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我所做的就只能是叹气、发呆,怀疑眼前的残迹还能留多久,然后蹬车上路。这样的情形,沿途各地到处都会重复,无数次地重复——这短短的几十年过于沧桑!
关于大运河的长度,可能还要争论许多年。但GT将有助于加速演算这个过程。骑行或步行在大运河上的穿越者很多,但行走GT则需满足下列基本特征:
1、位于运河本体之内,或遵循历史记载路线;
2、不破坏任何风貌;
3、使用GPS或电子地图,可定位小道的具体方位。
其实我们一直在暗中游说,希望GT的开拓和科考,能够和国家的大运河区段田野调查相结合,能够进一步为国家将来的立法提供可靠又可行的依据;而“大河小道”,更可成为未来大运河国家公园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专家们还规划了较为完整的中国大运河研究课题,比如鲁西山麓断裂带地势低洼,呈带状湖群的微山湖、昭阳湖、独山湖、南阳湖与运河的关系;两淮盐商为迎接乾隆南巡,曾修建和再建宫殿楼廊5154间和亭台196座,康乾两朝运河行宫现状如何;不同宗教又是怎样在运河沿线传播;小市镇和中转城市研究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大多内容都与田野考古和线型实地调查方法密不可分。自扬州向北经淮安到山东的临清,是大运河寻梦的天堂。
我敢打赌,这些调查的最后,都会生成一个共同的结论:河旁每一个科学成就都不会是孤立形成的;每一处遗产形式,大多在各地还可找到许多;每一种文化现象又都具有沿岸的普遍性。在这流淌了2500年的河水中,无数“文化”和“现象”的汇合,构成了南北共通的认同感和价值观。我们其实都是大运河的子孙!大运河是什么?到了2008年末,我们突然意识到,单单用“文化”二字已经容不下了。
解答中国大运河上的谜团,需要长期的思考和多学科的支持,更需要一场眼界的革命。运河文明,真的存在吗?
南宋景炎三年,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坡岭被俘。次年由广州至金陵,再由长江入淮,而后经“运道”被押送大都(北京)。这是一条在今人看来都充满艰辛的行进路线,何况是条不归路!一路走过一路心潮澎湃,文天祥不经意间恰恰留下了许多沿河的感受。其中一首有重要研究价值的佳作需反复玩味:
“中原行几日,今日才见山。问山在何处,云在徐邳间。邳州山,徐州水,项籍不还韩信死。龙争虎斗不肯止,烟草漫漫青万里。古来刘季号英雄,樊崇至今已千岁。”(《指南后录 望邳州》)
这是公元1279年(元世祖至元十六年)的初秋。文天祥在暮色苍茫中被押送经过邳州。邳州在微山湖南淮安北,古镇至今很多。项羽、韩信、刘邦,再加上东汉赤眉起义军领袖樊崇,都生在此或战在此。文天祥思绪纵横一下子想到了那么多,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的前面,几乎就没有(水)路了。山东的绵绵丘陵,梗隔了南北的通行与融合,更无端生出无尽的仇恨。
但是几乎就在同一个时期——《元史》上记载得很清楚——1277年,“丞相伯颜南征,设立水站,命(郭)守敬行视河北、山东可通舟者,为图奏之。”1281年,山东济州河开凿;1293年秋,始自北京昌平白浮泉的大运河最北段及通惠河竣工。但是,这大规模的水工建设中,最有标志性划时代意义的就是1289年“凡役工二百五十一万七百四十有八”建成的会通河。它南起今梁山县张秋,北至临清;与明永乐九年开工的南旺水利枢纽一起,反映了人类在当时与自然相互较量中的最高文明水平。
会通河是条非常美丽的人工河——如果你聘请我做导游的话。2008年夏初,我随全国政协考察团前往山东。自德州向南,到南旺再进微山湖,经南阳古镇一直到台儿庄船闸,再向南走几十米就该进了江苏。说实话,唯寻踪会通河无语。它太遥远太扑朔迷离;可看的不多留下的资料又寥寥无几。但是,正是有了这短短的123公里,我们得以用大一统的思想去思考和创造世界。而在那之前,是个什么时代?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时代;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时代。对立与消除对立,成为那1000年的主题;围绕着这个忧患,又集中和动用了当时所有的人类智慧。而以会通河为始,我们的社会进行了一次大的跨越,思考的主题不一样了:随后的1000年相对安定的时期更多;南北通衢,使政治、经济、文化甚至衣食住行都得到了统一和强化。
假如存在运河文明,其成型的标志,就应从会通河开拓算起。隋唐也曾为它积蓄力量和智慧;竣工后又直接促成了中华民族分布格局的3个重要变迁:一,政治中心逐步移至北方;二,经济中心在南方得到确定和加强;最重要的特征是,文化中心逐步由西向东部迁移。明清直到民国初期的文学名著,其内容甚至作者几乎都产生于京杭运河沿岸。中国文学史专家对此早就有定论:九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三言”、“二拍”、《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无不如此。
