吗?那真是奇怪了!旅顺口是我们的海口啊!”
  “是的!太后。”
  “这是十二分诧异的事!它们既然要打仗,为什么不上日本去打,或是上西伯利亚去打呢?我瞧它们这两个国家对于我们都有很不好的心思怀着呢!”
  “可是,太后,这一次的战争委实是和我们不相干的!”
  “你敢这样说吗?既然是这一次的战争与我们是无涉的,那末为什么他们要在旅顺口打起仗来呢?”
  太后这一句尖利的反问真使那颟顸无用的庆亲王无方可对了。其实这一些浅显的利害,他也未尝分辨不出,他也知道这一番日本和俄罗斯在旅顺口作战的结果,对于中国必然是有害无益;但他们那些当大臣的都已习惯于左右不说真话,能够哄得过的事情便想竭力哄过伊,因此庆亲王也故意的说出这种言不从心的假话来了。
  当下太后也不过于窘他,只低下了头,自己默默地思虑起来,庆亲王等都极严肃在地下面候着,而且各人都竭力装着一副爱国忠君的容颜,表示他们也跟太后一样在上心思。这样静默了十来分钟模样,太后便用着很高亢的声音说道:
  “古人说得好‘养兵一日,用在一朝’,难道我们的兵平日一般也是有吃有穿的,到得国家有事时,便一次都用不来他们吗?这一回无论有事或无事,我们都不能不有些准备!就着兵部赶快调集几路兵马,即使他们够打一仗,也得用上一用!”
  太后这几句话里头是很有些芒刺的,我一听全知道伊是有确有感而发了;庆亲王也不尝不了解,便是其余那些静着一言不发的大臣也个个都理会得,因为那时候的中国军队,委实是太糟了。但太后虽明知伊的军队的无用,却依旧主张要在可能的范围之中,作相当的准备;就是庆亲王所说的日俄两国作战与中国无关的话果然是真的,但也得稍事布置,以防万一。
  于是伊又继续说道:
  “我们要注意:每一次在我们国境以内,或国境附近发生战事时,无论是中国人跟外国人打,或是外国人跟外国人打,打到结果,总是把我们中国晦气,一大方一大方的土地送给人家;这样的那事情,谁能保得定这一回不再发生呢!我相信日本和俄罗斯这两个国家,此番的所以开战无非是双方都想并吞我们的东三省而起的初部角斗罢了。可是我们得想一想,我们所失去的土地已经很多了,我们可愿意再把东三省送给人家吗?”
  太后的话真是说得太激昂慷慨了,关亲王便打算竭力地使伊平静下去,急急回奏道:
  “乞太后稍息圣怒,听奴才一言!依奴才看来,日俄两国的居心虽然很可怕,但他们这一次打大方却未必便有什么深意,只要我们自己严守中立,那是决不会有什么坏事弄到我们头上来的!”
  “话虽这么说,”太后听了庆亲王的话,似乎很不以为然,但又不愿如何驳责他,便依旧顺着伊自己的意思,滔滔不绝地说道:“你必须赶快去嘱咐那边邻近各地的文武官员:教他们务必要小心谨慎,竭力避免和人家发生什么冲突;可是在同时也得知照他们准备下相当的兵力,如其敌人方面竟极无理地向我们挑衅起来,意图劫掠我们的土地,就该尽力守卫,不准退让。总之,目前我们应该先忍耐着,不要说一句足以引起人家误会的话,或做一些足以沾惹人家的行动;然而万一人家真要找到我们门上来!那就非得下决心狠干一场不可!”
  读者别给伊骗过了!伊这几句话在朝上虽是这样说,但却并不曾教庆亲王就去照着办上谕,伊只是在口头上如此说而已。因为伊一听到日本和俄罗斯开火,便早就知道事情是很为难了,伊怎肯如此莽撞?伊原是一个很狡狯的人物,当然知道伊自己方才向庆亲王所说的一番话是很严重的,要如真的用书面发表出去,不上一天,便要给全世界统统知道了,那末日本和俄罗斯就那凑此放下脸来,在东三省大吵大闹了。所以我相信太后是自始至终很明了中国那时候所处的地位的,中国既是那样的贫弱,又复孤立无援,怎能贸然和人家开战呢?开战的结果也许会把伊自己的皇太后的宝座根本推翻掉,别的自然更不用说了!
  伊也不耐烦再在殿上多坐,便匆匆地宣告退朝,仍由我们簇拥着回宫,往常太后回宫时,一路上总得东张西望的在各处巡视着;今天,伊却目不转瞬地尽是一味的向前猛走,直接回到寝宫中去。宛内各处所开的花向为伊老人家所十分喜爱的,今天虽也有很灿烂的几种时令花开关,但对于伊已不发生什么好感了;便是各处的那些小太监当伊经过时照例向伊磕头,也不复能博得伊的一顾了。
  往常伊的身躯原是有些伛偻的,但今天却挺得非常的直,象一个很英勇的少年君主一样;伊仿佛在想把伊自己的身子站在伊底敌人的身上去,用力的压住他,不使他能有爬起来打倒伊的机会。现在伊就感觉到伊肩上所负的责任底重大了!
