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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顺治皇帝(第四章 爱美人) [打印本页]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25
标题: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顺治皇帝(第四章 爱美人)
第四章 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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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内心忽然间起一种狂妄的计划,而以一种青年人们的固执心肠,坚决施行。如果没有一位警告的人乘时刚强地加以谏止时,一件小小的事情,也会激起他的暴怒来,竟致使他的举动如同一位发疯发狂的人一般……”
                      ——汤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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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天子废后乾纲独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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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执意要废掉那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一方面是不愿意再见到让他想起就有气的慧敏,另一方面,则是想在世人面前树立起他至尊至崇言出必行的光辉形象。可怜的慧敏,就这样成了牺牲品……

  一夜纷纷扬扬的大雪使北京城气温骤降,寒冷异常,但见“阶铺密絮鹅毛雪,窗绣奇花凤尾冰”。一大早,紫禁城里的大小太监们便忙活开了,扫雪的扫雪,擦窗子的擦窗,因为人手不够,还专门拨了一队穿黄马甲的侍卫兵丁们手持铁铲或大扫帚前来帮忙。
  “吴良辅,出去看看,兀里虎的雪人堆好了没有?”少年天子福临正在乾清宫的暖阁里手执朱笔,对着展在御案上的一幅“素梅九九消寒图”仔细观赏着。
  “万岁爷,今儿个正巧是冬至,恰逢这场瑞雪,真是个好兆头呀。”太监李国柱笑嘻嘻地拨弄着白炉子里的炭火。冬至日升白炉子差不多成了宫里的定例。这白炉子据说是用“石灰木”制成的,色白形美很显精致,而且形状、大小不一,适合于各种场合。用它来取暖驱寒效果非常好,所以各宫都少不了它。它炉膛大,火力旺,散热快,可以随意放置,十分好用。也用不着担心会有煤气,因为烧炕处的太监先将炉子的火烧旺才送到房里,等火势弱了再送一个进来,将火弱的拎到外头去加炭。李国柱唯恐室内气温太低,还不时地在炉子里放一些木炭,直烧得噼啪直响,火苗熊熊。
  “对了,不知道汤玛法那里有没有白炉子?小柱子,快去让人给他送几只白炉子和几车煤去!”
  “嗻……”
  “小柱子,你看朕这第一笔,先填哪一瓣好呢?”
  李国柱转身正要往外走,一听皇上喊他,只得又返了回来,“这消寒图上果真是九九八十一瓣花瓣吗?”李国柱一眼望去,只见淡黄的宣纸上几枝梅花正在寒风中绽放,有的只是一个花蕾,有的是两瓣小花,有的则是三、四瓣,大大小小总有十几朵呢。
  “那是当然喽,不信你数数看。要不怎么叫九九消寒图呢?”
  原来,这也有个讲究。自冬至起入“九”,“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河开,六九燕来,七九八九沿来看柳,九九加一九,犁牛遍地走”,这民间谚语自是家喻户晓的了,谁不盼望隆冬快些过去,春天快些来临呢?渐渐地,宫里边也有了个规矩,在冬至之日要制作一张“九九消寒图”,花样多啦。有一种是九字双钩的,即“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九个字,每个字九笔,自冬至起每天填一笔,等这九个字填完了,冬天也就过去了,还有的填“待柬春风重染郊亭柳”,也是每字九笔。闺房里的消寒图很特别,是一张精细的画,画面上有九个男孩,各自手执灯、伞、车、花等一种玩具,在每个玩物上都有九个折过去的白纸小方块,半粘半折,待九个白纸小方块被一一折完了,春天也就到了,而这时画面上的图案更加热闹了,因为那九个白纸小方块折过来的那面都拼成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图案。
  还有一种消寒图是打九个格子,每个格子里画九个铜钱,即“轱辘钱”,◎形,下面写着歌诀:“上涂阴,下涂晴,左风右雨,雪当中,图上加图半阴晴。”这种消寒图很实用,因此也很普遍,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各大王府中,抑或是太监的住处、普通的人家等,都能见到,因为这种消寒图与天气的变化有关,要想知道九九期间哪一天是阴是晴,是风是雨,只消把它仔细涂一下就行了。在北京,一般冬至以后便不再下雨而只下雪,所以,那铜钱的右边永远是白的。不是说“左风右雨”的吗?左边的一格被涂黑了,说明这一天刮了大风,中间的被涂黑了,则说明这一天下了雪。瞧,多么有生活情趣呀。当然民间还有许多人家自制不同的消寒图,就不必一一去说了。
  大概少年天子已经厌烦了九个字文字消寒图,所以今年冬天他选用了“素梅九九消寒图”。
  “嘿,整整八十一瓣,不多也不少。”李国柱趴在书案上数了半天,总算数清楚了。
  “一边站着,朕已经选中了一瓣。”福临提起朱笔朝着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上填上了一瓣,顺手将笔一丢:“得,今天就算过去了。”
  “万岁爷,您不在这消寒图上题一首诗吗?喏,这块空出的地儿正好可以题。”
  “嗯?兀里虎,看来你的手又痒痒了?那雪人堆好了吗?”
  “奴才正是回来请万岁爷去观赏的,多亏了几个侍卫帮忙,奴才堆了两只大雪人,又高又大,差不多把咱这乾清宫里的积雪都用上了。”兀里虎不住地搓着红肿的双手。
  “走,走,赏雪去。”福临来了兴趣,转身就要朝外走。
  “您慢着,万岁爷?”李国柱和兀里虎连忙给福临披上了黑狐皮里的黄缎子技风,又围了一条用二十多只火狐狸腋毛制成的金黄色的大围巾。
  瑞雪初霁,天空湛兰,地上雪白,房檐和树枝上挂着一层白霜,一派银装素裹。两只高大的雪人儿一左一右伫立在乾清门的两侧,老远就能看见它们的黑眼睛和红嘴巴。
  “嗬,真有你的,兀里虎。”福临满脸带笑,围着雪人转了一圈,用手摸着那光滑圆润的身躯,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瞧它们这样光秃秃的站着,不冷吗?”说着竟摘下自己头上的黄绫暖帽。
  兀里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连声喊道:“使不得,万岁爷,这可使不得!”
  李国柱也劝道:“万岁爷,这冰天雪地的,您可不能随便脱帽子呀,万一受了风寒,奴才们可担当不起呀!再说——”李国柱黑眼睛骨碌一转:“万岁爷,您只有一顶帽子,戴在哪一个雪人的头上都不合适。这么着,奴才给万岁爷变个戏法儿。”李国柱一指头上的帽子向兀里虎示意着,然后喊道:“一,二,三!万岁爷您请看!”
  福临刚把暖帽戴好,听到李国柱的喊声,定睛一看,不由得乐了:“好你个奴才!这下子这雪人儿就更神气了。喂,你们两人就在这乾清门守着,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福临朝头戴灰蓝色饰着红樱子的帽子的两个雪人大声说道,然后朝天一门走去。两个光头太监双手抱头紧跟在后头,惹得其它的太监一阵窃笑。
  过了天一门就是御花园,福临久居深宫,常来这御花园里散心,他对这园中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一夜的大雪,使园中的树木和假山披上了银装,在阳光下烟烟生辉。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福临吟着古诗,忽然被钦安殿前的一群有说有笑的宫女太监们所吸引,便信步走去。
  这钦安殿在御花园的正中间,楼台掩映,花不扶疏,加之曲廊亭谢,廊庑固接,极为精妙,雅丽恬静,这里原本是孝庄太后贡奉万历妈妈的地方。说来话长,早在英明汗努尔哈赤时,内适就有了这么一个奇特的供祀。
  相传南明嘉靖皇帝荒淫无度,将国事交给奸相严嵩,自己则日日沉溺后宫,声色犬马,极尽人间淫欲。严嵩为了弄术专权,投其所好,不惜花费巨资,将南明武宗时所建的秘宫豹房修饰一新,以玻璃为墙,豹皮为毡,广选美女,裸居其中,专为嘉靖淫乐。但日子一长,嘉靖乐极生悲,只能徒对美色而无力普施雨露了。严嵩又献上一仙丹秘方,说是如能遍访名山,采得各种名花异卉百种,并选上各地绝色童女百名,待月盈之夜,将百名女童天癸(即妇人经血)和着百花花瓣,用朝露蜜汁调服,便可滋阴壮阳,夜御十女而不力乏。
  嘉靖边不及待下令立即实施,于是“采花使”遍布全国,沿途奸人妻女无恶不做,吓得百姓携妻挈女四处出逃,不久便凑集了百名“童女”献入宫内。风流成性的嘉靖皇帝等不及那月盈之夜,当即便要召幸一个貌若天仙的采桑女,为此多服了一颗回春丹。怎奈这女子哭哭啼啼不肯承欢,直惹得赤条条的皇帝老儿淫性大发,欲火攻心,只一会儿便精泄如流,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嘉靖第二天临朝越想越气恼,自思以万乘之君,赤条条求欢于一桑女而遭拒,自己则是个早被酒色淘空了的烂壳子,这场狼狈若传出去何颜为君?于是,他便下了一道谕旨,晋那桑女为贵妃,即日出关,代他巡章辽东,以昭大明天朝威仪予蛮荒,宣明皇思继于化外。
  原来那塞外的海西女真部已经归顺大明,其首领是哈达部的万汗王台。当时其东部为建州女真部,西部为野人女真部,均未归降,是故大明对海西女真百般扶持,以扼东西两女真,而王台则借明适之威,东征西讨,一时战将如云,牛羊似海,号称“八马王”——形容万汗领地广阔,要一匹接一匹的良驹连着跑死八匹才能跑到领地的尽头。此次王台又欲借其母乌拉氏九十寿辰之际,奏请南明钦使出塞临贺,以炫威于女真各部。嘉靖闻奏心中犯难,这海西女真是自己一手扶持而强大的,如今变得飞扬跋扈,颐指气使,如若不派钦使出塞,那王台说不定会借机翻脸,与明廷争夺辽东!又是严嵩献计,说是不如让采桑女出身的贵妃出塞散散心,等待回转之日万岁早服过了仙丹,精力倍增,定能成其好事!
  于是,便有了明妃奉旨出塞一事。不料多情明妃与一世汗王王果在榆关邂逅,由此结下了百年恩怨情仇。昔日江南采桑女,今朝大明嘉靖宠妃,心甘情愿留居塞外,教会女真各族种桑植麻,裁衣熬粥,活脱脱一个汉代的“王昭君”。明妃苦熬心血抚养长大了喜塔拉和爱新觉罗两大家族的英雄后罕小汗王努尔哈赤,在荒蛮塞北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因此,风流汗王果和努尔哈赤大汗的子孙们像尊崇神女一样尊敬这位明妃,在后金和大清国的皇宫里,为她设立了神位,代代祭奠,四时不衰。
  大清后宫里明妃的牌位到顺治帝入关后又变成了供奉万历妈妈、孝庄太后。鉴于人关后满汉的对峙,关系紧张,猛然发现供奉万历皇帝的母亲——明孝定庄皇后是从心理上缓解满汉矛盾的一个契机,于是,紫禁城里“万历妈妈”身价倍增,被供奉在御花园正中钦安殿的东偏殿里,整日香火不绝。孝庄太后此举自有她的说法——传说英明汗努尔合赤在起兵攻抚宁时,曾兵败被俘,后金政权设法买通了明宫太监向万历帝的母亲明孝定庄皇后求情,这位皇太后一时心软便命人放回了努尔哈赤。否则哪里会有大清国的龙兴和大明国的崩溃呢?满洲人的后宫竟然供奉着大明皇后的牌位,而且“每年三百六十日,每日两口猪,使一老框主其事”,这不能不令中原的大明遗民们在惊奇之余又感到欣慰,而民间也仿效着供奉起了“万历妈妈”。孝庄太后此举为加强满汉融合起到了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但少年天子福临对这位“万历妈妈”并不感兴趣,便更喜欢看萨满太太们“跳神”,音乐铜铃,此起彼伏,萨满太太们穿红戴绿,口中念念有词。那阵势令人眼花缘乱,那场面也十分欢快活泼,总之,比汉人供奉在庙中的牌位、神像要好玩得多。
  而此时此刻,围在钦安殿前的那些人不是在供奉万历妈妈,而是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正中的一个女子踢毽子。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几个宫女欢叫着数,旁边的几个老太监将双手插在袖笼里,正在看着那踢毽子的女子“嗬嗬”笑着,而正中那个女子,身穿一件水红缎子面的棉长袍,外罩一件大红呢子面镶金丝线的羊皮小马夹儿。另有两个小宫女一个捧着她的八宝团花灰鼠皮袍子,一个捧着一只裹着锦缎的手炉。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踢毽子的女子,没人注意少年天子已经站到了他们的旁边。“咦,宫里哪来的这么一位美貌格格?看她在雪地上旋转,跳跃的身影,倒像是一只粉碟儿在飞舞,一朵在冰雪中绽放的腊梅花!”
  “四十七、四十八……哎哟,”随着几个小宫女的尖声欢叫,那键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不偏不倚地向福临这边飞来。
  “扑通,扑通!”十几个太监和宫女慌得连连跪在雪地上,口中称道:“奴才该死,不知万岁爷驾到,请万岁爷恕罪!”
  福临轻轻伸手接住了那用五彩野鸡毛缝制起来的键子,并不理会太监宫女们的跪见,而是直直地盯着那娇喘吁吁、脸色红润的女子。
  “皇,皇上,小女子给您请安了!”女子忽闪着一双乌黑的眸子,有些慌乱,又有些娇羞,对着福临施了万福,又恐不妥,低头偷偷看着宫女们如何行礼。
  福临嘻嘻一笑:“朕一时眼花,仿佛走进了仙宫,怎么远远地倒像有个彩蝶儿在红墙下雪地上飞旋?你果真是从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身边飞来的一只彩蝶儿吗?”
  女子窘迫得面色通红,嗫嚅着红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女子,小女子刚刚入宫不久,不知大内的礼数,请皇上恕罪。”说着就要下跪。
  “哎,你与她们身份不同,不用对朕行此大礼。”福临笑吟吟地上前扶起了女子,忽然朗声大笑:“天神,朕真是眼花了,原来你就是孔,孔——”
  “小女孔四贞见过皇上。”
  “万岁爷,看这阵势您是真的不知道?”吴良辅笑嘻嘻地插着嘴:“她现在已被太后认做干女儿了,宫里都称她为四贞格格!”
  “太后总是爱做出一些令朕意想不到的事情,也许是为了给朕一个惊喜吧。如此说来,你就是朕的御妹了,哈哈,好,好,想不到那一日在殿下哭哭啼啼、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了华丽的雏凤了!”
  少年天子暴发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孔四贞渐渐消除了胆怯——她原本就不是个胆怯的姑娘,父亲定南王孔有德经常把她带到军营中,她自幼就喜欢舞枪弄棒的,见了生人从不脸红。可现在,她的身份不同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虽被太后喜爱封为公主,但在这皇宫大内毕竟要拘束得多,更何况是在英气逼人的少年天子面前呢?
  “贞妹,你住在哪个宫?走,皇兄送你回宫。”话一出口,福临便觉得失言了——这后宫虽然很多,可全是预备给他的妃子们居住的,孔四贞在名分上是他的妹妹,怎好住在后宫呢?福临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从眼角偷偷瞥了一眼孔四贞,还好,她并没听出什么来。
  “阿嚏!”衣衫略显单薄的孔四贞突然双手掩面,侧身打了个喷嚏。福临一愣,突然脸色一沉:“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们,难道就是这样伺候郡主的吗?”说罢,从吴良辅的腰里抽出鞭子,“啪啪!”朝几个宫女太监们抽去。“啪!”小宫女手一哆嗦,怀中抱着的手炉掉到了地上。
  “蠢货,阿其那!”福临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踢倒了这个小宫女。孔四贞于心不忍,连忙从一宫女手中接过了灰鼠皮袍子披在身上,轻轻扯着福临的衣袖:“皇,皇兄,不怪她们,是我自己不好。”
  “不成!你们几个奴才听着,若是郡主染上了风寒,小心你们的脑袋!”福临说罢拉起了孔四贞的手:“走,朕带你去母后那里弄碗姜汤喝喝。”
  “皇兄,四贞可没那么娇贵!您慢些呀,这高底花盆式的鞋子我可走不快呢。”
  刚翻修完工的慈宁宫富丽堂皇,在白雪的覆盖下像是琼楼玉宇,园中的参天古柏披上了银装,但它们那郁郁苍苍的枝叶茂盛依旧,似乎在与冰雪严寒作着抗争,给这座古老的宫殿带来了几分生气。
  正殿的西暖阁里,花花绿绿地坐着福临的皇后慧敏、佟妃以及四贵人,她们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绣花锦袍闪着光亮,高高的两把头中露出粉色或是碧色的头垫,正中别着耀眼夺目的翠玉珠子或是玉坠儿,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鬓的大朵绢花,浅粉色的、明黄色的、碧绿色的,十分鲜艳夺目。正中大暖炕上一左一右坐着孝庄太后和白发苍苍的寿康太妃——她可是太祖皇帝的妃子呢,如今成了宫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了。
  “唉,老噗,瞧她们几个多水灵呀,个个花团锦簇的,那别在头上的花儿怎么就那么好看呢?鲜灵灵的像是能掐出水来。慧敏儿,你过来让老身摸摸。”
  “太皇额娘,赶明儿个孙儿派人去花市给您买上几朵。”慧敏扭着细腰款款上前,柔柔地说着,将绢花从鬓角取了下来,放到了寿康太妃的手中。
  “嗯,还有花香呢。”老太太眯缝着眼睛仔细地瞅着,又伸手朝慧敏的粉脸上摸了一把呵呵笑着:“大玉儿,瞧你这媳妇儿多乖巧,多俊哪,真是可人。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福临那皇孙怎么就不冷不热的呢?”
  “太福晋,来来,孩儿剥个松仁给您吃,香着呢。”孝庄太后连忙把话岔开,心里却在想,这老太太真是老糊涂了,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说来也是的,福临一见慧敏就敬而远之,两个人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根本不像是一对小夫妻,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啦?眼见得佟妃都怀上了,可快两年了,慧敏的腰却是越来越细了,唉,真不知这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慧敏有哪一点儿配不上他?
  慧敏的脸色有些变了,粉脸更白了,闷声不响地又将绢花别在了头上。
  “佟丫头,太皇额娘前些日子做了个梦,只见那景仁宫里上头呀一片红云罩着,隐约可见一条火龙在半空中飞舞,醒来以后就听你额娘说你有喜了,你们看看,这不是吉兆吗?我皇孙儿要生龙子喽,那老身我岂不是成了太太皇额娘了吗?呵呵!”寿康太妃一边费力地嚼着松仁,一边又打开了话匣子。
  佟妃圆圆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小酒窝:“托您吉言,太皇额娘。您是长辈,经历的事多,您说的准没错。”佟妃有些害羞似地低下了头,不经意地瞥了慧敏一眼,却发觉皇后的脸色更显苍白了。
  “慧敏,不是姑姑说你,你是正宫娘娘,凡事都要以身作则的,你和福临不能总是这样僵着,得想个法子呀。”
  “姑姑?”慧敏带着哭腔,显得可怜兮兮的:“我什么法子都使过了,对他哭过、求过,还给他跪过,可他,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我这个人!从大婚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正眼看过我!原本他跟我还有说有笑的,可成了亲反倒变成了仇人似的,我又有什么法子?”
  “唉,你们这两个小冤家,倒没少让额娘费心哟。福临脾气倔,你就得迁就着他一些,不要总放不下架子。你看佟丫头她不是做得很好吗?”
  “姑姑,侄女可是打大清门里抬进宫来的,怎能像有些人那样不知羞耻地百般勾引皇上?”
  “住口!瞧瞧你那说话的口气!”孝庄太后一声呵斥,吓得慧敏低下了头。“你呀,吃亏就吃亏在这上面。夫妻吗,还有什么勾引不勾引的?胡说八道。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孝庄后对这个霸气十足的侄女兼儿媳心里是又气又恨又爱怜,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皇额娘,您在吗?”
  棉帘一掀,福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来了一股子冷风,孔四贞一直被他抓着手腕子,像老鹰抓小鸡似地半拖半拉进了暖阁。
  “孩儿给太皇额娘和皇额娘请安了!”屋里的慧敏、佟妃她们也慌忙起身向福临行礼。
  “四贞,快过来,坐到皇额娘旁边的暖炕上去焐焐。”福临没理会慧敏她们的行礼,忙不迭地将孔四贞推到了孝庄太后的跟前,样子甚为着急:“皇额娘,四贞妹妹她,她恐怕受了风寒,刚刚在外面连打了几个喷嚏呢。”
  “瞧瞧,乖女儿,我说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儿,跑到哪里玩去了。啧啧,这脸蛋儿冰凉冰凉的,哎哟,这小手更凉,快些坐到暖炕上。”
  “额娘,你看皇兄,他总爱大惊小怪的。四贞的身子不弱,早两年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没害过病呀。我在这里悟一悟就好了。”孔四贞笑嘻嘻地任由孝庄后抚摸着,那模样愈发纯洁可爱。福临傻愣愣地站着,一时竟看得呆住了。
  “禀太后、皇上,臣妾身子不爽,这就告退了。”被冷落一旁的慧敏忽然起身,从牙缝里蹦出了这几个字。
  “好吧,这里也没你什么事儿了,跪安吧。”
  慧敏听着福临那丝毫没有感情的话,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皇上他为什么这么无情无义?哪怕,哪怕他正眼看我一眼,哪怕,哪怕他能对我笑一下,我也不会这么伤心了。哼,动不动就指责我好妒嫉,我心里能平衡吗?这孔四贞算什么人物?一个沦落于街头的小女子,她凭什么受到这样的礼遇?姑姑对她爱怜不已,连皇上也对她呵护有加,手拉着手,一副亲密的样子,她不过是个兵败自杀的定南王的小女儿,也算不上是什么金技玉叶,再说,长得也就那样,眉毛太粗了一些,说话的嗓门也大了一些,她的出身、家世与相貌怎能与我相比?不消说,这全天下也没有第二个有我如此高贵出身和如此容貌的女子了,所以这后宫之主自然是非我莫属了,她们谁能与我相比?”
  慧敏竭力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流出来,昂着那个高贵的头赌气离开了慈宁宫。
  “简直是莫名其妙!”
  “你才是莫名其妙呢。贞儿,陪太皇额娘坐会儿,额娘有话跟你皇兄说。”孝庄太后的脸色颇为严肃,福临悄悄地朝孔四贞眨着眼睛,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孔四贞觉得这个少年皇兄蛮风趣的,捂着嘴咯咯笑了。她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呀。不过呢,像皇后慧敏、佟妃以及田贵人她们的年纪也不大,不过十四、五岁,因为少年天子才只有十六岁嘛,有时候言谈举止更像是个大男孩。
  “坐下吧,咱娘俩有好些日子没这样面对面的说说话了。”孝庄后带着福临走进了东暖阁,这里是她平日里读书作画的地方,书案上纸砚笔墨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一只大白炉子里火苗正旺,一只古色古香的铜鼎里吐着袅袅轻烟,满室芬芳。
  福临惬意地靠在暖炕上,小炕桌上摆着松仁、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的茶点,一名女侍手捧托盘送来了两盏热奶茶,然后低头退了下去。福临只觉得这个侍女体态十分轻盈,一举一动很是妥帖,只可惜没看轻她的模样,按说有这样婀娜的体态,相貌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吧。
  “皇额娘,这个侍女有些面生嘛。”
  “这说明你来额娘这里的次数太少了。”孝庄后轻轻吹着热茶:“她是我的侍女苏嘛喇姑。”
  “很好听的名字,名如其人,不错,不错。”福临像是在品着一杯醇酒,咂着嘴,点着头,眯缝着眼睛根本没注意到母后那不悦的表情。
  “皇儿,”孝庄太后将茶盅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搁,福临这才回过神来,“额娘,您有话要对儿臣说?”
  “坐正了,看看你,见有姿色的女子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真让额娘失望!”
  看着太后那蹙起的眉头,福临连忙盘腿坐正,摆出了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没有哇,儿臣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想想也是,皇额娘身边的女子个个水灵聪明又美貌,而儿臣宫里的那几个,慧敏只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妒嫉心那么强,人又刁蛮,我跟她总是话不投机。佟妃吗,人显得木讷,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朕跟她说话一点儿也提不起劲儿来。至于那四贵人,模样倒是挺俊的,可儿臣总觉她很势利,有些心术不正,爱嚼舌头搬弄是非,这样的人,朕对她能够亲近得起来吗?母后,儿臣对她们实在是很头痛,很无奈呀。”
  “胡说!”孝庄太后恼怒地看着福临:“她们皆为八旗秀女出身,均有显赫的家世和出众的相貌,是经过层层挑选才得以入宫的,你怎么能将她们说得一无是处呢?慧敏的父亲,你的亲舅舅自是不用说了,就说传丫头的父亲伶图赖吧,他曾官至都统、定南将军、秩三等子爵,是我大清开国时汉人军旗中最有名的战将之一,他的父
作者: 燕京大鹏    时间: 2009-12-22 14:25
谢谢分享。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26
28.多情天子无情宫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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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着无边的苦楚,佟妃终于为天子产下了一个男孩。她心中暗暗祈祷着:“老天保佑皇儿平平安安!”

  冬去春来又一年,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可不,御花园已经开满了争奇斗艳的奇花异卉,住在御花园正中的钦安殿里的孔四贞也出落得艳如桃花一般的美丽。她不属于那种弱不禁风、冰雕玉琢般的女子,她体态健美,腮绽桃花,勇武娇憨,性情开朗,与宫中的那些娇揉造作、自作多情的美人儿迥然不同,孔四贞身上具有一种健康、朴素的美,犹如一股清风吹皱了少年天子福临内心的一泓春水。
  “格格,万岁爷来了,还差人抬着好些东西呢。”
  “哦?又往这送什么东西?这皇兄可也真是的。”孔四贞放下了手中的古书,只稍稍对镜梳理了一下,便笑吟吟地走出了殿门。
  温暖的阳光下,孔四贞身着一件淡青色窄袖长衫,外罩一件海龙片马甲儿,马甲儿前襟上悬着一串儿茄捕香珠儿,头发前齐额,后梳辫,乌黑亮泽并无环饰,脚下穿着一双软底红绣鞋。这身装束很随意,活脱脱的一位汉家少女,而不是像女真家那样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
  福临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皇妹,你好美呀!”
  孔四贞羞红了脸,忙裣衽行礼安盈盈下拜。“哎,自家兄妹,何必行这劳什子的大礼呢。你看,皇兄给你带什么来了?”
  福临很自然地挽着孔四贞的手,走到了几只大木箱子面前,小太监一一打开了箱子,孔四贞一时竟愣住了。
  “朕总觉得钦安殿里的布置太过朴素了,喏,这些全是外藩的贡品,这箱子里是一百挂猩猩毡帘,颜色不同可以四季调换着用,那箱子里是枕套床裙以及各式绸缎帷幔,那边的一只箱子里乱七八糟地装着几件衣料,有呢子的也有丝绸的,对了,还有一件白狐皮的大敞,这里有一只西洋时钟,还有五彩丝线,闲来没事你可以用来绣花。嗅,还有一面镜子。怎么样,喜欢吗?”
  福临如数家珍似地娓娓道来,孔四贞只有鸡啄米似点头的份儿了,女孩子哪能不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呢?当下她又抿嘴一笑,一副欺桃赛杏的容颜令福临心里甚为快慰。
  “皇兄,您是想把这钦安殿变成个大仓库呀,我一个人哪能用得了这许多的东西呢?再说,皇太后也时常差人往这儿送吃送喝的呢。”
  “朕和皇额娘还不是怕你一个人呆在深宫里会寂寞?只要你笑口常开,朕愿意天天往这儿送东西来!”
  “不要!”孔四贞又是甜甜一笑,随即轻轻叹了口气:“四贞有今天的恩宠,料想父母的在天之灵可以得到安慰了,唉,当年我死里逃生,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呀!”
  俩人坐在殿里,四目相对,少年天子心里一时悲感交集:“贞妹,想不到平日里爱说爱笑的,原来却时常想着过去!唉,你父定南王为大清捐躯得悲壮呀。不过,贞妹你尽可放心,朕一定善待你,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这话我信,四贞现在不是已经无忧无顾了吗?皇兄,你对我如此关爱,犹如亲兄长一般,倒令我真的想到了死去的爹娘和兄长。”
  “朕理解,那种梦魇般的经历你是不会轻易忘记的,说出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说吧。”福临像个大哥哥似地轻拍着孔四贞的手臂,一脸的柔情。
  “……那时我父王督师桂林,奉命与从四川南下的平西王吴三桂的大军钳击贼寇大西军。而贼首李定国不知从哪里调了一支象队,劲旅山拥似地逼近了桂林。父王手下的精兵马队一听象叫便乱了阵脚,有的战马竟然受惊而四处逃散,父王趁着混乱策马入城关闭了城门……”
  孔四贞低声地讲述着,眉眼低垂,一副招人爱怜的娇憨模样,福临看得心都痴了……
  “贼兵将桂林城包围了三匝,旌旗遍野,甲仗耀目,钲鼓之声使城内的守兵胆颤心惊。眼见得无望得到外援,而城内的粮草殆尽,父王走投无路,当听说贼兵搭起云梯开始攻城时,父王将母亲与几个姨娘以及兄长喊到了一起,在他平日里聚集了许多宝玩的秘室里闭门自奕……呜呜,当时我跟着奶娘躲在灶房里,才逃过了这一劫。直到后来,听说父王的部将绿国安重又夺回了桂林,奶娘才带着我重又投奔到了桂林,这时的定南王府早烧成了一堆瓦砾……”
  说到伤心处,孔四贞抽抽咽咽地哭了,福临这才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递到了孔四贞的手上,拍着她微微颤动的肩膀安慰道:“你父王此举实在令人敬叹!他在四大汉王中来归最早,功勋卓著,却阎门死难,这是大清的不幸哪!唉,他不该去得这么早呀,若他在,平南王吴三桂也不至于如此炫耀了!”
  孔四贞心里难过,却也不得不强颜欢笑,她的眸子里还闪着泪光:“父王为国捐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皇兄你为父王隆重发丧,造墓立碑,又恩溢忠烈,使四贞由落难女子成了当朝的格格。这些思宠,若我父王地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
  “金叶郡主来了!”
  “嗬,敢情皇兄在此,看来小妹来得不是时候哇。”金叶公主一声娇笑,朝福临挤眉弄眼伸着舌头。
  “金叶妹妹,又胡说八道了,看来皇兄要立马给你找个人家把你嫁出宫去,省得你整天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福临半真半假地开着妹妹的玩笑。这个金叶公主,是皇太极的庶妃奇垒氏所生,满打满算今年已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
  “皇兄就这么看妹妹不顺眼?”金叶小嘴一噘:“在外面听着你与四贞有说有笑的,见了面却对我不冷不热的。人家最怕提这档子事,你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金叶耍起了性子,身子一扭竟滴下了两滴眼泪!
  “好、好、皇兄错了,给你赔不是,行了吧?”福临的态度出奇得好:“四贞的眼泪刚干,金叶你就别从眼里滴水儿了。走,走,朕带你们两个出去遛遛。”
  “有什么好溜的?宫里都转腻了。”金叶眼睛一亮,眉毛一挑,笑道:“皇兄若真的有雅兴,不如带我们去狩猎吧,踏青也行呀,反正只要出了宫就行。”
  “看看,急着要出宫了不是?女大不中留哇,我的姑奶奶!”福临顽皮地跟金叶开着玩笑,逗得孔四贞格格直笑。
  “要出宫也得换身行头呀,穿着这高底花盆鞋又能走多远呢?再说,你平素娇养,拉得起弓吗?倒是四贞妹妹,马上功夫似是不弱,不如咱们到南苑去骑马遛弯子吧。”
  俩个姑娘相视一笑,孔四贞朝福临一点头。“皇兄稍坐片刻,我俩换换衣服就来。”
  福临一路上哼着小曲儿,穿房越殿,健步如飞,身后的几十名太监宫女们一路小跑着在后头跟着。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不,跑马回来,他硬是不坐御辇,龙行虎步地前往慈宁宫向他的母后请安,这是他每日的“功课”之一。
  想着孔四贞那俊俏的脸庞和娇憨的笑容,福临心中未免春意荡漾。在骑马的时候,趁着金叶大呼小叫地被远远撇在了后面,福临一抖缰绳,与孔四贞并肩策马而行,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好马配好鞍,好弓配好弦!”
  外表娇憨的孔四贞何尝看不见少年天子那灼热的目光?聪明的她嘻嘻一笑:“皇兄,小妹吟首诗给你听吧。说起来,小妹便是那侍中的秦氏女。”
  “有话只管说嘛,吟什么诗?”福临一时不解其意,他真的有些按捺不住了。说实话,若是后宫的妃嫔宫女,福临早就……唉,四贞的身份不同,这皇额娘倒也会出馊主意,当时索性将四贞收入后宫多好,偏偏认她做了义女!
  “皇兄你听一听嘛!”孔四贞仰起粉脸看着前方的树林,朱唇轻启,低声吟了起来:“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哼,你怎么会是那秦氏采桑女呢?原先你是定南王之女,现今你是皇太后的义女,大清的郡主,食和硕格格俸禄。分明与那采桑女风马牛不相及嘛!”福临不满地嘟囔着。
  孔四贞笑而不答,只管接着吟颂:“……‘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置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福临终于听出些名堂出来了,这孔四贞分明是在借罗敷来比喻自身嘛,难道说她已是“罗敷自有夫”?不可能!
  “哎哟,你们俩倒是有雅兴,把我甩得远远的,躲到这林子边吟起诗来了。”金叶格格娇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这一掺合,福临便没有机会问下去了,只得憋在心里。
  福临只顾想着心事,脚刚刚踏上汉白玉台阶便被绊了个趔趄,吓得守门的太监变了颜色。
  孝庄太后正提着一只小巧的白铁喷壶,给院中的一丛月季浇着水。听到宫门口的动静,她知道是儿子来了,便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容间道:“皇儿,你来了。”
  “皇额娘,您何必亲手做这些粗活呢,要她们做什么?”福临用嘴努着院中的宫女们。
  “皇儿,你真当皇额娘老了,不中用了?赶明个儿,咱娘俩也去跑一回马,看看谁在前头?”
  “怎么,额娘你已经知道皇儿去跑马了?”福临挠着头,将使女送来的一碗茶水一饮而尽。“看来,您老人家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呀,得,儿臣做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皇儿,看来你又多心了。额娘担心你在宫中寂寞无聊,又怕你跟着宫里的那些油滑的公公们学坏,便比平日多注意些你的行踪。看来你今日的气色不错呀,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的,莫非遇到了什么喜庆事?”
  “额娘,您还真猜着了,咱们进屋说去。”
  福临嘻嘻一笑,避开了母后那探询的目光,心里头多少有些不自在。你想啊,他堂堂一个国君,一举一动竟然在别人的掌握之中,这滋味能好受吗?
  “皇儿读书太苦,身子也太瘦弱了些,再不要像去年冬天,直读得吐血,多让额娘揪心哪。”
  福临咧嘴一乐:“儿臣时常往慈宁官走动,就是瞧瞧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可额娘您每次尽弄些瓜子、蜜饯什么的打发儿臣,这不越吃越瘦吗?”
  太后笑了,眼睛里充满了爱意。她将刚点火才抽了几口的烟袋锅子放到了银盘子里,起身吩咐摆上酒膳:“皇儿,就在这间暖阁里用膳吧。苏麻喇姑,将窗帘拉开,正好可以透些太阳光进来。”
  “好啦,儿臣就坐这儿了。”
  这不是正膳,又在太后的慈宁宫里,所以倒省去了诸多的麻烦,没有管事太监送膳请求引见奏事的打扰,也没有走马灯似地提着食盒子上菜、布菜、尝膳等繁杂的那一套。母子相对而坐,十分自在,毫无拘束。暖阁里两只镂花铜鼎里散发着阵阵浓郁的沉香,更增加了温馨祥和的气氛。
  “母后,儿臣今儿带两个妹妹去跑马,嘿,玩得可尽兴了!”福临大口地吃着,仿佛这里的菜特别的香甜似的,其实,他心“虚”是想讨母后的好。
  孝庄太后眯缝着眼睛,不时地往福临碗里夹菜。说来她已经四十出头了,渐渐的有些发福,可是保养得好,细皮嫩肉的,眼角和额上细小的皱纹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
  “是四贞那丫头吧!还有一个是谁?金叶,她也去凑热闹去了?想不到,这丫头平日里娇贵得很,整日里足不出户,马上功夫肯定不行,唉,想当年额娘的骑射功夫可是常被你皇阿玛夸奖呢,现在老喽。”
  “皇额娘,金叶妹妹年纪不小了,总不能老住在宫里吧?”福临正有滋有味地嚼着一只凤爪。
  “这么一提,额娘倒是想起了一个人。金叶贵为和硕公主,八旗贵胄她没一个能看得上眼,看来也只能由朝廷出面为她完婚了。额娘听说平南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不久要来京师供职,不如……”
  福临“啪”地一声吐出了嘴里的骨头,兴奋地大叫起来:“皇额娘,这回咱们娘俩总算想到一块儿去了!”
  清兵入关之后,吴三桂一直马不停蹄,大举率兵南下,进攻南明所统治的西南地区,经四川、贵州而入云南。吴三桂功高权重,又拥有重兵,清廷为了笼络他,已经封他的妻子张氏为福晋,又令其子吴应熊到京师供职,意在加以控制。如果将大清太宗的第十四女和硕公主金叶嫁与吴应熊,料那吴三桂对朝廷肯定会更加感恩戴德,一心效忠了。边关尚未收复,清廷还得借助于吴三桂的力量,所以,皇太后与皇上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要笼络吴三桂这个地头蛇。
  酒足饭饱,福临净了面,盘腿坐在炕上有滋有味地品着香茗,并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
  孝庄太后知道儿子心里头还有话没说,可她又在想如果儿子先开了口,提出了什么要求,她这个额娘该如何回答呢?看他那个高兴的样子,说什么娘俩总算想到一块儿了,如果下面的事情娘儿俩意见不统一又会怎样呢?儿子分明在给自已戴高帽子,不行,得先截住他的想法。母子连心,虽说太后与儿子不是朝夕相处,但这个宝贝疙瘩的一颦一笑太后总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的,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呀。
  “皇儿,中宫不宜久虚。你看——”太后的口气很温和。
  “哦,废后之阴影尚在儿臣脑海中出现,儿臣愿听母后教诲,但凭母后做主。不是已经开始选秀女了吗?”
  “哼,少拿这些话来奉承额娘,说到底,额娘能做得了你的主!想一想吧,你亲政这几年所做的那些事,又有哪一桩不是自己拿的主意。”也许是看到儿子的表情有些不快,孝庄太后意识到了自已有些冲动,便缓和了口气:“说真的,这回额娘还真的看中了两个女孩儿,姐姐端庄,妹妹贤淑,两人都生得仙女似的模样,额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听说她们两姐妹是您的侄孙女?胳膊肘朝里拐,您当然是越看越喜欢了。皇额娘,这回儿臣也不跟您闹了,这么着,咱们做一笔交易成不成?”福临定定地看着母后,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样子十分认真。
  “额娘可不喜欢你这说话的口气,额娘这不跟你商量着吗?什么交易不交易的,有话就直说吧,额娘就猜到了你还有心里话没说出来。”
  “那,儿臣要是说出来,您能答应吗?儿臣可是已经答应您的条件了。”福临生怕母后从中作梗,不依不饶地又追问了一句,尽管母后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他只有硬着头皮说了:“额娘,我……儿臣挺喜欢四贞妹妹,她单纯、聪明,人又漂亮,儿臣想……”福临话到嘴边却吭哧吭哧地说不出来了。
  不过,从儿子的神态上孝庄太后早已猜出来了,自打一进了慈宁宫,皇儿的神情就与以往不同,人像是刚沐浴似的,满面红光,眉飞色舞的,孝庄太后就犯嘀咕。海中天说的没错,福临这些日子总爱往钦安殿跑,俩个人咕咕叽叽一说就是大半天,有时候在一起舞刀弄剑的,今儿个又一起去南苑跑马,那明天……孝庄太后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和想到的事情!清廷旧制,宫中严禁蓄养汉女,孝庄太后出于政治上的需要违反了这一禁例,别人自是不敢多言,而孔有德的!日部闻听之后更是感激涕零,可谁想到福临这个多情的少年天子会对孔四贞这位汉家女子一见钟情呢?
  “皇儿,快快打消你心中的念头,四贞永远是你的妹妹!”孝庄后连忙声明。
  “妹妹?朕与她非亲非故,是额娘您认她做的义女,既如此,为什么不能让她成为您的儿媳呢?”
  “这……”孝庄后一着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伸手又拿起了烟袋锅子。这根翡翠杆的烟袋锅子曾经为多尔衮所喜欢,每一次他只要一进后宫,她就会亲手为他装上烟叶,并亲手点上火递到他的手上,想不到,事隔多年,自己竟也渐渐的离不开这玩意儿了。
  苏麻喇站利落地倒掉烟锅里的烟灰,装上了碾碎的烟叶末,又点着了递给孝庄后。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轻手轻脚的,目不斜视,福临却看着苏麻喇姑的身影发愣。
  “皇儿,你知道,额娘收孔四贞为义女已经违反了咱们清廷的禁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定南王的旧部如今不更对大清感恩戴德了吗?所以,你不可以娶一位汉人之女为妃,这会招致八旗王公贝勒贝子们以及蒙古各部的不满的。总之你不可以!”
  “额娘,儿臣弄不明白,如今咱们朝里朝外,哪一个地方不是靠汉人撑着?八旗子弟个个不成气候,王府盖得一个比一个高,可本事却一个比一个小,每日上朝,八旗王公们只是例行公事,最为国事*心的是陈名夏、冯诠、傅以渐这些汉人大学士!而在西南边唾,冲锋陷阵一马当先的还是几大汉王!还有洪承畴,他原为内阁大学士,现被派往南方经略五省,他对大清也是忠心赤胆的!至于定南王孔有德死得更是悲壮,举家一百二十多人自焚,只有小女孔四贞幸免于难!作为定南王之女,孔四贞理应得到朝廷的恩笼和礼遇,我立她为妃又有什么不可呢?从政治意义上来看,这不是与将金叶许配给吴应熊一样的道理吗?”
  福临阵阵有辞,显得有些激动,下了炕在屋里四处走动。他将肺腑之言和盘托出,心里反倒觉得一阵轻松。
  “皇儿,你现在倒是越来越会说了。额娘劝你冷静下来,不要感情用事好不好?”
  “我没有!儿臣此刻心里很冷静。”福临转脸看着母后,一字一句地问道:“儿臣实在是不明白,皇额娘为什么不让儿臣有一个美满和谐的婚姻呢?难道说,我不是您亲生的?”
  “住口!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孝庄后忍无可忍,一声呵斥,福临自知说得太尖刻,乖乖地坐了下来。
  “皇儿,你已经临朝亲政几年了,这会儿谁也做不了你的主。可是你得明白,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大清国的皇帝!此前,你任性胡闹,对皇父摄政王极为不恭,甚至做出了掘墓鞭尸的残酷之事。当你尽情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恨之时,可曾想过皇额娘的感受?你不等于是往皇额娘脸上抹黑吗?他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残酷无情,额娘寒心哪!当初,额娘纤尊下嫁还不是为了保全你的皇位?”
  “难道,你们之间就没有相爱的成分吗?别当我是小孩子,宫里的闲言碎语我早就听说了,您这是一石两鸟,一箭双雕!”
  “啪!”福临信口开河说得正起劲儿,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他惊呆了。
  孝庄太后扬着手也一时愣住了。“天神,我打了福临,我动手打了福临?”楞了片刻,孝庄太后慌忙上前要摸摸福临被打的脸:“皇儿,额娘一时气糊涂了,来,让额娘看看!”
  “不用了,额娘,如果您觉得不解恨,就往这边的脸再打一巴掌吧。”福临面无表情,捂着火辣辣的左脸将右脸转了过来,“汤玛法说过,做人要学会忍耐,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就把右脸也伸过去,由他打,您倒是打呀!”
  “你——气煞额娘了!”孝庄后气得直哆嗦,瘫坐在椅子里直喘粗气。
  “是,儿臣任性,无情无义,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儿臣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到底是谁的过错呢?说到儿臣读书吐血,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您早一点把心思放在儿臣身上,早一些让儿臣读书临贴子,儿臣也不至于如此呀?从小,儿臣就没享受过家庭的温暖。整天跟着几个老妈子和一群太监们瞎混,听到的却是您的闲言碎语。对了,听说您与洪承畴也……儿臣佩服您哪,若没有您的庇护,儿臣是穿不上龙袍,戴不上皇冠。可是,这傀儡似的皇帝我做着窝心哪!折寿哪!我恨不得生在普通人家,做一个敢想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男人!谁希罕这金鸾殿?说穿了,儿臣这皇帝,从前是为着多尔衮做的,现今是为了额娘您做的!竖着耳朵听什么听,全给我滚出去!”
  盛怒之下,福临顺手拿起桌上的拂尘就是一阵乱打,宫女们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慌忙退避。
  “你,你个不屑子!今儿个中了什么邪,到额娘这里来撒野?海中天,快去,快去请汤若望来!”孝庄后浑身颤抖着,脸色煞白,欲哭无泪。
  话说完了,火也发够了,福临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看着母后一脸的哀伤,想着自己刚才那尖酸刻薄的话,福临又深深后悔了。他犹豫片刻,走到母后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了:“皇额娘,儿臣惹您伤心了。儿臣有罪,儿臣该死,额娘您就宽恕儿臣吧。”说着拿起母后的手朝自己的脸颊啪啪地抽了起来。
  “皇儿,苦命的儿子!”孝庄后终于忍不住,搂住了福临放声大哭起来。
  等汤若望坐着轿子急急赶来的时候,福临与母后正依偎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呢。
  “好啦,汤大人,哀家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我们母子俩已经商定好了,这事由你来裁决,你认为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这——”汤若望侧身坐在铺着锦缎的凳子上,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他一路上悄悄打听到了这母子俩正在慈宁宫里吵得不可开交呢,怎么眼下又好了呢?
  “老臣恐难以堪当如此大任。若是事关重大,陛下何不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加以讨论?”
  “唉,此事不宜张扬,否则也就不专程请汤玛法您过来了。”福临此时倒显得不好意思了,为了要立孔四贞而与母后大动干戈闹了一场,值吗?他现在性情易变,他自己也摸不透,难道真是中了邪啦?
  “直说吧,福临想立哀家新认的义女孔四贞为妃。汤大人,您说这事行还是不行?”孝庄后语气平和,可双眼却有些红肿,她充满希望地看着汤若望,挂在胸前的金十字圣牌一晃一晃的。
  “呵呵呵!”汤若望轻声笑了起来,白胡子直颤。“原来陛下如此多情,要普施雨露呀。从大的方面说,这是件好事,可是就事论事,却似乎行不通。哎呀,这事倒让老臣为难了。”
  “汤玛法,你是额娘和我最信赖的人。您一向正直善良,实话实说,您就直说吧。朕这会儿也想通了,一切都是缘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福临颇为通情达理的话给汤若望以鼓励,他不再犹豫,侃侃而谈:“照老臣的分析,满汉一家是大势所趋,但满汉联姻似乎还不是时候。大清国的根基还不十分牢固,西南有南明的势力,海上有流寇,内地还有汉人的反抗。听说,中原一代又出现了个神出鬼没的朱三太子,还有,据说前明崇祯帝的女儿也在聚众起事,她现在已成了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独臂女尼,在这种不安定的情形之下,陛下和大清国首先要依靠满蒙自身的力量,要确保满蒙之间的联盟。去年陛下废后一事已经为满蒙之间留下了一个阴影,所以皇上若再行大婚须以满蒙共同利益为重。唉,虽说我身为传教士,没过过婚姻生活,但我对男欢女爱还是了解的,《圣经》里也有这方面的内容,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可是对于陛下,就未免不公平了。陛下已经是上一次失败婚姻的受害者,怎可以再受到这样的打击?可话又说回来,您是陛下,您不是普通人,您无法去追求您的最爱,因为,中国有一句古话,存天理灭人欲。老臣相信陛下不会为了区区男欢女爱而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席话说得两个忠实的听众连连点头,孝庄后满感钦佩和感激之情,福临却是神色黯然,不住地咕哝着:“朕虽然是天子,可朕也是人呀,也有常人所有的七情六欲,让朕整日去面对一个朕不爱的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呀,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陛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说到四贞格格,据说她自幼就定了亲?”
  “是有这事儿,这也正是哀家反对的原因。她从小就由父亲做主许配给了她父亲的偏将孙延龄。只是由于战乱,才一直没有完婚,但不管怎么说,孔四贞已经是孙家的人了。”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福临恍然大悟,抬着脑门子喊了起来:“怪不得四贞妹妹一直在我面前吟这首诗呢,原来——”
  “这孩子真是可人儿,多聪明哪。”孝庄后一听,不由得连连夸着孔四贞。“她这是在告诉你,她已经许配了人家!偏偏你是个木榆脑壳转不过弯儿来。”
  “可,可那孙延龄不是至今没有消息吗?也许,也许他已经战死了?”福临不由得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眉飞色舞了。
  “皇儿,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不,额娘,不是说好了听汤玛法的吗?”
  汤若望看着少年天子表情显得十分地无奈:“陛下,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这汉人极重名节,尤其在婚姻上更是‘一女不嫁二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事即使陛下你愿意,那孔四贞也不会轻易点头的,这样一来反倒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还有,孙延龄是死是活尚未可知,若他还活着,陛下你这事做得不就太不光彩了吗?”
  “去他的孙延龄,朕一剑刺死他。”福临恨得直咬牙。
  汤若望一乐:“我们西洋倒有决斗一说,两个男人往往会因为爱着同一个女人而展开决斗,弄不好其中的一个就会中剑而死,那只是崇高的骑士的爱情,十分浪漫,可惜在中国没有。”
  “汤玛法,你是说我中国人不懂得浪漫吗?等着,朕也许会碰上一件浪漫的爱情故事,到时候你可得改变说法了。哈哈哈哈!”
  福临这一笑反倒弄得孝庄太后和汤若望面面相觑了,这到底是喜还是忧?
  在春寒料峭的时节,景仁宫里传出了一声婴儿响亮的哭声,又愤怒,又清脆,整个后宫顷刻间便都知道了:“景仁宫佟妃娘娘喜得皇子!”
  佟妃疲惫地躺在产床上,原来的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变得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眼睛,原来晶亮乌黑,像是夜空中的灿烂星辰,现在却变得眼神灰暗毫无生气。她长发散乱在胸前,像被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缝里还缠绕着几缕拧下来的发丝。
  呵,十四岁的母亲!
  佟妃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安祥、柔和的微笑,双唇懦动着说了句什么,便沉沉睡去。
  两年以前,年仅十二岁的佟佳氏被选入后宫,成为少年天子身边的一名妃子。其时她的父亲佟图赖奉召回京,世祖皇帝福临亲自设宴慰劳,授其礼部侍郎官职,世职累进至三等精奇尼哈番(即子爵)。佟佳氏应召入宫无疑给佟家锦上添花,年幼的佟妃一心想着如何能得到少年天子的恩宠,以不负家人父兄的期望。可人人都知少年天子性情古怪,独居于乾清宫的东暖阁里,不要说后宫诸殿,连正宫娘娘住的坤宁宫也很少去!
  佟妃自思在这后宫嫔妃彩女如云之中,自己恐一时无出头之日了。难道不是吗?生得天姿国色。百媚千娇的正宫娘娘自倚有才有色,以为坤宁宫是阿娇的金屋、是飞燕的昭阳,却谁知才不敌命,色不如时,终日只是焚香独坐,终霄只是掩泪孤吟!颇有心机的佟妃思前想后,不甘心就这样一日一日只管空度过去,每日里调脂弄粉妆束得花香柳绿,只盼能被少年天子临幸。
  功夫不负有心人,佟妃还真的就盼到了这一天!
  这一日正是莺飞草长的时节,众嫔妃们陪着孝庄皇太后在西苑赏花,一簇簇盛开的芍药花,一株株绽放的海棠花,花香阵阵,芳草萋萋。久居深宫的嫔妃们快乐得像出笼的鸟儿,吱吱喳喳,笑声不断,逗得太后也笑呵呵地合不拢嘴了。
  “孩子们,坐着歇歇吧,走了这一阵子累了吧?”早有太监宫女们在园子里摆好了桌子,放好了仙果茶点。孝庄太后坐在太阳底下,眯缝着眼睛养起了神。多惬意呀,春光明媚,暖意融融,嫔妃们年纪都只十四五岁,一会儿也坐不住,便在草地上斗牌、散步、赏花,乐此不疲,就连皇后慧敏也露出了笑脸。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一匹雪白的骏马上骑着一人,飞也似地向园子这边冲来。嫔妃们吓得尖叫起来,个个花容失色。定晴一看,又都喜出望外!少年天子福临也到西苑跑马来了!
  福临一到西苑才知道太后也来赏花了,便骑着马兴冲冲赶来。“皇额娘,儿臣给您请安了。”
  孝庄太后佯装生气嗔到:“皇儿,知道额娘带着她们在这里赏花,就该悠着点儿,看看把孩子们吓得!”
  福临朝这群花朵般的妃子宫女们扫了一眼,不以为然:“她们都是八旗出身,不会这么娇贵吧?对了额娘,您坐好喽,儿臣让她们来跑马给您解闷儿。”说罢手一招,太监兀里虎将马牵到了太后的面前。
  “额娘您看,这马如何?”
  “嗯,这是一匹宝马呀。”孝庄太后以行家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匹浑身雪白的马儿。这马生得脱促蹄高,竹批双耳,浑身毛发如同白雪剪成一般,油光倍儿亮,十分柔顺。真是个千金买骏,万里嘶风,无价之宝,众妃子们也渐渐的围了过来,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挠首弄姿的,谁不想借机给皇上留下深刻印象呀。
  “喂,你们看好了,这马毛皮雪白,就如同你们的肌肤一般美丽。”福临此话逗得妃子们一阵掩面轻笑,嘿,今儿个皇上可是难得有的好心情!瞧他身长玉立,如玉树临风般地站着,高耸的鼻梁,细长的眼睛,晶亮的眸子这会儿竟是温情脉脉,呀,他真是个风流多情的少年天子!
  福临不用看就知道妃子们在偷偷打量着自己,更是神采飞扬。他内穿黄绫绣花长袍,外披银袍,足登黑色马靴,在花团锦簇的妃子们中更显得英容玉面,风度翩翩。孝庄太后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更是眉开眼笑,心情舒畅。
  “诸位爱妃,朕知道你们久居深宫,难得有此机会,何不骑马走上一回呢?这良驹极温顺,骑在上面,又平又稳,又解人意。要东就东,要西就西,毫不费人驾驭之心。来来,你们哪一位先来跑一回?朕赏她,赏她……”福临、时想不出,只好笑着先搪塞着。
  “你们都听见了吧?跑了马之后就向他领赏,有哀家做主,他不敢耍赖的。”孝庄太后乐呵呵地在一旁怂恿着:“孩子们,你们深宫安享,这些弓马之技怕是生疏了吧?不如趁此练一练吧。”
  嫔妃们说说笑笑地一起向白马拥过来,这马儿立时变得有些紧张,毛发竖起来了,耳朵支起来了,不时地发出低吼,这么一来,嫔妃们又都止步不前了,你推我让谁也不肯上前。
  “姐妹们如此胆怯,那就让我来试试!”随着清脆悦耳的声音,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一晃站到了福临的面前,她面若桃花,盈盈下拜:“景仁宫佟氏,年十三岁,汉军正蓝旗团山额真佟图赖之女。”
  “嗬,朕是要你跑马,也没让你自报家门呀。”福临笑嘻嘻地看着佟妃。她圆圆的脸蛋儿丰腴而娇嫩,一双圆圆的黑眼睛模波流盼,娇憨中透着绵绵情意,似笑似嗔的模样很是动人。
  佟妃脱去浅粉色披风,露出一身合体的粉红旗袍,更显婀娜。她从兀里虎手中接过了马鞭子,用手轻抚着马背,马儿温顺地站着,任她抚摸。然后,佟妃踏上马蹬,一个漂亮的鸽子翻身轻轻跃上了马背,带转马头高举马鞭,将双膝一夹,“驾!”白马放开四啼,啸啸嘶鸣着悠悠扬扬地向前跑去。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白马便跑出了很远。远远望去,只见上边一片红云,下边一团白雪,在如茵的草地上一团团地绽放着,色泽甚为亮丽。转眼间,佟妃又调转马头跑了回来,她端坐在马背上左顾右盼,一脸的得意。将近面前,佟妃只略把双膝一夹,那马便立住不动了。
  福临迎上前去,连声叫好,并亲手扶下了佟妃,四目相对,心中俱是春情荡漾。于是福临只悄悄地说了句“朕今儿晚上临幸景仁宫……”,便羞得佟妃粉颊上频添两朵红霞,连忙点头跑开了。
  当时,正值福临与皇后反目,于是,皇后越是吃醋哭闹,福临就越是频频君幸佟妃,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佟妃便身怀有孕,这下可更不得了啦,她在后宫简直成了众矢之的!
  有一回,伶妃腆着笨重的身子前往慈宁宫去给皇太后请安,刚进院就听见房里传来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她知道是姐妹们都来了,生怕自己来得太晚,便急急走上了台阶。正要推门,却又听见了房里传出的说笑声,当时她的脸色就变了!
  “姑姑,母以子贵,若景仁宫的生下皇子,是不是会立她为后呢?”这是被降为静妃的慧敏的声音,看来,她虽已被废但在太后面前仍然很受宠,血浓于水嘛。
  “未必!”这是孝庄太后的声音,显得有些冰冷,佟妃只觉心里一阵发慌,便又侧着耳朵听着。“皇后是国母,天子之偶,非贵人不足当此!再说,去年废了后,已招致了蒙古四十九旗的不满,这一回,还得从咱们满蒙八旗中立后。满蒙联姻,这是我大清的立国之本哪。佟丫头身为汉妃,皇上对她已经够恩宠的了。”
  “可是,中宫不宜久虚呀。”
  “这个嘛,姑姑自有安排。慧敏儿这回你也会高兴的,新选中的皇后正是你的侄女儿,还是咱们科尔沁家的姑娘!”
  佟妃只觉一阵旋晕,连忙扶住了墙跟。
  “这下好了,看她还张狂!”
  “好啦,怎么着你们也是姐妹,就积点德不要乱嚼舌头了。”大概太后也觉得静妃她们的话有些刻薄,便出面呵斥着。
  此时的佟妃走也不是,进也不是,犹豫片刻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
  “哟,佟妹妹来啦,您挺着肚子怪不方便的,还这么孝顺不忘了给太后请安,啧啧,真令人钦佩。”静妃两片红唇灵巧地嚅动着,像只鹦鹉鸟似地吱吱喳喳说个没完。
  佟妃勉强朝静妃笑着,朝着孝庄太后就要盈盈跪下。
  “哎哟,可使不得!皇上都免你跪拜了,也就不用再跪哀家了,快坐下说话吧,别动了胎气。”孝庄太后笑吟吟地,目光中透着慈祥。愈是这样,佟妃心里愈不是滋味。人前人后的太后对自己是两种态度,难道她也怨恨自己勾引了她的儿子而冷落了她的侄女?
  尽管如此,佟妃仍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躬自朝太后略一施礼,故意腆着大肚子从静妃面前缓步走过,一边回答:“皇额娘放心,天家恩重,妾妃决不敢稍有闪失,必当恪守胎训。”
  “佟妹妹,你临产的日子快了吧?这下宫里可热闹了,又是一个双喜临门。姑姑,到时候您可得破费些,孩儿们要来讨赏钱哟。”
  “对,对!慧敏说得不错,好事成双嘛,少不了你们姐妹的赏钱。”孝庄太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可佟妃却觉得透心的凉,她如坐针毡,别扭极了。
  “佟姐姐,”田贵人笑嘻嘻地瞅着佟妃:“告诉你吧,咱们就要有一位中宫娘娘了,姐姐猜会是谁呢?”
  “我……我,我真的猜不出来。”佟妃只觉得嗓子干涩像是被鱼骨头卡住了似的,自觉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哟,姐姐,你别哪儿不对劲儿吧?瞧你面色发白,嘴唇都有些发青了!”田贵人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嗐,你们就别捉弄佟丫头了,怪可怜的。皇上今儿上午下了旨,选的还是科尔沁的姑娘为皇后,大婚日子订在今年的元月十六。”
  “她呀,是咱们皇太后的侄孙女,静妃的侄女!”田贵人又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
  佟妃的脸色更白了,觉得脊背上有阴风吹过,全身竟有些颤栗了。她起身离坐,闪了一个趔趄:“妾妃先向太后道喜了!妾妃觉得身子不舒服,想先行告退。”
  “那就回吧!眼见你临产的日子快到了,就不要天天来慈宁宫了,回去好好歇着,回头哀家让弄些滋补的参汤给你送去,啊?”
  佟妃不知自己是怎么出了房门的,她只觉眼冒金星,两腿像灌了铅似地沉,她连忙扶住了房檐下的红柱子,喘息着。
  “嘻!她真是坐不住了吧?明着是来向太后请安,实际上是来打探消息的,这会儿她总算死心了吧!”
  房里又传出了静妃与田贵人那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声音还挺大的,似乎是要让外面的人都能听得见。佟妃气得浑身直哆嗦,觉得胸口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还当自己能爬上去呢,不就仗着自己肚子里有货吗?这正宫娘娘的位置一直都是咱们科尔沁族姑娘的,别人可休想!”“癫蛤膜想吃天鹅肉,没门儿!”“嘻嘻!”“咯咯!”
  佟妃当晚就卧床不起了,敬事房的太监以及几名御医被连夜召进了景仁宫,萨满太太们跳了一夜的神,腰玲叮哨,皮鼓咚咚,伴着佟妃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呻吟声,景仁宫乱成了一团
  “皇后,皇后娘娘进宫了,妾妃得去迎,迎驾!”沉睡中的佟妃身体突然栗栗颤动起来,喘息促急,没有血色的双唇连连嚅动着,含混不清地嚷嚷起来。
  “孩子,丫头,我是额娘呀,快睁眼看一看吧,别吓唬额娘呀!”佟夫人在床边轻轻摇动着女儿。
  “额娘……女儿恐怕被梦魇了。”佟妃睁开了眼睛,神情十分疲惫。
  “我的儿,苦日子你总算熬出头了,来来,额娘扶你坐起来,吃一碗红糖鸡蛋水,补血又养颜。”
  佟妃只勉强吃了两口便摇了摇头,两眼呆呆地出神。
  “我的姑奶奶,你发的哪门子楞呀!”佟夫人爱怜地给女儿掖紧被角,趁着使女出去的空,悄声说着:“乖女儿,这回可给你阿玛露了脸了,咱们佟家要交好运啦!”佟夫人眉飞色舞很是开心:“你生下了三皇子,母以子贵,说不定皇上和太后一高兴,就会册封你为正宫呢!”
  “额娘!”佟妃的表情充满了痛苦,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哎哟,我的儿,做月子可哭不得呀,否则日后眼睛见光就会流泪发红,快别哭了。”
  “皇儿呢?”佟妃抽泣着问。
  “这你就别*心了,由好些个奶娘、嬷嬷伺候着呢,小人儿吃饱喝足了就睁着眼珠子四下看着,可精神着呢。”
  “那……就好。”佟妃被母亲唠叨得有些心烦,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但她却一点儿也不想睡。尽管她涉世不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自幼就听惯了母亲的教诲和开导,所以入宫后对自己的地位十分敏感。自中宫皇后被废之后,少年天子更懒得到后宫走动,佟妃自忖每日装束得花香柳绿,毕竟无人看见,打点的帐暖衾温,仍旧是独自去眠,心中未免怅然,她常常在半夜醒来,悄悄跪在观音像前——这是她去庙里进香时花钱请来的——祷告送子观音保佑自己能有继立之希望。这只是她心中的小秘密,不用说,后宫里的其它嫔妃们也都有这种愿望,这就要看谁的运气好,有造化了。没想到,送子观音显灵了,少年天子忽然就迷上了佟妃!十三四岁的毛丫头转眼间要当母亲了,这真让她又惊又喜又羞又怕!从此以后,佟妃的心里只关心三个人:皇上、太后和尚在腹中的小皇子。只要皇上对自己宠爱依旧,只要自己能产下龙子,那这皇后的位子离自己不就很近了吗?可谁知好景不长,多情的天子又移情别恋,天天陪着所谓的格格孔四贞说话解闷儿,看那样子过不久就要立孔四贞为妃似的!更大的打击是佟妃在慈宁宫听到了皇上即将再次立后的消息,这简直让她绝望!现在,生了皇子也无济于世了,这不公平呀!
  佟妃紧闭着的眼睛里又溢出了泪水。母以子贵,现在,她只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亲生儿子身上了。当初,皇太后不也跟自己的命运差不多吗,现在她不是早熬出头了吗?
  “母以子贵,母以子贵……”佟妃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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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27
29.南北党争满汉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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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上喊着满汉一家,实际上,顺治也明白,他这不过是在邀买人心。不过,对于那些娇滴滴的汉家女儿,他倒真想和她们做成一家呢……

