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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 人物传记---慈禧太后私生活实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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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5 20:08: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十一回 女官和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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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这一次上奉天去,为车辆的容积所限,一切的排场,都大事紧缩;就是贴身服侍伊的女官和宫女,伊也不能多带;除我们八个女官全跟着伊同行之外,伊只带着十六名宫女,这些人都是不拿一文薪工的,算是义务职。我们这些女官的来历,差不多全是满清高级官吏的女儿;而那些宫女,却是从许多满清兵将的女儿里头挑选出来的最美丽的。在名义上讲,女官当然是比宫女来得高贵,但从实际上着想,我相信有许多地方,确是做宫女的比做女官的舒服。
  在清宫里当女官,不但拿不到俸给,而且还是一个颠倒要赔钱的苦差使。老实说:当和我的妹妹在宫里面的时候,我父亲时常要拿钱送进来给我们使用。每个月,我和容龄两人,光是赏给那些厨夫的钱,就是整整的一百两;禁不起太后还要不时赏赐东西给我们,那就花费得越发厉害了。因为太后把东西赏赐给我们,总得教太监捧着送来的,这些太监就非给他们力钱不可;而且他们都有一副充满着商业化底思想的头脑,要如太后一次赏给我们六七件东西,他们就会每人拿一样,分着六七次送来,他们这样一弄手段,我们的钱就格外容易出去了!譬如六七件东西在一次送来,那我们只须给他们二三十两银子的力钱就行了;他们分成了六七次,我们每次至少就得给十两,合并起来,便是六七十两了。这种情形,我们虽明知是太监们的捣鬼,可是谁敢给太后说呢?因为拿力钱,讨赏钱的习惯,在宫里已成一种牢不可破的陋规;就是太后知道了,也只能付诸一笑而已。在这列火车上,有一个太监是专门给我收拾床铺,并照料洗脸漱口等事的,我少不得又须重赏他一番。
  据我自己混统算起来,就拿我们在宫里头或颐和园里过的日子算,每一天平均必须支出赏钱二十两,合如今的银币三十元左右,再加动不动还有特殊的开销,我父亲真给我们累得够了!可是我和我的妹妹都是绝对不会打算盘的人,所以父亲究竟花了多少钱,才把我们维持在宫内,若是之久,我们真说不出确数来;只知道那是决非一个小小的数目!其中的大部分是用来买东西贡呈太后的。贡呈太后的东西当然以尤精贵为尤妙,其价值也就可以想见了。
  上面已经说过,所有的女官,都是满籍的高级官吏的女儿;我和我的妹妹容龄,便是裕庚公爵的爱女。我父亲很早便受了朝廷的命令,到各国去充任出使大臣;所以我们自小便受西洋教育。恕我夸口!在那时候象我们一般的能够晓洋文的女人,真是绝无仅有;因此太后对我们姐妹两个人,也格外的看重一些,而别的人,更是羡慕我们到了极点!当时虽没有“首席女官”等特殊的名号,但在事实上,我们的确算是全体女官的领袖。
  女官中有两个是庆亲王的女儿。其时庆亲王正充着军机大臣的职务,自然也是一个顶大顶大的大官了!还有一个是顺王福晋。说起这个人的来历,倒是又是很大的。伊和隆裕皇后是同胞的姐妹,皇太后也就是伊的姑母,关系原该是非常密切的;伊之所以被选入宫中来充女官的缘故,是皇太后想给些好处给伊自己的亲戚。这样说来,皇太后必然是很能体恤伊自己的亲戚的了。然而事实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至今也还不曾明白,或者也是一种神经变态病。伊对于那些皇族,和伊自己的母家这些较近的至戚,都是很切齿地痛恨着的。伊虽握着中国全部的政权,尽可随意把任何官员更动,但伊竟从不曾使伊的那些亲戚当过一个位置比较重要,捞钱比较容易的官;所以凡跟伊有直接关系的亲戚,除却极少数的一部分之外,大多全穷得和下等人差不多了。
  还有一点很值得说一说的,便是太后生前对于溥仪——即此刻在东三省给日本人当傀儡的溥仪,——那一家人,更是特别的痛恶嫉妒;每逢有人提起他们,伊就要蹙额不欢了。
  我说太后的那些至戚都是穷得不可开交,读者也许不能相信吧?但事实的确如此!而且他们之所以穷,还是太后给他们促成的!我常常怀疑伊是故意想出这些特别的方法来捉弄他们的:因为每隔不多时候伊总要拣几样东西去送给伊的亲戚。这些东西,往往又是但重装璜,不合实用的;再加每次总是装在绝大绝大的盒子或箱子里,郑重其事的送出去。他的亲戚见了,虽是暗暗在叫苦,表面上却总得欢欢喜喜的接受下来,还要望阙谢恩,表示非常感激的意思。事实上他们正象见了讨债的人一般尴尬。因为每逢太后或皇上赐什么东西给臣下的时候,臣下就得依着规矩,开发赏钱给那些扛抬来,或跟随来的太监;这种兴味盎然一,并且还是有订定的数目的,象寻常人家馈赠,总依礼物的价值而定赏力的多少。他们是依着太监的等级而别的:每一个三等或四等太监,就得一律开发纹银二十两;较次的每名十两;经不起各来三名,便非九十两不办了,何况每次太后有东西赐出去的时候,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太监,总喜欢一窝蜂似的跟随着那几个真正被派去送东西的人,一起前去,这样他们也就可以同样的得到赏钱了;至于受太后赏赐的人能不能担负这样巨额的赏钱,他们是不问的!
  偏是太后不断的爱把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去赏给伊的亲戚,因为伊赏得实在太殷勤了,以致于伊的亲戚,竟将所有的钱,全孝敬那些太监;后来竟至无法开销。那可不行啊,太监们是非拿到力钱不肯走的!于是他们只得用一个穷法子来抵挡,便是每逢太监们赉着东西来了之后,先由一个或一部分人送茶送汤的把他们款留住,——那些太监也决不嚷着要走,都很高兴地坐下来,天南地北的瞎谈,因为他们早已明白这中间的缘故了。——然后另外由一个打自己的箱笼里去找些比较值钱的衣服或用具出来,消消地溜出后门去,向当铺里当上几十两银子,再回来开发那些太监。有时候他们自己家里实在无物可当了,不免就把太后所赐下的东西带出去暂当一当。所以太后越是赏赐得殷勤,伊的亲戚便越是穷下去,这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曾经冷眼从旁细细观察,这些情形,太后必然也是很明白的;因为受累的人很多,伊的耳目又是十分的周密,一切极微细的事情,尚且有人去告诉伊,何况这些较大的情节?那末伊究竟为着什么缘故,要这样想入非非的去陷害伊的亲戚呢?这个问题除了伊自己,怕就没有人能够解答的了!
  做皇亲国戚的人竟有如此苦法,读者大概是不曾意料到的吧!我可以再写一些给你们看看:大凡和皇上或太后做亲戚的,至少总有一个爵位,有了爵位,便得竭力的维持场面,即一衣一物之微,也不能过于恶劣;然而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钱,可是怕得罪太后起见,他们不得不省吃省用的把所有的力量,全集中在维持空场面上。这种痛苦,平常人家是永远想不到的!其实太后的钱正多着咧!我们不用说国家的库银,便是太后自己的私蓄至少也有好几百万;伊只须累累拔一根汗毛,就可以救济伊的那亲戚,而且又不须动用朝廷的公款,谁敢批评一句!无奈伊自己不屑举一举手啊!我对于伊这种幸灾乐祸,毫无慈悲心的行为,实在非常的不满。
  我们的同伴中,带有一位是元大奶奶。(译者按:元大奶奶并不姓“元”,元是伊的小名。伊的父亲,便是本书中要角之一——内务府大臣庆善。)这个人却有一段特别的历史,也可以说是一段很惨痛的历史,因为伊从小就凭父母作主,配给皇太后的兄弟的儿子,——便是太后内侄——做妻子。不料待到一切事情都准备好,结婚的目子也已择定,突然那位未婚夫竟死了,照中国旧时代的习惯,伊虽然并不曾和那位未婚夫发生过真正的夫妻关系,但是也得照样的嫁过去,替他守寡,永远不想再嫁别人了;而元大奶奶的称谓,也毕竟加到了伊的头上去!伊其时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咧,可是在名义上,伊已经变成了一个含苦居孀的小寡妇了!中国旧礼教的残酷,确是无可掩饰的事实。当我在宫中和伊相会的时候,伊恰好是二十四岁;而伊的神态,却已跟四五十岁的老妇人一般无二了。在伊的一生中,可说是不再有什么幸福或快乐而言!伊绝对不许和任何一个男人谈话,也不能随便的纵声大笑;而且必须永远的留在宫内,一直到伊灵魂脱离伊的躯壳为止。不过有一点是伊的造化!就是伊的天性是很愚笨木讷的,对于人生,简直毫无认识,所以伊的环境虽是这样的凄凉哀痛,但伊竟象没有感觉到的一样。
  其余的几位女官,都是跟皇上同姓的近族中的姑娘,并无什么特点要记。
  论到我们些女官所担任的职务,那真可说是轻松极了。我们全部的工作,便是服侍太后;但太后穿衣梳头等等的事情,也不须我们服侍的。我们只分着两个人一班,轮流的站在太后的近身,随便说些凑趣的话便行了;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跟太后说话是极容易闯祸的,因此我们总是让太后自己说,我们却装着很高兴的神气倾听着,待伊有什么问题提出来,才小心翼翼地相机应对。有时候,伊实在觉得无事可做了,偶然也一个独自弄弄纸牌,我们便站在伊的背后,替伊留心看着;如其伊自己有错乱的时候,就从旁指点指点。还有伊需要用一副眼镜,或一支烟斗,或其他相类的零星小东西,而这些东西又是安入得很近,不须费多大工夫,就可以取到的话;我们便走过去,替伊取了来。要是这些东西恰巧安放在一个远处,拿起来比较费力一引起;这样,就让那些宫女去干了。总之,凡有比较费力一些的工作,便由宫女们去承当,我们当女官的尽可不管。
  请你们原谅我,大胆的说一句夸口的话,我们这八个女官,虽然性气各人不同,但都有一副很好看的相貌。这句话也许根本是多说的,不过和事实尚无多大差别,所以我就直截了当的说了!我们所用的头饰是完全相同的;但各人所穿的衣服,却竭力的避免雷同。不但式样决不互相仿效,便是衣料的颜色,也不使他们冲突的。譬如今天已有人穿了一个淡红的衣服,其余的七个人,便不能再穿这种颜色。所以当我们八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旁人看了,少不得要赞一声好看;就是我们自己看了,也很得意,尤其是因为我们大家年纪都还轻,一经打扮,便个个都出落得十分的美丽了!
  每天晚上,在太后睡熟的时候,我们也得有一个在伊卧室进而侍候着;因为这是比较吃力的差使的缘故,我们是轮流着值班的。每人隔七天轮到一次,习惯了也还不觉得如何辛苦。但当太后未曾熟睡之前,在旁边服侍伊的人,却必须随意和伊说话,一直到伊自己鼾声大作为止。幸而这一段程序并不需要多少时候,所以大家还对付得过。更造化的是伊倒从没有害过失眠症,否则可就糟了!
  我们在服侍伊睡觉的时候,自己当然也不能不睡,但只能伏在地板上或把身子靠在墙壁上和衣假寐,如其不幸而你的鼾声发得太响,以致惊醒了太后的好梦;那虽不至杀头,便一声没趣是讨定的了!我每逢轮到值夜的日子,往往不能熟睡,宫中的那一派空洞沉寂的气象,老是在我的脑神经上涌现着。我还时常想到为什么太后所拘泥着的那些专制不堪的政策,会使光绪感觉到不快?它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光绪这个人是富于民主主义的思想,母子间的观念既根本不同,当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在太后的卧室中服侍伊睡觉,形式上是躺在伊的龙床的旁边,实际上却不啻是坐在一页中国历史的角上。
  那些宫女们也有一辆专用的车子,便在女官们所乘的车子的后面,意思是便于互相招呼;不过伊们的一切事情,都得自己去收拾,并没有人服侍的。
  我们八个女官却另有四名太监,和四名仆妇,指定着给我们服务的。他们分两起:太监合太监,仆妇归仆妇,躺在我们那辆火车的两头,每天替我们收拾床铺,预备脸水,打扫地板;去的时候是如此,回来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过有一点是使我们非常不便的,便是在路上无澡可洗,幸而这一次的旅行毕竟只是很短的一段,又喜天气也不甚热,勉强还可以挨得过去。太后平日是最爱洁净的,洗澡洗得很勤,可是在车上,却也极感洗澡的不便,没法只得时常揩身,洗洗脚,聊为代替。而当伊在揩身洗脚的时候,火车便又得特地停下来。帝皇家的生活,诚然是非常可羡的,就是在火车上旅行的当儿,还是能够尽量的发挥他们的权威。便打另一方面想一想,却又令人感觉到这种生活实在是太刻板,太拘束,太无意味了。
  那几个被指定着服侍我们的太监,除掉替我们整理衣服而外,每天晚上,还得彻夜的留在我们那一辆车的两端侍候着。要如我们有什么吩咐,他们便立刻去办。——当然他们也是轮流值班的。他们更绝对的不许向我们随便说话,除非我们有事先去问他们,他们才敢回答;否则具有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可是他们有时候却常和那些宫女们说话,这里所谓说话,当然不是戏谑,而且他们总是凑没有人见的时候,才偷偷的说上几句;因为要如他们彼此间说话说得太亲密了,太后往往就会知道,经伊一知道,这祸便闯得大了!伊会立即教人把那宫女拖来,当着许多人的面前,剥下了伊的下衣,用很粗的竹板,打上几十下,而那太监呢?更不能这样优待他了,总是立即身首异处的。
  我们八个女官虽然也有一辆特备的车占着,然而在事实上,我们都不大到那车上去的,除非需用什么东西,或到了晚上想睡觉才回去,余下的时间,我们都得到太后的车上去静悄悄的候着。因为我们虽然已有两个人轮流的在太后跟前服侍着,但伊也许会突然想到某一个不上班的人;所以我们凡逢不上班的时候也得肃静无声地留在伊那辆车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恭候宣召。那情形真有些象在YS的待诊里等候诊治的病人,不过我们是不准坐下来的,只能躺在地毯上,或斜靠在壁上,稍事休息。
  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上,我们已经算是很造化的了,只有我们,——八个女官,和光绪,隆裕,瑾妃,以及庆善,勋龄等几个人是可以坐的;但也有个限制,第一必须在我们自己的车上,如其在太后车上的话,那就非得伊临时特许不可。所以我们在路上都觉得很疲倦,虽然沿路的景物确是非常的新奇悦目,只恨我们的腿力太不济了!
  除却上面我已经讲过的这几辆专用的车子而外,其余的车子,便是那些太监们所居住的。但因人多车少的缘故,直挤得密密层层地连一些空隙也没有,简直象快要堆起来的一样,我虽不曾常去参观,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居住的,不守推想他们的情形,必然和那些扁听子里所装的沙丁鱼没多大差别。
  在中国,却没有“沙丁鱼”这个名称,但我既想到了这一个有趣味的比例,当然不肯忍耐着不发表,于是我终于向一个太监说道:
  “你们这引起人挤在那几辆车子里,真象小鱼一样!”接着,我并将外国人怎样把沙丁鱼装进那些扁听子里去的情形,详细讲给他听,他听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了;于是我这一番话,便由他立即代为传布出去,一人传十,十传百,不消多少工夫,所有的太监全知道了!当然也瞒不过李莲英!但是李莲英本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也有一辆专用的车子,我这个话当然也不是挖苦他,他听了当然也不能生气!不过其余的太监听人家把他们叫做小鱼,心上也未必会高兴吧?
  在北京,人们对于太监有一个极普遍通用的别名,唤做“雄鸡儿”,因为那些太监的喉音,总是很尖很高的,真和鸡啼的声音一般无二,所以这个别名,大家都一致认为十分恰当。我想太监们自己也还愿意随意承受,因陋就简“雄鸡”总比“小鱼”好一些。
  读者试想:一千名太监,每个人都穿着全套的制服,而他们所占的几辆车子,却实在只能容得下四百个人;那样舒服的生活,你们能忍受得惯吗?可是光绪和隆裕两人所乘的大轿,却很宽敞地合占着一辆车子,只是没有一个太监敢大胆的爬上去,利用那些空余的地位啊!太后的鸾舆,是更阔气了,它是常用一幅绝大的黄布罩住着,它独占一辆车子,所余的空隙,足敷六七十人居住,但有谁能去利用呢?照这种情形看来,在宫里当一个太监,有时候不但不如犬马,竟连一件东西也不如哩!
  随在我们后面的那一列兵车上的情形是怎样,我实在说不出来,因为我每次只是远远地望见它,从没有详细考察的机会。
  归纳起来说,这许多车辆中,当然是太后那一辆车最有意思;其时它所代表的是整个的清宫,而乘坐在它中间的人,便是清宫中唯一的中心人物,也就是整个的满清帝国的中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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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5 20:11:56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回 列车上之小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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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的那辆车的前半部是栏成了一间小小的卧室,它的地位虽十分的狭窄,但它的式样,和所有的一切布置,却无一不是费了许多人的心思和精力所构成的;所以不仅是美观富丽而已,它的轮廓,它的格局,简直和宫中的内寝,十分相类,真是一所具体而微的寝宫。可是这只指它的质和形而论,至于地位的大小,家具的多寡,那当然是差得太远了!因为在这一间小小的卧室里,除掉一张大床之外,——床是红木做的,而太后这一辆四的本身的材料,也是用的最好的柚木,漆得又很光亮,尽可配得上伊的那张红木大床。——别的就没有什么好算是大件家具了。中国旧式的床,照例总有一副用以张挂蚊帐的架子的,太后的床上,当然也不能少,伊这次用的一顶蚊帐是一幅浅蓝色的丝织品,上面还用很美丽的丝线,绣着许多林擒花,原来这时候正当暮春时节,林擒花恰好是处在最出风头的地位上,便不得不借重它了!在大床的左边,安着一张仅有的搁脚凳,也是红木制的,它的高度大约是三英寸,面上用鲜艳的黄缎铺着。这张脚踏凳在我们现代人的目光中看来,实在是毫不需要的,但在从前时候,无论你的床是怎样的低,这一张脚踏凳还是少不掉的,其作用则只是使人坐在床上时,两条腿格外可以省力些而已。
  在这一间小小的寝宫的两边,车壁上也有四扇很宽大的窗开着,春日的明媚的阳光,从这四扇窗里透射过来,照遍了全室,使屋子里的温度,常保持着六七十度上下,绝不象是在火车上经行野外的光景。太后对于这一点,当然是很满意的;尤其是在每两扇窗的中间的车壁上,还有几幅色调很浓艳,花样很生动的壁画装点着,经阳光一照射,便格外的光彩鲜明,足资欣赏了!这些壁画都是用漆绘的,新旧的笔调,互相配合着,看去是非常调和的。它们的作者当然不是寻常铁路工厂里的漆工,而是特地从京中选拔出来的半艺术家,不然是那里会有这样好的手段?在这些壁画的下面,各钉着很狭的一条木板,板的上面,搁着太所需用和种种化装品,以及许多零零星星的东西,伊要取用时是十分便利的。窗上,照例各有一幅黄缎制的帘幔挂着。
  穿过了一道陕板,——这一道隔板虽然是很薄的,但它的质料却同样是用的柚木,而且是雕凿得十分的精致。——外面便有一间较大的屋子,这就是所谓“列车上的小朝廷”了,如其只论它的面积的大小,那当然是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说的,但就它的布置和装璜来讲,却真是奢华富丽到了极点。我可以先来总括的说一句:为着要求美观,为着要求舒服,为着要使它能够尽量的供给我们搬演一切朝仪,无论花多少钱,都是决不计较的!
  第一件可以令人注意的东西是四瓶鲜花,它们分着四角,安放在这一座小朝廷的四隅,各有一座很精致高大的木架子给衬托着。瓶的本身,当然也是价值很大的古董,彩纹和式样,俱极古色古香之美。瓶里所供的是四种不同的鲜花:第一种是牡丹,牡丹又名富贵花,在中国有花后之称职,太后对于它,也许是因为彼此的地位有些相类的缘故,所以是特别的爱好。第二种是天笮,天笮可算得是东方特有的一处植物,绿的叶,配着一颗颗红得象珊瑚似的子,实在是好看极了。第三种是迎春花,它的颜色黄得象金子一样式,恰恰相反好可以代表帝皇家所乐用的一种特殊的色彩。第四种是梨化,全部白色略带一些淡绿,很有几分清气。这四种花都是春季所常有的,不过我们之所以要用来点缀这一座小朝廷的原意却不仅因为它们是春季的花,而因它们都有一种耐久的生存力,虽然插在那蓄水不多的花瓶里,也不致枯萎;而且它们还能仗着这一些浊水的滋养,不断的长叶子,长蓓蕾,一直到开花。
  脚底下,有一条厚约两寸左右的地毯,铺遍了这一座小朝廷的全部它的质料是天鹅绒,它的颜色是浅蓝,这样已是很够美丽的了,何况上面还有一簇簇的金色的图案画堆砌着,都是些牡丹花和鸟中的凤凰,的确可以称赞它一声“金碧辉煌”。
  这一间屋子里的窗洞,却并不象太后那间寝室里的窗一样的阔,大约是三与二之比。这些窗的所以较前者为狭,乃是故意造成的。那么为什么要故意这样造成呢?说来也是很可笑的:因为太后有一种极浓烈的嗜好,便是欢喜玩弄伊自己所有的一切珍宝;当伊决定要上奉天去的时候,同时,伊就想到要把一部分的珠宝古玩,带上火车来。伊虽然并不曾把这个意思明白告诉我,或庆善,或李莲英,但我们根据伊平日的嗜好而推测,大家都早就明白了。于是便由庆善在监修专备太后乘坐的那一辆火车的当儿,定下了一个计划,就是把车窗开得小一些,使中间都留一些空隙,就在这些空隙上,加钉了许多式样各不相同的小架子,准备给太后安放那些珍宝。这一项设计居然大为太后所称赏,在伊没有上车之前,就忙着都人把那些珍宝尽先安放上去,待到上车之后,伊越发左顾右盼的看得出神了,倒象是伊自己从前并不曾看见过一样。
  窗虽然是比较的狭一些,可是上面所挂的帘幔,却尤比那小小的寝宫里所用的来得考究。幔的本身还是一般的用不绣花的黄缎制的,但下面又多了一排用金线做的短须,这样便觉得格外的好看一些了。车壁上也漆着许多五色斑斓的壁画,不过画的内容已偏重于故事;而这些故事,又都是从中国那些有名的旧小说或传奇上摘下来的。譬如象“姜子牙斩将封神”,“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也不乏激发人们忠孝心的用意。就是在那四个满盛鲜花的大瓶上,也同样有这种故事画绘着,而且是绘得很精细的。
  太后生性很欢喜花,除掉那四个大瓶里所供养着的四种之外,伊另有许多小巧玲珑的花瓶,——每一个花瓶都有一只特制的红木架子,雕刻得非常工细。——东一个西一个的随意安放着。瓶里也盛着一些水,然后拣伊自己所爱好的几种花草,教人截断了长的梗子,分插在里面浸润着。因此,这一座小朝廷上差不多已满布了花的香味,何况那些花的颜色,又都是异常的悦目!
  除掉那一间小小的寝宫,和这一座富丽无比的小朝廷之外,这一辆火车所余的地位已是很有限的了。但在后端,也还有两间斗一般大的小房间栏出着,一间便是供给我们几个女官当不轮到值班的时候,在里面休息着,以便随时承应太后。在这一间屋子的后面,还有一间比较小一些,其中只安着一具小小的炭炉,那是专给太后预备茶水用的。负责照料这件事务的太监便是张德,也就是每次当太后进膳的时候,站在旁边拜会碗端茶的这个人。然而在事实上,他的地位已较别人为高,这些烹茶煮茗的小事情,那里还高兴认真担当,好在也没有人去监察他,他尽可以在那些小太监里面,挑一两个比较精细些的来代替他工作,待到太后要茶喝的时候,却仍由他自己端上去,这样太后当然不会再根问他了。提起喝茶,我不妨附带的报告一声,太后是一个很有研究的“品茶者”。伊所常用的茶叶,也有好几十种;茉莉和莲花,只是最普通的两种而已。其余许多,真是名目繁多,记不胜记,且多是外面所不经见的希品,因此它们的名称,尽有至此刻还不听见有人道及的。
  这辆车上,虽然分成了四间不同的屋子,但我们的趣味的集中点,当然还是那一座列车上的小朝廷。在这一座小朝廷里,可以随意发出不同的号令来,教这列整齐的列车向前开,或向后退,或停止;不但如此,便是关于中国全部的一切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的种种变动和更调的主动力,——太后的上谕,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也无一不是打这仅占半节车厢的小朝廷里发下去的。
  在我们那间休息室和这一座小朝廷的中间,也是同样的用一排很精致的木板隔离着,而在这一排木板的上部,另有一个非常庄严的华盖装置着,象一柄撑开的伞一般的笼置在上面。它的底下,便是太后的御座。在宫中,在颐和园里,专为太后所备的御座,多至一二十张,它们的尺寸,都较车上这一张来得高大,可是外观的形式,却是一般的美丽,并无丝毫上下这些御座的原料,都是用的最高贵的紫檀木,上面还满缀着无数的珍珠宝石,到了晚上,兀是闪闪地发出耀眼的光来,可是在那坐垫上,为着要求坐的人舒服起见,当然不能再用什么珠宝,但就是一方单纯的杏黄色的丝绒,也已十分夺目了。在这一张御座的后面,照例不可避免的有一幅插屏安着,它的质料也是紫檀木,漆得非常光亮,上面也有价值绝大的美玉和宝石镶嵌着。然而没有人能够说出它有什么实在的用处,只知道它总是和御座相连的!凡有御座,后面必有插屏,凡有插屏,前面必有一张御座。这两件东西简直已成一套不分离的家具。据说这个习惯,历代相沿已久,固不仅清宫中而此。可惜没有人能够说得出当初是怎样造成这一种特殊的习惯的!