  我不禁暗暗在怀疑:或者这一件事变,就是当我们从奉天回来时大家都觉得很慌张急迫底预兆的实践吧!
  太后回到了寝宫以后,便急不及待的吩咐所有的人一起退出去,只许留下两个女官给伊承值,而我就在那两个中的一个。那可怜的光绪虽然在名义还是一个“现任”的皇帝,但凡逢国家有比较大一些的事故时,他是从来不许与闻的。(便是小事也轮不到他发表意见)此刻自然也早就给太后打发出去了。连那隆裕瑾妃也在同时奉谕退出;另外的那些宫女太监之辈,便不容迟疑地尽给太后赶了出去。
  于是伊老人家便一声不发,一动不动地静坐着,眼睛虽然向前望着,但并不注视在哪一件东西上面;我们虽知道伊是正在苦苦思索,但不知道伊是在想些什么。因为伊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伊的双手绝无动静地搁在膝盖上,脸是很紧张地扳着。
  但伊的确是越显得老起来了,比了昨天或是前天,至少相差十年左右,我不禁从内心上对伊发出一种怜悯的感觉,可是我不敢说什么话去劝解伊啊!我只见在我的面前,坐着一位很老很老的老太太,伊的座下是一张很舒适的黄缎的锦墩,但在伊的两个老倦的肩膀上,却担着一副关系全国安危的重担。伊是被压得多么的劳苦啊!然而伊倒并不害怕,伊知道在目前,伊至少还有应付一切的手段,将来的事情怎样,便不可知了,因此伊就不免很*心。但无论如何,全中国的人民都在守候着伊的动静,伊迟早总得代表中国表示一些适当的态度的。
  时辰钟一分一刻地走过去,太后却依旧默默地静坐着。
  我在伊一旁侍立着,不觉也陪着伊思索起来了:我所想的是不知道伊老人家想不想收回俟今天所突然失去的一部分的青春。这个我自然不能猜得透;可是到晚上,却就得到了一个事实上的证明,因为伊忽然把我招呼到了伊的近身去,拉着我的双手,很慈爱地抚摩着。——这个举动是只有当我初进宫来的时候,伊老人家因为瞧我生得略带几个洋气,不觉很欢喜,便也曾这样的将我的双手抚摩过一次。
  “这是多么柔软和嫩啊!惟有年轻的人才有这样的一双手!”伊一面抚摩,一面感叹道:“谁不欢喜有这样的一双手呢?可是象我们这样负着统治人民底责任的人,却非得有一双富于经验,而能克制一切的老手不可!”
  “是的!太后。”我对于这个担负过重而蓦地显著憔悴之态的老太太,实在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好说。伊忽又抬起伊的视线来,眼睁睁地看定着我。
  “啊,青春!”伊很温柔地说道:“这是天赋与人的一种最可宝贵的恩物,所以人必须竭力的爱惜它,并设法把它积储下来;即使老了还得如此!”
  太后这几句话的深意,当初倒并不曾如何感动我,直到现在,我也在人生的过程中经历了这么许久的岁月之后,才知道伊的思想是的确很有至理的。
  等不到中午时光,伊就急急的发出了一条很奇特而实际上无甚意义的命令:伊吩咐他莲英亲自去监督那些充花匠的太监,把那一枝突然开放的玉兰花吹下来,碎成片片,埋入泥中去;伊并且还严令他们必须去埋在一处最僻静的所在,不使什么人可以踏到它,更不使能受到半些阳光或雨露,免得它再复活过来。
  这一件伊认为最紧要的事情办好之后,伊的脸色便比较的好看一些了。接着伊又向我说道:
  “一个负着过于重大底责任的人,最好是能够随时忘掉他的责任,否则他的责任必将格外觉得重大了,甚至会使他吓软下去。现在快让我们来忘掉我们的责任吧!你不是说你能够唱那李太白的《清平调》吗?很好,你就给我唱一回吧!”
  其时伊的忧虑虽然是已象宽解了许多,但脸上仍无一丝笑容,只教李莲英赶快出去召两外乐工来,一个吹笛的,一个吹箫的,带着他们的乐器进宫来侍候。这两个人的技术很不错,合奏得非常动听,我也勉强装着笑容,提高了嗓子,唱那李白的《清平调》,当我在唱的时候,我暗暗偷偷看太后,但见伊脸上的许多皱纹已渐渐地松开了,两个眸子里也闪出了一种比较有活力的光芒,伊所需要的安慰居然是得到了。我希望伊从此就可以安静下去了。
  我的《清平调》不久便唱完了,那清脆宛转的笛声,箫声,也跟着消散了,两个乐工都磕过头出去了。
  当这引起高大的宫院将浸入黑暗的天幕中去的时候,我们的四周,又已给一重安谧,平静,而整肃的空气所笼罩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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