  南城里有一幢典型的江南风格的园馆,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粉墙朱门,门媚上悬着一块黛色大理石匾,刻着两个烫金大字“顾园”。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两个文士装束的人手持折扇,谈兴正浓。稍年轻一点的男子穿着满式无领长袍,罩一件驼色绣花马褂,衣角下还系着一只五彩的荷包,显得文质彬彬,他是顾园的客人、当朝的内院大学士陈名夏,另外一位身长须白,穿一袭蓝衫的人则是主人龚鼎孳。
  “时光飞逝,三十年前,你我一同金榜题名,同朝为官,而如今……”陈名夏原本微黑的面孔显得很黯然:“说起来,还是老兄你自在呀。当朝天子性情乖僻,喜怒无常,我总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唉!”
  “依我看,见好就收吧。老弟你做人太诚实,又一向说真话,这一套在官场上行不通呀,你总是不听,万一惹恼了皇上,那后果就……”
  “狗改不了吃屎,我就这秉性,如果皇上真的是位明君,他就能分辨是非曲直,好歹忠奸了。也是,朝廷里由满人做主,根本不把咱汉宫放在眼里,皇上也是满人,哪有胳膊肘向外拐的道理?唉,这满汉关系难处哇!更不用说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汉人百姓了。芝麓兄,你现在是无官一身轻,终日饮酒醉歌,手里又有使不完的闲钱,转眼功夫便造了这片风景秀丽、重楼迭院的园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似乎就是专门说你的。你可听说过这么一首反映百姓疾苦的诗,叫做《煮粥行》?”
  “瞧你这话说的!芝麓再怎么自在逍遥,对尤侗的这首诗也有所耳闻呀,再说我这顾园差不多成了江南故旧来京投亲访友的落脚之处了,我常可以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江南的倩影,唉,看来是今非昔比呀!一代不如一代!”
  龚鼎挛说罢捋着花白的长须轻声吟了起来:
  
  去年散米数千人,今年煮粥才数百;
  去年领米有完衣,今年喂粥见皮骨。
  去年人壮今年老,去年人众今年少。
  爷娘饿死葬荒郊,妻儿卖去辽阳道。
  ……

  “芝麓兄,你知道吗,老弟前日上朝的时候对皇上奏了一本,洋洋洒洒数千言,但其精辟之处却只有十个字: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皇上当朝就夸赞我敢于直谏,是个忠臣哩!”陈名夏微黑的脸上这会儿泛着红光,显得很兴奋。
  “怎么,你竟敢当廷说出这样的话,就不怕——”龚鼎孳心里一哆嗦,脸色都白了。
  “何须如此惊怕?放心,此事不会株连到你的!哈哈!”陈名夏满不在乎地开着玩笑,讲述了连日来朝中发生的事情。
  一日皇帝亲临内院,阅读《通鉴》。在读到唐朝武则天之事时,皇帝看着一旁侍读的大学士范文程、宁完我、冯诠以及陈名夏等人问道:“在朕看来,唐高宗勾引父皇身边的才人武媚,并册立为后,实为无耻之甚。武媚毕竟为女流之辈,其所做所为不乏种种秽言,朕并不欣赏此人。”
  大学士们见皇上已有高见,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依尔等看来,自汉高以下至明代以前,以何帝为最优?”
  范文程捋着稀疏的白胡子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福临看着他,眉间已透露出几分不满。这位三朝元老已经快六十岁了,因为他曾一言定大计,为满洲取天下立了大功,所以很受少年天子的信赖,可渐渐地,福临发觉这位饱学的大学士越老越圆滑,明哲保身,不愿意再抛头露面了,难道他是真的老了?
  “据卑职看来,汉高、文帝、武帝、光武、唐太宗、宋太祖、明洪武等俱属贤君。”大学士宁完我朗声回答着。这位三朝老臣,出身虽然卑下,并且身在满洲三十多年还“不熟满语”,但他对少年天子以及满洲贵族之好恶却心里有底,积累了二十年的从政经验,很得少年天子的赏识。
  “而其中最优秀者为谁?”福临穷追不舍。
  “唐太宗似过之。”
  “岂独唐太宗?卑职以为历代贤君,莫为朱洪武。”陈名夏不以为然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宁完我拿小眼睛定定地瞅着他,嘴角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位汉青大学士,对一向恃才倔傲的陈名夏非常忌恨。其实又何止宁完我一人?陈名夏自受顺治帝重用以后,力图恢复或酌用某些明朝旧制,而用人时一般又偏爱江南籍故人,所以常与墨守关外旧规的满族贵族抵晤,而以冯诠为首的北方籍汉官也多与他不和。
  “嗯,朕也是这么想的。”少年天子的话令陈名夏甚为得意。一年多来,陈名夏时常被皇帝应召入宫筵宴,并几次获赐朝服等恩赏。有一回在内院,少年天子与诸满汉大学士畅谈治国之道,陈名夏不时地奏述,侃侃而谈,甚称帝旨,君臣二人海阔天空议论了半个多时辰。而在场的范文程、宁完我、洪承畴、额色黑、陈之透等五位大学士皆被冷落在一旁。这一回,陈名夏又是独蒙帝宠,怎能不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福临兴致勃勃,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名夏:“天下何以治,何以乱,且何以使国祥长久?”
  陈名夏不假思索地对答道:“皇上如天,上心即天心也,天下治平,惟在皇上。”
  “既是如此,其道如何?”
  “陛下可曾听过一首正在江南民间传唱的小曲,名日《煮粥行》?”
  “嘿!你说的是这首诗呀!”福临一拍巴掌,连声说道:“这诗一唱三叹,写法很是生动形象,属于乐府诗一类。告诉你吧,朕非但知道这首诗,而且正令宫里乐工们弹唱哩。过些日子等她们唱熟了,朕就带你们一起去听听,这样才会品悟诗文的意趣呢。”
  少年天子居然对这首揭露清廷的圈地法和逃人法的小诗大加赞赏,并且令人谱谱要在宫中弹唱!冯诠与宁完我等人一脸的茫然。“皇上这是怎么啦?这可是一首嘲讽大清的诗文呀!”
  “陛下,卑职以为这首诗不宜在宫中吟唱。”冯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少年天子的表情。“这分明是对大清朝的不满嘛!”
  “依卑职之见,此首诗的作者长洲人尤侗是居心叵测,他是要在民众中制造混乱!作为一名小小的技贡,官职低微,可能是致仕无门才愤世嫉俗,满口胡言的。皇上,此诗对大清的威严没有益处呀,何以要吟唱呢?依卑职之见,应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尤侗打人大牢,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人再敢吟唱他的诗文了。”
  “不然!”福临摇着头,看着冯诠和宁完我:“这不正反映了我大清政治的弊端和百姓的疾苦吗?尤侗写的是事实,反倒有助于朕了解天下之事,朕倒是很欣赏他的人品和才华。”
  皇上这么一说,大学士们不再争辩了,陈名夏心中窃喜:嘿,这少年天子还真是个关心百姓疾苦的明君!我不如趁着皇上高兴,再进一言……
  
  去年散米数千人,今年煮粥才数百
  去年领米有完衣,今年啜粥见皮骨
  ……

  少年天子竟有滋有味地哼唱起来了,大学士们不得不附庸风雅,和着拍子,轻声附和着。
  
  小人原有数亩田,前岁尽被豪强图。
  身与庄头为客作,里长尚索人丁钱。
  庄头水涝家亦苦,驱逐佣工出门户。
  今朝有粥且充饥,哪得年年造官府?
  商量欲向异乡投,携男抱女充车牛。
  纵然跋涉径千里,恐是逃人不肯收。

  “哎呀,四海苍生,皆朕赤子。近来中原直隶一带水潦为实,人民困苦,饥饿流移,深轸朕怀。朕即位十一年来,笃求治理,而治效未臻,切为民谋,而民生未遂,彊围多故,征调繁兴,水旱频仍,流离载道,皆朕不德之所致也!”
  见皇上如此自责,陈名夏心里万分激动,猛然跪在皇上的脚前,不顾一切地说道:“陛下明鉴!要得天下安,留头复衣冠!”
  “什么?留头复衣冠?”福临一下子怔住了,睁着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定定看着陈名夏。
  “你、大胆,放肆!这发令乃大清区别于前明王朝的一种标志,你竟敢坏我大清祖宗之法?”宁完我义愤填膺,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睁得溜圆。
  “陈名夏,你也太狂妄了!”冯诠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陈名夏,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陈名夏并不理会宁完我、冯诠等人的冷嘲热讽和怒目相对,满怀期待地看着皇上:“陛下明察,陈名夏一心为着大清的江山社稷着想,不忍看着陛下如此痛苦自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嗯,与其才高而不思报国,不如才庸而思报国之为愈也。”福临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此事容议事诸王、贝勒、大臣及会议各官再议具奏。”
  少年天子甩手出了内院。几位大学士们一直等皇上的御辇进了午门,这才起身松了口气。
  “陈大人胆气令人钦佩,只是……不妥吧?”范文程理了理衣帽,向几位一拱手:“老夫先行一步,失敬失敬!”
  “老滑头!”陈名夏在心里说着,低头想着心事。看天子的态度,也不知是福是祸?
  “哼,得意便妄形,各位,咱们可得留点神,走走,上前门楼子喝茶去,我请客!”冯诠拉着宁完我,边说边朝外走,额色黑迟疑了一下,跟了上去:“算我一份!”
  听完了陈名夏的叙说,龚鼎挛指着胡子半晌没有言语。
  “好啦,芝麓兄,我知道你为人处世一向谨慎,我也不是个二百五呀。皇上一向鼓励我们臣子直言进谏,只要没有私心,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着想,皇上肯定会明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那,你敢说你没有结党营私,重登南党领袖宝座的想法?”
  “嘿嘿,咱们东林党人以及江南文人原本就比那些有才无德、善于阿谀奉承的阉党以及满洲籍的文人们高出一筹嘛。想我江浙一带,人杰地灵,物华天宝,自古就是名士辈出的地方呀!”
  “话虽如此,可现在是满人和阉党占上风,唉,风水轮流转。不提了,走,走,到厅里去喝几盅。”
  “嘿,我还真是觉得饥肠辘辘的了。这会儿嫂夫人也许早就置好了酒菜等着咱们呢。”陈名夏与龚鼎孳边往回去,边说着:“芝麓兄,依我看,朝廷还就缺不得咱们江南才子名士。满洲以武功得天下,国体官制尽都承袭明制。倘若没有我们这些久游宦海历事二代的熟请礼法之人为之辅佐,那大清岂不是成了一匹没人驾御的横冲直撞的野马了?我琢磨着,皇上这阵子常常以‘满汉一体’谕示诸臣,这岂不是你我汉臣之福音吗?没准儿,你芝麓兄复出有望呢。”
  “哎,这些日子我也已经习惯了,心如止水,就这样悠哉悠哉地打发余生我已满足了。有道是情场得意,官场失意嘛!”龚鼎孳这么一说,陈名夏哈哈大笑起来。
  客厅里早已布置好了一个精致的茶座。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紫砂茶壶里泡着碧青的黄山云雾茶,几上摆着各色干鲜果
  “夫人在哪里?酒菜备齐了没有?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哪?”龚鼎孳摆起了主人的架子,向伺候茶点的使女问道。
  “哟,两位老爷遛弯子回啦?快些快些,摆桌子上菜!”
  珠帘一挑走出了袅袅婷婷的顾眉生,她满面春风说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脆生生十分悦耳:“今儿个陈大人光临,妾身怎敢怠慢呢?这不刚着下人从‘东来顺’买回了一只做得八成熟的烧鸭,作料、面酱都配好了份儿,只等您二人一落坐就吩咐开炸。这烧鸭要趁热吃才有滋味,又酥又香,回味无穷。”
  “哟,这么说我倒是很有口福唆?哎,我说夫人,记得刚进府的时候您穿的是一身浅粉色的罗裙,头上挽个高高的发髻,是一身前朝官宦贵妇的装束,怎地这会儿又摇身一变成了满洲贵妇了?”
  顾眉生格格笑着,乜斜着陈明夏。“陈大人好厉害的眼神儿!也不怕传到尊夫人的耳中您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鼎孳,怎么见了我这身打扮也不夸几句?”说着,顾眉生朝丈夫一笑,眼波流转,自是有万种风情。
  “哈哈!芝麓兄,这话可让你说着了,真个是情场得意,官场失意!横波真乃仙人,芝麓兄艳福不浅哪!”
  “真拿你没办法,今儿去碧玉寺上香,明个去前门听戏,眉生呀,你真是个乐天派!老弟,你说有这么一个天生尤物伴着,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龚鼎孳笑眯眯地说笑着,眨着眼睛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夫人。原来,顾横波趁他二人散步的时候,又换上了如今时兴的满洲贵妇的旗装——银红色绣着金菊的旗袍,围着一条长及衣据的白丝巾,衣襟上别着一个金丝线绣的香荷包。头上戴一大朵大红绢花,乌发用金丝点翠的发箍束在了脑后,脚蹬着粉色闪金光的高底花盆鞋,这身打扮使得顾横波更显得婀娜妩媚。
  “横波,你这手里还少了根烟袋杆。满洲的贵妇们可是整日烟袋杆子不离手的。给!”龚鼎孳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镂花玉嘴儿烟袋杆,要递到顾横波的手上。
  “去,你真当我没见过世面哪?”顾横波嗔道,将龚鼎孳的手一推,从衣襟里拿出了准备好的一只乌木细长杆的烟袋:“看,这是什么?这烟袋嘴儿还是金的哪!”
  三个人又是一阵说笑,然后才一起落座。顾横波坐在下首,亲自为龚、陈斟酒,桌子上虽无凤髓龙肝,也都是山珍海味,顾横波还专门吩咐上了几道江南风味的菜肴,宾主言语投机,气氛十分融洽。
  “嘻嘻!”“哈哈!”慈宁宫里一派檀板轻敲、歌喉宛转,孝庄太后和两位太宗的嫔妃——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以及太祖皇帝的寿康太妃,在许多福晋命妇的陪同下,正兴致勃勃地看戏。
  宫里的戏班子抽调的是各宫里长相俊俏、扮相俊美而且嗓子又好的太监,年纪大的有四五十岁,小的十几岁,都经过了一定的训练,有唱花脸的,有唱旦角的,有的武打功夫了得,有的则学会了吹萧、拉胡琴和敲锣打鼓。太监堆里也是“人才济济呀”。
  这是一出猴戏《蟠桃会》,火眼金睛的孙悟空跟头翻得令人眼花缘乱,引起了台下一片叫好声。众多的小猴子们也是活蹦乱跳,满场子撒欢嬉闹,个个机灵可爱,乐得孝庄太后,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等几个老太太合不拢嘴儿。
  “看见没?那边那只抓耳挠腮的小猴子是景仁宫里的德寿,旁边的那只老猴子是储秀宫里的顺昌,咦,今儿个挑大梁演这美猴王的是哪个宫里的?瞧他一双黑眼珠子滴溜直乱转,一笑还露着俩酒窝儿呢。”
  “禀母后,这孙悟空仍是由皇上的跟班太监养心殿的总管兀里虎扮的。臣妾原以为他这人细皮嫩肉,说话又嗲声嗲气的,嘿,没想到他还真把孙猴子给演活了!”说话的是新皇后的亲妹妹淑惠妃,而皇后则不声不响地看着戏台子,眉宇间似乎有一股子淡淡的哀愁。
  “万—岁—爷—驾—到!”宫门外太监拉长了声音一声禀报,慌得正在看戏的各宫嫔妃和福晋贵妇们纷纷离座,起身向后退避,跪地恭迎皇上。
  福临一出现在慈宁宫,除太后以外的所有人立即跪倒,福临对此习意为常,恭恭敬敬地低头向母后问安,然后对着众人一声轻轻的“起”,那些打扮得美艳如花的贵妇人这才直挺挺地站起来,悄悄地坐了下来。
  戏台子上的大幕落下来了,锣鼓家伙敲得格外热闹,福临笑了,坐在了母后的身旁:“皇额娘这里可真热闹呀,差不多把各宫里的主位都聚在了一起,皇额娘,您倒是像天宫里的王母娘娘一般,看看,有这么多的嫦娥仙女陪着您。”
  孝庄太后欣慰地笑了:“皇儿,这话可是你说的。既是宫里有那么多的嫦娥仙女,你还不知足吗?看看,她们哪一个不是生得明眸皓齿,羞花闭月的?”
  福临的眼光无意中与皇后相遇,他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眼神。孝惠章皇后姐妹在他对母后由怨生恨,对孔四贞眷顾殷殷的时候被选入宫,尽管太后对这一对姐妹花百般呵护,疼爱有加,但在少年天子的眼中,她们不过是摆在后妃位置上的牌位罢了。这位新皇后,性情倒是挺温顺的,不似前一个皇后那般生性妒忌,又刁钻奢靡,可是新皇后却没有足以吸引福临的欺桃赛杏般的容颜,福临一见了这个人高马大的新皇后便心生厌恶、没办法,即使像前一位已被打入冷宫的皇后慧敏那样,容颜秀丽,仪容出众,但皇上的心偏偏不在她身上又有什么办法?
  皇后之位虽不如帝位那样尊贵、重要,但也不可久虚,就如一家之中有父又焉能无母,否则,那将意味着乾坤失调,国体不稳。因此,当那位被打入冷宫的前皇后——现为静妃的博尔济吉特氏脸上的泪痕未干之时,皇太后又自作主张为儿子选立了新后——蒙古科尔沁贝勒淖尔济的两位女儿同时被接进宫中,并同时被聘为妃,一个月后,姐姐被册封为皇后,即孝惠章皇后,妹妹则被册为淑惠妃。按姻亲辈份论,淖尔济是孝庄太后的侄子,这两位妃子自然是太后的侄孙女了。此外,少年天子尚有静妃(废皇后)、康妃(即佟妃,生下三皇子以后被赏进号为康妃)、淑妃(皇后之妹)、恪妃(汉吏部左侍郎石申之女)、贞妃、恭妃、端妃以及庶妃数名,还有嫔、贵人、常在、答应等无定数,分居东西十二宫。后宫之佳丽,皆出自各门经过层层筛选,可少年天子对她们竟都看不上眼,奈何?
  “皇兄,别发愣了,这几位姐姐你不是天天见吗,怎么这回子倒像是眼睛不够用了?”孔四贞笑嘻嘻地插了话。如今,福临另立了皇后和后妃,她对这位少年天子也就没什么顾忌了,加上皇太后的宠爱,孔四贞整天快活得像只花喜鹊似的。
  “贞妹,手里吃得什么果子?怪香的,拿来给皇兄尝尝。”
  “这——”孔四贞眼波流转,将手心里的几枚松子仁朝福临面前一伸,忙又缩回了手,笑道:“这是女儿孝敬给皇额娘的,还轮不到您呐。嗯,有了,你把手伸过来呀,”孔四贞转身向一位女子说着:“皇兄要吃你手心里的松仁儿,还不快把手伸过来?”
  孔四贞不由分说一把扯过了这女子的左手,格格笑道:“皇兄,额娘,你们看姐姐这手简直绝妙无双,无与伦比呢!”
  “四贞,莫要胡闹!”董鄂氏乌云珠轻声呵斥着孔四贞,同时忐忑不安地抬头看了福临一眼。
  “好甜美的声音!这女子竟说的是清清爽爽、抑扬顿挫的汉话!这可真奇了,她是哪个宫里的?”福临不觉耳目一新,精神为之一爽,目光急切地抬头看去,天,他们的目光就这样接触到了!
  董鄂氏乌云珠面颊鲜红,慌得一低头,露出了白生生的粉颈,衬着一片乌云似的鬓脚,越显得黑白分明。她是个满洲打扮,髻儿高高的,鬟儿低低的,戴两朵粉色大绢花,颤颤悠悠的别有一番风情。此刻她分明感觉到了少年天子那双肆无忌惮的眼睛正在打量着自己,更加心慌意乱,春葱也似的纤手,松松地捏着一方粉色手帕。
  “皇儿,额娘忘了跟你介绍了,这董鄂氏唤名乌云珠,是你十一弟的福晋,跟皇后和淑妃她们姐妹一同入选的秀女,被大妃娘娘相中,抢先了一步做了儿媳妇……”
  福临的头脑中嗡地一声,额娘的话他听不清了,他只觉得浑身冰凉,冷透了心,十一弟博穆博果尔是自己的小弟,今年才十四岁,他怎么就有这么好的福气?怎地在这乌云珠面前,其他的嫔妃就失去了光彩?真的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呀,瞧那皇后,孤傲地坐着,挺着身板,目不斜视,像一个老古董。她的妹淑妃,原本倒也娇小可爱,可这女子总是饶嘴饶舌的,性情有些像静妃,福临不喜欢这种过于招摇的女子。至于康妃,她倒是有功在身,生下了三皇子,如今是景仁宫的主位了,可是她如今怎地也变成这样俗媚了呢?一心迎合着自己不说,还时不时搔首弄姿的,真是自作多情!原先例没怎么注意,怎么袄褥之后倒生了一脸的红斑?难看死了。
  “哐哐哐,当当当!”又是一阵锣鼓响了,新的一出戏开场了,福临的思绪被打乱了,心不在焉地朝戏台上看着。
  宫里的戏班子倒也会赶时髦,前门大戏院里刚上演过几场的《南渡经》,这会儿也被他们有板有眼地搬进了宫里。
  “皇儿,别傻愣愣地干坐着呀,喏,这些是北边刚送来的奶油炒松子,还有糖炒栗子,吃呀。对了,皇儿喝些什么呀?”
  “随便。”福临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胡乱拿了一颗果子,又恐扫了母后的兴,便补了一句:“额娘茶盅里的茶不错,叶片毛茸茸的,茶汤碧绿带着清香,可否也给儿臣斟一盅?”
  “嘻!皇兄果真是慧眼识——茶汤!”孔四贞顽皮地一笑,用手推着乌云珠:“快些呀,皇兄要喝你亲手斟的香茶呢。”
  乌云珠迟疑了一下,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一把古色古香的陶壶,左手拿一只同样质地的茶杯,轻盈地走到福临的面前,稍稍行礼,然后动作轻柔地向杯中注入了淡绿色的茶汤,清亮清香,令人赏心悦目。
  “请皇上尝新。”乌云珠朱唇轻启,露出一颗颗洁白如玉的贝肯。
  “嗯,好茶,好茶!茶好人更好,妙,妙!”福临轻呷一口,立即赞不绝口,目光从茶杯上看着乌云珠。
  “启禀皇上,这茶叶是明前茶,这水是去冬从松针、竹叶上扫下来的雪水,贮到今日甘醇无比,水滚三道方用来煎茶,这是臣妾随一位茶艺老人学得的,献丑了。”董鄂氏大大方方,娓娓道来,听得福临如痴如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位笑靥如花的俏佳人,不觉心施摇荡……
  “好,好!这些南蛮子也该被煞煞威风了!”“哎哟,如此场景,真令人羞愧难当!”场上的戏的确引人入胜,引得嫔妃们一阵议论。
  “哼,岂有此理!”不料,少年天子却悖然大怒,拍案而起:“污秽如此,焉而入目?大胆的奴才,不得好死!”福临一声令下,立即冲上去一队卫兵,将舞台上正满头满面污血的两名太监押了出去。
  宫里乱了套了,嫔妃福晋们吓得哆嗦一团,这少年天子的脾气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刚刚还是谈笑风生,怎么转眼间就大吼大叫地变了脸?
  “回吧。”孝庄后轻轻叹了口气,朝一旁的福晋嫔妃们一摆手,她们便如同遭遇大赦似地,慌慌张张退了下去。
  “皇儿,你又何必大发雷霆?那戏里面写得汉宫龚鼎孳与陈名夏不就是那样的人吗?见风使舰,有奶便是娘,汉人们都瞧他不起,所以才让他们狼狈地钻到秦桧老婆王氏的胯下,弄了一鼻子一脸的血污。”
  “可是,当着众多嫔妃福晋的面,弄出这样的场面来终究是不雅呀。”福临也不清楚自己刚刚哪来那么大的火,此刻他扫了一眼冷清清的院子,未免有些扫兴。“唉,都怪自己一时兴起,不知有没有吓着乌云珠?她对自己会怎么看呢?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
  “皇儿,随额娘到房里坐吧,额娘让人给你弄些好吃的。”孝庄太后从椅中起身,有些疲惫的样子。
  “不啦,额娘也该歇着啦。儿臣还惦着朝中的一个案子,这就回了。”福临没有像往常那样陪着母后再说笑一阵子,而是心事重重地走了。孝庄太后愣愣地站着,自言自语道:“这孩子,今儿个又中了什么邪了?”
  卯初三刻,紫禁城里仍是一片灯火辉煌。内廷的正门乾清门里一片忙碌,议政大臣们的八抬大轿已经陆陆续续地停放在两侧,身着朝服的议政王大臣们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地鹊候在乾清门两侧。东方的霞光映在了乾清宫那巍峨庄严的宫殿上,那凌空翘起的飞檐邸吻上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
  宫门、廊庑、过道两旁站着身着黄马褂的佩带仪刀、弓矢的侍卫,个个精神抖擞。几名红衣太监在乾清门铺上了红地毯,又有条不紊地设了宝座,张开了黄伞。御座前左右稍远处放着几只香儿,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炉里焚着檀香,香烟线绕,乾清门的气氛肃穆、威严。随后,传来了御前太监女人般尖声尖气的叫声:“万—岁—驾—到!”
  今天是少年天子福临“乾清门听政”之日,在乾清门设宝座,内院各部奏事大臣等齐集于乾清门外廷院内,依次上奏折或口奏,然后由皇上做出决策,并告之奏事官员,这样“乾清门听政”才告完毕。
  乾清门是后三宫的正门,座北朝南,门前是广场,此刻早已跪着一排又一排的满汉文武大臣,他们头顶上的红顶子在霞光中熠熠生辉,红彤彤的一片,很是赏心悦目。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免礼平身!”
  “各位大人有本访奏,无本退朝!”御前总管太监吴良辅又是一声响亮尖细的嗓音。
  “汤玛法,你怎么又行跪拜?看坐!”
  少年天子这一声格外的问候和恩宠令汤若望十分激动,霞光中他的面孔红红的,白发白须和一双闪着荧光的蓝眼睛格外的引人注目。福临不由得微微一笑。
  “嘿,今儿一早皇上的心清不错呢。”“可不,瞧他嘴角还挂着笑呢,是个好兆头。”群臣们如释重负,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谢……皇上恩典。卑职以为……不妥。”汤若望人一激动,汉语说得也不流利了。
  福临有些不快,瞥了汤若望一眼:“坐!”汤若望不敢再犹豫,如坐针毡似地象征性地将屁股贴在了方登的一角,嘿,这滋味可真不好受哇!堂堂大清的天子乾清门听政,他汤若望怎能与皇上平起平坐?叔王济尔哈朗正腆着肚子站在自己的眼前,以他的资历和威望朝中谁人能比,难道他也要跪在自己的面前上奏?
  “朕自亲政以来,即主张各衙门奏事,满汉大臣并重,尔等不论满人抑或汉人,不论大小臣工,皆朕腹心手足,理应一视同仁。何况我满洲高官只善骑射,仅会清语清文,对中原王朝的历史、制度、典故、人文知之甚少,不利于处理纷繁复杂的部务。故此,朕力主满汉一体,满汉一家,鼓励汉臣进言,提倡满汉群臣同心同德报效朝廷。然而,由于权力之争和见解不一,以及明季党争之延续,有些不自量力的汉官居然声称‘部院衙门应裁去满官,专任汉人’的建议,真是岂有此理!”
  少年天子“啪”地一声,掷下一件奏本,朝臣们心里一紧,又都不苟言笑了,大学士陈名夏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抬头看着黄伞下一脸威严的天子,心中一凛:“乖乖,大事不妙哇,今儿一早起来右眼皮就扑扑跳个不停,上朝之前已经上了三柱香,怎地不管用?难道真有大祸临头了?”
  “啪!”少年天子又朝红地毯上扔下了一份奏本,这是前两天除名夏擅自召集内院二十九名汉宫议事的奏本。
  “陈名夏,你可知罪?”
  “臣知罪,请皇上开恩。”众目睽睽之下,陈名夏慌了神,黑脸变得灰黑没有血色,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明党之弊,历朝视为异端,不想竟再现于本朝!哼,分明是你们这些汉官心中不满,故为乘违。历朝不能容,本朝又岂能容?”
  “皇……皇上圣明!罪臣并无他意,只一心为大清社稷江山着想,臣一心一意祈盼大清长治久安!”
  “住口,休得狡辩!‘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这就是你的长治久安之策?你分明是痛恨我朝削发,鄙陋我朝衣冠,蛊惑明绅,号召南党,布假局以行私,藏祸心而倡乱!”
  福临满腔愤怒,双目炯炯,御案拍得“啪啪”作响。
  “皇上明鉴!立朝纲,重法治,实乃百年大计,万世基业!如今八旗贵胄霸占民田,大肆圈占上地,私养牲畜奴婢,已招致民怨沸腾。而天下未定,边疆多事,皇上若不当即立断,只恐千里皆起乱荫,焉能长治久安!”陈名夏带着哭腔,声音颤抖着大声为自己辩解着。他侥幸地想,往常在内院也有与皇上辩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每一次皇上不都最终变得心平气和了吗?这一回,只要自己将心里所想的全说出来,皇上就会谅解的,这少年天子实在天资聪慧过人啊!
  “无耻小人,又玩起了哭哭啼啼老一套的把戏,前明官吏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福临一声冷笑,右手习惯地摸着唇上的胡子——其实这还只是一撮淡黄的小绒毛,福临时不时地总爱摸上一把,也许他希望能像个大人似地早一天长出浓黑的威严的胡须。
  当初福临亲政之时,陈名夏因怕受多尔衮重用而遭牵连,便“厉声强辩,闪烁其辞”,哭诉自己投诚有功,希图免死,这已给年幼的顺治帝造成了很坏的印象。这一次福临又旧事重提,陈名夏听了更是不寒而栗了。上一次陈名夏被杀住,发正黄旗汉军下同闲散官随朝,这一回看来头顶上的红顶戴怕是又保不住喽。罢罢,何不学龚鼎孳做个风流寓公,安享晚年呢?这么一想,陈名夏又镇定下来,心里咬着牙想,这回一定得挺住,不能让冯诠那帮阉党看我的笑话!
  “陈名夏,朕这里有奏本,你当众读一读!”少年天子又“啪”往地上扔了一本折子。
  陈名夏不敢怠慢,紧爬几步捧在手里,刚一打开,立时面无人色,额上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子。“内,内翰林国史院大学士宁完我上疏,参劾大学士陈名夏结党怀奸一事,奏折如下:……”
  “声音大一些,让满朝的满汉文武大臣都听个清楚!”
  “……今将结党奸究事绩,列款为皇上阵亡,一、陈名夏父子居乡暴恶,士民怨恨……二、赵延先系陈名夏契交,名夏署吏部尚书时,徇私骤升,科臣郭一鹦言吏部升官,迟速不一,疏指延先为证……臣痛思人臣贪酷犯科,国家癣疥之疾,不足忧也,惟怀奸结党,阴谋潜移,祸关宗社,患莫大焉,陈名夏口口声声说只须留头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矣,实欲宽衣博带,变清为明,是计弱我国也,其用心之恶毒可见一斑。……伏乞皇上将臣本发大臣确审具奏,法断施行,则奸党除而国家治安矣。”
  陈名夏战战兢兢地读完了宁完我的奏折,心里已是绝望之极,他又是“嗵”地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皇上明鉴,小人冤枉啊!”
  “皇上明察!小人以为大学士宁完我句句属实,陈名夏罪不可赦!”冯诠急不可耐地跪倒在福临脚下,声音格外的尖细,犹如一把利刃,朝陈名夏那原本已往外渗血的心窝子上又捅了一刀!
  “有道是一心可以事二君,二心不可使一君。陈名夏留头复衣冠之言分明是有了二心,对这种逆臣贼子,皇上何须怜悯?当然,皇上很看中他的才学,但我大清富有四海,我朝人才辈出,绝不少陈名夏这一人!”冯诠竭力喊叫着,像一只跳梁小丑,他怎么就不明白“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道理呢?还不是为了党争,你死我活的南北党争!这是冯诠的阉党扬眉吐气的大好时机,他能错过吗?
  少年天子未置可否,侧身看着汤若望。
  汤若望手拈长须,俨然一副长者的风范:“皇上明鉴,主耶稣要他的子民博爱,爱人类爱大自然,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皇上乃万民之尊,必得以仁慈为本,施仁政,行王道,则天下自会无为而治。”
  “汤大人,你的意思是说要皇上宽恕陈名夏?”济尔哈朗早就对这个大大咧咧坐在御座之旁的长毛鬼子看不顺眼了。济尔哈朗腆着肚子,两腿站得发直,他瓮声瓮气说道:“皇上圣明!陈名夏并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陈名夏,李呈祥赦不赦?还有那擅自结党营私自作主张的二十九名汉宫该如何处置?若此三案都不定罪,咱们满洲议政王贝勒大臣服不服?八旗将士服不服?咱们满洲东来,流血流汗吃尽了辛苦,总称用性命建立了大清国,同时也为自己挣得了一份家当,可这些自以为是的汉人偏偏鸡蛋里挑骨头,依老臣看,他们实在是亡我之心不死!皇上,对这些怀有二心的汉人绝不能手软。哈哈,汉人不是有一句诗吗,说什么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皇上,老臣倒想看看这些汉人是怎么个死法!”济尔哈朗声嘶力竭说得直喘粗气。
  福临乌黑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济尔哈朗,这位叔王年已五十六七了,须发尽白,由于多年奔驰疆场看上去已显得老态龙钟了,双下巴,短脖子缩到了肩膀里,浑圆的肚子将朝服撑得鼓蓬蓬的,使他的双腿显得格外的单薄。福临的嘴角现出了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笑意。郑亲王表面上是为江山社稷,实际上他也是在营私?他打击陈名夏是为了保护在圈占土地中过于张狂的佟图赖,这是他的外甥女婿!前一阵子据说叔王还试图帮着佟妃谋取中宫之位,哼,哼,叔王呀叔王,如今你虽德高望重,一门三王爷,但仍只能是朕的“持以忠心之义”的臣子,再由不得你指手划脚多嘴多舌的了!
  “郑亲王言之有理!”福临突然提高了声音,廷院里格外的安静,只有远处树梢上的雀儿不知趣地吱吱叫着,它们看来也想弄明白这地下红彤彤的一片顶戴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陈名夏、李呈祥等人的奏折大不合理,简直是一派胡言!朕不分满汉,一概委以重任,可尔等汉官却不知恩图报,反而得寸进尺生了二心!从实据理而言,难道不该虚崇满洲?不是我满洲东来,尔等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说什么留发复衣冠,朕今天就将尔等的头割下来,看尔等还怎么留发!”
  话音未落,少年天子提起了朱笔。“来人,摘去陈名夏等人的顶戴,从重惩办,予以绞死,其妻子儿女贬为奴婢流放尚阳堡!”
  “冤枉呀!”早已面无人色的陈名夏突然大吼了起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挣脱着侍卫的捆绑:“陈名夏有眼无珠,看错了人!本以为皇上你,你胸襟宽广,眼光远大,名夏才拿出了日常与你论诗谈史的勇气上此奏折,未想却惹下杀身之祸!我死不足惜,皇上,日后谁还能与你谈论经史?两三天后,名夏的身体就会成为一具僵尸,皇上,你就这么忍心吗?”
  福临怔住了,他没料到这个在他看来虽有才华但品质气节却甚为恶劣之人竟也不怕死,既是如此又何必当初呢?人哪,你陈名夏既背明降清就已经背上了骂名,又一媚睿王,再谄谭泰,三邀宠于世祖福临,这种毫无气节之人死不足惜!但,毕竟福临曾与陈名夏不止一次地促膝交谈过,彼此言语投机,真的就这样处死他,福临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皇上,名夏去矣,哈哈哈哈!”陈名夏暴发了一阵狂笑,廷臣们都感到了一阵阴冷萧杀之气,其时太阳当头正温柔地俯视着紫禁城。
  “名夏不死于为非作歹之过,不诛于朝秦墓楚政治风云变幻之时,而丧命于欲图安民定国效忠朝廷之良策,惨败在北党手下,成了大清的奸臣,名夏死不瞑目哪!福临、冯诠,宁完我,陈名夏的冤魂时刻缠着你们,咱们黄泉路上再见,哈哈哈!”
  “快,快,捂上他的嘴!”太监吴良辅急急地喊着,而福临却似乎被陈名夏骂呆了,他脸色发白,神情有些木然。
  “万岁爷,时辰不早了,您还得歇着了。”
  “晤,那个,手持火枪的侍卫是不是叫费扬古?”
  “正是。”吴良辅顺着福临的眼神看过去,慌忙点头,随即压低了声音:“万岁爷,他正是护军统领鄂硕的儿子,也就是和硕襄亲王福晋的弟弟。”
  “和硕襄亲王福晋?她……”福临的眼睛一亮,随即又是呆呆地:“赏费扬古黄马褂!”
  众人愕然。皇上这边杀人那边却赏人,这两件事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实在令人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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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1
30.内心苦闷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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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在教堂里听了汤若望的一番话,不由得毛骨悚然。不错,娥眉皓齿,伐性之斧,他那刚届十八岁的身子,不是已经快被淘空了吗……

  南城的天主教堂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之中,淡灰色的三园顶正中的那个巨大的十字架熠熠生辉。三个大大的拉丁字母透射着神圣的光芒,过往的路人纷纷驻足抬头,看着这异国的救世主,LHgr——耶稣的名字。仿佛是一夜之间,北京城里矗立起了好几幢“古怪”的房子,它们大都是洋人兴建的,有法国的、俄国的、比利时的、还有德国的。这些教堂大多建筑别致,青砖木结构,前面配有三座塔楼,呈笔架形,内部并列庭柱两排,内窗卷为尖顶拱形,嵌着组成几何图案的五彩玻璃,地面砌着瓷花砖,精致而华丽,十分引人注目。
  南城的天主教堂除礼拜天可以听到一阵阵悠扬柔美的唱诗声和祈祷声外,日常很安静。人们只是怀着好奇的心情远远地观望着,并不想靠近这个洋玩意儿。不过,入夏以来京城里出现了逃难的灾民,既有北地粗门大嗓子的汉子,也有南方说着糯软方言的民妇,他们有的是家乡遭了水灾,有的则是地被旗人强占了去,这才不得已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听说洋人有钱又好施舍,便有不少难民聚集在教堂的附近,指望每日能喝上一碗稀米粥。
  可是今天一大早,难民们却发现教堂门口站着一队身着黄马褂的禁卫军,斧钺枪朝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难民们在悄悄躲避的同时,不禁大发感慨:“唉,今儿个的圣餐是吃不成喽!”“咱们皇上怎么跟那个外国老头那么近乎?”“菩萨保佑,这邪门的洋教咱皇上可万万不能信哪!佛祖快显灵,给皇上指点迷津吗!”“皇上才不会被洋教迷惑呢。听人说,这少年天子聪颖过人,凡事自有主张,他既不信洋教,也不信菩萨,他信的是天神!”“哎,皇上一大早的不临朝怎地往这儿跑?这座洋人的教堂就那么有吸引力?”“说来也是的,这阵子皇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了,有时候是大队人马鼓乐喧天,静街的长鞭甩得‘啪啪’山响;有的时候却只带些穿黄马褂的侍卫和几个戴红顶子的高官不声不响地过来了,真令人纳闷儿。”
  “走开,走开!”“不准在此逗留,闲杂人等一概押往宁古塔戍边!”突然从大街上又冲出了一队人马将这些蓬头垢面的难民们团团围住,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之后,骑兵们策马出城而去,中间则是五花大绑的难民……
  教堂里,少年天子福临正与白须及胸的汤若望在闲聊。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这个十七、八岁的天子也和一切这个年龄的青年人一样,好奇,好动。此时的福临仿佛不再是堂堂大清的国君,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一位在老者面前谦恭有度、孜孜好学的年青人,他的黑眼睛里透露出聪慧而自信的神情,嘴角带着笑容,显得十分和蔼可亲。
  “汤玛法,这船的模型多漂亮啊,哟,它的白帆是用丝棉还是锦缎做成的?”
  “皇上,老臣另有一个与这一模一样的双桅帆船,比它大一百多倍的真船,若皇上真的喜欢,老臣便敬献给皇上。”
  “真的?这么一条大船你把它藏在了哪儿?”福临东瞅瞅,西看看,有些不相信。“这里堆放的全是些书和仪器,还有一些烛台和跪凳,怎么可能放得下一艘大船?除非——你把它们都拆散了?”
  “皇上!”汤若望“扑哧”一声笑得胡子乱颤:“前些日子不是说荷兰国要派使臣来京吗?老臣便托荷兰国的使臣从欧洲捎带了一艘真正的莱茵河上的双桅帆船,如果顺风顺水的话,他们也快该靠岸了。”
  “噢,是这样。”福临顺手拿起了一尾鹅毛管笔,旁边有一摞写满算式的草稿纸。“汤玛法,您又在研究天文哪。近来天像有什么异常吗?”
  汤若望的神情不觉严肃起来:“老臣虽不能像范文程大学士那样观星望气,识五行之消息,察国家之运数,但因朝夕仰窥,故得略知一二。据老臣推算,今年秋天将有一次月食。”
  “呀,今年秋天朕正想去秋猎呢,这么说朕是出行不利喽?”
  “那倒也未必。只是,”汤若望碧蓝的眼睛直看着福临:“这也许是圣明的上帝的启示,皇上是不是也该反思一下,这两年的临朝有无大的过失?”
  “有吗?”福临浓眉一抬,颇为自得:“汤玛法,这两年来朕一有时间便苦读圣贤之书,多少明白了些治国之道。自两年前丧师失地、两蹶名王的惨败之后,朕终于揣摸到了你所奉行的上帝仁爱的重要性,因此采取了招降再乱的‘文德绥怀’,嘿,还真见成效哩!”
  福临两眼发光神采飞扬:“自朕发下一系列谕令、敕书和诏告,招抚延平郡王郑成功以及南明永历政权的各部力量以来,不出数月,郑成功的父亲和叔父就率兵归顺了大清,而且南明政权也人心不稳,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仁爱,是君主的最大美德!这是我主耶稣的谆谆教导。在中国,则有儒学大师们这样说,施仁政方能得人心,得人心方可治天下!哦,上帝保佑!”汤若望边说边在胸前划着十字,神情十分虔诚。
  “那么,上帝的律则,帝王也要和臣民一样遵行?”
  “是的,帝王更要身体力行,作普通人的表率。因为他是榜样,统治着一个国家数以万计的臣民……”
  “那……如此说来,朕也不能多娶妻妾嫔妃喽?”福临打断了汤若望的话,眼睛里带着几分顽皮。
  “这……皇上既是天子,又当别论了,因你统治着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之一,天主因此也特别眷顾你。”汤若望转着碧蓝的眼珠子,脑子也转得飞快。
  “那么我可以随心所欲喽?”
  “不然。”汤若望突然明白了天子的用意神情一下子又严肃起来:“老夫乃外藩之人,蒙圣上思宠,常觐天颜,实老夫之大幸也。然臣近来窃睹圣躬,见精神消耗,有时临朝更是无精打采,臣以为皇上乃亲近女色之故也。”
  福临一愣,神色有些不自然了:“朕既为天子,也是万方之主,多选几个美女亦非大过。人非草木,偌大的紫禁城里竟没有一个能让朕满意的女子,这能怪朕吗?朕但凡看上眼的,却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可望而不可及,奈何?”福临的精绪有些激动,声音不觉提高了许多。
  “皇上,你不该为了女人而消沉、自暴自弃呀!”汤若望的神情更忧郁了,他眉头紧蹙,爱怜地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天子。几年来的朝夕相处,汤若望从心底喜欢这个十分聪慧而好学的年轻人,作为天子,他竟对自己这个外国老头如此敬慕,怎能不使汤若望这个虔诚的上帝的信徒感到骄傲呢?但同时,汤若望也感到了肩头的担子,作为上帝的使者,他有义务为这个时常处于迷茫之中的年轻人指点迷津。
  “我知道,你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汤若望提到此事不禁涨红了脸,显得结结巴巴的:“孝惠章皇后,她是你现在的妻子,你应当像爱自己一样地去爱她。”
  “为什么?这太不公平了!”福临叫了起来,感到委屈:“这桩婚姻与上一次的一样,是母后*办的,而我与皇后根本没有感情!上一个人虽美貌但却刁蛮,令人望而生厌,而这一个呢,相貌平平近乎木讷,毫无吸引力,唉,对她,我是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又怎么可能去像爱自己一样地专心地去爱她呢?汤玛法,我为什么不能去爱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呢?上一次是为了四贞,而这一次,又有一个人儿闯到了我的心里!我,实在无法忘记她,却又难以得到她,万般无奈的相思之苦日夜折磨着我,于是我就四处寻欢作乐,或是借酒消愁,或是纵欲无度……汤玛法,我很痛苦,真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福临将心里所想的话一古脑儿说了出来,垂下了头,他知道这回汤若望又少不了给自己讲一阵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了。
  “可怜的人,阿门!”汤若望叹息着,将福临带到了一幅圣母像前。这是一幅临摹意大利罗马大教堂的圣母像的复本,圣母玛利亚面容慈祥而圣洁,正用一双真诚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中国皇帝。
  “圣母玛利亚,请告诉我,难道我注定要被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束缚一辈子吗?我还这么年轻,您就这么忍心抛充我吗?求圣母赐福于我,阿门!”福临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中的圣母学着汤若望的样子在胸前划着十字。
  汤若望默默无语。面对如此年轻而多情的天子,他实在是爱莫能助了。此时此刻,汤若望突然觉得这个少年天子很可怜,他还没有享受过快乐的人生和爱情,这对他很不公平呵。
  “汤玛法,哪一种罪过大些,是吝啬,还是淫乐?”
  “淫乐。”汤若望的语气不容置疑。“中国有句古话,‘蛾眉皓齿,伐性之斧’。日消月耗安有不伤圣体之理?人之精力有限,养之则充足,耗之则虚损。皇上乃一国之君,近来少见与贤人君子谈论道德以养身心性命,即便偶一临朝,也是草草完事,精力倦怠为群臣有目共睹。皇上有所不知,皇太后为此食不甘味,特地嘱咐老臣相劝于你。可老臣见皇上也的确有苦衷,便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唉,千言万语只是那么一句,皇上,你贵为天子,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呀!”
  “我有吗?正因为我是天子,一国之君,才一忍再忍,玩偶似的由他人摆怖!只是,我,我不甘心哪!”福临的眼中有泪光闪烁,他喉咙哽咽着:“我好羡慕那河中成双成对的鸳鸯鸟儿!我好羡慕那种男耕女织的普通人的生活!我,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玛法,我受不了,实在受不了啦!”福临双手抱头很痛苦的样子:“我头痛欲裂!用你们的诗句说,我是一只夜莺,然而他们却不让我去拜访玫瑰园!”
  福临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再不发泄,他也许真的会崩溃的。
  “皇上,给!”汤若望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了一瓶红葡萄酒,小心地斟了一满杯递到了福临的手上:“一醉解千愁。皇上,老臣陪你一起喝!”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福临苦笑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福临回到乾清宫,依旧心事重重。午膳是在汤若望的教堂里用的,红葡萄酒还有各色西式糕点,倒也别有风味儿,只是吃来不如中餐那么可口。福临只觉得心里有些腻味,闷得难受。
  “万岁爷可要召见哪宫主官娘娘?”吴良辅也吃不透主子的心思,捧着一盘子绿头牌试探着问。
  福临蹙着眉头没有吭声,吴良辅稍稍退到一旁,便不敢再言语了。自从去年皇上铸了严禁内监干政的铁牌子以来,吴良辅他们规矩多了,一个个都夹起了尾巴。
  福临在十年的时候,违背了满洲旧制设立了十三衙门。帝谕上说十三衙门是满洲近臣与太临兼用,实际上主要是对太临而言的,此后,原先承办皇上衣食住行的内务府也被裁掉,改由十三衙门经管承办。“……宫禁役使,此辈势难尽革。朕酌古因时,量为设置,首为乾清官执事官,次为司礼监、御用监、内官监、司设监、尚膳监、尚衣监、尚宝监、御马监、惜薪监、钟鼓监、直殿局、兵仗局。满洲近臣与寺人兼用。”
  顺治帝福临此谕所设御用监等十三衙门,录仿明制而加以载并,将明朝宫内太监的二十四衙门裁减为十三衙门,后又增设尚方司,合为十四衙门,但人们通常仍称十三衙门。当然,福临并没有头脑发热,正当内官吴良辅等人洋洋自得时,福临又谕命工部立内十三衙门铁牌:“中官立设,虽自古不废,然任使失宜,遂贻祸乱。近如明朝王振、汪直、曹吉祥、刘谨。魏忠贤等专擅威权,干预朝政,开厂缉事,枉杀无辜,出镇曲兵,流毒边境,甚至谋为不轨,陷害忠良,煽引党类,称功颂德,以致国事日非,覆败难寻,足为鉴戒。朕今裁守内宫衙门及员数,执掌法制甚明,以后但有犯法干政,窃取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越分檀奏外事,上言官吏贤否者,即行凌迟处死,定不姑贷。特立铁板,世世遵守。”
  这样一来,即使是顺治帝福临身边的大红人吴良辅也乖乖夹起了尾巴,变得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了。皇上这两年的变化很大,有时顽劣如无知的少年,有时又安分得像个老学究,一天到晚呆在乾清宫的书房里,有时甚至秉烛夜读。自第一次废后之后,天子福临经常独处乾清宫,批阅奏章,苦读诗书,夜以继日,通宵达旦,有时读得累了,便若有所思地对灯凝望,一动不动。奴才们知道皇上内心的苦闷,都以为皇上再次大婚后便会好起来的,可事实上,坤宁宫孝惠章皇后那里皇上去的很少,明摆着皇后又遭到了冷落。还有,其他宫的娘娘也很少应召,至于其他的贵人、常在、答应,则连皇上的面也难见了。皇上到底是怎么了?有时候心血来潮,胡乱碰到了一个宫女便临幸于她,也不问问她的名字和地位。有的时候则一连数日闭门不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这一回太监们再不敢多嘴多舌了,吴良辅也不例外,尽管他似乎已经猜中了皇上的心事,但若没有十分的把握,没有适当的机会,吴良辅不会饶嘴饶舌地去自讨苦吃的。有时候摸着额角上的疤痕,吴良辅就会觉得有失自己堂堂司礼监总管的尊严。他的这张脸盘子虽说不上多么俊俏,但却保养得当,细皮嫩肉的,稍稍在唇上涂些胭脂,嘿,还真有些妩媚呢。在当时的环境里,有学问的人靠学识入仕为官;有钱人拜“赵公元帅”经商成为富翁;而平头百姓,要想从社会底层爬出头,只有走自愿净身的捷径来换取发迹之途。
  吴良辅的家乡在白洋淀,这里土肥水美,物产丰富,鱼满舱,粮满屯,的确是个好地方。可自从出了个恶霸吴七爷,老百姓便没了太平的日子。吴七爷上头有人啊,远房的叔伯是天津的大官儿,在京里也有关系,吴七爷在白洋淀巧取豪夺,楞说这湖里的鱼儿全是他家的,湖中的芦苇、水鸟也自然归他家所有,楞是将白洋淀的一草一木都霸占了起来,弄得民不聊生。老百姓谁也斗不过吴七爷呀,他有钱有势,还有一支手护皮鞭、大统的家了呢,谁在他吴七爷面前不是低头哈腰的矮三分呢?可说来也怪,吴七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吴各庄的吴大麻子恭敬有加,为嘛?吴大麻子的儿子是宫里的太监,听说很得公主的恩宠,手头有的是钱!这不,刚把自家的旧宅院翻修扩建完,一溜八间大瓦房,红砖白墙掩映在绿荫中,别提多气派了!
  听说这一次吴大麻子那个在宫里“当差”的儿子要回乡探亲,吴七爷忙不迭地让家丁们敲锣打鼓等候在湖畔,并宣布要在村里请戏班子热闹两天,可把亲邻们乐坏了。年幼的吴良辅跟着哥哥们也挤在白洋淀边等着看热闹。呵,只见一只披红挂绿的大船缓缓驶来,船上的人穿着绫罗绸缎簇拥着一位穿红袍的人,他面白无须笑靥如花,正满面春风地频频向乡亲们招手致意呢。
  “乖乖,这船多大呀,还有船上人穿的衣服都那么好看,闪着光,轻飘飘滑爽爽的,可真像是神仙下凡哩!”
  “小良子,记住喽,这就是进宫当老公的好处。”
  吴良辅的哥哥开导着吴良辅。
  “嘛是‘老公’?”
  “唉,说了你也不知道,快看,吴公公快要下船了。”
  自此以后,懵懵懂懂的吴良辅便牢牢记住了这一幕,八面威风,一身红锦袍的吴公公成了他的偶像。嘿,心想事成,真没想到,几年之后,吴良辅自己也成了“吴公公”。这是他自愿的,因为他渐渐地打听到,只要割去了自己的那玩意儿,便可以进宫伺候皇上,便也可以衣锦还乡荣光耀祖了。至少,爹娘和兄弟不必再为挨饥受穷而愁眉不展了,嘿,这是一条多好的道儿呀!
  的确,打从割了那玩意儿之后,吴良辅就没后悔过。在他看来,吃饱肚子为上,即使没有荣华富贵,有皇粮吃,至少也可以免做饿死之鬼呀。难道不是吗?现在他吴良辅是皇上的心腹,堂堂的吴总管,戴着兰顶子花翎的四品顶戴,月月俸禄,岁有赏钱,私下里还有各宫里太监们的孝敬钱,真是财源滚滚哪!这阵子家乡没人来京里,吴良辅手头的银子没地方搁,索性就掀开铺盖卷儿塞在了炕板下,这地方可保险了。
  吴良辅呆呆地想着心事,没留神皇上已经出了乾清宫,慌得他一溜小跑跟在了后头,还是没敢多问。
  福临眉头紧蹙,倒翦着双手,伫立在乾清宫的汉白玉丹陛上,此时此刻,福临的神态举止表现出了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庄重,吴良辅愣愣地看着皇上的背影,心里说,皇上已经是成*了,再不好糊弄了,日后可得多加小心哪!
  福临信步南行,出了乾清门。天色已晚,几名太监提着灯笼一前一后地照路,侍卫们则远远地跟着,不紧不慢。
  月亮像个银盆似地挂在东边的天际,闪着淡金色的光芒。“花好月圆”,福临的脑子里闪出了这几个字,这才想到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难怪,月亮已经这么圆了,夜空里还弥漫着馥郁的桂花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时诗兴大发,随口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月光洒在庭院里,一切显得宁静而安详,树木、藤架、亭台和房屋仿佛涂上了一层水银,变得神秘而美妙。
  “将灯笼熄掉!”
  福临吩咐侍卫们熄灭了灯笼,他想仔细享受这宁静的月夜,他走得很慢很轻,踏着树影、花影,闻着阵阵的花香,福临有些陶醉了,同时心头飘过一丝淡淡的忧郁。“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行乐须及春?”
  福临将诗句复吟了一遍,脑子里映出了一个清晰的倩影,她的脸庞如象牙般的光结细腻,一双漆黑的眼睛灿若繁星,两腮胭脂,一点朱唇,这女子分明是个小仙女,她的名字也格外的美:“乌云珠!”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福临这么轻轻一喊,旁边的人自是听不清楚,只当皇上还在借景吟诗抒情呢,而吴良辅却听得一清二楚。“乌云珠是了,就是费扬古的姐姐,襄亲王的福晋!嘿,万岁爷这回又陷进去了,奴才我怎么也得想个法子帮他了却这相思之苦呀!”
  黑夜中,吴良辅的小眼睛滴溜乱转,犹如天边一颗颗转瞬即逝的流星。片刻之后,他的眼睛定位了,嘴边浮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万岁爷,立秋了,奴才给你披件外衣吧。”
  吴良辅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柔媚,却打乱了福临的思绪,气得福临眼珠子一瞪:“滚!讨厌的娘娘腔!”
  “是,怪奴才多嘴!”吴良辅举手“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声音依旧:“万岁爷,过两日就是中秋了,听说太后要在园子里摆酒赏月,邀一些亲王、贝勒爷的福晋同乐,到时候,万岁爷也少不了去给太后捧场,奴才只是担心万岁爷万一着了凉,可就扫兴了。”
  吴良辅絮絮叨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他自己也有些后怕了:“今儿是嘛回事?吃了豹子胆啦?”
  “哦!你这么一说,朕倒记起来了,难得你一片忠心。哎,你说,她也会来吧?”月色下福临的眼睛分外明亮,一眨不眨地看着吴良辅,语气相当温和,而且还带着一付商量的口吻。皇上可是好久没这么与奴才们说话了,吴良辅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嘿,皇上上钩了!”
  “万岁爷,奴才听不懂您的意思。”
  “你个狗奴才,又在朕面前装傻了不是?好吧,快给朕出个主意,事成之后去内务府领赏银一百两!”
  “嗻!万岁爷,这事儿包在奴才身上了,您就等着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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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2
31.移情别恋襄王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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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流天子色迷迷的双眼,此刻又瞄上了下一个猎物。他的弟妹乌云珠,被拥进真龙怀里的那一刻,听到窗外一声轻轻的叹息……