  我方才说御座后的那架插屏,谁也不知道它有什么实在的用处,但到了火车上,却就显出它的一部分的功效来了。太后向例是时常要睡午觉的,于是我们便特地替他备了一张小小的软榻,安放在这一座插屏的后面,让伊在白天里,可以随时休息,也无须特地回到那一间小小的被动宫里去。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们这一次的旅行才开始的当儿,在永定门车站上,太后由我和另外几个人扶掖着,初次踏上了这一具新颖的交通利器之后,伊最初似乎很有几分为难的神气;因为虽然这一座小朝廷和那寝宫中的布置,都已经过了许多人的设计和努力,较之宫中所有的各座大殿和寝宫,已级神似,尽可够得上称赞一声“匠心别运”,但是它们的面积,却终为火车的地位所限,无论请教任何一位大工程师,怕也没法子能把它扩大出来。而太后往日又是习惯于宽敞宏大的场所的,一旦突然置身于这样狭窄的屋子里,精神上当然要感觉到几许异样。然而过了五六分钟,伊也渐渐地习惯起来了。第一句话,伊便吩咐那些太监去查看清楚伊的这一张御座的方向,是不是确和这一列车前进的方向相同,因为伊觉得如果背转着身子,让这一列火车拖着伊,老是向后倒退的话,对于伊尊严是十分有关系的。这一点问清楚之后,拉着伊又发出了许多的命令,打发那些太监去用心布置那车壁上所吊着许多古玩玉器;大概是伊对列们所用的陈列方法,兀是不能认为满意,帮不惜出心裁,再把它们来重新陈列一番;及至变更妥当,伊自己看看也觉得无可疵议了,才下令开车。除掉这些古玩玉器之外,伊对于其他的一切装设布置,如壁画,窗帘,花瓶,地毯等等,都表示十二分的合意,因此伊的精神也较往日格外兴奋一些。伊那时候的年纪虽然已将到七十,但伊一上了车之后,便满脸都现着得意的笑容,指东说西的高兴得真象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拿到了一件新的玩具一样。而其中最使伊感觉到极度的得意的一点,便是在这列御用火车上,皇太后的权威的显露,尤比别处来得清楚,影响也特别的迅捷;伊只要低声地哼一句,整列的火车,就会前进,后退,或停止了。同时,伊这一座小朝廷又可绝不费力的在分兵所统治着的土地上随意移动,这在那时候的人的目光看来,的确可算是一桩万分得意的事情。
  当我未曾进宫以前,不但在外国已经坐过了无数次的火车,便是在自己国内,也曾搭过好几次火车,都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的感触;惟有这一次的旅行,却使我从最初的一刹那起——便是在准备的时候——就怀了一重极紧张的情绪,自始至终,老是紧握着两大把的冷汗,惟恐有什么意外的祸事要发生。因为太后根本没有见过火车,也许火车的种种行动,对于伊不免有些不惬意的地方,这样,路上便不用想平安无事了!尤其使我担心的便是那火车初开时的一震,这一震对于别人,当然决无影响,可是对于太后,就不能说了。无奈不论全世界上那一个老资格的司机,要他在开车时绝对不使车辆震动,怕是一桩永远没有的事情吧!至少限度,目前在这里替我们开驶这一列御用火车的司机,他就没有这样好的本领!
  开车的命令下去了,火车便正式开始行动起来;这时候,我们大家都端端正正地站立在那一间小朝廷里。太后一个人高坐在御座上,满脸堆着笑,正待好好地领略作初次乘坐火车的滋味,不料整列的火车,猛可里望后一退,又猛可进而往前一冲,震得我们几个人都几乎突然翻倒,而同时车壁上那些小木架上所搁的许多最为太后所爱好的古玩玉器,已因受不住这一震而纷纷地掉下来了。这样一来龙去脉,可真把我吓得魂飞天外了!一个苦力似的司机夫,竟敢大胆把太后所心爱的东西震落到地上来,他还能不受一番严厉的惩处吗?我想其时在皇太后的心上,或者确然有这种思想。不管伊究竟有没有这种思想,但是我们却也不能再照顾那司机夫了,我们还是赶快照顾照顾自己吧!因为这一列火车上的布置,差不多全是我和庆善两个人所主办的,便是在车壁上另装这些小木架,以备太后安放伊的古玩玉器的主意,也是我们所定下的;如今北京城不没有出其不意,光是火车第一个行动,这些东西已全掉下来了,要如火车再往前行去,以后的把戏还能说没有吗?我想这些人的中间,一定有人要牺牲他的脑袋了!当然,我自己也不敢确信这个挨刀的人,决不是我,也许竟然是我!谁敢保得?何况当我在簇拥太后出宫上轿之前,我还很得意地在伊面前夸赞过那火车上的布置怎样周到,一切陈设,安排得怎样妥贴,哪知隔不到两个时辰,便得到了这样一个矛盾的反证。读者试想:太后对于我,还能有什么好感吗?
  但是,我虽然一个人在暗暗的担忧,其余的那些女官,宫女,太监,却一些没有什么感想;他们只知道眼前起一件小小的变故,便是太后所心爱的那些古玩玉器,已翻下来了,他们便象寻常的人遇见了这类事情一样,来不及的纷纷抢上前来,把已经掉下去的,赶快用手扶住,差不多每个人已使出了他的全部的力量,可是这样一闹,便把一座列车上的小朝廷闹得秩序大乱,不成体统了。在宫中,或在颐和园里,可说是几百年来,从不曾有过这样大大失态的情形的!我想要如给先前拼命上奏章,反对太后冒险乘坐火车往奉天去的那些朝臣们见到了这种情形,他们一定会摇着头,顿足长叹着:“我们可谏劝得是吗?现在你看:这不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吗?”
  我因为一来已经承认这件事情已是闹得不可收拾了,二来也许可以说我简直是吓昏了,所以我只是袖手旁观地候着,希望太后自己或者会想出什么好的方法来,补救这个缺陷;但是伊也不作一声。我忍不住旋过头去看了伊一眼,——心里是怀着十二分的恐惧——不料伊却是在那里冁然微笑,在这种时候,伊居然还能不着恼而反给我们以温和的微笑,真是百年希逢之事!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下去了。可是我已经吓得快要跌下去了,我的腿不由自主的索索地抖着,手冷得象冬天一样,我想其余的人,要如都象我这样的吓得呆立一旁,睁大眸子尽看着那些东西自己掉下去,以致于打碎,我们便无论如何,难免要受一声可怕的磨折了。亏得他们忘掉了朝廷的尊严,做出了这种手忙脚乱的态度,才使太后转怒为笑,把一天大事,化为乌有,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过了四五分钟,聪明的太后立刻就想出了一种补救的方法来了,于是伊就亲自指挥那些太监,怎样把所有的木架子重新装过,怎样用彩线络上去,使每一个古玩或玉器都能安如泰山一般。待到我们的火车用着象牛车的速度望天津前进的时候,一切东西都完全弄好了。但是我们毕竟还忘掉了一样东西,就是那小朝廷的四角上的四个花瓶。因为它们底下的木架子是红木制的,而且打得非常光滑,再加瓶底也是很光滑的,于是那四个花瓶,受了开车行动的影响,便象生了腿一样,逐渐在自由行动了;一些一些的滑出来,到底有两个是掉下来了。太监们一见,忙来不及的抢过去,把那没有掉下来的两个先扶住了,更造化的是那两个已掉下来的也没有打碎,理由是底下铺着的那张绒毯,委实是太厚了。不过我当时虽以花瓶未碎为幸,但后来一转念间,又怕那花瓶里的污水,反把这可贵的绒毯玷污了,急走过去一瞧,天幸也不曾玷污,这是因为瓶里盛的水原是很少的缘故。
  瓶和毯虽然都是幸告无恙,但我们所受的一场虚惊,已是不小了。于是大家忙再把旁的一切东西,逐件的加以第二次的检验和扎缚,希望能够借此一劳永逸,免得再受同样的惊吓。
  这样,我们的长途旅行便正式开始了。可是作者的一支秃笔,却还不能随车进发,因为我在上文中,虽已把这列御用火车上的各色乘客,——上至太后,下至厨夫仆妇。——全描写过了,但还遗漏一位极重要的人物。论他的地位,简直仅稍次于太后,以我们和他比较,真有些相形见绌。那末他是谁呢?原是太后的一头爱犬。它也有一个名字,一个很威武的名字,唤做“海龙”;其实海龙是怎样的一种动物,谁也不曾见过,可是这头犬的模样儿,却和海獭倒有些相象,大概太后觉得海獭这两个字,尚不十分受听,因此改用一个“龙”字。这条犬是真正的北京种,全身的毛片,作深棕色,但在颈部和头部上,却披着一大簇白得象银子一样的长毛,仿佛是老年人的头发。它的身子很短,很小,腿短而屈,很象一张弓的弓背,鼻子扁得和削平的一样,而两个眼睛,却特别的大,我可以说是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眼睛的狗。凭着它这样希奇古怪的相貌推测,大概在北京的许多的狗里头,它必然是属于最优良的一种;所以太后对于这一头小小的畜生,真是十二分的欢喜,甚至可说是十二分的爱慕。每天晚上,伊一定要它躺在那座小朝廷里,但它既是一条皇太后所宠爱的犬,就是躺,也不能象寻常人家的犬一样的随便躺在地上,它有一个竹筐,作为卧榻。这个竹筐是很大的,可以装得下一个小孩子,而且里面还用极好看的红缎衬着,不知底细的人见了,再下想不到这是给狗躺的东西。但它还不止这样阔绰咧,太后并特地指定一个太监,教他日夜负责侍候这条福禄双全的小犬。它当然也有衣服,那是一件象马身上披的马铠一样的甲,面子是红色的贡缎,夹里是一种最柔软的皮革。在它的头颈里,还有三个金铃系着,两边两个比较小一些,中间一个特别的大;只要他随便走走,跑跑,跳跳,它自己的身上,便会奏出一种简单的音乐来。在它颈部所围的一条领圈的后面,恰巧贴近它的耳朵的地方,有两个象兵士们装在军帽上的帽章一样的东西点缀着,都是用丝线做的,一红一绿,着实好看;待到颜色一旧,便立即更换,所以永远是非常鲜艳夺目的。不过有一点,未免美中不足;就是这条狗的享受无论怎样舒服,但也免不掉要拴上一根皮带,使它的行动,永远不得自由。这条皮带约莫有四五尺长,上面满系着许多的小铃,所以不论那个专门服侍狗的太监把它牵到什么地方去,都不难一找即得,如其它高兴跑得快一些,急一些的话,也许在相隔很远的所在,也可以听到铃声。
  读者别小看了那个专门服侍这条“御犬”的太监,他的职务委实是很够麻烦的,而且责任又奇重。就象狗所吃的饭食,也得他亲自去调弄。——海龙的饭食当然是非常精致,而且是时常更换的,但比较吃得最多的是切碎的肝脏,和着肉汁,跟初煮就的白饭一起拌。——调弄好之后,还得送到张德那里去,意思是请他看一看,决定好用不好用但张德那里敢担这样大的干纪,他每次总是恭恭敬敬的捧着这碗狗食,走到太后跟随关去请示。太后见了,非但不以为忤,且必十分认真地检查一番,如其发现有什么不合的地方,譬如嫌饭煮得不熟,嫌肝脏太不鹇,嫌肉汤用得太少等等,伊总是不肯将就放过的。一定要他们捧回去重弄;这样,那个专门管狗的太监,便免不掉要受张德的一顿臭骂了,并连那御膳房里的厨夫,也得同遭训斥。
  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个服侍狗的太监老是装着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气,挽着那个巨大的竹筐,在车厢的一角上站着。途中,每逢四子停的时候比较长久一些,我们大家都走下车去闲眺的当儿子,他往往也带着这个竹筐走下来。第一步,先是小心翼翼的把筐子安在地上,然后轻轻地将那海龙抱出筐来,替它系上了那条满挂着无数小铃的皮带让它随便散步。平常牵狗的人总是人牵狗,而这个太监,决不敢如此大胆,他只能给狗牵,就是永远的顺从那狗的意思,它要往东,就往东,要往西,便往西,非万不得已时,人是一些不敢作主的。我看了,往往要发生一种痴想,不知道那条狗自己可知道不知道它所受的待遇的优渥逾恒,和它所处的地位的重要。但无论它自己究竟知道不知道,然而这种情形,却总是真的!并且我可以极肯定地说,万一不幸在这条狗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是受了伤,或者是吃坏了东西,或者是突然走失了只要任何一件事情发生,宫里面所有的人,一定会一齐大惊小怪起来,其影响必远出死掉一名太监之上,这是可以毫无疑义的。
  不过,这条狗毕竟还是因为靠着皇太后的庇佑,才有这样的势派,在京城里居住的那些大臣们,虽也有多数是欢喜养狗的,但情形当然是相差得无异天地之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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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5 20:13:3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回 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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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车终于是沿着京奉线前进了,我们一起八个女官,合着张德,和他手下的那班太监,齐象庙里所塑的木偶一样的侍立在太后的左右。大家各怀着一颗很兴奋的心,准备欣赏这一次长途旅行中的种种奇趣;但谁也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情态来,连眼睛也不敢往车外看,只当没有这回事一样。我们的车子是在午后四点钟左右出发的,而第一个站乃是丰台,丰台离北京不过十一公里,等于是北京站的旗站一样。我们的火车,便在这一段短短的距离内,踱着牛步一样的大步,蠕蠕地往前滚去;凭是开得这样的慢,我们还不敢相信太后必能满意,只要车子滚得稍不自然一些的话,伊就要感觉到不快了。
  照我们预定的行程,太后将在车抵丰台之后,进伊第一次的车上的晚餐。晚餐过后,略事休息,便直驶天津,希望在太后准备安寝之前,能够到达天津。因为依内务大臣庆善的主意,象太后这样尊贵的人,殊不宜寄宿于任何一处村镇中,虽然在事实上,太后本不下车,车子不论是停靠在村镇里,或大都市中,原没有什么分别,但庆善总以为这是很不妥当的。
  我们的列车任是开得怎样的慢,丰台终于是到了!而我们的晚膳,也在同时端整下了。平常的时候,火车从北京到丰台,至多也不过三四十分钟,我们却足足行了两个钟点以上,真可说是打破了全世界的火车的最低速率。但是对于太后,凭它走两个钟点也罢,走两天工夫也罢,反正有的是时间,今天过了,还有明天,明天过了,还有后天,大后天……,伊简直从不曾想过时间有多少价值;而且伊自己到了车上,整个的政府,便等于带来了,一切军国大计,同样可以裁决施行,因此,伊就越发的不注意时间了!
  因为伊不知道宝贵伊自己所有的时间,于是伊对于别人和时间的关系,也是十分的漠视。单说我们这一次上奉天去,火车行驶的迟速,似乎单是影响了太后自己或我们,其实却影响了无数的人。譬如你这个时候凑巧要从天津到北平,或从天津到锦州,在寻常的时候,是只要有钱买票,你就不难顷刻即达;但在这时候,适逢皇太后的御用列车正在铁轨上大踱其方步的当儿,你就倒霉了,无论你有多少钱,或有怎样重大紧急的事故,都不用想搭什么火车!好在你有的是时间,尽等着吧!一天,两天,三天,……这样老等下去,总有一天会放你过去的。也许你这个人的忍耐工夫太浅,等不到太后的专车到奉天,你已经生生的急死了,那还不是自寻烦恼吗?我敢说太后是永远不会想到伊这个“断绝交通”的禁令将与他人以何种的影响的;即使想到,伊也必认为这是理所当有的事情,决不因此发生什么怜念或不安的感觉。
  火车到丰台站便停下了,我从车窗里面望出去,却不见有一个闲人。据我所知道。这地方原是很热闹的,但现在竟变得象荒漠一样的静寂了,连一些声音都听不见,我不由得佩服这些地方官的才干和魄力,他们为迎合太后起见,无论怎样严酷的手段,都会施展出来的。可是那一班被严禁着不许走近车站,甚至不许随便向我们这列御用火车看一眼的民众,对于太后这一次在这里经过的事实,将作什么感想呢?怕是谁也不会注意的。依我猜测起来,他们必然是怀着一腔特殊的紧张的情绪,在悬想真以为是呵护他们的天老爷,在这里经过了。本来,皇帝原有“天子”之称,那末,皇太后和天老爷当然也有相当的关系;就算伊是代表天老爷的,亦无不可,反正伊的权威也着实不输于天老爷!
  因为这时候还在春季中的缘故,白河的名产——鲫鱼,恰好成为一种最合时令的礼品。所以当我们的车子从北京开出的当儿,这里附近一带的官员,都正在不惜重金的搜购才出水的鲫鱼,以供太后佐膳。及至车到丰台,好几尾才出水的大鲫鱼,便用很精致的东西盛着,经过了一番极腐化的礼节,郑重其事的献上来了。可是这些官员虽已如此的小心侍奉,而太后却象没有知道的一样。理由是丰台附近一带的官员,都是些微末前程,名姓不见经传的脚色,根本还赶不上和太后见面咧!
  然而太后虽不接见他们,或者他们自己也知道太后决不能让他们进见,但他们无论怎样胆大,也不敢偷这一次懒;每个人都在火车未到以前,赶上车站来了。他们的唯一的目标,只愿太后对于站上的布置,表示满意,四周也不见有半人闲人,这样他们便可以安心了。不过他们还是很胆小,尽在距离列车较远的所在,忙着乱着,谁也不敢擅自走近过来。我打车窗边远远地望过去,但见许多穿着五颜六色的公服的人列成了约莫半公里长的一行,蠕蠕地挤动;大家都透着一种诚惶诚恐的神气。拼命在张罗。可是凭事实来说,他们所忙乱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跟太后或这列车,永远不会有什么益处,真所谓“无一足取”,只有这尾鲫鱼,总算差强人意。
  说到鲫鱼,大概谁也免不掉要食指大动吧?鲫鱼原是一种滋味很美的鱼类,尤其当它才出水的时候煮起来,那味儿便格外的鲜美。寻常富贵人家的筵席上,我们往往可以见到这一味佳肴。有些欢喜讲究吃的人,为着要夸耀他自己的富有,和对于吃的讲究起见,每喜在高朋满座的时候,临时教当差们用挺大的木盆子,盛着几尾生趣盎然的鲫鱼捧到客人的面前来,请他们随意挑出一尾,立刻拿进去洗剥烹煮;有些人竟会教他家里的厨夫当着客人的面前,把他们所挑中的一尾鲫鱼,立即洗剥起来,以表示绝对不再掉换。
  太后在丰台站上所收受的那几尾鲫鱼,也曾经我逐一验看过,因为太后自己不愿意和那些官员见面,所以就派我去充代表,我验看的结果是很满意,没一尾鱼不是活泼泼地在游泳。但我们并不曾教我们的厨夫当场把它杀死。大概太后的个性虽然是特别的坚毅果断,然也不忍眼睁睁地瞧着一尾鱼在伊自己面前毕命。
  可是这几尾鲫鱼却并不能因此而就得苟延残喘,因为太后赞成不赞成把这几尾鲫鱼在伊面前洗剥,乃是一个问题,至于伊爱吃不爱吃,则又为另一问题。何况才打附近河里捉起来的鲜鲫鱼,大家都知道是一种很难得的美味,太后岂肯错过?所以那几尾鲫鱼一送入“御膳房”之后,不消多大工夫,便煮成熟菜,端端正正地捧上来给太后尝新了。太后举起筷来,只夹了一片肉吃,已不迭声的赞好了。接着,伊又命令那些太监把这一碗鲫鱼依旧送回御膳房去,这意思并不是说不要吃,乃是要他们重新换一个方法煮过。这个方法就由伊自己所指定的:第一步先把所有的鱼骨全部剔出来,只留鱼肉,连皮也不要;第二步再把分量和鱼肉配得相称的嫩豆腐,加上了糖,酱油,盐等等的调味品,和它混在一起煮;这样便成为一盅极鲜美的鱼羹了。
  从前人对于鲫鱼,还会利用它来作一种卜自己休咎的东西。那是鱼鳃下的一根短骨,一尾鱼共有两根,恰好生在头部的两边。它们的形状和一柄扇子略有几分相似之处,但较鱼身上其他各部分的骨头略软一些,而且它的某一边很平整,所以尽有直立的可能。当它直立时,看去真象是一条小小的帆船。它有一个别名,唤做小仙人,这当然是因为可以用它来卜咎的缘故。那末究竟如何卜法呢?说来是很滑稽的,手续更是非常的简单:只须你用筷子夹住了这一根鱼骨,在离开台面约莫半尺的高度上掷下去,连掷三次,如其三次之中,能有一次把这根鱼骨掷得直立起来,那就算是一个十分吉利的朕兆了。而这个掷的人,便将无疑的得到一种可喜的幸福。我知道在外国也有这样相类的迷信的举动,所差的只是我们用鲫鱼的鳃骨,他们用鸡或鸽子的胸骨而已。
  皇太后的思想原是很旧的,而且特别的迷信神佛,伊见了这一根号称“小仙人”的鱼骨,当然也得试上一试!不料连掷两下,这根鱼骨都不曾立直,这样可就危险了。伊的脸上已很显著地透出了一种懊恼的神气,虽然伊还不致于十二分的深信一根小小的鱼骨,真会影响到人的命运;但伊总觉得如果三掷而鱼骨仍不立直,毕竟是一件很扫兴的事情。幸而事情并不象伊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坏,第三次掷下去,这根鱼骨竟就偏不倚的站直了。伊当然也是高兴极了,不过我想要如这第三掷依旧失败的话,伊决不肯就此罢休,必将四次,五次,六次,……以致于无数次的掷下去;反正伊是一个贵不可言的皇太后,谁还能限制伊只许掷三次呢?这样不停的掷下去,那根鱼骨少不得总有一次要站直的;而伊也必总有一次会满意了!我日常留意太后和行事,不但对于这种小的事情如此,便是对于一切军国大计,伊也往往很能忍耐,决不因稍受一些挫折,或阻碍,而即变更伊自己的策略,这种精神,当然是很值得我们佩服的。
  当那剔尽了骨头和鳞甲的鲫鱼肉,和着嫩豆腐一起煮好之后,便又第二度的捧到太后面前来;伊就用一柄银匙,接连的喝了几匙,同时还啧啧有声地称赞着,使我们这些站在旁边的人,也看得垂涎欲滴了。后来,伊忽然把吃剩的一半,指明要赏给我吃。这真是使我喜出望外了!因为太后如果把吃剩的东西,或喝剩的茶水,指明赏赐某人吃,这个的人身价,顿时便增加了许多;不但旁人都在艳羡他,就是他自己也必认为是一桩极荣誉的事情。所以太后此刻把这一味新鲜的鱼羹,留一半赏给我吃,实在是很可喜的;何况用嫩豆腐和在一起煮的鱼羹的滋味,的确是很不错的呢!
  太后的食量虽然并不象一般老年人那样的减退,但因为御膳房供呈上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无论一碗菜,或一盏汤,总使伊不能吃喝得罄净;于是便养成了伊爱把余剩的东西,赏给服侍伊的人去吃喝的习惯了。可是我对于伊这种恩典,总是非常的小心应付:如其伊并不曾吩咐我把余下的东西吃掉或喝掉,我无论心里是怎样的爱吃爱喝,也必竭力忍耐,立刻把那原碗或原盅递给小太监们去收拾;如其伊已经吩咐明白,要教我把余下的东西吃掉或喝掉,那时我就不能再客气,必先恭恭敬敬的向伊磕上一个头,表示我对于伊的赏赐,已是十二分的满意,感激,接着便把碗中或盅中所剩的东西,毫不迟疑的吃喝下去,无论我腹中是怎样的饱满,也得欣然服从,否则便是故违圣旨,罪不赦了。
  记得有一次,另外有一个女官,正和我一起服侍太后,太后恰好已喝过了几口茶,想把那茶本放下来,这位女官便走过去替伊接了;其时那杯中还有半杯茶留着,伊也许是因为口渴太甚的缘故,竟不曾注意太后并没有说明,要教伊代喝,便不假思索地向太后磕了一个头,把那半杯茶喝完了。我隔着伊的肩膀,偷眼去瞧太后,只见太后,正在看着伊微笑,我不由掌不住也笑了。在太后意思是因为这一个过失,毕竟太小,犯不着怎样严厉的责备伊,所以爽快就不说了,只把笑来惊觉伊。后来,这个女官当然便醒悟过来了,伊当然是万分的感激太后,可是对于我,伊反而不肯轻易放过了。伊认为我的窃笑是一种有意的挑拔,因此大有怒不可遏之势,当场虽不曾发作,过了一天,伊终于利用某一个机会,直截了当的数落了我一场。伊说:
  “你真是太聪明了!谁也够不上你。可惜你太把别人看得不值一文了!你往往欢喜玩弄人家,使人家受窘,作为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人家究竟受得住受不住,你却绝对不问了。可是你要明白:轮资格,人家都比你先进宫好几年咧!”
  我对于伊所给我的这一场数落,并不曾提出什么反抗,也没有把伊对于我的误会,作什么解说,只是付诸一笑,马上便丢开了。
  我们在丰台站上所吃的一顿晚餐,也是很富有严重性的,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这一餐乃是上车后的开首第一餐,而且晚餐照便又是每日两次“大餐”中的一次;于是那一百碗的正菜,便象宫中一般的送上来了。这些菜都是装在一种木制的大匣子里的,如果在寻常的火车上,那些车门必然是太小了,必不能容许这些硕大无朋的食匣子通过;幸而我们这一列御用火车上的门户,都已重新改造过,差不多已大过了寻常的一倍。于是每当进餐的时候,好几十名太监,便在外面的月台上,排成了很长的一行,打那代表御膳房的那辆车上起,一直排到太后这一辆车上;所有那些满装著名色山珍海味的食匣子,便象小学生所做的授木棍的游戏一样的从第一个太监,依次传授过来,约莫要隔上四五分钟,才授到站得和太后的餐桌最近的那个太监,——这人十九是张德——就由他把匣子里的菜捧出来,安在桌子上。这些匣子的外面,都用金子一般鲜明的黄色油漆漆着,再加上匣子里所装的碗盏,又都是很好看的磁器;同时那些传递食匣的太监,也各穿着五颜六色的公服;因此,单这上菜的一幕,已是很美丽动人的了!可惜除掉那些愚蠢得可厌的官吏之外,旁的人便不用想见到这样的好戏。
  待到我们的第一次晚餐完毕以后,太监便教人传令出去,吩咐开车;于是我们便继续给这列黄色火车装载着,慢慢进望天津行去。不料庆善的主张虽想使太后到了天津再安歇,可是太后竟不能领受他的厚意,车子行到中途上,伊就声明要安歇了。其时,庆善当然不敢再进什么忠谏,列车便马上停下来了。这里,不但不是庆善所理想的大都市,且也不在什么小村镇上,简直是在一片辽阔无人的荒野里;但太后是绝对不曾注意及此,只催促好坏些太监和宫女,忙着把伊的衾枕放妥贴,便悄悄地睡去了。
  我们这一列车上居然也有电灯的设备。太后对于别的新思想或新器具,大都没有什么好感,唯有对于电灯,伊却是特别的欢喜。在宫中,在颐和园里,都各有一座发电机装着;因此,伊对于电灯的设备,已看做一桩日常生活上所必要的条件了。
  太后已经安歇的消息,立刻便从我们这一列车的突然停止,而给予在后面护从着的那列兵车以相当的警觉;于是他们的车子也停下来了,相距约三三十丈远近,绝无声息地停着。几百名顶盔贯甲,武装齐全的御林军,便悄悄地从车子上爬下来,开始负起了他们的禁卫的责任。这一列黄色列车的四周,霎时便布潢了憧憧来往的黑影,和闪闪的刀光。尤其在光绪所乘坐的那一辆车的左右,禁卫得格外森严;与其说这样特别的戒备,是为着要保护光绪,还不如说为着要防守他的比较确当一些。光绪的处境之苦,真比任何一个平民都不如,使我不能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指出来。
  御林军的差使也是不容易当的!他们的任务,虽然是要防护,巡察,警戒;但行动又必须十分留神,一不可高声谈笑,二不可使走路的声音太高,否则就难免随时有斫头的危险。所以待太后安歇之后,四击便象死一般的沈寂。虽然我们打车窗里望出去,还可以隐约见到远处乡村人家的灯火,在地平线上闪动,但人声是绝对听不见了,连犬吠声,虫鸣声,也一些都没有;空气中布满着一种肃静严峭,象冰一样冷的气息。便在这一种罕有的空气之下,我们的太后,竟极安适的度过了一宵。
  第三天清早,太后便起床了:伊寻常也是起床得很早的,如今到了车上,精神尤较兴奋,起床便格外的早了。伊在起床之后,匆匆梳洗了一番,就忙着吩咐开车,于是这一列黄色的火车,便在晨光熹微中出动了。车行不久,天上忽然下起雨来,但也不大,只是很细很细的毛毛雨;假如我们在这雨中行走,即使不用伞,衣服也是决不会湿透的,至多略觉潮润而已。这处细雨,在春季里最多,往往一天下几次,大概也是时令的关系吧?