我在一个骄阳午后来到会通河身边,仰天长啸,吟的却是文天祥的另一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指南录·扬子江》)。感谢会通河!时至今日,我们已经不以“南北”为心恨,再也不用时刻盼望收复江山,沿着运河直捣北京——拜托!我妻儿老小全在那儿。时空穿梭,沧海桑田。站在大运河最高的水脊南北相望,唯有有水和无水的区别。水,构成了运河文明形成和发展的核心动力。
行走这条运河,其实有个并不强求但很有技巧的问题,就是应该自北往南走还是反过来一路向北。许多专家的考察是从北京出发的——乾隆爷也不例外;但从重温历史的方法来看,漕运,更主要集中于江南的粮草北上京师;而如果你希望顺水势而行,那应该以山东为起点分头逆向并进,因为此地是大运河的制高点和分水岭。也正是在这里,经过的人们心情也从此截然相反:再行向南,可以见到河水,可见百舸争流;而向北跋涉,只能和干涸散乱相伴。夕阳下,伫看大河神往当年,脚下天边,寂寞蜿蜒……所以,许多同伴都理解我的感觉:每次来到江南,思绪是舒展而细腻婉约的;每次去看北方运河,所提出的建议都是激昂而悲怆的。而如果你愿意成为哲学家,嘿,你就应该去看南旺和会通河。
从2006年初开始,我逐渐将工作外的近半时光交付给大运河。如果一个个城市走过再走过——尤其是分布于安徽、河南、河北的隋唐运河沿岸——你可知道在我们心底,存留时间最久的震撼将是什么?是孤独!那种被边缘化的孤独,至今仍然伴随着沿岸的大部分城市。对当年辉煌越是激昂歌颂,失落和无奈就越沉重。而这一切,皆是因为水。运河文明,根本上就是水的文明。
中国大运河是人工的杰作,这只是表象。围绕着水,人与自然进行了你中有我又我中有你的较量,我们称作“有取有予的史诗般的战争”。人们习惯性认为,大运河有多长难以搞清,是因为黄河尤其淮河经常改道,但是如果你再深入考证河流变迁的背后,就会找到许多按照人类意愿干预的痕迹:你真的认为洪泽、微山、东平湖也就是梁山泊是纯天然的吗?其实它们现在的规模都是作为大运河调水“水柜”的半人工遗留。我先后3次到过沧州,我也强烈建议读者去体验一下那里的“江湖文化”。据说,当年运河上的护镖到了沧州地界都很低调,从不“喊镖”叫板。那里吴桥杂技的传播则与河运有着更直接的关系,是江湖文化和运河文化交织而成的产物:“小小铜锣圆悠悠,学套把戏江湖走;南京收了南京去,北京收了北京游;南北二京全不收,洮河两岸度春秋;财主种有千顷地,老子玩耍不伺候。(吴桥歌谣)”。在大运河人与自然相互交融的过程中,无数独特又相关的人文思想,就这样应运而生而不断更新。所以,如果要论运河遗产的价值,很难将遗存、自然和附着于上的非物质遗产三者分割。世界上目前唯一发现的多遗产形式并存的样本就在这里!只不过当今世界对它知之甚少罢了,知之甚少禁锢着我们的眼界和胸怀。
大运河究竟有多长,取决于我们的目光可以看多远。
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黎明再次来到淮安。这里并不只是因地处南北地理分界线而引人瞩目。历史上黄、淮、运都是在淮安交汇,各时代河道层叠交错。国家文物部门于是在此聚集了最多的大运河研究力量。我赶到那里的码头镇去和大部队会合。镇上的羊汤非常好喝,却和这个运河名镇一样还不广为人知。我在天亮前到达就是为了能够品到刚开锅的头汤,瞬间忘却一路旅途劳顿。
在农家小院的厢房里,我去向领军人物张庭皓报到。他当年主持陕西扶风法门寺地宫的发掘,现在又堪称是大运河研究的痴迷者,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半疯”,像他这样达到很高段位的也只能数出寥寥几个。他把我领向其中一个发掘现场。深达6米的坑底,水利史专家谭徐明正在研究不同时代的厚厚河沙淤积。
如果我们只是粗放地在河边走来走去,是很难理解这里的一切。乏味和劳累是我的最初感受。但专家们的目标,是在寻找一个系统且通用的方法,借此甄别和解释河上的遗产种类及谜团。
自2005年末由罗哲文、郑孝燮、朱炳仁这“运河三老”发出加快申遗的公开信始,我们对运河的认识,大致经历了3个阶段:大规模参与的激情期、盘根错节难题的汇集期和剥茧抽丝的方法科研期。现在的局面仍处在汇集和方法寻找的交汇过程。随后,一个全新的综合学科“运河学”可能会应运而生。到了2008年下半年,“运河学”已渐渐成为许多场合专家们谈论的话题。我们用了3年时间在思考中前行。雾霭茫茫中行近更高的山峰时,拨云见日的新机会仿佛就在眼前。
三年前的此时,58位政协委员响应“运河三老”的号召,正在草拟一份影响深远的大运河申遗提案。自那时起,无数人开始为运河而战。而我追随着前辈的足迹,逐渐成为河边一个踏实的行走者、大河命运的思考者和现实的忠实记录者。
我们正在因之而改变,光荣终将归于梦想,这将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
大运河究竟有多长,取决于我们的目光可以看多远。
记者: 齐欣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