  孝庄皇太后为享天伦之乐,特地吩咐在慈宁宫摆中秋家宴,并在正殿南面搭了戏台子。戏舞白技并作,慈宁宫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北京,远的不说,自前明在此建都以来,一直是人们向往的地方。若以北京的季节而论,冬多,春少,夏季苦热苦雨,只数秋天最好。”白发苍苍的太祖皇帝的寿康太妃资格最老,所以说起话来也带着权威性。
  “是这样。”孝庄太后笑笑表示同意。人到中年的孝庄太后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两道弯弯的细眉下是一双细长而明亮的眼睛,既让人感到和蔼可亲又让人觉得她很有威严。渐渐发福的身材并不臃肿,反衬出她的安详和高贵,其实,她才是这后宫的主人,至于寿康太妃以及懿靖大贵妃和康惠淑妃,本应搬出后宫别居的,可孝庄太后念着旧情,依旧让她们住在宫里,而她们也就倚老卖老舒舒服服地住着了。
  “立了秋,把扇丢。这天气是渐渐的凉爽了,今儿是中秋,秋高气爽的,真舒服呢。”懿靖大贵妃正吃着一串紫红的葡萄,嘴里还咂着:“这玩意儿,就是好吃,又酸又甜,总是吃不够!”
  “额娘,早知道您爱吃,臣妾把自家院子里的葡萄也摘些来孝敬您。那架子上结满了葡萄,一串串的罩着一层白霜,沉甸甸的,甜着呢。”襄亲王福晋乌云珠格格笑着在另外一个桌子上插着话,懿靖大贵妃是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生母,自然就是乌云珠的婆母了。
  “这孩子!有了好东西要先孝敬太后才是,不懂规矩!”
  “得了,你就别怪她了,喏那些葡萄就是她亲手摘的。”孝庄后笑着也拿起了一串。
  中秋节本是北京水果品种上市最多的时候,有红葡萄、白葡萄、鸭儿梨、红苹果、青柿子、石榴、桃子、烟台梨,还有大西瓜——当然,这是宫里头专为赏月准备的。此外,还有金糕、栗子糕、蜜海棠、蜜红果和油酥核桃仁、糖炒栗子等干果蜜食。自然,过中秋更少不了月饼。南方的月饼细腻精致,北方的月饼个大味美,各有千秋。“稻香村”、“兴记”和前门外的“胡坊”是京城里有名的出售南方风味的月饼店,有火腿、五仁、咸鸭蛋和豆沙馅的,咸甜不一。而老北京的却习惯吃“自来红”、“自来白”和上供用的大月饼(大者尺余,上绘月宫蟾兔等),品种不多。
  “皇阿奶,要吃饼饼!”一声稚嫩的童音显得格外的清脆。
  “嗬,我的乖孙儿,来来,坐在阿奶的身上,要吃哪一块饼饼?”孝庄太后亲呢地弯腰抱起了不满二岁的皇孙三阿哥,忍不住在他的嫩脸上亲了一下。
  “要吃,要吃!”三阿哥指着满桌子的果品,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拿了鸭梨又想去抓红枣。
  “哎,这个可不能吃。乖孙子,这里面有胡儿,你人还小,吃不得哟。”
  “皇阿奶,我要吃!”三阿哥松开了鸭梨,将双手搂住了孝庄太后的脖子,撒起娇来。
  “玄烨,听话,不许胡闹!”三阿哥的生母康妃显得有些不安,她瞪着亲生儿子,生怕这个小顽童惹恼了太后。“曹嬷嬷,快将玄烨抱走,你是怎么带三阿哥的?”
  “不关她的事。这可人的孩子,噢,我许多年没有这样的体会了。”孝庄太后紧搂着玄烨,脸上洋溢着幸福之情。
  “哥哥,阿其那!”玄烨的小手指着另外一张桌子,二阿哥福全正抱着一只大月饼啃得起劲儿呢。
  “曹嬷嬷,你就是这样教育三阿哥的吗?瞧瞧,他竟开口骂他的哥哥!”孝庄太后气恼地看着玄烨的乳母孙氏。
  “奴婢该死!”曹氏等人,连忙跪倒,吓得变了脸色。
  “算啦,大过节的,别扫了大伙儿的兴!苏嘛喇姑,三阿哥的启蒙教育之事日后就由你负责了。这孩子天资极高,是块璞玉呀。”
  苏嘛喇姑点头应允后,朝玄烨说:“三阿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听说过老哈王脚下有七颗北斗红星的故事吗?”
  “我知道!老哈王,是,是太皇太爷爷?”玄烨咧嘴一笑,挣脱了皇奶的怀抱,跟着苏嘛喇姑一溜小跑地走了。
  “这孩子,真是聪明!当初伶丫头将出之时,哀家似乎看到她的衣裾有光着龙绕,一问方知她已经有孕在身。其实,当年我怀福临时实亦如此,所以哀家看来,玄烨这孩子必膺大福。”
  孝庄太后的一席话说得康妃喜上眉媚,不料她的脚下却有人“叭”地啐了一口,康妃一楞,抬眼看着淑惠妃,她嘴里嗑着瓜子,“叭”地又朝地下吐了一口。而她旁边的皇后孝惠则拿着一只裂开了的石榴呆呆地出神。
  “你们知道吧,玄烨可是人小志大哩。”孝庄后一时兴起,没顾及两位侄孙女的表情,笑着又说开了:“去年周发抓盘,这玄烨两只胖胖的小手,竟把翡翠盘里盛的所有物件都抓起来了!这孩子将来必是福寿绵长、文武全才的主!”
  众福晋嫔妃们纷纷点头附和着,皇太后高兴那就顺着呗。不过,这也是事实,谁会想到三阿哥连那只黑杆的狼毫笔也不丢弃呢?而当初二阿哥福全抓周的时候,尽抓那些红红绿绿颜色漂亮的玩意儿。
  这么一来,康妃心里更是得意。她坐直了身子,拿起一只大鸭梨,“咔嚓”咬了一口,然后挑衅似地看着孝惠和淑惠两姐妹:“吃呀,两位姐姐,这鸭儿梨真甜呢。”
  玄烨还有一个哥哥福全,两个姐姐及两个妹妹,用她们的母亲封号都在贵人以下,上不了正席,纵然心里不痛快,酸溜溜的,也得强颜欢笑,跟着凑趣讨孝庄太后的好。
  “万—岁—爷—驾—到!”慈宁门外老太监拖长着声音响亮地喊道。院子里原本正在吃喝的女眷们慌得起身,直挺挺地立在一边,低头垂手,也顾不上掸去衣襟上的瓜子壳了。院里廊下的太监宫女们更是匍葡在地,恭迎皇上。
  孝庄太后看在眼里,心里高兴可嘴上却说着调侃的话:“皇儿,瞧瞧,你这么一来呀,女眷们怕是要饿着肚子回去了。”
  “皇额娘,儿臣谨遵您的教诲,以孝治天下,每日退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给您请安。今儿个又恰逢中秋佳节,儿臣岂有不来之理?嗬,这么多好吃的,儿臣今天可以一饱口福喽。”福临满面春风,笑吟吟地坐在母后的身边,手一摆:“起吧!”便伸手从果盒子里拈了颗蜜饯。
  “你们也都坐下吧,咱这是家宴,没有外人,不必拘礼。海中天,传膳吧。”孝庄太后微笑着示意奴才们撤下了桌上的瓜果点心。
  “皇额娘,您真偏心呐。”孔四贞撒着小嘴冲福临一挤眼睛:“您摆了那么多的果子让我们吃,这会儿肚子却吃得差不多饱了,您才让上菜。若皇兄不来的话,您也许就用果子把我们姐妹们给打发了。”
  孔四贞坐在后边的一桌,有孝惠皇后和妹妹淑惠,还有佟佳氏即现在的康妃、田贵人、静妃以及襄亲王的福晋乌云珠等,一色的妙龄女子,辈份相同,虽身份不一但都年轻美貌,如花似玉,真是一桌子黛绿鸦青,姹紫嫣红。
  孝庄后听着孔四贞的戏言笑骂道:“没良心的丫头,起明个儿就给你找个婆家嫁出去,哎,听说那孙延龄还没有消息,也好,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宫里头陪着额娘吧。”
  这一下把孔四贞闹了个大红脸,她脸上发讪低下了头咕哝着:“额娘处处护着皇兄,就是偏心嘛。”
  “四贞妹妹,待会上了酒菜让皇兄敬你一杯,你总该没有话说了吧?”福临笑嘻嘻地朝孔四贞看着,但他的眼睛却在急切地寻找着弟媳襄亲王妃乌云珠。呵,刚刚她被高大健壮的皇后遮住了脸,福临无所顾忌地看着董鄂氏,觉得在这群姹紫嫣红的满、蒙贵妇之中,只有她像一株绽放的芙蓉花,高贵、脱俗,清新艳丽,福临的脸上盛满了笑意。正宫娘娘孝惠似乎是第一次看见皇上如此温和甜蜜的笑容,一双杏眼痴痴地看着福临,而坐在她身旁的董鄂氏乌云珠却面若桃花,羞怯地低下了头。
  孝惠章皇后这一对姐妹花原本是由当朝的大后姑奶奶孝庄后做主,被选入后宫为帝妃的。可就在入宫之前,姐姐就被册封为皇后,妹妹则成了淑惠妃。这是大清对科尔沁蒙古的恩宠,更是科尔沁人引以为自豪的。满洲的爱新觉罗氏打江山辖四方,而科尔沁的女人则成了大清的后宫之主。又一支崭新的龙凤奏鸣曲即将在紫禁城里上演了,孝惠章皇后姐妹俩怀着激动兴奋而懦懦不安的心情分别乘坐八人和四人抬的孔雀顶暖轿进了后宫。清代皇帝一生行两次极为隆重的大婚礼的,惟有顺治帝福临了。
  坤宁宫的东暖阁里充满了喜气,墙上、宫灯上贴着红红的双喜字,龙凤喜床上罩着五彩纳纱百子帐,大红缎绣龙凤双喜字炕褥、明虞和朱红的彩绣百子被,被上压着装有珠宝、金银元宝和谷米的宝瓶,孝惠端坐在炕前,红衣红裙红头花,顶着一个红盖头。
  孝惠当然不知道,这次大婚的情形跟上一次几乎一模一样,礼仪、陈设、地点一切照旧,只不过前皇后是自己的亲姑姑,眼下则受冷遇成了静妃,而自己将会成为坤宁宫的新主子。孝惠的耳畔还响着执事官员的禀奏:“皇后用大婚物品清单,金如意二柄,各重六十两;各种朝冠十顶,其中海龙、薰貂冬冠各一顶,各缀金凤十一只,内八只上镶大东珠七十二颗、小东珠一百六十八颗,顶风三只,上镶大东珠十二颗、小东珠六十颗、贯顶大东珠三颗、珠顶一颗,猫晶石八件,上缀帽尾穗一挂,金镶青金石结一件,上镶东珠六颗、正珠六颗,上穿正珠四百八十颗……”孝惠虽贵为科尔沁蒙古的公主,却也从没见过和听说过这么多华丽珍贵的东西,而且,这些全归她一个人享用!什么东珠、珊瑚、红碧瑶、绿玉、琥珀、金用、伽南香等各种朝珠十一盘,各种金馏子十四件,珍珠、绿玉、脂工金戒箍五对。有一件明黄江绸绣玉彩金龙珠宝棉朝被,上面竟缀满米粒大小的东珠上万颗!
  孝惠乘着风辇由长长的迎亲仪仗队簇拥着,从大清门经午门人宫,至太和殿下,降舆人坤宁宫,这便是大婚的洞房了。坤宁宫在明代为皇后居住的中宫,清世祖顺帝将它改建,西头大部分地方闢为祭神之所,东暖阁则作为大婚时的洞房。洞房内靠北是龙凤喜床,五彩细纱百子帐以及明黄和朱红的彩绣百子被上,百子造型生动,个个栩栩如生,象征着皇帝子孙万代兴盛。南边窗前有一铺大炕,是帝后进合卺宴、行合卺礼的地方。眼看着吉时快到了,孝惠的心开始“怦怦”地乱跳着,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皇上长得什么样儿呢。
  这一日宫里格外热闹和喜庆。皇宫内各宫殿,各门都挂上皮制的红灯笼,名称不一,款式也各异,有戳灯、挂灯、提杆灯、手把灯、羊角灯等等。此外,宫内各殿宇、门座等处,都要架彩或悬挂彩绸,铺设大红地毡,这些彩绸和毛毯多办由杭州、苏州一带制办,做工精美,色泽艳丽,更增添了宫里的喜庆劲儿。
  孝惠的妹妹被封为淑惠妃,是坐着小辇金凤顶大仪车统神武门、顺贞门等后门,在下午人的后宫,而作为正宫娘娘的孝惠章皇后,则在掌灯时分坐着九凤金辇百子喜轿,经大清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内左门、乾清门的正门人的交泰殿,在皇上与皇后拜完了天地之后,皇后则蒙着红盖头被送入了设在坤宁宫的喜房。
  伴随着一阵悠扬的琴声和铜铃声,数十名萨满太太在坤宁宫西头唱起了喜歌:“……天神保佑我爱新觉罗氏,将生下大富大贵的哈哈济,像野草长遍草原,像松籽儿撒满山林,爱新觉罗氏的子孙,比雪鹰还要矫健,比猎豹还要矫健,天神保佑我爱新觉罗氏……”
  不一会儿,四位身着华丽朝服的贵妇人袅袅婷婷地走进了坤宁宫,为首的一人是个中年美妇,体态婀娜,一双美国顾盼生辉,她便是一品命妇堂堂的豫王福晋刘三秀,私下里被满洲贵妇们称为“蛮子福晋”。她如今虽是孀妇,但已受了封浩,成了孝庄太后宫中的常客,这一回,她是奉命来侍候帝后合卺宴的,自然也是专管“憋宝”的——就是等帝后合了房,看看皇后有没有“喜”。
  孝惠由四位福晋侍候着梳妆上头,戴双喜如意,梳双凤髻,胸前挂着朝珠,净面之后重又搽上脂粉,然后坐在了南炕的右边,隔着炕上的一只黄地龙凤双喜字红里膳桌,端坐着新郎福临。他目不斜视,眉头微蹙,任由福晋们支使着,像一个木头人似的。
  孝惠由于害羞并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会儿面对面坐着,她才有机会从眼角偷偷地看上几眼。这一看,她的眼光便再也离不开他了。少年天子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漆黑的眉毛,眸子非常明亮,可这会儿似乎有些迷惑。宽宽的脸庞,高耸的鼻梁以及丰厚红润的嘴唇,足以显示出作为男子汉的阳刚之美。当然,他还只是个大男孩,嘴唇四周还只有些淡黄的茸毛呢,不过,他的确很英俊,既威严又洒脱。孝惠心里一喜,立即觉得面红耳赤,她真为自己庆幸和骄傲呀!
  御膳房的首领太监细声细气地报起了菜名,每报一个,自有小太监将食盒子打开将菜碗摆放出来。“两只大赤金盘盛着猪乌叉和羊乌叉各一品;两只赤金碗盛着燕窝双喜字八仙鸭和燕窝双喜字金银鸭各一品;另有中赤金盘四只,盛的是燕窝‘龙’字样熏鸡丝、燕窝‘凤’字金银肘花、燕窝‘呈’宇五香鸡、燕窝‘祥’字金银鸭丝——合起来是‘龙凤呈祥’,象征皇上大婚的吉祥!还有四只赤金碗盛着细猪肉丝汤二品,燕窝八仙汤二品;四只五彩百子瓷碗,盛的是老米做的饭两碗和子孙饽饽(即饺子)二十七个,外带赤呈螺蜘蝶小菜二品和赤金碟酱油二品、赤金镶玉筷子两双、汤匙两把、极匙两把、红地金喜字三寸瓷接碟二件,有盖的赤金钥两个、赤金锅垫两个,还有红绸金双喜字怀挡(即餐巾)两块。膳齐,请皇上和娘娘用膳吧。”
  “把盖碗打开。”福临似乎不情愿地从牙缝里崩出了这几个字,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冰冰的。
  这宴席上的每一道菜都盖着镶着宝石的金碗盖,在大喜红烛的辉映下,熠熠生辉,令人眼花缘乱。
  “怎地没有酒?可惜了这一桌子的佳肴!”福临将赤金镶玉的筷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搁,吓得伺膳的几个福晋面面相觑。
  “皇上,大喜的日子不兴吃酒的,等明个吧。”刘三秀怔了片刻,仗着是福临的婶娘,和颜悦色地说着。
  “这话怎么说?你们汉人结婚时不还讲究喝交杯酒吗?”
  “是……这样的,那就喝一些淡水酒吧。”
  “不,朕一定要喝烈酒,那样才痛快!御膳房里有什么样的陈年老酒,快快着人送两坛来。”
  “嗻!”御膳房的太监不敢怠慢,生怕宴席上的饭菜凉了,一溜小跑出了东暖阁。
  “皇上,臣妾愿陪皇上一醉方休!”一直低头不语的孝惠皇后突然开口说了话。她是蒙古科尔沁的女子,素来豪爽,今天憋了一整天了,这低头不语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哇,想从前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或纵横驰骋,或信马由缰,总是那么自由自在,难道从今以后自己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要在这大内深宫里默默地打发吗?
  “痛快,这才是科尔沁的女子!”福临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些赞许的意思,直到现在,这位再度成为新郎的皇帝才认真地看了新皇后一眼。“天神,这个人怎么也会入宫成为我的皇后呢?皇额娘把她夸成了一朵花,说什么美若天仙,人品出众,性格温顺贤淑,颇有母仪天下之风!她……哪里出众?脸圆圆的,颧骨高高的,隐约还有些雀斑,模样倒也周正,但绝称不上出众。嗯,也许她比前头一个的心地要善良一些,也是,那秀外慧中的女子也许还没出生呢。”
  福临呆呆地看着新皇后出神,一旁的刘三秀等见状喜上眉梢,互相使着眼色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她们都以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只等着明个一早看皇后有没有“喜”了。
  “皇上,妾妃敬您一杯!”孝惠不知哪来的勇气,从伺膳的太监手中接过了银盘子,上面有一只嵌着各色宝石的金葫芦和一小坛百年沪州老窖。孝惠掰开了精美的金葫芦,这原来是两个小巧的酒杯,所谓“合卺”的“卺”即为瓢的意思,把一只匏瓜剖成两个瓢,新郎新娘各拿一个用来对饮,这便是当时成婚时的一种仪式之一。
  窗外,有人不停地小声哼唱着“交视歌”,房里,红烛摇曳,一对新人频频举杯,这似乎是一个很温馨和谐的合卺宴
  乾清宫的廷院里,一群子太监宫女们正兴奋地窃窃私语着:“嘿,皇上今儿个是酒兴大发呀。”“你懂什么?万岁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红烛怎么还不熄呀,万岁爷和娘娘的子孙饽饽也该吃完了吧?”“着什么急呀,走走,咱们也找个地儿乐乐去!”爱凑热闹的太监宫女们等了下半夜,也没听见东暖阁里有什么动静,便没精打采地各自散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宫里就传开了。有的说,皇上根本就没看上皇后,和衣躺了一宿!有的说,听见豫王福晋慌慌张张地向太后禀报,皇上根本就没同皇后合房,她根本没见着“喜”!而更深沉些的太监们,则对此缄口不言,讳莫如深。
  喧嚣而热闹的大婚之后,带给宫内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闷。孝惠章皇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从此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她怎么会想到,年轻的顺治帝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多尔衮选的他不会接受,母后选择的他也在心里排斥,只有他自己选择的才是最中意的。眼下,福临已经选中了可心的一个,那就是坐在孝惠皇后身旁的襄亲王的福晋董鄂氏乌云珠!
  自从福临弄清了乌云珠的情形之后,心中对母后的怨恨便又增加了几分;同时,对乌云珠的强烈的占有欲望也就更多了几分!原来,董鄂氏乌云珠是前年入选的秀女!
  清代皇帝后妃的来源与历代不同,它创立了具有自己特点的“选秀女制度”,规定每三年在固定的八旗内部选一次秀女,以便“或备内廷主位,或为皇子、皇孙挂婚,或为亲、郡王及亲、郡王之子指婚。”也就是说,不仅皇帝的后妃要从旗籍女子中挑选,被选中的八旗秀女,还要配给皇帝的近支宗室。因为事关大清皇室的子孙后代,所以清初对选秀女有严密的制度。顺治帝规定,凡满、蒙、汉八旗官员、另户军士和闲散壮了的女儿,年满十三至十七岁的都要参加每三年一届的挑选秀女,凡被选中记名的秀女,在记名期内(一般为五年)不许私相聘嫁,由户部统一备案送选。而被选中的秀女则乘着骡车在神武门外下车,按次序由太监从神武门引入,在顺贞门前集齐。“车村双灯,各有标识。日夕岁轫,夜分人后门至神武门外,族门启,以次下车而入。其车即由神武门夹道出东华门,由崇文门大街直至北街市,还绕人后门而至出,各归其家,虽千百辆车,而井然有序,俗谓之排车。……应选女子入神武门至顺贞门外恭候,有户部司官在彼管理,至时太监按班引入,每班五人,立而不跪,当意者留名牌,谓之留牌子……是日王以下大臣官员进内时,皆由东华门、西华门行走,不准出入神武门。”
  乌云珠应召入选的那一次,共有秀女二百多人,每日由皇太后亲自出马,皇上心血来潮时也会在殿前逐一挑选,怎奈时间一长便看得眼花缭乱起来,加之皇太后心里早已另有安排,福临渐渐的便厌倦了。正巧又有几位风拂杨柳般的女子走了过来,福临睁大了眼睛,觉得她们的婀娜姿态很有韵味,可一旁的皇太后却连连摇头,说这几个女子蛮子味太重,太过招摇,不合宫里的规矩,便挥手让她们退下,而这五人中的一位,便是娇小玲珑的董鄂氏乌云珠,在听到太后的懿旨之后,她心里一凉,眼角溢出了晶莹的泪花……八旗出身的格格们都有一次当秀女入宫应选的机会,如果被选中,初得的封号一般是答应、常在、贵人或嫔妃,以后可以逐级晋封,如果得到皇帝的封号就是内廷的主位了,就有可能尊贵无比!乌云珠自认为自己的身段和气度都属上乘,有心要讨得少年天子的喜欢,她有这个把握!可是……乌云珠竟被指配给了皇十一弟博穆博果尔,一个没有军功的半大男孩!
  “乌云珠妹妹,发哪门子的呆呀,给,清蒸的大螃蟹。”孔四贞笑嘻嘻地朝董鄂氏的盘子里夹了只螃蟹,又朝皇后孝惠睐着眼睛:“姐姐,你今儿是怎么啦?你与乌云珠两人真是有趣,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让我猜猜,两位姐姐的心飞哪儿去了?”
  “就你的话多,吃蟹吧。”孝惠生怕孔四贞胡乱放炮,连忙低下了头。
  “咱北京不产螃蟹,今儿这些金毛紫背、壮硕非凡的蟹是从直隶的胜芳镇采来的。常言说七月尖脐雄蟹螯大,八月团脐雌蟹黄肥,这时候正是吃胜芳的团脐雌蟹之时。”这边的桌子上,孝庄太后一边用一套精制的小钳子、小钉锤敲着蒸蟹,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
  福临也来了兴致,自己动手掰开了蟹壳,一声惊叹:“真是哩,这么多的蟹黄!皇额娘,您的话一点儿也不差。”
  孝庄太后笑了:“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了,算不上是个老北京,可算是半个北京人了。螃蟹在北京有‘七尖八团’之说,谁人不知?七月尖脐雄蟹螫大,八月团脐雌蟹黄肥。咱们顺着时序去品尝,才能领略其味之妙呀。”
  “枣儿红时,螃蟹露面,秋意最浓。大街小巷里的市声可热闹了。‘甜葡萄哎!’‘脆枣儿喽!’‘大螃蟹嚒!’奴才们一听这吆喝声就馋得不得了啦。”慈宁宫里的一个小太监垂手侍立在太后身旁,不时地递上一方干爽的怀挡(即餐巾)给太后揩手,这会儿见太后吃得津津有味的,便也不失时机地插着话,这也是宫里的一个规矩,每每传膳时,伺膳的太监便侍立在一旁说些宫里宫外的趣闻,给太后或是各宫的娘娘解闷儿。
  “瞧瞧,乐子的这张嘴就是会说话。给,赏你一双蟹螫子吃。”孝庄太后笑着将敲下的一对蟹钳子往小太监周天乐的面前一推。
  “来,再赏你一杯桂花酒。皇额娘,您这宫里的奴才个个聪明,真没的说。”福临对小太监点着头,一边又抬眼往后面的宴席上瞟。
  “皇兄,干脆你坐我们姐妹这一桌得啦,省得你的脖子老往这边扭,不觉得酸吗?”机灵调皮的孔四贞说罢捂着嘴格格直笑。
  “可恶的丫头!”福临不禁涨红了脸,灵机一动:“四贞妹妹,咱们来比赛怎么样?咱们今个虽没有‘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那般的逸趣,但自家姐妹聚在一起也是难得。这么着,咱们看谁吃得最干净,不准连皮带骨一齐嚼,以吃得好,吃得细为上乘,就由小乐子作裁判,他判谁赢就是谁赢。”
  “嗻!奴才今儿个算是露了脸喽!”周天乐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也罢,今儿咱们不分君臣尊卑,咱们母子、婆媳、妯娌与姑嫂之间来个尽头!和和融融的过个中秋!”孝庄太后欣然赞同,一旁的白发老妪寿康太妃也乐得合不拢嘴儿。
  “皇兄,这回你是输定了。”孔四贞拍着巴掌,笑声像银铃似的悦耳,她拿眼睛朝桌子上的姐妹一挤,悄声说道:“众姐姐们,咱们今儿个一定要把皇上给比下去,如果他输了罚他什么呢?罚……酒三杯?”
  “嘿嘿,莫说三杯,就是三坛子也不在话下!”福临笑嘻嘻地接过了话茬,眼角的余光一直不离乌云珠的左右。聪明的乌云珠对皇上频频射来的“电波”岂能无动于衷?她心里又是兴奋又是慌乱又是娇羞,抿嘴儿笑着,有意无意地迎着福临的目光,这么一来愈发撩拨得福临心痒难耐了。
  “皇姐,您瞧我这个儿媳妇是不是有些太过招摇了?”懿靖大贵妃看着这一幕,低声地与孝庄太后耳语道。
  “董鄂氏人品很端庄,相貌又可人,真是博穆博果尔的福气哟。依我看,若是换上汉家女子的装束,她倒更像是一个蛮子女子呢。哎,她待博穆博果尔那小子如何?”
  “谁知道呢。”大贵妃皱起了眉头:“俩人倒是像一对金童玉女,好得形影不离的,可快两年了,她肚子咋就没有动静呢?这回,皇上又把博穆博果尔派去了江南……唉!”
  懿靖大贵妃的一声“唉”使得孝庄太后不觉眉毛一抬:“皇妹,你是担心他二人……”
  “哪里,”懿靖大贵妃自知失态,连忙致口道:“皇姐指的婚决没有错的。”
  其实,皇太后孝庄心里也有疑虑,已经有些太监、宫女和几个主位的皇妃旁敲侧击地暗示过了,自打去年的中秋、重阳几次内廷家宴后,皇上格外优待襄亲王夫妇,未满十四周岁的博穆博果尔竟被皇上封为和硕襄亲王,引起朝野的惊诧。这博穆博果尔一无军功,二无政绩,尚是一个嘴上没毛的大孩子,他凭什么在一夜之间位极人臣,显赫无比?一来二去的,孝庄太后也渐渐地看出了些端倪,她的宝贝皇儿竟趁频频在宫里举办家宴之机,多次在御花园里与襄亲王福晋说说笑笑,有一回俩人还在凉亭里对弈了半日呢。最令孝庄太后不安的是,他们俩人交谈时说的是汉话,那些太监宫女们只落得大眼瞪小眼,呆若木鸡了。
  眼下看着眉头微蹙的大贵妃,再看看眉飞色舞的皇儿以及羞羞答答、秋波送盼的乌云珠,一向明睿智慧的孝庄太后隐隐感到了不妙。福临的举手投足,一笑一颦,决逃不过做母亲的那双看似慈爱实则非常明睿的眼睛。她是过来人,只要看看现在这两个年轻人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当初,也是在后宫的家宴上,自己与英俊洒脱的皇弟睿王多尔衮不也是一见钟情的吗?真是造孽哟,皇儿福临这个喜新厌旧,自作多情的德性到底像谁?
  “皇额娘,快趁热吃吧,蒸蟹凉了可就不好吃了。”福临不知母后的心事,两手掰着蟹螫,正嚼得起劲儿呢。
  “嗐,也许我这是瞎*心。乌云珠是他的弟媳妇,他这个当皇上的怎么着也得顾着大局呀,他也许不会做出越轨的事情来的。”孝庄后这么自我安慰着,明知是自欺欺人,但现在他二人又没有什么越轨的事情,她又能怎么办呢?这个皇儿,吃软不吃硬,也是起小就把他娇宠坏了。比如他对皇父摄政王的憎恨,比如他近乎疯狂的废后举措!一旦拿定了主意,他哪里还会在乎母后的感受?这回儿,他那丝毫不加掩饰的目光已经将他内心炽热的感情暴露无遗,又怎么可能因为母后的反对或劝阻而冷却?弄不好反会促成这个倔强执着的皇儿做出冒天下大不韪之事!
  孝庄后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右手按在了胸前的金十字架上,祈求着上帝的保祐。
  宫里的嫔妃以及王府的内眷们,素来对吃螃蟹极感兴趣,这种食物味道极鲜美,实为消磨时日饮酒作乐的好东西。螃蟹一上市,就取代了消闲解闷的另一种好东西——鸡头米。这两样吃食在后宫里格外受宠,因为季节的原因,在夏秋之交北京的气候最为宜人。傍晚,女眷们相邀小聚,团团围坐在一起,一边细细品尝着这种美食,一边天南地北地神侃,直到暮霭四合方才尽兴而回。这两种食物在皇宫和王府的生活中,一兴一替非常自然,而且年年如此,女眷们乐此不疲,乘机将自己妆扮得花枝招展,在几处轮流做东,或消闲小酌,或说些体己话儿,一改平日深宫大内那种刻板、沉闷的生活气氛。
  北京的夏秋之交,正是“鸡头”上市之时。鸡头也叫克实,是生长在水池中花托形状像鸡头的一种植物,它的种子可以食用,但其全株均有刺,吃时须得小心,颇费功夫。吃这玩意儿颇有讲究,而北京城的朱门甲第以及王府秘宫里的女眷们则吃得很拿手,一般人家为了省事,将带刺的鸡头米剥掉里外四层皮煮来吃,可宫里的女眷们为了消磨时间,也因为让鸡头米更有嚼头,只将它剥掉三层皮煮熟,然后像嗑瓜子似的,一点点地用朱唇玉齿将外边的一层硬壳轻轻咬掉,这样越嚼越带劲儿,越嚼越有味儿。北京市的鸡头米多产于内城的筒子河、什刹海、积水潭等处,以不老不嫩的鸡头米价格最贵,也最有味道,至于太嫩的黄米和较老的紫皮,一般宫里的女眷们是不屑一顾的。
  品尝完了鸡头米,螃蟹又该上市了。北京不产螃蟹,市面上所售的都是从外地运来的,其产地主要是直隶的赵北口和胜芳镇,赵北口以尖胜,胜芳镇则以团桂,故螃蟹在北京有“七尖八团”之说。尖团二字是指其脐而言的,尖脐是雄蟹,团脐是雌蟹。七月尖脐雄蟹螫大,八月团脐雌蟹黄肥,说得就是这个意思。螃蟹的吃法固然很多,什么“溜蟹肉”、“糖醋蟹”啦,“蟹黄烧麦”、“蟹黄包子、水饺”啦,还有“蟹肉银丝饼”等等,那些费事,是饭房的差使,也就是“应时菜”。通常女眷们更喜欢吃蒸蟹,吃这玩意儿费时费工,但却鲜美无比,再佐以自酿的美酒,更是愈吃愈爱吃,回味无穷啊。
  嗜蟹自然成了宫里女眷们的一种癖好,无论老少,她们个个吃得精细在行。所以顺治皇帝一提要进行吃蟹比赛,便立即遭到了孔四贞的嘲笑——一个笨手笨脚的男子哪里会是个个心灵手巧吃得在行的女眷们的对手?既是不许连皮带骨一起嚼,自然是以吃得多吃得细为上乘。明摆着,皇帝的三杯罚酒是喝定了,不过,他输得乐意,心甘情愿。
  “半个时辰到!请各位娘娘歇歇手吧,万岁爷,您也歇会儿吧。”小太监周天乐细声细气地这么一喊,女眷们纷纷停止了吃蟹,用洁白的怀挡轻揩着嘴角和手指。
  “万岁爷,这怀表还给您了。”周天乐麻利地将一只金链的怀表系到了福临的衣襟上。“怎么这么快?我刚刚才吃完了一只!”福临的手里已经抓起了第二只河蟹,没奈何只好乖乖地又放回了盘子里,因为女眷们正看着呢。
  “谁赢了?小乐子,可不许偏袒谁呀!”孝庄太后也乐呵呵地放下了刚吃了一半的螃蟹,只差一半蟹黄没吃了,不然,她就吃两只了。
  “奴才宣布,第一名是——襄王福晋董鄂妃!你们瞧,娘娘已经吃完了两只,第三只蟹的螫也已经吃完了,她吃得多细呀!”
  “那我呢?”孔四贞有些不服气,她的第三只蟹都快吃完了。
  “你呀,啧啧,瞧那乱糟糟的一堆,靠边儿站!”福临故意摇头晃脑地朝孔四贞做着鬼脸,同时将一双眸子热辣辣地盯着董鄂氏。
  “周公公,你说这最末一名是谁?”孔四贞并不示弱,看着福临面前的一只蟹壳不禁一脸的笑意。
  “这个……”周天乐稍一犹豫,突然提高了声音:“万岁爷输了,罚酒三杯!”
  “哈!”女眷们一阵喜悦,慈宁宫里登时笑声四起,笑得天子福临面红耳赤得低下了头“好,好,我认罚!”
  “来来,乌云珠姐姐,今儿个你是大赢家,这酒啊该由你来斟。”孔四贞笑嘻嘻地拉着乌云珠来到了福临的桌前,乌云珠的神态极不自然,显得十分羞怯,一双晶亮的眸子默默地看着福临。
  福临目不转睛地看着乌云珠,眼睛里带着笑意,柔声说道:“弟妹,你真的赢了,我输得心服口服。”
  “来,斟这个,皇兄爱喝烈酒,茅台怎么样?”孔四贞说话间已经抱来了一小坛子酒。“快呀,快给皇上斟酒呀!”
  乌云珠抿嘴儿一乐,低头看了福临一眼,悄声说道:“妾身无理了。”便执金壶倒酒,她的一双纤纤玉手捧着酒坛子显得格外修长白嫩。
  “嘿,斟满呀,皇兄甘心受罚,姐姐你倒于心不忍了。满上满上!”
  “四丫头,就你饶嘴饶舌的。”孝庄太后看着年轻人玩得开心起劲,实在不忍心泼他们的冷水,可是一见福临与乌云珠俩人眉目传情的样子,又觉不妥。唉,这事儿她真感到力不从心了,有什么好法子才能制止事态的发展?
  在女眷们的哄笑声中,福临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把金杯交到了乌云珠的手里:“再来!”
  乌云珠禁不住扑哧一笑,那副笑燕羞莺的模样简直让福临看呆了!他只顾看着乌云珠,伸手时却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臂。“呀!”乌云珠的手臂一哆嗦,天热,她只穿了件单薄的丝绸衫子,被福临这么一摸,瞪时臊红了脸。这一切都看在孝庄太后的眼里,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也许,她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了。“天神,请您告诫皇儿,不要恣意胡来。上帝,你救救皇儿吧,他似是被色迷了心窍!观音菩萨,万历妈妈,你们快显灵吧,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常言说病急乱投医,这会儿孝庄太后也不管是何方的神仙,只要她一时想得到的,她都在心里念了一遍。看来,她真的是六神无主了。
  “皇上好酒量!”“痛快!”女眷们还在起哄。福临连饮了三大杯,加上刚才喝的,这会儿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老是咧嘴想笑,他心里快活极了。
  “别闹了!”孝庄太后不得不出面制止了。“吴良辅呢?送皇上回寝宫安歇,他有些醉了。”
  “没有,没有?”福临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皇额娘,儿臣近来的酒量可大呢。这几杯酒算什么?小菜一碟?不信,让弟妹再斟几杯……”
  “你们先回吧,时候也不早了。”孝庄太后没理会福临,朝女眷们下了逐客令。妃嫔福晋们在慈宁宫乐了大半天了,也尽了兴,恭顺地排成了一排,对太后行礼之后后退了几步,这才轻轻转身鱼贯而出。她们个个腰身绷得笔直,上身一动不动,目不斜视。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女眷们走路不许像蛮子女人那样风拂杨柳似地扭着腰肢,所以孔四贞也与她们一样,尽管自己是小脚绣鞋,也得绷直了腰身,像那些穿着花盈底鞋的姐妹们一样,不摇不拽地后退着出去。
  福临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并无退出的意思。
  “皇儿,你也歇着去吧。”
  “我……”福临回过神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儿,你正值青春年少为何却子息不旺呢?后宫佳丽难道尽不入眼?”孝庄太后叹了口气,话中带着一丝责备:“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咱们帝王家更讲求这个呀,皇儿,这关系到大清的江山,你明白吗?听皇额娘的话,今晚就去坤宁宫吧,孝惠她心眼儿好,又温顺,这样品行皆优的皇后你怎么忍心冷落了她?”
  “我……”福临此刻不想与皇额娘争辩,他内心虽充满了莫名的喜悦,但有些意犹未尽,他想找个人出出主意。是了,这样的念头怎能让母后知道呢?福临一拍脑门子,嘿嘿一笑:“皇额娘,儿臣还真觉得有些头晕,儿臣这就告退了。皇额娘的教导儿臣会记住的,放心,儿臣会让您有一打的皇孙的!哈哈!”说完调头就跑,边跑边喊:“吴良辅,吴良辅!”
  乌云珠出了慈宁宫,上了便辇刚放下了绿绸子的轿帘,便听见一名太监急匆匆赶来的声音:“襄亲王福晋请留步!奴才是坤宁宫的,我们主子派奴才来邀福晋去赏花儿!”
  “赏花?天色已晚,请转告皇后娘娘,就说弟妹改日再去坤宁宫陪娘娘解闷儿,改日吧。”
  “这个……”吴良辅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福晋真的不赏脸吗?我们娘娘可是诚心诚意的,娘娘说了,福晋您回府也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
  乌云珠感到有些为难了,不去吧,倒辜负了皇后的一片好意,可是,这时辰也的确有些晚了,天一黑还怎么出宫哪?
  “起轿!”不等乌云珠回答,吴良辅一使眼色,几名穿灰袍的太监利落地抬起了轿子,健步如飞。吴良辅一溜小跑在前引路,还不时回头叮嘱着轿中的乌云珠:“襄王福晋,您将绸帘子拉平实喽,这空旷的御道苍子里风很大,您小心着凉了。”
  “你是坤宁宫的?怎么我瞧着倒有些像……”乌云珠坐在轿中,晃晃悠悠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娘娘,咱这宫里的奴才差不多都一个样!您哪,日后多来几回自然就能认出奴才了。”吴良辅觉得好笑。这只可怜的羔羊,正在被他送往虎口里,可她还全然不知呢。
  乌云珠悠哉悠哉地坐在轿子里,眯缝着眼睛,回味着在慈宁宫的那一幕,禁不住独自微笑了。虽说她被选做秀女但却被指派给了皇弟博穆博果尔!她从小就做的“凤凰于飞,和呜锵x锵”的美梦就此破灭了,纵然心比天高,可现实却是残酷无情的。面对一个胸无大志且又其貌不扬的半大男孩,乌云珠只能痛恨舛误的命运,哀叹自己生不逢时,落了个彩凤随鸦的结局。她不止一次地听家人们私下议论,说她天生的做主子的命!难道,事情会有转机?为什么当今皇上频频地向自己暗送秋波?连下人们都能看得出皇上在向自己一天天地逼近,他这是什么意思?乌云珠在惊喜羞怯之余,未免心神摇荡起来。八旗女子并没有汉人那种严酷呆板的贞节观念,她们自幼享有汉人女子想都不敢想的自由:不缠足,善骑射,能见客……而且,依照满族的规矩,叔叔娶寡嫂,伯父纳侄媳,姑侄几人同事一夫,这些在满族人眼中并不算过份,是习意为常的事情。远的不说,孝庄太后当初为妃时,就是与皇后姑侄二人事奉主子皇太极,而后她身为太后又下嫁给皇兄多尔衮……所以,在乌云珠看来,她对皇上的挑逗虽有些不安,但她决不会拒绝,甚至她心里还感到了一丝甜蜜!以前听人们说当今皇上如何年少英俊,如何仁厚聪颖,如何风流多情,乌云珠不知是真是假,现在看来,这些全是事实,皇上的确风流惆搅,多才多情,他就是与众不同!一父所生,他与博穆博果尔怎么就有天壤之别呢?
  “娘娘,请您下辇吧!”吴良辅亲手打开了轿帘,然后躬腰将手臂伸出,他的衣袖很长,手须得缩在袖笼里,手臂上搭着一条洁白的百绸巾,这是宫里的规矩。做奴才的可以给主子当“马橙子”,当“拐杖”,总之要做得恭恭敬敬,一丝不苟,而且还得眼急手快,这样才能讨主子的好。
  乌云珠扶着吴良辅的手臂下了便辇,这才发现宫里已经上灯了,大红的灯笼,橙黄的光线,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刚才乌云珠只顾想心事,这会儿四下一望,不由得有些诧异:“这里……不像是坤宁宫啊?”
  “娘娘,这是偏门,您进去就明白了。来,给娘娘照着路,您小心着点儿。”吴良铺的态度出奇的恭顺,口口声声的“娘娘”喊得乌云珠有些不自在。“这位公公,我是襄王福晋,您可不能随便乱喊的。”
  “嗻。”
  “也是,这宫里呀各座宫门都差不多一个样儿,都是两面绿瓦红墙夹两扇镶着许多铜钉的大红门,门外还立着一块雕龙照壁,门里一面雕花琉璃影壁,嗨,真把我给弄得晕头转向的。”乌云珠迈着轻巧的步子,随着大红灯笼的指引,缓步上了汉白玉的台阶。皇后召见,不论从国礼还是从家礼而言,她都要循规蹈矩,谨敬小心。
  “奴才恭候娘娘!”两名小太监跪在月台前迎候着,乌云珠一楞,忙说:“起吧,皇后娘娘等急了吧。”
  “不,是万岁爷等急了,这回儿他还急得团团转呢,生怕奴才们把事情给弄砸了!”
  “万岁爷?皇上……”乌云珠又是一楞,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你个狗奴才,满嘴胡言,看把襄王福晋吓的,快去,禀告万岁爷!”吴良辅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同时扶住了乌云珠,悄声说道:“娘娘,事到如今,奴才也就实说了。奴才是万岁爷身边的,奉了万岁爷的令以皇后娘娘的名义把您请了来,万岁爷有要事与您商量呢。”
  “不,不……”乌云珠突然从吴良辅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堂堂的当朝天子,与自己的弟妹有什么“要事”好商量的?况且还是黑灯瞎火的晚上?
  “乌云珠!弟妹快进来,朕等你等得好苦哇!”
  乌云珠浑身一颤,人像散了架似地摇摇晃晃。红烛下的天子福临浓眉漆黑,眸子射出了炽热的目光。
  “皇,皇上……”乌云珠话没说完便瘫软成一团,福临见状三步并做两步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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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3
32.震惊朝野的风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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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的弟弟死了。有人说,他是上吊死的。可为什么上吊,大概只有私幸过他妻子的顺治才清楚……

  草原的金秋,水美羊肥,这是顺治皇帝举行“称狩大典”的最佳时节。正是鹿群繁殖的季节,母鹿怡然自得地吃着野果子和树叶,身子圆滚滚的,毛发油亮亮的。公鹿悄悄地靠了过去,“咕咕咕……”一阵接一阵地呼唤着母鹿,声音婉转而亲切,仿佛带有一丝请求的意味。母鹿起先不理不睬,但禁不住公鹿一声声亲切的呼唤,便瞪着一双大眼睛悄悄走向了公鹿……
  “好,这个机会正好,准备放箭!”草丛中身披鹿皮的福临低声命令着,随即张弓搭箭,准备一显身手。
  “皇上,手下留情!”同样披着鹿皮的董鄂妃伸手轻轻按住了福临的手。
  “怎么啦?”福临有些迷惑不解。
  “您看……它们多么恩爱呀,妾身实在是不忍心……”董鄂妃瞟着福临,脸色通红。
  “嘻!真拿你没辄!”福临看着爱妃一副娇羞的模样,索性丢下了弓箭,伸手揽住了董鄂妃:“乌云珠,你的心这么善良,这么温柔,朕能与你朝夕相伴真是三生有幸呀?”
  “这就是缘分吧。”乌云珠笑了,将脸埋在了福临的怀中,悄声说道:“当初妾身入选秀女时,满以为能入宫侍奉皇上,可谁知……嘻,真是好事多磨。”
  “唉,皇额娘的一句话就让你变成了我的弟媳妇,她这乱点鸳鸯谱,倒差一点让你我抱憾终生了。”
  “皇上,你看,那一对鹿跑远了!这一次,您又要两手空空了。”乌云珠脸上带着笑朝远处一指,福临无奈地摇着头:“唉,好不容易碰上一对发情的鹿,却又让你给放走了。嘿嘿,这会子朕也要发情了,作为对你的惩罚!”说完,不由分说地将乌云珠按倒在草地上。四处很静,方圆数里不见一个人影儿,只有穿黄马褂的侍卫们和穿红袍的御前太监们在远处悠闲地斗牌吃酒侃大山……
  顺治十年八月,顺治帝福临下旨废后,于是第一任皇后博尔济吉特氏降为静妃,移居别官。顺治十一年六月,顺治帝福临第二次大婚,豪华、隆重的典礼一点儿不亚于第一次大婚,可是新皇后孝惠章皇后的命运似乎并不比她的前任,同为博尔济吉特氏的她的姑妈强到哪里,新入宫的博尔济吉特氏两姊妹仍不过是被福临摆在后妃位置上的牌位罢了,以至于她们至死也无儿半女,这难道不是她们的悲哀吗?
  少年天子福临天生是个情种,性格又极倔强,他自信能够找到称心如意的佳偶,因而对母后选择的后妃不屑一顾。明摆着,母后要一心一意维系科尔沁蒙古在大清国中的至尊地位,这种带有功利和政治性的婚姻哪里会产生真爱呢?福临表面上对母后恭敬有加,暗中却在与母后较劲儿,他凭什么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
  清廷旧制,朝中凡有吉凶礼典,在京达官贵人的命妇(即被封有品极的妇人)皆得入朝,此乃命妇吏番人侍之制,可到了顺治十二年秋天,孝庄皇太后突然下令说,因“前代所无”,为“严上下之体,杜绝嫌疑”,此后停止命妇人侍后妃之体。太后懿旨说得模棱两可,弄得文武群臣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可是过了新年,皇宫内落成了乾清、坤宁、景仁诸宫,按例应册立嫔妃以充之,孝庄太后却又提议“孔有德之女孔氏(孔四贞)宜立为东宫皇妃”。一前一后不过数月,太后之言竟去之甚远,反差如此之大,令朝臣们更加面面相觑,茫然无措了。罢旧制,立孔氏,如此突然又如此紧迫,难道真如孝庄皇太后所说的那么简单吗?其实,这事只有皇上与太后俩人心里最清楚,而最终,福临心花怒放,喜笑颜开,这一回他终于“打败”了母后,自己做了一回主!
  那一回中秋家宴之后,孝庄太后因为年轻人吃蟹比赛,自己不觉也多吃了几只,由于螃蟹性凉,所以夜里便觉肠胃不适,病恹恹的一拖就是好几天。
  孝庄太后昏昏沉沉地醒来,发觉正是阳光普照的正午。“当当当!”百宝架上那座精美的镀金西洋闹钟叮叮当当地敲了十一下,声音很是悦耳。
  “哟,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的。”孝庄太后一骨碌想坐起来,这才发觉浑身酸软像散了架似的。
  “太后,您醒啦?”随着一声轻轻的问候,苏麻喇姑利落地撩起了明黄色的纱帐。“让奴婢给您穿戴吧,太后,您今个的气色好多了。”
  “人老啦,不中用喽!吃几只螃蟹也会闹病,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只恋着在草原上骑射,没成想被淋成了落汤鸡,浑身冷得发抖,嘴唇乌紫,谁知喝了碗热姜茶,打了个喷嚏便没事儿了,唉,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哪儿的话,太后您一点儿也不显老。您瞅瞅。”苏麻喇姑扶着孝庄太后坐到了梳妆台前,那镜子里的中年妇人虽说神情有些倦怠,可风采依旧。两道细眉弯弯的,一双明亮的眸子稍稍眯缝着,显得慈眉善目的。
  “说起来,静妃娘娘倒是见老了。许是她心情不好,人日渐的消瘦,一笑起来眼角全是皱纹,倒像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苏麻喇姑伺弄着孝庄太后的一头黑发,轻轻地梳理着。
  “唤,这孩子福浅哪。”孝庄太后不觉皱起了眉头。
  “禀太后,刚才皇后娘娘以及康妃娘娘她们来给您访安,奴才见您还睡着,就把几位娘娘打发走了。”海中天亲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铜盆,进来给孝庄太后净面、漱口。
  “都给你说多少遍了,这事让小乐子他们做就得了,好歹你也是这宫里的总管,也该有些总管的架子呀。”
  “让他们伺候太后,奴才不放心,他们还得再学一阵子,笨手笨脚的,连个热毛巾把子都不会挤。”海中天说着从手臂上拍下了白毛巾,对周天乐说:“去,把外间炉子上的大铁壶拎来。”
  “嗻。”周天乐转身刚要出去,一想又站住了:“海爷,您总这样,趁我去拎水壶的时候,三下两下就把手巾折好了,奴才可怎能学会呢?”
  “嘿,小乐子真有你的,居然当着太后的面说师傅的不是。等着瞧,有你受的。”海中天一乐,朝周天乐瞪着眼睛,逗得孝庄太后也笑了:“海中天,天乐的话没错呀。亏你是个师傅,把手艺遮遮捂捂的,难怪天乐子学不会了。”
  “得,既是太后的旨意,奴才我就不保守了。你可看清楚喽!”海中天转向周天乐,极麻利地将手巾叠成几折,一只手捏着手巾的两个小角,往中间一指:“就这样,一手拎手巾,一手提着茶壶往中间浇热水,然后这样,将手巾这么一转再一拧,递到太后的手上再打开,保准在十冬腊月的天里,手巾把子还是热气腾腾的。”
  “这还差不多,谢师傅指点,谢太后懿旨!”周天乐咧嘴一笑,乐得屁颠地出去拎水壶去了。
  “这几日,皇上在忙些什么?”孝庄太后的发髻已经梳好了,苏麻喇姑给她头发戴了朵粉色的大绢花,人立刻精神了许多。其实,孝庄太后不好直说,为什么福临这几天没来问安?他一向孝顺,又声称以孝治国,这自然是他每日必行的功课,为什么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儿?是雷震三大殿,火烧五风楼,还是边关吃紧,大乱迭起?都不是,孝庄太后在病中已经隐约觉得福临的举止很是反常,这个表面上恭顺而骨子里却异常固执的皇儿该不会又惹出什么乱子吧?
  “太后,您风体初愈,就别*那么多的心了。奴婢让人给您送些膳食来。”苏麻喇姑接过了话,朝海中天一使眼色。她的这个小动作怎能逃得过孝庄太后的眼神?孝庄太后的心猛然一沉:天神,福临这孩于真的又捅娄子了!
  “禀太后,襄亲王求见!您看——”
  “博穆博果尔?他几时回的京城?他倒比他的哥哥孝顺得多,让他进来说话。”
  “太后,您还是先吃些东西再——”
  “不用了,这会儿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喝杯热奶就成了。你们先下去吧。”孝庄太后打断了苏麻喇姑的话,起身坐到了南面窗下的大炕上。
  “太后,奴婢斗胆劝您一句,无论您听到了什么事情都要想开着些,可千万不要动怒呀。”苏麻喇姑边说边将一只绣花的大靠垫放到了孝庄太后的背后,这才悄然退下。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唉,天神,上帝,菩萨,万历妈妈,这会儿我有些心神不定,你们快来帮帮我呀!”
  “儿臣博穆博果尔拜见皇额娘,恭请皇额娘大安!”珠帘一挑,满身戎装的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用满洲话问候着,同时并跪着膝行,直到孝庄太后的脚下。
  “皇儿,何必行此大礼?有你这份孝心就够了,收起来,看过你额娘没有?”
  “皇额娘,儿臣不想活啦,求皇额娘给儿里做主呀!”博穆博果尔抬起头,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乖,不哭,堂堂八旗男儿,有泪不轻弹哪,给,把眼泪擦干。额娘听着呢。”孝庄后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年轻人,白皙、纤弱、娇嫩,除了爱新觉罗家特有的黑眉毛外,眼睛、肤色乃至一双小手都是另一样的,显不出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反而容易使人想起女子的柔弱。也难怪,作为皇太极最小的儿子,他生来就是在绮罗中长大的,皇族贵胄,钟鸣鼎食,无忧无虑,养尊处优。一遇到不顺心的事便会撒娇耍赖,哭哭啼啼。所以,孝庄太后一看博穆博果尔的这个样子,便觉得有些好笑,心中不免感叹,同是一父所生,他与比他大两岁的哥哥福临怎么就相差这么大?——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哪,曾几何时,博穆博果尔的嫡福晋乌云珠不也在心里发过这样的感慨吗?
  “皇额娘……乌云珠,小贱人,她,她背着我偷汉子!她,她与皇兄……”博穆博果尔声音苦涩,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什么?此事当真?”孝庄太后倏地站了起来,身子晃了晃,连忙扶住了炕沿:“皇儿福临与你是亲兄弟,你且莫听信谣言而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
  “和气?”博穆博果尔反问了一句,突然爆发了一阵苦笑——这笑声比哭还难听!“皇额娘您看,我这左边的脸现在还火辣辣的痛呢!皇兄他欺人太甚!他竟当着我的面,口口声声要娶我的福晋乌云珠!这,还有王法吗?天神祖宗,你睁开眼看看吧,大清的皇帝要夺占弟妹,天理难容呀?”
  大概是气急了,博穆博果尔的声音越说越大,也越说越流利了。他的脸一边红一边白,左边脸上清晰地印着几个指头印子!
  孝庄太后脸色苍白,跌座在炕上:“造孽呀!福临,你真是昏了头哇!”
  且不说孝庄太后这边气得大发雷霆,顺治帝福临自知做了亏心事,几天来变得惴惴不安,性情格外的暴躁。纸里包不住火,这事早晚要被皇额娘知道的,何去何从,他也没了主意。一时间方寸大乱,连往慈宁宫请安的礼节都抛在了脑后……
  “太后驾到——!”
  “太后来了?快,快,吴良辅,就说朕身子不适,劝她回宫!”福临箭似地从炕上跳起,三步并做两步跳上了床,胡乱拉开锦被蒙住了头。
  “奴才给太后请安了。”吴良辅率一班太监慌忙在乾清宫大门前跪迎太后。
  “吴总管,皇上退朝了吗?”孝庄太后扶着海中天的肩膀下了便辇,径直朝里走。
  “启禀太后,万岁爷一早起来觉得头晕目眩,身子不爽,便没有上朝,这回儿还躺着呢。”
  “噢?御医看了没有?”
  “万岁爷,万岁爷不让请,说躺躺就没事了。”吴良辅低下了头,他实在不敢面对太后那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孝庄太后明白了,福临这是在装病哪!好小子,做了亏心事,连朝也不上了,这纸里包不住火,你捱过了今日还能躲得过明日?嘿,这爱新觉罗家的男人还没有这么怪的呢。
  孝庄太后呵退了左右,一个人进了东暖阁,不声不响地坐在南面的炕上,铺着明黄色绣金黄绫子的小炕桌上摆放着几盘茶点,一蛊茶还是温热的,一本厚厚的唐诗被摊开着,这是卢照邻写的“长安古诗”,诗中有几句话被朱笔圈了点,想来是福临颇为欣赏的句子,孝庄后在心里默念着:“……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萧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贴双燕。……”
  孝庄太后看着这几句,久久地沉思着,她年轻时便对汉文化有所了解,迁入紫禁城后日子渐渐变得安定和闲暇,故有更多的时间去读书消遣,对唐诗宋辞之类中国古文化的精华孝庄太后并不陌生。这首“长安古诗”描写的是长安上层社会骄奢豪贵生活的情形,前面一部分从“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百马七香车……”至“娇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写的就是长安豪门贵胄争竞豪奢、追逐享乐的生活。长安、洛阳一类的名都自汉魏以来为文人骚客们津津乐道,尤其是古都长安,那四通八达的大道与密如蛛网的小巷交织着构成了无数香车宝马川流不息的热闹大都会,从朝日到晚霞,出入于公主宅第、王侯之家的“玉辇”“香车”络绎不绝,无一不是“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街宝盖”、“凤吐流苏”……那矗立在通行大道与小街交汇处的华美建筑,有雕梁画栋的宫门,五颜六色的楼台,雕刻精工的合欢花图案的窗棂,饰有金凤的双阙的宝顶……长安是一片人海,人之众多以至于“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炬相识?”在这里便产生了一见钟情的男女,他们一唱一和,结果是男有情女有意,双双坠入爱河,愿做“比目鸳鸯”、“双去双来”。然而,这种爱恋的狂热几乎是与巨大的痛苦相伴的。这让坠入爱河的青年男女情何以堪?
  “皇额娘,儿臣不孝。”福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跪到了孝庄太后的膝下。原来,自打太后一进门时,福临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以为这一回又要遭母后的呵斥,母子俩会再一次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可是,过了半晌却没听见母后的动静,福临沉不住气了,偷偷掀开了被角,原来,母后正捧着诗集认真地读着呢。
  “皇儿身体不适却还在读书?怎么不去西暖阁?”
  福临不大自然地垂下了头,嚅嗫道:“儿臣,儿臣只是想躺一会儿,养养神,过一会儿就去西暖阁批阅奏折。”
  “养神?年纪轻轻的,连着几日不理朝政,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这是什么道理?你呀,真让额娘痛心!”孝庄太后“啪”地一声合起了诗集,声音充满了恼怒。
  “儿臣知错,儿臣再也不敢了。”福临的头垂得更低了。
  “把头抬起来,看着额娘的眼睛!哼,爱新觉罗家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从你太皇阿玛到皇阿玛,有你这样疏于朝政而耽于享乐的吗?你不是愿意有所作为,要达到‘又安天下’的宏愿吗?记得你亲政之后额娘给你的忠告吗?背一遍让额娘听听,倘遗漏一个字,哼!”
  “哈,这也算是惩罚?”福临一颗石头落了地,抬眼迎着母后的目光:“额娘教诲,儿臣敢不牢记?但,儿臣有一个请求,可否,可否让儿臣起来背诵?”福临涎着脸想耍赖。
  “不成!背完了再说!”孝庄太后板着脸不苟言笑。
  福临悄悄地吐了吐舌头,稍稍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背了起来。这是在他举行亲政大典之后的第二十几天,具体地说是在顺治八年二月十一日,被尊为昭圣慈寿皇太后的孝庄后,给他下的一道浩谕。因为做额娘的深知皇儿的心愿,福临愿做有志之君,无奈亲政之时才十三周岁,作为一国之君太小了,哪能通晓民情日理万机?加之,皇父摄政王对福临采取了“愚君”政策,纵容少主福临日夜玩乐,却有意不为幼帝延师就学,致使福临亲政时“阅绪臣奏章,茫然不解”!爱子心切又望子成龙的孝庄后当然明了这一切,于是她以自己身历三朝久经政海的经验和聪睿过人的远见卓识,不失时机地对爱子进行指点和教诲,而福临也深知母后用心良苦,自然将母后的教诲当做座右铭而熟记于心。
  “昭圣慈寿皇太后浩谕皇帝曰:‘为天子者,处于至尊,诚为不易,上承祖宗功德,益廓鸿图,下能兢兢业业,经国理民,斯可为天下主民者,国之本。治民必简任贤才,治国必亲忠远佞,用人必出于灼见真知,涖政必加以详审刚断,赏罚必得其平,服用必合乎则,毋作奢靡,务图远大,勤学好问,惩忿戒嬉,倘专事佚豫,则大业繇兹替矣。凡儿务至尊,必缲理勿倦。诚守此言,岂惟福绎及于万世,亦大孝之本也。’母后,儿臣背完了,一字不差。”福临一气呵成,满脸得意之色。
  “额娘问你,‘毋作奢靡,务图远大,勤学好问,惩忿戒嬉’,这几条你做得如何?”
  福临回答得毫不含糊:“儿臣君临天下,时时以国计民生为首务,救民水火,蠲者蠲,革者革,庶几轻摇薄赋,与民休息。儿臣一再通过亲政大典,上圣母尊号等大喜之日,颁发思诏,大赦天下,蠲免积欠钱粮和部分州县额赋,或革除了某些非法摊派。儿臣牢记‘满洲根本的基本国策,继续执行了祖先所制定的满汉一家’的政策,经常驾临内院,与诸大学士们讨论前朝政事得失,评论帝王,从中记取经验教训,探讨治国之道。儿臣自知幼时学业荒废,”说着福临顿了顿,有心看看母后的反应。果然,孝庄太后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愧疚之色,但仅仅是一闪而过,她的神态仍很自若。
  “为此发愤攻读,求知若渴,经史子集无所不读,尤其是著名史籍,更是反复阅读,仔细思考,对于前朝盛衰的历史,儿臣已十分熟悉,时时加以借鉴。儿臣以明君自期,欲图做番宏伟事业,孜孜爱民,以一身治天下,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呀。”
  “好小子,说起来还理直气壮!你难道就没做过亏心事?否则,为什么要装病,不去向额娘问安倒在其次,可数日不临朝,奏折堆积如山,你心里就不愧疚?还口口声声地自诩胸怀大志,欲为明君呢!”
  福临涨红了脸:“额娘有话只管明说!拐弯抹角的多憋人呐!”
  “那额娘问你,皇儿你为政最大的长处何在?”孝庄后目光炯炯。
  “嗯…”福临认真地边想边说:“明季酷政之后,满汉水火之季,儿臣采用了仁厚宽和的对策,以招待人才,安抚天下。”
  “言之有理!”孝庄后露出满意之色,却突然话锋一转:“这本是皇儿明见之处。可为什么却明于外事而暗于内事呢?”
  福临再一次涨红了脸,避开了母后那炯炯的目光,心里说:“嗐,这种房幄不修的内情,即使面对亲生母亲,也还是难于启口的。真是鬼迷心窍!不过,我并不后悔!”
  “年轻人胡闹,也该有个分寸!再怎么着也不能忘了自家的身份!这事若传扬出去,不遭天下人耻笑吗?”
  “儿臣不怕!”福临猛然站了起来,却因长时跪地而双脚麻木,脚步踉跄着扶着炕边,表情甚为痛苦:“先贤早就有话:男女居室,人之大伦;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皇额娘,当初你贵为太后,不也为了爱而纤尊下嫁吗?您当初为什么就不怕天下人齿笑呢?”
  “放肆!”孝庄后的脸色变得煞白,而福临说到动情之处却涨红了脸。这娘俩均有些激动,一个气得浑身颤栗,一个双拳紧握紧咬着牙关,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皇儿,木已成舟,她成了你的弟媳妇,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用汉人的话说,你们根本没有缘分!”孝庄后十分艰难地从牙缝里吐出了这几个字,静静地看着福临的反应。
  福临再一次被激怒了,他像一头雄狮般地咆哮着:“我与她的姻缘是命中注定的!为何额娘你,你要将我俩活活拆散?凭什么让我娶你们科尔沁的那两个平庸的女子为后?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明日即下诏再次废后,迎娶董鄂氏为妃!”
  “反了,反了!”孝庄后连连摇着头,闭上了眼睛,她觉得一阵晕眩,许是这些日子身体不适还没有恢复过来,这会儿急火攻心,她禁不住捂住胸口轻轻地呻吟了起来。
  “皇额娘,皇额娘?快,来人哪,传御医进殿为太后诊治!”福临慌了神,连声喊着,神色很是惶恐。
  “罢了!不要兴师动众的,额娘喘口气就好了。”孝庄后依旧闭着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来人,给太后上茶!”趁着太监们还没进来的功夫,福临叹了口气,随口吟出了一句古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孝庄后心里一颤悠,默默品味着这诗句的含义,苦涩地说出了四个字:“皇儿,你好自为之吧!”说罢起身出宫,她绷直着身板昂着头,目不斜视,对以吴良辅为首的乾清宫的一大帮子跪送的太监、宫女们视而不见,直到出了乾清门来到便辇旁才放松了下来。正要上辇,身后却传来了一声怯怯的问候声:“皇额娘吉祥!”
  “嗯?是孝惠呀,怎么,皇上召你去乾清宫侍寝吗?”
  “不是。”孝惠皇后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吞吞吐吐地说着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臣妾,去慈宁宫请安,听说……妾身就,就忙赶到了这里。皇额娘,您,没吓着皇上吧?”
  瞎,都什么时候了,这丫头还为那个无情无义的小子担心!孝庄后叹息着,有些爱怜地看着这个外孙女。说心里话,这丫头的相貌并不是特别出众,却也很端正,细眉大眼,高高大大的有一副健康的体魄,而且,这丫头心地善良,似乎比她的姑姑——那个废后静妃的优点更多。她的父亲綷\尔济是太后哥哥吴克善之子,她的母亲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固伦雍穆长公主,所以从辈分上说,孝惠皇后既是太后的侄孙女,也是太后的外孙女,而现在又成了太后的儿媳妇,这可真是亲上加亲呀!可能是由于她是小辈,加上胆小怯懦,在太后和皇上(实际上皇帝福临是她的亲舅舅!)面前,孝惠显得毫无主见,一味的唯唯喏喏,畏葸胆怯。自然,在掌管天宫诸事上,孝惠也显得极为被动,力不从心。
  面对这个显得过于软弱、近乎无能的儿媳,孝庄后叹了口气;“你呀,也太贤惠了!我倒要问问你,那次慈宁宫的中秋家宴之后,可是你传话派的便辇接走的襄王福晋?”
  “是……”孝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的内心在受着痛苦的煎熬,支吾了一会儿,才说道:“那是皇上,皇上要妾身这么做的。”
  “你就依了他?明摆着他要背叛你,不把你放在眼里,怎么着,你反倒不觉得难过而去帮忙他?你……你,倒叫额娘说你什么好呢?”
  孝惠委屈的泪水不争气地悄然滑落,她跪倒在孝庄后的脚下,声音硬咽:“他……不爱我,他……爱的是她!皇额娘,臣妾该怎么办?”
  “你……他与她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只有天神知道该怎么办。”孝庄后的声音里充满着绝望和无奈。自进了大清的后宫以来,她还几乎没被什么事情难倒过,可偏偏这个悖逆的皇儿,一次次地给她出难题,让她心力交瘁,心烦意乱!
  “也难怪皇儿不中意孝惠!”孝庄后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这样的念头。“这样太过无能的儿媳,连自己都不称心,心高气做的皇儿又岂能如意?唉,到底什么样的婚姻才是好姻缘?自己与皇太极的婚姻算不算?当然不算,似乎有太多的不足。那与多尔衮的呢?唉,人真贱哪,一旦钟情于一个人,便不顾一切地要与他在一起,难怪福临动不动就拿这事来讽刺我!看来,这也许不是福临的过错,那……难道是我错了?”
  “自古红颜多薄命”。当上苍将灾难降给董鄂氏的时候,并未将幸福也一同赐给她。在顺治十年宫中的铨选秀女中,选中者不过十之二三,而董鄂氏乌云珠便是其中之一。一女当选,满门朱紫,乌云珠总算没让父母家人失望!当那一辆接一辆的骡车缓缓地驶至神武门前时,坐在轿中的乌云珠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日上三竿了,自有差役熄灭了每辆骡车前竖着的不同颜色和标识的两盏灯笼,然后由户部官员清点完人数后,候选女子下了车鱼贯走入神武门,在顺贞门外等候着决定命运的最后时刻,在乌云珠之前,已有好些姑娘被告之“撂牌子”,满脸忧伤低头无语地退出了顺贞门。终于轮到乌云珠了,只听太监一声尖细的嗓音;“二等男、护军统领鄂硕之女董鄂氏留牌子!”
  董鄂氏乌云珠闻听浑身一颤:这么说自己被选中了!每位候选的女子都有一面小牌子,上面写着各人的姓氏、籍贯、年龄等满文,面试合格则将牌子留下谓之曰“留牌子”,而“撂牌子”则是对落选者而言的。董鄂氏乌云珠是幸运的,因为每次选中者不过十之二三,倘若能与皇室结亲者更属少数,如有幸“备内廷主位”册封为妃嫔的更是凤毛麟角的了。而大多数入选秀女的命运,不过是充入后宫以应付各种差役,年满二十四岁之后则被遣送出宫嫁于他人。董鄂氏心比天高,果然一选就中,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有心要博得太后和皇上的青睐,“备内廷主位”才是她心中最终的愿望,连家里人都说她天生就是做主子的命!这种说法立刻就要应验了!
  可是,皇太后懿旨却将董鄂氏乌云珠许配给了当今皇上的同父异母的幼弟襄昭亲王博穆博果尔为妻!事情有些出乎乌云珠的意外,博穆博果尔小鸟云珠两岁,当时还是个十四岁的大男孩!第二年,董鄂氏尊圣旨与博穆博果尔合卺成婚,成为襄亲王妃。失望之余,乌云珠别无选择,表面上温柔地做着襄亲王的福晋,住着华府,仆役成群,衣食无忧,尊贵无比,可内心深处,乌云珠却有那么一丝不满足。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随着她频繁地出入宫闱而渐渐地清晰、明朗起来。如果对一个普通女子来说,能嫁人皇族为妃,享尽了荣华富贵,一定是十二分的心满意足了,可偏偏乌云珠是个不容易满足的女子,她色艺双全又生得如花似玉,虽自幼接受的熏陶教育是“娴女红,修谨自饬,进止有序,有母仪之度,姻党称之”,但骨子里却偏偏有那么一点儿不安分。她向往的是卿卿我我,两情相悦的甜蜜生活,而年少的丈夫却大大咧咧,不知冷暖。比起潇洒而多情而且善解人意的皇兄顺治帝来,乌云珠渐渐的有些心猿意马了,甚至内心庆幸能作为他的弟妇,能够常见到他的面。
  乌云珠在应选入宫侍奉太后的半年之中,越来越强烈地受到了感情的煎熬,一面苦度着徒有其名的皇子福晋的生涯——她的丈夫被皇上派去了出征,一面渴望着爱和被爱。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花季,含苞待放,艳丽多姿,她的妩媚和俏丽深深吸引着同样年轻的顺治帝福临,一来二去的,随着福临的步步逼近,乌云珠心里又惊又喜又羞又怕,她是八旗女子,原本就没有汉族女子那种严酷的贞节观念,叔叔娶嫂子,伯父纳侄媳,这在满洲习俗中并不少见,甚至连朝中也屡见不鲜。这么一想,对于皇兄的挑逗和暗示,乌云珠也就心安理得了,这足以证明她的姿色出众,能够博得天子的青睐,这该是多大的荣幸哪!
  男有情女有意,如干柴遇上烈火,福临与乌云珠抛开了世俗的束缚,在经历了乾清宫那鸾颠凤倒的一夜缠绵之后,两人已是如胶似膝难舍难分了。不消说,顺治帝福临天生的便是个情种,他之所以做出了震惊朝野的“废后”之事,那是因为他自认为与博尔济吉特氏感情不和,而他对第二任傅尔济吉特氏皇后的冷落也是同样的原因。没办法,有的女子,令他一见钟情,而有的女子,却令他情绪低落,郁郁寡欢。福临自知对孔四贞的暗恋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便强压住内心私情的煎熬。而他与乌云珠这两个“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少男少女一次次地邂逅之后,彼此便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所渴望的东西,一个巴掌拍不响嘛。于是,他们不顾一切地、无所顾忌地走到了一起,寻求着感情上的慰藉,做起了玫瑰色的梦。
  对于儿子福临惹下的这个“麻烦”,孝庄后在震惊之余几乎是一愁莫展。她费尽了心思,正为儿子的再一次大婚而高兴,因为这大清的皇后仍旧是她科尔泌家的人!而且儿子对四贞的态度也似乎在疏远,这说明儿子尽管有时会感情用事,可关键之时他的头脑还是非常清醒的,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些让孝庄后提心吊胆的事她也还能理解。可福临疏远了四贞,却又移情别恋上了他的弟媳妇!而且,他俩已经……唉,此事若传扬出去岂不遭天下人齿笑?堂堂当朝天子竟与自己的弟媳妇悖理乱常,这实在是有损大清国体的尊严呀!不错,满人自古就有治栖之风,即所谓的“父死于妻庶母,兄终弟娶其嫂”,可是,襄亲王尚健在呀,这场宫廷艳事到底该如何收场呢?
  震惊之余的孝庄太后迅速恢复了平静,以她那特有的智慧的大脑制订了相应的对策,急谕册立东西两宫,并提议立孔四贞为东宫皇妃,试图以福临对孔四贞的旧情来阻止他的不轨行为。有什么办法呢?眼下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立即取消皇亲宫眷入后宫随侍的特许,以避免他二人的再次相会,割断他二人的情丝,防止丑闻的再发生和曝光。怎奈孔四贞死活不答应,口口声声说自己生为孙家的人,死为孙家的鬼,大有为守贞节而献身的“壮志豪情”。聪明绝顶的孝庄后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汉人为什么这么看重名声、贞节,人活着难道就为博得个好名声?这有多难多累呀,这汉人真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哇!孔四贞的不领情,令孝庄后万般无奈,她急得坐卧不安,长吁短叹。天神,到底该怎么办呢?
  天神显灵了,大概他不忍看到爱子心切、忧国忧民的孝庄后寝食不守、心力交瘁的样子,再这样下去,孝庄后也许会愁白了头发!襄亲王府传出了噩耗:“襄亲王博穆博果尔薨。”“人生自古谁无死?”的确,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世间从无不死的人。然而年仅十六岁的襄亲王却死得令人惋惜,他太年轻了,怎么能就这样匆匆而去?
  襄亲王府一夜之间变成了大灵堂,大门前的大红灯笼蒙上了黑纱,二门外的左边竖起了一根约三丈高的红譒(这是满俗,早年满人在草原游牧时,因人烟稀少,死了人就在帐蓬前竖立红譒告丧),旛杆漆以杏黄色,柱顶则为金漆,上挂荷叶宝盖,杏黄寸蟒。譒下垂拂长约一丈的飘带,含引魂之意。由和尚、道工、喇嘛组成的念经班子敲着木鱼,击着铜铃,叽哩哇啦为死者念经,超度亡灵。王府的规制,举行殡礼葬仪不搭客棚,不吹打鼓乐,不备酒筵,不发讣文,而以经单代之。
  顺治帝福临亲往襄王府去祭奠自己的胞弟,面对着身披黑纱悲泣不已的董鄂氏好言劝慰了几句。董鄂氏在“吉祥板”(即灵床)前又勾动了哀思,恸哭不已,成了泪人儿一般。看着哭得如梨花带雨般的心上人,福临好生心疼却无从安慰,不过他内心深处却掠过一丝快乐。博穆博果尔突然亮逝,生母大贵妃哭得肝肠欲断,断断续续地向福临哭诉着:“皇上!你兄弟他……他死得冤哪!他……他……他竟是悬梁自尽的!不信,您看他……这脖子上的血痕!”
  懿靖大贵妃似乎是要与福临过不去,哭喊着拉着福临的衣襟来到了“吉祥板”前。博穆博果尔自己还没有子嗣,正由兄长和硕承泽亲王硕塞之子为其“开光”——即由死者孝子用筷子夹着一团棉花,蘸上清水为死者擦洗两眼周围。博穆博果尔原本白晰粉嫩的面庞已变得乌紫发暗,眼球突出,舌头外伸,神情甚为可怖。博穆博果尔身着丝绸面料的寿衣,有蟒袍、补褂和内衣,内絮棉花。头戴嵌着串珠的寿字和红宝石等装饰的小帽,足蹬朝靴,底绘莲花。身上盖着杏黄色的“陀罗经被”,上面有用朱砂书写的梵文“大悲咒”。王府的主要成员,如王爷、福晋、大福晋等在弥留之际,寿衣、寿棺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棺材多是上等的木料,如金丝桶木、黄柏、紫杉之属。襄亲王死于非命,但王府的差役还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在北京城里买到了一副上好的黄柏棺材。里面放满了殉葬殓物,有悲翠般指、鼻烟壶、白玉别子等等,占满了尸首旁边的所有空间。可再怎么排场,也掩盖不住这丧事的悲哀气氛。
  大贵妃凄惨地哭喊着:“儿呀……你,你睁开眼看看哪,皇上,皇上他为你………做主呀!儿呀,你不该去的这么早呀!白发人送黑发人,天神,你为何要这般惩罚我?”
  福临的脸色变得惨白。他隐约感觉到,博穆博果尔因自己而赌气自缢身亡,倘若不是自己与乌云珠有染,倘若不是前两天大怒之下搧了他一耳光,倘若……唉,我不杀伯仁,可怕仁却因我而死!福临有些愧疚,连忙移开了目光,博穆博果尔那死不瞑目的样子实在令他心惊肉跳!
  过后不久,礼部按孝庄太后懿旨收养董鄂氏为干女儿,接入后宫,并向皇上本奏,将择吉于七月底册立董鄂氏为贤妃。皇上以襄亲王薨逝未久而不忍举行,谕礼部改在八月择吉册妃,这样,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在满朝文武的眼中,董鄂氏仅为夫君守了二十七天的孝,便被迫不及待的顺治帝接入了后宫,脱下孝服而换上了宫中盛妆,董鄂氏在尚有泪痕的脸上扑上了脂粉,“摇身一变”,名正言顺地成了顺治的“贤妃”!真不知这一“贤”字从何说起?顺治帝这一“丑行”成了大街小巷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真不知这位少年天子还会做出什么样的风流艳事来。
  皇上的艳事不胫而走,有人说襄亲王是怨愤过度而死,也有人说是自杀身亡,还有人说是心狠手辣的皇上派人所杀……但不管怎么样,现在的事实是,襄亲王的辞世为福临与乌云珠这对有情人的正式结合创造了条件,扫清了障碍。襄亲王死得不早不晚,正是时候,谁让他碍了皇兄的好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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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4
33.自由自在塞外秋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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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风光令人陶醉。不过,顺治最迷恋的,还是秋草萎萎中与情人的野合。一朝天子的他,似乎更爱郊野外的那种情调……