  这个时令,便是“清明”;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真是句最确切的写实诗。每逢清明节,我们当子孙的总得带着洒菜,纸钱等等,很恭敬地走到祖先的坟上去行扫墓礼,这是中国各地处处皆然的一种风俗。因此,当我们这列车行经荒野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道见到了多少的人,冒着雨,正在向他们的祖坟膜拜。他们都和铁路离得很远,——如其有人家的祖坟,恰巧就落在铁路的近旁,那末这几天里,因为知道太后快要在这里经过了,必不敢走来扫墓——但我们打车窗里看过去,还是很清楚的;他们却一齐背转了身子,不敢向我们正眼相看,因为这也是当地的官吏,已曾很普遍地警戒过他们的缘故。不过,我可以断然的说:他们确没有遵守这项戒条!本来,好奇心是人人所必具的,老百姓终年只听人说,皇上,皇太后,但皇上或皇太后究竟是怎样的一尊神佛,个人,他们都不曾见过,难得逢到我们这一列御用火车,载着皇太后和皇上在他们面前经过,他们当然断不愿或一再错掉这个机会。于是他们便借着向祖墓跪拜的姿势,把他们的脑袋低下来,张大了眸子,竭力从胁下偷看着,然而他们至多也只能见到这一列黄色的火车,和车上蠕蠕地在行动的许多人影,皇太后和皇上的真相,还是看不见。
  对于清明扫墓的这一种风俗,我也曾和太后作过一番很值得纪念的讨论,彼此都有相同的感想;如其要记录起来的话,又是很长的一篇。
  我们所经过的这一段路程中,轨道两旁,差不多全是坟墓,因此在这一天上,扫墓的人,端的是络绎不绝。太后凭着车窗,向他们很出神地瞧着;同时伊的脸上,透着一重思虑沉沉的淡灰色,双眉也攒到了一处来。伊每逢在思索什么事情的当儿,态度总是非常的忧郁愁闷,这时候,无论什么有兴味的事情发生,伊也决不会笑的。那末,尽让伊独自去思索着罢,这也不行!或者伊竟会越想越恼,以至于怒火上升,不可遏止,到这个地步,我们这些服侍着伊的人,便倒霉了,时常会无辜而忽遭责骂的。所以我们每在伊开始深思默念之初,便急急用有趣味的话去扰乱伊,使伊不致想得太苦;而这一项艰难的工作,别人都不肯轻易尝试,往往总由我去担任。但是这当儿,我倒很希望伊能够多想一会,再发表一些特殊的见解;因此我并不就去扰乱伊,隔了半晌,伊果然用很低而很沉痛的语言,向我说道:
  “这是多么的可怜啊!”伊一面说,一面隔着车窗,指着那些并无人前去祭奠的荒坟。“在这些土馒头里所长眠着人的,不但在生前因为太穷的缘故,受尽了种种的痛苦;就是在死了之后,也因毫无遗产能够补助他们的子孙,以致他的子孙,也闹得跟他自己一样的穷,甚至连扫墓的力量也没有,我们真不能不予以相当的怜悯!可是打另一方面想一想,人死去之后,真会有什么感觉吗?还不是每个死人都是一样吗!譬如我们如今是多么显赫啊?然而待到腿儿伸直,一切便都完了!及至埋到了泥土中去,血肉逐渐腐烂,谁还能分辨出这些是天潢贵胄的遗骸,那些是下等平民的枯骨。……我们不难想到这些一贫彻骨的人的坟墓,倘不是附近地方上的慈善家肯慷慨解囊的话,恐怕还不能堆成功咧!所以即使这些坟墓因为乏人照料而坍毁,他们的子孙,也只能睁大着眼睛流泪,非得再有好善的人出来援助,便没法修整。于此,我们更可想见他们的子孙之所以不来祭扫,必然是经济状况实在窘到不堪的缘故;而那死者在地下所怀的苦闷,也越发不忍想象了!”
  伊所指点着的那些荒坟,实在就是义冢;义冢乃是地方上的慈善机关所经营的,并不是个人所能担任善举,这一点伊老人家可就缠误了。
  谈到扫墓,虽然每个人的原意都是相同的,但它的形式,却因各人的经济能力之不同,又必分为以下的几种,第一种是富贵人家。他们必先端整下一席十分丰盛的酒菜,让仆从们扛抬着,恭而敬之的去陈列在他们的祖墓的面前;一面焚化纸锭,一面叩头行礼。这样陈列上几十分钟,他们便把所有的酒菜,依旧端回去,一古脑儿的送进了自己的肚子中去。第二种是中等人家。他们虽也不致无力整治酒菜,但他们的祖先既没有明明白白地向他们要索,他们便决意从简了;可是纸锭总得带去焚化的,因为自古相沿成习,虽然从不曾有人举出过实证来,但大家都深信纸锭焚化之后,死者便可得到真正的银子了;好在活人原不须用纸锭,只要花不到多少的钱,便可买到许多的纸锭。如其真要他们把活人自己要用的钱票,银票,洋钱,去焚化给死人用,他们便抵死也不肯了!第三种是中等以下的人家,这些人家的经济状况,大概用“捉襟见肘”四个字来形容,必然是很确切的了。他们因为所有的钱实在太少了,天天要买活人吃的米,尚嫌不够,怎能再去办那死人的酒菜,和化给死人用的纸锭呢?于是每逢清明节,他们虽然也一般的前去扫墓,但酒菜和纸锭是绝对不带的了;他们只就坟的左近,掘几块泥土,亲自捧着去堆在各个坟的顶上,再打道旁的杨柳树上,随便折几枝嫩绿的新柳,插在那泥块的中央,——因为杨柳是每年春季最先有叶子长出来的树木,所以人们对于它,也不免青眼相看。——作为一种点缀品。这种点缀品,当然不是给过路的人赏鉴的,他们的意思是要使自己的祖宗知道他们虽然很穷,甚至无力购备纸锭,但在他们的心上,却还始终惦记着各位祖先咧!这样,各位祖先虽然没有酒菜好吃,也没有纸锭好用,而在心灵上,终于已得到一种安慰;做子孙的能使他们的祖先的在天之灵有以自慰,毕竟是可以归纳入“孝思不匮”的一类中去了!最后的一种人家,竟连泥土和新柳也不能备了;这里所说不不能备,当然不是说他们买不起泥土或新柳,因为这两件东西原是不须花钱买的。但也许他们的祖墓离他们的家太远了,他们或因盘费的缺乏,或因忙于工作,以图糊口,不能前去,没法就只得让他们的祖宗受些委曲了!现在,就是一堆永远无人前来祭扫的义冢所显示着的荒凉凄寂的现象,打动了太后的龙心,以致于使伊在极兴奋的旅途中,突然感受到了一阵不能形容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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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5 20:14:5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回 袁世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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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车逐渐南进,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号称华北第一大商埠的天津,渐渐地可以望见了。先是只见一个很模糊的轮廓,后来那几座比较高大的建筑物也见到了,于是车上的人,自太后以下,都知道是天津快要到了!这时候,方才所下的那一阵细雨也已停止了,天空呈着一片可爱的蓝色,太阳仿佛一面金锣似的高挂在空中,射出温和而美丽的光来,似乎老天也有意要凑太后的趣,知道伊将在天津接受一次盛大的欢迎礼,所以特地把雨止住了,放出明媚的阳光来,以点缀这一次希逢的胜会,使它格外的值得令人纪念。就象作者自己,对于那时候所经历的一番情形,差不多可以说至今还是“宛然在目”,随时随地都会回想到它。
  天津车站原是一处极热闹的地方,虽然其时已宣布了戒严,无疑的,已不再有半个闲人在行动了;可是我们的御用列车,还是不屑轻易驶进那样混杂喧闹的寻常地带中去,于是在距离车站约半公里左右的所在,便临时在轨道旁筑起了一座月台。——一座全用水门汀所筑就的月台。在那个时候,中国建筑物中很少有利用水门汀的,因此大家都把它看得很贵重。——因为其他各座月台,都曾给一般平民所践踏过的,以太后之尊,岂肯履此贱地,那末让它去罢!这也不行!太后万一要下车的话,没有月台,谁肯把脑袋伸过去给伊吹?在这样情形之下,这座御用月台便在短短的几天工夫之内筑就了。它所发生的两层效用是:(一)和天津车站隔离,(二)使太后的玉趾不致沾到寻常人所践踏过的泥土。不用说,想出这一个计划来的人,必然是一个很聪明的脚色!读者诸君,你们试猜,这个聪明的脚色是谁呢?提起这个人的大名,我想不会再有不知道他的人罢?原来此人非别,乃是将在中国历史上永远占到很重要的一页的项城袁世凯先生!其时,他正当着直隶省的总督。他在太后没有从北京启程南下之前,已早就决定了要举行一次盛大的接驾典礼,和另行建造一座新月台的大计划了。
  这座月台的长度很长,虽不能停靠整列的御用列车,但也足敷十辆车之用了。它的上面,搭着一座用芦席所盖就的竹篷,篷上满挂着无数的龙旗,和其他的旗帜,不有五色缤纷的彩条,青翠的松柏,以及各色各样的宫灯,点缀得着实美丽动人。地上当然是遍铺着金子一般的黄沙。而在中央的一方土地上,另外又铺着一张杏黄色的毛毯,这就是准备给太后下车后驻足之所。不过他们虽然是这样的设计着,但太后到了天津,是否真的愿意下车,却没有人敢断定;就象袁世凯这样权倾中外的大臣,也不敢说“太后非在这里下车不可”。
  月台是新建的,地下有黄沙,顶上有灯彩辉煌的芦篷,这样子自然是非常的华贵了!我们老远就从车窗外探头出去张望,大家都觉得十二分的悦目,不禁争着要观看;其时我们的列车却已渐渐地在准备地停下来了。其时我们的司机夫正用着全副的精神在从事,因为他已得了庆善的命令,必须要使太后的那辆车恰好靠在月台的中央,那末待太后一下车去,便可践在那一张杏黄色的毛毯上了。
  这一日,天津以及天津附近各处的重要官员,不论文武,全是很早就到这里来候驾了,每个人都依着自己的品级,尽其所有的用心装扎起来;因此,待我们到时,他们已列就了很长很长的一行了。满眼只见红红绿绿的颜色,耀得人眸子也几乎睁不开了。他们一见驾到,就鸦雀无声地在月台的向外的边线上端然跪着了。比这些人跪得前一些,独自孤零零地俯伏着的,便是袁世凯他自己!
  列车很慢很慢的在他们面前滚过,终于是完全停止了。我往常是极爱瞧热闹的,但看了这些泥雕木塑一般的官员,心上便不免有些不自在起来。尤其是他们各人的神气,好说是没有一个不可厌的:头低过了前胸,眼睛注视着地上,似乎连气也不敢喘的样子,教人一见,就不会相信这是一种出乎真诚的行为。不过他们的服装总不失为是很美丽的一堆。其中有大部分人的围帽上,都装着孔雀毛所做的翎子;孔雀毛原是很好看的,它的本身就有一种光彩,再加其时的阳光正盛,从芦篷外面透射过来,照得所有的孔雀毛,齐像变了金叶子一样,几乎要使我怀疑:这些人物,也许便是中国古代各种旧小说中,和其他各处张挂着的故事画上所画的人物,重复回生过来,特地来向我们的太后殷勤致敬。
  虽然这样踵事增华的布置,已在太后的面前,很齐整地展露开来了,可是太后的心上是否已经认为满意,却还在不可知之数咧!伊对于这些官吏此次前来接驾的真意,我想必然是十二分明了的。因为伊也知道天津这一带的官吏,决不会比别处的特别好;他们一般也是花了钱,或利用了其他的关系,——如亲属关系,裙带关系等等而弄到这引起美缺的。他们既无学问,又无才干,于国于民,真是两无所利。但他们倒有一副极善逢迎的脑子,所以他们也把给太后接驾的这一件事,看做是一种保全饭碗,巩固地位的必不可少的手段;有些更怀着要借这一个机会,取到几许意外的利益的奢望。总之,在他们一群中间,简直没有一个是诚心为着要向太后请安而来的!他们都抱着很浓的自私心,隐隐有所企图,便是袁世凯本人,也不能例外!
  我一见了袁世凯,便禁不住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我自己的脑神经,立刻停顿在一片沉思默索的状态中,尽自呆怔怔地看着他。——这个脚色,就是辛亥革命成功以后的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大总统。在那时候,他一般也是恭而敬之的跪在天津月台上,迎接太后;谁想到他将来会有这么一番的作为?老实说,他自己也绝对没有梦见咧!——我一面象端详一头久已闻名,而从未见面的怪物一样地注视着他;一面在回想过去的种种事件,就是怎样能使他成名的种种事件。
  如其严格彻查起来,甲午年的那一次中日战争,就是使中国大吃败仗,以致把整个的高丽,拱手让给日本的那一次奇耻大辱,袁世凯的确也可以直接的被列为罪魁之一。事实是这样的:他原是一个性格极暴躁的脚色,尤其是欢喜卖弄他的权威,他恨不能在一挥手之间,就把许多不满意的人,一齐处斩。不幸的很,朝廷偏不曾了解他这种性格,当高丽国内发生紧急的变故的时候,中日双方,各显露着剑拔弩张的状态,但朝廷方面,还想努务消弭战争;因此,就派袁世凯上高丽去斡旋,意思是要希望他做一个圆活的外交家,运用一些灵巧的手腕,和日本人交涉,把各种困难问题,暂谋妥协。这中间,当然也包括着中国暂时无意作战的暗示。不料袁世凯到了高丽之后,一味意私心杂念用事,反把日本方面大大得罪了一番;恰值其时的日本人,正和一头才出山的乳虎无异,极想找一个机会,试试他们自己的武力,这样便立即发出了最后通牒,正式向中国开战,于是中国的国耻史,也在同时候起,揭露开来了!更可笑的是这个事变的结果,虽是如此恶劣,但袁世凯本人,却颠倒成了名。
  除掉了这件事情之外,袁世凯还有一桩生平得意杰作,同样可算是他的成名作。这件事情对于整个的中国,实无多大的关系但和满清政府所发生的关系,却委实不小。若是有人把它搬上舞台去的话;必不失为一出可歌,可泣,可叹,可恨的悲剧。要叙述这件事故,秘先详论袁世凯的为人。他平时的举动,总是极倨傲的,高视阔步,旁若无人。因陋就简这样,往往会使人家误认他是一个很鲠直的大臣;可怜的光绪就为了不能真正的认识他的缘故,竟在戊戌政变的那一次上,吃了他的大亏,以致于被陷为一个政治犯式的虚名皇帝。袁世凯本人,对于这件事情,也并不隐讳,大有津津乐道之概,所以外边的人,不久便知道了个中的真相。原来在皇太后把政权归还给光绪,退居颐和园之后,光绪便痛下决心,打算用全力来推行他的新政。因为外急于要达到这个目的起见,便特地把袁世凯从别的职务上调回来,教他率领一支军马,用护驾的名义,去屯扎在颐和园的四周,意思是要他禁阻太后出园,使伊不致再无中生有的前来阻挠亲政的推行,而这只是暂时性质,依光绪的打算,只要待新政推行得见了相当的功效,便立即把军马撤回来。岂知袁世凯这个富于阴谋的脚色,竟立刻就变了心,他本人对于光绪或皇太后,原没有什么好恶;光绪如果另外派人去监视太后,甚至去杀害太后,他也断不肯行什么阻谏,或发生什么怜悯的感觉。他只是为自己打算。所以在光绪把这个密谕知照他的时候,他的脑神经已在为自己的利害而活动了。他觉得如果他真的照着光绪的话去做,自己虽然也无不相当的好处,但这种好处,必然是很有很限的;于是他就反过来想,要如他不听光绪的话,反把这个密谕去报告皇太后,那就有不同的结果发生了!他既把自己的利害作为中心,当然他就实行了第二个策略,竟借着光绪教他围园的命令之便,悄悄地走去谒见太后。他假装着极忠诚的态度,说自己是奉了光绪的密谕,要来行刺太后,但抚心自问,实觉不忍,所以不惜违背了光绪的旨意,反来告密。他的话虽然是那样的空洞,而且是一些没有实据,但太后竟完全信任了他。于是在当天的晚上,便由他率领了带来的军队,簇拥着太后,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直入光绪的寝宫。太后这时正在盛怒之处,也不顾什么体统,竟教人把光绪从床上拖了起来,连话都不问一句,立即强迫他签就了让还政权给太后的诏书。这一次生死关头的斗争的结果,皇太后便依旧大权在握,恢复了往日的威风;而光绪可就大大的倒霉了!从此,太后发誓也不肯饶恕他,无论他说什么话,一概置之不理;当然,光绪对于袁世凯这一次的倒戈相向,自必衔之刺骨,饮恨无穷,可惜他终于不曾报得这个仇!当他随着太后给这列黄色列车载着上天津去的时候,袁世凯所赏赐给他的政治犯的生活,已经过了六七个年头了。——其实,后来一直到他死,也不曾恢复自由。
  现在,我们看啊!这个囚犯式的光绪皇帝,已走过了他的仇人的面前了!他虽然中有一辆车乘坐,但到了车站,既有那么许多的臣下前来接驾,他怎能一个人躲着不出来呢?他必须郑重地侍立在太后的后面,接受这些人的参拜。记得往日每逢太后看不见的时候,我和光绪随便说话时,往往也听见他说起他自己对于戊戌政变的感想:每次,他总是切齿痛骂这个捏造谎话,构陷他的袁世凯。所以我早就怀着一颗极兴奋的心,打算看看他和袁世凯劈面相逢后的神情。
  车子完全停止了。太后那一辆车的车门,居然很适当地停在那一方黄色毛毯的前面;太后大概总是因为袁世凯的面子关系,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走下了车去,凛凛然不可犯的接受袁世凯和他所率领的那引官吏的参拜。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袁世凯所跪的地位比别人特别出一些,因此,他差不多已在太后的脚下叩头了。他磕得很恭敬,而且依着习惯,一般也向光绪叩头,其实,光绪正站在太后的后面,身子挺得很直,另有一种往常所不易见到的威严;可是他脸上的血色,已一些看不见了,白得和死人的面庞一样,嘴唇更是由白而灰,由灰而黑,变得比什么都可怕。一双眸子里,布满了血丝一样的红筋,仿佛将有火喷出来的神气。我可说从不曾在任何人的脸上,见过这样激愤沉痛的表情,要是找一个YS来试验他的心脏的搏击数,必可有惊人的记录发现。我想假使其时的光绪,还有一丝半毫的实权的话,他必不惜任何牺牲,要把这个大名鼎鼎的政治家的脑袋砍下来了!而这一片才铺上去的黄沙上面,也将有几许可贵的鲜血渲染着了。除掉他的气愤填胸的表情而外,光绪并不曾说什么话,手足也不曾动过,他对于这个出卖他的自由的奸臣,显然是十二分的鄙夷:他的过度的冷落的神气,很明白地告诉人家,虽然他的唯一的仇人——袁世凯,已在他面前跪着,但他只当没有看见一样。
  袁世凯也未尝不瞧见光绪脸上的表情,但他已明知这个可怜的脚色,决不能再有什么举动,因此绝对不加注意,态度依然极从容,他请过圣安之后,便和太后随便说了几句话;同时,用来作为接驾大典中的一幕的乐队,也开始演奏了,袁世凯所备的乐队却不是中国的古乐,乃是一队很纯粹的西乐队。大概有二十个人,所用的乐器和外国行伍中的铜乐队一样,据说:那一个乐队长乃是由袁世凯花了钱,资送他上德国去专习音乐和作曲的留学生。他的技术,的确很不错,尤其在那个时候,真可说是中国数一数二的西洋音乐家了。他回国之后,便把他所有的时间,全用在教授袁世凯自己所拣选出来的一班少年军官们怎样演奏西乐,想来也已经过去了不少的时候,所以我听他们奏得已很不差了!
  袁世凯因为自己是军人出身的缘故,所以特地故意的把这一次接驾的种种仪式,使之尽量的军队化;除却这一队由二十个少年军官所合组成的乐队之外,他还调来了大队的军马,一律顶盔贯甲,端端整整地排列在距离月台约百码左右的所在,向太后遥拜。我真不知道袁世凯要他们来做什么?若说是给太后检阅,却不见正式开*;若说是来保护太后,那也无须如许之多,或者可以说他们的数量尽多,但他们有什么能耐,可以保护太后呢?若说是为着要向太后行礼致敬,那末他们又嫌站得太远了,无论他们磕多少头,太后永远也不会看见。
  在这种盛大而庄严的集会上,关于乐队应奏保种乐曲的一个问题,当然必须先于事前排定的。照东西洋各国的习惯讲,逢到有这样类似的礼节,第一套歌曲,必然是该国的国歌。那末就请袁世凯的乐队奏一支中国的国歌吧!但是抱歉的很!那时候的中华帝国,实在从不曾有人理会过国歌是一件什么东西咧!因此,当我簇拥着太后从车上走下月台去的时候,那一班铜乐队竟奏起《马赛里斯歌》来。《马赛里斯歌》便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国歌。别的人虽然不知道,可是我和我的妹妹两个人,却早已听熟了,不禁暗暗好笑起来。不过当场却不能直截了当的向太后说明,伊知道了,也许就会教人把那二十一名西乐家(连那队长在内)拖去砍头的。直到后来隔了好几天工夫,我才从无意中提起这一件事来,并且向伊建议,凑早教那些闲得无事可为的大臣们制定一支中国国歌,以免再有这种类似的笑话闹出来。太后听了,很表赞同;但不久又忘怀了,所以一直到满清帝国覆亡也不曾有过一支国歌。
  太后当时既不曾知道那一班乐队所弄的玄虚,——用法国的国歌,来欢迎本国的皇太后。——而且还是初次得聆西乐,心上竟觉得非常高兴。待他们把那支《马赛里斯歌》奏完之后,伊就特地教李莲英亲自了马,走去把那所有的乐器,一件一件的取过来,让伊自己去反复的验看着。同时还教李莲英辗转的去询问那乐队长,关于这些乐器的名称,来源,和用法等等的问题。伊虽然是一个纯粹的外行,但伊所发的问题却都很得当,使那乐队长不得不一一从详答复。
  奏乐便是这一次接驾大典中的第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过去之后,拉着便是各官员纷纷献宝。所谓献宝便是各将自己所备的东西当面贡呈给太后收用。因为臣下贡献什么礼品给皇上或皇太后,乃是一种公开的,而且是必须的报效。不象此刻一般号称“国民公仆”的官僚们,虽然一样也要收受贿赂,但往往鬼鬼崇崇的惟恐人家知道;一私一公,比较起来,真不免令人有今不如昔之叹了。可是就他们做官的本身和利害而论,公开的献宝实在更比私下的行贿来得创巨痛深,大有“十年搜括,一旦皆空”之苦。因为送的东西一经公开,不但已成众目昭彰,而且当场就能比较了好丑来,所以官做得小些的往往为着要端正献给皇上,或皇太后的贡品,而致尽倾十年来宦囊之所积。所以归根结底,这种习惯,毕竟也是弊政之一。就象这一次太后坐着火车上奉天去,路过天津,实在只是一桩小事,接驾虽说是一种尊重的意思,似不可少;但太后本身既没有什么要庆可贺之事,做臣下的何必又要献什么贡品呢?但那天在月台上跪着的四十多们官员,却个个都拚性舍命的购办了许多最好的东西,带来献给太后,一个也不敢少。
  要把东西献给太后,自然也不能象寻常人家的馈赠一样的送到了就算数,他们必须依着官衔的高下,逐一由本人把东西捧着,或由他们的亲随代他们捧着,送到太后面前来让伊验看过了才教太监们收下。这一次在天津月台上轮到第一个献东西的自然是袁世凯。他弯着腰,眼睛注视在地上,但神气还是很倨傲,他先朗声向太后奏道:
  “奴才蓄有鹦鹉一对,乃是特地打发人从印度那里觅取来的,为的是要贡献给太后赏玩,以见奴才一片孝心。”
  一面说,一面他向一个亲随的挥一的挥手,这个人便立刻捧来了一对毛片分红绿两色的鹦鹉来。鹦鹉原是一种很美丽的鸟类,这两头虽然不敢确信它们实是从印度来的,但似乎的确更美丽些,更特别些;它们并不用笼子装着,只在脚上各扣着一条绝细的镀金的短链,让它们并肩枉息在一支式样很好看的树枝上。在这树枝的两端,各有一个白玉琢就的小杯装着,本子里分装着清水和食粮,以供它们吃喝。皇太后一见这件特殊的礼物,心上似乎十二分的高兴;伊还嫌看不清楚,又孝李莲英去接了过来,捧得约莫离开伊两三尺远近,伊这才可以细细地端详了。其时,我们都不由暗暗在好笑,以为这两头鹦鹉只是一种很平常的鸟类,竟值得太后高抬贵眼,如此郑重的去赏鉴它们,未免过于重视了!不料二三分钟之后,它们立刻就显出了它们的特长来,以致于使们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原是那两头中的一头,突然用用极清脆的间调,高叫道:
  “老佛爷吉祥如意!”
  这一叫,竟把所有的人全颠倒了!尤其是它的咬字正确清脆,听去真象小孩子的说话一般无二,更教人万分诧异。岂知正当群人窃窃私议,惊讶不止的当儿,那另一头忽又喊道:
  “老佛爷平安!”