  心想事成的福临在兴奋之余,生怕爱妃乌云珠被传言所伤,于是带着她离开了北京,北上狩猎散心,俩人像出笼的鸟儿,成双成对,形影不离。一班子侍卫太监们也知趣地远远地跟着,生怕防碍了皇上的“好事”。
  大草甸子上草木茂盛足有半人多高,福临背着弓箭挽着爱妃乌云珠,没心思打猎却将乌云珠按倒在草丛中,也不管高低上下和四周刺人的草叶儿,就借这柔软干枯的秋草的绣褥,略略把腰带松开就款款的鸾颠凤倒起来。乌云珠频频承受雨露,心中自是欢喜不已,但在这野外草丛中做这等事终究有些令人难堪,更何况不远处还有一群侍卫太监跟着?
  “皇上,皇上……”乌云珠娇啼婉转,面若桃花,被刺眼的阳光照得眯缝着眼睛,福临见了又可爱又可怜,低下头压住了她的唇:“不许你说话!不许!”
  乌云珠无奈,闭紧了双眼,喃喃地说道:“皇上……臣妾早已是你的人了。要怎么着,但凭皇上高兴……”一边扭动着腰身,含羞相就,喜的福临抱紧了她,一阵猛风骤雨,心中十分畅快。须臾雨散云收,二人相视一笑,又紧紧地抱在一起。
  “万岁爷,万岁爷——”
  “糟糕,是他们寻来了。皇上,臣妾衣衫不整,发髻凌乱,这,这可怎么办?”乌云珠慌得粉脸发白,胡乱整理着衣衫。
  “怕什么?朕就喜欢看你这副慌慌张张的样子。”福临仍搂着乌云珠,笑嘻嘻地眯缝着眼睛:“那一日在乾清宫的西暖阁,朕偷偷地私幸你,嘿,那可真够销魂的!朕搂着你,就如同得了一件宝贝,这一夜受用,啊,真是无法形容。”福临边说边将手伸进乌云珠的衣服里,轻抚着她那光洁细腻的肌肤。乌云珠生怕被那些冒冒失失的下人们看见这一幕,眼珠子一转,从福临头上摘下了帽子,伸手挂在了一株小树枝头上,这才放心地靠在福临的怀中。
  乌云珠这一招果然见效。侍卫们远远地就看见了皇上的便帽在枝头晃动,便明白了,心也放到了肚子里,于是便以皇帽为中心,四下散开护卫着。
  “你的肌肤柔滑如脂,抱在怀中,就如软玉一般,令朕不忍放手。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可是朕还是舍不得你出宫。”福临还沉浸在他二人初次相会的情形之中,津津乐道:“可你却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音都发颤了。不过,你扮成小太监的模样才更加俊俏呢。”
  “可是……臣妾时常会有一丝不安。博穆博果尔他……”
  “哎,不要说令人扫兴的事,”福临用手按住了乌云珠的红唇,轻轻抚摸着。“一切都是天意。朕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的,这话我信。”乌云珠甜甜地笑了。
  次日天气晴朗,福临一时兴起要众人搭台于比武。女真各部自古崇尚武功,素以骑射为本,“一马二箭三校场”,便成了女真各部的传世古训,古有“校场是女真脸”的俗谚。校场是现成的,地面铺的一色儿的珠色兔眼儿江石细纱,系用巨夯一块块砸碎而成,阳光下,恰似一张金色的大地毯,烟烟生辉。校场影壁上又以五彩花岩镶成虎、豺、鹰隼等猛兽凶禽图案,更显得气势非凡。侍卫们很快就抬来了五瓜金龙宝座,随顺治出巡的宫廷乐队奏起了御乐《朝天子》,悠扬的乐曲声中,太监吴良辅拖着长声喊道:“皇上驾到!”
  身披明黄色软缎子大氅的顺治帝挽着爱妃董鄂氏的手,在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登上了演武场的观礼台,侍卫们早已撑开了黄盖,福临脸上带着微笑对乌云珠说道:“一会儿准有精彩的场面,朕要与爱妃看个痛快!”
  “好哇,臣妾的马上功夫也不差呢。真想下去比试比试。”
  “你?”福临凝视着乌云珠,见她那双碧水般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款款柔情蜜意,不由得心中一荡:“好,待会儿朕与你也比试比试!”
  “臣妾不敢!当着这么多大臣、侍卫的面,羞死人了。”
  二人说说笑笑各自人座,福临张开嘴正要说话,只见内大臣鳌拜带着一个人高马大的蒙古汉子来到了近前。其实,鳌拜已经够威猛高大的了,可这人比鳌拜还要粗壮,似乎高出半个头。
  “启禀万岁,喀尔喀蒙古汗王派使臣求见,说是送了一件宝贝给娘娘。”
  “哦?难得他有这般诚意。”福临说罢,侧身看着乌云珠:“瞧瞧,你不虚此行吧?早已名声远扬了。”
  “皇上!”乌云珠身披大红金丝披风,发髻高耸,饰两朵金色的大绒花,格外俏丽。
  “小的阿巴塔拜见大清国皇帝!”铁塔似的黑汉子声音宏亮,显得中气十足。行晋见礼之后,双手毕恭毕敬地呈上了一个红绸布的小包。
  喀尔喀蒙古远在漠北,和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同为元朝的后裔,但它没有归附大清国,只是每年有九白之贡——岁进献白马八匹、白骆驼一匹,大清也回赠以金、银、丝、茶、盐等,以维持双方的关系。今闻听大清天子出关秋猎,喀尔喀派了使臣特来修好,也算是诚心诚意了。当下,太监吴良辅从喀尔喀使臣手中接过了包裹,一层层地打开,哇,众人的眼睛一亮?这礼物原来是工匠用小米粒般大小的珍珠串成的珠帐一个!
  “乖乖,怪不得奴才捧着觉得沉甸甸的,这……这珠帐子得用多少颗珠子呀?”吴良辅咂着嘴双手举过头顶让福临和乌云珠过目。
  这时,观礼台的右下侧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一个八旗副将突然身子一歪,“扑嗵”一声栽倒在地。不远处身穿黄马褂的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了下去。
  “难道,有什么麻烦之事?”福临浓眉一挑,颇有些不满。这秋满之地,方圆数里地都是禁区,一千名精兵日夜戍卫着,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呀。
  “皇上,也许苏克萨哈发现了什么异常,卑职这就去看看。”鳌拜说完躬身退下。
  “皇上,请让小的把这珠帐子撑起来?这样,娘娘也就不会受那风吹日晒之苦了。而且,这珠串帐子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人坐在其中,帐外纤尘可见,而帐外之人却看不见里面之人。恕小的多嘴,方才那倒地之人想是肆无忌惮地盯着娘娘看,嘿嘿,色胆包天吧,所以才有如此下场。”喀尔喀的使臣阿巴塔嘿嘿笑着,抬头朝乌云珠看了一眼。这个黑大汉看似粗鲁,实则粗中有细,对方才之事看得是一清二楚。
  “真有此事?倒让贵使臣见笑了。朕在此多谢你们汗主送来的礼物,这的确是一件无价之宝哇。”
  原来,当皇上与宠妃登上阅武台之后,台下蒙古各族好手早已乌压压地站满了一地,他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想在皇上的面前大显身手。却有一个副将色迷心窍,直愣愣地盯着台上的乌云珠。身披红袍的皇妃,云髻如漆,高耸若凤冠,髻边斜插着两支福寿字形金菊绒花,端庄妩媚,恍若仙人,直看得那个副将圆瞪着两眼,大张着嘴巴口水直流,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二等侍卫费扬古见状怒不可遏。乌云珠是他的姐姐,如今又贵为皇上的宠妃,怎能让这种下作之人直勾勾地盯着看?费扬古的一张黑脸成了茄子皮色,也不作声,只将右臂向那副将用力一挥,只见一道银光闪过,那不知好歹偷看后妃的副将的脖子上已中了一只寸长如针的小神箭,一箭封喉,血脉立凝!
  顺治帝贵为天子,一举一动都事关重大,更何况此时北上秋满呢?天下尚未平定,边关多事,江南也是起义不断,在中原甚至有人打起了“朱三太子”的旗号。这些,不能不令母后孝庄为之担心,于是,她郑重叮嘱随同出巡的几位内大臣,让他们小心谨慎,多加防备。而随行的侍卫们也知道任务重大,不敢掉以轻心。自从知道少年天子钟情于自己的姐姐之后,侍卫费扬古便多长了一个心眼,暗中拜汉人武师学艺,嘿,这回还真派上了用场!这袖珍小袖箭用山中毒蛇汁浸泡过,中者血脉凝冻必死无疑。
  听着这粗中有细的黑汉子道出了详情,福临不由得又惊又喜:“阿巴塔,朕真看不出你有如此高深的功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佩服,佩服!”
  说话之间,珠串帐子已经撑了起来,上以金环束顶,下散如圆盖,宽可丈余,小太监们搬了紫豹皮苫盖着的檀香座放进去,又放了张小茶几,上面摆着时令果品和奶茶。嘿,这玩意儿还真实用!乌云珠朝福临嫣然一笑,坐进了珠串帐子里。
  “哎呀,这比武还没开始,就先忙活了一大阵子,让贵使节见笑了。来来,请上坐!”福临对喀尔喀派来的大汉很是满意,吩咐给他看坐。
  “谢陛下!”阿巴塔突然“扑嗵”一声跪倒在福临的脚前,恳求道:“陛下,小人对大清国向往不已,大清国如今欣逢盛世,国泰民安,比喀尔喀强过百倍!小人有个请求,望陛下答应,否则,小人就长脆不起了!”说罢,阿巴塔捣蒜似地连连叩头,叩得嘣嘣直响,脑门前不一会儿便渗出了血迹,沾了厚厚的一层黄砂。
  “哎,你这是何苦?免礼平身,有话只管说。”福临连忙摆手制止了阿巴塔。阿巴塔粗眉大眼,一脸茂密浓黑的络腮胡子,膀阔腰圆,体魄魁伟,而且看得出,他有一身好武艺,并且很有心计。这样的人若能为大清所用,岂不是更好?
  “陛下,小人不想回喀尔喀了,小人愿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力,恳请陛下恩准。”阿巴塔说完又是一连串的叩头,这回他脚前的沙地已被他的铁头撞出了一个小沙坑。
  “快,快,扶他起来。”福临连忙朝吴良辅等人示意,一面哈哈笑道:“阿巴塔,朕和你想到一块儿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哈哈!”
  “这么说,陛下您……答应了?”阿巴塔又惊又喜,一手把要扶他的吴良辅推了个趔趄,麻麻利利地站了起来。
  “这个……”福临晶亮的眼珠子一转,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棘手。两国交战不杀使节,这会儿喀尔喀与大清尚在修好,自己怎能擅自留下它的使节呢?这事不妥,绝对不妥。福临下意识地朝珠串帐子里看了一眼,嘿,这倒好,连乌云珠的眉眼都看不清,只有那细小的珠串在微风中摆动着。
  福临无奈,又抬眼朝苏无萨哈、鳌拜等内大臣看着,几位均轻轻摇头,有的直摆手。福临一笑:“阿巴塔,朕的确很欣赏你,无奈你是喀尔喀的使节,无论如何……”
  “嘿嘿嘿嘿!”阿巴塔挠着头皮笑了,一脸的憨厚:“其实,其实我不是!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这宝贝也是我在汗王那儿偷来的。到了这里,正碰上陛下出巡,机不可失,于是小的便谎称是喀尔喀的使臣,否则,那些穿黄马褂的卫兵根本不许我靠近这里呀!”
  这么一说,福临也笑了,心里一高兴随口说道:“如此甚好!既然你是真心,朕就封你为护军统领,就是满语说的巴牙喇蠢章京,以后这些穿黄马褂的侍卫全归你统领!”
  “小的不敢!”阿巴塔诚惶诚恐又要跪拜,被福临制止了,阿巴塔皱起了浓眉:“陛下,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小的何德何能受陛下这样的恩宠?恕小人无礼,这护军统领小的不能做。”
  “朕明白了,你是担心自己新来乍到没有军功,怕众人不服?”福临眼珠子一转,嘻嘻笑了起来,用手一指场外的各路好手:“瞧瞧,场下的勇士们都等了好半天了。这样,如果你在今天的比武中获得“巴图鲁”称号,众人还有谁不服气呢?”
  “嘿嘿,这倒是个好主意。”阿巴塔眉头舒展了,开怀大笑起来。
  “天神,从哪里冒出了这么个黑塔似的野人?”“乖乖,皇上有意成全这人,这比武场上怕是没有你我兄弟的份儿了。”“何以见得?这又笨又蠢的大黑熊说不定不堪一击呢!”众人议论纷纷,看来,对黑大汉的介入他们虽心怀不满,却也无奈。
  太阳像一个金灿灿的圆盘,光焰四射,给人带来暖意。这晴朗的秋日加上无风的天气给观赏比赛的人带来福音,参加比武者也暗暗称喜。福临手一抬,示意吴良辅宣读诏书。
  “皇上谕旨!”随着吴良辅拖着的长音,比武场内外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了,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红衣太监手中捧着的黄绫子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今日比武,满、蒙、汉、回、藏、索伦、摩梭等皆为一家,盟、旗不分大小,不论尊卑,不论族姓,均以功论赏!无异心者,赤诚之臣,皆是列祖列宗之功臣。阅武台对面虎、豹、熊形三杆三旗下,各有头簪金花、手捧美酒的美女十名,有本事的巴图鲁只管去取!”
  “噢!”台下众人听了,一片叫好,欢声雷动。
  “肃静!肃静!”吴良辅扯着尖细的嗓子大声喊着,继续宣读圣旨:“此次比武选拔人才,不以衣帽取人,不以部落大小取人,选其骑射精熟者,武功精湛者,看其心对列祖列宗忠诚否……”
  这道诏谕使蒙古周边的弱小部族的选手听了为之振奋,扬眉吐气。因为按照惯例,类似此种巴图鲁比武,往往是蒙古四十九旗夺魁呼声最高,而满族八旗子弟、王公大臣对此兴趣不大,因为他们的地位早已胜过巴图鲁,倘若充好汉在此比武夺魁中一败涂地,则要惨遭革职贬降为庶民之厄运,所以,他们对这种比武也不敢过分地轻敌。
  福临对比武场上这种严肃的氛围很满意,台下各族好手们毕恭毕敬,不苟言笑的态度令他觉得开心,这才足以显示出大清的天威嘛!“开始!”福临再一次挥了挥手,说了两个字。
  御前太监立即拖着长音喊道:“圣上有旨,比武开始!”
  顿时,号角齐鸣,鼓乐喧天。蒙古四十九旗以及周边数十个部族的好汉以及汉族的勇士共约千余名骑士,一齐放马人场,一时间人欢马叫,尘土飞扬。有的在马背上单臂倒立,有的在马上马下飞旋跳跃,各显其能。他们个个膀阔腰圆,身手不凡,骑马在校场里兜了三圈,名为“遛马”,实际是开赛前娱宾和马术表演,看得顺治帝福临眼花缭乱,不住地点头。
  第一轮比赛骑射,共分十组,每组二三十人不等。将箭靶涂成校场地面颜色,稍不用心便很难分辨出来,分别由三名靶场阿哈(女真语:奴隶)拿着,藏在靶沟中,靶沟距射手六十步远,共出现三次,每次都是一挥即落。手眼不快者,未待发箭,靶已隐没,最是难射。射手箭杆上都有自己的名字,以中靶多少定输赢。
  眼看射过九组,有中一箭的,也有中两箭的,也有一箭未中的,含羞带忧低头退了出去。到了第十组却有二人连中三元,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两人兴致勃勃跳上了看台。不消说,这其中一人便是阿巴塔,另外一个披银色绣花战袍,金盔金甲甚是威武,福临定眼一看,不由得笑了,原来这名少年将军便是靖南王耿继茂的长子耿精忠。
  “怎么,你二人这就要来领赏吗?好样的耿精忠,你若夺魁朕便为你主婚!”
  “皇上,有俺阿巴塔的份儿吗?”
  “这……”福临眼珠子一转:“阿巴塔,朕不是已经封赏过你了吗?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哟。”
  “皇上,卑职宁可不做那护军统领,卑职想做大清国的额驸。”
  “哗!”台下传来了一阵哄笑声,有人大声喊了起来:“阿巴塔,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凭你那副嘴脸也想攀龙附凤?”“大黑熊,别不知趣了,想娶我大清的公主,问问我们手中的长枪和短剑同意不同意!”
  “来呀,阿巴塔,看谁先夺得那面虎形旗!”耿精忠话音未落,身形一闪,箭也似地窜了出去,抢先攥住了虎形旗旗杆,一阵放声大笑。
  “小将军,别太得意,看你可夺得虎形旗么?”
  耿精忠一愣,这才止住笑抬头看去,只见自己举着的竟是个空旗杆!而那面黄灿灿的虎形旗却被阿巴塔用一柄系着红缨子的短刀齐刷刷地割了下来。原来,适才耿精忠俯身拔射杆时,阿巴塔早一个鹄子翻身跳上了坐骑,再从马背上腾空跃起,自半空中伸手割下了虎形旗,复又翻身稳稳地安坐在坐骑之上,整个身子纹丝儿不动。“哗!”校场内外又是一阵响如雷鸣的叫好声,很显然,阿巴塔技高一筹。
  福临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有心为阿巴塔喝彩,又恐年少气盛的耿精忠不服,心中未免踌躇。果然,耿精忠额上青筋直暴朝阿巴塔啐道:“呸!你他娘的使诈,算个狗屁巴图鲁!”
  “你——黄口小儿体得满嘴喷粪!来来来,敢不敢再与爷爷较量较量飞马连弩?”
  阿巴塔此言一出,耿精忠心里一沉:糟了,这大羔熊果然有备而来,谁不知道这飞马连弩的厉害呀?与人交战,看他手中只拿了一张弓,可迎风一晃,却可立即化为龙虎双弓,龙在前胸飞,虎在腋下啸,可以同时从身前身后发出五枚箭头,直取对方双目、心窝和胯下战马双眼。最难防的,是对手不知他龙弓为实还是虎弓为实,有时龙弓虚拔弓弦,有声无箭;有时虎弓一声皆无却有五箭并发连弩。两军阵前,阿巴塔靠着这手飞马连弯的绝招不知取了多少养汉的性命,他如今又口出狂言,实则是有恃无恐哇!这可怎么办呢?我明明抢先一步拔下了旗杆,却被阿巴塔割下了旗帜,唉,这事闹的,窝囊!
  耿精忠心里一时没了主张,只恨恨地拿眼睛瞪着阿巴塔,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可当他的目光与福临相遇时,不由得绷直了身子,垂下了眼皮,也许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出风头了,太招眼了?瞧瞧人家吴应熊,这会儿多斯文多本分哪,嘿,我这是怎么了?
  耿精忠想的倒也是实话,若论起出风头,讲排场,谁比得上吴应熊?人家是皇亲国戚,抖得起这个威风呀。
  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和靖南王耿继茂,皆是早年降清的前明臣子。本来是四藩,皆因定南王孔有德兵败自杀,独生子又为敌军俘走杀死而绝嗣,故只剩下了三藩。三藩之军皆独自管辖,既不编人八旗,又不隶绿营,但其编制仍按八旗之制。清廷人关之初因满州八旗兵力有限,欲充分利用汉将汉兵,故三潘之旅得以受到重用,三王也分别镇守一省,俨然成了当地的土皇帝。顺治十一年二月,世祖福临下了两道敕谕,一道敕书是敕谕平南、定南二王,“平南王尚可喜留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继茂移镇广西,后移镇福建,委派平西王吴三桂移镇云南,并且授以管辖该省的政治权力。顺治帝颇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作风。平南王尚可喜早年降金,一向效忠朝廷,别无异心。靖南王耿继茂之父耿仲明,虽也归顺很早,但在顺治六年却以隐匿逃人被部议削爵,耿仲明畏罪自杀,这时耿继茂不会不留下阴影。至于平西王吴三桂,则情形又有所不同。起初他坚守关外抗拒清兵,只是当李自成大军包围山海关时,吴三桂才被迫向清兵求援,目的仍要保全大明江山。正因为有此曲折,摄政王多尔衮起初只对其利用笼络,并不完全放心,一直让墨尔根侍卫,固山额真李国翰随同移镇汉中,直到顺治十五年李国翰病故,吴三桂才得以独统军政大权。吴三桂对平定川陕滇黔立下了大功,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他并且积极统兵攻滇,要消灭南明永历政权,可见其对前明故君早已情尽义绝,今后自会永远效忠清帝不怀二心了,对此心知肚明的顺治帝这才决定派他移镇云南,并授以统军治政之大权,而平南、靖南二王分镇的广东、福建却只有处理当地军机事务之权,“一应民事钱粮,仍旧地方文官照旧管理”。平西王吴三桂在云南集军政财权为一身,成为坐镇大西南的“总管”,极为显赫。不仅如此,他的长子吴应熊早在顺治十年便娶了太宗第十四皇女和硕公主为妻,吴庆熊被授为和硕额驸、三等子,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吴三桂父子的飞黄腾达怎能不令其它王爷心里痒痒?于是,在顺治十三年,靖南王耿继茂三番两次地咨告礼部,言及其子耿精忠、耿昭忠年已长成,“应靖缔结婚姻,不敢擅便,惟候上裁”,其意显系希望能仿平西王之例,与皇室联姻。礼部与内大臣商议的结果,认为耿继茂之父“有携众航海投诚功,且继茂身任岩疆,仰承皇上报功恤劳仁德至意,宜以亲王等女下嫁”,对此,顺治帝也做了打称,有心让平西王、平南王以及靖南王三王之子皆与皇女相婚配,使三王成为皇亲国戚,便会永远效忠朝廷了。
  耿精忠等人显然是从朝中探听到了皇上的旨意,自己将娶被赐为和硕格格称号的和硕显亲王之姊为福晋,而弟弟昭忠将娶被赐为因山格格封号的贝子苏布图之女为妻,心中得意之极,便按捺不住想要耍要威风。没想到在比武场上遇到了黑熊似的汉子阿巴塔,让耿精忠丢了面子。他有心要与阿巴塔一争到底,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恨得牙根发痒。可一遇上皇上那摄人魂魄的目光,耿精忠立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了。
  “第一轮赛罢,阿巴塔与耿精忠并列第一,双获巴图鲁称号!”
  耿精忠心中一喜,感激地看了皇上一眼,满脸羞愧地跪谢退下。还是皇上善解人意呀,要不他耿精忠怎么下得来台?
  “不行,这成什么话?分明是我兄弟拔了旗杆,凭什么他阿巴塔也是第一名?来来,吃我一招!”一位银袍小将噌、噌、噌几步跃上了看台,箭袖一捋,摆出了一副与阿巴塔一比高下的阵式。
  福临定睛一看,一脸的不悦:“嘿,这耿家兄弟怎么都是愣头青!真不识好歹,哼!”
  “哈哈,好,好,小将何方人士报上名来,本将刀下不杀无名之鬼!”阿巴塔一捋黑须,爆发了一阵仰天大笑。
  “唰!”银袍小将反手一抽,从背上拔出闪着寒光的利剑,朗声回答:“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靖南王之子耿昭忠是也!”
  “嘻嘻!”阿巴塔一阵怪笑,眼眨凶光:“又一个黄口小儿,本爷爷让你看看这招飞马连弩的厉害!接招吧!”
  “万岁爷,您看这——”看台上的索尼、鳌拜等重臣也坐不住了,觉得耿氏兄弟与那阿巴塔闹得太不像话,便频频示意穿红袍的太监吴良辅和李国柱,让他们给皇上提个醒儿。
  “由他去吧,不知死活的东西!”福临面色阴沉,从牙缝中崩出了这几个字。
  “皇上,那耿昭忠会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们兄弟是随待皇上的,万一有了三长两短,您可怎么向靖南王交待呀?”珠串帐子里,董鄂氏的声音听来有些担忧。
  “不用着急,”福临的声音变得轻软了许多,他悄声说道:“这该死的珠串帐子——弄得朕一点儿也看不见爱妃的身影,真急煞朕了。”
  董鄂氏吃吃地娇笑起来,声音格外的甜润:“妾身可是把皇上看得一清二楚、仔仔细细的呢。瞧,这会子您的眉头皱着,脸色也有些阴沉,唉,这箭拔弩张的场面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呢。”
  “那阿巴塔的口气也未免太横了,朕就不信我大清八旗卫士中就没人是他的对手?爱妃,朕要让他输得口服心服,日后他才能服服帖帖地为朕所用!等着瞧好吧,那些个无用之辈死几个倒也无妨!”
  福临端坐着不动声色,对索尼等人的暗示视而不见,吴良辅无奈,只得令台下敲响了第二轮比赛的三通开场锣鼓。
  阿巴塔已然如猛虎般跨上了坐骑,双臂晃动,准备出龙虎双弓。
  银抱小将耿昭忠不慌不忙,他的坐骑一如他的战袍一样,白的像雪,银光闪烁。耿昭忠气定神闲地坐在白莲驹上,手中漫不精心地玩弄着自己的长剑,众人见他举止潇洒,纯真中带着几分狡黠,文雅中透着些许儿野气,不由得暗中为他捏了一把汗:虽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阿巴塔怀有绝技呀,他的龙虎双弓杀人无数令人闻风丧胆,这小王爷莫非是吃了豹子胆啦?
  阿巴塔显然没把耿昭忠放在眼里,他有心在众人面前卖弄一番,正夸张地舞弄着龙虎双弓,令人眼花镜乱。
  “看招!”耿昭忠一声娇喝,出手迅疾,不知什么时候已收起了长剑,手中多了一把弯弓,他先发一箭,不偏不倚射穿了阿巴塔右手的箭袖。箭头“嗖”地一声,直插入阿巴塔身旁的黄砂之中,箭尾一阵乱颤。
  “好!”“打中了!”众人连声叫好。这一招是耿昭忠心存忠厚,他念及阿巴塔的身份,人家来自喀尔喀蒙古,现在还是大清的客人,得手下留情,所以耿昭忠没射伤他的手腕,只想给他点厉害瞧瞧。
  “嘿,好小子,真不赖!”福临眼露精光,暗中为耿昭忠喝彩,他还真没看出这个少年马上功夫这么好,出手又是这么的快。
  阿巴塔的黑脸又羞成了紫茄子皮色,他只当耿昭忠此举是有意戏辱于己,当下大吼一声:“好小子,吃你爷爷一招吧!”连连虚拔龙弓三下,却自左腋下以虎弓暗发五箭,一心要取耿昭忠性命。
  耿昭忠见阿巴塔恼羞成怒,眼露凶光,心知不妙,急忙挥舞长剑在胸前划起了一道道银练,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后,阿巴塔射来的五只箭头有三箭被砍飞,但他的坐骑白莲驹却发出了一阵哀鸣,四蹄一软滚翻在地。
  阿巴塔见状大喜,高叫一声:“臭小子,再吃爷爷一招!”又是五发连弩飞出,场上顿时一阵惊呼,看台上的福临倏地站了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完了,这回可怎么跟靖南王交待呢?唉,耿昭忠呀耿昭忠,连你哥哥都知难而退了,为什么你偏偏要逞这个能呢?阿巴塔,你的心也太黑了,你若杀了耿昭忠,朕便杀了你!凭你这种卖主求荣的武臣,怎能让朕放心呢?
  耿昭忠没料到自己的坐骑被阿巴塔射瞎了双眼,当时一个倒栽葱摔落在地上,心中惶然,正待要爬起来,却听见“嗖嗖”又是几声箭响,登时头皮发麻,脸色惨白,浑身哆嗦着趴在马背后,自忖必死无疑了,他这时狼狈之极,已全然无招架之力了。
  说时迟那时快,蓦地,从人群中跃出一人,手臂一挥,阿巴塔只觉眼前有两道金光进散,那五发连弩竟似着了魔似的,在半空中打着圈儿,硬生生改变了方向,一只连一只飞进了那黑衣人宽大的箭袖里。
  “好!”“真功夫!”“嘿,这是什么门派的?可真神了!”众人连声叫好,更激怒了阿巴塔,他狂叫着:“奶奶地,爷爷我不怕你有高人相助,今天非杀了你不可!”抽出腰间的环刀,拔马冲到耿昭忠的跟前,恶狠狠地向他砍去。只见刀光闪处,血肉横飞,众人莫不大惊失色,看台上的福临更是心中一沉:完喽,耿昭忠这小子是死定了。唉,死就死吧,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你这是何苦呢?
  “哗——”场外一阵大风吹过,顿时飞沙走石,遮天盖地,众人在疑惑之余,慌忙躲避,混乱之中,福临只觉有一股阴风迎面扑来,挥之不去,躲之不及,心中一急,声音都变了调:“护,护驾!”
  话音刚落,只听面前一人“哎哟”一声,哈咚摔倒在地。珠串帐子里的董鄂氏一声惊呼:“是费扬古,弟弟!”
  须臾,风停日出,依旧艳阳高照,天空格外的湛蓝。人们发现几桩奇怪的事情,耿昭忠的坐骑白莲驹已被剁得血肉模糊,而耿昭忠却不见了踪影,他身上的银袍被扔在了一旁。气势汹汹的阿巴塔也不见了,他不是要在比武中夺冠的吗?怎么一下子就走了?还有,御前侍卫、二等子费扬古躺在皇上的坐椅前,面色如土,额上冒着冷汗,气若游丝:“皇,皇上……我,我中了……黑砂掌。”
  福临恍然大悟:费扬古这是护卫自己而被恶人击中的,好险哪!
  “皇上无恙,臣等恭请皇上圣安。”
  老臣索尼、鳌拜等人也是猛然醒悟,急忙趴在地上叩头。
  福临脸带怒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群饭桶,阿其那!御医在哪?快快为费扬古诊治!”董鄂氏出了珠帐,满脸泪痕地轻声呼唤着弟弟:“费扬古,费扬古!”
  “快,快去提刺客呀!”显襄亲王富寿脚一跺,转身要走,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小王爷耿昭忠拖着黑大汉阿巴塔来到了近前,他的身后站着一位身着玄袍的光头老和尚。
  “启禀皇上,阿巴塔是喀尔喀派来的刺客!”小王爷耿昭忠一脸的稚气,此时他的衣衫虽有些凌乱,但仍不失英勇之气。
  “臭猪,阿其那,快快招来,否则小爷我先将你的一对眼珠子给挖出来!”被点了哑穴的阿巴塔吓得哇哇乱叫着,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福临心中气愤已极,心里说自己刚刚就是被这黑熊连连叩头叩得心软了,竟开口封他为御前统领!天神,这厮也太急躁了些,若是日后再下手的话,我纵有三头六臂也是防不胜防呀!福临心中气呀,觉得很没面子,抬脚便踢,还觉得不解恨,伸手又从吴良辅的腰间抽下了皮鞭,左右开弓地过了回瘾,这才将鞭子一丢:“让他开口讲话。”
  “师傅,徒儿功力不够,还是有劳师傅您吧。”耿昭忠笑嘻嘻地将玄袍和尚拉了过来。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玄袍和尚双手合什,目不斜视,口中念念有词,上前一步轻轻伸手一点,阿巴塔立即杀猪似地尖叫起来:“哎哟娘呀,疼死爷爷了,不如一刀杀了爷爷!”
  “再敢乱叫,先割了你的舌头!”耿昭忠将利剑往阿巴塔的脸上一帖,阿巴塔张着嘴巴却喊不出来了。
  “就凭你这个怕死的孬种样子,也想骗取朕的信任?说,你此番乔装前来居心何在?”
  “说!”耿昭忠和耿精忠一左一右用利刃逼住了阿巴塔,这回他们兄弟俩可是大出风头了。耿昭忠抓住了刺客,立了大功呀!
  “反正是一个死,闪开,让爷爷痛痛快快地说话!”阿巴塔心一横,朗声说道:“大丈夫坐不改名,立不易主,本人乃准噶尔部汗王麾下大将胡图是也。”
  “糊涂?哼,你的脑子真是犯浑了。”福临觉得好笑,这大黑熊居然起了这么个名字。
  “陛下,据小人所知,准噶尔部汗王手下有一员猛将,武艺惊人,无人匹敌,原来就是胡图。很显然,他混进比武场是居心叵测……”索尼贴在福临的耳旁轻声地说着,福临的眉头渐渐地蹙紧了。
  当时中国北部和西北部居住着蒙古三大部。漠南蒙古在大漠以南,与著名的万里长城相近,也称内蒙古,早已归附清朝,在清朝定都北京之后被划为四十九旗,是清朝定鼎天下、人主中原的主力之一,一向与满清皇族联姻,彼此互为依靠。漠北喀尔喀蒙古又分为士谢图、扎萨克和车臣三部,分散在大漠以北,也称外蒙古。蒙古的第三大部则称为厄鲁特蒙古,位于天山和阿尔泰山之间。同为蒙古,所以内蒙古的四十九旗中有的与喀尔喀各部联婚,有的则与厄鲁特联姻,它们彼此有密切的联系。只有这三大部蒙古团结,安定,大清的北疆才能得以巩固。而此时大清的天下尚未一统,南疆不宁,如果北疆再多事,势必对大清国的安定造成不利影响。此番喀尔喀派刺客前来,分明是与大清国作对,它的反叛面目已经暴露无遗,只是,如果真的要对漠北蒙古用兵,一来会伤害漠南蒙古四十九旗的感情,二来南北战火同起,实为大清国的灾难呀,福临不得不陷入了深思。
  福临重新落座,蹙着的双眉瞬间又舒平了:“胡图将军,朕很欣赏你的勇气,只是,你这样死也太不值得了。”
  “为主子效忠乃小人的心愿,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可言?胡图此番有辱使命,料难生还,我主子托我向陛下进一言。”
  “请讲。”
  “蒙古不分漠南漠北都是一家人,今你们大清国强占了漠南蒙古,实则是在挑拨我们蒙古三大部族间的关系!今我喀尔喀三部俱已强大,不希望你们女真人牵着漠南蒙古四十九旗的鼻子走,让漠南蒙古重返我们的怀抱!”
  “哈哈!”福临一声冷笑:“喏,漠南蒙古四十九旗的首领就在跟前,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
  “胡图,你真是个糊涂蛋!我是科尔沁部的,你听明白了,漠南蒙古与大清国早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用不着你们来多管闲事!”
  “胡图,你这是在痴人说梦!你们漠北各部势同水火,难道要我们四十九旗回去与你们一同去争夺那些水草和牛羊吗?呸!”
  “话可不是这么说!”胡图大声嚷嚷着,显得理直气壮:“自古以来强者为王,弱者为寇。没争个高下,怎知我喀尔喀蒙古的强大?再说了,厄鲁特的巴图尔浑台吉有心统一准噶尔、和硕特、杜尔伯特和土尔扈特四部,到时候,我们彼此联手,天下无敌!”
  福临张着嘴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厄鲁特的巴图尔浑台吉是他御封的,它们四部当时是多温顺呀,想不到……
  “皇上,今非昔比呀。想你们女真族经过几代人的厮杀吞并,确立了大清国。今天,我们蒙古各部也要重心联合起来,不是喀尔喀为盟主,就是准噶尔为盟主!”
  “真的吗?这还得问问我们科尔沁人手中的这把刀同意不同意!”费扬古一晃利刃,吓得胡图一阵哆嗦,脸色灰白。
  “胡图,你打算怎么向你的主子回话?”
  “我……不成功,便成仁,只求大清皇帝赐我一死。”胡图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真是个糊涂蛋,窝囊废!朕一向爱惜人才,方才见你粗眉大眼,体魄魁伟,心中早已爱惜不已。不过,似你这般白痴脑袋,留下也是无用!来人。”
  胡图只当福临要处死他,吓得扑嗵一声跪在地上一阵求饶:“求皇上饶我一死吧!小的家中尚有八旬老娘,小的是她的独生子,我,我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哪?皇上,我有绝技,会武功,会驯马,奴才愿为大清国皇帝效劳!”
  福临早有不杀胡图之意,这会子又听说他会驯马,心中甚是高兴,不由得朝身旁的索尼等人看了一眼。
  “皇上,这人出尔反尔,不能受他蛊惑!”鳌拜没有好气地大声说着,显然,他对自己贸然领进来这么个刺客而追悔莫及呢。
  “你呀,以后多长个脑袋,怪不得人说人大愣,狗大呆,包子大了是韭菜,说得没错!”索尼埋怨着鳌拜。
  “谁说我呆啦?连皇上……刚刚,不也差一点被这好贼给蒙了吗?”鳌拜大声嚷嚷着,声音由大变小,到最后几乎是喃喃自语了。他再呆,也不能当面揭皇上的老底儿呀。
  “你们,各位大人,不相信我胡图是吧?”胡图插话了,声音显得格外冷静。
  “胡图,你拿什么作证让朕相信你呢?”福临黑眉一挑,目光直射着胡图。
  胡图一听大清国的皇帝开了金口,自己有生的希望,便不假思索大声说道:“小的愿对天起誓罚咒,让天神作证!”
  福临摇着头:“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吧,朕不会再上你的当了。试想,对一个刺客的话,朕能相信吗?”
  “皇上!小的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胡图眼含泪光信誓旦旦。还别说,男人有泪不轻弹,这大黑汉子的眼泪又一次让福临心软了,不知不觉中,福临的头轻轻点了点。
  “谢皇上不杀之恩!谢皇上赐刀!”
  “嗯?”福临一愣,吴良辅、费扬古等人连忙护住了福临,心里说这大黑熊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谁说人大呆狗大愣?黑汉子胡图见事情有了转机,忙不失时机地高声喊了起来,要知道皇帝这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哪。现在,只要他胡图保得住脑袋,就有东山再起报仇雪恨的机会。想当初成吉思汗老祖宗兵败之后,不也是忍气吞声地当别人的干儿子,最后成了一代天骄的吗?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可,他们似乎对自己还有戒心,不相信自己的话,怎么办?也罢,胡图心一横,牙一咬,大声说道:“皇上,小的愿断指对天起誓!”
  “当真?”福临的眼中充满了疑问,到底该信不信呢?看来,他也犯糊涂了。
  “耿昭忠,把你的佩剑给胡图。”福临有心看看胡图的胆量和诚心。耿昭忠巴不得这样,狠狠瞪了胡图一眼,双手平伸着将佩刀递了过去。
  “天神,您为胡图作证呀!皇上,请您看清楚了。”胡图别无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左手小拇指,咬牙一剑砍下,只听“嚓”地一声,半截小拇指飞出老远落在沙地里,他的左手小拇指立时血流如注。
  “哎哟娘哟,疼死爷爷我了。”胡图在心里喊着,却没有出声。他掷下宝剑,捏住小拇指含入口中,将成腥的热血一口口往肚里咽,心里在说:“含血点点在心头,今日之仇,断指之仇,一定要报!爷爷与大清国势不两立!”
  “御医,给胡图包扎伤口!”愣了片刻,福临才想起来,一连声地喊着御医。看来,这一回他是真的为胡图的行为感动了,动了真情和怜悯。“胡图,你就留下做朕的驯马官吧。”
  “谢皇上不杀之恩!谢皇上恩宠,小的从今以后愿追随皇上以效犬马之力!”胡图竭尽全力大喊着,说罢身子一歪,竟疼晕了过去。
  不仅是福临,四十九旗的旗主们也被胡图的这个举动惊呆了,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呆若木鸡。这个刺客真的从此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但愿浪子回头呀,这难道不是大清国的吉兆吗?
  努尔哈赤起兵,一统女真各部;皇太极盛京称帝,改国号为清,与大明抗衡;到了顺治朝,清兵人关,鼎定北京这期间大小战役不计其数,蒙古四十九旗为大清国立下了赫赫战功。这四十九旗的秘定关系到大清江山社稷的荣衰与疆域的安定,这一点少年天子福临心知肚明。对于雄心勃勃企图称雄蒙古各部的准噶尔以及喀尔喀部,福临暂且只能按兵不动,以礼相待。福临想收服眼前这个黑大汉胡图,人都说鳌拜魁梧雄壮,可跟胡图一比,还是矮了半截。比武时,胡图果真出手不凡,看他弦发数箭,福临就想收留他为侍卫了。此人若有文韬武略,福临甚至想封他做统领,做将军。由这样的蒙古猛将统率蒙古铁骑,四十九旗谁人不服?又何愁北疆不稳呢?天朝一旦降伏了胡图这个草原上的魔怪,其它部族的反叛自是不在话下了。
  御医们手忙脚乱地给昏过去的胡图诊治,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水,众人欷歔不已:“真是一条汉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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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5
34.摩梭女奇特的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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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被美貌的摩梭女撩拨得心旌摇荡、想入非非。湿漉漉的秀发,散发出青春的气息,温柔一笑,不知勾去了顺治的几魂几魄……