  我想袁世凯为着要使这两头小鸟喊出这样清晰的字句来,必然已花了不少的心血,至少限度,必然已教惯养鸟的人,代他花过了不少的心血了!否则就是会叫,也不能象这样的恰好在适当的时候叫起来。但是不久就有人告诉我,袁世凯实在只费了半年工夫,便把这两头鹦鹉调教好了。他原想亲自带上北京来进贡的,后来知道太后此次出巡不久将路过天津,他便特地留下,故意要在万目睽睽之下,显一显他的心思的灵巧,以博太后一笑,其实普通的一般惯于养鸟的人,都能够使它们喊得象这样的清楚,便是要它们什么时候喊,什么时候不喊,也不是怎样值得令人钦佩的好本领。不过太后听了,总道是十分难得的,驵上不由透出了得意的微笑来。可是唯有一个,却绝对值会受这两头小鸟的影响,他不定期是直挺挺地站着,脸色灰白得象死人一样,耳朵里似乎塞上了什么东西,全不曾理会那小鸟所喊的是什么字句——这个人便是光绪!
  袁世凯献过东西之后,别的官员也即依次各把所备的献上来,端的是百货杂陈,美不胜收;如其要一一记出来,非得特地备一册草账不可。而其中有大部分乃是吃的东西,不过这些东西都是生的,因为数量实在太多了,如果全烧熟的话,便容易腐坏了。
  现在让我把这到站接驾的四十位官员的底细叙一叙:第一位是总督大人,就是袁世凯,他有权可以统辖直隶全省山东,河南各处的军队,因为他掌握着这样强厚的实力,所以无论在名义上,或实际上,他总是站在一个领袖的地位上。以下是抚台,专司一省的民政;再次是藩台(布政使),就是掌理全省财政的人;还有臬台(按察使),他的任务是专司审理一省以内的刑诉事件。这四位虽然很明显地被指定分掌军,民,政,法四种不同的政务,但彼此间的权责,却并没有怎样清楚的界限划定,往往可以互相干涉或互相推诿。不过这些也管不得他们了!总之,在这四十位官员中,他们四位,都好算是最高级的长官了!除掉他们而外,再轮下去,就得让道台称尊了。那时候的一个省分,每划分为几道,一道有一个主持的长官,便是所谓道台。论他们的官级和地位,都和如今各特别市的市长差不多,但严格的讲起来,则又完全不同;因为如今的市长往往要直接和人民接触,那时候的道台,却绝对的不屑顾问民事,他们认为人民是最卑贱的东西,要如一个做大官的人再去直接和民众接触,便是一桩很丢脸的事情,因此把管理民众的责任,一起都卸在隶属于他们的州县官的身上,即使有特别勤于工作的,也只拣几件比较重要些的事情问问而已。
  在直隶一省之内,中外还有七位官级和道台相等的官员,他们的人数虽然也有七人之多,但他们的任务却是十二分的简单,一般只是管理鼓铸银币的一件小事,统称为造制厂总办。而且这并不是说因为他们对于鼓铸银币有什么特殊的研究或经验,所以请他们来指导或监督的,只是因为他们要做官,他们的父兄或亲戚,便教他们随便来客串一出了。
  这些官员中还有二个更特别的,一个唤做僧纲司。一个唤做道纪司,他们的地位,也和道台相等,可是他们的任务,却和外国的主教差不多,他们所管的只是寺院和僧道。如其朝廷或督抚大人要起建什么盛大的醮台,便由他们出力主持;如其僧道方面有什么不守清规或礼神不虔的行为,便由他们查明究办;如其敕建的什么大寺院有房屋坍毁,佛像剥落的情形,便由他们随时派匠修理,使不失其原有的庄严相;……如此,这位大官便可告无罪于国家了!总括的说一句:这些大官简直个个都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浪人;整日夜但知穿着得富丽堂皇的在人民面前装模作样;一面坐享大额的俸给,一面还需要拼命的搜括民脂民膏;而且往往自命不凡,骄傲无比,都把所有的政务,悉数责成他们的属吏,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太后的脾气原是很欢喜调换新鲜的和特别的口味的,自从袁世凯的一班西乐队在伊面前初次出现的一刹那起,伊就觉得这些玩意儿怪有趣;再听他们奏了一曲《马赛里斯歌》之后;越发觉得闻所未闻,禁不住有些手舞足蹈起来。因此,伊便绝不客气的向袁世凯借他们一用,要他们随驾同赴关外:袁世凯当然是求之不得,立刻就吩咐那二十一位少年军官收拾好应用的东西,爬上那一列兵车上去,准备出发。太后知道我对于西洋音乐也还略窥门径,至少比别人内行些,因此就教我在伊每次想听他们演奏之前,负责去和那乐队长接洽,如选择歌谱,指定某种乐器独奏等等。那乐队长自己是一个功夫很深的钢琴家,不能说得好一口流利的德国话,在那时候,也好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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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5 20:17:3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回 田野之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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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站上预定的仪注,远不仅如上面所讲的那样的简单。因为这是一次亘古希逢的盛典,在事先,袁世凯他们这些人,已早就和庆善李莲英辈接洽好,决意要尽量的铺张一番,热闹一番;可是太后竟并不能完全依从他们,当伊把各官所献的礼物全收下之后,伊就自管自的回到了车上来,吩咐开车,以致无数未曾演出的大节目,全给伊一笔勾销了。这当然是很扫兴的!其实,这种繁文缛节对于太后,真可说是极普通的家常便饭,那一天没有,它们简直到处把太后包围着,不让伊有清静的机会。不过情形毕竟有些不同,往日在宫中整日整夜所搬演的许多仪式,虽说是因为太后自己太不肯放松的缘故,形式上总是非常的庄严,但无论如何,大家到底不能使这种演得过于纯熟的把戏永久维持着紧张活跃的精神,而这一次在天津站上举行接驾典礼时,却是人人都感觉到有一种比较兴奋的情绪,象寻常人在每次逢到什么节令日的情形一样。尤其不同的是,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几分旅行的乐趣,在神情之间显露着。
  太后现在虽是一般的也端坐在伊那一间列车上的小朝廷里,但伊的视线,却不再集中在车壁上各个小木架所托着的许多现代珠玉古玩上了;伊只是目不稍瞬地看着那一条幸运的小狗,和那两头初到的鹦鹉。伊的意思似乎是想知道狗见了鹦鹉,鹦鹉见了狗之后,会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做出来?就是我,也满心以为这两种畜生既已安置在一起,必不能没有新事故在这座小朝廷里发生了。岂知事实恰好和理想截然相反:那狗对于鹦鹉,根本并没有什么兴趣,仿佛不曾看见它们一样。这已可证明那狗虽然具有比较奇特一些的外貌,但它的智慧,却仍和寻常的狗,不相上下。——也许是更笨一些,我真不明白,太后为什么独是欢喜它?——再说那两头鹦鹉是格外教人失望了!当然,我对于它们的毛片,自也不能抹杀事实,不赞一声美丽;无奈毛片尽管美丽,可厌却终是可厌。它们简直整天不停的在吵闹,除掉我们睡觉的时候,不知道它们是否依旧还在吵闹之外,只要我们醒着的时候,便不停的听见它们在喊“老佛爷吉祥如意”,“老佛爷平安”,颠来倒去的老是这两句刻板的颂词。喊到后来几乎使我们每个人都听得头痛了,恨不能用什么东西去塞住他们的嘴;可是太后却不但不觉得可厌,而且每听到他们喊一句,脸上必露出一丝笑容,谁也不知道伊究竟有什么兴趣感到!从这一点上推想起来,我不由不分外的佩服袁世凯了!他是何等的善于迎合太后的心理啊!光是教那两头鹦鹉说两句极寻常的吉利话,也就收到了极好的效果;以后,只要太后每听一次鹦鹉叫,伊便不能不想到袁世凯。这样,袁世凯的宠信,自然是格外的巩固了!
  因为太后这一次坐着火车旅行,还是生平第一遭的关系,所以我们的车上,另有四个YS带着;他们的任务除掉服侍太后之外,也有一部分是为着要保护我们这一班的健康而同行的。但是造化得很,一路上我们这一班人里头,竟没有一个受过丝毫病创,大家好象是有意跟那四位大夫赌气似的从不曾都他们出过一回风头。
  在我们一起,还有一个因临时的需要,而擢升至很重要的地位的太监。这个人并无别的长处,就只是他先世业农,他本人又爱研究,所以对于植物学——各种草木的认识——很具有一些过人的造诣。他特地被带到太后这一辆车上来,站在张德那一间狭小的烹茶室里,整天静悄悄地候着;如其太后偶然望见窗外轨道两旁有什么特殊的花草或树木,为伊自己所没有见过,或见过而已经忘掉它们的名称的时候,便立刻把这个太监唤出来,教他详详细细的说明。
  因为太后所要的答复往往不只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必须是有头有尾的长篇叙述,于是这个太监一遇空闲,便专心一志的躲在那狭小的烹茶室里,翻阅一切关于植物学的书籍,痛下准备功夫。这样,他不但每次总能有很完备的答复供给太后,而且往往是有问即答,从不迟疑。本来,太后的脾气原是最急躁不过的,他要如不能在太后发问后的三四分钟之内答复出来,无论他的答复如何详尽,如何完美,伊也必不能忍耐,而立加斥责;话虽如此,这个太监的答复根本上是否可靠,却还无人可以担保。所以我对于他的话,总是抱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幸而他的词令很好,听了教人尽可不觉得厌烦。
  一路上,还是因为时令的关系,毛毛雨一阵阵的下个不停,而天气却是逐渐的和暖起来了;待我们这一列黄色的列车拖着我们,渐渐地滚上奉天边办的时候,天时已正式转入晚春中去了,风打在人脸上拂过,只觉得一阵温暖,仿佛要把人融化似的,我们这一群人的心上,也跟着增加了无限的愉快;我们愈是和那喧哄纷扰,森严可怖的北京城离开得远,便愈是兴奋,愈是快乐,谁也不愿再想一想将来回去后的情形。
  “啊!春天真是一年中最可爱的一个季节!”空气中的一片春意,似乎也给予了太后相当的影响;有一天,伊忽然向我感叹道:“在这种天气里,人真象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去!春天本来是属于年轻人的!”
  接着,伊又用了很美妙的音调,默念了一首唐代大诗人孟浩然的《春晓》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太后对于诗词,很有相当的欣赏;我虽然并不曾看见伊自己写过什么诗词,但往往听见伊在背诵古诗。在中国古代的许多大诗人中,伊所最赞美的便是李白,凡是李白所做的诗,伊差不多全读过,或者可以说是全能默诵出来。因为太后这样的爱好李诗,以致造成了一种风气,那时候朝中一班文臣,凡有吟咏,几乎无不以极力摹仿李白的格调为能事;偶然给太后见到了,随便称赏一两句,这些人便象受了什么荣典一样的高兴,就此自命不凡,以为真能追步青莲了。其实太后的诗学也只是很浅薄,倒是对于中国古代的历史和那些比较有名的稗史或传奇等等,伊可说是的确有几分研究,为寻常人所不及。
  孔夫子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了不得的人物,只要曾经读过一些书的人,对于孔夫子的事迹,总能知道几分,太后平日也是绝对的崇拜这位老先生。伊并且把孔夫子所说的许多话,记得烂熟,每逢批阅奏章的时候,或教训伊的臣下的时候,伊往往欢喜引用上几句,似乎要借此增加看的人或听的人信心。
  上面这两段话是因为写到了太后在车上低吟孟浩然的《春晓》而联带想起来的,和本书这一章,其实并无多大关系;现在就让我们把它收住吧。
  依我们于事后回想起来,太后这一次上东北去的旅行,虽不能说是十分吃力的长途跋涉,但象伊那亲养尊处优惯的老年人当之,终究也是很辛苦的了!不过在那时候,伊自己并没有感觉到,这是因为伊心上正受一种兴奋的刺激,一心只想回到伊自己的祖宗——叶赫那拉(慈禧母姓)所生长起来的故园中去,(那里也是作者的祖宗所生长着的地方)所以伊的精神竟特别的振作,很容易地克服了伊躯体上所受的疲劳。当清朝全盛时代,乾隆皇帝也曾一度回到奉天来过,但除掉这一位英武有为的皇帝之外,太后就是满清历朝帝后中第一个遄反故乡的人;我想伊对于故乡的各种景物,必然也抱着一团极热烈的期望。
  我们经过天津后的第二天,列车已渐渐地行近天下闻名的山海关了。其中那一位宫中仅有的植物学专家,差不多整天不能休息,老是站在太后的前面,等候伊询问,因为这一段路线的两旁,已很少市镇,十九是花草丛生的田野,太后看得非常的高兴,于是伊的问题,也就源源不绝的发出来了。
  途中,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附近,我们经过了一条水色明静如镜,也没有什么大波浪的长河。在平常日子,这里也许是一处很重要的水道,但在这时候,却静悄悄地不见有一条船舶,因为这条水流的地位,和太后此刻所经行的路轨相离得太近了,为求防护的周密起见,已暂时施行了断约交通的禁令。不过河的本身,却并不因无船只往来而减色;太后看见了它,便十分的欢喜。的确,在广阔的田野中,有这样一条绿水点缀着,真象是一幅约妙的风景画。但依我仔细观察起来,这条河原来未必如此动人,一定在先期已有人前来整理过了,尤其难得的是两岸的树木;往常,我们总是很不容易在任何一道河流的旁边,见到有多少树木,原因是为了中国人的习惯,向来知道注重园林的建设。一般穷苦人家,为着没有钱买燃料的缘故,更争先恐后的到处斫取树木,以致除掉十分荒僻的区域,如吉林,黑龙江等等以外,中国本部,几无一处森林;便是稍成行列的树木,也少有。而在这一条长河在左右,却有很整齐的两行树木种着;丝丝下垂,象一簇簇绿线似的杨柳,在水面上徐徐飘拂着,中间还夹着开得锡红锦似的桃花,这情景端的可爱煞人。
  太后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致,那里就肯轻轻错过,坚执着要吩咐停车,让伊自己下车去小步一回。伊的意志当然是没有人能挽回的。于是这一列黄色火车,便在中途停了下来。车上凡有执事的人,少不得一齐随着伊下去了。但是下车尽下车,要自由行动却不能;只有太后和我们几个侍从女官,可以随意走动走动。——在车上端端整整的站立了许多时候之后,这种轻微的运动,实在是十二分需要的。——因为其余的人都得照着宫中原有的规矩,向太后肃立致敬;不过那些太监也是可以往来奔走的,太监本来不能算是人,所以也可以让他们自由了。只苦了那一班随驾大臣,都象泥塑木雕似的站立着,眼睛也不能向四面眺望,必须永远注视着太后,以便太后要有什么话说给那一个听的时候,这个人就可立刻走上去。
  伊对着这一条水清可鉴的长河呆呆地看了半晌,似乎看得很出神的样子。
  “啊!这里真是可爱极了!可惜我们忘记了一件东西!”伊虽然略有几分失望的神气,但说话还是很柔和。“我们要是把那游艇带了来,岂不很好玩?”
  太后原是很欢喜乘船的,伊有两御用的游艇置备着,每逢伊高兴的时候,就在颐和园的昆明湖上来来往往的划着;可惜这两条游艇真是太大而太笨了,划的时候,非有许多的太监同时努力不可,因此反觉毫无兴味,如果要装载起来,至少得占到一辆平车。但是我可以断然的说:假使玩赏的话,伊必不惜特调一辆平车,把那游艇带着同走;即使不曾预先知道,而现在还有极迅速的方法可以派人回去立刻装载来的话,伊也必不惜任何费用,马上会教人赶去弄一条来。无奈如今还没有这种好的方法,从这里到北京去,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天工夫,难道好让太后就在这里守候着吗?因此,伊老人家也不作此想了!只是频频叹息,表示无限的惋惜和留恋。我忍不住私下请问伊,如果我们真把那游艇带了来,伊将如何的玩法?这一问,倒使伊很上劲起来,象一个渴极的人,听人家提起了茶的滋味一样的上劲。伊说,伊要和我们一起坐在那游艇里,而让其余的人,依旧留在车上;但车子必须开得十分的慢,和游艇并肩而进。这个玩法,当然是很新奇的!伊不但可以尽量的领略泛舟的乐趣,同时可以观赏伊那新制的一套玩具,——这列黄色火车——在路轨上徐徐滚动。不过这样的舟车并进,将费多少人的气力,伊却一些未曾盘算过。
  既是无舟可泛,只得重复退回车上来,继续东行。
  这里,靠近路轨的右边,已是辽东湾了。在辽东湾的沿岸,北戴河和秦皇岛两处地方,都算是很著名的名胜地;太后往日也时常道及它们,可是现在伊下不想去了,因此,我们竟和这两处胜景擦肩而过去时,并不曾下车去看一看。当然大家都觉得很可惜。其实,太后的心上,正急着要回到奉天去;而伊的注意力,更是集中那号称三下第一关的“山海关”上面,山海关不仅是一处险要的关隘,同时还是在历史上把中国本部和东三省划分为二的万里长城的尽头;它的古旧的灰色的尾巴,就在这里伸入海中去。
  我们的黄色列车,钻过了许多层峦叠翠的高山的背影,正式到达了山海关。在那些高山的上面,便可以看见万里长城,象一条巨蟒似的曲曲折折的蟠踞着。它的长度,号称有一万华里之多,事实上约莫有八千华里以上,合起公里来,总在四千五百进而左右,的确不能不说是一起伟大的工程。
  山海关就在临榆县的境内,这县的面积很小,也并没有怎样热闹的商市,依着常理来推测,太后的车驾,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边邑僻县内留驻的;但太后对于山海关的兴趣太浓了,因此伊也连带的注意起这个小县来。待我们的列车在站上停靠之后(这里却并不曾另建新的月台,只在旧的月台上加铺上层黄沙),伊便不住的催促李莲英赶快去准备伊的鸾舆,决意要在这县城内巡视一击,还亏庆善们有一些先见,在太后未启程之前,早就知照这这里的官吏,让他们好有充分的时间,把这一座破旧的县城,用心加一番修整的工夫,免得太后看见了不高兴,所以当太后下令要在城内周览一回的时候,大家都并不怎样慌张;因为我们推想起来,有了那么八九天的工夫,无论这些地方官如何不行,总该修整得有些头绪了。其时,他们的一群,也象天津站上的一群同样地穿得十分富丽,济济跄跄的俯伏在站旁接驾。不过他们的官级都是很小的,没有一个能赶得上给太后注意;结果是他们等于白走了一次,不过使车站上格外增些热闹而已,也许他们连太后的面都不曾见呢!
  鸾舆从车站出发,就由当地的最高长官做引导,沿着几条比较最宽阔一些的大道,慢慢地行去。这些街道,平时都是很脏的,今天却已一街律上了一重黄沙,把他们本来的丑面目全遮掩过了。我虽不知道太后见了作何感想,但我自己对于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布置,却委实觉得非常不快。中国人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不肯早些用工夫实实在在的做去,多爱在临急的时候,用引起轻巧的方法,粉饰一时的太平;这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后来,我们以过一座城门,便越发看透了这种病态。因为城门的工程比较上要艰巨得多,虽然有了七八天的准备工夫,但因平时一任它坍毁,不加修缮,临时那里修整得起来?便只能站它象一个龙种不堪的老人似的斜跛着了。
  太后在城内约摸兜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便把城中所有的大街全走遍了;可惜我不曾请问伊所得的印象如何,否则倒很可和我自己的感想比照一下。出城之后,伊竟不让人家有休息的时间,立刻又命令他们把伊抬到城边的一座小山上去。这座小山的高度虽是很低的,但人若是到了它顶上去。也很能看到附近一带的景物了。尤其是那一条古意盎然的万里长城,格外的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我正在独自默默地悬想登高临眺的乐趣,忽听太后吩咐李莲英差人去给我们准备轿子,我就知道这个好机会是一定再不会失去的。登山望田野,这是何等好玩的事情啊!人原是无有不好玩的;我想其余的女官,那时候必然也很高兴。至于我们的轿子是绝对不成问题:虽然我们并不曾把自己日常所坐的带来,但在前清时候,轿子乃是各地唯一的交通器具,要搜觅十几乘,真是极不费事的;保况庆善们通知这里的官员准备接驾的时候,已曾附带的吩咐过,教他们预先替我们端正下几乘官轿,以便应用。
  一到山顶,太后就望着那蜿蜒起伏的万里长城,发出一种得意和微笑来。“当初,这一条长城原是为着要把我们隔绝在外而筑的!”伊很兴奋的说乎:“然而,现在呢,我们已经站到里面来了!而且还站在这里眺望着它。我想这是谁不曾想到的!其实,我们和中国本部有什么分别呢?一般也是中国的一部分;语言,习尚,大半是相同的,而他们内地的人,偏要把我们看做是另外的一起,那真是太小见识了!自从我们进来当国以后,越发的打成一片了;从前的畛域,可说已一扫而空,惟有这一件已经颓废的大工程还残缺不全的遗留着。”
  这话倒是不错的!东三省和中国本部,实在只是一家,以前也许还有几分的隔膜,但自清朝定鼎以后,东三省人的种种特性,几乎全被中土的人所同化了,那里还有什么分别?
  “当明朝末年,”皇太后的话匣子,竟因这一重感触而大开特开了。“原有一位吴三桂将军在这里镇守着。和我们列成敌对的形势。不料其时中国内部,正给流寇骚扰得不堪高想,官兵不但不能剿灭,反给他们一阵阵的杀败下来;最后,连崇祯皇帝的宝座,也渐渐地坐不住了。于是吴将军便差人来向我们借兵求救,我们立即答应了,他还亲自开门,把我们迎接进来;从此,我们便长驱直入,得到了整个的天下。这正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收获!然而从此使中国本部和东三省完全沟成一气,也未始非双方之福。”
  太后在小山上足足留连了一个多时辰,待我们大家都眺望得生厌的时候,伊老人家却还在高瞻远瞩地望得很上劲咧。到后来,伊忽然又发出了一个很奇特的命令,说是要到海滨去看长城入海的所在。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伊是为了什么缘故,特地要去考察那一处无关紧要的部分。
  “从前的时候,”伊用手指点着那些颓坏的残迹,用一种感慨的语调说道:“这一部分滨海的长城的建筑,尤比别处筑得特别的坚固。面积也是特别的广大,仿佛有兼作防海的长堤的意思;现在这一部分已是坍毁得不能再有什么用处了,而本来用以隔绝我们的山海关,也象大门一般似的开直了,恐怕再过几十年,或几百年之后,人们对于古代皇帝建筑这条万里长城的原意,一定会渐渐地模糊,以致于全部忘却!”
  真的,万里长城已逐渐走上倾坍的路上来了,尤其是山海关附近,坍得格外的迅速,已现出了一个很大的缺口;京奉路的轨道就在这缺口里很宽裕地通过。致于坍下来的许多材料呢?从前想必是费了许多财力搜集来的,现在却因无人看管,只要一坍下来,便给附近的居民捡去,作为盖屋子的材料了;甚至没有坍倒的也有人会去偷拆下来,搬回自己家里去。象这样值得宝贵的古代建筑物,一任它如此破坏,倾毁,无怪太后要不胜感慨系之了!
  现在,我们所站着的地方已是中国本部和东三省中间的交界线了,只要穿过长城,外面便是我们的祖宗以前从那里入主中原的发祥之地。我不知道太后到了这所在,心上可有什么感想没有?伊似乎对于那辽东湾的一泓碧水,看得最出神。——二千年来,这里的海水,不分昼夜的冲洗着长城的尽头,以致于使它自动的坍毁,象一个老年的人一样地渐渐死去。
  太后慢慢地又把伊那一双注视在海水上的眸子,移往高外的几座山峰上去;这些山峰,都象是已被判处徒刑的囚犯一般,给人们长期拴锁着,它们的铁链便是那万里长城。
  太后忽然又把伊的视线,旋到了向东的一方面去,脸儿正对着奉天;一面还在若断若续地自语着,不过因为声音太低,我也听不分明伊所说的是什么话。伊的眸子里更透着一种异样的情绪,仿佛是在很远的距离之外,给伊发现了什么人物或景象,因此便把伊的视线吸引住了;然而我们却都不曾有它种幻觉,大家只随着伊老人家,望四面胡乱瞧瞧而已。
  最后,老佛爷自己也眺望得够了,便依旧回到了车上去,传令开车。
  火车当然还是开得很慢,象一条蚯蚓似的慢慢地离开了车站,打那长城的缺口里,一步一摇的望前面滚去。当我们的机车滚进东三省的境界时,我们还在中国本部境内逗留着咧!接着,我们的黄色列车,便一辆一辆的离开了中土,进入我们的故乡中去了。我虽然并没有怎样深刻的地方观念,但依据事实而论,东三省确是我们所不能否认的故乡啊!我们的祖先,就是在这一方土地上生长着的。
  老佛爷的祖先,就是叶赫那拉的一族,一般也是这里的土著。
  东三省而且还给中国造就了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使中国全部的历史,因他一人而大起变化。那不是别人,便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后来,清朝的历代帝皇,从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太后的丈夫)……到光绪,全都是努尔哈赤所传下来的子孙;我们的一家,也是他的嫡传,不过因为所传的支派太多,便不很为人重视了。就看这个现成的说明。皇太后是叶赫那拉一族的后代,在从前,叶赫那拉的一族,可说是绝对不占有什么重要地位的;——一直到清朝亡国,他们的一族中,除掉慈禧太后一人之外,也不曾有过第二个值得教人注意的人。——而我呢,虽然在表面上,谁也不能否认我是努尔哈赤的嫡系子孙,可是现在的我,却颠倒在宫里给太后服役,并且还有人在暗里啧啧称羡。真可说是风云变幻虽多,人事更难逆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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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老佛爷安抵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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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进了东三省,因为灵感上的作用,似乎觉得空气中,已换了一种和先前不同的气息;再望车外看看,那些田野的景象,也似乎觉得有些异样。然而要是真的教我说出它们毕竟有什么特异之点,那也就回答不出来了!总之,这种感觉,凡在我们初入某一带陌生的地方去的时候,都会不期然而然的发生的。其时我们的列车,好象也比往常开得快了许多,大概是它一路老是被迫着慢慢地滚过来,自己也有些不痛快了。
  东三省有一种植物是非常有名的,也许世界各国的人士,都有知道的,那便是“高粱”。我也是慕名已久,而不曾见过一个;所以在出了山海关之后,一有空,便凭着车窗,尽力的眺望,可是望了好久,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植物。最后,我就去请问那精研植物学的太监,他便笑着给我指点了出来。原来那时候高粱还不曾长成,出土不过一两尺长,所以看虽看见了,还当是麦子咧!据说再过几个月工夫,这些高粱就会长得跟人一样高了,而且它的叶子很深密,种的人家又多,因此到它们长成的时候,西自山海关起,东至高丽交界为止,这一整方土地以内,简直是象铺上了一张青色的绒毡一样。人从较高的所在望下去,但见一片青色,所有一切比较矮小的房屋,和溪流池沼,以及其他的各种植物,全给高粱遮得影儿都不见了!所以东三省人往往称那个时候为“青纱帐”起的时期。在这顶硕大无朋的青纱帐里,尽够窝藏下巨数的骑队;不要说人的身体决不会给外面的瞧见,便是马的脚,也是绝对不会露出来的。
  这时候,我们所经过的一段地域,都是很荒凉的所在,在轨道两旁,并没有什么伟大或多量的建筑物;只有一堆一堆分散着的矮屋,用破瓦遮盖着,多半是一般穷人的巢穴,聊蔽风雨而已。还有些野生的,或已有人饲养着的走兽,如牛,羊,马,豕,麋,鹿之类,在田野里出没着;有的把它们整个的身子浸在那些污秽不堪的小河里,弄得浑身全是泥,看了也很可令人发笑的。太后平日对于鸟兽,原是很欢喜的,现在看它们自由自在的在野外纵跳着,当然格外容易感到兴趣了。可惜伊所带的这些人中间,从随驾大臣起,一直到底下的小太监为止,没有一个对于动物学特别有研究的人,否则伊一定会立刻重用起来了。
  在关外,既然一般也是属于中国境内,那末有一件东西,自然也少不掉了!那便是许多累累盈野的土馒头,——死人的坟墓。中国人对于利用土地的不懂经济原则,正是到处皆然;但在关外,野草似乎比关内长得繁盛些,所以每座坟上,都有一张碧油油的毛毡铺着,而看去也比较上美观些了!这里并没有什么高山隆起,在地平线上的,只是这些土阜了。
  京奉路因为是循着海岸线而筑的缘故,所在我们在车上,一路望东边看,往往可以看到那辽东湾的海岸,忽隐忽现地在我们的眼帘上晃动。
  我进了东三省后的感觉,是很繁复的,但最深的一点,是觉得这里的情况,还脱不掉原有的一种犷野的气味。我想这是不错的!因为在几百年或几千年之前,我们的祖先,本来就是一种很强悍不驯的民族;它们仗着自己的强壮的体魄,勇武和胆力,在这一片广漠的原野中,无所顾忌的游牧着。他们日常所用的东西,除掉一部分是从田地上种出来这外,其余便都是从射猎上获得的;这样,就在无意中加强了这个民族的战斗力,后来竟能用几万人马征服了中国本部的全境,也未见如何费力。虽然此刻在关内的一班旗人,已渐渐地文弱了,但在关外的东三省的人民,却多少还保存着几分游牧民族的遗传性——勇敢而粗犷。
  一路上,我们也曾经过了几座散处在两旁的县城,这些县城都是很小的,离路轨也很远,我们从车上遥望过去,仿佛是已在地平线的尽头了。倘没有那比较熟悉一些地理的大太监张德在旁边给我们指点,我们绝对也不会想到那里一团黑油油的影子,乃是一座县城,十九会当它是从山上坍下来的大石块。
  初离山海关,我们所见到的多半还是平原,过了新民之后,人烟是格外的稀了,而许多或高或低的山岭,却逐渐在我们的左右前后出现了;这些山岭大概都是某一条大山脉的分支,有的离路轨很近,有的相距得很远,但没有一座具备着怎样雄伟的奇观。惟有在西面的远处,却隐约可以见到一条绵亘得很长的山脉,峰高插云,层叠相接;而这时候我们的列车,恰好正朝着它那个方向前进,因此愈行愈近,先是只见淡墨一般的一条线的,渐渐地变为灰色,再变而为蓝色!一种蓝得非常可爱的颜色。便在事实上,它和我们相距兀是很远咧!