  隆冬深夜。转眼间顺治帝北上狩猎已过了四十多天,塞外的秋景转瞬就被银装素裹的冬雪所覆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风景更佳。迷恋塞外景色的顺治帝决定继续住下去,选个吉日再举行冬季木兰围场,要玩就玩个痛快。再说了,这里日日有美人董鄂氏相伴,也没了朝中诸多的规矩,朝中之事自有太后和一班子文武大臣们打理,福临落得个自由自在,他真有些乐不思蜀了!
  借大的皇庄里灯火通明,这里听不到紫禁城五凤楼的钟鼓声,附近也没有居民的村落,但却一点儿也不显得冷清。皇庄的巡更灯在不停地晃动着,四周的白雪与刺眼的灯光相映射,整个皇庄营地像是披上了深银灰色的大锦袍。皇庄很宽敞很气派,一排排桦树、榆树、松林形成了天然的围墙、屏风,别有风格,内侧铺有马道,正中是松轩茅顶、圆木垒壁、兽皮铺地的“皇宫”,虽没有雕梁画栋的色彩和飞檐斗拱的气势,但在这周围大大小小的军营、帐篷中却非常引人注目,里面烧着火炕、火塘,铺着华毯锦被、裘皮,嘿,真比住在皇宫大内还温暖舒适呢。
  宽大的火炕上,董鄂氏乌云珠像只可爱的小猫蜷缩在一旁,可能是火炕太热了,她的一只膀子伸在被外,雪白的手臂上戴着一只楼花的金镯子。
  “皇上,皇……”睡梦中的乌云珠轻轻翻了个身,手臂下意识地朝旁边伸去,却是空的。
  “皇上,天已经亮了吗?”乌云珠咕哝着还是不愿意睁开眼睛。嗯,怎么没有一丝声响?
  乌云珠这才起身,靠在炕上愣愣地出神。皇上的枕头放得平平整整的,难道,他又是一宿未合眼?他……这会儿在哪儿,在干什么?昨个晚上,乌云珠早早地就被接到了这座“皇宫”里,当时皇上正在挑灯夜读,只淡淡地对她一笑:“你先上炕歇息吧,朕还想再读会书。”说完便将眼睛盯在了那本厚厚的古书上,再也没看乌云珠一眼。满心喜欢的乌云珠顿觉百无聊赖,有心在屋里走动,又怕惊动了皇上,就这么呆呆地坐在火炕上,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嗯,记得我是和衣而眠的,难道是他……”乌云珠想到这儿脸上一红,连忙拉紧毯子盖住了身子,她只穿了件薄薄的胸衣呀。想到这些日子来皇上对自己的种种柔情,乌云珠的心里又释然了。这回出宫行猎,皇上将后宫嫔妃都留在了紫禁城里,日日夜夜只恩宠乌云珠一人,真可谓是“三千宠爱在一人”了,乌云珠自是很知足,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最幸福的人儿,又怎么会想到年轻多情的皇上此刻正在崖下的温泉里与另外一个女子相拥而眠呢?
  很少有人知道,这一次顺治皇帝选中的冬季木兰的宿营地是在教皇崖的半山腰上。还是从母后的口中,福临听说了“救皇崖”这么个神奇的地方,那一年父皇皇太极兵败逃到了崖上,他只身一人又中了箭伤,眼看身后追兵已至,而崖下又是陡峭的绝壁和厚厚的积雪,皇太极两眼一黑身子一软,他是又急又怕又绝望,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一个倒栽葱掉到了崖下!追兵沿着皇太极洒在地上的鲜血蜂蛹而至,看着无底的深渊大笑而回。谁料到皇太极命不该绝,他并没有落进万丈深渊,而是被崖边堆满了积雪的松树枝托住了,等他悠悠醒来的时候,正泡在咕咕冒着热气的温泉里,身边围着一群美艳如花的摩梭族的女子……半个月之后,皇太极在温泉里治愈了箭伤,养足了精神,重整旗鼓,他一出现便将敌人吓得魂飞魄散。等皇太极东征西讨站稳了脚跟,在盛京坐上了八角龙廷披上了龙袍,便敕封该崖为“教皇崖”,并手谕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木兰围场以此为界,不得擅入崖下摩梭人的地界!这“救皇崖”果真名不虚传,其实,不只是皇太极,当初太祖皇帝也曾在此被救人热泉疗伤呢,如此奇妙的地方,如此热情而美貌的摩梭女子,怎能不今年轻而多情的世祖皇帝为之神往呢?
  那一日,蒙古四十九旗旗主、达斡尔族的首领、鄂伦春族的首领以及索伦各族首领依次向福临朝拜,最后朝拜的摩梭族两位女首领,稍稍年长些的是一位中年美妇,披着黑狐皮大氅,衬得肌肤分外白嫩。年轻的头戴白色貂皮帽,身披大红绣花披风,颜如玉,目如星,令福临喜出望外!怪不得太皇阿玛和皇阿玛念念不忘“救皇崖”,还有什么摩梭族的女阿夏,嘿嘿,原来这里的女子生得如此娇嫩鲜美,恐怕太皇阿玛和皇阿玛在她们那里不只是沐浴疗伤了吧?
  福临被美貌的摩梭女撩拔得心旌摇荡,未免想入非非起来。他一脸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两个出众的女首领,嗯,她二人各有千秋,一个丰腴韵味十足,魅力逼人,一个像一朵蓓蕾初绽的三月桃花,红艳艳,水灵灵,青春勃发。
  摩梭人热情好客却并不淫乱。她们仍保持着自古以来的母系家族群体,家族中的家长是祖母、母亲或女儿,男人则是陪衬、侍从,处处听从女人的安排和照应,男女相处得十分和睦。摩梭人的孩子只知道妈妈而不清楚父亲是谁,因此总是由女人当家做主说了算……
  福临心里开始不安分起来,起初有些后悔此番出猎时日太久,没多带几个后宫嫔妃来解解闷,整天只面对董鄂氏一个人,哪里还有火一样的热情?当然,也还有几个妃子同来,对她们福临是不屑一顾的,有时候他宁可勾引几个宫女玩玩,这些婢子在又惊又喜又羞又怕的情形中总能给福临带来几分新鲜和刺激……
  大清国的皇帝亲临温泉沐浴,令摩梭女首领兰朵又惊又喜,她先令姐妹们在温泉边恭候福临,自己一转身消失在一个洞口深处,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福临此番是微服出行,随身只带了吴良辅和侍卫耿昭忠,没想到刚入摩梭人的地界便被眼尖的摩梭女首领认了出来,一群笑靥如花的摩梭女嘻嘻哈哈将福临引到了首领居住的洞口,却用身子拦住了不明就里的银袍小将耿昭忠:“小将军,着什么急呀,来来,姐姐们陪你去捉蝴喋,放风筝玩。”
  “这是滴水成冰的冬天,你们不怕冷我还怕呢,不去。”耿昭忠四下打量着摩梭人的住地,看得出,这个新近受宠的侍卫戒备心很强。
  “嘻!难道小将军没看见远处的青天白云和绿树吗?我们这儿背风向阳,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呢。”一个头戴花环的女子笑嘻嘻地指着远方婆娑的绿荫,耿昭忠也笑了,露出了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真是这样。这儿真是个好地方,真想不到这塞北还有胜过江南的洞天福地呢,妙极了。”
  眉清目秀的耿昭忠文绉绉的话令摩梭女们一阵嘻笑,吴良辅扯了他一把:“走吧,耿将军,别搅了皇上的雅兴!”
  再说福临被几位女子推进了一个洞口之后,心里也扑嗵扑嗵地跳了起来。虽然说他是慕名而来,但对这神秘的地方以及神秘的风俗仍是不甚了解,所幸这洞里虽然热气蒸腾,但每隔几步就在壁上悬着一盏兽皮的宫灯,倒也清晰可见。这哪是山洞呀,分明是一个女子的闺房。室内烧着几只火盆,炭火熊熊,让人觉得温暖舒适。地上铺着虎皮褥子,也许是貂皮的吧,正中间摆着一个小炕桌,放着一盆水仙,怪不得室内有一股子淡淡的芳香味儿呢。咦,火盆的那边便是一潭碧清碧清的泉水,正咕咕地翻着水花,冒着热气。福临情不自禁走到水边,弯腰掬起泉水,哇,好热的清泉!“太祖皇帝遇女阿夏,救人热泉疗伤。此处乃世间奇观,水汤如沸,鸡蛋入水即熟……”福临的脑子里闪出了这几句话,这可是宫里的“秘史”呀。
  福临此时被室内的炭火和热气蒸得浑身燥热,当下也不多想,三下两下便脱去了袍服和靴子,胡乱朝皮褥子下一丢,一丝不挂地跳进了热泉里。
  “咯咯……”温泉里响起了一阵娇笑声:“好个性急的皇上!小女子兰朵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噢,兰朵,真的是你吗?那一日在阳光下朕可是把你看了个仔细,过来,让朕再看看你的模样。”福临的声音有些发颤,在这奇特的二人世界里,他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饥渴难耐。
  “哗!”一阵水响,兰朵白花花的身子钻出了水面,若明若暗的灯光下,福临看见她湿漉漉的长发犹如飞泻的瀑布垂在她的腰际,那浑圆高耸的乳房上玉珠滚滚。
  “真美呀。”福临惊呆了。三宫六院的嫔妃们谁敢与他一丝不挂地同池同浴过?原来这女体是这么的诱人,仿佛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洁白无瑕的上等羊脂玉似的美人鱼!
  兰朵知道大清的皇帝目光中的含意,见过她的人谁不惊叹她的美貌?可能有幸与她同池共浴的人却屈指可数,作为摩梭族的女首领之一,兰朵生性高傲,又何曾会把普通的男子放在心上?
  “哗!”又是一阵水波飞溅,兰朵像一条美人鱼般地漂浮在水面上,朝福临一乐:“皇上,来抓我呀,来呀!”
  福临受到了启发,哈哈一笑猛扑了过去,池中立即泛起了一阵涟漪……
  银袍小将耿昭忠也过不了美人关,他被引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其实,这一间间的小木屋都是建在温泉之上,专供人洗浴玩乐,而初来乍到的福临还以为这是一个个小山洞呢。
  一个与耿昭忠年纪相当的妙龄姑娘几乎赤裸着全身迎了上来,耿昭忠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从地缝中钻出去。
  “看你,还是皇上身边的将军呢,这么胆小怕事?这会子连你的主人都泡在温泉里了,你还犹豫什么呢?”小姑娘咯咯笑着,像蛇一样地缠住了耿昭忠。“嘻,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害羞的男孩子呢。”
  “谁说我是男孩子?告诉你,我早就是男子汉了,前些日子皇上还封我是巴图鲁呢。”耿昭忠不乐意了,红着脸分辩着。
  “既是男子汉为什么还这么扭扭捏捏的?你不是特地陪你的主人来洗浴的吗?还愣着干什么?快些脱衣呀。告诉你吧,陪皇上的是我的姐姐兰朵,她让我来陪你,我叫梅朵。”
  “你们,你们摩梭女子太美了。”耿昭忠避开了梅朵那火辣辣的目光,胡乱地解着战袍,可是,他又停住了手,认真地问道:“难道,难道你们对谁都……都一样吗?”
  “你呀,真是个木头。”梅朵伸出纤纤玉手狠狠地戳着耿昭忠的前额:“你把我们摩梭女子想成什么了?告诉你吧,我们摩梭人好客规矩,却并不淫乱而轻贱了自己。对朋友我们以礼相待,对敌人我们拒之门外。对尊重我们的人我们热情有加,对贬低我们的人我们不屑一顾。若不是看在大清国的皇帝是我们最高贵的客人的份儿上,你少不了要挨一顿鞭子。对了,你快听听,屏住呼吸。”梅朵的小嘴朝隔壁努着,耿昭忠轻手轻脚地将耳朵贴在了木板上。过了一会儿,耿昭忠嘿嘿笑了起来,原来,他听出了隔壁是吴良辅那尖细的嗓音,他一声接一声地哎哟叫唤着,想必是正遭罪哪。
  “请梅朵姑娘恕罪,在下有所不知,冒犯了。”耿昭忠一本正经地向梅朵赔着不是,因为他已经从吴良辅那哀号的声音中体会到,若是受到这些摩梭女的捉弄肯定是不好受的。
  “知道就好。我们摩梭人原本就是个特殊的部落,生活习俗与外人格格不入,也难怪你不理解,好啦,本姑娘就不怪罪你了。”梅朵说完抢先一步跳进了温泉。
  耿昭忠迟疑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衣服早已脱了个精光,嘿,刚刚自己就这么赤条条地向梅朵姑娘恕罪?没羞没羞真没羞!耿昭忠又羞又愧又激动,他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七情六欲了,这一次他不再犹豫,朝站在池中的梅朵扑了过去,池中立即掀起了阵阵波浪,俩人嬉笑着搂成一团……
  福临在温泉里与兰朵尽情嬉闹之后,又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兰朵。“好兰朵,这一次的经历朕刻骨铭心,放心,朕过两日再来,以后每年的木兰朕都亲自来,就住这‘救皇崖’上。”
  “皇上,摩梭部如今人少力弱,皇上须得为我们撑腰呀。我们摩梭女子不出嫁,否则,兰朵愿意终日侍候皇上!”兰朵的眼中泪水涟涟,话语中充满了温情,与刚才在水中无所顾忌的样子判若两人。
  “放心,朕不会辜负你的。”福临已经穿戴整齐,他得趁天亮之前赶回皇庄去。
  “皇上请看——”兰朵见福临急着要回去,心中一急,拉着福临走进了一间书房。书房的正中挂着一个横幅,福临一眼就认出,那刚劲的字迹出自他父皇的手笔:“神池疗伤”。
  “哈哈,这么说这间屋子也曾是我皇阿玛住过的唆?”福临不觉笑出了声,他们父子在这一点上是何其相像呀,竟迈进了同一间屋子!
  “何曾住过一天,你皇阿玛在这里整整住了一十五天!天天都是我母亲陪着。今天,母亲又让我来陪你,可你却急着要离开!”兰朵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朕真的是有要事在身。”福临苦笑着,伸手揩去兰朵脸上的泪水。“朕虽贵为天子,但在宫中却觉得十分无奈,老祖宗订了多如牛毛的条条框框,这规矩那忌讳,由不得朕呀。再说那些汉人总是睁大着眼睛盯着朕,动不动就拿他们的三纲五常来指责朕。唉,朕这皇帝当的累呀!说实话,朕倒情愿脱去皇袍,与你在这世外桃源般的洞天福地尽情欢娱!怎奈国不可一日无君哪。瞧瞧,朕的皇玛法和皇阿玛都来过摩梭,如今朕也来了,以后朕还要让朕的儿子来,孙子来,总之,摩梭与大清是世世代代分割不开了的。”
  “但愿如此!摩梭原本是山野部落,势单力薄,常常遭受他人的欺辱。这下子皇恩浩荡,我摩梭人从此可以安居乐业了!小女兰朵代表全摩梭人先谢过皇上了!”兰朵说着便要盈盆下拜。
  “不必多礼!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又何必见外呢。”福临连忙扶住了兰朵,目光中充满了浓浓的爱意。
  “小女子愿侍候皇上一辈子!愿皇上身体健康,多子多福,万寿无疆!”
  “那好哇,不如你也给朕生个皇子吧。”福临趁机将兰朵搂进了怀里,俩人又是一番亲热。……
  董鄂妃一早起来就闷闷不乐。她是个极敏感的女人,多日来与皇上的朝夕相处,对皇上那炽热如火的***乌云珠已经习惯了,可近几日皇上却对她不冷不热不即不离的,眼神也有些冷淡,乌云珠心知不妙,皇上在外面肯定又有花头了,可这大漠荒野的,皇上又会迷上谁呢?
  “好累呀!”福临回到了皇庄的“皇宫”里,打着哈欠,一脸的疲惫。
  “皇上,臣妾给您请安了。”乌云珠的声音怯怯的,她弄不明白为何在一夜之间自己会失去了皇上的欢心?如果这时候福临正眼看她的话,就会发现她的双眼红肿,她刚刚还在暗自垂泪呢。
  “不必了,朕身子有些乏想歇会儿。”福临根本没看乌云珠一眼,乌云珠顿时觉得手脚冰凉。看来她的猜测是对的!
  “万岁爷,您要不要个热手巾揩揩脸?”吴良辅走路一蹶一拐的,似乎很疼。
  “全都退下。”
  “嗻。”
  “吴总管,你跟皇上去了哪儿?”乌云珠悄悄跟在吴良辅的身后,出了“皇宫”才开口问道。
  “没,没去哪儿。皇上一早醒了,说去遛个弯儿。”吴良辅苦着脸,走路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皇上昨晚一宿没回来,他宿在哪里?这冰天雪地的,难不成你帮着他又去骗谁了吧?”
  “哎哟喂,董娘娘,您可冤枉奴才了。您不是说了吗,这冰天雪地的皇上又能去哪呢?娘娘,您就放宽心吧,皇上对您可是真心实意的。”
  “哼,他见一个爱一个,对谁都是真心实意的。”董鄂氏气不打一处来,情知从这个奴才口中套不出半点实情,气得一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乖乖,看不出娘娘也会发脾气。唉,女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祸水!那两个摩梭臭婆娘可把爷爷我给害惨了。”吴良辅恨恨地骂着,没好气地喊了起来:“小柱子,小喜子,还在挺尸呢,快给爷爷捶捶腰!”
  “怎么了你这是?”福临一觉醒来,日已西斜。“朕怎么看你不对劲儿?”
  “万岁爷,您可说准了。昨个晚上,那两个摩梭臭婆娘把奴才整得好惨哟。您说说,奴才是中人这与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可她们却气得又掐又抓说是奴才欺负了她们!万岁爷,奴才连身上的命根子都给割了,还拿什么去欺负人哟。”
  “哈哈哈哈!”福临一听乐不可支:“要不,今晚上咱再去出出这口气?”
  “别!”吴良辅两手直摆:“奴才这回可丢尽了脸面。堂堂的大内总管被那两个又高又壮的臭婆娘像拎小鸡子似地抛来抛去,嗨,万岁爷,奴才这心里不好受哇!”吴良辅低下了头。
  “看看,还亏你说得出口呢,堂堂的大内总管也有落泪的时候?好了,朕也知道你吃这碗饭不容易,等回北京朕赏给你一处宅子,娶他个三房四妾的,再抱个养子,这日子不也就红红火火的了吗?”
  “谢万岁爷!”吴良辅破涕为笑:“奴才只要跟在万岁爷的身边心里可甜着呢,多风光呀,人家羡慕还来不及呢。老家亲戚街坊想着法子要把自家的孩子往宫里送呢,都觉着我有出息呗。”
  “这就好,这就好。走,随朕去看看费扬古,也不知道他受的内伤好些了没有。”
  出了房门,福临被四周洁白的瑞雪刺得眯起了眼睛,白雪反射着正午的阳光,银光眩目,眼前似有无数条彩虹闪烁。最美的是福临御座前的篷顶树枝上挂着的一串串冰珠,冰树玉枝与红黄夺目的龙旗相辉映,鲜艳夺目,无比璀璨。
  御座里铺着厚厚的皮褥子,众太监们伺候着福临坐了进去,又忙着递上手捂子和毛毯。福临头戴着薰貂冬冠,冠上饰着一颗龙眼大小的东珠,身披豹皮大哈,围着火红的狐毛厚围巾。
  侍卫们抬起御座,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前走,不多时,便传来了马嘶声声。“嗬,瞧那些马儿,毛色明亮,高大健壮,过去看看。”
  “万岁爷,那黑汉子胡图果然有一手驯马神技,奴才的这两手跟他一比呀,差远啦!”兀里虎手指着骑在一匹黑马上的黑衣大汉对福临比划着。“他每天早上出去驯马,到正午才回,原先这些野马驹子可毛躁了,见了生人不是妁蹶子就是一阵吼叫,您瞅瞅这会儿,它们一个个摆尾踏蹄的多温顺呀。”
  “嗯,果然如此,兀里虎,要不你拜胡图为师跟他学学?”
  “奴才倒是想呀,就怕人家不收咱呢。”兀里虎嘟哝着:“拜师学艺这不丢人吗?怎么着奴才也是大内管事的,还戴着四品顶戴呢。”
  说话间,胡图已经远远的翻身下马拜见了福临:“皇上吉祥,奴才有礼了。”
  “胡图,作朕的驯马师不觉得委屈吗?好好干,将功赎罪。”
  “谢皇上厚爱!能为皇上效犬马之力,奴才也就知足了。皇上您看,这群良驹中有十匹东海窝稽马,都是百里挑一的,经奴才这些天的调教,已经十分驯熟。尤其是这一匹,奴才称它是日月银鬃兽,来来,过来,”胡图一声唿哨,一匹毛发丰满油亮的白马驹闻声而来,低着头在胡图身上摩鬃舔衣,十分亲热。
  “果然是一匹良驹!”福临见了这匹宝马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莽汉子胡图这回没有扯谎,他果然有高超的驯马神技;喜的是自己一直想寻一匹中意的宝马良驹,今日终于遇见了。“窝稽有神兽,体白如银练;走如柳絮飘,弛似玉雪飞。好一匹日月银鬃兽!”
  见皇上连连称赞,并且赋诗一首,胡图咧嘴一乐:“皇上,这匹宝马就请恩主收为坐骑吧,以此经后,胡图和这些良驹便都是皇上的了,胡图愿为皇上效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福临见胡图情真意切,心中未免高兴,认为这黑汉子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巴图鲁,从此自己手下又多了一员忠心耿耿的猛将,当下便点头答应了。“朕也十分喜欢这匹宝马,兀里虎,这日月银鬃兽日后就由你照管了,若有一根毛发受损,朕唯你是问!”
  “嗻。”
  “那……”胡图睁着一双突起的大眼珠子:“奴才每日喜欢饮日月银鬃兽的乳,无论再饥再累,只要吮吸它的鲜乳,便觉浑身温暖,力气恢复如初。要是一日不吃它的奶,奴才会受不了的。”
  “哈哈哈!”看着胡图此时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窘态,福临开心地笑了起来,这黑汉子也知道害羞啊。
  “去,兀里虎,认胡图为师傅吧,好好学学他的驯马术。胡图啊,你教教徒弟还照样有鲜马奶喝,满意不满意呀?”
  “嘿嘿嘿嘿!”“谢万岁爷?”黑脸的胡图和白脸太监兀里虎两个人都乐了,一个笑声粗犷浑厚,一个笑得清脆悦耳,这一粗一细听起来还挺和谐的。
  起风了,虽说是中午时分,但突起的狂风卷起了地上的积雪,呼啸着抛上半空,刹时太阳的光芒便被遮住了,天变得有些阴暗而显得冷清。强劲的朔风吹得松林呜咽,像刀子似地刮着人们的脸,营地里的帐篷像一只只遇上风浪的小船,晃动着似乎很快就要倒塌下去。
  “该死的天气!回宫!”这时候福临不禁想起了紫禁城的好处,是的,出巡多日,他也真的该回“宫”了。
  费扬古的帐篷正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董鄂妃四下张望着,脸色煞白。一般在野外搭篷内室起码要围上皮毯,把火煻、火炕烧得旺旺的,尤其是在寒冬时节,否则,人睡着了还不得冻成冰棍儿?可弟弟费扬古的帐篷却只是一层单薄的牛皮,虽然生着火炕、火煻,那刺骨的寒风却无孔不入,正肆虐地从门帘、窝缝里拼命往里钻,把原本就显得清冷的帐篷弄得更冷了,寒气袭人。董鄂氏刚来了一会儿,便冷得有些发抖了。
  “弟弟,你,冷吗?”
  费扬古躺在皮毯上,眼皮动了动,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但却说不出话来。他中了黑砂掌,整个胸口都变得黑紫黑紫的,他不能开口说话,稍一用力就会吐出黑紫黑紫的血。他就这么躺着,已经好些天了,御医也没辄,费扬古吃什么吐什么,给他喂药丸子灌汤药反倒是害了他,不但没见好,反而加重了。
  看着几乎是奄奄一息的弟弟,董鄂氏面容悲戚,泪流满面。“难道就这么看着弟弟死吗?弟弟舍身救了皇上的性命,皇上却不闻不问,夜里出去鬼混,白天高谈阔论,甚至对我也开始疏远和冷落了。这究竟是为什么?这多么不公平呀!人都说外戚依内宫而荣,恃内宫而骄,可,我这个做皇妃的却没有给弟弟带来好运呀!”
  尽管这样,董鄂氏在内心还是承认福临是一位多情而重情的皇帝,他在位期间处理过的许多事情都是受感情的左右,而他想方设法纳董鄂氏为后妃并在很常一段日子里对她恩宠有加也是其中的一件。在董鄂氏进宫后不久,她的父亲鄂硕的官职便从护军统领晋升为内大臣,世职也从二等男进为一等子,后又进为三等伯,鄂硕的职位晋升得如此之快,自然是借助了皇帝对他女儿的宠爱。真正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王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烈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论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文武百官气不顺也不行呀,谁叫自己没生出这样的女儿呢?
  其实,董鄂氏乌云珠的父亲鄂硕并不是那种恃宠而骄的庸俗之辈。他的家族虽然出了个受宠的皇妃,但他的荣耀绝不仅仅因此而获得。
  鄂硕所在的栋鄂氏(即董鄂氏)家族是满洲的世族,三代武职。其祖伦布,在太祖时曾率400人前来归附,太祖授其长子锡罕(即鄂硕之父)为骑都尉世职,后来,锡罕在随贝勒阿敏远征朝鲜时战死疆场,鄂硕继承了父业,为三等轻车都尉世职,继续跟随太宗南征北战。鄂硕曾跟随着豫王多铎征明,跟随着睿王多尔衮讨伐察哈尔的林丹汗,后多次人关征明。清兵入关之后,鄂硕马不停蹄南下征战,转战于陕西、江南等地,战功显赫,世职晋二等男爵。到顺治六年,鄂硕被擢为镶白旗满洲副都统职,追随郑王济尔哈朗,前往两广讨伐永历政权。自天聪八年鄂硕第一次参战到顺治六年征湖广和两广,鄂硕戎马生涯15年,从关外杀到关内,从塞北杀到江南岭南,为大清打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的确是一位战功卓著的战将。只可惜,在鄂硕的女儿成为皇妃后的第二年,鄂硕便撒手人寰,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下女儿给他带来的满门荣耀就匆匆离去了。作为鄂硕唯一的儿子,费扬古承袭父亲的爵位时,还只有14岁。现在,青春年少的费扬古身受重伤,面色枯黄,两眼无光,难道,他就要去见他的父亲了吗?
  “不,我要去见皇上!”董鄂氏想不下去了,心乱如麻的她哆嗦着给弟弟掖紧了皮褥子,一转身便要出去,却差一点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阿弥陀佛!老袖无意间冒犯了女施主,尚请谅解!”随着被风掀起的风帘一开,一位光头和尚双手合什低垂着眼睑站在了董鄂氏的面前。
  “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惊慌之余,董鄂妃后退了几步,声音中带着不安和惊恐,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嘘——”门帘又一闪,银袍小将耿昭忠走了进来,照例带来了一股冷风,他的衣帽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想必在野外耽搁了不少时间。
  “小人不知娘娘在此,冒犯了。”耿昭忠行礼之后,将董鄂氏带到了一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当真?”董鄂氏不再惊慌,仍带着疑问。这个身份不明的和尚能医好弟弟的内伤?
  “这全是皇上的旨意。娘娘放心,您就先回吧,给将军治伤要紧哪。”
  “那……”董鄂氏犹豫片刻,把目光转向光头和尚。“就拜托这位师父了。”
  “嘻嘻!老讷发过誓,说今生决不再多管闲事,可禁不住这位小将军的再三恳求。对了,小将军,你不是说这里有上等的美酒吗?先抱两坛来让老衲喝了暖暖身子。”光头和尚用手挠着头皮,摇头晃脑,嘻嘻哈哈。
  董鄂氏刚放下的心又提紧了:“这样一个疯疯癲癲的臭和尚凭什么相信他?万一是贼人……”
  “老师父,你若要小的拜你为师,得先治好这位将军的内伤,不许耍赖!这是皇庄,少不了你的酒喝!”
  “岂有此理,老袖救了你的命,你反倒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了!”老和尚一双金鱼眼瞪得更圆了,显得怒不可遏:“若不是见你小子天资聪颖,是个可造之材,鬼才救你呢。”
  这么一说,董鄂氏想起来了,这个光头和尚就是那一日在比武场上从胡图的飞马连弩下救出耿昭忠的玄袍和尚!嗯,他出手不凡,或许真的能医好费扬古?别人不信,耿昭忠和皇上自己总该相信吧?
  “求师父快快医好我兄弟的病!小女子先谢过师父了!”
  “这个是自然……哎,男女有别,多有不便,女施主请不必施礼了。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光头和尚结结巴巴,居然收敛了刚才的痴狂样子。
  董鄂妃这一次是错怪了福临。费扬古为救自己而中了毒砂掌,福临能无动于衷吗?更何况费扬古还是自己爱妃唯一的弟弟?
  那一日比武场上的混乱让福临大吃一惊。当了这些年的皇帝,从小就处在担惊受怕之中,凭福临那双擅长察言观色的眼睛,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视线。胡图这头笨熊自称是阿巴塔,把比武场搅得乱七八糟,当时福临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果然一阵风沙起后,人群中有人朝自己下了毒手,多亏忠心耿耿的费扬古挡在了身前,否则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可就是他福临了!
  思先想后,福临起初的念头是即刻结束行猎回京,可他又不甘心。身边有这么多的侍卫和大内高手护驾,难不成让一两个反毒小人吓破了胆?再说了,这个歹人是怎么混进来的?他跟眼前的这邦大臣侍卫们有没有关系?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福临不愧为真龙天子,当时他就觉得救出耿昭忠的玄袍老和尚大有来头,这使他颇感兴趣。这位老和尚无疑是位武林高手,否则他怎么能在瞬间从胡图的连弩箭下救出呆得半死的耿昭忠?他为什么要救耿昭忠?身为小王爷,耿昭忠断不会与这些来路不明的武林中人扯上关系的,这一点福临颇有把握。隐患未除,势必重现,福临拿定主意再拖延些时日,索性驻扎下来接着进行冬季木兰,故意给歹人一个有利的时机,另方面也看看那位老和尚是何来路。如果老和尚有意相助,那可就太好了,福临有了这位武林高手的保护,尽可以放心地在雪原林海中追逐野兽,猎豹打虎,玩个痛快。甚至,福临还打称聘老和尚为师傅,让他训练八旗子弟,顺便在木兰中选择精兵强将。八旗子弟明显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他们在北京的豪宅王位是越盖越大,越盖越豪华,可他们的功夫却变成了一击就溃的烂豆腐。唉,这就是养尊处优的结果呀。就说富寿吧,福临念他从小丧父,一再地给他晋爵封为显襄亲王,可这孩子却不怎么争气,小小年纪养得又白又胖的,活脱脱一个白痴的样子,唉,他的父王豪格当年可比他精明多了!
  福临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秘密、天机。他不顾危险坚持要进行冬季木兰围场,惹得索尼、鳌拜等老臣们直埋怨,个个提心吊胆。而心眼活络的耿昭忠却成了皇上的心腹,他按照皇上的旨意,终于在皇庄外的一座破庙里找到了这位衣衫破烂、貌不惊人的老和尚。现在,一切的希望都在老和尚身上了。
  光头老和尚不再言语,盘腿坐在了费扬古的对面,吩咐着:“扶他起来,让他自己坐着。”
  “这……”耿昭忠迟疑着,已经气若游丝的费扬古还能自己坐着吗?但耿昭忠没再问,他对这个救命恩人有一种自然的亲近和信任感,平白无故,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他肯定是个好和尚。
  光头和尚闭着眼睛,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猛然间,他伸出了黑不溜秋、粗糙不堪的双手,向费扬古的胸部重重地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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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5
35.疯癫和尚语惊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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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和尚寒夜一席话,在某种程度上勾起了顺治的一腔情愫。是啊,红尘滚滚,转眼成空。也许,真该随他道这空门,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凛冽的狂风卷着鹅毛大雪,遮天蔽日,整整下了两天一夜。行围中断了,皇庄四周的森林、草原、山岗、小溪都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而皇庄里的一座座蒙古包、帐篷、撮篓子则变成了一只只雪白的大馒头。
  终于雪霁天晴,火红的朝阳亲吻着冰雪覆盖的大地,好一片圣洁的冰雪世界!
  闷在茅殿里两天的福临一睁眼,便兴致勃勃地喊道:“兀里虎,备马,朕要出游射猎。”
  老臣索尼在厚厚的皮帘外低声谏劝:“皇上,大雪封山,道路掩埋,难辨方向,此时出猎甚为不妥!”
  “怕什么?咱们满族的祖宗自幼便生长在这里,即使天下刀子也得出猎,不然族人吃啥?再说了,大雪后出猎正是捕逮猎物的好机会,野兽得出来觅食呀,这些老规矩难道你都忘了?”福临知道老臣索尼忠心耿耿,是群臣百官中最可以信赖的人,所以口气显得平和而亲切。
  “那……老奴去通知内大臣和御前侍卫们。”
  “不用兴师动众的。索大人,这一带的沟沟坎坎你很熟悉,就由你在前头开路,朕只带几个贴身的侍卫就得了。”
  说话间,福临已经穿戴整齐,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猞猁皮帽,毛茸茸的护住了耳朵和脸颊,只露着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他身上裹着同样崭新的皮衣皮裤,脚蹬上哈密的毛皮靴子,抬得老高给索尼看:“怎么样,朕的这副打扮像不像一个猎人?”
  “像倒是像,不过老臣觉得陛下您更像一个做毛皮买卖的商人。这山野里的猎户有哪一个像您这般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索尼咧嘴一笑,满脸的皱纹。
  老臣索尼不敢扫了皇上的兴,立刻备马开路。他穿上了毛朝外的豹皮大哈,背上箭囊和佩剑,横弓在背后,显得精明强干。福临一见乐了:“哈哈,你这头老豹子,倒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猎人哩。怎么,他们也都去?”
  “皇上,这冰天雪地的,人迹罕见,不多去些卫兵老臣不放心哪,万一出了差错,老臣回去如何向太后交待?得了,老臣奉旨头前开道,皇上,咱们一会儿见!”索尼利落地坐上两只猎犬拉的铧犁,一抖缰绳朝前滑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雪原中,他的身后留下了两行宽宽的雪道。
  以往每次木兰(满语为哨鹿之意)都是由满、蒙等国大臣和侍卫们先行,天蒙蒙亮即分左右两翼出发,按预定地点进行合围,形成了方园数十里的大包围圈,受惊的野兽在圈子里惊慌失措,有的横窜竖跳,有的呦呦哀鸣,而后皇上则率文武内大臣、众侍卫等入围,分级进行射猎,如同瓮中捉鳖,十分尽兴。而这一次,少年天子一时心血来潮,执意要独自出猎,此举自然极富刺激,但却也难免发生意外之事。一则在冰天雪地里出来觅食的野兽早已饥肠辘辘,饥不择食了,万一皇上撞上了如狼似虎的猛兽,如虎、豹或是黑熊或是饿狼,岂不如羔羊送人虎口?再则这雪野漫无边际,万一皇上迷失了方向,或陷进了雪窟,或滑入了山谷,或遇上了歹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福临却不愿意这么想,他是真命天子,吉人天相,谁敢动他一根毫发?射虎射豹是冬季木兰围场最精彩、最有趣的事情,比射鹿刺激得多,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日月银鬃兽,咱们上路吧?”福临抚摸着坐骑柔软厚实的毛发,宝马低吼一声,将前腿跪下,嘿,它还真有灵性!否则,吴良辅、兀里虎等奴才少不了又得被当一回马鞍子使了。
  “驾!”骑在雪莲白马上的福临神采飞扬,扬鞭催马,他身披的黄缎子披风飘了起来,像一丛跳动的火焰在风雪中上下飘舞,光彩夺目。鳌拜、富寿等王公大臣们紧随其后,再后面跟着的是全副武装的巴牙喇兵,他们身披甲胄,腰系弓刀,或举着各色旗子,或手执各种兵器,有的架鹰,有的则牵着猎犬,虽然人数比平日里少了许多,却也浩浩荡荡,颇具规模。
  索尼用锌犁开出来的雪道曲曲弯弯通向了密林深处,马上的福临回观四周,耳听八方,他相信大雪过后,狍子、雪兔、虎豹等野兽会四处觅食,此行一定会满载而归的。眼见得进入了一处深山沟,这里积雪很深,料想会有野兽出没了,福临勒住缰绳,把手中承着红缨子的马鞭高高地举过头顶——这是停止前进的信号,他身后跟着的卫队便悄然无声地停了下来,不错,这里偶而已经能听到野兽的吼声了,人们的情绪立即高度紧张起来,个个搭弓张箭,准备大显身手。
  福临下了马,把背后的弓箭拿在了手上;然后举回四顾,脚下是软绵绵一望无垠的积雪,四周是雄奇险峻的怪峰和密密的松林,他不禁心中感叹:“好一个险要所在呀,两旁的山峰中若藏有歹人,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脱呀。该死的索尼,怎么将朕引到了这里?”
  “皇上,这里地势险峻,自古以来是强人打家劫舍首选之地,而且它又在围场的边缘,为安全起见,奴才请皇上调转方向去别处射猎。”
  看来,鳌拜与福临想到了一块儿,他们都意识到了这是个凶多吉少的地方,为什么索尼会朝这儿走呢?
  福临有些警觉,低声吩咐耿昭忠:“速派人在周围巡视,看看可有异常情况!”
  “万岁爷,索大人就在前边,正举着旗子招呼您呢。”吴良辅眼尖,指着远处一个白花花不断跳动的影子。
  “可能他发现兽群了,好,统统下马,乘雪橇追击,捉住活的有赏!”福临精神一振,率先跳上了雪橇。
  “请皇上稍候!”银袍小将耿昭忠忽然滚鞍下马,跪在福临的雪橇前:“请皇上与小人换穿披风”。说着耿昭忠解下了披着的白裘皮风衣。
  “怎么,你怕朕会遭歹人袭击?”福临两眼灼亮,神情严肃。
  “小人只是担心。那一日比武会上不也曾有歹人要加害陛下吗?今日木兰,皇上衣着太显眼,随行的亲兵人手又不多,小人担心……”
  “不怕,不是还有你师父在吗?”话虽如此,可福临的心已经在“嘭嘭”乱跳了。的确,他身上的这件明黄色缎子披风实际是公开了自己的身份,若这周围真有歹人,那就真成了他们最好的靶子了。福临沉吟着,显得犹豫不决。
  “皇上,古人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臣以为耿将军言之有理,有备无患,请皇上换衣。”鳌拜也跪了下来。
  “嗐,本来皇上出猎是欢欢喜喜高高兴兴的,被你二人一惊一乍的,还有什么趣?简直是莫名其妙!这方圆数十里,都是我大清皇帝行围之所在,闲杂人等一概不许人内,你二人这么一说,莫不是怀疑我这个管围大臣办事不力吧?”显襄亲王富寿沉下了脸。
  福临心里一动:富寿这次出行的确有些不同往常,他的神态、举止都让人觉得别扭。他这是怎么啦?难道是他暗中与我作对?不,绝不可能。我作为他的皇叔,如此善待于他,他本应知恩图报才是呀。当初豪格作为开国七大和硕亲王之一,统理军政,功勋卓著,但因为与叔父睿王多尔衮争夺帝位而遭残害致死,落得个削爵籍没、嫡福晋被多尔衮逼纳为妃的悲惨下场。而目睹这一切的儿皇帝福临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可奈何,因为他的帝位也已是发发可危,而他自己也是朝不保夕了。上天有眼,等到不可一世的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死之后,顺治帝福临才得以扬眉吐气,亲理朝纲。福临高度赞扬了兄长豪格的开国功勋,下诏复追豪格王爵,建碑记其功于莹上,并增注其军功于册。不仅如此,福临对当时年仅九岁的侄子富寿也格外优待,封他为和硕显亲王,为议政大臣之一。试想,一夜之间,未满十岁的富寿就成了议处大清国军政大事的六位和硕亲王之一,该是何等的高贵和威风呀!
  在福临看来,他的兄长和亲侄子应该是支持他的最坚强有力的支柱。实际上,帝位之争,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又怎么可能充满温情和亲情?年幼的富寿一度当然很知足,他小小年纪便高高在上,父王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但一想到这帝位本该属于父王,本该由父王再传给他富寿的,富寿的心里就不平衡了。渐渐的,富寿对叔叔福临由爱生恨,竟一发不可收拾了。表面上,富寿整日闭门不出,实际上他暗中结交了不少江湖人士,他的府第里藏龙卧虎,吸引了不少武林高手,富寿这是在玩火呀,其实,年幼无知的他是受到了坏人的利用。福临的敌人,大清的敌人多着呢。
  福临心中疑惑,叹息着:“富寿说得是呀,好好的射猎被你等人给搅了。换就换吧,耿昭忠,你就不怕死?”
  耿昭忠睐着眼睛,显得胸有成竹:“小的已早有准备,再说还有师父在暗中帮我呢。如果真遇上歹人,小的一定将他擒获。”
  “果真如此,那我们就不虚此行了。”福临说完下意识地看了富寿一眼,突然觉得侄子的脸色苍白,心里不由得一愣。
  “陛下,小的先行一步了!”披上明黄色风衣的耿昭忠上了雪橇,朝福临轻松地一笑,转身朝前方驶去。福临凝视着耿昭忠的背影,心里无限感慨:患难深处见真情,耿昭忠、费扬古这些小将,机灵过人,对自己忠心耿耿,是完全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反而自己的亲人却疏远了,话不投机还得加以提防,唉,人都说血浓于水,可在帝王家这话就不灵验了,这多让人寒心哪!
  “喤喤喤!”行围的号角声打断了福临的沉思默想,他精神一振。正巧一群雪鸟惊叫着从林子里飞出来,福临连忙跳上雪橇,又见一只雪兔瞪着惊恐的红眼睛,一步三回头地蹦跳着,显然,这雪兔已被吓得晕头转向不知往哪儿逃了。
  福临觉得非常有趣,跳下雪橇,迈开大步朝雪兔追过去,他要亲手捉住这个免羔子,送给爱妃董鄂氏。
  “危险,皇上!”鳌拜一急,黑脸变得灰白,声音也变调了,大手一挥朝侍卫们喊道:“快,快,上去保护皇上,野兽就要出来了!”
  侍卫们呼啦一声朝两边散去,拉出了一个扇形的半圆圈,向莽莽雪原和福临包抄过去,扯着嗓子吼叫着,与远处传来的“喤喤”号角声相呼应,在山谷中回荡着,此起彼伏。山崩地裂般的吼声犹如炸雷在人们头顶上轰鸣着,不要说虎豹等猛兽会慌了爪子,就是参加行围的人也感到格外的紧张,因为被追逐的猛兽也发出了阵阵刺耳的吼叫,这是一种绝望的哀号,它们要以死相拼了!
  这极富刺激和挑战性的场面吸引了福临的全部身心和视线,他竟在雪野中一蹦一跳地与雪兔玩起了捉迷藏!“雪兔,别怕,不要动,乖,我不会伤害你的!”福临猫着腰轻轻呼唤着,试图靠近雪兔。紧张得竖直了耳朵的雪兔瞪着福临,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就这么对峙着,急得福临抓耳挠腮没了主意。
  “皇上,快后退,猛兽出来了!”鳌拜的声音已经变了调。
  福临扭头一看,惊呆了:乖乖,这么一大群野兽!狍子、雪豹、东北虎、黑瞎子,它们怎么都聚到一块儿了?福临虽然腰里挂着佩剑,手里拿着羽箭,可此时却慌了神,手哆嗦着不说,想要迈步才发觉两腿像灌了铅似地抬不起来。
  “日月银鬃兽,快去救你的主人!”兀里虎急中生智,一个口哨,宝马长啸着甩开四蹄箭似地冲向福临。福临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迅速地爬上马背,这才发觉宝马浑身都在颤震,两只耳朵更是抖个不停,因为已到近前的猛兽也是它的大敌呀。
  “射箭,放鹰,快快!”回过神来的福临在马上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而日月银鬃兽则惊得腾起前蹄引颈长啸,在原地打起转来,差一点儿将福临掀翻在地!
  众人早已大惊失色,他们的战马更糟,早已吓趴在地上,怎么打也站不起来了。侍卫们虽紧张得剑拔弩张,但却按兵不动。眼见皇上就要被猛兽包围,凶吉难料,他们却为什么不射箭发弩呢?因为行围有一个规定,大凡有大的猎物出现,必须要由身份最尊贵者首先发箭,然后众将帅才能乱箭齐射,这是八旗行猎铁的规矩,谁敢冒犯?
  “奶奶的,给我放箭!”福临在马上,又吼又叫又比划,侍卫们终于听清楚了,“唰唰”如云的箭矢从日月银鬃兽的两侧呼啸着飞去,吓得日月银鬃兽又是一阵嘶鸣,它突然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福临一不留神被摔了下来。
  “糟糕,护驾,护驾!”离福临尚有几丈之地的鳖拜吓破了胆,没命地喊了起来,举着手里的火铣“嘭嘭”朝天鸣放。可这时候野兽吼叫的声音已经压倒了一切,眼见得福临就要被群兽踏成肉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突然出现一片乌云,接着“扑啦啦”飞来一群猎鹰。随着一声响亮的哨声,领头的青鹰扑拉着双翅朝兽群冲去,顿时展开了一场鹰兽混战。这是些经过专门训练的青鹰、鹫鹰和雕鹰,古书上有记载,说它们上能捉天鹅,下能禽羊捉鹿,虎豹见了也得让三分,果不其然!这些猎鹰双睛猛鸷发亮,利嘴如挠钩晃动,油光透亮的羽毛拱托着扇翅,直冲上天,比流星还快,比羽箭更准,眨眼间扑向了兽群。顷刻间,上百只青鹰神鸟大显神通,伸出锋利的脚爪和又尖又长带着弯钩的利喙,将野兽们啄得嗷嗷直叫,抱头鼠蹿。
  福临被这意外的场面震惊了,天降神鹰相助,莫非这是天意?看着那些被啄得血肉模糊的野兽,福临心中一喜,双腿夹紧了马肚子,雪莲宝马也已经恢复了镇定,乖乖地挺身站立后退,只三两下便脱离了险境。
  “放箭,放枪!”鳌拜连滚带爬到了福临的马前,拉弓搭箭对准了四下逃散的兽群。又是一阵枪林弹雨,中箭的野兽死伤无数,在雪地中哀号,惨不忍睹。
  “呜!”又是一声响亮的哨音,青鹰群停止了对野兽的啄咬,挥动着双翅在半空中盘旋着,似乎在向福临汇报着战果,然后便高声鸣叫着穿过密林不见了踪影。
  侍卫们早已将福临和宝马团团围了起来,其余的人则在四下追击着野兽,因为那些受了伤的猛兽往往更加凶狠百倍,稍不留神就会被它伤害。
  “佛祖保祐,观音菩萨保祐,地藏菩萨保祐,奴才给您叩头了!谢谢各位菩萨保祐我主平安,谢谢大慈大悲、救灾救难的佛祖!”吴良辅“嗵”地一声跪在雪地上,他眼含泪水,口中不停地叨念着,对着神鹰飞去的方向又叩又拜,神情极为虔诚。
  福临心里一热:是得好好谢谢天神和佛祖,对了,还有耶稣基督和活佛!若不是他们鼎力相助我福临即便不被这些野兽踩成肉泥,也早成了他们果腹的美食了,多险的一幕呀,我为什么要逞这个能?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又下了起来,三更的梆子声笃笃敲着,声音格外响亮。此时虽没有月亮,但皇庄里巡更的灯却在不停地晃动,显然,侍卫们加强了戒备,因为近日来接二连三的怪事似乎都与皇上的安危有关,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以防不测。
  白天的木兰显然又是歹人设的一个圈套,老臣索尼一马当先沿着铧犁而去,此后却被侍卫们在雪堆里发现了,幸亏他的黑皮帽露出了一点,否则索尼就要冻僵了。他中了歹人的毒缥,一箭封喉,昏倒在地,而他的铧犁却被人调转了方向,驶向山谷丛林深处,不久就发生了大清皇帝顺治险些被野兽吞噬的惊险一幕。
  福临回想着白天惊心动魄的情形,夜不能寐。看来,冬季木兰得提前结束了,此地不可久留,随行的元老重臣们联名上疏,要求皇上连夜撤营回京,被福临拒绝了。当然要回京,而且越快越好越安全,但也不必如此狼狈,惊弓之鸟似地退回,岂不给对手留下笑枘?无疑,歹人接二连三地下手,时间、地点都计算得如此精确,说明随行的大臣侍卫中有他们的同伙。这么一想,福临心中更不安了,让居心叵测的坏人混在其中一起回京,他的安危不还是没有保障?
  报更的梆子声敲得福临有些心烦意乱,这回儿他倒渴望听见五凤楼那悦耳的钟声了。
  “万岁爷,时辰不早了,您该歇了。”门帘外传来了吴良辅低低的声音,大概他早就听到了福临的叹息声。
  “索大人的伤势如何?还有费扬古,他的内伤有没有治愈?来人,朕要亲自去探视。”
  “这……恕奴才无礼,还是等天明之后再去吧。哎哟耿将军,您来得正好!”
  “启禀万岁,索大人所中之毒已基本上被排出,此刻他已安然入睡了,请皇上放心。索大人和费扬古将军的伤都是我师父给治的。”
  “好,好。去请你的师父来一谈!不,朕亲自去拜会你的师父。走,头前带路!”
  福临的茅殿位于皇庄的正中央,四周是行围大臣根据随行官职大小而分地段安营扎下的帐篷,三米一岗五米一哨,戒备森严,二十四小时都有御卫兵把守、巡视,其间是一排排、一丛丛的黑松林和白桦林。月夜下,王公大臣和御林锦卫的军营,帐篷东、西、南三侧随山就势,蜿蜒曲折,星星点点,宛如缩小了的万里长城一层层地护卫着皇庄。仅从这扎营的布局,便可看出少年天子福临的军事天才,尽管他登基时还是个不谙人世的顽童,入关后又一直住在紫禁城,并没有立下显赫的军功。
  一等保卫费扬古的帐篷位于皇庄的外围,室内简陋得令人吃惊。昏黄的油灯发出黯淡的亮光,火煻和火盆中的火似乎燃尽,只剩下发白的灰烬,室内充满了阴冷之气。
  正中的毛皮毯上盘坐着双手合什的光头老和尚,他一动不动,对半夜三更掀帘而人的来人看也不看。
  “真是个疯和尚!不过,他却真的有本事,先后两次在关键时候出手,第一次救了耿昭忠,第二次让朕脱离虎口,这会儿又全仰仗他来给两位受了重伤的人医治。他怎么就这么有本事呢?如此说来,朕随行的那些御医倒全是饭桶了,滥竽充数,全是东郭先生。”
  福临静静地坐在一旁,示意他人不要打扰老和尚,细细地观察着帐内的陈设。他的对面靠着帐篷有一张小炕桌,一个小钢薪里点着几只香,正悠然地化着轻烟,室内有一股清香味儿,但同时还有一种苦涩的中药味儿,原来一只小炭炉里正熬着药呢,那里面的炉火倒是烧得很旺。一阵阵酣声从火炕上传过来,福临定睛一看,不由得乐了:好家伙,费扬古和索尼两人一老一少卧在炕上,睡得正香呢。
  “嘘!”老和尚长嘘一口,头顶上竟冒着热气,原来他为救费扬古与索尼二人,已耗去了不少内力和元气,刚刚正在闭目养神,坐禅练功。对福临等人的进来,和尚自然知道,但他不能开口说话,否则前功尽弃。
  “罪过罪过,深更半夜,有劳皇上探望,老衲受宠若惊,请受老衲一拜!”
  福临笑着还礼,连连称谢:“师父真乃世外高人,朕这两位爱将的性命是师父捡回来的,就连朕本人若没有师父出手相救,也早已性命不保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师父请受福临一拜!”
  “哪里,哪里,罪过,罪过!阿弥陀佛,此帐篷狭小而简陋,皇上不宜多坐,夜深寒气重。小徒,送你的主人回寝宫吧。”
  耿昭忠点着头:“皇上,我师父在给两位将军疗伤,室内须得阴冷一些,所以……”
  “那又何妨?毕竟是帐篷里,再怎么着也比外面暖和吧?朕正想趁机与大师一叙呢,敢问大师怎么称呼?”
  “嘿嘿,俺们出家人,草木形骸,随便怎么称呼都成。”和尚舒展了一下身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耿昭忠道:“昭儿,那炭炉上的茶汤开了,给俺沏两碗来,让皇上暖暖身子。”
  耿昭忠迟疑了一下:“那壶里不是您熬的汤药吗?”
  “多嘴!叫你沏你就沏!”
  “是,师父。”耿昭忠没辄,悄悄瞥了吴良辅一眼。吴良辅会意忙躬着身子问道:“万岁爷,不如奴才去吩咐御膳房的几位师傅弄些酒菜来,您与这位师父边吃边谈,既驱了寒又尽了兴,岂不美哉?”
  “不可!俺既出家在外就要守戒规,酒肉之类的美食是万万吃喝不得的。陛下,洒家倒是劝您品一品茶汤,它能驱寒增暖,强身健体,养阴生津,解毒泻火……”
  “哈哈哈哈!”福临爽快地笑了起来:“师父倒像个药铺的掌柜了,好,就来一碗茶汤吧!”
  “先干为敬,洒家先喝了。”和尚端起茶汤,连吹着咕嘟几口喝光了,用大手将嘴唇一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然后看着福临。
  “这哪里是茶?分明是汤药!闻着又苦又酸,黑红黑红的还有些浑浊,这,可怎么喝?”福临心里嘀咕着,蹙着眉看着和尚:“师父,我并不太渴,喝一两口可以吗?”
  “中,中,爱喝就喝,没人逼你!”和尚的方言很重,显然他是中原河南一带的口音。“大老远的他为什么跑到了东北?”福临的心中闪了一丝疑问,他顾不上多想,既然人家这么宽容大度,怎么着也得喝上一口以表示自己的诚意呀。
  “苦哇!”福临鼓起勇气端起了十分粗糙的大黑碗喝了一口,随即一脸的苦相,苦、涩、酸、咸,说不出的一种怪味儿。
  “再喝一口试试!”和尚显得很高兴。
  为了讨和尚的好,福临只得又屏住呼息咕了一小口,咦,这一次似乎味道不那么怪了,虽然苦涩,可舌根竟带着一些甜味儿。福临咂着嘴巴,竟不住又抿了一口。
  “怎么样?洒家说的不错吧?出家人不打诓语,别看这茶汤黑乎乎的难看,它可是用长白山上百年野红参熬成的呢。说起来,它比陛下您在宫里用的什么贡品参、东北老人参的药效和滋补价值还要高!”
  “听师父的口音似是中原人,怎地跑到了此地?这白山黑水可是龙兴之地,是朕的老家呀。”福临趁机问道。
  “这就是咱们的缘分了。俺们出家人有如天上的白云,山中的野鹤,来无踪去无影的,可谁知俺一到了这里便再也不想离开了,这不,闲来无事俺们几个师兄弟还训养了一群青鹰,还真派上了用场。”
  “既是如此,朕就拔些银两在此盖一处庙宇与你师兄弟几人住,好好地替朕守着这片丰水宝地,你看如何?”
  “好便好,只恐怕洒家在此也住不长远了。”和尚挠着光头,脸上现出了愁容。
  “师父但请直言。”福临此时已将这位出家人当成了知己,见和尚面有愁容,不免也跟着着急起来。
  “罗刹人(即沙皇俄国)已经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了。早先,他们在雅克萨修建了城堡,并开始时常骚扰河对岸的达斡尔和赫哲等部族,现在他们又公然派军开到了松花江,烧杀掳掠。长此以往,这白山黑水之地还能安宁吗?洒家只好化作闲云野鹤,四处化缘了。”
  “原来师父为这事发愁。师父有所不知,朕早已看到罗刹人欲壑难填,亡我之心不死,遂于十一年底下谕,命固山额真明安达理统率八旗兵前征黑龙江一带征讨罗刹,并从朝鲜国调弩枪手一百名前往助战。朕决不容许罗刹在我大清国土上肆虐!”
  “当真?那甚好。都说那罗刹人船坚炮利,刀枪不入,个个红毛蓝眼珠子,凶神恶煞似地。洒家多有不信,正想以驯养和青鹰群去会会他们呢。”和尚的情绪好多了,连说带比划很是兴奋。
  “不过,朕听说罗刹人不食五谷杂粮,专以肉食为生,尤其爱食人肉,就这么生吞活剥了咽下肚去。所以那罗刹人的肉肯定不好吃,又酸又硬,青鹰还不一定吃得惯呢。”这么一说,屋子里的人全笑了。
  其实,和尚的忧虑不无道理,福临对罗刹人的野心和动机也很清楚,能否如愿驱逐他们还是一个未知数,只不过,作为天子的他不愿意让这些普通人感到不安,故作轻松说说。
  顺治帝福临在四十年代中期从盛京迁都到了北京,而在三十年代,俄国沙皇政府就连续不断地派遣殖民军,一拔又一拔地蹿入中国东北的黑龙江流域,伺机抢占土地。顺治七年,沙皇殖民军头目哈巴罗夫袭占了位于额木尔河流入黑龙江对岸的雅克萨地区,修建了城堡有了立足之地,第二年便突袭瑷珲旧城,大肆杀略,致使受劫难的弱小部族如达斡尔、朱舍里、赫哲等族的生存受到了严重威胁。驻守宁古塔的清朝官员奉命前往征剿,大败而退。顺治帝闻听谅必已预感到东北边境将生事端,因而立即谕命沙尔虎达率兵驻防宁古塔。宁古塔(即今天黑龙江省宁安县)这三个字是满语的音译,即“六个”之意,据说很早以前曾有六兄弟在这里住过,而这六兄弟应该是大清的祖宗,宁古塔并没有塔,而是一片荒凉不毛之地,这三个不起眼的字在全国官兵和文士的心里却是最不吉利的符咒,因为它就是流放地的代名词!凡被流放到宁古塔的人,无论此前他多么有身份地位,多么富有,但在一夜之间他便会一无所有甚至还有性命之虞!人一旦被流放到宁古塔,往往在半道上就被虎狼恶兽吞食了,也可能被冻僵饿昏而被当地的土著野人分而食之,侥幸活下来的寥寥无几,总之,这是个令人咒诅的恐怖荒凉的地方。但它却是中国东北最边缘的土地,自然是不能让罗刹人染指的,否则,清廷每年判定的大量刑徒发配到哪儿呢?当然,如果这么说顺治帝就有失公正了,福临派三朝宿将沙尔虎驻防宁古塔,让其统辖开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以及滨海和库页岛等辽阔的疆域,赋予防边安境的重任,主要目的是防御和驱逐沙俄的入侵,保护大清国土不受侵犯。镇守宁古塔昂邦章京沙尔虎道循帝旨,动员边民,加紧防御戍边,先后建起了四十只大船严阵以待,果然使沙俄夹起了尾巴,不敢贸然在边境生事了。
  顺治帝闻听心中感到安慰,便颁降了一道写给俄国沙皇政府的圣谕——这是有清一代第一道给沙皇的圣谕,对当时的俄国沙皇即俄罗斯国察斡汗谕告说:“尔国远处西北,从未一达中华。今尔诚心向化,遣使进贡方物,朕甚嘉之,特颁恩赐,即俾尔使人赍回,昭朕柔远至意。尔其钦承,永郊忠顺,以副恩宠。”这个谕告显示了少年天子顺治帝的博大胸怀和战略目光。福临只字不提沙俄在边境的骚扰和滋事,只希望沙俄能像大清周边的其它国家如朝鲜、日本、越南等国那样,与大清国保持良好的正常关系,并希望沙俄能“每岁入贡”、“永效忠顺”,为此福临破例赏赐来使和俄罗斯汗,回赠了大量的宝物。
  这样,大清国采取了两手,软硬兼施,让沙俄先丧失了主动,这不能不说是少年天子的一个英明举措。
  也难怪一个和尚会发愁。大凡一个有爱国之心的人都会对罗刹的挑衅感到不安。当然,他们绝想不到,少年天子已安排好了对策。
  “大师,你武功高强,又善良正直,朕决意在此建一处庙宇,你从此也可结束那种餐风宿露的漂泊生活,还能多招些徒子徒孙,让他们一起抗击罗刹,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哈哈!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只怕等陛下盖好了庙宇,俺也等不得了。陛下,你我二人甚为投缘,到不如俺两个人隐居到深山里去,不再过问这凡间的俗事,落得个自在逍遥!”
  “师父何出此言?”耿昭忠闻听吓得直摇头,唉,师父说话颠三倒四,疯疯颠颠,一会儿正襟危坐,一会儿放浪形骸。难道,这样的人就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偏偏皇上非要让自己认他做师父,其实,即使皇上不让,这个疯和尚也定会将自己收了为徒。嘿,我耿昭忠的资质果真这么与众不同吗?真是奇事一桩。
  “你真是个疯和尚。朕一个万乘天子,放着如此锦绣窝巢不受用,却去随你避入深山,好笑,好笑。”福临笑了,还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因此他觉得很有趣。
  “陛下说对了,俺的绰号就是‘疯和尚’。出家人不打诓语,陛下可要听俺一句肺腑之言!”疯和尚定定地看着福临。
  “请讲,我一直在用心听着呢。”其实,福临觉得好笑,不知这疯和尚又会冒出什么样的念头来?
  “陛下,你若出了家,定会比俺还疯还痴。嗯,是了,到时候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痴道人。”
  “哦?愿闻其详。”福临瞅着一本正经的疯和尚,心里一动。
  “嗨,陛下不要太过认真了,凡事看开一些心中就会释然了。陛下想想,您后宫里的三千蛾眉皓齿,早晚不过是白骨一堆;您紫禁城那一幢幢雕梁画栋的殿堂,多年以后不过是烧火的干柴而已。而充斥其中的锦衣玉食,丝竹管乐不过是借办来应景的公器,皆为身外之物,又何必留恋不舍?据洒家看来,陛下的光景,月已斜了,钟已敲了,鸡也鸣了,没几年好光景过了,不如趁早醒悟,跟俺出了家,寻一个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所在,还省得到头来一段丑态。若你只管迷恋尘世,贪恋火坑,无异于自寻绝路,只恐怕一声锣鼓住了,连佛祖菩萨也救不了你的性命了。”
  福临被这疯和尚一席话惊得呆了半晌,竟不能答应。
  “师父!你在口无遮拦胡说一气,弟子就不再认你为师了!”耿昭忠跺着脚瞪着疯和尚。
  “臭小子,为师救了你的命,要你怎样,你便该怎样,你反倒对师父吹胡子瞪眼睛了!哼哼,我疯和尚一生就吃亏在多管闲事上,每管一次闲事,必定要赔许多老本进去。眼见得一点儿家当就要赔光,自己发狠赌咒说:好人难当,从此再也不管闲事,便从中原搬到这塞外北疆。谁知见了臭小子你,就又出手救了你。此后便欲罢不能,喏,那炕上躺的两个人已无性命之忧,陛下你也已躲过了一次血光之灾,至于臭小子你,好自为之吧,我的老本不多了,万万不能再舍了传与你,得,磕头谢恩吧,老纳这就要走了!”
  “哈哈!师父乃世外高人,菩萨心肠,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图。我们这几人都是师父救的,大恩未报,师父怎能说走就走?今朕听了师父一席话,茅塞顿开,果然觉得这尘世间诸事太过无聊,不过若让我一夜之间就抛弃它,却也不行。福临有一个建议,不如请大师随我一同回北京,我与师父便可以经常促膝谈心,以解心头之虞。”
  “好便是好,可是洒家的老本差不多要赔光了,此后若是小昭子在洒家面前耍赖,少不得要将洒家的宝贝也骗了去,不妥,不妥!”疯和尚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嘻!师父又在吹牛了,你自己连件囫囵僧袍都置不起,哪里还有什么‘老本儿’、‘宝贝’?”耿昭忠眨着眼睛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臭小子,居然瞧师父不起!过来看清楚了,这是什么?”疯和尚一边嚷嚷,一边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本皱巴巴的古书。
  耿昭忠抢过来放在灯下一瞧,惊呼道:“这真是一本宝书,《诸葛阵法》,里面还有布阵图呢。”
  福临也是面露喜色:“朕在宫里,虽有琼宫瑶室般的仙境,奇花异草的仙景,又有丝竹管弦的仙乐,还有成群结队的粉香色嫩的仙姬,却偏偏没有能与朕推心置腹,说笑逗乐的仙人。师父,你这个朋友朕是交定了。这书上虽有布阵图和文字,但朕读起来仍似天书一般,不知师父可否赐教于我?”
  “怎么,堂堂天子也想抢洒家的宝书?”疯和尚翻了福临一眼,咕哝着:“洒家天生的耳根子软,又爱听人奉承。只要有人叫我几声活佛爷,洒家便心花怒放飘飘然了,一门心思地便要收他做徒弟,可受了徒弟叩拜之后,便得拿件宝贝出来做见面礼。到如今,洒家手上便只有这本宝书了,陛下,可没你的份儿了,小昭子,你也千万不要喊为师是‘活佛爷’,倘若洒家一时兴起收了你做关门弟子,肯定得把这宝书和书上的阵法传给你,到那时老和尚可就惨喽,两手空空多没面子呀。”
  耿昭忠“扑哧”一笑:“原来您老还有这么个规矩,得,师父,活佛爷,你还没给弟子见面礼呢,否则,弟子是决计不肯拜你为师的。”
  疯和尚又是双眼一翻:“你敢!”然后又一阵嘿嘿的傻笑:“活该,你这个疯和尚!”自己将自己骂了一顿。
  “如此说来,大师就不肯赠福临些宝贝了吗?”
  “阿弥陀佛,恕罪了。非是老纳不肯,而是你贵为万乘天子,而老纳则功德有限,万万不敢倚老卖老。对了,若陛下诚心向佛,老纳倒是有好些个朋友,像敢噗聪大师,还有玉林琇、茚溪森、木陈忞、玄水果等,他们才是真正的高僧呢。说起来,俺们出家人中可是人才济济呢。”
  “噢?”福临一双晶亮的眸子盯着疯和尚,显得若有所思。
  “水……饿……”火炕上不知是索尼还是费扬古翻了个身,嘟囔着。
  “嘿嘿,他没事了。小昭子,再给他喂些参茶。”
  不知不觉中,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而帐篷里的福临却仍感到余兴未尽。“大师,佛门境界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其实在朕看来,你们山野之人,即便能多活几岁,然身不知有锦绣,耳不知有五音,且不知有美色,岂不白活一场,与朽木枯石又有何异呢?”
  “其实不然。”疯和尚挠着头皮,边想边说:“只怪我疯和尚笨嘴笨舌的,若是换了憨和尚他们,又精通佛法又巧于辞令,陛下您恐怕已经皈依了佛门。唉,这事只有靠憨师兄来办了。”
  “好大的口气,你怎知朕一定会皈依你们佛门?”福临晃着脑袋不以为然:“说来说去,朕是绝不会舍弃了身边的荣华富贵和锦衣玉食,去随你们到那深山穷谷之中,粗衣淡饭修心养性,绝不可能!”
  疯和尚死死盯着福临,忽然拍着巴掌笑道:“陛下,可敢与贫僧打个赌?只恐怕到时候你要求俺们呢。山中其实快活得像神仙一般,包你受用不尽。”
  福临也笑了:“等到时候你把你的那些高僧朋友一起请了来,看劝不劝得动朕。大师不妨说说这深山之中到底有何诱人的景致,令你们留连忘返?”
  “嗨,说了半天,陛下对我佛门真是一点也不知晓哇。且听贫僧略说一二。俺们出家人早已看破了红尘,看透了人生,自觉整日过着无忧无虑的神仙般的生活。俺们住着瑶宫紫府,吃的粗茶淡饭却赛过疮凤烹龙。只一件云霞百补衣,便觉得冬不冷夏不热,春秋恰好。出游时白云为车,天风作御,一霎儿苍梧北海;要睡时兰天为衾,大地作炕,顷刻间往古来今,好不逍遥自在!不论是非,也无荣辱,羞他世上马牛;不识死生,谁知寿夭,笑杀人间短命。”
  疯和尚这边说得手舞足蹈正在兴头上,福临却一撇嘴哈哈大笑:“纯粹是痴人说梦,一派胡言。这些话儿用于哄骗百姓倒还可以,到朕这里可就行不通了。”
  “陛下,疯和尚句句是实,不敢妄言!”疯和尚见福临真的不相信,急得抓耳挠腮涨红了脸。
  “万岁爷,奴才以为大师的话一点儿也不夸张。奴才的家乡,家家拜佛供神,庙里的香火可旺呢。再说,此番万岁爷险遭不测,万能的佛祖便派大师来护驾,结果化险为夷……”
  “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福临一瞪吴良辅:“该死的奴才,扫了朕的兴,掌嘴!”
  吴良辅怯怯地答应着,立即跪下举起双手对着自己的嘴巴“呯呯啪啪”抽了起来:“你个该死的奴才,臭嘴,叫你饶嘴饶舌,叫你不知好歹!……”
  “阿弥陀佛!罪过,请陛下看在疯和尚的面子上饶了他吧。贫僧感到惭愧,费了半天的口舌而陛下却没有省悟。罢了,贫僧就此归入山林再也不出山了。”疯和尚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起身拿起了禅仗和褡裢,将小炕桌上的两只粗碗放了进去。
  “福临若冒犯了大师,尚请大师见谅。大师,你可不能就这么走哇!”福临急了,眼巴巴地看着疯和尚。
  “师父真的要走?那你从今就不过问弟子的武功了?唉,那你又何必收了弟子为徒呢?”耿昭忠也急了,上前扯着疯和尚的袍子。
  “哎,扯不得,扯不得。再用力扯这袍子就烂得没法遮体了。徒儿,为师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好好练你的武功吧。”疯和尚说罢转向福临,一字一句地说道;“佛说,缘生万法。人与人之间,相识相亲或相憎相仇,都是一种缘分。陛下,你注定与佛门有缘,日后自会有佛门高僧为你宣讲佛法,而你也一定会潜心向佛,优礼佛祖的。贫僧告辞了,你我缘分已尽!”
  疯和尚说罢掀起了棉帘,立即从外面吹进了一股冷风。这时正处于拂晓前的黑暗,塞外的寒风正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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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6
36.天佑清廷国主归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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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西军张自忠败死,让顺治长出了一口气。然而,政局的稳定却不能带来后宫的平和。困扰于后宫纷争中的顺治,只得微服到八大胡同去排遣愁怀……