  当我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那些远处的山色时,忽然觉得我们这一列御用列车上,似乎已起了一处骚扰的状态;虽然并没有人在跳跃奔逐,也没有人在高声喧闹,便秩序毕竟已不象先前那样的整齐了。我不免很诧异,忙找一个同伴一问,才知我们的列车,将并不直驶奉天;在奉天的前一站——皇姑屯,就要停下来了,其余的一段路程,我们将不再依赖那牛步式的火车,而将更换我们所习用的官轿了。
  我既然已经知道下车在即,也就无心再眺望罢了景了;而这时所经过的一段短程中,实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景物值得欣赏。
  渐渐地,那一种隐而不显的骚扰,已变成公开式了:原来太后也知道火车的旅行,不久就要结束,因此伊也忙着在指挥人家赶办下车的准备工作。这种准备工作中,虽不包括收拾铺盖,整理箱子等……的寻常事件,但象车壁上所搁的那些古玩玉器,以及那一头名唤“海龙”的小犬,和袁世凯世贡呈的两头鹦鹉,都得需要人去当心,所在实在也很忙了!终于,皇姑屯是到了;这里因为早就得到通知的缘故,也象天津一般在站上另外筑就一条簇新的水门汀月台,并且同样也有许多旌旗和灯彩挂着,模样很整齐美丽。当然,这些大节目少不得也象天津似的有一个大官在主持;这个主持的人,便是奉天总督怀塔布(此人不见经传,疑有误,但本书原系小说,可不深究),他是满洲人,掌的实权,也和袁世凯差不了多少。
  待我们的列车进站时,已有无数的高级官吏在那新建的月台上排班跪接了,这样自不免联带又要来一套照例应用的礼节了!虽然他们并不象袁世凯一样的有一队西洋乐队,但所定的礼节,大体上也和天津不相上下;可是不幸的很,他们没有象天津那些官员一样好的运气,其时太后正因在途中劳顿了几天,急着想使伊这一次的旅行,早些告一段落,以致无心和伊的臣下多事敷衍,尽催李莲英快去端整那鸾舆。待那鸾舆一端整好,伊就来不及的躲了过去,那十六名专司抬轿的太监,便小心翼翼的掮起了他们的重大的担负,开始前进。
  太后既上了轿,其余的人,当然也没有再在站上留连的必要了;于是光绪的轿子,隆裕和瑾妃的轿子,便依次随在太后鸾舆的后面,列队出发。我们这些女官,当然也有坐轿,就紧随在瑾妃的轿子的后面。我们之后,便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太监;其实他们也并没有什么职事,个个都空着手,很闲散地杂在那些奉天的官员中步行着。
  依着情理推测,奉天的官员当然不会比别处特别的多的,今天大概是因为要表示他们的热诚起见。特地一致动员,纷纷赶来迎接太后,所以见得格外的多了!而且他们和那些太监,一般都是穿扎着全副的公服,打扮得非常华丽;这一队行列至少也有两三里路长,看起来必然是十分有趣的。我记得当我小的时候,也会随着我的父亲,参加过几次郊祭,迎亲,或送丧的队伍;后来进宫做了侍从女官之后,又随着太后,杂在好几次的仪仗中,但每次的情景,都不及现在这一次的热闹,或者因为人数较少的关系,也从没有象这样美丽悦目。
  约摸行了半个钟头,我们这一队人马已到了一从硕大无朋的城门的前面了,说是城门,当然是附属于城墙上的,这里的城墙,并不很高,但瞧它的颜色和神气,必然也是很古的。至于究竟古到什么年代,请原谅,我竟不曾特去考究;好在这和我们书中的故事,是并没有什么大关系的。在城墙上,还有一座六角形的碉楼,这座碉楼的建筑方式,和中国本部境内的建筑物很想象;因为据我所知道,前此乾隆回到奉天的时候,他瞧这里的建筑物,十九都是很陈旧了,而且格式也不好;他原是极精明强干的人,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于是他就拿出了一笔钱来,教人在奉天各处,添建不少新的建筑物,而这一座碉楼,自然也就是他所经营的了。
  我们就在这城门下穿过去,中国普通的一般门户,虽然都是分着左右平行的两扇门,其实却是由一面判为两的;唯有这里的城门却是实实在在的两扇门,因为它们都是很大的,一般足以独自掩没这个门洞,不过当初也许是为求特别严密坚固起见,所以叠连的设下两道城门了。过了这两扇门,便是奉天的禁城了。一道很阔的御道,直通入深宫中去,我们的队伍,一走上了御道,便又增加了一种新的色彩;因为这御道上已遍铺了金子一般的黄沙,衬着上面行动的红红绿绿的人物,真可说是五色纷陈了!
  这御道的两旁,还有一些活动的景致,不能不描写一下:因为随着太后同来的那一大队御林军,还不曾来得及调进来的缘故,怀塔布特地从他的营伍中,选调了几百名满洲兵来,权充太后的护卫,这时候,他们就分着左右,远远地跪在御道的两旁。他们和我们距离大约是三四丈模样,在这空隙之中,另外还有一批人物,这批人物,也都是奉天的官员,但有一部分是因为官级太低,够不上资格跑到车站去接驾;还有一部分是已够资格的,照理原该先上车站去接驾,却因那时候恰好有十分紧要的职务,不能离开自己的衙门;这两批人便一起赶到御道旁边来,给太后叩头,算是补行接驾礼的意思。
  虽说这几百名的满洲兵是给怀塔布调来护卫太后的,但他们此刻已算是进了禁城了,在禁城内除了御林军之外,别的队伍本是不能走进去的,现在他们虽已从权走了进去,但兵器是绝对不许带的。读者试想:这种情形,究交为难不为难?他们此来的任务虽说是为着要保护太后,这就是说,万一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临到了太后的身上的话,他们都得直接负责,然而又不准他们带兵器,难道好教他们赤手空拳的去抵挡刺客或叛党?这不是存心和他们下不去吗!但我们尽可无须为他们着忙,因为那时候,中国人备有手枪或炸弹一类的东西的还不多,如有人要行刺太后的话,少不得依旧用刀剑,单用刀剑,就不容易在这么许多人的中间行事了;所以事实上,是决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的!怀塔布之所以要调这几百名旗兵的意思,与其说是他存心要保护太后,还不如说他存心要讨好太后的来得确当。
  当我坐着轿子,穿过那城门的时候,我还是照着老规矩,拉开了一些轿帘,竭力偷看着外面的景致;因此很清楚地看见这一座皇城的城墙上,也有许多剥蚀斑驳的旧砖头,抻落在地下了,也有不少是有人私下去拆毁的。而且因为久已无人去修整的缘故,以致乱草从生,全失了应有的庄严气象;甚至在几处较大的缺口上,已有不少的小树在生长着了。再过几年,不知道将成什么模样了?我想当初的情形,必然是和目前大不相同的!
  我对于这一座皇城,可说是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虽然依据历史上讲,我们的祖先,当初就是在这一块地皮上发扬光大起来的,我们似乎总该对它有些不同的感觉;然而这些事迹过去得太久了,以致于使我们不容易再发生什么印象。何况我们已在景物各殊的中土住了这样许多的年代,而那里也差不多已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一切都和我们很熟悉,这里却颠倒反觉得生疏了!我想这时候,要是我们的老祖宗再打地下走出来,和我们相会的话,我们除掉用对待陌生人的礼貌款接他们之外,也决不会再有什么感情了。
  要很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幕伟大而热闹的喜剧,自然是不很容易的;我想最好是人坐在飞机里,望下作鸟瞰,那才可以一览无遗。不过,其时飞机这样东西,中国却尚不曾有过它的足迹咧!就是有,我也不能以一个女官的身分,驾着飞机,在空中偷觑圣驾。好在我此刻坐在轿子里,一般也是居高临下,尽可看到所要看的一切。其时最触目的便是那两行全副戒装的旗兵,个个都象一头虾蟆似的在地上俯伏着,头低得差不多要把他们的嘴唇贴在泥土上了。他们的前面,便是那两行临时赶来接驾的官员;官员的架子,多少总得比小兵大方一些,他们虽是一般也低下头跪着,但上半身还是挺直的,这样就比吓蟆式的俯伏,神气得多了。然而这些官和这些兵的服色,却是一律十分整齐而美丽的;倒象是两行活动的灯彩,特地为着欢迎太后而设下的。我们就在这两行活动的灯彩的中间,坐着黄色或红色的大轿,徐徐地行过,再加那些抬轿的太监,又是全披着极华贵的宫装;因此,使这一幕喜剧的布景,格外的灿烂夺目了!那时候,恰巧太阳正在一天中的全盛时期,光芒非常强烈,射照在这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上,顿时我们的行伍,炫耀得和一条长虹一样,谁见了都不免要停住步看着。
  我们的队伍,色调虽是如此的浓厚美观,但在精神上,却依旧非常的庄严肃穆,简直是声息全无。便是那些抬轿的小太监,也一些没有什么声音做出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脚步太轻的缘故,而是全赖地下所铺的一种半湿的黄沙,把他们的足音,一古脑儿的给掩住了。在这样肃静的空气中,我们直僵僵地在轿子里坐着,真和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有些仿佛;又像是壁画上或油画上所绘着的故事画中的人物,忽因某种奇怪的魔术的作用,重复又回生过来,排着队伍,在街上行走。
  在奉天,象这样声势赫赫的大仪仗,也放许在几百年中,不容易见到一回:这一回偏是又只许那些做官的得以躬逢其盛,凡属寻常百姓,一概都不准观看。其实,我们也很明白,禁令总是只在表面上遵守的;暗地里正不知道有几千百只眼睛,躲在适当的所在,大着胆,不惜以身试法的在张望咧!
  最后,我们便到了皇宫的面前;整列的队伍,就在宫门外扎住了。到得这里,不免又要从规定的种种仪式以内,挑一种出来表演表演了,第一,必须不让太后独自冷冰冰地踅进去;因为在清宫中,有一个很顽固的习惯,——其实宫里所有的习惯,简直是无一不顽固。——每当皇上或太后临幸一处比较不常到的地方之前,必先有人在里面排班跪接,才算尊严,现在就是这情形。于是那一位总管太监李莲英,便大大的忙乱起来了;凡逢到要表演什么仪式的时节,总不能不请他来当导演,此刻自然又少不掉他。他先向那十六名给太后抬鸾舆的小太监做了一个眼色,他们就知道了,立即停止前进,端端正正地站在御道的中央,使太后的脸,恰好贴对着那三扇中门中间的最大的一扇大门。
  这十六名太监,便象十六尊石像似的肩着太后的鸾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因为这一座鸾舆是绝对不能让它沾着泥土的,否则寻常人家的官轿,当主人端坐在里面等候什么事情的时候,轿夫尽可暂时卸下他们肩膀上的担负来,让这轿子停在路上,主人一般也很舒服,而他们却就省力多了。然而这种福气,却不是给太后抬鸾舆的十六名小太监所敢妄想的;他们这时候不但不能把鸾舆歇下肩来休息休息,而且连大气也不敢喘咧!
  太后的鸾舆既已安置好之后,我们便得赶快走进宫去,把我们原是陪驾东幸的随从的地位,一变而为留在奉天宫内,恭候圣驾的留守人员。——说破了真是极可笑的——这里所说的我们,并不只是指点我们八个女官而言,连光绪,隆裕,和瑾妃都一起包括内;因为他们对于太后,一般也是处于臣下的地位上啊!我们虽然必须先进宫去,但不能从正中那扇大门而入,而且是不许乘轿的;于是我们都纷纷从轿子里走下来,让光绪率领着,鱼贯似的打左边的一扇较小的门洞里走进去。一进去,先是看见一片很广大的庭院,但我们的接驾礼,却并不能就在这一个庭院内举行;我们便穿过了它,走进了第二个同样大小的庭院,再从这第二个庭院,走到第三个庭院,这个庭院的面积,是更大了,比最先的一个,约莫大出一倍,我们就在这庭院里歇住了,准备接驾。
  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已将那宫中原有的一班古乐队,和袁世凯所借给太后的一班西乐队全带进来了;但为习惯所拘束,西乐队当然是不能在这种正式的典礼中演奏的,所以我们便只能依旧借重那一班可厌的古乐队。
  这时候,在各个庭院里,以及每一座宫殿之中,已早有许多太监分布在那执役了。这些太监,有一半是向来留守在这里的;其余的一半,都是当太后未启程以前,给李莲英预先打发来洒扫殿宇,收拾花木,并准备一切应用的东西,以便太后和我们到来的时候,不致于供应不周,所以当我随着光绪隆裕走进去之后,一瞧满眼全是熟人,一切布置,也和北京的皇宫差得很微,使我险些怀疑自己并不曾到奉天;只有几座大建筑物的式样,那是和北平截然不同的。
  不时也不容许我有充分的时间去细细观察,只看了个大概情形,便忙着准备接驾。我原没有什么东西好准备,可是大家都在忙乱着,我也就闲散不来了,其中忙乱得最厉害的却要算那一班古乐队。他们先是把那几个装乐器的架子装配了起来,各人站到了适宜的地位上去,然后让他们的下手打架子上挑出几种应用的乐器来授给他们。——这些所谓应用的乐器便是饶钹,铜锣,和小皮鼓等等;当然更少不掉那架九音锣。——待他们每个人都有把应用的乐器捧到了手里之后,接驾的准备工作便完成了;于是就有一个太监奔出宫去,知照那独自陪着太后在大门外等候的李莲英说,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
  接着,又有一个太监跌弹子般的滚进来,向我们报告道:“太后起驾了!”
  这个消息一到,音乐便立即开始演奏起来,整院子的人,都一齐跪下去了。光绪是跪在正中那几级大理石的石级的旁边,这样,当太后下轿的时候,他便是跪得和太后最贴近的一个人了。他的背后,依次跪着隆裕和瑾妃。在他们两位的后面,照例总是我们八个女官。我们八个人是不分什么次序的,谁在前,谁在后,各人尽可随自己的意思而定,从不受什么拘束的。除却我们这一起十一位之外,其余的太监和宫女们,虽然依旧散布在四周,却不须排列起来,只看他们原是站在什么地方,便跪在什么地方;因此不仅在这第三层的一座庭院里,便是在前面两个庭院里,和其他各处,也都是一堆一堆的跪着许多人,凑就了一幅色调很鲜艳的漫画。可是这幅漫画中的人物,却并不包括那些奉天官员,因为他们是未奉宣召,轻易不准进宫的;而我们此刻在排演的这一套接驾的典礼,又是久已成为一种绝对内庭化的重典,非皇宫中人是不用想参与的。
  我们这一次重返故乡,无论在精神上,形式上,都是和寻常人的回老乡不同。第一,寻常人回乡多半是出于自动的,而我们却是绝对的被动;第二,寻常人回乡,十九是旧地重游,而我们却是初临故土。所以这种情形,实在是非常特别的!与其说在搬演一幕喜剧,无宁说是在目击一幕内心的悲剧的演出。究竟我那个曾经发生过什么感觉,不但如今追想起来,已是一些影象都没有;便是在当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深刻而紧张的刺激。大概是那时候的我,正专心一致地在猜测太后对于这个老家将有何种感觉,因此自己反觉得懵懵憧憧了。读者也许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的注意太后的感觉?是不是想测验伊的心理?这倒不是的!老实说:乃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太后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如其这一个老家所给予伊的印象是一种惨淡而阴沉的印象,那就不免要使伊发生出种种紊乱的思想,和许多焦躁的行为来,以致于使我们在这初到奉天的第一日,就不得过安静的日子。
  太后虽然已在门外给那十六名太监抬进来了,可是一忽儿却还不得就到,于是我便凑着在跪候伊老人家的时候,又偷眼向四面张望了一回。这一次的张望,已比先前更清楚些了:我看那几座大建筑物的外形,虽和北京有些异样,但显然已曾经过一番改造的工夫,不再象是几百年前的旧宫殿了。这一番改造和翻新工夫,也都是乾隆皇帝当日所规划的。我们见了他的手泽,便不禁要缅想这位英明清正的大政治家的文才和武略,而发生一种热烈的仰慕。
  隔了十分种模样,太后的鸾舆已打正中那一扇大门里慢慢地抬进来了,沉闷而单调的古乐,兀自在吹打着,但空气是格外的严肃了,象一个人独自在荒凉的古庙里,向一尊狰狞可怖的神像膜拜一样。其庄严肃穆的情形,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我们但听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响动,便知道鸾舆已快升殿了;可是大家都依旧屏息气的俯伏着,谁也不敢抬眼皮来望一望。接着,又听见鸾舆着地的声音,象风吹叶落的声音一样的轻。因为那十六名太监都是十二分的谨慎小心,当然不会有大的声响了。他们把鸾舆歇下肩来之后,慌忙也就近处的空地上跪了下去,形成另外一堆的颜色;而太后的玉趾,便在同时开始践上了伊的故乡的土地。
  太后在一路进来的时候,想必也不免已打那轿帘的隙缝里窥看过,但伊所能窥见的,当然是很少,很不清楚的;因此伊老人家一下了舆,便站住身子,用一种非常关切的神态,尽量向四面八方浏览着,伊的眼力原不曾随着伊的年龄而起过什么变化,此刻伊又是特别的注意,所以我想伊必然把这里所有的景物,在顷刻间已一鉴无遗了!但伊站了半晌,兀是不动,仿佛是这些含有历史意味的景物,已象山海关一般的打动了伊的思潮了。我们这许多人还是战战兢兢地俯伏着,连呼吸也是格外的小心,以免因此惊动伊。这幅一人肃立,百人拜伏的呆照,足足维持了十分钟之久。后来伊就慢慢地移动了伊的脚步,但走不到五六步,便又停止了;大概是伊打算要瞧瞧另外一隅的景象,站在原处不便,所以要换一个地方,可以瞧得更清楚些。
  全部跪着的人,依旧象泥塑木雕似的一动也不动,一堆堆的颜色,象插在花瓶里的花一样地静止着;因为在太后不曾亲口宣谕,允许我们站起来之前,无论什么人,就是光绪,也不敢擅自动一动的。而声音是更没有了。这时候,只有太后一个人用一种极度矜持而细小的步子,在殿上徐徐徘徊着。伊的态度,在外表上似乎永远是十分镇静的;但依我的猜测,伊这时候的趑趄不前,实在是内心上很慌乱的表现。伊自己也许想就此找一个地方赶快去歇息歇息,也许又想领着众人先往各处去察看察看,也许又想:……总之,伊的心思必然很紊乱,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所以只得暂时在殿上徘徊一会了。
  这几天工夫里,伊老是在火车上,后来又给鸾舆扛抬着,可说是全部的生活,全在动的状态中。这时候,重复到了静止的宫殿里,伊自不免要觉得有些异样了!
  过了好一会,伊开始说话了。这句话是给李莲英说的。
  “把乐声止住了!”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伊忽然要把这乐队的演奏止住,但我自己对于这一班古乐队从不曾有过丝毫厌烦的表示,而且伊老人家也很懂得几支老曲子,每次吩咐止住乐声,总是在一曲已终的时候,而现在,伊却出其不意的突然把他们止住了。使他们所奏的一个曲子,象被缢死的人一样地猝不及备的给掩住了。这情形当然是很反常的;于是那些乐工都慌得手足无措了,来不及的把他们的乐器归还到了那架子上去,急急趴在地上,没命的叩头,惟恐他们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触犯了什么刑章,或许是吹打的曲子,有了错误,以致太后听得着恼起来了。
  但太后却全不曾注意他们,独自喃喃地说道:
  “今天,乃是我们踏上这一片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的第一次;现在,我们是回来了!让我们依旧恢复我们的日常生活吧!”
  伊说得是非常的简单而动听,象是一个富于情感的人所说的体已话,不象是一个太后所发的命令,而这个命令里所指示的日常生活,其实只是一种处处恪遵着几百年来相传的宫制,沉闷欲死的牢狱生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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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5 20:21:3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回 盛京之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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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我们虽说是已经到了奉天,然而经过了好几日的长途跋涉之后,人已疲倦得不知所云了;大家都在希望赶快休息,无论这些盛京的宫院是何等的伟丽动人,也没有精神去细细察看了,至多只能象走马看花似的约略浏览一回,便算对于这个新环境,已有相当的认识了。好在我们今天来了,又不打算明天就走,依太后未启程的预算,准备要在这里驻跸七天,有了七天工夫,也尽够充分的盘亘一番了。但须过了今夜,各人的精力全恢复了,明天就好大大的逛一下了!我是最欢喜逛的,简直恨不得今天就逛,可是我们有职事的人,行动那里能自由呢?所以也只能忍耐着,到明天再逛了。
  可是单只在这些空空洞洞的大宫院里随便逛逛,但能认识它的表面而已,我是决不能满足的;我必须设法知道它的历史,和一切与它有关的人的历史,那才是真正的有趣味了!不过这些历史,知道的人必然很少,在我们这些随驾东来的许多人里面,也许只有一两个人能说得出几句;而这一两个人——当然就是李莲英和庆善——又是我所不便,或不愿多与接近的脚色,就是勉强去问他们,也未必能给我怎样详尽的答复。我想我父亲十九是很清楚的,无奈他此刻偏又不在这里。那末再去问谁呢?别管他,明天决意向太后试一试,如其恰巧撞在伊老人家快活的时候,结果一定会十分圆满的!