  退朝之后,少年天子福临仍按惯例去向母后请安。时值仲秋,正是北京城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时节。慈宁宫的花园里开满了丁香、海棠和榆叶梅,五颜六色的菊花也“粉墨登场”了,姹紫嫣红,煞是喜人。
  正午的阳光仍旧很温暖,延寿堂前的走廊被晒得暖洋洋的。太后正靠在铺着薄毯的靠椅上,眯缝着眼睛,边晒太阳边逗弄着皇孙玄烨。
  “再背一首诗给皇奶奶听听。”
  “还要背呀?孙儿都背了三首了,这会儿口也干了,让孙儿玩会吧?”玄烨笑嘻嘻地摇着孝庄的手臂,看样子是想耍赖。
  “这个调皮鬼,跟你皇阿玛小时候一模一样,心里就想着玩!不成,再背一首诗,嗯……吟一首赏花的诗给皇奶奶听听。”孝庄太后细长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可她却故意板起了脸。这个皇孙,既聪明又顽皮,须得严加管教日后方能成大气候。许是孝庄太后在儿子福临年幼时没悉心地照料过他,那时候宫里明争暗斗她哪有心思去教育儿子呀,母子俩能囫囵保全地位和性命已经是不容易了。再说,孝庄太后当时也绝想不到自己的儿子日后会坐上龙廷呀,结果自幼耽于玩乐的福临临了朝却读不懂臣子的奏章!
  孝庄后对此心中有愧呀,怪自己当时年轻好强只顾想着如何出人头地而忽略了对儿子的培养和教育,直到现在福临还对此耿耿于怀呢。所以,孝庄后把对儿子的愧疚之情变成了悉心教育孙子玄烨,这多少使她得到了慰藉。小玄烨从出生之后便由一群乳母和宫女伺候着,与他的生父生母反倒有所疏远,因为他不能时常进宫。为了避免染上可怕的天花,小玄烨被送到了西郊一处清静的寺庙中居住,听经拜佛竟成了他的一种癖好。可是孝庄太后惟恐孙儿感到寂寞,隔三差五地把玄烨接到慈宁宫玩一会儿,祖孙俩的感情倒是十分融洽。
  福临远远地看见了这祖孙俩说说笑笑的情形,不想扫了他二人的兴,便让众多的随从停在揽胜门口,自己蹑手蹑脚地进了花园,猫着腰踮着脚尖,鹤行鹭伏,全然没个皇帝的体统,倒像是又回到了儿时捉迷藏的时光了。
  “赏花的诗?”玄烨规规矩矩地站在皇阿奶的面前,忽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思索着,模样十分认真。一旁的几位奶娘和宫女瞧着有人禁不住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玄烨奶声奶气地背诵完,转身就想跑开。
  “皇孙儿,眼下是什么季节呀?”孝庄太后喊住了玄烨。
  “什么季节?花开的季节呗。”玄烨挠着头,又抬脚踢着地,看样子有些心不在焉。
  “皇孙儿,你给我站好喽!这是怎么给大人说话的?一点规矩也没有。想想看,柳叶儿青了桃花儿红了应该是什么季节?现在菊花开了又应该是什么季节?”
  躲在树丛中的福临见玄烨一声不吭,心中未免有些抱怨母后了:真是的,才四岁的孩子,哪能分辨得出春秋四季呀!
  其实,福临对自己的几个皇子并不是很亲近,为什么?他本人不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吗?他还没有切身感受到那种伟大而幸福的父子之情和父子之爱呢。再说了,生了皇子的那几个妃子并不中福临的意,他们生了皇子对福临而言,完全是“无心插柳”嘛,就说那个宫女春月吧,福临一时心血来潮就临幸了她,可她的肚子就那么争气,半年以后就生了个小公主出来,母以子贵,春月因此成了后宫的嫔妃之一,可福临却再也没召幸过她。
  “菊花?皇阿奶,皇孙再背一首写菊花的诗吧。”憋了一会儿的玄烨聪明地避开了皇阿奶的问题,小嘴一张又朗朗地吟诵了起来。他说的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声音清脆而圆润,犹如玉落珠盘,喜得孝庄太后合不拢嘴。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皇阿奶,这词是元稹写的,他是说菊花是四季中最后开的花,不怕冷不怕霜,而其它的花却都被冻死了。”
  “好,说得好!真是我的乖孙子。来,来,让奶奶亲亲!”孝庄太后乐得眉开眼笑,伸出双臂将小玄烨揽在了怀里。
  “皇阿奶,该讲故事给孙儿听了,孙儿已经背了好几首唐诗了。”
  “三阿哥,奶娘带你去赏花捉雀儿去,让皇阿奶歇歇吧。”乳母曹氏上前劝阻着。
  “等一等奶娘,皇阿奶早就跟我说好了的,每次我来先背诗,然后奶奶就讲个故事。对不对呀,皇阿奶?”
  “对,对!让皇阿奶想一想,今儿个给你讲个什么故事呢?”
  “孙儿最爱听大青马救主的故事。”玄烨偎在孝庄后的怀里,撒着娇,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抚弄着孝庄太后脖子上的十字架。
  “好吧。大青马救主说的是英明汗王努尔哈赤小时候的事情。英明汗王呱呱坠地的那一天,他家屋前的大树上飞来了许多花喜鹊,吱吱喳喳叫个不停,人们都说喜鹊报喜,出生的孩子长大之后一定是个贵人。果然,人们发现在襁褓里的努尔哈赤的脚心上生着七颗红痣,这真是吉人天相哪!”
  “皇阿奶,我也是吉人,不信你瞧,孙儿的脚上也长着七颗红痣!”玄烨挣脱了太后的怀抱,弯腰脱下了小皮靴,又吃力地脱着脚上穿的绣花白棉袜子。
  “奶娘,过来帮帮我呀!”
  “三阿哥,您这是做什么?昨个奶娘给你洗脚可没发现有什么呀?”曹氏蹲了下来,将玄烨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坐着,一边帮他脱袜子一边问着。
  “哎哟,三阿哥的脚背上怎么生出了几个红点点?”曹氏这一惊叫,引起了孝庄后的注意,她也弯下腰,仔细地盯着玄烨那白嫩的小脚丫子。
  “乐子,把花镜拿来,我看不清楚。”
  玄烨的脚背上一连串整整七个红点点,不多不少,像天上的北斗七星那样排列着。
  “这孩子莫不是在出痘吧?天神,保祐三阿哥无灾无恙。”孝庄太后戴上老花镜,伸手抓住了玄烨的胖脚丫子。
  “糟糕,弄错啦。老哈王(东北民间称努尔哈赤为‘老哈王’)的脚心里有七颗红痣,可我却点在了脚背上!”玄烨没注意大人们的紧张神情,自顾自的哈哝着。
  “太后,让您受惊了!”苏麻喇姑“仆哧”一笑,悄声说道:“今儿个一早三阿哥就在奴婢房里捣鼓了半天,后来奴婢发现上回您给的那盒胭脂少了许多,被指头抠了好几个洞洞。”
  太后舒了口气,伸手在玄烨的脚背上轻轻一抹,嘿,竟弄了自己一手的胭脂红!
  “你个小东西,吓了皇阿奶一跳!你贵为皇子,原本就是吉人天相嘛。”
  “真是小捣蛋,小小年纪,玩起了这种把戏!爱慕虚荣,哗众取宠,你们这些个奴才是怎么伺候三阿哥的?”福临从树丛后闪身走了出来,眉头皱着。
  “奴婢叩见皇上!”唰,一群奶娘宫女齐唰唰地跪在两旁,噤若寒蝉,与刚才说笑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阿哥叩见皇阿玛!”玄烨冷不了地见父皇走了过来,一时间有些发愣,可他太聪明乖巧了,很快想起了什么,学着大人们做出煞有其事的样子,跪倒在地。
  “看看,把我皇孙儿吓的,快起来吧乖孙子。”孝庄太后对福临的态度和口气颇为不满。“好不容易跟孩子乐一乐,这又有什么不好?老小老小,如今哀家也懒得管其它的事了,还不兴跟孙子逗逗乐?”
  “皇额娘说的是。”一见面就受了一顿数落,又当着众多下人的面,福临很是不快。朝她们一摆手,弯腰抱起了玄烨:“多日不见,皇儿又长高了,也长见识了。皇阿玛没吓着你吧?”
  “没有。”玄烨看着有些陌生的父皇,怯怯地回答。
  “皇阿玛为什么抱三阿哥,不抱我呢?”二阿哥福全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一路小跑到了福临身边。
  福临放下了玄烨,看着福全那睡眼惺松的样子,禁不住又板起了面孔:“唉,你们一个个不是贪睡便是贪玩,以后可怎么办哟。皇额娘,福全五岁了吧,玄烨也四岁了,该给他哥俩请几位先生了。”
  “可不是嘛。刚刚哀家详细问过苏麻喇姑,她说小哥俩的汉话说得都还好,尤其是玄烨既会说满文又会说汉话,什么地道的京腔,荒至南方的汉话他也听得懂呢,因为曹嬷嬷祖籍在江南。只是那些个嬷嬷们都不识汉字,没人敢教他哥俩汉文。”
  “嗯,是得为他们俩请几位饱学宿儒来加以教导了。玉不琢不成器,再这么下去,他俩恐怕就如同儿臣当年一样了,学业荒废,不学无术……”福临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打住。唉,怎么又当着母后的面提起从前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
  “皇儿,过了这么多年,你对此事还是耿耿于怀?”孝庄太后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黯然。
  “母后,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皇奶奶,经常叹气不好,会老的。这是苏麻喇姑说的。”懂事的玄烨轻轻拍着皇奶奶的膝盖。“皇奶奶,您哪里不舒服?孙儿给您捶捶?”“来,来,玄烨,你给皇阿奶捶腿,我给皇阿奶捶背。”福全以哥哥的口吻支使着玄烨,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纷纷举起了小拳头。
  “哎哟,轻点儿,轻点儿,我的小祖宗!”孝庄太后脸上带着笑意,眯起了眼睛,靠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由两个孙子“伺候”着。
  “两位阿哥,你们可抢了奴才的饭碗啦。”小太监周天乐故意愁眉苦脸地叹着气。
  “皇儿,你即位也十多年了,又正值青春年少,偏偏子息不旺。这事你不着急吗?你呀,专房之宠太过,后宫佳丽如今都是你的人,夜夜让她们守着空房,她们岂能不生怨恨?就是乌云珠在后宫的日子也不好过呀。这事你想过没有?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是这样呀。”
  “是,儿臣明白了。”福临不想再惹母后不快,垂下眼皮躬身敬听着,显得极为孝顺。
  “母后在你的眼中也许是个不称职的母后,但时光不能倒流,过去的酸甜苦辣母后再怎么说你也体会不到。现在,母后只有一个心愿,要当一个称职的皇奶奶,把几个孙子抚养调教出来。说起来,你这个做父皇的是不是也不称职呢?福全、玄烨他们哥俩,一见你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话都说得不利索了,他们是你的亲儿子,日后大清的江山还得指望着他们这一代去继承,你怎么就对他们不冷不热、不闻不问呢?”
  “儿臣……儿臣日理万机,总是抽不出时间来。”
  “什么日理万机,全是借口!东南战事,自有五省经略洪承畴为你打理着,还有平西王他们的协助,朝中诸事,又有满汉大学士和文武大臣日夜襄理,你呀,一门心思只知道玩乐!内院今儿个呈的折子都批阅了吗?”
  “儿臣退了朝,就来慈宁宫给您请安了,儿臣这就回去批本!”福临讨了个没趣,转身就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提高了声音:“母后,儿臣此来是特地向您报喜的,差一点给忘了。那孙可望投降啦!”
  “什么?你,你再说一遍!”孝庄太后绷直了身子,让两个孙子一边儿玩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孙可望跟李定国火并,孙可望负气出走,离开了云南投降了!”
  “天神,祖宗,耶稣基督阿弥陀佛,这可太好啦!”孝庄后喜不自胜,眼睛里闪出了泪花:“皇儿,这是上天助我大清呀,你可得一鼓作气,成就天下统一之大业,开万世冒明之根基!”
  “儿臣正有志于此呢,皇额娘,您就等着瞧好吧!到时候几臣陪着您去那江南水乡看看,到大理转转,再去天涯海角走走,总之,儿臣要陪您游遍全中国!”
  “好,好!”孝庄太后看着神采飞扬的儿子,心里一阵激动:“额娘也盼望能有这么一天哪!皇儿,快坐下,给额娘仔细说说。”
  大西军于顺治三年在四川西充惨败,领袖张献忠战死,大西军由四位大将军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统率改变了作战方针,避入云贵一带保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果不其然,一年之后,大西军在云贵已有了立足之地,部众增至二十余万,四将军亦同时称王,主帅孙可望成为“国主”,然而其内部的矛盾也日益激化。
  顺治九年夏秋之交,安西将军李定国反击清兵,“清兵大败,横尸遍野”,并且创造了“两蹶名王,天下震动”的辉煌战绩,引起了主帅孙可望的妒嫉和怨恨。
  定南王孔有德和和硕敬谨亲王尼堪之死,自然也震惊了朝廷。事实表明,自清兵入关之后,满洲八旗的战斗力日益下降,早已是今非昔比了,甚至连领兵出征的宗室王贝勒也不能与往日相比。奉旨出征南下的主帅和硕敬谨亲王尼堪,无论是在计智还是在经验抑或是战功上,都远不如当初所向无敌的定国大将军豫亲王多锋、靖远大将军英亲王阿济格以及靖远大将军肃亲王豪格他们。说起来,尼堪在宗皇王、贝勒、贝子中,也称是一位久经鏖战的骁勇之将了。他是太祖长子请英贝勒的第三子,是顺治帝福临的堂兄,早年便跟随伯叔兄长东征西讨,屡建战功,由周山见托晋封为和硕敬谨亲王,位极人臣,所以南下荡平军寇的重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的肩上。然而结局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谁能料到,堂堂主帅,手下有十万大军,居然仗恃匹夫之勇轻敌冒进而被对方用乱刀砍死,体无完肤,死无全尸?
  大西军的强大战斗力令福临震惊,他立即采取了应变措施,调集兵力加强防守。因为大军主帅战死,这乃是大清国自老哈王努尔哈赤起兵以来的头一回,是震骇全军、震惊朝野的特大噩耗,是极损大清朝廷颜面的丑事。
  顺治十年春天,顺治帝对内三院下谕,表明他改变用兵方略并授命洪承畴经略湖广五省军务之意图。由于全国的抗清运动又出现了新的高潮,而满朝文武却只会长吁短叹忧惶无措。福临以为,年逾六十的洪承畴有能力担当这力挽狂澜的重任,特地委任已准备告老还乡的洪承畴为太保兼太子太师,经略湖广、广东(后改以江西代)、广西、云南、贵州五省,总督军务,兼理粮饷,“抚镇以下,听其节制,兵马粮饷,听其调发,一应抚剿事宜,不从中制,事后报闻”。
  受到重用的洪承畴当时激动得老泪纵横,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要“尽心竭力,以期剿抚中机”,不负委任。其实,洪承畴劳碌一生,为明清两朝的统治者效尽犬马之力,却在百姓中背上了千古骂名,这让他恼羞成怒,心中万分痛苦。当初洪承畴投降大清之后,崇祯帝还以为他已被清兵“碎体而亡”宁死不屈呢,认为他是个“节烈弥笃”的忠臣,亲自在效外设坛建祠,痛哭遥祭。可直到拖着辫子的洪承畴骑着高头大马随多尔衮入京之后,明代遗民才知到此人早已变节偷生,不禁摇头叹息说;“苍素变于意外,人不可料如此!”总之,自恃甚高又领兵有方的洪承畴在汉人的眼中成了一文不值的粪土。尤其让洪承畴闹心的是,当他出兵南下镇压了徽州(今安徽歙县)金声领导的抗清力量时,遭到了宁死不屈的金声的一顿臭骂。原本,洪承畴想以现身说法打动金声,让他回心转意归顺大清,却不料金声双目圆睁,大声怒斥道:“咄!你是何人,敢冒充洪亨九?金声只知,亨九当初受先帝厚恩,官至阁部,办卤阵亡。先帝恸哭辍朝,御制祝版,赐祭九坛,予溢荫子,此是我大明忠臣。而你,却已不再是当年的洪亨九了,你是大清的走狗,可耻的逆贼,呸!”
  在官场和疆场上一直春风得意的洪承畴被金声骂得狗血喷头,羞愧难当。自此,洪承畴变得谨慎起来,心中也更加忧虑了,他只有用马不停蹄的征战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和苦闷。正当他已经心灰意冷打算归隐田园之际,却又得到了少年天子的重用,这怎能不让洪承畴喜出望外?
  “……朕承天爱民,不忍勤兵默武,困苦赤子,将以文德绥怀,归我乐宇,必得夙望重臣,晓畅民情,练达治理者,假以便宜,相机剿抚,方可敉宁。遍察适臣,无如大学士洪承畴者,著特升太保兼太子太师、内翰林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处地方,总督军务,兼理粮饷……功成之日,优加爵赏。俟地方稍定,善后有人,即命还朝,慰朕眷怀。……”
  少年天子如此重用一个明朝的降将汉宫为五省经略,怎能让宗室的王、贝勒、贝子们咽得下这口气呢?
  大清的基本国策是“首崇满洲”,或者说是以满洲为根本,这早在福临即位时就郑重申明了的。顺治即位恩诏的第一条就强调诸“亲王佐命开国,济世安民,有大勋劳者,宜加殊礼,以笃亲贤”。第二条即是大加封受亲王郡王之子孙弟侄的封爵。而第三条和第四条仍念念不忘“满洲根本”:“满洲开国诸臣,或运筹帷幄,决胜庙堂,或汗马功著,辟疆展土,俱应加封公侯伯世爵,锡之浩券、与国咸休,永世无穷”;“开国以来,满洲将领等官,应得叙荫。”
  当初,皇父摄政王是如此办理的,后来世祖福临亲自临朝之后也还是照旧。对待号称天潢贵胃的宗室王公,世祖福临毫不犹豫地预以加恩、封赐或晋封宗室爵位。他一方面委托满洲开国元勋及其子弟为六部尚书、侍郎、八旗都统、副都统、护军统领、驻防将军和出征大将军和将军等,让他们分任军政要职,统军治政;另一方面又扩大议政人员,让更多的满洲王公大臣成为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成员。
  在自清一代上百位亲王、郡王中,大体分为两类。其一为“军功勋归诸王”,指的即是清初开国定邦功勋卓著的宗室王公,如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豫亲王多锋、肃亲王豪格、承译亲王硕塞、克勒郡王岳讬、顺承郡王勒克德浑,后来在乾隆朝又增加了睿亲王多尔衮,这八王的爵位世袭罔替,不降袭,人称“八大铁帽王”。其二为“恩封”王公,系因是皇子皇孙而封,爵位不能原位世袭,必须依次降袭。这样一来,爱新觉罗的宗室人丁兴旺,位高权重,人才济济,更加尊贵显赫了。
  到顺治九年时,议政工、议政贝勒多达十六七名之多——和硕承译亲王硕塞、多罗谦郡王瓦克达、显襄亲王富寿、多罗安郡王岳乐、多罗信郡王多尼、多罗敏郡王勒都、多罗贝勒尚善、世子济度、杜尔祐、杜兰等。而议政大臣则更多了,总计从顺治八年至十二年,福临先后任命的议政大臣多达三十余员,如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宁完我、希福等,户部尚书车克、礼部尚书觉罗郎球、兵部尚书蒙古固山额真明安达礼等,两黄旗及其它旗重臣鳌拜、苏克萨哈、遏必隆等等。
  爱新觉罗王室大有人在,八旗王公贵胄对明朝降将洪承畴的一夜走红甚为眼热,感到忿忿不平。难道说,顺治帝摒弃了以满洲为根本的基本国策,开始倚重汉官而冷落自家人了?真是岂有此理!
  回顾顺治朝以往十余年的征战史,大凡大规模的攻坚攻城之战均由满清王宝贵胄坐阵统兵,而且是攻无不可,战无不胜。顺治元年四月山海关大战,摄政王多尔衮亲自出马,统帅八旗冲锋陷阵。入关后,八旗大军马不停蹄,先后由豫亲王多铎、英亲王阿济格、肃亲王豪格、郑亲王济尔哈朗、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谦郡王瓦克达、贝勒勒克德浑等宗室王贝勒,统领八旗劲旅,辅以平西、定南、靖南、平南四王以及续顺公之汉兵以及各省由汉人组成的绿营兵征南战北,势如破竹,很快便统一了大半个中国,奠定了顺治朝一统天下的基础,却并不需要重用汉将为主帅。然而,顺治帝此番却做出了如此重大转变的决定,怎能不令满洲八旗王公感到忿忿不平呢?五省经略权限之大,前所未有,洪承畴洪经略摇身一变成了辖治五省的最高长官,是指挥五省征抚的最高统帅。这样大的特权,汉官之中人(包括汉军旗人)无人拥有,就连贵为王爷的平西、定南、平南、靖南四王,也只分限于四川,或广西,或广东,只有一省,而洪承畴却可以节制五省,几乎与顺治初年的定国大将军豫亲王多锋、靖远大将军英济王阿济格之权势相等,远远超过了当初由摄政王敕谕洪承畴的招抚江南之权!
  洪承畴果然不负众望,出兵一年多就平定了湖广和两广。然而,面对颇为强大的大西军控制下的云贵地区,洪承畴主张以守为战,待条件成熟时再大举进攻,同时加紧对大西军主帅的诏降。由于军费激增,朝廷财政也处于全面告急之时,加上“满洲大兵屡苦远驰,地方官民疲于奔命”,不仅廷臣对洪承畴日益不满,就是福临也失去了耐心。早日统一滇黔,这是少年天子心中最大的心愿,洪承畴对此心知肚明。为了保全自己的功名,洪承畴在朝臣的非议之下,以自己“有罪、无能、老疾”为理由,上疏朝廷请求解任。
  经略可以解任,但对据守着云贵天险的大西军以及受其保护之下的永历政权,却非一纸诏书就能解决的。守既不易,攻又难进,万一冒险进攻,损兵折将,这个结局又如何收场?福临对此真是苦无良策忧心忡忡了。
  然而,天祐清廷,正当万般无奈的洪承畴打点行装准备返京接受惩处之时,正当天子福临坐卧不安之际,前线传来了大西军“国主”孙可望归顺的消息,福临能不喜出望外吗?
  福临正沉思着,孝庄后喜滋滋地说道:“洪承畴不愧是夙望重臣,文武双全。此前他奉旨招抚江南便立下了大功,此番他仍以文德绥怀,使孙可望归我乐宇,西南的局势为之改观。他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母后一直很欣赏洪承畴,这一点儿臣心里有数。想当年在盛京,宫里不是盛传着洪将军是投降的庄妃吗?”看着母后喜气盈盈的模样,福临忍不住冒了一句。
  “你——”孝庄后粉脸蓦地变白了,原本眯缝着的眼睛也睁大了:“皇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初连你父皇都赞成这件事,怎么你今天倒要来挖苦额娘吗?放肆!”
  “儿臣不敢!”福临一伸舌头:“儿臣一直觉得母后对洪承畴过于偏爱了。随便说说而已。其实,当初洪承畴受命离京时,儿臣正是看着皇额娘的面子,才特赏赐他蟒朝衣袍帽带靴袜、松石嵌撒袋弓矢、鞍辔二副、马五匹,让他风风光光地去上任,让他心里一直想着我大清国对他的好处。对他,儿臣总不能十二分地信任他。额娘您想,前明崇祯当初对他宠信有加,破格擢升,几年内就由一个四品督粮参政一跃而为巡抚、总督。统领大军,青云直上,似乎很快就要人阁拜相了。可关键之时,生死悠关之际,洪承畴还是背叛了他的主子,这种变节苟且偷生之人在汉人的心目中是最让人憎恨的。既如此,儿臣我又怎么能十分相信他对大清国的诚意呢?他此番出兵,本应在湖广、两广平定之后,再乘胜进军,夺据云贵,可他却按兵不动,难道说他对大明王室后裔永历帝又动了心?”
  孝庄后一声冷笑:“既如此又何必当初?我真替你感到羞愧!年逾花甲的洪承畴八年来在前线战场餐风宿露,而他背后锦衣玉食的天子和朝臣们却对他指手划脚,妄加非议。你今日所言,岂是堂堂君心能说出来的?哼,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洪承畴出力不讨好,你何不另派他人?”
  “额娘,儿臣不过一句戏言就惹得您大动肝火,唉,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汉人,这又是何苦呢?咱们母子情重还是你护着洪承畸重要?”
  “无所谓!如今你翅膀硬了,动不动就拿话来刺我,还谈什么母子情?你说话做事总是心血来潮,根本不考虑后果,你不妨扪心自问,你做人处事像一个万乘天子吗?”孝庄后气得脸色发青,独自从坐椅中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西偏殿走去,她的孙子正在那边玩呢。
  “唉,好端端又被我给搅和了。每次来请安,我总是尽量抛弃心里所有的烦恼和不快,可每次却都不尽如人意,今儿个又落得个不快而散。洪承畴,我们母子俩为你而生芥蒂,你给我好自为之吧!”
  福临闷闷不乐地出了慈宁宫。
  坤宁宫的廷院里,秋阳果果,群芳争艳,难得的好天气,难得的好心情,正宫娘娘孝惠章皇后正与宫里的几名主位娘娘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正中的圆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奶茶和各色水果糕点,姐妹们你一言我一句,谈兴正浓。这里不比慈宁宫,她们的言谈举止要自由自在的多。
  “啧啧,你们看四贞手中这扇子,怎么就这么香,这么好看呢?哎哟哟,拿在手中只要轻轻这么一摇,柳腰这么一扭,眼神这么一看,再这么抿嘴儿一笑……”
  田贵人连说带比划,引得娘娘们一阵嘻笑声,连平日落落寡欢的静妃也笑出了声。
  “其实呀,这蛮女就是好看,个个粉雕玉琢似的,小蛮腰,樱桃口,加上裙下时隐时现的一双小金莲,哎哟哟,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动心啊?来来,四贞你站起来给我们扭一扭。”
  “我?哈哈,我可不是什么三寸金莲呀。不信你们瞧瞧,我这脚可不比你们的小呀。”孔四贞斜靠在椅子上,将穿着花盆鞋的脚往前一伸,众人又是一阵嘻笑。原来孔四贞自幼在父王的军营中长大,也就没了汉人女子的诸多规矩,加上为了舞刀弄枪耍起来方便,她的脚只缠了几天便解放了,这不,她伸出来的脚看起来比几位娘娘的还显大呢。
  “你们还别说,豫王福晋今年也该四十多了吧?可人家却还是那么细皮嫩肉的,一点儿也不见老。看来,江南的水土养人呐,不像咱们姐妹,自幼便风吹日晒,那塞外的有时候像刀子似地,往脸上抹什么脂粉也不行呀。”淑惠妃靠在皇后姐姐身边,姐姐愈发地显得福态了,而她却越来越瘦了,看来她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呀。静妃的脸色苍白,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当初她贵为皇后的时候是多么光彩照人呀!至于康妃,儿子玄烨已经四岁了,可她脸上暗红色的蝴蝶斑还没有褪去,看来往后是褪不掉的了,她原先的脸盘倒是又光洁又白嫩的,要不,她怎么能被少年天子一眼看中?唉,这些都已是陈年旧事了。只有孔四贞仍旧快快活活的,人还未到笑声就到了,她命好呀,虽然没了父王,但有皇太后的恩宠,偏偏皇上又对她情有独钟,若是她点个头,恐怕早成了贵妃了。
  “姐姐们,我知道豫王福晋是怎么保养自己的,对了,春红,快去将皇后娘娘的脂粉盒子取出来。”孔四贞吩咐完了宫女,人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刘三秀这人跟我挺投缘的,心肠好,又没脾气,我常常去她府里玩,有时就住下了。这么一来二去的,我学到了几招。比方说这脸吧,就是在滴水成冰时,刘三秀也是先用凉水洗脸,然后再用热水洗,冷热这么一交替,不仅脸色好看而且皮肤更有弹性了。”
  “真的?那今儿晚我就用凉水洗面。”田贵人听得极为认真。
  “别听四贞瞎说。大冷天儿的用凉水洗脸?我一想头皮都发麻。刘三秀,人家那叫天生丽质!豫王也真有眼力。”淑惠妃撇着红唇不以为然地反驳道。
  “嗨,我怎么是瞎说?不信你们试试就知道了。对了,佟姐姐,您这脸上的蝶斑可以敷些脂粉遮盖一下,就像这样。”孔四贞嘴不闲着手也不闲着,打开脂粉盒子,朝康妃的脸上敷起粉来。
  “不成,敷上这些厚厚的脂粉,脸上像结了一层霜似的,恐怕不好看吧?”康妃有些疑惑,想用手擦掉。
  “别动,等我敷好了您照照镜子看看,不好再擦也不迟呀。嘻嘻,坐好了康姐姐,您就给大家做一回看看嘛。”孔四贞拿起粉扑沾上一点粉朝康妃脸上轻轻敷着:“姐姐们看好了,要这样敷粉,连额头和脖子上也得敷一些,然后拍匀喽。要不然,脸蛋子雪白,脖子却蜡黄,多不相称呀。”
  “哦,是这个理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一回,连皇后也连连点头了。
  “敷匀了粉之后,要这么拍胭脂……佟姐姐的脸上有些斑——当然这是佟姐姐的骄傲,她生了三阿哥嘛,可有斑在脸上毕竟不雅,喏,先施一点儿胭脂,再扑上些薄粉,这叫做飞霞妆。你们看效果如何?”
  “哇,果然脸颊上现出两片红霞,哪里还能看见什么色斑?”淑惠妃大惊小怪地咋呼起来。佟妃看着自己镜中的模样,也笑了,嘴里喃喃地说道:“真是这样,不注意就看不出来了。唉,有时候我真愁得不想出门呢。”
  “慧敏姐姐,你脸色苍白显得没有血色,我给你拍个桃花妆,嘿,你们瞧瞧!”
  众人又是一阵感叹,果然静妃与先前已经判若两人,面似桃花,她又恢复了往日那欺桃赛杏般的容颜。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女为悦己者容,可我们却没有悦己者。皇上的魂都被董鄂氏那个小妖精给勾去了,哪里还能想到咱们姐妹?”淑惠妃长叹一声,这话说中了各人的隐痛,她们都低头不语了。
  “依我看,皇上对乌云珠也不会持续多长时间。起码,他从秋猎回来之后,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日夜召幸她了。皇上就是这样的人,对女人只有三分钟的热度,而我们,却终日只是焚香独坐,掩泪孤吟。妆束得花香柳绿给谁看呢?”
  康妃的一席话引起了她们的一阵欷歔,她们如今是同病相怜了,连说话也投机了。当初在康妃生育之前,恰逢中宫虚位,后宫的嫔妃们曾当着太后的面挖苦、讥笑过她。现在由于康妃也受到了冷落,谁还再嫉妒她呢?她们现在最最忌恨的人是董鄂妃乌云珠,这是她们共同的敌人,因此,像现在的小聚自然是不会喊乌云珠的。
  孔四贞有些发愣,她心里当然明白这些姐姐们的苦楚。她们应选入宫,自倚着有才有色,只以为那阿娇的金屋,飞燕的昭阳,可计日而得。谁知才不敌命,色不如时!这少年天子用情不专又生性傲慢,整天只喜欢做那些偷香窃玉的勾当,竟把弟媳也弄到了手!康妃的话没错,乌云珠受宠又能持续几天?孔四贞呆在紫禁城好些年了,对诸姐姐们日复一日地凄风苦雨般的生活感到后怕,就冲这,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入宫当什么妃子!
  “姐姐们,别再难过了。山不转水转,这以后的事谁也猜不准。现在要紧的是咱们先把自己的容颜保养好,等到天下一统之日,咱们姐妹去游游江南,跟那些女子比一比!对了,我从刘三秀那里还学了些玩意儿,你们要是没兴趣我可就不说了。”
  “你就说出来吧。”“是呀,说吧。”
  “最要命的是你们不能经常蹙着眉头,喏你们看看,这么一来额上和眼角的皱纹多难看呀。对啦,刘三秀那一日身子不舒服,没有下炕,可我一见人家那打扮,嘿!简直叫绝呀,她的两鬓和眉心贴着三块鲜红的红绫,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可被红绫子这么一盖,整个人俏生生的,哪里还像个病人?”
  “啧啧!亏她能想得出来。”“寡妇家家的,她还这么妖冶!”
  “人家这叫病西施妆,自有一番娇态,对不对呀,姐姐们?”
  “哎哟,这个蛮子女人,变着法子打扮,可不是越扮越娇美了?”“咱们哪,干脆挑个日子一起去豫王府跟她学学!”“对,再问问她身上穿的那闪光的袍子料是从哪儿买来的,那些袍子又光滑又轻柔,摸上去凉凉的像丝一样,穿在身上别提多舒服了,衣服还格外的服帖……”
  女人们一口一个“蛮子女人”,又变得有说有笑的了。
  福临低头想着心事,跟班的一群太监也不敢多言,抬着便辇在后头跟着。老远就听到了一群女子的娇笑声,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尤其是孔四贞那格外响声清脆的笑声,令福临一阵好奇:这群女子怎么这样开心?恰好经过坤宁宫的偏门,福临停住了脚,门前的太监早已慌得匍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喘了。
  此时的福临心中好奇,踮着脚朝院中看过去,映入他眼帘的是这么一幅景象:皇后斜躺在靠椅上,膝上盖着花毯,正笑眯眯地倾听着。两侧的椅子里坐的分别是淑妃、康妃和静妃,她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正中间为大家表演的孔四贞,田贵人则站在孔四贞的身后,扭着腰枝,一招一式认真地比划着。
  “姐姐们想一想,咱们都穿着那又薄又软带着本色亮花的锦袍,走起路来,风拂杨柳似的,右手持一把檀香扇,左手拿一方丝帕,就这样,袅袅婷婷的,飘飘的像仙女儿似的,好看不好看呢?”
  “哇!好看死了!”“我做梦都想呢!”女人们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乱笑,笑得花枝乱颤。福临脸上也现出了笑意,忍不住叹息着:“女人疯起来也真热闹,无怪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这又说又笑还带表演的,可不比看戏还热闹?连静妃都笑得那么开心,她要是一直这么斯斯文文的倒也不让人烦。咦,今儿个康妃显得特别精神,红扑扑的脸儿很有神韵,自她生了玄烨之后,整个人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天蔫不拉几的倒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瞧瞧,连田贵人今儿个也那么娇艳,眉间和两鬓上贴着指甲盖大小的红点点,顾盼生辉,也仿佛换了个人儿似的。她们笑得多开心哪!嗯,好像后宫的几位娘娘都齐了,怎的不见董鄂妃?”
  “董鄂妃此时憋在储秀宫做什么?”这么一想,福临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他与董鄂妃也算是心心相印,情投意合,可自从秋猎回来之后,福临发现乌云珠变得寡言少语,眉目之间时常有一种淡淡的忧郁。她这是怎么啦?
  储秀宫正门前,早有太监禀报,董鄂妃率领宫里的嫔、贵人、常在、答应等跪了一地。
  “乌云珠,皇后她们正在慈宁宫里说话赏花呢,没邀你吗?”
  “哦……臣妾身子不爽,故此……”乌云珠的神情有些黯然,低头避开了福临的目光。其实,淑妃康妃她们视自己为敌人,皇后表面上虽和善,可对自己也是不冷不热的,乌云珠每日去坤宁宫向皇后请安自然明了皇后对自己的态度,唉,自己也没招惹她们,怎么就把她们得罪了?
  “以后多去皇后那里坐坐,总比一个人闷在屋里好吧?朕觉得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福临的关心使乌云珠感到温暖,她心里一热,脸颊鲜红:“谢陛下关心。陛下请歇息片刻,臣妾去为陛下预备晚膳。”
  乌云珠毕恭毕敬地回答,令福临有些扫兴:“喂,晚膳自有御膳房的人伺候又何劳你费心呢?朕怎么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你变得有些怪怪的?”
  “没有。臣妾只是觉得陛下您爱吃臣妾做的包儿饭,臣妾想……”
  “好啦好啦,你抬起头来说话好不好?这儿又没有别人,你怎么变得缩手缩脚的那么呆板了呢?这到底是为什么?”
  乌云珠勉强一笑:“这是宫里,臣妾得守着宫里的规矩,免得她们说闲话,如果传到太后那儿,臣妾就担当不起了。”
  “哼哼,那么你难道不知道朕不喜欢你这副缩手缩脚的样子吗?乌云珠,你现在身份已经早变了,是朕的妃子,名正言顺的,难道还怕谁瞎议论不成?你真让朕失望。”
  “臣妾……”乌云珠垂下了眼皮躬身回答,却被福临粗暴地打断了:“好啦,既然你喜欢这样,朕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当然,你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罢,罢,过些日子朕再来见你好了。吴良辅,起驾,回宫!”
  “皇上!”乌云珠脸色微变,跪倒在地,眼睛里溢出了泪水,满是祈求的神色。
  福临发现乌云珠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失望,心里稍觉不忍,语气缓和了些:“起来吧,朕要回去批阅奏本。”说着举步便走,明知乌云珠正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可福临硬是铁了心决不回头。真没意思,怎么她们一个个的,入了宫便没了先前的天真和活泼,故作高贵,显示端重,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她们以为这样就能讨得朕的欢心吗?早先是佟佳氏,那么一个娇小玲找活泼稚气的小姑娘,一旦频频地召幸了之后便整个变了个人儿,一本正经,开口贤淑敬谨,闭口才德容止,令人生厌。想不到乌云珠也是如此!当初的依依之情,无拘无束的欢悦之情都到哪里去了?活见鬼,这死气沉沉的大内深宫,真令人压抑和烦闷!“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知是哪个太监说过的一句玩笑话,此时倒令福临眼睛一亮:“吴良辅,咱们出宫到天桥找乐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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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7
37.乾门听政至尊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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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门听政时的顺治,给臣民的印象是那么英睿强干,只有太后知道,这时的顺治,已被佛经达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入夜之后,正阳门(即今前门)外的大栅栏便成了城内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此时京城的内城各门早已关闭,灯光寥落,人声渐息,而南城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棋盘街、大栅栏、廊房头、二、三条胡同、灯市、花市、菜市、书场、珠宝市等以及日用百货、吃的喝的,应有尽有。而大栅栏因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更加繁华热闹,街市上有栉比的店铺、酒楼茶馆和戏园子,还有五光十色的花市和灯市,的确是一条人群熙攘、灯火辉煌的地方。
  自打明朝的燕王朱棣成了明成祖之后,在永乐元年(1403)他就把早先元朝的大都改成了顺天府,建北京,当然他是迷上了北京这座“沃野千里,山川形胜,足以挖四夷、制天下,成帝王万世之都也”。
  明代都城北京是在元代大都城基础上改建和扩充而成的,明初为了便于防御,将城北比较空旷地区划出城外,也就是把城的北部城垣向南移了五里左右,永乐十七年又向南移了一里左右,形成了今日内城的规模,而皇城(包括紫禁城)又占去了内城的大半,故而商民交易、店市大多集中在前门外一带,而且前门外又是外地人入京的必经之地,京、津一带的农副产品运到京城时先到南城;从南方来的商贾货物也大多以南城为集散地,成为南北物资交流的总场地,南来北往的商贾*着各地方言熙熙攘攘,皆为财富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明代中叶以来由于会馆的兴起,在前门与宣武门之间聚集着从全国各地来的文士官人,故而酒馆、茶肆和妓馆烟馆比比皆是。清初为了京城的治安,不断地清理内城,使居民商贾大多迁到了外城,也使南城的繁华大增。如顺治五年就规定汉人要居南城,“凡汉官及商民人等尽徙南城居住,原房拆去另盖,均听,每间给银四两。”故而,前门日复一日地繁华起来,正可谓五方杂处,百货云屯。
  临街的一座茶楼里笑语喧哗,客人们吃着茶点,有的要了几碟酒茶,轻斟慢吟,三三俩俩十分尽兴。
  三四位文人模样的儒生正围桌而坐,侃侃而谈,桌上摆着两笼水晶小包,两碟鸡茸虾仁酥饺,两盘芝麻火烧,还有几碟酱牛肉之类的卤菜,香气诱人。
  “哎,你们吃呀,不要大斯文了,否则可对不住自个儿的肚皮哟。”
  为首的一人须发斑白,飘飘若仙,他就是龚鼎孳,今晚的东家。“这一路上辛苦了吧?老夫说要为你们几位同乡故旧设宴洗尘,你们偏偏不肯,选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吃的喝的都太普通了,真让老夫过意不去呀。”
  “哎,龚前辈何出此言?他乡遇故旧,正是我等的荣幸与欣慰呢。前辈,晚生以茶代酒,先干为敬!”年少英俊的昆山才子徐元文起身端起了茶酌。
  “罢,罢,徐公子是老夫早有耳闻的风华人物,今日一见果然不俗,细眉长目、隆鼻朱唇,玉树临风的身材,啧啧,真叫老夫好生羡慕哟。”
  徐元文有些发窘,借机低头向龚鼎孳深深一揖:“无论如何,在下先谢过先辈。龚大人为人热情诚恳,今晚生好生感动!”
  “哪里,你是牧斋兄特地向我引荐的人才,老夫岂能怠慢?听说公子年方髫龄时便具公辅之量,可有此事?”
  徐元文再一次涨红了脸:“都是他们添油加醋瞎编的。”
  “不然,老伯,此事晚生很清楚。那时元文才只有五岁……”
  “敬修兄,你就不要在前辈面前出小弟的洋相了。”
  “这事谁人不知?江南世家昆山旧族徐府公子徐元文就是与众不同!说真的我熊赐履自叹弗如,望尘莫及!早知你此番来京赶考,我就老老实实呆在孝感不来了。明摆着,你肯定在我的前面!”熊赐履面白无须,清瘦儒雅,也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敬修老弟,快说来听听呀。”四十多岁的老儒生程汉斌在一旁催促道。
  “话说五岁的徐元文一日自书馆回家,头脑里只想着老师教的诗文了,过自家门槛时被绊倒在地。他的父亲扶起他,笑着说:‘跌倒小书生’。你们猜猜,小元文他对了什么……他应声而对曰:‘扶起大学士!’你们说,元文他有没有志气?当然噗,有谁能有像无文那样的一代弘学巨儒顾亭林先生呢?元文日后肯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熊赐履说话时脸上带着颇为羡慕的神情。
  熊赐履往日的性格过于严肃,可能与他道学讲得过于认真有关,因此人们往往敬重他的才学却对他敬而远之。今天大概是好友相见,他才显得如此兴致勃勃。生活中的熊赐履为人清高,苦读经学,独来独往,课余或读书习字或摆弄几盆花草,过着信然自得与世无争的恬淡生活。
  而昆山才子徐元文则出生于徐氏大族,人们无法考证他们家与明初的中山王徐达、明朝中期的宰相徐阶有什么联系,但徐家的确是世代富豪,而且世代文运昌盛。当然,闻名天下的儒学大家顾炎武更给他们徐氏家族增添了光彩——顾炎武是徐元文的舅父,由此可见,与徐家联姻的也都非同一般。据说徐元文是个神童,在十二岁时就以秀才身份考举人。他诗文双妙,人又生得风流倜傥,江南的骚客文人无不为之倾倒,若徐元文早生二三十年,谁敢说他不是称雄于江南文坛的钱谦益或龚鼎孳呢?
  有关徐元文的故事很多,他小小年纪便要考举人,乡人便问道:“小小年纪就要做官,到底想做多大的官?”徐元文不假思索:“做阁老。”众人便嘲笑起来,以为这小孩太过狂妄,于是一人便挖苦说:“未老思阁老”,徐元文脱口对道:“无才做秀才。”逗得众人大窘,原想讥笑他,反被他将了一军。
  由于龚鼎孳居京城已有多年,对江南近年的风物人情知之不多,因此便兴致勃勃地向徐元文问个不停,言语表情中对徐元文极为欣赏。
  “元文小弟,你此番赴京赶考,你舅父亭林先生同意吗?”
  徐元文一脸的认真:“大乱之后,人心思定。眼见得大清不日即可收复云贵,天下一统,疗疮痍。苏民气、安天下,我辈正是大有用武之处!至于我舅父,他一生身涉万里,名满天下,对世俗官场名利已看得很淡了。舅父说要拔足西行,笃志经史,并不坚决反对我们兄弟出仕,足见人心思定已是不可逆转了。再者说,我等恰逢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之时,且不说博取功名、封妻荫子,就是那句老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也正用得着呀。我辈怀腹经纶,偌能为国为民做一番治国平天下的好事,也不枉此生了。敬修兄想必也有同感吧?”
  “正是。大清若要治国平天下,非孔孟程朱圣道不可,我辈愿为此出力流汗,至于功名利禄则是身外之物,我辈出仕不是为了孔方兄啊。”
  提到“孔方”兄,众人的话就多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顺治十四年的顺天科场一案,也就是“丁西之狱”……
  满清统治者入主中原以后,为了网罗汉人知识分子,从顺治三年丙戌开科取士,几乎连年考试,来发现人才,选择聪睿饱学之士,加以培养提拔,擢任尚书侍郎总督巡抚和大学士。然而,随着考试的增多,大大小小的科场案也就随之接踵而来了。从《吴梅村年谱》中的记载来看:“壬辰(顺治九年,1652)权贵人与考官有隙,因事中之,于是科场之议起。”而闹得最凶的,牵连最广的,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顺治十四年的丁酉(1657)科场案,它在有清一代二百多年的历史中,也是罕见的。
  九月里,秋闱榜发,人情大哗。落榜的秀才们义愤填膺,愤而剪发告状,刻写揭贴投送科道各衙门,嘲骂丁酉乡试行私舞弊,揭露分房考官李振邺纳贿。南城沸腾了,人们被这件丑闻刺激得异常兴奋,睁大了眼睛要看顺天府和朝廷怎么收场,连街谈巷议也拿这当作最有兴味的题目,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这一日安亲王岳乐府里几位书童和小太监正在私下议论着,虽然主人有严禁下人谈论国事的规矩,可这件事外面早已传的沸沸扬扬的了,说说又有何妨?
  “乖乖,南城这两天可热闹了,那么多的儒生聚在一起,把天都快给吵翻喽。”瘦瘦的小太监在和略胖的小太监说话。他们常跟在王爷身后或是奉命出府去办事,什么宫里城里,天南地北的事情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和耳朵。而整日呆在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两个书憧可就惨喽,憋得难受哇,就想找人说说话。这一会儿,两个书僮闲着没事也围了过来,今个上书王爷正在闭门读书,府里清静极了。
  “哎,你说那位张监生胆子倒是够大的啊,居然剪了发辫到衙门里头告诉,大闹顺天府的科道衙门!”
  “许是他气愤已极?”圆脸的书僮说话文绉绉的。
  “气又有何用?考官纳贿作弊,从来如此!朝中无人莫做官,这就是结论!”瘦瘦的太监不免要卖弄他知道得多,侃侃而谈,那神态带着几分夸张,直听得两位书僮瞪着眼睛一眨也不眨。
  “没钱,有势也成哪,你看看高官里三品以上的大老爷家的子弟,不是一个个都中了吗?据小的所知,新举人王某,仗着他娘舅舅在京里做官,一考就中;山东赵某家中有的是钱,拿钱铺路,出手那个阔呀,还不是想什么就有什么?”
  “你们俩没听说过现今咱京城酒馆里最流行的酒令吧?”尖下巴的瘦太监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两名书憧竖起了耳朵:“三人喝酒,一人说:‘京师有一舅,顺天添一秀,生人怎能够?’另一人则说:‘佳人头上金,举人顶上银,金与银,世间有几人?’第三位这样说:‘外面无娘舅,家中无富婆,舅与婆,命也如之何?’你们听听,如此这般,可就坑了才高志大的贪寒之士了!唉哟哟,这是什么事儿哟,南城里闹翻了天,可紫禁城却平平静静,恐怕到现在还不知情呢!”
  “住口!一派胡言乱语!”
  一声怒喝,去亲王出现在台阶上。他虽然穿着家常的衫子,但眉目中仍有说不出的威严。府里的人都知道,王爷平日里就不苟言笑,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偶而发起脾气来就像是发威的狮子那样,全府上下哪个不怕?
  “王爷!”几个书僮太监登时脸色发白,连忙跪倒请罪。刚刚还伶牙俐齿的,此刻全都吓得筛糠似地说不出话来了。
  “家法伺候!今日非让你们几个奴才知道府里的规矩,这国家大事岂是你们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小的知罪!求……老爷饶过这一回!”
  “哼哼,你们既犯了府里的禁忌,就得受罚!今个老爷我要杀一儆百,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乱嚼舌头!管家,把府里上下的奴才全都叫到前院里看看!”
  安王爷岳乐起先是郡王,成了王爷之后府门以及王府里的设施、规格都与做郡王时不同,规模更大了。王府不仅品级高,而且建筑规模大,王府中的正房称为殿,殿顶覆盖着绿色琉璃瓦,殿里设有屏风和宝座,外表看起来很像是一个缩小了的宫廷。
  北京城里的王府从明朝永乐十九年(1421)拓城开始,一共修造了多少王府宅第(自然包括公、侯、伯、子、男和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国公等)实在是不计其数。王府并在明代就建有王府。有些旧王府扩建成了清代王府。
  大凡王府都是按照一定的形制规划建造的,这一点在《大清会典、工部》中有明确记载:“凡亲王、郡王、世子、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的住所,均称为府”,其中,亲王、郡王居的地方称王府。至于那些不是凤子龙孙的达官显贵,尽管有封爵或有尚书、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头衔,但他们的住所却不能称“府”,而只能称为“XX宅”或“XX第”,其规模、房屋间数、油饰彩画、台基高低、门钉多少均有规定,不能逾制,否则就是犯上。
  一般而言,清代的王府大都按下述形制建制的,看起来如出一辄:王府的建造形制,中路一律相同,东西两路没有一定之规,可以自由配置。亲王府门五间,前有门罩(即上有起脊屋顶而下无门窗的一堵墙),过道高出地面,府门外有石狮。灯柱、拴马桩等设施。府门正中对着的是大殿,俗称银安殿(台基高1.5米),坐北朝南一溜五间,顶用绿色琉璃简子瓦,平时锁着,只有举行大庆典时才开放,人们出入均须绕东西南通而行。大殿之后称小殿三间,两侧东西偏房为太监的住处。小殿正北对着的是神殿五间,两边为东西配殿,东间是王爷大婚时的住所,西间则挂着铃鼓等乐器,是供萨满太太跳神时吹拉弹唱的。王爷的住房、书房等皆在跨院,再往后则为后院下房、库房等。当然,倘大的王爷府少不了花草林木,这玩意可没法“一刀切”,各个王府自然有不同的景致了。
  安王爷的府第院宇宏大,廊庑周接,很有气派,大花园有两座,分别在中路的两侧,一左一右,一边是叠石假山,楼阁亭台,一边为奇花异卉,曲径通幽,各尽其妙。
  安王爷一声令下,带着亮篮子的管家跑前跑后地忙活开了,不一会儿,上百个太监差役齐刷刷地站在了二门外的空地上。四个乱嚼舌头的太监和书憧跪在安王的脚下,安王此时脸色铁青,神情威严。
  “王爷有令,将这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各抽五十鞭子,免去一年的赏银!此后谁敢胡嚼舌头坏了府里的规矩,严惩不贷!”首领太监已经上了年纪,声音细得有些刺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立即,一名护卫捧着家法过来了——一个漆盘子里放着一条油亮的细皮鞭。
  安王爷一言不发,拿起鞭子对着四个奴才就是一阵猛抽,可怜四个奴才顾头却顾不了腚,不一会儿便个个被抽得皮开肉绽,但他们却紧咬牙关不敢喊半个字。
  “阿玛!我要到宫里去啦!”岳乐的身后跑出了一个绿袍小女孩,伸出一双胖嘟嘟的小手摇摇晃晃地扑向岳乐。
  岳乐这才住了手,弯腰揽过了小女儿阿娇。阿娇才两岁多,生着一张粉嘟嘟的脸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晶莹动人,还有一个樱桃小口,这孩子生得就是讨人喜爱!
  这么一来,被罚的奴才们才得以解脱,安王福晋打扮得花枝招展,笑眯眯地对岳乐说:“王爷,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就放过奴才们这一回吧,都下去吧!”
  “哎,我说……咱们的娇娇去了宫里会不会哭闹?这一走,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岳乐抱起了女儿,像一位慈父似地亲着女儿的小脸。
  “不要,不要!阿玛王胡子扎人!”阿娇被扎得叫了起来,脸直往岳乐的怀里钻。
  “王爷,你怎么涂糊了呢?这是皇上对咱家的恩典呀,别人家想还想不到呢。”夫妻俩并肩往前走,后边跟着一群太监和使唤丫头。
  “简亲王家两个,顺承郡王家一个,咱家一个,全都送到宫里由皇太后亲手抚养,将来长大了便得公主封号,食公主俸禄,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这一回阿娇可给咱府上增了光!”安王福晋说得眉飞色舞,身后低头跟着的侧福晋眼圈却红红的,她才是阿娇的生母,而安王福晋不过是阿娇的嫡母,嫡母可不是亲娘!看着阿娇一天天地长大,嘴巴甜甜的刚会说话,就要送进宫里,想见也见不着,做娘的能舍得吗?
  “……再说,咱阿娇进了宫,你也好常常进宫去看看皇太后和皇上。你在朝中一向为人耿直,都说你是新派,可得罪了不少八旗王公呢。你就不能圆滑些?像简亲王那样?”
  “好了,少啰嗦了。皇上圣明,我岳乐为人处事如何,皇上一眼就看得出来。要不,我能从郡王被封为亲王?知足吧。”
  “倒也是的,皇恩浩荡,这日子过得可真滋润哪!”安王福晋舒心地笑了。
  “当当当!”伴随着五风楼悠扬的晨钟,紫禁城那一重重沉重的宫门徐徐打开了,午门、天安门、正阳门乃至皇城四周的城门也应声而打开了。此时尚是黎明时分,东方瑰丽的朝霞将紫禁城装扮得像仙境一般的灿烂、迷人。
  宫门、廊庞、过道两旁站着穿黄马褂的佩刀矢的侍卫,看这阵势,莫非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今天,少年天子顺治帝要在乾清门听政,乾清门外的玉墀上,铺着明黄色缎子绣着飞龙的御座已经设好,玉墀上铺着大红的毛毯,御座后有扇山水屏风,屏前竖着两柄崔金宝扇。御座前有香亭熏炉,香烟袅袅,缭绕在丹柱之间。宝座两侧的玉阶下八字排开摆着两列雕龙绣凤的座椅,这是为议政王大臣们预备的。
  万事俱备,此时旭日东升,霞光万丈,给紫禁城披上了一层金光灿烂的外衣,太和殿、乾清宫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这是个崭新的、美好的一天。
  “万—岁—驾—到!”
  乾清门是后三宫的正门,座北朝南,门前是广场。此刻已经乌压压地跪满了一排排的满汉文武大臣,他们头上那红彤彤的顶戴在朝霞中熠熠生辉,十分醒目。
  少年天子顺治身着朝冠朝服缓步走出了乾清门,他面色红润,身姿英挺,一双炯炯的眼睛扫着山呼万岁的臣子,不动声色。他那丰厚红润的嘴唇上已经蓄起了两敝浓黑的胡须,虽然很短,但却被修饰得很漂亮,这证明少年天子已然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了,其实,他才二十岁,整整二十岁。
  顺治那青春的步伐和帝王的威仪令群臣们不敢仰视,直到他坐进了御座中,将手一摆:“众卿家免礼平身!”台下的满汉大臣们再一次山呼万岁,之后才垂手站立,一动不动。
  “万岁有旨,请议政王、贝勒入座!”
  站在前排的十几位满洲议政王大臣闻听之后上前几步,行叩见大礼:“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议政王们坦然入座,分列在顺治的两侧。东首第一位是承泽亲王硕塞,他是当朝天子顺治的异母兄弟。在皇太极的十一个儿子里,活下来八个,而真正参与打天下立下军功的,便只有豪格和硕塞。硕塞是顺治的五哥,其生母是太宗侧妃叶赫那拉氏。按太祖诸子封爵之例,侧妃庶妃之子不得封和硕贝勒、和硕亲王,太祖之第七子阿巴泰,对建立金国、大清国以及入主中原,都立下了赫赫战功,但也只封至多罗郡王而已,其它如四子汤古代、六子塔拜、九子巴布泰、十一子巴布海等,仅分别封为辅国将军、镇国将军、辅国公等。到太宗去世前硕塞已有十四五岁,但却并未受封,直到顺治元年,由于满清入主中原,普天同庆,硕塞得以晋封为多罗郡王,在册文中还特别强调硕塞系帝之“庶兄”。然而到顺治八年福临一亲政,便立即晋封硕塞为和硕亲王,并且增注军功,此举已经打破了太祖太宗时的惯例,少年天子的用意很明显,他是想通过封授兄长及亲侄的方式,来增强自己的支柱。对此,朝臣中谁敢说个不字?自然,硕塞心里是有数的,当初皇兄对自己的册文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哩。册文中这样说:
  “我军破流贼,灭明福王,平定河南江南时,尔同多罗豫郡王于潼关,破流贼李自成兵二十万,遂入潼关,得西安府,平定秦地,又定河南,克扬州府,渡扬子江,取江宁府。又追苏尼特部落腾机思时,闻腾机思在滚噶鲁台地方,尔同多罗豫郡王凡两夜三日追及之,俘获腾机思部落及其牲畜。喀尔喀部士谢图汗兵迎战于查济布喇克地方,尔率众列阵,大败彼兵。次日,硕雷汗兵迎战,复率众列阵,大败之。围困大同时,坚守汛地,贼兵有至者,辄同众挥兵杀败之。又贼众万余人入据代州关,尔与和硕端重亲王树梯攻克。又得胜路、助马路贼兵七千,去我三里许,立为两营,尔亲督战败之。尔原索多罗郡王,加恩封为和硕承泽亲王。”
  身为和硕亲王的硕塞自然而然又成了议政王大臣之一。由于开国元帅功臣此时皆已离开人世,故此,三十多岁的硕塞成了议政王大臣里举足轻重的一位,主管兵部衙门,对顺治感恩戴德,忠贞不二。
  西首第一个座位上座的是安亲王岳乐,其父是饶亲郡王阿巴泰——太祖的第七子。算起来,议政诸王大臣中,岳乐的年龄最长,已经四十六岁了,辈分最高,学问也数得上,为人处事老成持重,头脑十分冷静,一直是少年天子顺治的得力支柱,所以他坐上首,对于多半为后辈且又不学无术的诸王来说,是无人可及的,只除了紧贴着坐在岳乐下首的简亲王济尔度除外。
  简亲王济度是郑亲王济尔哈朗的次子。说起来,郑王爷是大清的开国功臣,三朝元老和开国七大亲王之一,也是睿亲王多尔衮死时仅有的四位和硕亲王之一,其它三位,阿济格很快被擒捕,满达海缺乏果断,而多尼还年幼,毫无军功绩可言。这样一来,德高望重而又有拥戴之功的郑亲王自然而然、无可争议地高居请王之首,被八旗王公大臣视为左右政局的实权人物,争相依附和听命。而少年天子对郑亲王也十分感激和尊敬,特下谕宣布郑亲王年老,“一切朝贺、谢恩,悉免行礼”,这可是当时“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才能享受到的礼遇呀!不久,顺治又下谕加封和硕郑亲王为“叔和硕郑亲王”,并册文表其军政大功,册文说:
  “我太祖武皇帝肇造鸿基,创业垂统,以贻子孙。太宗文皇帝继统,混一蒙古,平定朝鲜,疆圉式廓,勋业日隆。及龙驭上宾,宗室众兄弟乘国有丧,肆行作乱,窥窃大宝,当时尔与两旗大臣坚持一心,翊戴朕躬,以定国难。续领大军征明,遂取中后所,前屯位、中前所。又率大军征湖广时,闻山东曹县为众贼袭据,便道往剿,用红衣炮攻拔其城。又恢复湖广宝庆等四府八州四十四县,又遣发将士收服贵州省五府七县,败敌兵几六十四阵,诛伪王一、伪巡抚一、伪总兵十四,文武官四十一员,收降伪总兵一、大小伪官六十九员,遂定湖南。睿王心怀不轨,以尔同摄朝政,难以行私,不令辅治,无故罢为和硕亲王。及朕亲政后,知尔持心忠议,不改初志,故赐以金册金宝,封为叔和硕郑亲王。”
  这一加封,使济尔哈朗成为有清一代惟一保持这一崇高尊号的“叔王”。因为,曾被立为太子的大贝勒代善,仅只被太宗封为“兄王”,顺治即位后并未加封为“伯王”;睿王多尔衮虽被尊为“皇公摄政王”,多择也加封为“叔王”,但皆非出自顺治的本意,故而他二人死后皆被削除了尊号,因此只有郑王济尔哈朗一人保持了“叔王”的荣誉称号。不仅如此,顺治还在一日之内加封其长子富尔敦为世子,二子济度为多罗简郡王,三子勒度为多罗敏郡王,这在当时是轰动朝野的惟一的特殊恩宠!郑亲王一门四王爷,是何等的显赫!
  这一切,在济度的眼中认为都是应得的,退一步说,倘若没有父王济尔哈朗的拥立之功,倘若不是父王对幼主一贯的“持以忠义之心”,那么显然,坐在今天龙椅上的人早就不是顺治了。不久,在富尔敦去世之后,济度和勒度与父王一道成了议政王大臣,自然父王是议政王之首,而顺治对父王集众议奏之事,大多应允。不这样,顺治又能如何?他一个不谙政事的毛孩子懂得什么?
  简郡王济度在顺治十四年承袭了父亲的亲王爵,改号简亲王,也已是位极人臣。然而,济度的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满足,这其中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济度的血管里,流淌着老哈王努尔哈赤的热血、皇太极的雄心和父王济尔哈朗的忠诚,合成了马上得天下、马上治天下的伟大抱负!在他看来,在世的皇族亲王、郡王中,他济度论威望、论尊贵、论军功应在首位。难道不是吗?目前与顺治帝同辈的,只有简亲王、安亲王和信郡王三人了,信郡王多尼与天子顺治年纪相仿,论资历论军功都数不到他,至于安亲王岳乐又算得了什么?按辈分,他俩是兄弟;按位分,岳乐新进亲王,也不及自己。惟一的不足,是岳乐比自己年长几岁,但自己可是叔王济尔哈朗的世子呀!
  合该济度与岳乐这对兄弟不那么友善,他二人一个喜欢韬一个爱骑射,话不投机半句多呗。这会儿,坐在西首的济度就怎么看岳乐觉得怎么不顺眼。岳乐的红宝石顶子朝冠在朝阳下发出了耀眼夺目的光芒,他眉头微蹙仿佛正在想着心事。奇怪,都这时候了,他脑子里还想着别的事?济度盯住了岳乐,真恨不得变成他肚里的蛔虫。
  议政王大臣们依次坐定之后,这才发觉在玉阶上皇上御座的旁边太监又搬来了一把带着软垫的椅子,不消说,这自然是给汤若望这个外国老头预备的。
  果然,少年天子发话了:“给汤玛法赐坐!”
  人群之中的汤若望应声而出,叩头拜谢。看他的打扮和动作,朝袍朝靴朝珠,戴着红顶子,倒像是一位地道的中国人,而当他低头走上玉阶时,脑后拖着的却是一条金灿灿的长辫子。外表看来,汤望若从容镇定,其实内心里,这个金发红毛的洋鬼子却十分忐忑不安,很不是滋味。为什么?他这一坐,居然位居诸议政王大臣之上,与当朝天子并列,满族王公大臣岂不窝着火?每一回顺治给他赐了坐,就等于当众刮了满族王公大臣们的脸面,退朝之后等待汤若望的将是无数的白眼和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对满族王公大臣,汤若望有一种莫名的恐怖,因为他们之中已经有人扬言要毁教堂,取缔耶稣教!这可是汤若望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呀,为了这伟大而神圣的事业,汤若望咬着牙也得上台去坐呀,很明显,他汤若望一日不倒,耶稣教会在中国便可多收许多信徒,只要少年天子对自己的尊宠不变,那么耶稣教征服中国就大有希望,这可是东亚的一个超级大国呀,这么一来,他汤若望在上帝面前也会十分的自豪和骄傲!
  想到这里,汤若望心里平静了些,侧身小心翼翼坐下了,目光无意中与议政王大臣鳌拜相遇,汤若望的心里一沉:鳌大人的目光十分不友善!上帝,我并没有妨碍他什么呀!
  其实,汤若望还没发现,怒视他的人大有人在!站在顺治身后的红袍太监吴良辅和银袍将军耿昭忠此时正满怀敌意地注视着他。
  其实,就人品和学识而论,汤若望都是一个值得人们敬佩的人物。高度人性化的基督教以及欧洲特有的和风细雨般的说教,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征服了在冷峻无情的宫廷中长大的当朝天子顺治。经过一番接触和调查,在确信汤若望的品行诚实、学识渊博而又颇有教养之后,顺治与汤若望这一老一少的感情已超出了君臣,甚至宛若父子了。由于太后的缘故,顺治尊称汤若望为玛法(爷爷),并与基督教结下了不解之缘。
  说起来,顺治与汤若望的相识是由于孝庄太后胸前佩戴的十字架所引起的,虽然太后对基督教并不十分关心,她心中所有的只是儿子帝业之成败。然而有趣的事,十字架挂在孝庄太后那心不在焉的胸前,而基督教义却深深地渗透到了顺治的心坎里。自从结识了这位金发碧眼的洋老头之后,顺治从他身上发现了许多新的中国人身上未曾看到的东西:汤若望有渊博的学识,天文、地理、历史,似乎无所不精,此外他的身上还带着某种高贵的气质与品质——这难怪,汤若望原本就是一个贵族——以及脉脉的温情和执着的信念等等,都令少年天子耳目一新,如痴如狂。
  强烈的好奇心与求知欲驱使顺治多次违背君臣之礼,在两年之内竟亲临教堂先后拜访过汤若望达二十四次之多!他们谈论天文、历法、自然和社会以及伦理、道德、宗教,君臣之间相对而坐,促膝谈心,十分随意。而按照当时的规定,凡是皇帝在臣僚或普通人家坐过的地方,都要盖上明黄色的绸布以示尊贵,而任何人都不可以再坐了。因此,汤若望有一次苦笑着问顺治:“尊敬的陛下,您已经坐过了这里所有可以坐的地方,那么以后我该坐在哪里呢?”
  福临哈哈大笑:“汤玛法,你又何必学着他们那样拘于礼仪呢?咱们是朋友,这是你的教堂,你的书房,你的卧室,你是主人,愿意坐哪就坐哪儿好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呢?”这么一来,汤若望也乐了,白胡子笑得直颤。
  当时,中国皇帝礼遇欧洲朋友的消息,通过邸报传遍了德国和欧洲。在欧洲的史料中曾有这样的记载:
  “皇帝特别愿意与沙尔(即汤若望)讨论宗教问题。一次,皇帝嘱咐书记官把养生术、上帝的信条、恩典和‘十戒’等逐一记下来,……皇帝不管此时外边正刮大风,下令立即取来这些书籍,独自坐在一处僻静的书室里,整整读了一夜……在沙尔神父的住处,皇帝让他介绍跪凳和念珠的用法,而且询问了基督教规以及生活方式……圣诞节时,皇帝也饶有兴趣地来到教堂看马槽(耶稣诞生之处),并且观看了耶稣、玛丽亚、天使三位神王和牧民的像。”
  有一次,顺治在万寿节的当天,突然当众宣布要在汤若望的住处大办酒宴,以致慌里慌张的汤若望感到措手不及,那一次的酒桌甚至摆到了教堂外的马路上!
  做为一个拥有生杀大权的世界上大国的统治者,顺治帝有时候倍感孤独和无奈。他手下不乏阿谀奉承之徒,却难寻一位勇敢无私、不计名利的忠臣,最终让少年天子感到欣慰的是,他发现了钦天监正汤若望可以做他无私的顾问和朋友,他待人友善,循循善诱;他思路敏捷,敢于针砭时弊;他不计较个人得失,对官场的腐败十分反感……汤若望完全是一个自身清白、修持自谨而从无生活劣迹的人!起初,少年天子也曾有过怀疑,这位太过多情的福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每每深夜,汤若望身边的侍从和助手们早已鼾声大作,进入了梦乡,而他却一直在祷告、看书或是写作。若不是事先派了心腹之人悄悄地监视着汤若望的一举一动,福临还以为这个老头肯定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做些寻花问柳、偷鸡摸狗的勾当,他怎么就能长期甘守寂寞和清苦?自己贵为天子,拥有三宫六院,还日日想着别的女子,甚至不止一次地换上便装在夜半更深之时溜出后宫去寻欢作乐呢!
  爱屋及乌,顺治帝让汤若望过继他侍从的孩子为干孙子,让他改姓汤,赐名为“汤士宏”并且发了谕文说:鉴于汤若望终身不娶的诺言,其生活上无伴侣,子然一身,皇帝准其过继一个干孙子。此后,顺治给汤若望加了一堆头衔:钦天监正、太仆寺卿、太常寺卿。1653年,顺治帝别出心裁,发给了汤若望一张印有龙纹的极精美的敕书,上面写道:“尔汤若望来自西洋,精于经纬,闳通历法。徐光启特鉴于相,一时专家治历如魏文魁等,实不及尔。但以远人,多忌成功,终不见用。朕承天眷,定鼎之初,尔为朕修《大清时宪历》,迄于有成。又能洁身持行,屋心乃事。今特赐尔嘉名,俾知天生贤人,佐估定历,补数千年之厥略非偶然也。”
  顺治帝所谓“赐尔嘉名”果然是与众不同的,他赐给汤若望“通玄教师”的尊贵称号。此后,汤若望更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到顺治十四年时,汤若望已正秩正一品,官帽的顶子上是一枚红宝石,深红色的朝服上用金线绣着一振翅欲飞的仙鹤。顺治帝并且按照传统,对在遥远的大洋彼岸的汤若望的父女和祖先都一一追封官爵。只可惜,汤若望了然一身,否则,他的子孙也要受益无穷了!
  说来好笑,脑筋再聪明的欧洲人也不会理解,已经长眠地下一百五十多年的汤若望的曾祖父、曾祖母也会得到中国皇帝的追封!真真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可是,大红大紫的汤若望好运似乎已经到了尽头。物及必反,乐极生悲,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些看似不太协调的字句开始悄悄地在汤若望的头上应验了。
  “十字架的宗教是一条毒蛇,它散布妖言惑众,我要碾碎它的头,它的头就是汤若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汤若望看来,中国的皇帝已经向他袒开心扉,张开了欢迎的臂膀,顺治帝在听上帝的教诲时甚至虔诚地跪倒在耶稣圣像之下!这样看来,在不久的将来,中国,这个东方最庞大最古老的国家,将会成为基督的乐土。连中国的皇帝都相信,中国人的始祖也是由上帝造的,也是亚当与夏娃的后代!
  然而,任何一种宗教总是根植于与之相适应的文化士壤之中,在西方孕育出的基督教文化未必会在东方的土地上发芽、开花、结果。中国有由其自己土壤中孕育出的道教,有由印度传入却被改良吸收而成为中国文化一部分的佛教,更有规定着人们的思想道德规范无形中起着与宗教相同作用的儒家文化,或者有人称之为儒教,它们早已在不同程度上与中国这片土地融为了一体。中国的宗教太多了,有时一间屋子里既供着观音娘娘又祭着太上老君,这也就造成了中国在宗教信仰上兼容并蓄的特征,中国人决不允许任何一个新的外来的宗教冲击或改变他们旧有的思想、风俗、习惯。
  任何宗教都具有十分显著的排他性。基督教传入中国,尤其是汤若望将其带入宫中后,夜郎自大、目中无人,凭借着皇帝的威严确立了尊崇的地位,强烈排斥其它教派。一些传教士甚至公然声称:伏羲亦为亚当子孙,而如来自犹太国者。这是中国佛、儒、道三教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和接受的。尽管基督教在汤若望的努力下用一面十字架叩开了清廷的大门,并在与哉一带广设教堂,培养了一大批信徒,但在广大城乡老百姓的心中仍然是佛教占绝大的优势。
  中国自古就是一个高度集权专制的国家,在这片古老而神密的土地上,君权高于教权,而佛教先入为主,在儒化之后早已适应了中国人的心理而在中国的大地上扎下了根,故而,当西方耶稣的灵光试图照亮中国大地每一个角落时,佛祖显灵了。对于横行肆虐的基督教,北京地区的佛教徒们深感愤怒,在顺治十年便集资重修了位于城南郊的海会寺,以此作为与异教抗衡的基地。海会寺的风水好呀,它恰巧坐落于皇宫至南苑的途中,是顺治帝往来的必经之地。况且临济高宗憨璞聪主持新刹之后,一时间宗风大振、趋者若骛,香火日盛,令基督徒们感到了莫大的恐慌。
  其实,满族人的本教是萨满教,这是对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巫术的崇拜。起初,蒙古喇嘛们利用呼唤魔鬼和巫医之术去影响满族人并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而当满族人主中原之后,它虽然在武力上征服了天下,但在思想信仰上仍与汉族人民有着强烈的冲突。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清朝统治者急需寻找这样一种能为满汉双方都接受的宗教信仰来完成思想信仰上的融合与统一。由此,基督教因一个偶然的原因率先叩开了清廷的大门。尽管顺治帝和孝庄皇太后对汤若望的私交不错,但早已在脖子上挂上十字圣牌的孝庄太后是绝不会让儿子顺治接受洗礼成为基督徒的一分子的,因为,目光敏锐的太后已经察觉到这种来自异域的宗教并不适宜中国的文化土壤,顺治帝作为一国之君,对基督教充满好奇倒还可以理解,但却再不能向前迈进一步了。明智的帝王与母后不得不将目光放在了中原的宗教之上。儒教的思想已经日益渗透到满族人的生活和言谈举止之中,尽管它可以帮统治者“治国平天下”,但却不能给人以精神上的寄托,于是,根据在中原沃土之中的佛教便成了满清统治者的首选。
  可以这么说,从汤若望那儿,顺治帝学到了许多新的知识,寻求到了情感上的慰籍,但却不是真正的精神寄托。只有当顺治接触到佛教之后,他的心灵才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似乎找到了真正的精神寄托,以至于他不顾一切地要抛开世俗烦恼落发为僧,至死也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
  正当佛教禅宗的临济派僧人暗中摩拳擦掌准备与基督教一争高下时,西藏的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千里迢迢,于顺治十年来到了北京,参谒了顺治皇帝。虽然同属佛教,但喇嘛教只在北地西藏、蒙古一代流传,中原汉人并不推崇,说起来,佛教自印度东来,在中国已经形成了南北不同的教派,它们之间有时也互相攻汗,势成水火,所以,五世达赖的北京之行反过来加快了中原佛教向满清统治者靠近的步伐。
  满族原来不信佛,信天神,世间万物皆为神,疾病痛苦则请萨满跳神驱除。自明朝中叶以后,达赖和班禅成为西藏佛教之黄教的宗教领袖。三世达赖是奈南嘉措(1543-1588),他与蒙古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关系极为密切,使蒙古各部摒弃了历来信奉的萨满教,改信佛教的黄教,即喇嘛教。而与清朝发生关系的是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1617-1682)。当时五世达赖因受西藏政治首领的迫害,暗中求助于漠西尼曾特蒙古和硕特部的顾实汗,顾实汗于明末率兵进藏并很快征服西藏各部,达赖得以成为全部藏区的宗教领袖。
  顾实汗看到大清国的兴起和光明的前途,遣使朝见了清太宗皇太极,双方开始通使和好,渐渐地,满人也改信了喇嘛教,皇太极尊达赖为“金刚大士达赖喇嘛”,并以此定为大清国的国教。
  喇嘛教是藏传佛教的俗称。自十世纪后期佛教在西藏复兴以来,陆续形成了许多教派。宁玛派——衣帽皆红,故称红教;萨迎派——在寺庙墙上涂以红、白、灰三色条纹,故称为花教;噶举派——僧侣修法时白色衣裙,故称白教;格鲁派——因其衣帽皆黄,故称黄教。最后由黄教首领宗喀巴统一了西藏各教派。由于宗喀巴早年在厄普特蒙古、喀尔喀蒙古和漠南蒙古传教,故而蒙古是黄教的发祥地之一,喇嘛教成了蒙古人心目中最崇高的偶像和精神寄托。随着儿子入主中原的孝庄皇太后其实正是一个虔诚的喇嘛教徒。但作为一个精明的成熟的政治家,孝庄太后充其量不过是全身心地为皇儿的江山社稷而打算。既然萨满教太原始落后,而基督教又不适宜中国的国情,那么便只有选择佛教了。孝庄太后不假思索地摘下了胸前的十字架,并在慈宁中的偏殿设立了佛堂,开始膜拜释迦佛祖了。不过,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宗教能够改变孝庄太后这个人,她始终头脑清楚,她有执着的信念,所以她栖心禅学不过是顺应潮流,她嘴上有佛祖,心中却不一定有释迦,她只过将其作为一种可以利用的思想工具罢了,这就是这位“统西朝之养孝,极三世之尊亲”的女政治家的精明所在。
  但孝庄太后绝没有料到,她那潜心问佛、优礼释迦的儿子福临竟像着了魔似地,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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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7
38.饭庄书肆评议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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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微行到了琉璃厂,巧遇一群江南名士,双方畅谈阔议,聊得甚是投机,于是便寻了一家酒肆酣饮了起来。结账的时候,顺治才发现,谁都没带钱……