  我瞧这些久已空闭着的宫院里”差不多全已收拾得非常整齐洁净了,而所有的一切点缀品,陈列品,也都安置得很适宜,太后见了无疑的会满意的。这些成绩便是那一批先期打发来的太监们所造就的;他们的人数也不多,日子又很局促,竟能有这样出色的成绩,倒是很教我佩服的。
  太后在殿上观看了一回之后,伊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午睡,午睡原是太后每天所不能少的功课,今天我们下车的时候,大约是十二点钟,等我们郑重其事的把这接驾典礼演完,已快打三点钟,伊平常的午睡时间早已到了;就是伊自己没有表示,我们也必然会自动的去给伊准备了。
  盛京的宫院既已经过了这样的一番收拾和布置,当然也有很适当的寝宫,给太后端整下了;因此伊就表示要赶快到那新的寝宫里去解决伊到奉天后的第一次午睡。伊这样表示之后,我们这一起人,就得立即跟着变换一套动作了。原是一堆一堆地挤在一起的颜色已渐渐地散将开去,那些占最多数的太监,便各回原职,埋着头,自去分别工作着;那政治犯式的光绪皇帝,本是不须服侍太后的,事实上他也不愿服侍太后,太后也不要他服侍,所以待太后有了要午睡的表示,他也就带着几名太监,上他自己的寝宫中去了。他的寝宫便在太后的寝宫的旁边,相距得很近,再过去一些,乃是他妻子隆裕和瑾妃的寝宫。
  每一种建筑物总有一种特殊的气象,普通的房屋是如此,宫殿也是如此;盛京的寝宫,当然是又和北京大内的寝宫不同的。我们初来一看,自不免有些感觉到陌生。幸而那班先遣来的太监,办事真能干,经他们的一番努力整顿,已把这里所有的许多特异之处尽量的改正了,就是不曾改正的,也并不如何显著了。
  这一座寝宫的主体是一座正殿,一座很高很大的正殿;它的面积虽然比不上北平大内的寝宫,但和颐和园里的那一座比较,却就大出许多了。在正殿的两边,象两条翅膀似的排着两座偏殿,成为一个颠倒的凹字形。偏殿和正殿的中间有一条很长的走廊连着,它的建筑也很讲究,顶上一般也有琉璃瓦盖着,下雨也可以用,但是因为廊的位置在殿的前面,所以要从偏殿走到正殿,或从正殿走到偏殿,都得先出了殿门,再打廊下走过去,屋子里面是穿不过去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在事实上,太后的这一座寝宫所包括的乃是三座分列的建筑,而不是整列连系的建筑。
  我们随着太后,一起先进正殿去。这座正殿因为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庭院的缘故,光线非常充足;两边的偏殿,分离得绝远,一些也不致遮蔽正殿的阳光,而它们自己,也一样可以得到很充分的光气。这种建筑方法,可算是很适合卫生的了!太后约略一看,便表示十分满意;尤其是对于那些先期打发来的太监所表显的成绩,格外使伊高兴。这座正殿的里面,共有三间屋子;正中的一间算是太后的便殿,伊老人家就在这里办公休息;右面的一间是专供太后作为私人的佛殿的,太后生性很崇奉佛教,伊有一尊磁制的观音像,差不多是终年不断地虔诚供奉着的,此刻已早就派人赍到这里来了。有时候伊也欢喜念念经,所以必须另外有这么一间静室。便殿的左边一间,就是太后的寝室。
  在那便殿的中央,就是我们一进去,最先走到的那一间屋子里,有一张不很高的小圆桌子;这桌子的本身原是没有什么值得令人特别注意的地方,但它的上面,却有一副太后日常所爱用的骨牌安着。这副骨牌当太后没有起程之前,原是藏在颐和园内的某一座便殿里的;起程的前一天,我们还瞧见它好好地放在那里藏着咧,后来也不曾听见太后吩咐过要把它带上奉天来。但李莲英和张德这几个大太监的心思,原是最灵巧不过的,他们以为太后到了奉天,说不定会有突然起起这副骨牌的可能,因此就暗地里派人带来了,我们却不曾知道。所以大家一走进去,就把视线齐集中在这副牌的上面;太后似乎也觉得很诧异,但伊也知道这是伊的奴才们先意奉承的一番美意。
  靠近那连寝室的门的旁边,另有一张很阔大的桌子,这便是太后的公事桌了。上面已很整齐地安着一副笔砚和其他应用的文具,如印泥,水盂等等,和许多式样不同的纸张。
  在列车上的那座小朝廷里,太后的御座是特地定制的;但在盛京的宫院中,却尽有几座现存的备着,不必另制。虽然它们的雕刻和装璜,因为年代久,不常用的缘故,已远不如北京宫里所有的精致而富丽,可是现在安在便殿上的那一座,也还并不怎样陈旧,它的质料,一般也是用的紫檀木,后面也一样有一架紫檀木的插屏,镶着很名贵的大理石。
  四面的墙上,跟火车的车壁上一般也有大幅的图案画绘着,这些壁画的作者,当然又是那些高手的漆工了。他们所画的人物或花草,都欢喜用很浓艳的颜色,看起来不免觉得太粗俗些。
  就这一座正殿来讲,或者可以说把这一座正殿来代表了盛京全部的宫院而论,它们诚然是很灿烂辉煌;然而若把热河的行宫来比较一下,那就不免处处相形见绌了!我不妨举出几点来,当做说明。譬如墙壁上,这里只是漆着许多壁画,鲜艳固然很鲜艳,但怎样够得上说珍贵,说别致呢?在热河的行宫中,有好几座为圣驾所常到的殿宇,是用各色各样的贡缎来糊壁的;这些贡缎上,一般也织着很美丽的图案画。它们的价值,至少要比油漆超出十倍,二十倍。还有,在热河的行宫中,太后每次去留宿的几座正殿里,所有几枝粗可合抱的庭柱上,从头到脚,都有许多栩栩如生的飞龙盘绕着;它们既不是用木料雕成的,也不是用泥塑就的,原来它们全是用金所浇铸的。在天花板上,同样还有许多飞龙飞凤一类的点缀品,也是用的纯金。而这些庭柱和天花板的本身,不用说,当然都是用的最贵重的木料了。这里却只能用普通的木料,真金的点缀品是更不见一件了!再有热河的行宫中,一切门的门键,和那些拴窗的扎钩之类,大部分都是银制的,就是不是银,也必是上好的紫铜或白铜。而这里,却只见普通的黄铜和白铁。总之,从物质上讲,无论拿那一点来比较,热河的行宫实在要比盛京的古宫富丽得多了!
  盛京的宫院之所以不能尽量装点的缘故,乃是级单纯的,一言以蔽之,财力不足而已。东三省的商市,虽然并不如何萧条,百姓也不曾闹什么饥荒;可是这里的人民,向来习惯于很清苦的生活,奢侈的事情,大家都不讲究,而官家所征收的钱粮,也比较少一些,因此这些宫院,在当地人的心目中看来,已是非常的华贵精致,殊不觉有整治的必要。在官府方面,又为经济力所限,也只得跟人民抱着相同的心理,尽让这些陈旧的建筑物永远维持着它们的原状了。其实,平心而论,象这样的屋子,仅仅用以充作皇上或皇太后偶一临幸用的行宫,的确已很适合的了,我们这些人都为在关内过了好几代的舒服生活,不但已把我们的耐苦精神一齐丧失殆尽,而且还使我们养成了一种非常奢侈的习惯,对于等闲的物件,不免就存了瞧不起的心理,于是便把这些尚存三分古意的旧宫院,看得处处不见精彩了。
  但是无论如何,太后却并不曾有过半些不合意的表示,伊显然是很满足了。
  太后在便殿上略坐一坐之后,便决意要午睡了;伊每次午睡的时间,总在两三小时左右,今天伊尤比往常多辛苦了一些,那末睡的时间,也许会格外长些了。伊睡熟了之后,我们便照例只让一个恰巧该当值的人留着,专候伊醒来时给伊呼唤;其余的七个人,都一起退出来休息。方才我所说的两座偏殿,便是我们这八位女官的官舍。因为大家都已累得很吃力的缘故,竟不遑再作他想,匆匆都进官舍去歇息了。我自己当然也很疲倦,但这个新环境已给予我以一种极浓烈的刺激,使我的神经,非常兴奋,绝对不用想合上眼睡觉,因此,我就爽快丢下了午睡的念头,一个人在外面的长廊里逗留着,打算再把这里一带的景象,认识得更清楚些。然而我也不敢走得太远,也许太后突然会醒了,或者一醒来就想到我,指名要我给伊干什么事情,这是谁也不敢断其必无的;所以我便只能老是在这条长廊下徘徊着,尽我的目力所及,望各处眺览。虽然我所能眺览到的只是一部分的宫院,但我已于此得到了一个大概,可以用几句很简单的话来说明这些宫院的建筑方式。第一,它有很多的庭院,每个庭院的三面或四面,必有许多宫殿环绕着;第二,在这些宫殿的外面,又必有一条互相连系着的长廊,彼此好兜转;这样一起一起的合并拢来,便成为一座小小的迷宫的格式了。当然,这种建筑方式对于我,已不再会引起什么特殊的注意了,因为北京那些皇宫的建筑,差不多是和它完全相同的,而且是更曲折,更繁复,我们只须看了它入门处的景象,已可以知道了。
  在我们自己所歇息的两座偏殿和太后所居住的那座正殿的中间,也同样的夹着一个绝大的庭院;在这庭院中,有许多丁香花种着,白色的也有,紫色的也有,开得都很茂盛。可是他们所发出来的那股气味,却委实难受;既不香,又不臭,只是说不出的难闻。闻得我顿时觉得非常的头痛,幸而它的颜色是特别的淡雅清丽,象一个淡装素抹的美人一样的可爱;依我个人的嗜好来说,这种花实在比牡丹花芍药花等可爱的多。所以我想只要再过一两天,我对于它所发出来的那股臭味,必能因爱好它的色调而渐渐地不觉得难闻了。真的,后来我居然习惯了,否则我们在奉天逗留着的几天中,这股臭味不分昼夜的来侵袭我的鼻孔,我还能不病倒吗?
  我在长廊下流连了约摸有半个小时模样,渐渐地觉得疲倦起来了;因为第一层原因,今天我自己的确也累得很辛苦了,事实上真有安息一会的需要;第二层原因,象这样独自冷冰冰地的在廊下站着,也未免太枯寂些;于是我就走进
  了我自己的寝室,躺下床去,打算做一个短短的甜梦。可是合上了眼,偏又是睡不熟,只能蒙朦胧胧地假寐着;等到快要真正的睡熟了,忽又给一个宫女走来把我唤醒,告诉我说太后已在翻身了,不消几分种工夫,伊一定会醒过来,所以这宫女忙特地赶来通知我,好让我立刻穿起衣服来准备端整,待伊一醒,便马上走进去侍候。
  太后果然在十分钟之后便醒了,伊老人家也少不得又要梳洗穿扎一番,这样,时候已是不早了。经不起伊再和我们随便说了一会闲话,晚膳的时间已到,于是日常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又开始了;照例那多得过不合实用的一百碗正菜,便蜂拥似的端将出来,仿佛和开什么展览会一般的铺满在太后的面前。我简直是见了就害怕,可是习惯如此,无论在北京的皇宫里,或颐和园里,或御用列车上,地点尽管不同,这一百碗菜总是每餐必备的;如今到了奉天,当然也不能独免。
  晚饭过后,大家仍在太后的便殿上聚着,伊对于这一处新的环境,倒象并不如何注意,不但不想秉烛夜游,简直说话也不见提起,仿佛是伊老人家根本没有到过奉天一样。我们这些服侍伊的人,当然只能顺势而行,谁也不敢自动的道及了。伊和我们随便说了一会话,又觉得有些厌烦起来,便教人去找了一副骰子来,和我们掷“百鸟朝凤”做消遣;这是一种伊自己所发明的游戏,玩法并不如何简单,说起来又是一长篇,所以只能略而不论了。玩了半晌,伊的兴致又渐渐地消失了,接着伊表示需要睡觉了,年老的人大都习于早睡,太后自不能例外。
  这一晚,另外有两位女官轮到侍候老佛爷,所以我就在伊进了寝宫之后便退出来了。但我并不就去睡觉,依旧独自留在那长廊下闲望。此刻我所见到的乃是一副不完全的宫庭夜景;虽不完全,但就这一部分来做标准,便不难想见整个的盛京宫院的夜景了。我往常原是最爱欣赏夜的景色的,在这样清幽寂静的境界里,照理讲,自应有加倍的情趣了,可惜好坏廊外的紫丁香花的香味,薰得我险些不能呼吸,兴味减少了一大半。
  盛京的宫院里,那时候却不曾有电灯的设备咧!可是到了晚上,灯总不能没有啊!这一个问题,在太后未启程以前,也早由庆善等一班人筹划好了。本来是无需筹划的,只要用煤油灯就行了;无奈太后生平最是痛恨煤油灯,伊曾经说过,煤油的臭味是世界上最难闻的一种气息,所以他们要是把煤油灯来给太后使用,那简直是存心要讨没趣,或者可以说是存心不要活了。于是煤油灯便成为一种禁品,先期已悉数藏了起来,一律代以蜡烛。
  这里所用的蜡烛,都是很大很大的,也许是特地制就的,但在我们用惯电灯的人看来,光线还是很黯淡。在这一条曲尺似的长廊下,三面各挂着十支,可是他们的挂法却异常特别,竟是我以前所从未见过的。因为以前我所常见的,不是插在桌子上的烛台上,便是挂在壁上的烛台上,这里却全是用的灯笼。灯笼本不是一件希罕的东西,纸糊的,玻璃镶的,我也见过几千几百种以上了,但从不曾见过用牛角一类的东西来制就的灯笼,而且这些角灯都是制造得很薄,差不多有玻璃一样的透明。中国手工业的产品,往往会有远非机械所能企及的奇迹,这种角灯,便是一个例子。
  所有的蜡烛的颜色全是大红的,——其他的颜色,都是认为不吉利的,当然绝对不能用。——每一支约摸有一尺半长,可不能算小了,然而那个灯笼的本身,却并不大,只是恰好能够容纳这只蜡烛而已。所以我想在初点的时候,必然是非常费力的,而且很危险,也许会把灯笼烧掉;但这里的太监,却已练就了一种很好的手法,非但在初点的时候,一些不觉得困难,便是烧灯笼的事情,也决不会有的。至少,当我留在奉天的那几日里,从不曾有过。在这角灯的顶部,分三点角系着三条铜链;这样,这个灯便可以稳定了。而在这三条铜名字结合的一端上,还有一个铜钩,待灯烛燃旺之后,就把这个钩子去挂历在廊下的横梁上,让它高高地悬着。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一见这些角灯所发出来的灯光,便觉得有些异样;多半是太暗淡的缘故。再望别处瞧,每一座宫殿里,每一条长廊下,也是同样挂着这种角制的灯笼透着一派深黄色的光芒。全部看起来,实在是很特别的,并且还觉得很不安静,见了会使人发生一种恐怖的感觉。而盛京整个的宫院,每到晚上,便一齐笼罩在这种可怕的灯光之下了!我不承认我是一个胆小的人,但看了这种黯淡阴沉的景象,便不由我不发生一种无聊的幻想:以为这些宫院里,几百年来所死去的人物,快要象深山穷谷中的鬼怪一样地一个一个的爬起来了;我仿佛已看见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黑影,在我面前晃动了,以致于使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又怀疑我自己这种不安定的感觉,或者是明天将有什么恶运的预兆。
  在皇太后所居的正殿中,虽然一般也是用的这种蜡烛,而且一般也是用的角制的灯笼;但这些灯笼却并不吊在上面,而是装在十几条灯架上的。这些灯架的式样很特别,原料是紫檀木,上面还有许多花纹,只是和寻常又不同;虽然一般也是浑身给飞龙盘绕殆遍,然而它们既不是用金或很来镶嵌的,也不是用各种鲜艳的油漆来描绘的,而是直接用刀子雕刻在木头上的,所以它们的颜色和灯架的本身一样是黑的,看起来并不如何显著,若是要仔细欣赏的话,必须把你的眼睛凑近前去,那才可以看得清楚;最好是用手指去摸,便格外可以认识这些雕刻的工细和精致了。
  我暗暗在猜度:截至目前为止,太后究竟有没有感觉到这里所展露着一派幽郁萧索的景象的难受?或者是伊也感觉到了,只是伊还忍耐着,不愿有什么表示;或者是这种感觉根本还不曾印射到伊的神经上咧!因为伊无论如何康健,年龄毕竟已是高了,年高的人的感觉,照例是不很灵敏的;再加伊今天已是非常的疲倦,自然要格外的呆钝些了,而我却还是一个年轻的人,又是一个特别善于幻想的年轻人。
  就因为我太善于幻想,感情也就容易受冲动。此刻见了这一派幽郁萧索的夜景,不觉便有些后悔不该随驾东来,大有立即回到北京去的想望。不过我自己也很明了自己的性情,这种想望虽然是发生了,但只是神经上一时受了刺激后的闪动。决不会变为一种热烈的要求的,也许睡过一夜之后,到明天就不再这样想了!
  可是无论如何,我的胆子总不能勉强放大起来,正象一个小孩子在床上做了可怕的恶梦一样,就是醒来之后,也会吓得哭的。我的神经上既起了这种有涉魔鬼的幻觉,眼前便老是象有许多的鬼影,在这幅员广大而光线不足的十宫里憧憧地来往。我而且还不信的给自己解释道:“真的!这里是一定有鬼的!正和北京的皇宫里一定有鬼一样。这两处的宫院中,几千年或几百年来,已不知道有多少的人死在里面了,他们的尸骸虽已运出去埋葬了,但他们的灵魂是永远会存留着的,这样算起来,宫里面该有多少鬼啊?以数目来讲,北京宫里当然更比盛京的宫里多,但北京的皇宫是终年有人住着的,并且人数很充足,因此鬼就不敢出现了。或者也可以说那些鬼因为终年给人惊扰得惯了,所以人鬼同处,一些没有不安的现象,而这里却已几百年没有人住了!——虽然有留守的人,但是太少了。——这些鬼久已住得很安宁,一朝忽然来了这么许多人,那得不扰得他们不怨恨呢?我们自己尽把这里看做我们的老家,但在他们的心目中,我们必然是一群可恶的外族,所以他们是一定会勃然大怒,纷纷拥出来予我们以相当的威胁的。”
  其实这些都是神经过敏的影响那里会真有什么鬼呢?但我竟无力排除他们,只能任凭他们作崇,渐渐地把我整个的心灵一起包围了起来甚至当那些太监在外面庭院里走动的时候,黯淡的灯光,映出了他们的身影来,我也会当他们是鬼的影子,立刻加上几分恐怖的感觉。这些情形,说来都是非常可笑的,但在那个时候,身历其境,却真有些明知是不值得恐惧而偏要恐惧的困难。其所以如此的原因,虽然很复杂,可是仔细分析起来,多半还是因为这些宫院中的景物太特别,太陌生的缘故。无论在表面上它们已给那些先期打发来的太监收拾得如何洁净,布置得如何和北京的宫院相象,然而人力是有限的,物质可以改造,精神却不能改造;这里所有的幽寂而富有古意的空气,高大而茂盛的树木,以及花鸟的点缀之缺乏,差不多全是天生就的,人力怎能改造得来?除非把北京皇宫中所有的陈设,花木,鱼鸟等等一起迁移过来,终不能盖藏过它们原有的古朴和空洞的真面目;就是能够盖藏过,也只是等于涂上了一重粉饰,它们的本质是永远无从更换的。
  我终于因为震颤过甚而不能在廊下久留,匆匆回到了我自己的寝室中去。
  我们这一间寝室里一起躺着四个人,除我和我的妹妹之外,还有两个女官跟我们一起住着。其时伊们三个人都已睡得很浓了,因为恐怖和不安宁的幻觉始终不曾侵入伊们的脑神经,伊们自易安然入梦了。可是我呢?却兀是惴惴惟恐大祸之将临,连吹熄烛火的勇气也没有。虽然我自己也很明白,这是一种愚蠢得十分可笑的思想,象这样刁斗林严的宫禁之内,难道真会有什么不幸的事件,临到我们头上来吗?无庸怀疑,这是绝对不能的!我而且还知道这时候太后已在那正殿的寝宫里睡得非常的安适,既然太后的心上一些没有恐惧或不安,那末我是伊的侍从女官,当然也应不受丝毫的恐吓,勉力学着伊的镇定的态度,为什么还要疑神疑鬼的自己作弄自己呢?
  就在这样自相矛盾,思潮起伏的状态中,我独自悄悄地爬上了床去。初上床的时候,我很坚决地自信今晚是不用想有安稳的觉好睡了,也许连眼皮也不能合上了;但后来在床上翻腾了半晌之后,不知道这怎样下了一个决心,居然把眼皮合上了,而且还是睡得很舒服,连天亮了也不知道。
  “天亮了!”我突然给一个宫女所摇醒,伊告诉我时候不早了,别的人差不多全已起身,连老佛爷也在梳洗了。于是我便睁开了睡眼,慌忙跳下床来,随着大众,一起穿衣整妆;因为每天早上,我们这八个女官,照例必先一起走进去给太后请过晨安,才能依着轮定的次序,分班入侍。
  这一天的太阳升得很早,我们的庭院里已照着一片很鲜艳的阳光了;一切的人,一切的物,顿时光明了许多。我昨晚所发生的许多可怕的幻觉,已象雪遇到了阳光一般的融化净了。便是我自己,也险些不能承认昨夜我曾这样无聊地想过。真的!这些幻觉已是完全消灭了,不复有丝毫留剩;只有眼前的两桩事实,还不容易马上就隐蔽起来,多少仍有些使我觉得不惯。那便是廊下所挂的许多异样的角灯,和庭院中所种的紫丁香花发出来的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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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5 20:23:07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回 列朝帝王之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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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的早上,便是我们到了奉天后的第一个早晨,我们偷看老佛爷的神气,似乎非常沉郁,好象伊心上有许多的事情,在很混乱的思索着,可是谁也不敢去问伊。一直到这天的晚上,我们才明白了伊所以那样深思寡言的缘故。——原来在这一天上,伊所想到的,以及告诉我们的,乃是一厚册很伤心很秘密的历史;这一厚册历史中所包括的,全是满清政府历代首领的小传,当然,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就是伊老人家自己的传记。
  太后每逢遇到了什么足以使伊伤感的事情,总欢喜用一种严肃冷静的态度来表示。今天,伊的脸上竟象罩上了一重严霜一样,简直从不曾露过一丝笑容;而且还带着几分疲倦的神气,不过每当我们请问伊要不要想休息一回的时候,伊总是立即拒绝,还告诉我们昨夜伊是睡得怎样的安适。
  早餐之后,我们便顺着太后的主意,列成了很长的一行,簇拥着伊老人家慢慢地走出这座正殿来,开始在这些古旧的宫院中巡游。当伊在北京的时候,伊也并不整天的坐在殿上不动,时常要带着我们片各处去巡行游览;所以我们这些人已象*练惯了的兵士一样,很快就能排成一列十发齐整的队伍,依着各人向来的位置,丝毫不乱。站在最前的大概就是我们八个女官,因为光绪和他的妻妾是难得会参加的(今天却也一起在内);其次便是一班宫女,手里各捧着太后梳洗时应用的东西。再次是一群太监,他们至少要带两件很笨重的家具,第一个是一座幔着黄缎的围屏,因为太后上了些年纪,多走几步路,说不定就会疲乏得要躺的,那时候,就得用这座围屏一给伊做掩护物了;第二件是一柄龙椅,这是准备给太后在御园里随时坐着歇息的。然而单是这两件家具,还不能尽量的使太后感觉便利咧!否则伊也无须常带着这么一大队的人东奔西走了!所以凡属伊老人家随时所需用得到的东西,差不多是全部在伊身后跟随着了!假定说:伊巡游到半途上,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军国大事,要马上写一道懿旨的话,笔砚纸张,便可立刻送到伊面前去。再如伊的头发假定给风所吹散了,伊想赶快整理一整理的话,也只须伊自己挥一挥手,或说一句话,伊的理发匠——也是一个太监,颇博太后的信任,常赞他是中国第一名高手的理发匠。——便立刻会捧着应用的工具,走上来侍候了。至于手巾,香粉,以及其他的各种化妆品等等,更是应用尽有,随时随地不难一索即得。
  “这里有四座宫殿,是我们所不能不去看看的。”在大队人马的行进中,太后忽然向我们说话了。伊是向全体的人说的,但我总觉得伊是向我一个人说的;虽然我也知道这是一个妄想,可是我心上的确如此希望。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伊已经三番两次的向我说过,待伊一旦去世之后,能够把伊个人的性情,人格,行为,以及日常的一切私生活转告给全世界人知道的惟有我;所以伊极愿让我明了一切的真相和实在,免得也跟外边人一般的隔膜,误会。伊对于我的希望是要我在将来把我实在所见到的说出去,不要加多一些,也不要减少一些。——其时,伊又继续给我们说明为什么那四座宫殿是不能错过不进去的缘故。“这里边所藏着的便是我们清朝历代帝王所留下的遗物!”
  伊果然把我们引进了那四座宫殿中去,因此,我们便知道这里面一起是藏着八代帝皇的遗物。原来这个政治犯式的光绪皇帝已是清朝入关后的第九代的君主了。不过后来光绪归天之后,因为并不曾举行什么盛大的丧仪缘故,所以连带也不曾有半件遗物送往奉天去收藏;但这是一种坏历代惯例的特殊处置,不能算是一种合理的办法。所谓合理的办法是应该把他日常所服御有衣饰,或使用惯的物件,恭恭敬敬地赍往奉天去珍藏起来。这个办法还是清朝第一代君主——顺治皇帝所开创的,意思是不忘故土;同时还有增高盛京那些古宫的地位的意思。因为圣驾和皇族中人既已悉数迁到了关内来,奉天那边的宫院便难免因空闭而不为人所重视,现在既有有这些历代近皇的遗物珍藏在里面,又特地设置一个品级很高的武官,带着一队满洲兵常年驻守着,这样,便可使那些空闭着的宫院,既不至完全没有人居住,而它们的地位也在无形中抬高了。
  我们先打第一座宫殿起始,挨过去逐一参观。这第一座宫殿中所藏着的是清朝最初两代的君主——顺治和康熙的遗物。我们一走进去,太后就象学堂里的教师一般的给我们讲解起来;伊的口才本极流利,此刻更是有意的要把这两代君主的历史,铺陈得伟大到无可再伟大的地步。如果我们闭上了眼睛,尽用耳朵来听伊这样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演辞,我们一定会把这两代的君主,当做天神一样的看待,而且还会深信伊老人家是的确非常熟悉并关心他们的旧事的;可惜我们都不曾合上眼皮,伊说话时的神情已很明显地告诉我们:这两代的皇帝,实在因为年份隔得太久,对于太后已不能再有什么真切诚恳的影像了。伊只是把他们当做庙里的神佛一样看待,随便给他们捏造些支离附会的神话而已,可是这殿上所堆放着的遗物,却真不少;有一大部分是他们所穿过的袍服,五颜六色的堆了好几箱,倒象是戏班子里用的戏箱;还有许多是他们生前所佩带过的用宝玉或珍珠镶嵌的戒指,都用玻璃盒盛着;不有不少的碗碟器皿,据说都是这两位已死的大皇帝的食具。虽然这些东西全是非常普通的,论价值并不如何珍贵,但用来作为纪念品,却确有使后辈们见了发生几许睹物思人的感想的力量。
  这四座宫殿是相连的,我们一路巡游过去,约莫走过了一半的路模样,已到了收藏乾隆皇帝的遗物的所在了。乾隆一生的事迹,我们知道得最多,而把历代帝皇遗留在这四座殿中的全部的遗物比较起来,自然也要算乾隆的一部分最光荣。因此,我们都怀着一种特别重视的心理,打算细细地鉴赏鉴赏这位英明无比的大皇帝所遗留下来,足为这些古旧的宫院增加不少光彩的东西。
  他的遗物是很多的,而其间最惹人注目的是挂在正中壁上的一幅大油画,这画上所绘的便是乾隆的肖像。
  “啊,他是长得多么轩昂雄伟啊!”
  “象这样雍容华贵的气概,才不愧为一个堂堂大国的君主!”