  赤墙碧瓦的报国寺坐落在宣武门下斜街,因为庙里生长着两棵枝繁叶茂遥相对应的古老双松,故又称“古双松寺”,据说始建于辽金时期呢。
  山门洞开着,一片参天古松掩映着院子里大大小小数十间殿堂僧舍。这里并不清静,悠悠的钟声和不绝的木鱼声伴着熙熙攘攘的香客们的嘈杂声以及商贩的叫卖声,合成了一曲不太和谐的交响曲。
  报国寺果然热闹。正中是一座斗拱飞檐覆着绿色琉璃瓦的大雄宝殿,阵阵的木鱼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殿门前站着几名灰袍庙祝,他们主要并不是负责接待络绎不绝的香客,而是负责管理着庙门前那一块人来人住笑语喧哗的市场,因为这可是寺里的一大宗收人呀。
  因为位于前门大街上的闹市区,不知什么时候报国寺门前的这块空地变成了市场。算命看相的、耍猴斗鸡的、卖狗皮膏药的、卖冰糖葫芦的、卖杂七杂八小玩意儿的小商贩们*着南腔北调在地上摆着摊子,卖麻、辣、酸、甜各色风味小吃的店铺也比比皆是。到了年节,还有耍龙的和唱大戏的到这儿来卖艺,庙祝们对热闹的集市很是开心,每天清扫场地,免费送茶送水,跟坐商和行商收些管理费,庙里的日子就好过多喽。
  报国寺名声在外,门前市场的繁华热闹几乎可以与开封的大相国寺、南京的夫子庙相媲美了,人们逛完了天桥,便顺着前门大街一直往西,到了宣武门也就是到了报国寺了。
  不用说,那几个衣着鲜光、油头粉面的肯定是京城富家子弟,他们的身后跟着一群躬腰屈膝的奴才,有的提着鸟笼子,有的提着食盒子,正指手划脚地朝人堆里走。
  这一边,有十来个八旗兵,虽没佩着刀剑,可他们的腰里却鼓蓬蓬的,显然家伙藏在里面。为首的那位看似个小头目,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袍,虽然是旧的却很干净,头戴貂帽,脚蹬黑筒皮马靴,手里把玩着一柄折扇。嘿,这妆扮有些不文不武,不伦不类的,不过这人却很开心,左手拿着一只刚出锅的糖葫芦,张口就要咬。
  “皇……黄爷,您悠着点儿,小心烫着。”奇怪,一个年轻轻的马弁开口竟是娘娘腔。幸好这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地方并没人注意他们。
  “去!朕……我知道了,再多嘴割了你的舌头。”福临对吴良辅一瞪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又甜又酸又脆又香,真好吃!
  在闹市的一隅倒有个僻静之处,这里是书肆,既有摆地摊卖书的,也有摆在长条桌上卖古玩、字画的,还有卖眼镜、烟筒、茶叶以及一些日用杂物的,可谓闹中取静,别有一番景致。自然,经常光顾这里的大多是读书人了。再往后几十年,这儿就是别具特色的一条文化街——琉璃厂了。
  几位读书人手持摺扇慢步走过来。当中一人一袭雪青色长袍,外罩狐皮马甲,举止很是潇洒,更有一张面若冠玉的脸庞。他便是昆山才子徐元文。他左边的穿深兰色长袍身材稍高一些的是湖广才子熊赐履,他右边的穿暗红长袍胖墩墩的是齐鲁才子王渔洋。他三人同住在宣武门南边的会馆里,由于志趣相投又都才华横溢,惺惺相借,不几日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今天,他三人是慕名而来报国寺外的书肆逛逛。
  这里的书肆在明代就出现了。据记:“京师市各时间:朝前市者,大明门之左右,日日市,古居贾者也;……城隍庙市,月朔、望、念五日,车粥孝坊,西逮庙墀庑,列肆三里。图籍之日古今,彝鼎之曰商周,匝镜之曰秦汉,书画之曰唐宋,珠宝、珠玉、珍错、绫绢之日滇、粤、闽、楚、吴、越者集。……”潘荣陛《帝京岁时记胜》:“门外(指琉璃厂门外)隙地,博戏聚焉,每于新正元旦至十六日,百货云集。灯屏琉璃,万盏棚悬,玉轴牙签,千门联络,图书充栋,宝玩填街。更有秦楼楚馆遍笙歌,宝马香车游士女。……”
  “果然不俗!想不到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市里,还有这一方净士,你们闻闻,这幅字画很香哩!”徐元文说着就朝一间书铺走,这里面卖的大多是字画、碑帖和金石文玩等,既有商周的铜鼎,也有唐宋的名瓷,仔细鉴赏定能买到称心如意的宝玩。
  “走走,咱们今儿个是来添置文房四宝的,前面有一间铺子叫文萃苑,咱们不妨前去看看。”王渔洋拉着徐元文就往前走,徐元文有些恋恋不舍,嘴里还念叨着:“这些字画中肯定有不少名家的真迹,待会儿我还要来细细观赏。”
  “且慢,元文你看看,这是否是赵子昂的真迹?”熊赐履从后面拉住了徐元文的衣袖,指着挂着的一幅八骏图,那马画得昂首嘶风,很是精神。
  “你们俩这前拉后扯,我这袍子可受不了啦!”徐元文笑着拨开了王渔洋的手,又用折扇轻轻敲着熊赐履的肩膀,悄声说道:“这些马画得倒也神俊,可再仔细一瞧却有欠缺之处,恐怕是幅赝品。”
  店主见这几个读书人小声嘀咕,便笑脸相迎:“几位相公气度不凡,想必是行家,本店虽不大,但好东西却不少,真心想买您得仔细看看,来,来,里边请!”
  “多谢了,我们几位不过随便看看,不耽误您做生意了!”徐元文双手抱拳向店家致歉,不经意间却发现了一只被擦拭得亮闪闪的宣德炉,金灿灿的,小巧别致,上面还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徐元文眼睛一亮:“老板,这只宣德炉什么价?若价格合适我便买下。”
  “这个……”白白胖胖的店老板嘿嘿笑了两声:“相公果然是慧眼,一眼就相中了这只鼎炉。只不过您来迟了一步,眼下这炉子已经有了买主,您就是给个天价咱也不卖。做买卖得讲个信誉,先来后到,对不起,得罪您了。”
  “看不出,你倒还真是个本分的商人。若我这位朋友愿意出高出你老买主几倍的价钱你也不干?嘿嘿,人人都说无商不奸,这话到这儿行不通了。”熊赐履在一旁打着哈哈。
  “几位看样子是江南文士,又通情达理,饱学诗书,你们就别为难我了。实不相瞒,”店主压低了声音:“这宣德炉是为一位女客准备的,她前后来了好几回了,一来二去的,敝人就看出这女子精于鉴赏,对古玩字画很内行。比方说,小店门前挂着的那幅八骏图,人家愣是没正眼看过,她早就看出那是件赝品!”
  熊赐履听得睁大了眼睛:“乖乖隆的咚,今日若是这位女客在此,小生我不是要出洋相了吗?如此说来她倒是位奇女子了,敢问她姓甚名谁?相貌如何?”
  “怎么,你不服气便罢了,还好意思问人家女子的相貌?当心我写信告诉嫂夫人——”王渔洋朝熊赐履睐着眼睛,调侃道。
  “你们俩呀,有事回会馆去说行不行?既如此,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我等告辞了!”徐元文朝熊、王二人一努嘴,三人并肩出了小店。
  “哎,元文兄,我就琢磨不透,能与你一样有那么高鉴赏水平的女子会是谁呢?兄弟你是个风华正茂的俊书生,那位女子也必定是位风华绝代的俏佳人。”熊赐履边走边说边沉思。
  “啧啧,就你这样子,就听人家店主的一句话就分了心,那明年的春闱你还考不考了?”
  “这与春闱又有何干?”熊赐履满不在乎:“我既已决定要出仕,自会全力以赴的。只是,如今与徐兄、王兄一同赴京赶考,只怕愚兄要落在你二人之后呀。不过,只要不是名落孙山,便也没什么可忧虑的。”
  “熊兄过谦了。我辈读书人只是顺应天意,丁酉顺天,江南两案,朝廷执法如山,求贤之意颇诚,我辈有缘一起为朝廷效力,还分什么先后呢?唉,时不我待,有时我真为白白浪费的几年光荫而惋惜呀。”
  “这下不就好了吗?皇上明年要为天下统一特开恩科,咱们也算是时来运转了,从此便一心一意做了太平盛世的贤臣,造福苍生,也不枉此一生了。”王渔洋也大发感慨,声音不觉提高了些。
  “嘘——咱们此番雄心勃勃地把打算赡宫折桂,可不能如此招摇呀。旁人若听了,倒觉得咱们一介书生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徐元文左右看看,小声提醒着他俩。
  “徐兄你也太多心了。你看这书肆里,熙来攘往的不都是些读书人吗?他们想必也与咱一样在为科举做些准备,咱们是不约而同吧。”
  三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饭庄门前,白墙碧瓦朱漆大门,门媚上三个烫金大字格外醒目:“隆盛轩”。
  徐元文三人相视一笑,抬脚便进了隆盛轩。说起来,位于宣武门外北截胡同的这家饭庄在京师士大夫中很有名气哩。按照清初满汉分居北京内外城的规定,宣武城南主要是流寓京官和士人们聚居的地方,故而四周有大批的官宅和会馆,而隆盛轩恰恰位于宣武城南,渐渐的便成了专做京师士大夫生意的饭庄了。虽说是饭庄,但隆盛轩又颇具文雅之风,这里轩窗雅洁,壁悬楹联,另辟有茶室,闹中有静,茶点酒菜很适合南方士人的口味,故而,隆盛轩实际上成了京师远近闻名的士大夫的“公共食堂和茶馆”了。在道光年间,隆盛轩更名为“广和居”,名气更大了,当然这是后话。
  “三位相公里面请——!”小跑堂的肩上搭着一条白手巾,显得干净利落,热情地将三人让到了一处临窗的桌子前,又忙着彻茶倒水。紫砂的茶壶茶具,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乡土气息,徐元文三人默默地品着茶,一时无语。
  “这位爷,请问您吃些什么?”小跑堂的又招呼旁边一桌的客人了。这位看来是旗人的小头目,穿着装束并不起眼,但面若冠玉,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采,浓黑的眉毛和浓黑的胡须使他增添了不少男子汉的威严。这位气度不凡的青年就是刚刚在大街上吃糖葫芦的少年天子福临。今儿一早给皇太后请了安之后,福临便带着吴良辅和御前侍卫耿昭忠、费扬古等人悄悄溜出了西华门。前门天桥那一带热闹是热闹,可太嘈杂,再说那里晚上去更妙,于是福临便来到了报国寺的书肆逛逛,果然大开眼界。
  福临刚刚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隆盛轩里的陈设,所以并没有回答店小二的问话。
  “这位爷,小的听您说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不知这肴撰皆南味的隆盛轩里的菜肴合不合您的口胃。这么着,您若要吃那天福楼的吊炉鸭子、宝华春的熏鸡熏肚片,还有那一品香饽饽铺的奶油花糕,您只管吩付一声,小的立马出去给您买。”
  “我这还没开口呢,你倒说了一大箩。如果要吃那天福楼的烤鸭,我干吗往这儿跑?”
  “这……爷说的有理。”小跑堂的嘻嘻一笑,露出一对虎牙。“爷稍等片刻,小的立马把本店上好的酒菜给您端来!”
  “且慢,小二,您怎知我爱吃什么?”福临对这个口齿伶俐的店小二产生了好感,偏偏要为难他。
  “嘿嘿!小的但听爷吩咐。”
  “你说说看,那里挂的一幅楹连说的是什么意思?”
  福临用手一指,店小二随口念了起来:“‘十斗酒依金谷罚,一盘春煮玉延肥。’爷,这是取元人萨雁门集中语称颂本店的名撰糖蒸山药的。要不先给您来一盘尝尝?”
  “唔,看不出你还略通文墨。”
  “哪里,耳濡目染吧,让爷见笑了。”
  这边,徐元文他们三人也早已打开了话匣子。
  “哎,今儿个我做东,你们俩点菜吧。”徐元文家境殷实,比熊、王二人条件好得多。熊赐履出身于书香门第,家中虽不贫寒却也非富族。当年张献忠杀进湖广,熊赐履全家十数人被乱军所杀,只他和母亲侥幸活命,从此家道中衰,母子相依为命。出生于昆山世家大族的徐元文自然知道熊赐履清贫而又清高的生活窘境,每次小聚差不多都是他做东。熊赐履深知徐元文的好意,一来二去的便也习意为常了。
  “咱们来一盘‘江豆腐’?有道是‘江家豆腐伊家面,一人离筵便不鲜。’”
  “赐履兄,你已经够瘦的,光吃豆腐怎么成?反正是元文兄做东,咱们也来些解馋的。对,再来一盘‘潘鱼’和一盘‘胡鸭’。”
  “说来令人感慨万分,这隆盛轩的许多名菜都是以来此进餐的京官士人的名字命名的。有朝一日,不知会不会出现以你我兄弟们的名字为名的菜肴?”
  “哈哈,元文兄,你的野心可不小哇!你最喜欢吃什么?让我想想——”王渔洋大声嚷嚷起来:“对了,你最爱吃螃蟹是吧?放心,有朝一日你入阁拜相,这隆盛轩里保准又多了一道美味‘徐螃蟹’!哈哈!”
  “瞎扯,难不成有人爱吃甲鱼,便有菜名叫‘×乌龟’?”徐元文被王渔洋的话也逗乐了,三人开怀大笑。
  “三位公子好开心哪!听口音你们是南方人士,专门进京赶考来的?”福临撇下了一桌的菜肴,笑咪咪地走到了这边,正巧还有一个空位,他便问道:“我不请自到,可以坐下说话吗?”
  “请!”徐元文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满族军官。看样子他不过二十来岁,但他的语气和神态自有一股子威严和风度,似乎与他的年纪不太相符。不管怎么说,来人很文雅,落落大方,不油滑也不骄矜,比平日里常见的那些个前呼后拥的满洲贵胄要谦恭有度。徐元文和熊赐履以及王渔洋忙客气地点着头,欠身相迎。
  “啊,先容我自报家门。我姓黄,山西人士,此番来京帮家父做一宗小买卖。有幸与三位文士相会,真是有缘哪。本人粗通文墨,才疏学浅,但对于饱学之士心中敬佩之至,所以请恕冒昧。”福临煞有其事地胡说一通,京片子里夹杂着一些山西方言味,说得不伦不类的,一旁的吴良辅他们听了只管捂着嘴巴乐。
  “这样吧,咱们边吃边谈,将那桌子上的菜都端过来吧?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徐元文二人未置可否,福临已经招了手,不一会店小二便上了一桌子的菜肴。
  “有上好的竹叶青吗?俺喝家乡的酒下去才顺当。噢,不知三位文士可喝得习惯?你们江南人大多喝味儿淡的米酒、黄酒,也是,若头脑喝得晕晕乎乎的还怎么做文章呢?小二,再抱几坛米酒来!”
  见来客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文士,徐元文朝熊赐履看了一眼,欠身说道:“这位黄……”唉,他只说姓黄,该怎么称呼呢?看年纪又比自己小一些,徐元文犹豫了一下:“黄大人,在下只是一介儒生,我三人相约是进京赶考的,至于能不能金榜题名成为文士,还不一定呢。”
  “是这样,那太好啦!”福临眼睛发亮:“我们一见如故,岂不是极有缘分?你们就喊我黄弟好了。”
  “什么?皇帝?”熊赐履手中的筷子一抖,有些吃惊。
  “我本姓黄,论年纪又比你们小一些,称我为小弟不是很合适吗?各位大哥,咱们先干两杯!”福临心中好笑,觉得跟这些书呆子称兄道弟的很好玩。
  “在下湖广熊赐履先干为敬!”
  “好,爽快!”
  “在下昆山徐元文不胜酒力,以茶代酒吧。”
  “在下是齐鲁王渔洋……”
  福临对熊和王点着头,频频举杯,眼睛却紧盯着徐元文,突然问道:“顾亭林是你什么人?”
  徐元文一怔,脸上有些不悦,心里说,我舅父之名如雷贯耳,也是你可以直呼其名的吗?
  “黄弟,徐公子正是顾生先的亲外甥!”熊赐履喜欢喝酒却不胜酒力,此时已经有几分醉意,话也多了。
  “既是这样,你舅父亭林先生答应你出仕吗?”福临认真地问道,一双晶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徐元文。
  徐元文不能不回答,他无法避开对方那几乎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
  “人各有志。这些年来大清国如旭日东升,若我汉人再一心向着南明就太过愚腐了。我辈自幼学习四书五经,可谓满腹经纶,而大清国不日即可收复云贵,荡平海寇,一统天下。若谈到疗疮痍,安天下,非孔孟程朱圣道不可。所以——”
  “好,简直太好啦!”不等徐元文把话说完,福临竟兴奋地抓住了他的手摇了起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后治国平天下的事正要依靠你们汉人呢。”
  “怎么,黄弟你不是汉人?是了,你穿的是八旗戎装,真是怪了。”熊赐履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了。
  “这个……”福临一时也没辄了,是呀,今天为什么要穿这身满族人的衣袍呢?唉!
  “回各位爷的话,我们黄爷跟旗人沾点儿亲,所以也入了旗籍了。”
  吴良辅好意地为福临解围,谁知他说的柔柔的娘娘腔更让徐元文他们心中疑惑。
  “哟,我说这位大师,敢情您没走错地儿吧?喏,顺着门前的大街往东走再拐个弯,那才是您该去的地方。”店小二一声响亮的吆喝,吸引了福临等人的目光。
  “阿弥陀佛!贫僧刚从报国寺出来,路经隆盛轩,还不兴进来喝杯茶?”老和尚白胖胖,笑模笑样的,慈眉善目,令人倍增好感。
  “嘻!隆盛轩今儿个宾客如云,连大师也进来捧场了。得,您里面请!”店小二很会做生意,嘴里吆喝着,忙不迭收拾整齐了一张空桌子。
  “师父,您请坐这儿吧!”耿昭忠面带惊喜之色,上前施礼:“请问大师法号,宝刹何处?”
  老和尚没有回答,环顾左右,喃喃自语着:“论数,贫僧今日当遇贵人,果不其然,这店里一片富贵之气,善哉善哉!”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很清晰,当他的目光与福临相遇的一刹那间,福临仿佛是被魔法定住了似的,呆呆地看着和尚,灵魂似已出了壳。
  “哎,元文兄,这位师父我认出来了,是海会寺的主持憨璞大师,前几日我专门去了海会寺一趟,为母亲大人的病占卜凶吉,当时就是憨师父给我算的卦。”
  “海会寺的住持?”福临心里一动,心里说,这必定是缘分了,我还没来得及去拜会他,他却找上门来了。怪事,礼佛吃斋能这么灵验,这么让人顷心吗?海会寺的香火日盛一日,求医问药、占卜凶吉的人几乎踏破了山门,佛教真的有这么大的法力?
  “这位年轻人,贫僧见你眉宇间气概不凡,是一个大有作为的人,不过你眉宇间另有一股阴晦之气,如果你不能超过自我的话,事情就很难说了。”
  福临又是一呆,有些迷惑地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直盯着福临解释说:“老袖观居士气概,有我佛普度众生之志,但我佛如此宏愿,亦非一蹴而就,须得靠居心一心一意弘扬佛法,晓谕众生,方可使世界脱离苦海,同登乐土。方今尘世妖孽猖獗,正气不张,在此污泥浊水之中,居士年纪轻轻能成就此番大业,实属大不易,此乃吉人天相呀。但天下之事,纷杂浩繁,岂能有一人做完?故老袖奉劝居士一句,红尘俗世,皆身外之物,居士千万不要看得太重,否则就躲不过轮回之苦了。”
  福临点着头,似有所悟。半眯才问了一句:“大师之言,弟子茅塞顿开。弟子尚有一事相问,不知这天下承平之日何时到来?”
  老和尚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聚在隆盛轩里吃酒饮茶的学士们纷纷围拢了过来,个个面露惊喜之色。能在这里巧遇海会寺的高僧,百闻不如一见,憨和尚果然智慧圆通,道行高深。这些学子儒生,尽管满腹经伦,但每当面对不可预知的、又无法左右的命运时,很难作出正确的选择,有时也难免求助于神灵,指点迷津。此刻他们都以虔诚而恭敬的神态看着老和尚,因为这位满洲小军官的问题也正是他们这些读书人最关心的事情。
  “阿弥陀佛!人心思定已不可逆转,西南与东南边睡不日即可收复,天下一统指日可待。也许东南海上的不平还要持续一段时日,但也无防大局。老袖看各位都是饱学之人,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善哉善哉!学而优则仕,治国平天下之事正需要你们读书人相助,奋发努力吧,老衲愿你们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谢师父吉言!”“谢大师指教!”
  和尚一席话喜煞了这些莘莘学子们,他们之中像徐元文这样出身世家大族、富甲一方的人毕竟为数不多,更多的是与熊赐履境况相同的贫寒之士,贫士出仕,唯有科举呀。
  “这下子我就心安理得了!”一位看上去已不太年轻的老儒生大发感慨:“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人心思定,足见大清已是天命所归。丁酉顺天、江南两案,朝廷执法如山,求贤之意颇诚。我辈读书人,自当顺应天意呀。”
  “正是!”熊赐履快人快语,一扫往常性情过于严毅的道学劲儿:“我原也担心科场承明末之滥筋,弊端百出。今年顺天科场一案,李振邺、张我朴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场弊端已发,朝廷也定能查个水落石出,严惩不贷。皇上英明有为,乃我辈儒生的洪福呀。但愿天下科举铨选一扫积弊,杜绝弊端,我辈出头之日必将指日可待!”
  “哈哈哈哈!”福临的眼睛里倏然闪出两道喜悦的光亮,欢快之情溢于言表,随即爆发了一阵爽朗的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这些有治国平天下抱负的儒生必将成为大清的俊杰、栋梁、有用之材!哈哈哈!”
  说起科场舞弊之事,众人的话就多了,同为读书人,学而优则仕,谁对此不关心呢?
  “皇上明睿,远见万里。科场之弊诚然可恶,理应严明法纪,时加匡正。但凡吸弓队才,自古以来,从无以斧钺刑杖随其后的道理。”一位中年儒生言谈之中似有些不平,他相貌清瘦,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郁,鼻梁的左侧有一颗黑痣,很是显眼。
  “承恩兄,事情既已发生,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但愿从此以后科举选官能够公开公平,杜绝任何的徇私舞弊。”徐元文与鼻翼旁长着黑痣的神情忧郁的中年男士算是同乡了。这人是江苏常熟人,名孙承恩,其弟孙肠是江南科场舞弊案的受牵连者,被遣戍边外,并且连累了全家人。
  “铨选之政纵然堪称清平,但能免贿赂,不能免人情,科举亦然。考官贿买关节,大于法纪,自要绳之以法,但何必牵连甚广?同为科场舞弊,显然朝廷对江南一案的惩处要比对顺天一案的惩处严厉了许多倍,这又是为何呢?如今屡兴大狱,治罪甚于大逆,无辜受牵连者求天不应,入地无门,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孙承恩的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哽咽。
  福临正在兴头上,刚刚听了几位儒生对朝廷对他本人的赞美之辞,心中不免洋洋自得。可这个“有痣”青年却当众大诉其苦,莫非他有苦衷?
  福临扬扬浓眉,想说什么,又竭力忍住了。也好,难得听到这些逆耳之言,索性沉住气吧。若这个有痣儒生说的太离谱了,待会儿再抓他不迟!
  “唉,承恩兄你弟弟孙肠兄是受牵连的一个,这无辜受冤的还多着呢。那桐城才子方章钺的父亲还在朝中做官,就因为与主考大人同姓,朝廷就认定他们必定是同宗,这就犯了大罪!而且还使其它几名考取的举人也遭了牵连,他们的父母兄弟全部被流放到了宁古塔!这事想起来真让人后怕呀!若是我辈有人参加了丁西科举,那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吃酒闲谈吗?所以承恩兄,你就想开一些吧。”
  孙承恩一脸的苦笑:“突遭厄运,家道中衰,若要重振家业,重竖我兄弟二人在江南的名望,便只有科举入仕了。但愿皇上圣明,替天行道,还我孙氏家门的清白!”
  福临听明白了,这个孙承恩心中虽有不满,但对我大清并无二心,也算是个可用之材,且看他的真才实学如何吧。
  “还有吴兆赛,他的结局更令人惋惜。响当当的江南才子,千不该万不该落得个如此结局呀!”儒生中又有一人发出了哀叹。
  “哼哼。看来这些个儒生多来自江南,他们以朝廷对江南科场舞弊一案的处置颇有不满。朕就是要借机煞一煞你们江南文人的威风!不要一个个学那归庄顾怪,枉有满腹经伦!其实,这尤侗、吴兆赛,还有那方章钺,还有眼前的这位孙肠的哥哥孙承恩,只要你们能够正视现实,将来难免不会没有出头之日!让你们吃吃苦头也好,你们这些个江南才子有时候也太狂妄了!”
  福临渐渐陷入了沉思,他自己心里当然再明白不过了,他对江南科场一案的确是从重惩处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当然有自己的想法。先说南闱的两名主考官方犹和钱开宗吧,临行前皇上专门召见面谕,令其“敬慎秉公”,而方、犹二人是阳奉阴违,违谕坏法。对此等主考若不予以严办,今后天下巨子谁会遵旨?若都拿皇帝的御旨当做儿戏,这天下岂不乱了套啦?
  到了顺治十四年的时候,眼见得清人入主中原已坐稳了江山,少年天子治国有术,倡言“满汉一家”,令广大汉人士子刮目相看,从仿惶苦闷中解脱出来,决心脱胎换骨为新朝效力,于是大江南北老少儒生纷纷埋头苦读圣贤书,制艺八股文章,期望以科举致仕而出人头地,耀祖光宗。然而跃跃欲试的儒生们却时运不济,遭遇到了震惊一时的丁西科场案。这年秋天,南北两地开科取士,称南闱和北闱。在放榜之后,北闱士子鼓噪大闹,扯破了榜文。南闱士子更是群情激愤,怒不可遏,社会鼓荡。
  先是由北方的无名氏写了一本《万金记》,万即南闱主考官方犹之姓去掉上面一点,金即南闱另一主考官钱开宗之姓去掉右部,来揭露方钱二人弄权科场,大捞油水的内幕,一时在社会上流传甚广,在江宁书肆十分畅销,舆论哗然。长洲尤西堂侗(即尤侗)又作了一部《钧天乐》,也是讲考试行贿买通关节之事,此书在京师传得满城风雨。当时,“尤侗、汤传楹高才不第,隐姓名为沈白、杨雪,描写主考何图,尽态极妍,三鼎甲贾斯文、程不识、魏无知,亦穷形尽相”,“上震怒,遂是有狱”。
  对才子尤侗,顺治帝一向很赏识,常在宫中吟颂他讽刺当朝弊政和表现百姓疾苦的《煮粥行》。顺治极其佩服尤侗的文采,称其为“真才子”。他甚至把尤侗的其它许多诗文也谱成曲,时常令乐工们弹唱,品悟诗文意趣。顺治对尤侗、归庄等人的作品甚为宽容,此类讥刺当朝的诗文若在后朝或前朝,作者必杀无疑。是故当人盛赞年轻的顺治帝的开明之举:“乐府流传入禁廷,月明一面唱珑玲。词人不坐青邱祸,老退闲书贝叶经。”其中的“青邱祸”系指前朝明太祖朱元璋因不满大臣高启的一首诗而将其杀死的字祸旧事,而这种事情若发生在稍后的乾隆朝,还不知要株连到多少人呢。
  文字之狱,是明清史上普遍而又独有的特征。当苍颌造字的时候,他或许不会想到本应造福于苍生的文字竟也会给人类带来灾难吧?当然,罪不在苍颌,不过,当苍颌的在天之灵看到由他创造的文字给后人带来的负面影响——灾难、血光之时,他会不会深深后悔呢?所幸,大清的少年天子顺治帝是一位开明的君主,这种悲剧在他在位的时期基本上没有发生过,这岂不是汉族士人的一大幸事?
  须知,明末清初之际,江南一带有不少汉族士大夫在思想上甚至在行动上坚决反清,最典型最有影响的莫过于这一时期最杰出的三位著名思想家——顾炎武、王夫之和黄宗羲了。正如《清史稿》中所写的那样:“天命既定,遗臣逸士,犹不惜九死一生,以图再造。及事不成,虽浮海入山,而回天之志,终不少衰,……呼号奔走,逐坠日以终其身,至老死不变,何其壮欤!”
  江南一带由于受明末东林党、复社的流风遗韵的影响,文人士大夫们始终不肯与大清合作,若是当朝天子认真追究起来,那么满朝文武中还能有那么多的汉人大学士和汉官吗?还能有现在的徐元文、熊赐履等人在京城里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的情形吗?
  身为帝王,贵为天子,顺治帝竟把骂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的归庄、尤侗等人的诗文谱成乐曲,佐食下咽,这难到不体现了少年天子的博大胸襟和非凡的气度吗?这对那些饱学而又清高的江南文士不是一个福音吗?所以,徐元文、熊赐履们不再犹豫,不再“执迷不悟”了。正因为如此,他们的生活和境遇才比他们的父辈们要优裕得多,而他们的才华和能力也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从而博得个青史留名,岂不是善哉?
  顺治帝宽厚待士的种种做法在朝中的汉官们最为清楚。比如王崇尚、王熙这俩父子便亲身体验过。父子同朝为官,平日里又备受皇上的赏识,这父子俩也就更加尽心竭力、勤于供职了。可是老虎也有打吨的时候呀,有那么一回,竟差一点送了两父子的命!
  那是发生在北闱与南闱两个科举大案之后不久的事情,当时在朝的汉宫多半受到了牵连,就是与此案无关的官员也是人人自危,转眼间便觉矮了三尺,当然那些满洲的王公大臣和大学士们就更加得意洋洋了。
  屋漏偏遇连阴雨。有一次退朝时,王熙父子竟不约而同地对朝鲜使臣垂头而泣,泪容悲戚,大失朝仪,被当日的纠仪给事中任克博参了一本!
  这还了得?任克博奏称王熙父子“心里念念不忘故明,分明有叛逆形迹”!
  对此,王熙父子只得认罪,承认是“情不自禁”,因为当时朝鲜使节一时疏忽竟穿着前明的朝服来上朝,令王熙父子触景生情,黯然神伤!
  可是,就汉臣而言,思故明者便为不忠,不思故明者便为忠吗?这个念头在少年天子的脑海中闪过,他当即便有了主张,只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惶恐不安的王熙父子,微微一笑:“身为明巨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朕岂不明此理?起去!”
  只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在场的汉官们欷歔不已,王熙父子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多么宽容圣明的君主呀!
  既是如此,顺治为什么又要严惩南闱一案中的众多士人呢?主要是南闱之弊,影响太坏,流传太广,不予严惩,难平民愤和士心。江南一带,人才辈出,精英荟萃,物华天宝,非其它地区所能相比。自大清开科取士之后,每一次会试的状元。榜眼、探花,多为江浙才子所得。包括顺治十八年在内,顺治朝前后共举行了八次会试殿试,其中,吕宫、邹忠倚、孙承恩、徐元文、马世俊五名状元是江苏人,史大成是浙江人,只有傅以渐、刘马壮两名状元是山东、湖北人。八名榜眼中,江苏有两名;八名探花里,江苏省有四名,浙江有四名,还不包括在朝的大学士,九卿总督、巡抚等汉宫,他们也多系江浙人士。因此,如果科场弊端太重,真才得不到选拔,势必使朝廷难觅良才,而那些怀才不遇的士人难免滋生不满和对抗情绪,甚至诋毁朝政,动摇民心。所以,顺治帝下决心严惩了南闱科场一案,并且使~些无辜的士人受到了牵连。当然,这里边恐怕也与满洲王公大臣对汉人的不满和挑拨以及汉人太过清高有关。比如那个有名的才子吴兆骞,都说他才思敏捷最善作文章,动辄下笔千言,最有“惊才绝艳”,可是当顺治帝在中南海瀛台亲试该科江南中式的正副榜举子时,这个吴兆赛竟交了一张白卷!
  于是众议哗然。因为殿试有规定,“不完卷者,锒铛下狱”,吴兆骞不是没做完卷子,而是一个字也没写!原因何在?有人说他是惊魂未定——皇上亲自覆试之曰,“堂上命二书一赋一诗,试官罗列侦视,堂下列武士,银裆而外,黄铜之夹棍,腰市之刀,悉森布焉”,并且,“每举一人,命护军二员持刀夹两旁,与试者悉惴惴其慓,几不能下笔。”在此恶劣形势之下,一向下笔千言的吴兆骞竟“战栗不能握笔”,“不能终卷”。也有人说吴兆骞是恃才傲物,故意卖弄而制造了这个轰动朝野的白卷事件。其实,是吴兆骞看到殿试如同刑场般的景象,一时感慨万端,把笔一扔,朗声说道:“焉有吴兆骞而以一举人行贿的吗?”真是清高得很,太过狂妄了。
  顺治一怒之下,将吴兆骞连同其父母妻子兄弟一起发配到了宁古塔。顺治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顺治帝在刑部奏折上谕批:方犹、钱开宗俱着即正法,妻子家产,籍没入官。叶楚槐等十八名同考官处绞刑,妻子家奴,籍没入官。方章钺、吴兆骞等八名考生,俱著责四十板,家产籍没人官,父母妻子流徙宁古塔!值得一提的是,就是在这一次殿试中,江南才子吴珂鸣同样身带刑具,在护军营的军校持刀监视的情况下,写出了为世人传颂的佳作,文列第一成为解元,不久,顺治帝特赐他进士及第。所以,吴兆骞的结局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
  然而,仅仅是因为一人中举有舞弊之事,就要连父母兄弟子女都要连坐,充军到数千里之外的荒凉边境,冰天雪地,人迹罕至,特别是宁古塔,清人称“其他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中国人亦无至其地者。诸流人虽各拟遣,而说者谓之半道,为虎狼所食,猿穴所攫,或饥人所啖,无得生也”。如此看来,顺治帝这样的惩处未免太重了。为什么这么说呢?
  纵观中国古代列朝对犯人的惩罚,虽然条例繁杂,但大致可以概括为打、杀、流放三种。表面上看起来,流放可以使人免受皮肉之苦,似乎更能够保全性命,比起前两种惩罚而言,更像是一种较为仁厚的惩罚。其实不然!受过鞭刑、答刑的犯人当时是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可是过不久伤口便会愈合。而杀头不过是碗大的疤,长痛不如短痛,倒也利落。至于流放,对犯人来说却是一种一辈子受折磨的酷刑,死了倒也罢了,问题是只要是一息尚存,便要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精神折磨。因为朝廷动辄将犯人的全家、全族甚至几族一起流放,突然在一夜之间原本是锦衣玉食的家庭遭到查封,籍没人官而且家人降为奴仆,为防止逃跑,一路上须带枷远行。普通百姓一般不会遭流放,要么就学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要么落草为寇做一个绿林好汉,偏偏就苦了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名士”和“才子”,稍有不慎便会遭此厄运,而且原本不相干的亲族也要受到牵连。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古代判决,处罚之重,到了完全离谱的程度!
  后人有这样的诗句:“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上半辽阳。”其实这里边包含着多少让人不敢细想的真正大悲剧呀。所以,当不识时务的吴良骞服刑时,他在京中的好友顾贞观、徐乾学、吴梅村等人都来给他送行,纷纷为他鸣不平,却已于事无补了。友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吴兆骞带着枷锁离京而去,吴梅材悲从心来,以诗相赠送友人上路。吴兆赛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若不是京城中老友的鼎力相助,他只怕要老死在宁古塔了!吴兆骞本想科举出仕,光宗耀祖,却反而连累了家人,到他五十四岁在北京去世时,他一直没有出人头地,只留下了几卷悲凉、摧人泪下、读之令人回肠荡气的诗稿和这个令人欷歔不已的故事。
  让我们一起读一读吴梅村的《悲歌赠吴秀子》一诗吧:“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壁青蝇见排低,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衔?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七月龙沙雪花起,橐驼腰垂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优猛虎后苍咒,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鬐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虑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衹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吴兆骞的好友大词人顾贞观在吴遭流放之后,常常以词代书互叙友情,令吴兆骞感动万分。吴兆骞在塞外写了《寄顾舍人书》最为感人:“嗟乎,此札南飞,此身北滞,夜阑秉烛,恐遂无期,惟愿尺素时通,以当把臂,唱酬万里,敢坠斯言。”把一股悲愤慷慨的生离死别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顾贞观惦念友人,为此冤狱,特写了《贺新郎》亦名《金缕曲》二首相寄,也写得极为深情。第一首是:“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救人应见惯,料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因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勾?此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世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乌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第二首是:“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吞窃,试看杜陵消史,曾不减夜郎僝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成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这两首词,字字是血,声声是泪,实为被惩罚之举人鸣冤叫屈,认为这些人本系才子名士,如孙旸、陆庆曾、方章钺及吴兆骞等人,并非是腹内空空行贿得中,因此皇上对南闱一案惩办的似乎过于苛刻和严厉。其实说起来,对于“丁酋之狱”,顺治对南闱和北闱的处治原则是大同小异,即都是连妻子父母兄弟一并流徙,只不过是京闱案流徙之地为尚阳堡,比南闱案之宁古塔要近一些而已。
  当然,国人对“丁西之狱”无人敢言皇上苛暴,但少年天子已然发现,由于科场案株连太多,已弄得满朝汉臣缄口寒心,人人自危了。于是,顺治又下了一道谕旨,犹如一缕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又犹如一场春雨滋润了干涸的土地,满朝汉臣们的脸上重又现出了舒心的微笑,不仅如此,汉人文士儒生们也对当朝充满了渴望和信心。因为,在由皇上亲点的那些“确有学问才能”的文官中,除了伊桑阿之外,杜立德、李霨、王祟简、王熙、冯薄……全都是蛮子文士!这下,汉官们又交上了好运,前途一片光明!瞧瞧,眼前这些汉人儒生文士千里迢迢进京,不就是想博取功名,有所作为吗?
  “朕为万国之主,至尊无上,乾纲独断,雷霆天成,官民震摄,岂不痛快?这皇帝做的倒有些个滋味儿了。”福临暗自想着,一脸的得意之色。
  “咦,大师何时走的?”随着吴良辅一声尖叫,福临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双手抱拳朝徐元文等人致意:“卑职佩服几位学士的才华和人品,几位他日定能如愿以偿,治国平天下就靠着你们了。告辞告辞,哈哈哈哈!”
  店小二一见福临几人要走,慌得上前一指满桌的菜肴:“黄爷,这银子您还没付呢。”
  “噢?好说好说,小吴子付账。”
  “黄爷,小的身上没带银子。”吴良辅往怀里摸了摸,一脸的沮丧。
  “要不黄爷写个字据,小的明日去您府上取?”店小二试探着问,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混吃混喝的地痞无赖他见得多了,可眼前的这位言谈举止都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不像是那种人。
  “你要去我的府上取?”福临一抬浓黑的眉毛,笑了。将手中的折扇往店小二手中一放:“得,凭这把扇子你到我府上随意支取银子,该多少给多少,这总行了吗?”
  “这扇子……”店小二半信半疑地打开了折扇,绢丝扇面上画着山水花鸟,两个蝗头小字赫然人目:“御笔”。
  “妈呀,他是皇……”店小二心里一喜,捧着扇子大叫起来,撒腿往店门口跑去。
  大街上过客匆匆,熙熙攘攘,哪里还能看得见那位黄爷的踪影?
  “出什么事了?小二,这菜肴我付钱,总不能让你为难呀。”徐元文朝店小二喊着,他很善解人意。
  “老和尚说得对,今儿个咱这隆盛轩里真来了贵人,可了不得了,贵人到咱隆盛轩来啦,掌柜的,天大的喜事哟!”店小二捧着扇子,笑着喊着直奔后堂,把徐元文他们几个搁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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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8
39.玉林琇西山说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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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玉林诱和尚那里刚刚领受了“行痴”法号的大清天子,尘心方要泯灭,却让一个绝色女儿给搅得红尘千丈,顺治痴痴地望着尤物那吹弹得破的玉肤,欲哭无泪……

  东城西郊有群山,总各为西山。古人形容西山说:“连冈叠岫,上于云霄”,“挹抱因环,争奇献秀”,景色异常清幽,春夏秋冬景色各异,妙不可言。春夏之交,晴云碧树,花香鸟语;秋季则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冬天,则积雪凝素,雪景尤胜,时人誉为:“西山晴雪”或“西山霁雪”,是北京著名的景胜之一。自金元以来北京地区就流传着“燕京八景”,历代帝王、文人纷纷为八景咏诗,八景遂名扬天下。八景为:“太液晴波”(或“太液秋风”),说的是北海、中海和南海的水上景色;“环岛春云”指北海的琼华岛(后为万寿山)白塔、松柏等美景;“金台夕照”:是从燕昭王筑黄金台的典故中引申出来的,金台遗址在广安门外;“蓟川烟村”,北京古为蓟地,周围多树木,四季苍郁,轻烟拂空,故名;“玉泉垂虹”,京城西玉泉山和玉泉池,水青而碧,清澈见底;“卢沟晓月”,广安门西南二十公里处的卢沟桥两侧栏上雕有数不清的石狮子,晴空或月正时登桥遥望最为迷人;“居庸叠翠”,位于京城西百余里处的居庸关,为万里长城的重要关口之一,有关城和边墙,形势极为险要;还有一景即为“西山晴雪”或“西山霁雪”。
  西山慈善寺的红墙碧瓦,在漫山遍野的瑞雪中格外醒目。一夜大雪,将寺前的小路都封住了。清晨雪霁,两位灰衣僧人打开了山门,挥舞着扫帚和铁铲,不一会儿便扫出了一条路。
  “师兄,今儿个天冷,大雪封山,香客恐怕要少喽。”小僧人扔下竹扫帚,双手揉搓着被冻红的耳朵。
  “未必!”高个僧人还在铲雪,他不时地往手上哈着热气。“咱庙里来了高僧,等会你就瞧吧,那香客若不把咱这山门坎给踏破了,我就喊你一声师兄!”
  “嘻嘻,你这么大个子,我哪敢让你尊我为师兄呀,倒是下回烤野兔子吃的时候,你吃慢些,多给小弟我留着就成了。”
  “去去,说话不会小声点儿?没有拿你当哑巴,干活吧。”
  “咦,师兄,还真让你说准了,这么早就有香客上山了。”小僧人一声高喊,又蹦又跳到殿里告诉师父去了。
  “哼,小赖虫,小馋猫,好吃懒做的家伙。”高个子僧人嘴里咕哝着,手里的铲子舞得更快了。
  清晨的阳光投在山野雪原上,映出淡淡的粉红色,而未照阳光的阴影处又泛出浅浅的蓝色,使银妆素裹的雪地显得多姿多彩。一顶绿呢小轿晃晃悠悠地顺着弯弯山路慢慢爬了上来,八名轿夫着红袍青靴,个个威武壮实。轿子前后还跟着数十名着风衣风帽的侍从。
  “乖乖,看这阵势,这位香客必定大有来头,得,今儿个咱这慈善寺又能有大宗的收入了。”高个子沙弥连忙放下铁铲,双手合揖,迎上前去:“风雪严寒,有劳施主,请寺中安歇。阿弥陀佛。”
  从绿呢轿中下来一位披貂皮大氅的年青人,黑色的狐皮暖帽上嵌着一颗大红的宝石,脖子上围一领火红的狐毛围巾,据说是用几十只火狐狸的腋毛缝制而成的,柔软异常,围在胸前仿佛里面藏着个小火炉子似的。
  大个子沙弥见来人气宇不凡,忙退到一边,双手合什,从眼角偷偷打量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的,就连那些仆役侍从也显得那么有气派,沙弥心想轿中里的必定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官令,谁知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此人额高而宽,眉宇俊朗,浓眉如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子令人不可抗拒的尊贵威严之气,英气逼人,可是,这少年的眼神中仿佛还有一丝迷茫。
  “看来,这个富家弟子遇上了烦心之事,瞧他这气派又能有什么事让他心烦呢?”沙弥挠着后脑勺百思不得其解。他的修行还不深,不能够像师父那样能洞穿一切,所以他依旧只能是个沙弥。
  “爷,雪地上滑,您走路悠着点儿。”披着狗皮风衣的吴良辅上前一步,放下了长长的衣袖,将右手臂高高抬起,正好成了福临的“拐杖”。
  自从皇上拜望了海会寺的高僧憨噗聪之后,由于憨璞聪巧于辞令,与顺治帝相谈甚洽,少年天子仿佛突然遇到知音,不久便召憨和尚入宫问佛法大意,从此,佛教也打开了清宫的大门。顺治十年,北京地区的佛教徒对横行肆虐的天主教甚为愤怒,便聚资重葺毁于明嘉靖年间的城南海会寺,并请来临济宗龙池派四世法师费隐容的法孙憨璞聪和尚主持新刹。憨璞聪善于攀附权贵,他得知满族人对佛教并不感兴趣,便想方设法买通关节,用重金贿赂了少年天子身边的当红太监吴良辅。这一招果然灵验,没多久,少年天子趁去南苑秋猎之机,中途走进了海会寺,这一进,少年天子便不愿意再退回来了。对佛教近乎茫然无知的顺治帝将憨璞聪请进了西苑万善殿为自己详说佛法,这一说就是十天。于是,少年天子知道了,天外还有天。顺治帝欲罢不能,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憨璞聪见时机成熟,便向当今佛界的宗门耆旧以及江南各大名刹的高僧如玉林诱、茚溪森、木陈忞、玄水果等逐一告知,从而使佛教的临济宗抢先一步在京城和紫禁城里站稳了脚。顺治帝一高兴,使敕封憨璞聪的“明觉神师”,派他住持憨忠寺(今北京法源寺)。
  吴良辅心里也高兴呀,顺治的心性做奴才的摸得最透。他先让憨和尚在书肆和隆盛轩里出现,引起顺治的好奇,让他动心觉着有趣,而不是让憨和尚贸然去求见。因为皇上是什么身份,真龙天子呀,求见的人太多了,皇上既使肯见,过不了一两天的功夫,就会忘到脑后去了。而且,若是正经八百地引见,可能会让汤若望紧张,这个鹰鼻鹊眼的洋鬼子心眼儿多着哪,他能让佛教人宫抢夺他的地盘?吴良辅对汤若望的洋教早就看不顺眼了,他那天主圣母什么的,能抗得过中国的如来佛观世音?别人不知,吴良辅心里可是清楚得很,皇上和太后之所以如此看重汤若望,除了这人有些学问,人品不坏,更重要的是南明永历政权也信洋教,要争夺天下招降永历政权,起码也得做做样子尊敬洋教,这叫国家大事!可是,眼下孙可望已经归顺了,永历眼看也就要玩儿完,因此说,洋教在清廷里的地位也就该被佛教所取代了。吴良辅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这些他已经参透了。今天,吴良辅是陪天子来拜见浙江湖州报恩寺的住持玉林琇的。
  说起来,吴良辅和玉林诉又里应外合布置好了一个圈子,让顺治帝迫不及待,“自投罗网”。随着对佛事的了解,顺治已不满足仅与憨和尚谈禅了,于是便遣使南下宣诏,请玉林诱入京说法。玉林诱十八岁循入空门,仅仅数月,便悟道得法,二十三岁成了报恩寺住持。他“出世”之早,为禅门罕见,倍受佛门弟子尊敬。在他住持之下,报恩寺寺境清肃,道风严峻,为一时典范,加上憨璞聪的竭力推荐,终于引起了顺治帝的好奇和兴趣。如果临济宗诸僧能得宠于大清皇帝,那么这一门派的发扬光大将是无可置疑的。但玉林诱已经吃透了少年天子的心思,他借故自己“卧床不起”、先母未葬等等,迟迟不赴诏,而顺治却并不恼怒,只是再三敦促。由于当时江南士人多不满异族统治,对满族人统治的大清有着广泛的排斥情绪,加上世俗之隔,有大量的汉人文士遁迹于禅门,崇尚遗民风节,而佛门之中也一向有所谓的高僧“谢宠忘荣”之说,因此玉林琇故作清高,生怕影响了他在江南士人百姓中的声望。现在时机成熟了,玉林琇才姗姗起程,少年天子等得实在是不耐烦了,这不,不顾天寒地冻亲自拜望玉林诱来了。
  人创造了宗教,而非宗教创造了人,因此宗教的根源不在天上而在人间。佛教反映着中国现实社会的诸多苦难,并且为人们“指出”了一条脱离苦海、寻求来生幸福的通径。顺治帝一向多愁善感,他在十字架下没找到光明之路,却在佛门中看到了曙光,他相信他的痛苦——爱别离、怨憎恨之苦可以在佛教中得以消除。
  福临边走边想穿过了前殿,踱进了大雄宝殿,宝殿全塑着佛祖金像,右边是有求必应坚毅严肃身骑百象的普贤菩萨,左边是聪明睿智笑容可掬跨着雄狮的文殊菩萨。大殿两侧是瞠目龇牙,形态各异的四大天王。此时殿内无一闲杂人员往来,正中供桌上青灯长明,烟雾缭绕,只有轻脆的木鱼声在高旷的大殿里回荡。奇怪,在这神圣不可亵渎的殿堂里,福临的脑子里竟出现了另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来。
  满族人崇信喇嘛教,自然喇嘛庙是随处可见的。而喇嘛庙里最常见的则是欢喜佛——即牛女鎏金佛,此佛全身为一金牛与美女交媾之形,牛头圆眼嘴脸狰狞的欢喜佛身下压着一个美貌女子!此外,还有男佛女佛,每一对都是相对着的,或坐或立或卧,奇形怪状,荡人心魄。此外还有鬼神殿,中间供着身长两丈的恶魔,长着人的人体狗的脸面,头上还生出两条两角,怀抱一个裸女,做押蝶之状,妖态百出。而且恶魔的脚下还踏着许多裸体的女子。说起来,这西山上原先就有一座喇嘛庙,只是庙里的喇嘛无恶不做,早已臭名远扬……
  “佛祖在上,受小的一拜!”吴良辅“嗵”地一声拜倒在地,喃喃的祷告声打断了福临的思绪,刹时他的脸色鲜红,心嘭嘭地跳了起来。瞬眼醒悟过来的福临为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而羞愧难当,在高不可攀的如来佛祖面前,堂堂的大清天子突然间觉得自己是这么的渺小,这么的庸俗。佛法广大,宇宙无限,身为皇帝,也有七情六欲,也是苦海中的凡夫俗子,好比大千世界里的一粒尘埃,浩瀚星空中的一颗流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卑不足称!与佛祖相比,人的生命太短暂了,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奈何?
  福临的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哀,双腿一软竟也跪在了蒲垫上,拜倒在了至高无上普度众生的佛祖脚下,将头低了下去。这一拜,露了馅,福临穿在里面的明黄色龙袍的衣角露了出来,敲木鱼的老和尚惊喜地喊道:“万岁驾到,贫僧有眼无珠,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福临一怔,见被他识破了身份,索性脱下皮大氅甩给了吴良辅,对老和尚说:“朕特来拜望玉林诱大师,烦请大师出来相见。”
  “大师已恭候多时,请万岁随贫僧到后院去。”
  福临有些不悦,心里说玉林诱,你的架子也太大了吧?三番两次请你不来,来了却又避而不见,唉,朕真是着了魔了,竟被你这个和尚牵着鼻子走。没办法,就再忍耐一下吧。
  福临轻轻叹了口气,跟着和尚往里走。吴良辅心里高兴,扯着嗓子喊道:“皇上有旨,今儿个慈善寺关闭山门!”随行的轿夫立即四下散开,在寺里众多的屋宇前后兜起了圈子。扫雪的两个沙弥互相看了一眼,咕嘀着:“原以为来了个有钱的主儿,这倒好,天底下最有钱的皇上来了却是一个子儿不掏,还得关了山门,这香火钱可从哪儿来呢?”
  难怪刚才福临在大雄宝殿里会走了神,原来这慈善寺的前身叫魔王庙,果然曾经是一座喇嘛庙!只是经过济临宗门下僧人们的修整和重建,才使原先的阴霾鬼魁之气荡然无存。而翻修过的藏经楼、念佛堂与方丈室等,都显得非常幽静和古朴。阳光下,覆盖着积雪的苍松在微风中抖动着被压得弯弯的枝条,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和空旷,除了脚踩积雪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之外,仿佛一切都凝固静止了似的。福临不觉屏住了呼息,神色渐渐庄重起来,他甚至意识到在这样一处超然化外的地方,要忘却尘世似乎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这里是玉林诱的临时禅房,窗明几净,长几上摆着几卷经书和纸砚,禅床上盘腿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和尚,若不是他颌上几络雪白的长须,倒像是一个十几岁孩童的模样,四个字便可概括:鹤发童颜。
  福临进了禅房之后第一个感觉是阴冷,奇怪,这房里居然连个火炉子也不生!这和尚来自江南,他能受得了北地的冰雪严寒吗?这和尚原来貌不惊人,难怪不肯入京,他的这副尊容可真有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福临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两句诗:“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又想起了汉人故事里与白蛇精作对的法海和尚。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玉林诱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一指对面的竹椅子:“请坐!”
  福临心里一慌,连忙就坐了下去。“哎哟天神,好凉呀!”可也是,大冷的天坐竹椅子,让这位皇帝如何受得了?唉,要是披着那件狐皮大氅就好了。但,这玉林诱为什么就不冷呢?
  福临与玉林琇的目光终于相遇了。只这一瞥,少年天子的心灵便受到了深深的震撼!玉林诱那稳如泰山的打坐姿态,长眉疏髯,清瘦安详的面庞,细长的眼睛中射出的超凡脱俗的光芒,令一直心神不定的福临顷刻间变得心悦诚服了,他规规矩矩地垂手坐着,身子绷得笔直,像是一个犯了错误诚心接受老师训斥的学童。
  “朕想前身的确是僧,如今每到寺院禅房,见僧家窗明几净,处处洁净,总是好生羡慕不忍离去。说来也怪了,朕宫里差役奴婢数百上千人,怎么就不觉得如这般清爽洁净?”
  “老油看来,皇上乃佛心天子,若久修梵行,定能修成正果。”
  “朕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解惑。”福临认真地看着玉林琇:“从古治天下,皆是祖祖相传,日理万机,不得闲暇。朕祖上信天神,奉喇嘛,而朕却好学佛法,这却是为何?朕是从谁而传?”
  玉林琇眼睛一亮,仿佛紧紧地摄住了福临的魂魄,循循善诱:“老衲观皇上乃是金轮王转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种性,故礼佛信佛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故为天下之至尊,南面而有天下,向明而治也。”
  能得到高僧如此的夸赞,少年天子心里好不得意!因此,福临随口说道:“朕已有皈依我佛之心,但一时又抛不开凡尘。请问大师,朕是了却尘务再皈我佛,还是抛却尘务,即皈我佛呢?”
  “尘务未了,凡心不净,即便皈依,亦难成正果。以老衲之见,皇上不如了却尘务之后,再皈佛门,日后一定可成正果。”
  福临听得直点头。说得也是,他身为大清国皇帝,怎么能放弃江山社稷呢?他一直还有志于与历史上的明君们一比高下呢,未见分晓,他自然不甘心就这样循入空门。可见,老和尚玉林诱很了解自己的心思。因此,福临轻轻叹了口气:“朕极不幸。五岁时先太宗早已晏驾,皇太后仅生朕一身,又极娇养无人教训,因此年幼失学。直到九三谢世朕亲理朝政时,才发觉读不懂汉臣的奏章,那时候已经十三岁了。”
  小沙弥早已献上了热茶和几盘水果点心,福临趁热喝了一口,顿觉唇齿留芳,一股热流直涌心田。“好香,好茶!”
  玉林诱那过于严肃的脸上突然现出了笑意,扬声喊道:“慈翁,将炭炉子搬进禅房来,再给皇上添一个狗皮褥子!”
  福临一乐,挠着头皮:“敢情方才大师是考验朕?天神,若大师你在冰天雪地里让朕跪听训戒,朕也不得不从啊!哈哈!”
  一位身披大红销金袈裟的和尚一手拎着一只炭炉子应声而入,顿时禅房里变得暖和了许多。
  “皇上,这位是老衲的大弟子茆溪森,人称慈翁和尚。”
  “茆溪森?朕好像在哪里读过你作的偈语,写得实在是绝妙。人生如梦又如戏,生有何欢死何惧?如梦似幻何所依,梦醒却又在梦里。”
  茆溪森见自己的偈语竟被顺治皇帝随口吟出,心中一喜,乐得嘿嘿直笑。他的相貌比其师傅玉林诱要中看多了,但是,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玉林诱忽然说道:“人生百年,电光石火;本无一物,何染尘埃?随心到处,便是楼台,逐意行时,自成宝相。老衲看来,皇上参禅悟道,决计不难。”
  福临心头一震,定定地看着玉林诱。其实,方才自己所说皈依佛门完全是一时之念,随口说说而已。而现在,自己与玉林诱师徒二人竟是如此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这岂不是天意?岂不是缘?再说,这老和尚口口声声自己将来一定能得道,不如就拜他为师吧。于是,福临也是一脸的认真:“老和尚收朕为弟子吧。”
  “这……似乎太早了些。”玉林诱没想到顺治皇帝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脸上现出了犹豫之色。
  看来,佛教已经赢得了大清皇帝,盛极一时的基督教在京畿一带已处于下风。可是,佛教内部却并不是铁板一块,围绕着让大清皇帝接纳哪一个门派,反使佛教各派系旧有矛盾更加激化,而这些少年天子福临是不会知道的。禅宗自六世祖慧能之后,首先分出南岳怀让和青原行思两派,以后南岳系又分为沩仰、临济两支,青原则分出曹洞、云门、法眼三支,合称五家。到宋代,临济再分出黄龙、杨岐两派,至此,禅宗分裂为“五家七宗”。日后,以临济宗和曹洞宗二支独秀,但学禅者又多信仰临济,于是曹洞遂成“孤宗”,因此清初佛界有“临天下,曹一角”之说。
  自从临济宗诸憎得宠于顺治之后,京师内外添建新寺,大小佛寺香火骤旺,而江浙一带的礼佛修寺之风更是蔚为壮观。在紫禁城,连孝庄皇太后也几次派近侍到万善殿,请和尚们开示参禅要领,宫里太监宫女们参禅拜佛者更多了。这样一来,临济宗觉得了不得啦,先由憨璞聪的法师费隐容写了一部曲解禅宗世亲的《五灯严统》,自诩临济宗为佛门正统,欲借朝廷势力欺压佛门别宗。玉林琇深知佛门对此已有异议,所以在顺治面前大讲佛法借以笼络少年天子,没想到少年天子只定一心一意要礼佛,而并无意去管佛门的什么“正宗”与“正统”,这怎能不令玉林诱喜出望外?
  玉林诱故意显得迟迟疑疑,犹豫不决,实际上他又在玩他三番五次受了邀请之后才入京的老把戏了——少年天子太痴情,一心一意要钻研佛典,只想在莲台下求得精神解脱,他简直纯洁得近乎于痴傻了!对这么一个痴情帝王,见多识广,将三宝经律烂熟于心的玉林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落发为僧,循入佛门!但,玉林诱还不能这么做,他怕急着将大清皇帝引入佛门会犯下众怒和天谴!
  “求老和尚答应!”福临见玉林诱迟迟不应,有些急了。
  “师父,收大清皇帝为徒,此乃佛门盛事呀。只是如此一来,慈翁将要与皇上同辈了,嘿嘿。”
  “你我一见如故,若成为同门师兄,岂不更好?”福临一把抓住了茹溪森的大手。
  “也罢,老衲依皇上就是。”玉林诱终于点头应允了,起身走到几案前,提笔思忖着要给福临选择法号,而茆溪森则忙着研墨。
  福临此时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惆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师父赐朕法号,拣一个最丑的字才好……”
  玉林诱笔走龙绞,一气写了十多个字进呈皇上御览。福临不加思索,指着“痴”字道:“此名甚好。”
  “唔。论辈分,你是禅宗龙池派第五代,行字辈,法号便是行痴了。”
  “行痴?”福临黑眉一扬,旋即笑道:“妙,妙!茆溪,朕此番与你可真成了同门师兄了!”
  “大师不但佛学精深,书法也是极好,字迹圆劲,笔笔中锋,不落书家俗套。不知大师楷书曾临过什么帖子?”
  “哈哈!”玉林诱眯起了眼睛,带着满意的神情打量着这位新收的弟子:“老袖初学黄庭不就,继学遗教经,后来又临夫子庙堂碑,一向不能专心致志,故无成字在胸,往往落笔就点画走窜了。对了,老袖想一睹皇上书法魄力,还请皇上赐教呢。”
  “不敢不敢,弟子怎敢当场献丑呢?”话是这样说,可福临却已挽起了衣袖。茆溪森又是一笑:“嘿嘿,师兄我再为师弟你磨一回墨吧。”
  “有劳师兄了。”福临伸出五指撮起毛笔,这一招叫“抓笔”,略一思索,随即中锋起落,运腕不运指,以强劲的功力写出了一个大大的“佛”字。
  玉林诱在一旁抚掌笑道:“这个字最佳,乞皇上赐给老和尚吧。”
  福临心中得意,嘴上却连说着“不堪不堪”,而玉林诱已经将这个大“佛”字轻轻拿了起来,连连致谢着:“恭谢天恩。”
  福临来了兴趣,坐在椅上,全神贯注,奋笔疾书。四尺甚至六尺的整张之纸,也不嫌其大,一平尺的镜片和上宽下窄的扇面也不嫌其小,一笔一画,不疾不厉,手法是那样的精熟,他全神贯注的样子更是可爱。此时的福临更像是一个文士儒生。
  “嘿,这样写不是更过瘾吗?”一抬头福临看见了禅房里雪白的墙壁,他嘻嘻笑着,抓起了一管大毛笔,醮满了浓墨,左右开弓,当即在白墙上写起了诗文。
  
  “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
  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袈裟披最难。”

  茆溪森端着硕台,大声念着,朝师父玉林琇会心地一笑:这皇上可是一入佛门便越陷越深了,真是佛门兴事呀!
  