  各人见了这幅画像之后,不禁都在暗暗赞叹。我想要是这幅画像的作者并不曾因为他是一个皇帝的缘故,特别替他加工渲染的话,那末乾隆的仪表,真可说是英俊豪雄,世所罕见了!但若据着正史上以及私人的传记里所载的关于这位明主的言行举止而推测,我们便不难深信这幅画像所表显的确不曾越出“真实”的范围。
  画上的乾隆是正在行猎的情景,胯下骑着一匹雪狮似的白马,它的神骏雄伟,愉堪和它主人的仪表相匹配。刀的背上,照例有一副马鞍:这副马鞍是纯粹的蒙古式,上面还有无数的宝石镶嵌着。那两个脚镫是全金的,在画上兀是闪闪地射出耀人的光来。乾隆就在这一副穷极奢华的鞍镫上,象一座小山似的端坐着,再瞧他身上也是画的全副猎装,外罩一袭杏黄色的紧身长比甲,腰间束着一条很阔的缎带,也是黄色的,上面还钉着许多的珠子。他的软盔是更别致了,盔的本身是一顶尖帽,两旁却有两只耳盖垂下来,连系在颔下,很象现在飞机驾驶员所带的皮帽的格式。这帽子的质料是黄缎,顶上有一簇很长秀美丽的红缨装着,沿着这一簇红缨而下,一直到下面的帽边,这一部分的黄缎上,更用无数的珠子,一行一行地周围环钉着,远远地望过去,仿佛是一头海产的贝壳类动物,伏在他的头顶上。真是奇特极了!然而它的价值,却断非我所敢想象的了。他的脚下是穿着一双黑缎制的战靴,这双战靴可说是他全部服饰中最简单的一件了,不但没有珠宝钉着,且不曾绣半些花纹。
  他的身子是挺得非常的直,足以充分地表显出他的壮健和勇武来;他的面目更是十二分的清秀英俊。——当然,这幅画像上所表示的乃是春秋方盛之际的乾隆,而决非晚年的写照。——我想他对于骑术应该总是非常精熟的,因为我人大家都知道这位大皇帝的生前,乃是一个有名的射猎家,射猎家无有不精骑术的。
  我们再仔细把这幅画像端相了一会之后,又发现在那马鞍上还有一件很讲究的装饰品咧!那是马的肚带动上的几个扣子。这几个扣子不仅是纯金制的,而且还凿着很精美的花纹。那马缰也是皮制的,环绕在马的颈间,并和那肚带连系起来,上面另有几簇红缨挂着;这些点缀品,极有力地衬出了那马的雄姿来。
  读者看这写到这里,也许已忍不信要问我了,为什么单是看了这画像,我们便把什么宝石,珠子,金扣,肚带,看得那样逼真?似乎不是情理上所可能的。不错,画像并不曾如此详细的告诉我们;告诉我们的是一具大玻璃匣子,这具玻璃匣子恰好就安在画像的下面,里头所盛的东西便是画中人的每一件服饰:他的蒙古式的马鞍,他的精致的猎装,他的纯金制的脚镫,一切无不齐备。所缺的就是活的人和活的马。依我所推测,那幅画像的作者必然是根据了这些现实的东西,先画成一个壳子,然后再追忆了这些东西的主人的形容身份,用心添加起来,才拼凑就这幅动人的画像。
  画上还有三件东西,上面还不曾说过。第一件是乾隆左手上挂着的一条皮鞭;第二件是他套在左手上的一张弓;第三件是一个箭壶,里面插着好几支箭。这三件东西也同在那口大玻璃匣子里陈列着,我们因此也得细细鉴赏。那皮鞭大约有三尺长,一端是用几条皮带象编发辫似的编就的,即有么驱策马匹;另一端是一个白玉的柄,这柄上钻着两个对穿的小洞,另外系着一根丝绦,人的手便套在这要丝绦里,如此就可随意挥舞了。再瞧那箭和弓,一般都用白玉镶嵌着,我看了不觉有些怀疑,白玉做的箭头,难道真可以用来射猎吗?也许这些箭只是一种装饰物,到实用时就用铁的箭头来代替了。
  除掉这一大口玻璃匣之外,另有一口很小的玻璃匣,里面盛着两件和那幅画像无关的东西;但同样是非常珍贵的。一件是一枚翡翠制的约指,据太后说是乾隆生前所常用的;还有一件是一个非常精致光洁的鼻烟壶,一般也是用色泽最鲜艳的翡翠所雕琢成的。这些都是价值比较贵重一些的东西,其次就要轮到许多乐器了。因为乾隆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君主,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他对于音乐的造诣,更是特别的商。这些乐器都经他自己亲手玩弄过许久的,所以也算是一部分很值得纪念的遗物。
  大概是这位英明无比的大皇帝在生前很欢喜趱藏磁器的缘故,他的大部分的遗物便是各式各样的磁器。差不多占去了一座大殿的十分之八的地位。这些磁器之中,有不少是景泰蓝和古铜色的,识货的人见了,都知道是很不容易找到的精品。如其一直宝藏到现在,它们的价值必然是十分可观了!
  乾隆的遗物,便尽于此矣!我们虽然都用了特别的重视的态度,恣意欣赏了许久,可是因为乾隆和我们毕竟也已距离得很远的关系,竟不复能于瞻览遗泽之余,使我们对他再发生多少诚挚恳切的感觉;尽管在事实上伊就是直接承继乾隆的权威的统治者,而且伊还时常欢喜提到这位才智地人的祖先,似乎觉得很荣誉,但在伊的内心上,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地位的!
  离开了第二座宫院,我们便穿到了第三座宫院中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太后将有一番特殊的表现了!因此,所有随着进去的人都已各自留心检束,丝毫不敢做出声音来。因为这一座宫院中所藏着的遗物,必然会使太后一见之后,立即非常尖刻地回想起伊自己昔年的一段历史来。这一段历史中所包含的事实,无非是艰难,痛苦,恐怖,忧愁,奋斗,以及许多令人心碎的惨变;无疑地,这是很辛酸的回忆。如其可以避免,我想太后也是决不愿时常回忆起来的,然而眼前所陈列的一堆遗物,乃是伊自己的丈夫——咸丰皇帝的遗物,一映入伊的眼帘,便无可避免的勾起了伊的辛酸的回忆来。
  伊当年初进皇宫的时候是和中外十六位旗籍的少女一起被选进去的,伊们十七个人,一般都是绮年玉貌,长得象花一样的娇艳;但咸丰却只爱上了伊一人,不久便正式把伊册立为妃,宠冠一宫。
  关于咸丰的历史,太后当然是最详细最清楚的一个;其次便要让李莲英了;不过在那时候,李莲英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咧,他也未必会有怎样清楚的认识。至于我们这些人呢,——光绪,隆裕,瑾妃,和我们八个女官。——大概也各有少许知道,都是间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其中听得最多的,又得让我了!因为太后和我闲谈得比较最多一些,每次闲谈,总免不得要追诉一回往事,这些往事里头,便有不少是牵涉咸丰的。
  太后走进了这一座宫院之后,突然象失去了知觉一样,眼睛老是直向前面望着,走路也极不自然,僵硬得和梦中行走的人毫无差别。可是伊的颊上却并没有半些眼泪。伊只象犯了失心疯似的忽而走到左边的一口玻璃匣子边去看看,忽而又旋到右边的一口旁去望望;或是看过了再去看一次,二次,三次,以至于无数次。尤其使伊难堪的是咸丰的遗物竟是特别的少,不但不能和乾隆的比,便是和其他各代的帝皇比,也相差甚远,可说是比较最少的一部分了!简直少得可怜!这是什么缘故呢?说来很单纯,我们这些人可说是没有不知道的。或者本书的读者中,也不乏明了的人。简单的说起来,就是因为这位大皇帝的生前,一味只知道享乐,赌钱啊,喝酒啊,差不多全是他的日常功课;此外,更无须隐瞒,他还有贪色的嗜好。一个人有了这许多的恶习惯,当然是不能再熟谙什么文才或武事了;而他分内所应理的朝政,也全部给荒废了。严格论起来,清朝的所以衰弱不振,以致于覆亡,最初的一颗种子,正不妨说就是他老人家所播种下去的。至少,没有人能够替他辩护,说不是一个毫无作为的昏君!
  当我们一路从前面那两座宫院中参观过来的时候,因瞧太后指东说西地讲地很高兴,大家不觉也忘了畏忌,纷纷的发出各种问题来,或是直接请问伊老人家,或是两个人自己互相讨论着,情形真是非常热闹;但一到了这里,我们偷瞧伊的颜色不对,赶快自动的识趣起来,各人都歇力的忍耐着,不敢说一句话。
  从表面上看,这一座大殿中所陈列的东西是咸丰皇帝的遗物,然而从精神上看,也尽可说这些都是属于太后自己的东西!因为咸丰的每一件遗物,和太后无不各有相当的关系,而且都曾沾染过伊的手泽;所以这些遗物,实在是伊和咸丰所共有的!伊见了伊自己的东西,怎能不发生一种特别的感觉呢?但伊并没有什么动作,尽把伊的脸板得象泥塑木雕一般的呆着;这时候即使有一个著名的丑角,在伊面前表演,我想伊也决不会笑的!
  最后,伊终于慢慢地旋过来了,脸向着我们,便依旧是一些没有表情,态度非常不自然。伊开始说话了,据我推测,伊多半是自动的感觉到了不能不向我们作一番说明的需要,伊想给我们说明为什么咸丰的遗物在这里是收藏提特别的少?其实伊也未必不知道我们已经见到了其中的真相;可是伊为尽伊做一个爱妻的责任起见,总不能不故意维护伊的丈夫。于是伊就用很恳切的语气,尽力的替那昏庸的咸丰掩饰一切,希望大家能够对他谅解。
  “你们要知道!”伊的声音很低。“咸丰皇上可不是一个艺术家,他并没有什么嗜好,也不欢喜收藏任何一种玩物;就是日常用的东西,也向不讲究。说得清楚一些,他是一个倾向自然的人!他只爱生命,从不顾惜一切没有活力的淫工巧艺!什么书画,玉石,金银,古玩,对于他是一概没有缘分的!然而他毕竟不失为一个富有才力的统治者!”
  我们听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太后是在说谎话,尤其是最后的一句,更是绝对的的和事实相反,但有那一个敢公然去反驳伊呢?这在太后自己,也早就料到没有人敢这样大胆的。可是伊的宠奴李莲英,却已在眉目之间,做出一种随时要帮太后说话的神情;他对于咸丰的事情,亲眼见到的也很少,而且他明知咸丰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不过为趋奉太后起见,便故意装着是永远和太后站在一边的,万一我们这些人中竟有胆起而质难的,他誓必抹杀事实,拥护太后到底。但是抱歉得很!我们的胆子都不大,始终没有人敢说一句话,于是李莲英的一片忠肝义胆,竟无由表现,这对于他真是非常失望的。
  太后发表了这一段勉强的说明之后,心中的忧郁和愁闷,仿佛已消去了一半,想不到这样自欺欺人的话,有时候也可以给自己得到一此安慰。伊重复再回过身去,向那廖廖的几件遗物看了一遍,好象已觉得满足了;更徐徐抬起头来,透着一种很可怜的骄态,向我浅浅一笑。伊的意思似乎是说:
  “你们别瞧他的遗物那么少,在他生前,终究是一个皇帝!”
  这样,我们便离开了这一座正殿,转了一个弯,在走进了一座在同一宫院中的正殿;太后仍在前面领导,然而我们也都知道伊现在的目的地是一处怎样的所在了,因此,我们更加谨慎,绝对的不说一句话。原来我们现在就要到收藏同治皇帝的遗物的所在了!
  同治是清朝第八代的君主,他就是太后自己的儿子。可怜这个小皇帝委实死得太早了,他只活了十九年,便染着很厉害的天花,不治而死。这对于太后,当然是十二分伤心的!
  虽然同治在时间上所占的地位是那么的短,他对于国计民生,根本谈不到有什么贡献;便是他的广才武略,也必然是非常有限的。可是他的遗物却真收藏得不少,已远出他的可怜的老子——咸丰之上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什么东西都欢喜,生前已拥有一部分很大的宝物和用品,死后便遗下这么许多来了。或者并不是这样,而是因为太后过于爱他的缘故,不忍使他因毫无半些政绩,而给人们遗忘掉,所以格外的用心把他的遗物收拾起来,送到这些古宫中来收藏,想让他借着这些东西的力量,博一个不朽之名。
  到了这一间殿上,太后已转变为一个充满着哀痛的情感的慈母了!首先映入伊的眼帘的是一具方形的玻璃盒。里面收藏着一支纯金的小碗,式样很轻巧,虽然是金的,但看去是决不会如何笨重的;上面还凿着许多精细的花纹,和吉祥的字句,这就是同治生前所用的饭碗。跟这饭碗收藏在一起的是一架银制的小型天平秤,当年太后就用这一架秤,每天亲自给同治料理食物,以免他吃得过饱或不足。
  中另外一具较大的玻璃盒里,我们又见到了同治当日在位时所穿的一件小小的龙袍。——他虽然从不曾知道做一个皇帝的肩上该负怎样重大的责任,但他确也曾坐朝,于是就有这么一件小小的龙袍了。——袍是黄缎制的,上下左右,全是用金线绣成许多飞龙,色调依然很鲜艳;当太后俯下身去,凑在盒盖上,仔细张望的时候,里面仿佛有一片光,隔着玻璃,反映到太后的脸上来。就为着要使伊的儿子保持穿这一龙衣的资格起见,在咸丰死去不久的当儿,太后确曾冒着绝大的危险,和四周的恶环境奋斗过;也就亏这一奋斗,竟使伊老人家得以大权独揽,睥睨当世,成为历史上一个罕见的女政治家。伊当日原是为这一件不龙袍的主人而奋斗的目的,后来却成就了伊自己,这结果无疑的等于失败!
  我们一起围聚着细细地赏鉴这一件满绣着多龙的黄袍,因此又发现它的衣领是用蓝色的贡缎制的,还有几颗龙眼大小的明珠钉着,华贵固然是华贵极了,然而小也小得可以了!从这件龙衣的大小推测起来,同治委实是一个很瘦弱的孩子。
  他对于铜制的东西似乎有特殊的爱好,所以这里收藏得很多;其中有一对小小的铜鼓,制作非常精巧。我想这一对鼓要如给一个精熟的鼓手打起来,它的音节之美妙,必非世界上任何一个鼓所能比拟的。但是它们的生命也随着它们的主人而结束了,将永远一声不发地在这些古宫中蜷伏着。
  此外,尚有两个大玻璃盒收藏着同治所玩弄过的各样玩具:小弓,小箭,泥人,木马,扯铃之类,差不多是应用尽有;但都极平常,不见什么特色。我们看了,都觉得很失望,想不到一个小皇帝的的玩具,也只和我们小时候所有的恩物相等。不过后来终于给我们发现了一件比较平凡的东西,那是一头泥制的小兔:外面涂着很光亮的白漆,形态也塑得十分生动,还有两颗鲜红的眼珠,令人一见油然生爱。太后似乎也在那里找它,一找到它便把伊的视线集中着不动了,伊足足注视了七八分钟之久,才吩咐李莲英轻轻地将那匣盖揭起,让伊亲自伸手进去捡出了那泥兔来。待伊把这泥兔取出来之后,我们方才真正认识了这件玩具的优点:原来它不仅是外貌特别的可爱,而且还有一些小小的机关装置着咧!这机关是藏在它肚子里的,而用一根短短的红线,打它的背脊上穿出来。人只须把这根红线一抽,它那二只鲜红的眼珠,便立刻会转动了,同时,不有半截红舌,打它的嘴里吐出来;如其把这根红线不住的抽,那末它的眼珠也就不会停住,它的红舌,便会一伸一缩的吐弄不个休。太后是知道这机关的,伊便把那红线抽了几下,我们瞧得险些笑出来了;可是太后却一些没有欢喜的样子,而且是更沉郁了。伊尽自捧着这一个泥兔呆呆地站着,什么话都没有,直到隔了许多,伊才慢慢地说道:
  “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他总爱弄这个兔儿。”
  伊并不是跟那个说话,伊只是在自言自语;语毕,便又低下头去,拈弄那泥兔。泥兔依然是完整的,而伊的爱子却一些影踪也不见了!睹物伤情,这对于伊老人家确是很难受的。我们瞧伊的脸色已变得非常的惨白,眼圈全红了,但为保住伊的尊严起见,伊仍竭力的忍耐着,不使伊的眼泪挂下来。这样惨痛的神情,真有些使人不忍卒视。因此我又联想起了我在宫外所听到的一段传说,这一段传说不仅只是人们的口头上流传着,竟有许多历史家,著作家,也采录起来,作为信史的。——他们说同治皇帝的死,是太后的一种阴谋,伊为着要亲政起见,故不惜把伊的小儿子毒毙。——这是多么残酷的谣传啊!我想这些造谣的人如果能在这时候亲自目击太后见了同治的遗物后的哀痛,他们也必将深深地忏悔,不该发表那样不负责任的谈话了!尤其伤心的是外面虽有这么一段传说,而太后却始终不曾知道,连辩白的机会也没有。
  在这些充满着哀思的宫院里,逗留了约莫有半天工夫,大家都感觉到厌倦了,而历代皇帝的遗物,也全给我们看完了。于是仍由太后领导,列队退了。其时太后并不曾把那同治所爱玩的泥兔入还到那玻璃盒中去,伊象拾到了一件宝物似的很郑重地样自捧着它走回去。往常,伊是从不曾带过什么东西走路的,伊所需要的东西,全有人给伊带着,伊简直是永远空手的;这一次,伊竟会这样郑重地捧着一件玩具,益发可见伊老人家追念同治的深痛。
  经过了这样的一番巡礼,不但是太后的心上非常悲痛,便是我们这些关系较浅的人,也觉得无限的伤感;人虽然是不能不死,但死之后,他们的遗物却往往会逗起后人的无限的哀思,真也是一件很不痛快的事情!
  太后回到了伊的便殿上来之后,便独自静悄悄地坐着歇息,方才所感受到的一番沉郁的印象,兀自在伊的脑际萦回着。我们都一齐退出来了,只留一个当值的女官侍候着伊。
  我也在退值休息之列,但我的身体实在并不曾如何劳动,所以倒绝不觉得疲乏,只是胸中异常烦闷,却真想闲散一会;不料光绪又给我增添了一重烦闷。当他瞧见左近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突然悄悄地向我说道:
  “我可以给你保证!在这些古旧的宫院中,无论到什么时候,总不会有纪念我的东西收藏着的!”他一面说,一面发出一种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来。“我现在有什么东西呢?哪一件东西可以说是属于我的?将来是更不会有了!”
  说完,他就掩着脸,轻轻地走了。
  本来,天空中还有一片明净的阳光,现在却象给一重乌云罩住了,眼前所见的只是黑暗,愁苦,幽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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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5 20:26:2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回 狐仙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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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们必须上狐仙塔去走一遭,那边也是一处很有名的所在!”当我们展谒过历代皇帝的遗物之后,第二天早上,太后的愁思已减杀了许多;伊梳洗过后,便计划着要想出去游玩了。伊的行动当然是绝对可以自由的,伊尽可不必征求我们的同意,随便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但伊往往欢喜卖弄伊自己的见闻,每逢有一件新的事物发生,或是将上一处新的所在去之前,伊总得先给我们说一些大概的情形。这时,伊又照例的向我们说道:“关于狐仙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到了好久了!这座狐仙塔,便是它忏悔以后的修炼之所,我们既到了奉天,少不得要去走一遭,不然是很可惜的!”
  “那末,它的故事是怎样的呢?”我们一半为好奇心所驱使,一半为凑伊的趣起见,便一同向伊请问底细。
  伊果然很得意地笑了,立即允许告诉我们;其实我们就是不问伊也必自动会告诉我们的。于是我们便听到了一节闻所未闻的关于千年九尾狐的故事。以下便是太后的话:
  “在这位狐仙没有降生为一头狐狸之前,它毕竟是怎样的一头野兽呢,这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答复的。就是天上的玉帝,也许也说不出来。大家只知道它的前生必然是一种很凶恶可怕的东西,对于人类,也只是有害而无益的,但详细的情形,就不清楚了。当它最初投生为一头狐狸的时候,它一起有九条尾巴,都是很丰润美丽的;此外它还会使一种隐身的法术。待到末了,伊竟丧失了八条尾巴,幸而它的宝贵的隐身术还依旧保留着,使它不致一无所长。原来它那九条尾巴实在是九种恶习惯,它因为有了这九种恶习惯,便日渐陷溺,一天一天的堕落下来,成为天地间的一个不良份子。”
  “那九种恶习惯是什么呢?第一种是欢喜喝醉;第二种是卤莽疏忽;第三种是没有诚意,动不动就要说谎作假;第四种是贪财,见了宝贵的东西便眼红;第五种是性格暴躁;第六种是贪吃,时常要偷食人家的食物;第七种是气量太狭,受了一些委屈,非报复不可;第八种是贪色,见了美丽的女人总难免颠倒起来;第九种是贪淫,往往纵欲无度。这九种恶习惯竟把它整个的心灵蒙蔽住了,它差不多是天天在作恶;后来终于给玉帝知道了。大怒之下,便立即把它捉去,很严厉地申斥了一番。最后就说:‘从今以后,你必须改过自新,做一头善良的狐狸!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的尾巴斩落一条!’它听了非常的焦急,因为它对于自己的九条尾巴可说是没有不爱的,它不知道在这九条尾巴中,去掉了那一条可以使它感受到最低限度的痛苦。然而玉帝却不许它有选择的机会,便立即发下令来,斩掉了那使它欢喜喝酒的尾巴,又再三告诫道:‘现在我再给你一千年的工夫,让你自己去好好地修养,务必把你的行为改变过来。万一到时候我们发现你的行为并没有改善,那末你的第二条尾巴便又得割下了!’这狐狸很高兴地答应了,声明它自己也已觉悟,愿意竭力的去改过自新。可是回去之后,一千年工夫很快地又过了,它的行为却依然是非常恶劣,只不过在已去的一千年中,它始终不曾喝醉过一次;但是其它的种种恶习惯,兀自不断的在搬演着,而且是劣迹昭彰,无论它怎样狡猾,也抵赖不掉。玉帝当然是早就知道了,便立即把它抓来,又给它割掉了一条尾巴;同是仍希望它能够改过便照上次的办法,再宽限它一千年,让它慢慢地革面自新。这狐狸也痛哭流涕的应承了。可是回去之后,不久便本性复发,瓷意的为非作恶。眨眨眼第二个千年又过了,玉帝细细替它检查起来,除掉不曾喝过洒,不曾说过谎之外,依然是一无善状;它这样的怙恶不悛,不用说是很使玉帝失望的,便决意继续惩罚它。好在它还有七条尾巴咧!于是每隔一千年后考核它一次,每次考核的结果,总是不能满意,便每次割掉它的一条尾巴。待到八千年之后,这狐狸已仅余一根尾巴了。它一条最后的尾巴也决不能让它保留了,因此又把它抓了去,告诉它不能再宽恕了,这一次为撤除它的恶根起见,必须把它最后的一条尾巴也割下来;也许这样的处置,才能够使它变为一头善良安分的狐狸。”
  “可是这狐狸的虚荣心非常的重,——虚荣心是并不算一种恶习惯的。——它觉得如其再把这第九条尾巴也割下了,它的历有的美丽便将丧失尽了,以后怎能再有生活下去的颜面;所以它无论如何,不愿再受断尾之刑了。因此它十分诚恳地向玉帝哀告道:‘从今以后,我是彻底觉悟了!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拼命的去干,但求你允许我可以保留我这最后的一条尾巴,给我稍留几分体面。我将永远的感激你,请你许我做忏悔吧!从目前起,一直到世界毁灭的日子,我决不敢再做一些坏事了!’以它这样痛哭流涕的一番恳求之后,慈悲的玉帝,不觉又动了恻隐之心;他低着头静思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他向这狐狸说道:‘你过去罪恶实在是太多了,论理是不该赦你的;现在念你确已有了悔过的诚意,便再宽恕你一遭吧!这一次,却不能再象先前那样的任你优游自在了!我现在指定你一件工作,教你用心担任医治人间各种疾病的职务,并封你为治病之神。这件工作的任期是九千年。因为不是这样的长久,便抵消不得你从前的罪恶!’这狐狸听了,毫无难色,立即欣然的应承了下来,于是它那最后的一条尾巴便保留了!这条尾巴所代表的是痴心爱慕美貌的女子的恶习惯。这种恶习惯,在它原有的九种里头,已算是最轻的一种了!同是,它还得到了一个‘青狐大仙’的头衔。大仙的确是一个非常尊崇的名号,决非平凡无奇之辈所能轻易取到的;而从那一天起,青狐大仙便开始替人间医治起疾病来了。因为它的法术是非常的精妙,所以它对于随便什么疾病,都能医治得发好,于是它的声誉竟一天一天的盛起来了。后来受惠的人便集资建造了这座狐仙塔,虔诚供奉着。凡有害病的人,只消到那里去祷告一番,它就会指定几种药,教这病人服,服了十九有效的!”
  太后的故事到这里已完了。(译者注:这一段故事显系作者所杜造,不过造得很有意思,和丹麦的童话大家安徒生所写的童话很想象,故特译出。)最后,伊就言归正传。伊说:
  “因为它有许多的灵迹,所以我们也不能不去展谒展谒!”
  大家听了太后所讲的故事,都觉得很有趣味,虽然我们已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听了这样的故事,当然能够辨别得出它的真假!而且还知道为什么那个慈悲的玉帝对于那犯罪的狐狸竟是这样的宽纵,每次不但只是割掉它一条与生命没有关系的尾巴,且还允许它隔一千年再考查一次;这可不是玉帝的放任,而是制造这故事的人的疏忽,或他的思想幼稚。
  我们也不愿追究这故事毕竟真到如何程度,假到如何程度?既然奉天有这么一处名胜的所在,我们便当然该去走一遭的。
  这从狐仙塔的所地我可记不清楚了,大概是在奉天城只的东北角上;我希望这个回想是对的,就是错,也不致大错。然而我自己也承认,我是不大认得方向的人,只要一到比较陌生些的地方,我便不知道那里是东,那里是西了。何况奉天城内的街道,又是非常的曲折,根本不易辨认;如今事隔几十年,再要追想起来,当然决不准确的了!
  太后出游的意志已定,便照例有人传出地命令去,知照大家准备起来。第一步是必须先派人到狐仙塔去,驱逐闲人,免得惊动太后的圣驾。第二步是选定了路由,在每一条必须走过的路上,铺好黄沙,以符法定规则。最后,就是*练惯了的一队仪仗,依次出发。
  我坐在轿子里,一路去的时候,便闭上了眼睛,仔细的思索,为什么我以前听到的在别的民族中流传着的神话,又和我们中国的神话完全不同?无论是真是假,都应该有一个理由。可惜我想了许久,不曾理会出来。也许专门研究神话学的学者,可以很有条理的解答出来。我对于神话,一向是很注意的;但象上面太后所告诉我们一段,却并不能引起我的特殊的注意,只觉得非常滑稽可笑罢了!
  整列的仪仗行走起来,总是很慢的,好在我们都没有什么病,并不急着要去请求大仙医治,慢些也不妨!最后,终于是到了。我到这里边去一看之后,便立即发现了许多的实证;例如谢神的匾额之多,洒扫的整洁,装璜的富丽,实在足以表显我所认为滑稽可笑的故事,在当地的确有一部分人很郑重地认做真正的事实!他们相信在几千年之前,真有一头神通非常广大的狐狸,因为它行止不检,以致受了玉帝惩戒,特地降到世上来救治人间一切疾苦,藉以忏悔综自己的罪戾。也许就因为他们有一条信心的缘故,竟真有不少人害了病,吃过仙方就好了!
  所谓狐仙塔实在是一座很大的庙宇,同样也有一派非常庄严肃穆的气象。在那正殿上,也有一个很高大的神龛,龛前张着两幅绣着花朵的绸幔,先前应该总是十分鲜艳美丽的,现在却已给香烟薰得很污旧了,这两幅绸幔的中间,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座朱漆金字的神位,上书“封青狐大仙之神位”九个正楷。神龛之下,便是一张供桌,桌上有烛台,香炉,整日价红烛高烧,香烟缭绕,都是那些善男信女们不断地供给来的。
  至于害病的人怎样前来求治呢?这一套手续是我们中国人十九懂得的,在从前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照样也是一个满盛着竹签的签筒给病人或他们的家属捧在手里,先在刚点旺的香上晃三晃,算是通神的意思,然后恭恭敬敬的磕过头,把签筒慢慢地,很谨慎的摇起来。——因为如其摇得稍急,或稍不谨慎,往往会有好几支签同时落下来的;这样就算来人的信心不坚的儆戒,对于他们自己或他们的家属的病是很不利的,必须重摇。有时候摇得太急了,那末全数的签也有一齐落下来的可能,这样是代表大仙说,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所以摇签筒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十分小心的;碰到热心的庙祝,他们还会从旁给你指导,这样你就不能不多给他一些香火钱了——摇到后来,少不得有一支竹签会单独的掉下来了,这就算是大仙冥冥中所指示的。于是便由求签的人小心翼翼地看清楚了签上的号数,告诉庙祝,庙祝便根据着这号数,替他们捡出仙方来。所谓仙方也和我们此刻可以在各庙中见到的签诀相同;乃是一条条很狭很薄的黄纸上面,印着十几样的药名;平时一叠一叠地用线穿着,依次挂在壁上,需用时只要认清楚号码,拉下一张来就行了。
  病人或病人的家属求到仙方之后,当然不敢怠慢,忙着赶到药材店中去,大概就到离庙最近的一家药铺中去的占多数,这些药铺的生意,十九倒是从庙来的,店主人为感激图报起见,不免也要酬谢酬谢庙里的管事或庙祝。——照方配购;好在这些仙方上所开的药,大都是力量很温和微薄的,病人喝下去之后,就是不见效,无论如何,也决不致马上送命。所以仙方照例是不会闯祸的;有时候,也许这些药恰好和病人所害的病有几分相对,再加上病人自己的心理作用,便容易见效了。这样偶然的见效了几次,人们便把多数不见效的一概归诸天命,以为大仙实在是了不得的。
  就是太后这一位日理万机的女政治家,老实说,对此也具有很顽固的信心;可是我呢,在未曾获得充分实证之前,却委实不敢妄信。
  “让我们来随便高一个假想,太后,”我一时忽然大发呆气,忘了一切的顾忌说道:“假使那仙方是求到了,而且已配好药,给病人喝下去了;然而这些药实在是和病人的病不合的,譬如热病而用了热药,寒症而用了凉药,这岂不是对于病人非常危险的吗?万一闯了大祸,这便怎么样呢?”
  太后平常对于别人总是很容易着恼的,对于我,却特别的优待,从无疾言厉色,总是特别的宽容;这时,听我发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其实是很合理的)问题,便忍不住大怒起来了。
  “你怎敢如此胡言乱语!”伊红着脸,大声的斥责我。
  我也立刻后悔起来了,虽然我的意思是对的,但太后所信仰的事物,我怎能随便加以指摘呢?我们对于伊照例是只能象小孩子对于父母一般的一味盲目的服从,不该有什么怀疑的,而我竟敢公然的对伊表示异议,这显然是胆大极了;要是伊不高兴的话,随便什么处罚,都可以加到我的身上来的。我想到了这一点,不由慌得手足无措了,尤其是因为我平日颇受太后的宠遇,一旦受此斥责,便不免格外觉得仓皇些,当时我就只得胡乱给伊叩头请罪。但伊的怒意还不能立即消除,又象发表什么重要的政见似的很郑重地训责我道:
  “你这个孩子也太胆大了!你难道不能仔细的想想吗?象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大仙,怎会不知道各个病的病情,而予以对症的良药呢?你几时见他闯过什么祸?真是不知道轻重的胡说!”
  伊却也并不一味的恼我,伊同时还有些给我担心,忙指导我赶快去向大仙叩头赔罪;仿佛我要是不立即去叩头赔罪的话,大仙便决不肯轻易饶恕我的,说不定就会有不幸的事情,临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心上虽然绝对不信天下真有这种奇事,但为讨好太后起见,便依着伊的话,很恭敬地跪到了那神桌的面前去,一丝不苟的望上拜了几拜。待我爬起来时,伊的怒意差不多是没有了,可是伊还照旧堆着很严肃的神气说道:
  “大仙的神通真是不可比拟的!休说寻常的疾病,服了他的仙方,无不立即见效;便是一个害了最厉害的绝症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存留着的话,大仙还可以把他求活过来!但须他的家属虔虔诚诚地到这里来,上好香,磕过头,守候那香上所掉下来的香灰,不让它落到香炉里,就用手接了马上捧回去,用开水调和了给病人吞服,便不论怎样凶恶的病,都可以救活过来了!这是我们凡人所不能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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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5 20:27:52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回 射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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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这次东幸的目的,原是偏重于游览天城内外各处与历史有关的胜地,实在毫无丝毫政治作用;故此伊在游览过狐仙塔后,又决议要上先清朝廷还不曾入关时的历代统治者常在那里练习弓马的射围中去走走。这射围的地位是大约在奉天城外的西北方,从盛京的官院出发,经过的路程是很远的,坐着轿子前去,要费很多的时候。它的面积非常辽阔,约摸有一二十里的方圆。里面有一半是森林,林中的树木,多半是很高大的常绿叶阔叶的乔木,所以树荫是极其浓密的。在奉天一带的山地上,这样大的森林,却并不算稀罕,差不多到处可见;不象在中原个省中,较大的树木,无不给人砍去作燃料,再也聚不成什么森林。
  这一所射围的历史委实是悠久极了!在我们满洲这一部分的中华民族的势力还没有强盛起来前,——就是在不曾统一中国,只是一个僻处边境的部落时它已很重要的存在了。所以有许多富于纪念意义的事迹,就在这一片射围中发生的;或是和它有相当关系的,而且都是属于光荣的一类。我们在京中时,也常听人家说起;因此,大家一听到太后提起这射围,便立即兴奋起来了,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是一处不可不去的所在,竟纷纷的向太后怂恿着,恨不能马上就去。我是格外的起劲,因为我还想试试太后,看伊对于我们自己这一个部落的历史,究竟知道了多少?
  不过有一点是很诧异的:老佛爷对于满文,实在认识得少,少到差不多可以说完全不识。——我也不曾学过,但我的父亲的满文是很好的。——虽然在宫里面照例是有四五个人是被指定着要学习满文的,为的是要使这一种文字不致日久失传,但太后自己却从不曾注意;便是朝廷上的公文,虽有一部分是汉文和满文并用的,不过太后批阅起来,总是只阅汉文,不阅满文。在为伊的满文的知识是如此肤浅,而伊对于满洲人的发祥史则又非常的注意,并且知道得非常的多,这就不能不合我认为是很诧异的了!要明了其中的原委,只有问伊自己才知道。
  可是我们今天这一去,除掉恣意游览之外,还得举行一种特定的仪式:幸而这种仪式是非常的简单,事前尽可无需演习,当我们将要到了的时候,太后才给我们廖廖报告了几句。
  “今天我们上射圃去,可说是一个最适宜而最有意思的日子!”伊照例是是很郑重地说道:“我们将藉此举行一个纪念先人的仪式。因为就在这一天的工夫上,我们有一位祖先,他那时还只是一个部落的领袖,并不是一个皇帝,可是部落间的斗争,照例是很普遍的;这一次,斗争又发生了,交战之下,我们一方面的形势很不利,甚至食粮也断绝了,挨到这一天上,便不得不把残余的一些冷饭,尽量的分给各人,但实在是太少了,使他们无法疗饥,没奈保只得采了许多野生的生菜,夹着冷饭,勉强咽下去,塞饱肚子。这是一个大概的情形。你们如其要知道详细,还是待到了射圃中去再说吧!因为这件故事所发生的地点,也是一座森林,一座象射圃中的林子一样浓密深邃的森林!”
  这时候,站在伊面前倾听着的依旧是整日价追伴着伊的一群近臣,其中包括着光绪,隆裕,瑾妃,和我们八位女官。伊的眸子里显然有一种很得意的的光彩有闪动:一半的原因,也许是为了伊联想到伊自己也是一个满洲人的领袖,所以伊一提起从前的一班领袖的勇敢和刻苦,便非常兴奋起来了;其余的一半原因,也许是伊以为今天又将有一种新的仪式,将由伊自己来领导我们一起去举行,因此觉得很高兴。或其这个猜度是对的话,我就不能不对太后发生一种诧异的感想,难道几十年来的宫禁生活,动不动就有许多可厌的礼节或仪式包围着伊,甚至当伊在睡觉的时候,也不能脱离这个包围,而伊到此刻竟还不曾觉得厌烦吗?伊可说是自己在作弄自己,束缚自己,不让自己有半些随意行动的自由,从清早到晚上,简直是没有一分钟不在那些繁文缛节的支配之下,就是今天上射圃去,依旧是充满着纪念的意味,不能算是一种纯粹的游览,所不同的只是今天的一切礼仪,将不复在宫中演出,而将在另一所场地上演出罢了!这一所场地虽然对于我们的先人确有很密切的关系,但对于我们自己,却真是再陌生不过的了。
  路上经过了许多的时候,我们这一大队的人马才到了那广大的射圃的前面,进门之后,依着太后的主意,便直接望一座宫殿走去。这座宫殿的建筑显然是很久很久的了,至少限度,必然比盛京的那些宫院建筑得更早几十年或几百年。幸而平日也派着人在这里照管,所以还不曾坍坏;而当太后将到奉天之前,这里的官府,想必又曾派人去重新修理过,否则是决不会有这样整齐洁净的!这一座宫殿实在只是一间休息室,每当一个满洲的皇帝到这里来射猎的时候,必先进这一座宫殿中来小坐一回,好让外面伺候着他的人,去把那些关禁着的野兽放出来,然后再来通知他出去追射。待到玩得疲乏了,便再退进来休息休息。但每次耽搁的时间总是很短的,也从没有那一个领袖在这里住过一夜,因此这一座宫殿的面积,比较寻常的宫殿都小,里面只有三间屋子,建筑也是非常的简单。
  可是你们别小看了这一座简陋的宫殿!它在满洲人的发祥史上,也着实占着重要的地位咧!太后对于它,也当做是一件很有纪念价值的古物看待。等我们走进去之后,伊就立刻指点西的把一切布置和装饰逐件的给我们说明,而且是说得非常的流利而周到,仿佛是在这一次以前,伊已曾上这里来过好几次了;事实上,伊正和我们一般是初次光临咧!可惜这时候没有一个确确实实熟悉我们这一族人的历史的人,如其有的话,便不难立即判别出太后的话的真假来。不过虽然关于射圃的故事是否真实,我不能给伊担保,但伊的见闻,有时候的确广得可怕,并且有不少是真确的事实,这是不容一笔抹煞的!伊自己便常以博闻强记自负,凡逢伊有什么比较不平凡的故事讲给我们听的时候,伊往往说得格外的天花乱坠,惟恐不能耸动我们。这种态度,其实也是女性富于虚荣心的一种表显,只是伊自己不曾觉得罢了!
  在这座宫殿的里面,每一堵墙壁上,都用各色的油漆,绘着大幅的故事画。虽然它们的颜色已因日子过久的关系,变得很黯淡,画工的笔法,也是非常粗陋;但轮廓还不能算模糊,画中人的姿态和神情,尚可表现出十分之七八来。这种壁画是三间屋子里都有的。太后一面在前引导着我们走,一面便把这些画讲解给我们听,原来全是已过去的满洲的各个领袖的行猎写真。
  “从前的时候,武功是十分注意的!一个做领袖的人,除掉处理朝廷上的一切政务之外,射猎也算是一件不能偷懒的重要工作。时时有举行的必要”。太后又在颂扬祖武了。我们一群人照例是很用心地倾听着。“当他射猎的时候,人是带得很多的,因为我们满洲人打猎,从来是不用猎狗的,所以不能不多带几个人帮着他搜寻野兽。这些野兽——大都是猛虎和金钱豹——乃是预先捕捉来的,用很大的笼子畜养着,临时再纵出来。
  “因为这一所射圃离城很远,皇帝们出了城,到这里来,一路上已骑乘得很辛苦了,所以一进来必然先到这座宫殿上休息一回;当他在休息的时候,他的随从便忙着给他整理马匹,扣紧弓弦,并把所有的箭镞一一磨洗。此外,还有皇帝随身所带的那柄宝剑,也得磨炼磨炼,使它保持最锋利的常度,以备万一要需用的时候,不致失效。
  “你们要知道,那时候的情形,和现在绝对不同,满洲人无一不是勇猛彪悍,壮健耐战,最注重的便是尚武精神;所以做一个领袖的人,要统治他的人民,也不能全仗空洞的文字,或巧妙的手段,必须具有一副精壮的筋骨,能够熟谙武艺,上得战场。至少限度,也必须不比他的任何一个人民更懦弱;换一句话说,就是他至少必须和他的人民一样的壮健勇敢。为着要表显他自己确有这样的资格起见,便不能不用射猎来做一种证明,因此,他见了无论怎样凶猛的老虎或豹子,都不能有半些畏缩的表示,否则那些随同他行猎的人,便不免要私相窃笑了。这还只是他的胆气的试验,并不足以表显他的弓马的精熟,要试验他的弓马,鼬鼠便是一种最适宜的试验品,因为鼬鼠虽然很弱小,但它们的足力极强,跑起来比什么东西都快,而且它的身子非常灵活,除非精于箭术的人,休想射得到它。如其有一个皇帝往往能够猎到鼬鼠,他和善射的声名,必不难为全国人所称道了!至于那剑的运用却又不同了,寻常总是备而不用的,只有那些胆力委实极高,武艺委实极精的领袖为着要使他的人民诚心诚意的畏服他,才故意放弃了弓箭不用,特地驰马过去,和一头猛虎或一头豹决战于五步之内,尽量的显出他的剑术来,不过这种情形,毕竟是很少的!”
  太后上面的几节话,只给我们说明了皇帝们行猎的大概情形,和他们所以时常要行猎的原因;至于怎样才算常规完一次行猎的详细节目,伊还没有说到。我们不由都透着很焦急的神气,于是伊就说到正文上来了。
  “待到皇帝们在这宫殿上休息了一回之后,他们的精神已经是完全充实了,而他的从人也在同时把应用的弓马统统预备下了,于是他就站起身来,整整衣服,复迅速地跨上了马背,一直驰向旷场中去。这时那些管虎豹的人已得到了暗示,便把木笼打开,让那野兽冲出来;同时还有许多的人,在旁边高声呐喊,或用长桦大戟去撩拨它,务必使它受惊,或激起它的怒来。这些野兽最先必然是没命的逃进林子中去,待它一进了林子,那些人——个个都穿着很鲜艳的猎装,并带着完备的武器。——便分头赶进去,驱逐它出林。他们却并不和那野兽直接接战,只是用燃旺的爆竹丢进去,乒乒乓乓的扰得野兽不敢再在林子中存身,便奋勇跳出了林来,正好就在那皇帝守候着一面;这样,就得有三支箭连续的打那皇帝的弓上发射出来,如果这三支箭竟能来回数的射中,那野兽是死定了,那么这位皇帝的箭法,便从此可以博得精熟的美誉了!假使三箭之中,只中一箭或两箭,也算是很好的了;因为比较硬些的弓上所发出来的箭,往往只须一箭便可以把一头老虎或豹子射死;不过也有一箭,或两箭,甚至三箭还射不死它的时候,那末这个皇帝就得不顾了一切的危险,拔出剑来,冲上前去,务必将它杀死,然后可以歇手”。
  说到这里,太后为着要使我们深信伊所说的话一些没有伪托的缘故,便随手指出了几件现实的铁证来。那是悬挂在一口大橱里的许多武器。这口橱是没有门的,而且所处的地位很向阳,我们站在外面看,已能看得非常清楚:剑和箭大都是生锈了,弓弦也烂毁了,但每件东西上,都有很醒目的字迹凿着,例如:“某某(领袖的名字)于某年某月某日以此剑手刃一虎”;或“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以此弓此箭猎获一豹”;不过都是满文,我们照理是看不懂的,幸而有一个熟习这种文字的女官给我们充翻译,才得完全明了。太后对于这人所翻译出来的字句也很注意,并有一种得意的神气;原来伊最初也只是随意猜度,以为这些兵器之所以很郑重地收拾着缘故,总不外乎是表彰先人的武略的意思,因此便忙着指点给我们看了,却不道伊的猜度竟完全对的,这样伊当然是很得意了!
  在左面的一间屋子中,我又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东西:那是两个已经锈得很难看的铁环,环的圆径大概比最胖的人的手腕更大一些;这两个环是用两条并不连系着的绳打屋梁上挂下来的,挂得和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的肩膀一样高。那两条绳子原来必然是很粗壮坚实的,现在是已经霉烂了,仿佛只须用手去轻轻一拉,便立即可以断下来的模样。它们中间的距离大约在一尺左右,但是要拉得更阔一些也行,便狭一些也未尝不可;因为它们都不用什么东西拴住的,只是悬空的挂着。我向它们端相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出它们究竟还是一种装饰物,还是一种用具;如其是用具,那末做什么用呢?后来我不能忍耐了,便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请问。
  伊先朝我很骄傲地一笑,这一笑之间,已很明显地表示伊对于这件奇怪的东西,因为多看书或多听人家谈论的关系,确已有了真切的认识;于是我就很注意地肃立而待,准备接受伊的大教。
  “这东西当然是有它的用处的!”伊这第一句话总算先给我指示明白这是一种用具,不是一种装饰品。“但要说明它的用处,却非得先到后面去瞧一瞧不可!”
  说着,伊就向那看管这射圃的人——也算是一位官员——挥手示意,这人忙抢上几步,走近那后户边去,伸手取掉了门上的栓子,把两扇门一齐推开了,他自己又侧着身子退了下去。我们的眼前,便涌现出一片长方形的空地来,它的尽头,离我们所站的地方,足有三四十丈路远。对面是一座绝高绝大的石墙,两边种着少许的树森,有几座小房子,想必就是看管这射圃的人的住屋。正中乃是一条五六丈宽阔的不铺石子的甬道;先前必是很平坦的,现在已长着很多的野草了。打距离十多丈路的地方起,便有许多的竹竿,高高矮矮地直立着:最高的比一个人带高,最低的离地只有半尺的模样。而这些竹竿本身的粗细,也各有不同……最粗的比人臂还粗,最细的却只有大拇指那样大小。它们的式样,更是奇特到了极点:有的是笔直的,有的是弯曲的,有的是顶上削尖的,有的还结着一个圈儿。它们的距离,也是绝不一律,从十来丈远近的地方起始,一直到最尽头的那堵白墙过止,远远近近的都有。我们看了,简直莫名其妙,大家只有瞪出了一双眸子发呆的份儿,要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这便是箭道!那些竖立着的竹竿,都是练习射箭的人所有的箭靶。”于是太后自动给我们解说了。“历朝的皇帝和随侍他们行猎的近臣,都得常到这里来练习,各人轮流着射,每次连射三箭;而每次又必各自认定一支不同的竹竿做标的物,务求三箭都能射中。大概这些竹竿之中,距离远的,以及太高的,太矮的,或弯曲的,便比较不容易射;必须先从近的,直的,不高不低的练起,由易而难,逐渐的进步。及至练习到无论那一支竹竿都可以接连射中三箭,这个人的箭术,便算已到了绝顶了;行猎时的成绩,无疑地是非常优良的了!而他的声名,也必将传遍一国,为人所景仰。”
  我们并没有走上那箭道上去,只是站在门边无远地张望着,而我们背后那两个用绳子悬空挂着的铁环,和这两扇门,大概不过相距三四步路的地位,正对着这个门框的中央;太后便旋过身来,指着这两个铁环说道:
  “这是专门给初学射箭的人所备的!因为要求射出去的箭能够有准确的方向,第一便不可不讲究射箭的姿势;而要讲究射箭的姿势,又必先注意两条臂膀的部位,既不可太高,更不能太低,也就是必须使那张弓擎得恰到好处。话虽然很简单,学习起来,却委实非常不易,而且又不是教师们口头所能教导得会的,必须本人自己下苦功;要下苦功,这两个悬空的铁环便是一件绝好的铺助品!每个学习弓箭的人,不借重它们是不能希望有进步的!理由是人的肩膀极容易活动,举弓的时候,往往不免太高,太低,或偏侧,不能永远保持着适当的位置,于是一起首学习就用这两个铁环来范铸他,先将两手从铁环中穿过去,恰好使他的肩膀给铁环吊起,同时在旁指导的人,更酌量了他的身材的长短,把那两条系着环的绳或拉高些,或是放下些,总是弄到恰巧适宜为度,然后再把弓箭授给他,让他就在这两个铁环的牵制之下,一次一次的学习。箭就从这后户中穿出去,落到箭道上;最初只是毫无目标的乱射,但求他的姿势能够准确而已,待过相当的时日之后,他的姿势已因久受铁环的束缚而由习惯成为自然了,这样,他就得脱离了铁环,走上箭道来专心学习有箭靶的射法了。你们大概都不曾想到学射竟得下这样的苦功!”
  这又是一课我们向来所不曾听到过的新功课!我真不由暗暗地佩服太后的见多识广了!后来伊自己告诉我,伊所以能获得这引起零星夹杂的知识,全在多看书,可见看书正是一种最良好的习惯。
  接着我们又回到了正中的一间小小的便殿上来,太后已准备归座休息了;忽然又给伊瞧见了一头形态很生动的木马,在一个不很明亮的墙角里兀立着。它的大小高低,和真正的活马一般无二,四条腿象生着要一般的深深地植在砖土之下,它的背上,也有一副守整的马鞍,鞍上钉着无数的发光的金属帽钉。——或许从前也是钉的宝石,后来才掉换的。——伊先是似乎很诧异,便急着走过去仔细察看了一回,慢慢地点着头,表示伊已经领悟了;可是我们却还理会不出它的作用来,光绪是始终懒洋洋地绝不注意。于是太后的话匣子又开了。
  “一个行猎的人所最不可缺少的技能就是箭术和骑术,关于箭术的学习,方才我们已经见过了;现在,这一匹木马便是专门供给练习骑术用的!因为骑术中最主要又是了不容易学习的乃是上马的迅速和敏捷,譬如我们遇见了一头野兽,射中了它一箭或两箭,它已经倒在地上了,似乎它已经死下了,我们便少不得要驰马过去看一看,它却依旧躺着不动,这样我们总以为是可以下马去剥取它的皮或把它捆起来带走了;不料才下马,它倒又跳起来了,这时候,我们就不能不用最纯熟的身法,一跃上马,否则就会中它的狡计而丧命。所以,我们过去的许多领袖,时常要到这里来利用这匹木马练习上马的身法;往往继续不断的练上好见个时辰,累得浑身大汗,才肯歇息。”
  这又是一节极难得的专门学识,我们听了,都觉得很有趣味,无数的视线,齐集中在那一头久积尘垢,今天才草草地打扫过的木马的身上,而太后是格外的扬扬自得了。
  把从前人这种艰苦勇武的生活,一现在的皇宫中的生活来互相比较,真不知道要有多少的差别。几乎使我们不能相信从前的满洲的统治者真能这样的耐苦奋斗!其实倒是一些不假的!不但领袖的人如此,凡宫内所有的一切皇亲国戚,大臣近侍,可说是没一个不天天在这种生活中锻炼磨励着的;到此刻,几百年来的奢侈的中土生活,已完全把我们软化了。
  其时,我们已把这三间小小的宫殿全参观到了,便仍由太后领导着,走到了外面的广场上去。这一片广场上,在从前差不多是天天有人有这里凭着他的胆气和勇力,跟那些爪牙犀利的野兽们性命相搏;现在呢,已变成一片全无用处的荒地了。可是场院的西边的一带森林,却是郁郁苍苍的更茂盛了;高大的树影,在地上晃动着,险些我们怀疑里面将有什么野兽冲出来了。太后抬着头,往四面随意眺望了一回,仿佛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当我们决定要上这里来之前,太后曾在盛京的宫院中说过一段关于这一日的纪念史的大略,而且还允许我们在见到了这里的一座森林以后,再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们;现在我们是已经到了这座森林的前面了,于是伊的预约也实践了!伊说道:
  “几百年前,我们满洲人还是一个很小的部落咧!可是那时候的一位领袖,却有非常伟大的魄力,和勇武的精神,他不能满足于一位酋长的生活,于是他便处心积虑的计划着,要把附近的许多部落,一齐并吞起来,合为一个坚强富足的国家用。他先自埋头苦干,积极的下准备功夫;后来他瞧时机已到到了,便突然发动。可是附近的那些部落,一时那里就肯低头降服;因此,猛烈的战争,便开始了。勇士的热血和头颅,不断在疆场上流着,牺牲着;而每次胜利,总是属于我们,眼见我们的土地,已逐渐展开了,势力也逐渐扩张了。不料在某一次的出征中,这一位能征惯战的领袖竟中了敌人的狡计,使他和一小部分的战士,被围困在象这样一片森林中,那情形是的确危险极了,救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到,敌人的包围是一层一层的增加了,但他一些不害怕,始终不曾预备屈服;他决心要继续的奋斗,以致于剩最后的一兵一卒,还是要奋斗。可是到这一天上,他的粮食已快没有了,大家只能把残余的冷饭,采些野生的蔬菜夹着吃下去。第二天,他终于是得救了。后来我们的每一代的统治者为纪念先人的勇武刻苦,不屈不挠的精神起见,到这一天上,总得举行一个特别的仪式;这个仪式是非常简单的,只须吃一些用不曾煮熟的山东胶菜卷起来的冷饭便行了!”
  说着,伊就向李莲英做了一个手势,李莲英忙来不及打发一班小太监去捧来了几个很大的食匣。本来,这时候已到午饭的时候了,这于是知道今天的一次午饭,将有异味尝到了。但是我们却并不真吃冷饭,太后又给我们解释道:
  “不过这究竟是一种仪式,我们的意思,只在追忆祖德;所以在好久以前,早就定了下一个变通的办法,并不真用冷饭,而用旁的冷食来作为一种替代品。”
  于是我们都忙着要瞧那食匣里面究竟是装的什么东西。待打开来一瞧,原来是好几碟已经洗净而不曾煮过的山东生菜,它们的叶子都很阔大,颜色又很白嫩,想来滋味是不会错的!另外还有几碟肉酱。太后第一个先自取起了一叶生菜,又吩咐张德把那肉酱端起来,让伊自己拣了一些,放在菜上,用手指卷成了圆筒形的一卷,慢慢地咀嚼着。我们都已瞧得很眼红了,待到伊说了一声“你们也吃吧”,便急急动手,来不及的张口大嚼。啊!滋味真是好极了!生菜既肥嫩,而那肉酱中又因有鸡肉和鸽子肉和着的缘故,真比任何一种肉酱的滋味更鲜,加以我们从清早起,忙忙碌碌的玩了这么许久,又在新鲜的空气中徜徉着,胃口不觉大开而特开,因此格外觉得这一餐冷食的滋味,真是不可形容的鲜美了!
  这一天,总算和昨天玩狐仙塔一般的满意而归,在太后自己,象这样有兴味的假日,也是很少的;而对于我们,那是更属难得,尤其是因为伊老人家一高兴,脸上常带着笑,我们也就觉得好过日子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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