  “朕乃山河大地主,忧国忧民事转繁。
  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

  “甚妙,甚妙!”茆溪森嘻嘻笑着,随口说道:“世间哪有迷人物,原是痴人自着迷。我说行痴呀,你总算悟道了。天地问哪有那个不死的仙方,长生的妙药?你只看秦始皇、汉武帝何等好神仙,到头来毫厘无用。”
  福临笑了:“秦始皇错用了徐福,而汉武帝又偏信了文成五利,所以他二人都没有功效。再说,那时候也没有这宗教,只有让那些方士道人去炼仙丹求长生不老的仙药了。真是可笑!嗯?”福临似是想起了什么,盯着茹溪森:“师兄此番话听起来很耳熟呀。是了,两年前朕去塞外秋猎时曾遇到一个疯和尚,说来也是奇怪,他见了朕之后,便口口声声让朕放弃琼宫瑶室,随他去做那天上的白云,山中的野鹤。”
  “师弟,这就是缘哪。那疯和尚你猜是谁?正是师兄我收的弟子白椎!哈哈哈哈!”茆溪森笑得双手直颤,险些把墨汁洒到了地上。
  “当真?如此看来,朕真是与佛门有缘了。”福临一呆,挥笔又在白墙上写了起来:
  
  “莫道僧家容易得,皆因前世种菩提。
  虽然不是真罗汉,亦搭如来三顶衣。”
  “恼恨当年一念差,龙袍换去紫袈裟。
  我本西方一袖子,缘何流落帝王家?”

  福临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在禅房四面雪白的墙壁上尽情地书写着,抒发着心中的感慨。老和尚玉林诱一双小眼瞪得澄圆,呆呆地看着少年天子那龙飞凤舞的大字和诗句,半晌一言不发。他确实动了真情,原先他已经对这个夷狄之君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话,有相当的汉文化素养已经感到惊奇。现在又亲眼目睹了少年天子那酣畅淋漓的墨宝以及发自肺腑的诗文,老和尚简直诧异之极!
  “阿弥陀佛,皇上博古通今,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高的诗文素养,又写得一手漂亮的柳体,真乃夙世之大智慧!”
  “师父谬夸了。朕不过一时兴起,信手拈来,胡乱涂鸦而已。写出来,心里反倒轻松了。”福临仿佛遇着了知音,在玉林琇面前很是随意自在,无拘无束。久已郁郁的心情如释重负一般,他的脸上竟浮起了难得的笑容。
  不知不觉,已过去了几个时辰。小沙弥站在禅房外,声间低低怯怯的:“师父,斋饭已备好了。”
  “既如此,就请陛下赏光在此用斋如何?”
  “吃斋菜?”福临习惯地扬起了黑眉。“也罢,朕既做了佛门弟子,理应吃素呀。”
  一行人出了禅房,踏雪绕过藏经楼,来到了前院一侧的斋堂,房里已经坐满了僧人,围着一张大长桌子,再一看,吴良辅、费扬古他们也坐在一张桌子上,福临朝他们顽皮地睐着眼睛,跟着玉林诱进了隔壁的单间。
  嗬,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好香呀,朕这会真觉得饥肠辘辘了。”
  “皇上请慢用。这些是素肠、素火腿、素鸡、素牛肉,还有素鱼和素虾,不知可合陛下的口味?”
  “嗯,朕先尝尝。”福临举着筷子夹了一根金红油亮的素肠,轻轻一咬,嘿,鲜嫩无比,味道十分可口。“不说是素肠吗?怎么朕吃出了一股子肉香?肥美的肉香,好吃极了,肥而不腻,满口浓香。”
  “佛门斋菜虽说都是素食,但经过疱僧精心的调配和刀功,采用蒸、煮、炯、煎、炒、爆等方法,把原本是普普通通的豆腐、面粉和蔬菜,烹饪成了色香味俱全、品种形状各异的美味佳肴。陛下,斋菜也以祛疾保健,延年益寿,比仙药还灵验啊。”
  “唔,弟子相信。索性让朕将这寺里的厨子带两个回宫去,这样朕不就可以天天吃这仙药了吗?还有哇,师父,也请你随朕一同下山,就住在西苑的万善殿,这样朕与师父便可朝夕相处,谈经论道了。”
  “谨遵圣旨。”玉林诱双手合什,作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
  “师父可别弄颠倒了,师父在上,请受小徒行痴一拜。”福临笑着也双手合什,像模像样地拜着。
  这时,山门外似有人在呯呯打门,声音不重但却一声声不断,细听似乎还有女子的说话声。
  玉林诱朝侍立一旁的沙弥摆摆手:“去,告诉外面的女施主,今日不做法事,请她改日再来吧。”
  福临吃饱喝足站了起来,有些抱歉:“想不到朕此行倒妨碍了外面的香客,人家好不容易上山,心里肯定有难事,我佛慈悲为怀,师父,就请打开山门吧,朕也该起驾回宫了。”
  “老衲是出于对陛下的人身安全起见才……再说,这也是那几位将军交待的。好吧,老衲去前边看看。”
  山门洞开,正是正午时分,山门外人声鼎沸,嗬,还来了不少的香客呢。福临披上了毛皮大氅,刚准备上轿,突然眼睛一亮,他看见在喧嚷的香客中一位娉娉婷婷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柱香火正举步朝玉林诱走过来。
  “大师!果然是您!请受小宛一拜!”
  “怎么是你?”玉林诱一愣,忙上前扶起了女子,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宛姑娘你……怎么到了京城?听说冒公子他已经……”
  “大师!”董小宛带着哭腔,声音硬咽:“小宛也是刚刚听说了冒公子的噩耗,小宛在京师举目无亲又身不由己,恳请大师为冒公子超度!”
  “阿弥陀佛,风雪严寒,难得女施主一片真心,请随老衲到殿里去吧。”玉林诱的神情变得肃穆而悲哀,摇着头捻着胸前油光发亮的佛珠,轻轻叹息着转身走向大雄宝殿。
  董小宛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扯了扯身披的银红镶白鼠皮的斗篷,紧紧地在后边跟着。
  “恕我冒昧,你是董小宛?”福临一直在一旁目睹着董小宛的倩影,心中已沉寂多时的情爱之心又泛起了阵阵涟漪。这个女子简直就是九天下凡的仙女!她修眉凤眼,细腰高身,头戴双凤八宝钗,银红的斗篷下露出一截粉绿的长袍,她的妆扮光艳照人,她的举止雍容华贵,她的容貌更是绝色无双!
  少年天子只觉得喉咙硬咽,十分费力地问了一句,那声音早已变了腔调!
  “你——是什么人?”董小宛一惊,抬头正与福临目光相遇,她原本苍白的脸色蓦地变得通红,眸子刚一转过去,就定住不能动了,像中了魔似的。
  “啊,这是一种让人心跳、让人面红耳赤的感觉。多少年了,我董小宛已为人妇,年近三十,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个英俊清逸的少年产生这种触电般的感觉?佛祖保祐,我是来给冒公子超度的,可不该心猿意马呀!”
  “这位公子,你我萍水相逢,原本为路人,还是各走各的路吧。”董小宛头一低,不敢再看对方那明亮的眼睛,那眼睛里分明有一团火,几乎令她难以抗拒了!
  董小宛慌慌张张几乎是一路小跑进了大殿,她此时的举止竟像是一位情窦初开、十分窘迫的少女,方才那种仪态万方的贵妇人之气几乎荡然无存。
  “天神阿布凯思都里,月神比牙格格,我遇上了董小宛!你们让我怎么办!”福临木雕泥塑一般呆立着,他的内心却在呐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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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8
40.飘花零叶的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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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大胡同一家青楼中,悄然出现了一位秀士打扮的寻芳客。董小宛纤手轻抚琴瑟,檀唇慢送妙音,尽歌妓之能以娱之。可那人并不满足,一心要与小宛共谐鱼水,甚至不惜以大清江山作为代价……

  京师八大胡同,是达官贵人醉生梦死,JN们强作欢颜的青楼之地。清初禁止官吏狎妓,但不禁“男风”。所谓“男风”,俗称“相公”,又称“像姑”,其实就是男妓。像姑多为年少的优伶兼营,又称为举童、优童、歌童等,其卖淫处称为像姑堂子。押像姑之俗源于明代,清初沿之似乎更为兴盛了。京师著名的像姑堂子也在八大胡同,比如在韩家潭、樱桃斜街、陕西巷等处。有人写道:“这京城里面,逛相公是冠冕堂皇的,什么王公、贝子、贝勒,都是明目张胆的,不算犯法;惟有妓禁极严,也极易闹事,都老爷查的也最紧。……犯了这事,做官的照例革职。”因此,这时候京师的妓馆并不多见,有那么几个也是门庭冷落。当然,那些歌技小班的情形要好得多。歌妓小班也称作清吟小班,表示歌妓们卖艺不卖身,流品不同,应该是娼寮中身份等级最高的,这很类似于金陵秦淮河畔的南曲。
  南曲出身的董小宛命运多舛,流落到了京师,自然只能投奔八大胡同中的清吟小班作为立足之地了。
  董小宛的新家在胭脂胡同临街的一处幽静的院落里,这里离重楼竣峨的皇宫仅一街之隔,却是两重天。每当入夜时分,当紫禁城各个宫门前宫灯高悬时,胭脂胡同两侧的朱阁翠楼的角门前,也挑出了一对对朱纱粉灯,阵阵绿竹弦管,妙曼清音,伴着随风摇曳的纱灯,使这个透迄幽深的小巷变得五光十色多姿多彩起来。
  从一幢小巧的楼房里传出了叮噹的琵琶声,一曲哀怨的《飘零怨》从楼上半掩着的窗户里悠然飘来:“侑洒承欢,豪筵彻夜;歌扇舞衣,消磨无价;似这般飞逝了少女年华,咨嗟!谁怜我禁闺巷永,横塘路赊。蓦传呼:少年客乍到寡家,未必竟终身有托,祸福凭他。算来身世总飘零,思忖也心魂惊怕。罢!罢!罢!只恐宿缘注定,无错无差。”
  琴声嘎然而止,接着传出一阵女子急促的咳嗽声。
  “小宛,天寒夜冷,你身子单薄,不如早些歇了吧?”
  “王姨娘,小宛虽然命苦,可偏遇上了你这么好心肠的姨娘。想来小宛在此也住了两个月了,总不能白吃白喝您的呀。今儿晚上,小宛准备应客了,所以才练练嗓子。”
  “哎哟我的儿,姨娘可不愿你受任何委屈呀。眼下这生意虽不景气,可一日三餐的姨娘暂时也还能供得起,姨娘早就知道,除非你不开口,一开口这胭脂巷就会车水马龙,热闹起来!”王姨娘乐得眯缝着眼睛,扭着胖胖的身子给董小宛披了件袍子。董小宛哪里知道,当初她千方百计逃脱虎口——五省经略洪承畴的宅邸时,洪夫人便暗中与王姨娘谈妥了价钱,董小宛其实是被卖到了胭脂巷,她是脱离了虎口又掉进了狼窝!
  昨天从慈善寺进香回来,董小宛内心的忧伤暂时得到了抚慰。她也明白自己这身不由己的处境,连死都不能如愿哪。大哭了一场之后,董小宛重新振作了起来,强打着精神,淡施脂粉,决意就在这陌生的烟花柳巷中聊度余生了。她不愿意回金陵,此刻她也没有办法回去,只要她一出门,王姨娘总是派四个五大三粗的男仆跟着,无论是拜佛进香还是去花市书肆,她都不可能一人独行。她还是一只宠中的鸟儿!
  “王姨娘,你下去吧,有客人来只管招呼一声。”
  “好,好,姨娘让厨娘给你弄碗汤园吃,暖暖身子,也润润嗓子。”
  王姨娘乐得屁颠颠地下楼去了,董小宛怔怔地坐着,忽然一声呼唤,“冒郎……”扑倒在床上。
  往事不堪回首!已经脱籍从良的董小宛与心仪已久的冒辟疆比翼双飞,共结连理,可这好时光却只持续了几年的光景!
  董小宛和如皋才子冒辟疆也称是好事多磨了。起初,董小宛从姐妹们中听说冒公子的人品如何,才华又怎样,便暗暗动了真情。加之南曲名妓陈圆圆曾经与冒辟疆订下了终身却被棒打鸳鸯散,董小宛对冒辟疆更加痴情了。想想,圆圆姐能一见倾心的人,准错不了。可是董小宛因为生性倔强,而得罪了秦淮河畔的地痞无赖,不得已连夜避祸吴江,从而与冒辟疆失之交臂,直至半年后两人才见面。
  端午节后,冒辟疆备了盘缠,带着书憧,一路风樯快马直奔苏州,安顿下来之后,便按图索骥寻访董小宛。正赶上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生日,苏州阀门外沿山塘河至荷花荡一带热闹非凡,城内士女儒生竞相而出,山塘河里,楼船画舫,笑语喧哗。绿荫丛中,小石桥下,不时走过成群结队任意游冶的红男绿女。舟中的人,情妆淡服;游冶子弟,轻歌鼓吹。冒辟疆触景生情,随口吟道:
  
  吴中白莲洛中栽,
  莫恋江南花懒开,
  万里携归知尔否?
  红蕉朱颜不将来。

  过了彩云桥,只见山塘河边浓荫之中座落着一处小楼,四周曲径通幽,绿树莲塘,景色十分幽雅恬静。冒辟疆收起了折扇,正要举手拍门,却见门上贴着一副字体娟秀的对联,上写道:“宛平晓月沉,君山碧玉浮。”联中既写明了胜地风景,又暗涵着董小宛的芳名。冒辟疆心里一阵狂喜:苍天不负有心人,冒襄我三访半塘,总算找到了小宛的住处,但不知她近来可好,是否别来无恙?
  冒辟疆情不自禁地整理着衣衫。其实在动身之前,冒辟疆特意沐浴更衣,换上了一件淡蓝的绣满流云金霞的长衫,手持折扇,更显得风流潇洒,一副超尘绝俗的翩翩风度,有如雪松临风,亭亭玉立!
  董小宛正醉卧在床,听见如皋冒公子来了,喜从天降,醉意顿消。连忙披衣下床,也顾不上梳洗便奔下了楼。可是刚下到半楼,董小宛便停住了,她居高临下,一下子就把冒辟疆整个儿身影全部摄入了眼帘。呀,真不愧是复社中的名士,果然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当下,董小宛目不转睛地看着冒辟疆出神,而冒辟疆也在悄悄地打量着董小宛。虽说董小宛青丝未理,云鬓松疏,但她的醉态中含有一种傲气,又带着几分妩媚,联想到董小宛当筵拂袖、不事权贵的倔强性格,冒辟疆不由暗赞着:好女子!果然是南曲中的佼佼者,比之陈圆圆有过之而无不及。圆圆……唉,怎么这节骨眼儿上想起了她?可怜的女子,虽说现在成了吴三桂的宠姬,但不知她过得如意不如意。自己一介书生,无权无势,连心爱的女子也无力保护,唉!但愿,此番能与小宛姑娘朝夕相伴,永不分离!
  “冒公子万福,请恕小宛失迎之罪。”
  董小宛微露皓齿,向冒辟疆道了万福,微微低下了头,一副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
  冒辟疆收回了思绪连忙抱拳还礼:“今日得见芳卿,乃冒某三生有幸。小宛,你让冒襄找得好苦啊!”
  一声深情的呼唤,两双情意交融的眼睛。两人一个是有援琴之挑,一个是无投校之拒,“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纵有千言万语,也无须多说,四目里早已充满了互相爱慕的光采……
  谁知冒辟疆与董小宛只匆匆见了一面,两天后冒辟疆便奔赴扬州、无锡等地,四处会晤复社会友,共议反清复明之大事。这一别就是三年!冬去春来,年复一年,董小宛晨占鹊喜,夕卜灯花,闭门不出,一心一意盼着冒辟疆早日归来,以脱风尘,偕归如皋故园。可董小宛望穿了秋水,冒辟疆仍是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并不是冒辟疆冒公子无情无义,而是他们遭逢这个动荡的乱世,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难以预料呀!
  董小宛万般无奈,悄悄打点了行装,从苏州又回到了南京,投奔柳如是、钱谦益夫妇,暂时住在桃叶渡的一所寓馆里,苦苦等待冒辟疆。
  在冒辟疆复社里的一班朋友和柳如是秦淮要好姐妹的努力下,冒辟疆与董小宛终于再次相会。悲喜交集的董小宛已经弱不禁风,再也受不了这许多的相思和颠簸之苦了,冒辟疆心中惭愧不已,终于决定与董小宛在桃叶渡定下终身,然后夫妻二人偕归如皋归隐田园。正是中秋佳节,朋友们借桃叶渡河亭上的画肪设宴,庆贺冒、董二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看着月色中柳如是的鬓影钗光,再看看一头银发的“风流主教”钱谦益;想想远在京城的顾横波与老夫子龚鼎孳,还有远在滇中被称为陈娘娘的陈圆圆与粗俗的武夫吴三桂……董小宛觉得自己在南曲姐妹中应该是最最幸福的人了,她与冒辟疆,心心相印年纪又悬殊不大,不像如是姐姐和横渡姐姐她们那样,嫁的是花甲老人,虽说自己为偏房,但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于是,容光焕发的董小宛轻舒玉喉,唱起了一首情意绵绵的曲子,来表达她心里的感受:“彩袖殷情捧玉钟,今宵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地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如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春去秋来,天气愈来愈凉,人心也愈来愈冷了。唉,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呀。且说当初钱侍郎钱谦益与龚尚书龚鼎孳等复社老夫子迎降清朝的时候,原想是位登台辅,名动公卿,却不料他二人先后只做了一两年的侍郎和尚书,不久就被鼎革解职,身上还背了个骂名,龚鼎率在北京做起了寓公,而钱谦益本想不问政事饮酒自娱以消磨时光,却禁不住关心国事的柳如是的再三劝说,终于拖者老迈之身,奔波于南京、常州等地,与有志复明之志来往密切,并为郑成功进攻南京作暗中准备。此时的钱氏夫妇已从当年的含情儿女变成了复国英雄,而士人尤其是柳如是对老夫子在当年“乙西之变”中的折节行为也基本谅解了。只是岁月不饶人,虽然门生故旧都尊钱谦益一声“虞山宗伯”,但这两朝领袖的名声,终究留着痕迹。年近八旬的钱谦益因感而愤,因愤而悔,这老境也益发困窘了。年近不惑的柳如是眼见得债台高筑,只得一次次地变卖手饰和以前收藏着的古董字画聊以度日了,真想不到往日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钱老夫子的日子也会这样落魄!
  其实,如皋的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生活也充满了艰辛与磨难。冒府在如皋原为大户人家,其中的水绘园内有寒碧堂、湘中阁、枕烟亭、碧落庐等十余处亭台楼阁,乃当地名园,是居家消遣之佳地。成亲之后的董小宛就住在水绘园里,着实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与冒辟疆研读诗文,形影不离,恩恩爱爱,冒府上下对这个脱籍从良的女子也极为友善。可是好景不长,自弘光政权灭亡之后,清兵铁蹄南下,南京、杭州、合肥、江西、福建、江浙都落入了鞑子之手,全为清朝所有,只有附近州县,如太湖、英霍山等偏僻之地以及云贵一带,还有聚众抗清,不肯剃发的。满清鞑子兵四处搜刮,见了江南美女更是非夺即抢,可怜这些粉装玉琢、锦簇花团的弱女子,落花误主,大半被清军掳掠去了。
  心惊胆战的董小宛与冒辟疆只得收拾起家中细软,四处躲避。可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处处兵荒马乱,盗贼蜂起,劫财掠物,杀人如麻,冒府全家老少数十口人屡遭劫难,细软珍玩也丢尽殆尽。万般无奈之中,一家人又悄悄回到了如皋,此时的冒府早已被毁坏得凋零不堪了。
  面对窗外的潇潇秋雨,愁肠百结的董小宛擦去了琵琶上的灰尘,弹唱起李煜的《浪淘沙》:“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董小宛哀怨地弹唱着,当她再次弹到“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时候,“咔嚓”一声,琴弦断了!她怔怔地看着断弦,心里一酸,泪水悄然滑落。
  “无耻,真是无耻之徒!”冒辟疆大气嚷嚷着从外面进来了,一脚将本已摇晃的门板踢得嘭嘭直响。
  “又出什么事了?”董小宛吓了一跳,连忙揩去脸上的泪痕。
  “堂堂经略使洪承畴,口口声声宁死不降,可是与那清朝皇后睡了一夜之后,筋骨全散了,剃发称臣乖乖地成了鞑子的奴才!这还不说,现如今他穿着那个风流小皇帝赐给他的顶戴花翎和黄马褂,到江浙湖广做什么五省经略来了。真是无耻,无耻之极呀!”
  “哦,”董小宛轻叹一声:“冒郎,人各有志,那钱老爷和龚老爷不也都做了北朝的大官了吗?生死关头,这样的行径,真不如我们女子了。如是姐姐嫁了钱老爷真是不如愿啊。”
  “钱先生不是已经后悔了吗?可怜七八十岁的老人了还四处奔走呼号,也真难为他了。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唉,”冒辟疆长叹了一声,跌坐在床上,他面容瘦削,鬓角已出现了白发。“满洲衣帽满洲头,满面威风满面羞。满眼于戈满眼泪,满腔忠愤满腔愁。这可恶的辫子,拖在脑后,不三不四的,真恨不得一刀剪了去!”
  “冒郎,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你这辫子一剪不要紧,府里上下老小数十口人可就要遭殃了。”
  “可你知道吗?洪承畴那老色鬼一到江浙便广选美女,说是要找几个当年南曲的名妓好好享受一番,这,怎不令我担心和气愤?”
  “真有此事!”董小宛心里一沉,脸色变得煞白。呆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说道:“冒郎,你我相伴几年了,无主落花一般的小宛,如今终于有了可心的归宿,就是吃糠吞菜小宛也不会变心的。再说,这两年,小宛随冒郎四处颠簸,面色蜡黄,体似枯柴,十指焦干,早已是个黄脸婆娘了,即使洪承畴那老贼看见了我,也不会动心的。”其实董小宛是在安慰着手足无措、动不动就大发雷霆的冒辟疆。人虽然瘦了也黑了些,但天生丽质的董小宛自有一种冰清玉洁冷艳高贵的美,这种美是衣衫打扮不出来的,因此冒辟疆郁郁寡欢,唯恐有朝一日董小宛会像陈圆圆那样,落入歹人之手而突然下落不明。但,这种担忧冒辟疆只是深埋在心里,有时候他真恨自己是个手无束鸡之力的一介书生!
  “冒郎,说起来,从前的秦淮姐妹,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富贵的要算如是和横渡姐姐,节烈的要算马婉芳和葛惠芳二人,卞玉京蝉蜕而去,也是有数人物,只是香君和妥娘二人已遁入了空门,倒算小宛我有了真正的归宿,你应该高兴才是呀。不如你我一起去夫子庙拜佛吧,求菩萨保佑。”
  “也罢,咱们快去快回,免得节外生枝。”
  就在夫子庙,冒辟疆和董小宛巧遇来夫子庙做道场的湖州(今浙江吴兴)报恩寺的高僧玉林诱。施了银钱之后,董小宛求得一签请老和尚解释。
  瘦小的玉林诱看着在人群中被挤得面色通红的董小宛,睁大了一双小眼:“女施主休怪贫僧唐突,你求的是中下签。说起来,你的一生有大起大落,最终能大富大贵,只是好景不长。”
  “大师,请直言相告。”董小宛的心里嘭嘭跳了起来。这时,冒辟疆被挤到了外边。这个书生因见前来求签问卦的太多是妇人,不好意思往里挤,所以渐渐地就退到了一旁去了。
  玉林诱合掌当胸,不慌不忙地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之后,定定地看着董小宛:“女施主,你两眉间的这粒朱砂痣,名之日‘二龙抢珠’,艳则艳矣,只是祸福实难预料,不如依贫僧之言,归入佛门吧,也许能逃过眼前这一劫。”
  “可是大师,民女已是有夫之妇了,怎忍心抛下夫君呢?”董小宛心中焦急,一时没了主意。
  “既是如此,那就随缘吧。阿弥陀佛!”玉林琇十分无奈地连连摇头,神情颇为古怪。
  结果,在回家的路上,董小宛果真被歹人抢了去!果真自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可怜的冒辟疆几乎在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不到半日,终于郁郁成疾,卧床不起了!
  董小宛果然被老贼洪承畴派人掳了去!在官场上春风得意的洪承畴身为钦定五省经略,在江南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眼见得当年秦淮名妓均已名花有主,心里急得抓耳挠腮,坐卧不安。算来算去,柳如是们已是半老徐娘,想来没多大味道了,而李香君等又已循入空门,只有稍微年轻的董小宛还算称心。果然,被掳入洪府的董小宛被迫换上了鲜光的衣裙之后,令洪承畴垂涎三尺,这果真是个美色倾城的人儿!
  怎奈,董小宛严辞拒绝洪承畴的威迫,不惜以死相抗,竟以头撞墙,弄得满脸是血!洪承畴恼羞成怒,但却不愿就此放了已到嘴边的肥肉,干脆派人将董小宛悄悄送进了北京的家中,期望董小宛能慢慢地回心转意。
  身不由已的董小宛在京城的洪府一住就是一年多,终于她借机说通了洪夫人。洪夫人巴不得将这个眼中钉送得远远的,但趁洪承畴在南方,自作主张将董小宛卖到八大胡同里的胭脂巷。
  小宛的新主人王姨娘是个势利的人,她知道董小宛迟早会给她的生意带来好处,所以每日只管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并不敢过分强迫董小宛。直到董小宛听说冒辟疆身患重病已经去世的消息之后(这只是误传,其实冒辟疆活到了康熙年间,高寿八十二岁!),才打消了回南方的念头。
  每每想起自己飘花零叶的身世,董小宛都会悲从心来。今晚,不知为什么,董小宛想哭又想唱,她揉着红肿的眼睛,重又拿起了琵琶哀而不怨的《兰陵王》——
  
  “柳荫直,烟里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容,龙亭路,去年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篙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侧恨堆积,渐别浦索回,津堆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谢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半,似梦里,泪暗滴!”

  董小宛含泪弹罢,仰首窗外,但见惨白的天空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树林和房檐上已是一片洁白。这北国的冬夜,真是冷清难耐呀。楼下传来了一阵说话声,董小宛听出那是王姨娘正用柔媚的声音在与人搭腔。
  “真的来客人了?”董小宛一怔,呆呆地立在窗前,果然楼下站着好几个人,提着灯笼,好像还有一抬轿子。唉,也许是自己的歌声被过客听见了?这生不如死的生活何时是个头?倒不如……董小宛不是没想过死,但她总是有些不甘心。尽管她已经一次次品尝到了人生的悲苦和生死离别的痛苦,但她对人生还有着眷恋,毕竟她才二十七、八岁呀,难道就没有资格享受人生吗?听说顾横波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很舒心,有龚大人宠着,又是朝中的诰命夫人,锦衣玉食,夜夜笙歌,仆役成群,这些,董小宛并不羡慕,她很为横波姐姐庆幸,庆幸她找到了一个好人。但董小宛却不想去找顾横波,虽说当年她们情同姐妹,可星转斗移,落魄的董小宛是绝不愿再遇上以前的朋友了,除非,她能扬眉吐气,重新做人,可,这可能吗?
  “小宛姑娘,快快梳妆,楼下来了几位有钱的主儿,指名要见我的儿……”王氏颠着小脚咚咚地扭上了楼。与一般鸨妈一样,这会子她的一双小眼睛里闪出的是一股谄媚而又热烈的精光。“哎哟,我的儿,瞧你这双眼睛,桃子似的,真让姨娘儿疼哟。来来,姨娘给你敷些粉,这头发也有些乱了。”
  楼梯上又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董小宛有些急了,推开了王氏干枯的手:“来的是什么人?烦您去告诉他们,本姑娘这会儿心情不好,不想唱了!”
  “哟,这话说的!客人都已经来了,那白花花的银子都摆在桌子上了,我的儿,好歹你就唱一曲吧,啊?”
  楼梯上的脚步似乎停住了,随即传来了一男子温柔的声音:“王姨娘,如果小宛姑娘不愿意唱,那我改日再来吧。”
  王氏急了,到手的银子还能再让它飞了?慌得她一手拉着董小宛急急来到了楼梯口:“这位大爷,既然来了就上来坐坐嘛,我们小宛知书达理的想来不会怠慢您的。快说呀,小宛。”王氏又压低了声音用力掐着董小宛的手背。
  “请……请这位公子上楼坐坐吧。”董小宛怯怯地说着,抬眼朝下看去。楼梯间的灯光不是很亮,可董小宛却看出此人非同寻常,他的衣帽色彩虽不是十分华贵,但看得出都是极上乘的质料,而且他的举止谈吐也很儒雅大方,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就像黑夜中的北斗,怎么那么亮?
  董小宛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她与冒辟疆初次见面的情形之中。这人看来比冒公子要年轻得多,一把修整得很漂亮的胡须并不能增加他的年纪。董小宛觉得奇怪,对这年轻而华贵的客人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你!”终于看清楚了,也想起来了,这个年轻人便是昨日在慈善寺中遇到的人!
  王氏和使女忙不迭地拧亮了纱灯,又端来了香茗和茶点,把来客让进了楼上的客厅里,然后便悄悄下了楼。
  来人端起茶盅,四下观望着,只见四壁挂着名人字画,书架上玉轴牙签陈列得井井有条,多宝橱里陈放着珍奇古玩,琳琅满目。来客的视线被一只晶亮精致的炉鼎吸引住了,脱口而出:“这正是那只宣德炉吧?”
  董小宛心里一喜:来客好眼力,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宝贝。“正是,小宛前些日子在报恩寺外的古玩店里购得的。”
  “妙,妙哇!”来客抚掌笑道:“那一日我恰巧也去了那间铺子,也看中了这只铜鼎,可掌柜的却说这鼎已经名花有主了。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故而我只得放弃了,想不到买主就是宛君呀。”
  董小宛的脸上现出了久违的笑容,左边隐隐现出一个酒窝。无疑,来客的言谈举止赢得了她的好感,他既儒雅又有气质,还有学识,卓而不群,倘若他也是一位复社中人,董小宛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的,这并不意味着见异思迁和对冒辟疆的背叛,如果,冒辟疆还活着,董小宛是绝不会对另外任何一个男人再动真情的。
  来客紧紧盯着董小宛光洁的面庞,那眉心的一粒朱砂痣,那脸颊上的小酒窝,那张红润的嘴辱……天神,她怎么这么美呀!她的美不仅在于她如花的容颜和娇美的身姿,她的美更在于她那从容优雅的气度,还有她那双丹凤眼,本应是充满笑意的,但此时却隐约含着些忧伤。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呀,江南名技,难怪叔王多锋一下江南就被江南女子迷倒了!
  “小宛……你,我……”来容忽然变得局促起来,面颊像火烧得一样红——也许是纱灯映的?话说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了,是的,他该怎样开口呢?
  董小宛也吓了一跳,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来客那异样的目光,火辣辣的,毫无顾忌。“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位公子不是要听曲子吗?小宛就为您献上一曲吧。”毕竟成熟了许多,董小宛迅速恢复了常态,避开了对方那灼热的目光,伸手从窗前的几案上拿起了琵琶。
  “我……我要你跟我回宫去,我要你跟我在一起。”来容忽然勇敢起来,伸手抓住了董小宛的手,用力摇着。
  “回……宫?”董小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
  “小宛,你千万不要紧张,我……我会对你好的,请相信我!来,坐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来人将董小宛按在椅子里,一手仍旧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撩开了衣襟。
  “是……是皇上?奴婢不知,罪该——”
  “眼下没有别人,不必行什么礼,其实我额娘喊我福临,你也这样喊我好吗?”福临微笑着用手按住了董小宛的嘴唇,贴在她耳边悄声说道。一股子热气弄得董小宛脖根子痒痒的,她只觉得浑身酥软,动弹不得,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小宛,朕知道你心里很苦,也知道你这些年来的不幸遭遇。洪承畴那老杂毛,等他回京朕不会放过他!”福临轻轻拍着董小宛的肩膀,恨恨地说着。提起洪承畴,福临真是又气又恨,自从知道了当年他与母后曾有过的那档子事以后,福临每次看见洪承畴就觉得不顺眼。这老家伙果真是色胆包天,又动起歹心打起了小宛的主意,幸亏……
  眼前的这一切,已经把董小宛惊呆了!她万万没料到当今天子以万乘之尊居然微服乔装,逛到八大胡同来了!照一般的道理,不说是当今皇帝,就是达官显贵光顾这烟花柳巷,那也是喜从天降呀。可董小宛毕竟是董小宛,恃才做物生性倔强的她突然清醒了过来:很显然,这大清皇帝也是个风流荒淫的人,决不能相信他的话。今晚,风流皇帝闯到这里,这到底是祸还是福?
  想到这里,董小宛抬起头目光里充满了蔑视:“陛下很会享乐呀,放着国家大事不闻不问,跑到了这胭脂胡同,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你可是一片真情呀。”福临惊讶地扬起了浓眉。
  “陛下的后宫佳丽如云,又何必嘲讽小宛这蒲柳贱躯呢?请陛下自重自爱!还有,你就不怕小宛会对你不利吗?”董小宛说完朝几案上看去,那里一只小竹筐里放着些针头线脑,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你不会,你不会这样对朕的!朕对你一见钟情,千辛万苦打听到你的住处,趁着天黑出了西华门。难道,你就这样对朕吗?”福临忽然用力扳过董小宛的肩膀,声音中充满了苦涩和悲哀:“不错,朕的后宫有嫔妃无数,但有许多妃子朕根本就没碰过,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不用说她们,连正宫皇后朕都懒得理会!实说吧,朕当初亲政不久,就废了第一个皇后,这会儿朕又想废第二个皇后了。她们,全是额娘给我选的,我喜欢的人额娘不同意,额娘喜欢的我又不愿意。至于乌云珠,不错,朕一度对她很痴迷,可入了宫她怎么就变得那么庸俗和无知了呢?整天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朕一见心里就恼火!整个后宫,根本就没有一个朕真正喜欢的人!你明白了吧,啊?”
  董小宛再一次惊呆了!她万万想不到这位少年天子竟张口就把宫闱之事全盘给抖落了出来。看着福临那万分痛苦的目光,董小宛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咚咚咚咚”,王氏扭着小脚慌慌张张跑了上来:“小宛,你可不能得罪这位大爷哟。大爷,老身给您陪不是了,求您多担待些呀。”
  “姨娘,这里没你的事,退下去吧。”
  “陛下,时辰不早了,请您回宫吧。”董小宛借机站了起来。
  “要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朕?来吧,你就用这剪刀对准朕的胸口扎下去,看看朕的血是不是热的!”福临赌气拿起了剪刀,一手撕开了皮马夹。
  “不要!”董小宛惊呼一声扑上前去,双手抱住了福临握剪刀的那只手:“陛下,你身为一国之君,岂能以万尊之躯开这种玩笑?出师未捷身前死,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福临嘻嘻一笑,扔掉剪刀紧紧抱住了董小宛:“你们汉人怎么说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朕若为你而死,一点也不会后悔的。”
  “可是,你这么做一点也不值呀。”董小宛竭力挣脱着,一脸的严肃:“小宛生来不事权贵,更不会为了你这位大清天子而卑躬屈膝。皇上,你若是位明君,就应该立即回去,此后再不要来这烟花之地!前朝是怎么亡国的,陛下不会不知道吧?”
  “唉,朕这会儿不想与你谈什么政事!”
  福临没辄,垂头丧气地跌坐在椅子里,嘴里咕哝着:“朕今晚就在此坐一夜,等明天一早退了朝,朕还来,天天来,夜夜如此。”
  董小宛皱起了眉头,果真是这样,到底怎么捱过今夜呢?
  “皇上若想寻花问柳可走错了地方!”董小宛心里一急声音也高了起来。“小宛虽是风尘中人,但却不卖身,请便!”说罢董小宛一扭头走进了里间自己的闺房,忽然觉得这样很不妥,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慌的又转过身来,没想到福临已经跟着进来了!
  “嗯,好雅致!”福临没事似地四处打量着。只见朝外是一张香梨大雕花床,一对金钩挂起粉色罗帐,两床锦被叠放在正中,一只绣花软枕横放在锦被上。床前临窗处放着一张妆台,摆着几只锦盒和一把象牙柄宫扇,还有一函书籍。两边壁上挂着字画,一幅是元代吴镇的《风竹》一幅是明代唐伯虎的《雨竹》,一张小巧的香梨朵几上,放着一只彩绘陶熏炉,轻烟缕缕,满室芳香。
  “这就是你的闺房?倒像是个书房,小巧而雅致,妙,妙!”福临兴致勃勃打开了话匣子:“等你进了宫,你一定会喜欢朕的大书房,就在乾清宫的大殿里,左、中、右三面墙摆着几十架书橱书柜,诸子百家、经书史书无一不备。对了,书橱之间的夹板上,还摆满了无数古玩珍品,什么商彝周鼎、晋窑宣炉、古砚古墨,至于印章画卷,名人字画就更多了——”福临掰着手指如数家珍,无意中却发现董小宛倚窗站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便打住了。
  “朕,就这么令你讨厌吗?跟你说说话不行吗?”福临今晚的脾气出奇地好,一直不恼不怒的,董小宛好说歹说,该说的都说了,可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若是平常,有几个董小宛也早该死了,她还能再说什么?
  “你简直是——无赖!”
  “你在骂朕?像吗?朕乃真龙天子,堂堂大清国皇帝,你怎么敢……算了,只要你愿意爱怎么骂就怎么骂,朕都认了,朕反正是栽在你手里了,只好自认倒霉了。”福临嘴一撇,索性倚在了几案旁。这闺房里只有一张圆凳,再就是床了,他虽然腿站得有些酸,可也不能就坐下去呀,再说,她还正在气头上,怎么着也得拿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来呀。
  董小宛哭笑不得。怎么就偏偏遇上这么个痴情的皇帝?她眉毛抬了抬,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嘴角一弯,想笑又竭力忍住了,依旧倚窗站着。
  “好,好,就这么站着别动!朕知道你喜欢收藏名人字画,肤就画个人儿给你看看!”福临像个顽皮的孩子,对着董小宛挤着眼睛,然后走了出去,不多时端着笔墨砚台又走了进来。他嘴里咕哝着:“不行,这儿案小了些,还是放在外间的桌子上画吧。”又朝董小宛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不要动噢,呆会画好了就喊你来看。”又咚咚出去了。
  “真是个大孩子。”董小宛无可奈何地一笑,纵然她经验再多,阅历再广,碰上这么个难缠的主儿,她也是束手无策了。也许他对自己是真心,否则他怎么能够如此低声下气的呢?他可不是普通人啊,天哪,他是当朝的皇帝!我董小宛若随他入了宫,不就成了皇妃了吗?不,不,绝不可能!我与他,分明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是满人,我是汉人,他是皇帝,我是歌妓。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中间的悬殊也太大了,简直是无法逾越啊!
  董小宛胡乱想着,竟被自己的想法羞红了脸。恰在这时,福临已经在外室喊了起来:“小宛,快过来看看,像不像?”
  “哦!这是我吗?”董小宛举止出来,立即被桌上画的人儿所吸引,那略微斜点的发髻,那眉间的一粒小痣,还有,笑靥如花的脸上隐约可见一个小酒窝……
  “扑哧?”董小宛终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福临更是喜笑颜开:“小宛,你终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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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39
41.一见倾心尽改荡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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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汉家的烟花女子,破天荒地成了大清后宫的堂堂皇贵妃。大概连顺治也怕引起朝野非议,特地领下大赦天下的恩诏。亡国亡家的大汉男儿,如果知道自己是因此捡了一条命,心里该作如何想呢……

  坤宁宫里,几名主位娘娘正依次来向皇后请安。皇后病后初愈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正横躺在临窗下的美人榻上,一名宫女正用一对美人拳为她轻轻地捶着腿。窗外春光明媚,盛开的玉兰花把浓浓的香气洒进了殿里,沁人心扉。对面是一铺长炕,静妃。康妃、淑惠妃,还有董鄂妃乌云珠都在陪着皇后聊天儿,当然,这热闹的地方少不了孔四贞。
  “皇后姐姐,让小妹给你擦些胭脂吧,你的气色不太好。”孔四贞说着打开了皇后的锦盒。
  “得了吧四贞妹妹。”淑惠妃一撇小嘴:“整天舞刀弄枪的,要说教我们几套拳脚还差不多,涂脂抹粉的你就不在行了。瞧瞧,这下巴颌上还有一块白粉没涂开呢。还说天天跟着豫王福晋学化妆,啧啧,倒不如不学的好。”
  “唉,没办法,我总是笨手笨脚的。咱们一会儿去承乾宫吧,小宛姐姐的手可巧了。”
  “哼,你倒是嘴够甜的,随便什么人都是你姐姐?可谁忘了自家的身份?怎么着也是格格,干什么低声下气地去喊她?”静妃两片薄薄的嘴唇一撇,说得孔四贞直伸舌头。虽然被贬低了身份,可这张嘴依旧不饶人,这就是本性吧。
  姐妹们一时无语。承乾宫的那个新主子董小宛如今又成了她们共同的敌人。她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妃子们怎么也想不通,凭她董小宛的卑贱出身和下贱的身份也能当上皇贵妃?皇贵妃在后宫可是仅次于正宫皇后娘娘的主子呀,这个位子康妃没得到,生了四皇子的董鄂妃乌云珠也没有得到,这公平吗?
  一阵悠扬的琴声伴着花香飘过了宫墙,透进了坤宁宫的帘墙。热闹的谈笑声倏然中止,坤宁宫里一时竟鸦雀无声,死一样的寂静!“啪!”淑惠妃一挥手打翻茶几上的茶碗,她的眼中迸出了凶狠之光:“岂有此理?我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咱们找太后评理去?”
  “坐下!”皇后拿一双颇为恼怒的眼睛盯着妹妹淑妃:“论辈分,承乾宫的比你高,不要坏了宫里的规矩,自讨没趣!”
  “姐姐!我真为你伤心!如今皇上一天到晚守在承前宫,你就不觉得心寒吗?哼,拿个蛮女当宝贝,又是那种下贱的出身,这分明是往咱们科尔沁公主的脸上抹黑嘛。”
  “我也就罢了,再不过一辈子当贵人居深宫,一辈子见不着皇上的面儿。”田贵人叹了口气。虽说此时除了她而外,来的都是各宫里的主位娘娘,但田贵人一向嘴甜腿又勤快,很能讨各位主子的好,所以这种场合也少不了她的。
  “皇后娘娘,淑惠妃娘娘,还有佟娘和董娘娘,你们都是有位份的,我真为你们抱不平哪。”
  “本以为我生下了四阿哥,皇上对我能回心转意,可……”董鄂氏长叹一声,眼圈红了。
  “别那么天真了,妹妹。”康妃拍着乌云珠的手,劝慰着:
  “当初我生三阿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都说母以子贵,可皇上的心性太难估摸了,得陇望蜀,你也不要太痴情了。”康妃的声音有些苦涩,当初皇上痴恋着乌云珠,闹得宫里鸡犬不宁,她康妃不是曾对这个乌云珠恨得咬牙切齿吗?现在,同病相怜的命运,倒让她们摒弃前嫌,站到了一起。
  “皇贵妃的确比咱们姐妹才华过人,谦和贤仁,虽然受宠于皇上,但却不恃宠干政,连皇太后对她也无可挑剔,你们又何必唠叨个没完呢?皇上的脾气你们也都知道,这阵子政务繁杂,皇上整日呕心沥血,身边能有个体已的人抚慰着,不也是咱们姐妹的福气吗?”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说出的话来格调很高,可谁人又能明白她内心的凄苦呢?
  田贵人嘴快,愤愤说道:“可是宫里的人都说,皇上渐习汉俗,亲近汉臣,随意更改祖制,都是因为这个蛮子女人在皇上身边的过!”
  “不许胡说!”皇后瞪了田贵人一眼,可能说话用了力,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慌得小宫女忙前忙后又是喂汤水又是揉胸口,田贵人低下了头。论辈分,也只是个贵人,比正宫皇后娘娘低五级,尊卑悬殊,幸好她也是科尔沁蒙古的格格,否则只怕连她说话的份儿也没有了。
  “时辰不早了,你们回去吧。”皇后无力地摆着手,脸色因为刚刚的咳嗽变得有些潮红。
  “姐姐,你得赶紧想法子生一个阿哥才好!”趁康妃、董鄂氏先后退出的机会,淑惠妃悄悄贴在皇后耳畔说道:“如果拖在立太子之前你生个阿哥,那么立嫡不立庶,任谁生的阿哥也不能跟你比了,你这皇后的位于也就坐稳了。”
  “瞎扯什么!已经废过一个皇后了,还能再废第二个?就是皇上这么想,皇太后也不会答应的,到底咱们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的人啊。”
  皇后这话说得可没错。算算宫里现今的主位娘娘,就甭说皇太后和她自己了,淑惠娘娘、静妃娘娘、恭妃娘娘、端妃娘娘,加上大贵妃、康惠太妃,甚至还有太祖皇上的寿康太妃,不都是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家的人吗?可是,即便皇上仍让自己做中宫的主位,那又有什么意思?放在几案上的花瓶还能让他看上一眼呢,皇上什么时候正眼看过自己?连皇太后也埋怨她这个侄孙媳媳兼儿媳妇的肚子不争气,可这又怨谁呢?
  坤宁宫里一片寂静,只有隔壁那美妙的琴声在殿梁间镣绕,这声音在皇后听来是那么的刺耳,她一头扎进锦被中,胡乱扯着自己的头发,悲戚地哭泣起来。连哭,她也不敢放开声音,这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呀?
  夕阳西下,暮色渐浓。最后的几抹余晖,斜映在赤墙绿瓦上,给大内的黄昏增添了一些更加绚丽的色彩,但这种绚烂却是相当短暂的。大红宫墙里,无法领略到太阳落入西出的壮观。有的只是晚霞隐去之前的一刹那间,摧灿的火焰似乎更加光芒四射,这一刻火红的晚霞甚至比绚烂的朝霞更加美妙。
  董小宛站在承乾宫正门前的玉阶上,对着两边的落日翘首观望着。紫禁城的黄昏是非常短暂的,这会儿那一抹云霞照射在乾清宫脊顶的金色琉璃瓦上,可一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下一面金光耀眼的亮点,再一看,就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唉,阳光一消逝,大内瞬间就变得昏灰漆黑,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幕之中。董小宛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这会儿她可不愿意去看那漆黑一团的高大宫殿了,那一幢幢凌空飞翘的重檐八角,活像一只只怪兽的犄角在向你舞爪张牙,令你心惊胆战。
  “灯火小心……”,东、西两条长街照例响起了掌灯太监的吆喝声,接着一盏盏昏黄的宫灯便悬挂在各宫门口和长街上了。
  “娘娘,回吧。”宫女在一旁怯怯地说着。
  董小宛心里有所企盼,又不愿意看宫外两侧那黑黢黢的宫墙,便点着头往回走。
  “且慢!今天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黑暗中传来了福临那温柔的声音,董小宛心里一热,忙迎上前来。
  淡淡的灯光下,董小宛穿着宫中常服,松松挽就的飞燕髻,只簪了一只闪光的玉簪,藕荷色妆花缎子衣裙外面,套着一件长长的银红色绣花马甲。她的衣着几乎没有佩带什么华丽的饰物,却依旧绰约多姿,淡雅天成,若仙人一般。
  福临嘻嘻一笑,挽住了董小宛的手臂:“总不能每天都站在这玉阶上等朕吧?转眼已到了秋天,太阳落山之后,风冷露寒,倘若受了风寒可怎么办?都说朕是痴情天子,其实小宛你,比朕还痴情呢。”
  “没有哇,妾妃只是想看看紫禁城的落日。一转眼,太阳就落下去了,天黑得真快呀,这会儿宫外的天色应该还放亮呢。”
  “觉得无聊烦闷了吗?等朕忙完了手边的这些事,带你到南苑去散散心。”
  俩人依偎着,窃窃私语,并肩回到寝殿正间,门外一班子宫女太监们只侍立两旁等候吩咐,没有娘娘的呼唤他们可不敢擅自入内。
  “瞧瞧,皇上和贵妃娘娘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啊。”一个小宫女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了羡慕。
  “死丫头片子,闭上你的臭嘴!”吴良辅朝宫女狠狠地呵斥着:“找死呀,刚才的话若是让坤宁宫的皇后娘娘听见了,有你的好儿吗?”
  “奴婢再也不敢了,谢吴爷关照。”
  “走走,咱们也用不着都在这儿呆傻着,有贵妃娘娘的伺候,咱也落得个清闲。丫头,爷想到你屋里去喝碗热茶,有吗?”
  小宫女忽闪着大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走吧,吴爷这是看上了你啦,别不知好歹。”黑暗中,小宫女被吴良辅连拉带扯地带走了。
  御膳房的太监摆好了酒膳便侧立一旁,福临坐在那张宽大的七宝雕龙御榻上却皱起了眉头。
  “奴才给万岁爷报膳食名儿了!”御膳房的当值首领太监躬着腰细声细气地说着:“大碗菜两品:燕窝‘福’字三鲜肥鸡,燕窝‘禄’字金银鸭;中碗菜四品:攒丝鸽蛋、溜鸭条、溜鲜虾、烩三鲜;碟菜四品:肉丝炒鸡蛋、什锦鸡丝、肉片炒翅子……”
  “行了,还不是老一套。这只是晚点(小吃)嘛,非得摆这一桌子,看都看够了,哪里还有什么胃口?撤了吧。”
  “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不中用,求万岁爷开恩哪。”老太监吓得趴在地上直打哆嗦。
  “又没说罚字,开什么恩哪?烦不烦?退下!”福临靠在御榻上,眯缝着眼睛,一副疲惫倦怠的样子。
  “陛下,好歹总得吃点儿呀,臣妾给您盛一小碗燕窝八仙汤尝尝?”董小宛伸手去拿勺子,却被福临轻轻地按住了:“秀色可餐,真是秀色可餐哪,有你在这里,什么美味佳肴朕也咽不下去。”
  董小宛也斜着福临,故意皱起了眉头:“陛下,求您别闹了。要不臣妾去弄几样小吃给您尝尝?”
  “本来嘛,知道朕爱吃什么,却故意不端出来。快点快点,今天又给朕做了什么好吃的?”福临冲董小宛一乐,顽皮地睐着眼睛。
  董小宛抿嘴儿一乐,起身从隔壁端来了一只大托盘,摆上了几道小菜,还有两只带盖的大碗和两碟点心。
  “陛下,这碗里盛的是燕窝冬笋乌鸡参汤,十分滋补,臣妾煨了两个时辰呢,您可得多喝些。”董小宛打开一只大盖碗,用勺子轻轻荡去上面的浮油,勺了大半碗清汤,小心翼翼地捧到了福临面前。
  “嗯,很清淡。”福临边吹边喝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碗,学着董小宛的样子也给她盛了一碗:“喏,你也喝一些。朕看你似乎比入宫前还瘦呢。快坐呀。”
  董小宛深情地看着福临,柔声说道:“陛下的爱意妾妃心领了。只是妾身不能坏了宫里的规矩,省得她们在背后说闲话对陛下您不利。”
  “是谁在背后乱嚼舌头?康妃还是静妃?一个个小肚鸡肠,一天到晚想法子搬弄是非,真是无聊之至!”
  董小宛说漏了嘴,连忙说道:“不是!陛下,是妾妃自己多心了,臣妃喝了这汤就是了。”
  “不好!寻常百姓人家夫妻也是这样拘礼吗?若是这样还有什么朝夕唱随、闺房之乐?小宛,你我之间再不要行那些劳什么礼节了,烦透啦。好不容易才把你迎进了宫,若你又变得跟她们一个样,这不太令朕失望了吗?”
  董小宛一阵激动,含情脉脉看着福临,红润的嘴唇嚅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在宫内外的一片訾议声中,董小宛进入掖庭,来到了顺治身边,为了表示隆重,顺治特地为董小宛举行了隆重的册立典礼。册封之文说:“朕惟乾行翼赞,必资内职之良,坤教粥成,式重淑媛之选,爱彰彝典,特沛隆恩。咨尔董鄂氏、敏慧夙成,谦恭有度,椒诗敷秀,弘昭四法之修,兰殿承劳,允往二南王化。兹仰承懿命,立尔为皇贵妃,锡之册宝。其尚抵勤夙夜,衍庆家邦,雍和钟麟趾三样,贞肃助鸡鸣之理,钦哉!”皇文为“皇贵妃宝。”值得一提的是,在册文里,汉女董小宛入宫后成了皇上身边又一位满洲姓的董鄂妃,与前一位董鄂妃乌云殊不同,董小宛入宫后仅四个月就成了皇贵妃,在后宫里地位仅次于正宫皇后。顺治帝将原本应对后宫众多嫔妃的爱现在一古脑全集中于了董鄂贵妃一身,在众嫔妃眼中,这种专宠是比皇贵妃地位更令人艳羡之事,于是,董小宛取代了乌云珠,成了众天之的,来自内廷的压力又远甚于朝中。
  少年天子一意孤行,娶回了风尘女子为皇妃,唯恐天下人不知,特地举行了极为隆重的典礼,并特颁大赦天下恩诏。册封之日,在黎明之时,便设诏书黄案于太和殿内左侧,宗室觉罗固山额真、尚书、精奇尼哈悉(子爵),等官以下,异姓公侯伯及满汉文武有顶戴官员以上,俱着朝服,齐集午门外,外郎、谷老等俱集天安门金水桥前。由大学士觉罗巴哈纳捧取诏书,交与礼部尚书恩格德,群臣随恩格德行至金水桥前,宣诏官向群臣宣诏,将诏书刊示天下,言明“逢兹庆典,恩赦特颁”,除十恶等真正死罪及贪官衙蠹应斩者不赦外,其余死罪俱减一等,军罪以下,一律赦免;朝牢侯决重犯,减等发落;啸聚山海者,真心来归,赦免其罪……
  有清一代,大赦恩诏名目繁多,诸如祥瑞、战功、庆典。万寿节等等均有恩诏,但这一次却是因为册立皇贵妃而大赦天下。顺治帝对董小宛一见倾心,便大加思封赏赐,然而这罕有的隆恩却令本来身份就低人一等的董小宛实在难以消受!
  可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天子顺治却以为,他在这次斗争的胜利中所得到的不仅是爱情,而且还有信心和勇气以及皇上所应有的威严!于是,他洋洋得意,开始向所有反对他私生活的人宣战,册立董小宛为皇贵妃只是向母后的第一次宣战,接下来福临还要再度废后!因此,在册封大礼正式告成之后的第二十天,顺治公开下令:“太庙牌匾停书蒙古文,只书满汉文。”
  这太庙是清廷供祀祖宗神位之圣地,中殿供奉着太祖努尔哈赤和太宗皇太极的牌位(以后清帝的牌位也都供奉于此),后殿则有太祖之前的肇祖、光祖、景祖、显祖等列祖列宗及列后的牌位。由于满蒙之间的姻亲关系,尤其是清太宗皇太极的五宫后妃均是蒙古人,因而蒙古女人在大清后宫之中有不可忽视的特殊地位——满州爱新觉罗氏家族的男人们征服八方,统辖四土,那是治国打江山,蒙古的女人们尽心尽力地为他们治理着后宫,这是家。没有家何来的国?因此,在太庙的牌匾上书写蒙古文,不仅仅是一种尊宠,还是蒙古王公贵族在后宫统治地位的象征!而现在,忘恩负义的顺治竟悍然不令太庙牌匾上停书蒙文,这无疑意味着这个冲动的少年天子要结束蒙古女人在后宫中的独尊地位,这还了得?他的生母,“统两朝之养孝、极三世之尊亲”的孝庄太后能答应吗?要保住自己所依靠的蒙古王公贵族们地位与利益,便只有与儿子福临进行较量,而且这一回,孝庄太后绝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为什么?这个口口声声以孝治天下的不孝之子福临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她的心,她决定给他一些教训,不能让他小瞧了蒙古女子和蒙古人!
  董小宛深知自己在宫里的处境,虽然她贵为皇贵妃,大有取代皇后之势——清初定制,后宫之中,皇后居中宫,皇贵妃一位,皇妃二位,妃四位,嫔六位,贵人、常在、答应无定数,分居东西十二宫。而除后以外,后宫之中皇贵妃为最高封号之人。在顺治的后妃之中,除了十一年册立的蒙古科尔沁贝勒卓尔济之女(即孝庄皇太后之任孙女)博尔济吉特氏为皇后外,尚有静妃(废后)、佟妃(康妃)、贞妃、淑妃(皇后之妹)。洛妃(汉吏部左侍郎石申之女)、恭妃、董鄂妃及庶妃数名,只有董鄂氏董小宛一人是皇贵妃——虽然自幼沦落风尘,但却兰心慧质,冰清玉洁的童小宛最痛恨的就是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然而,她这一入宫恰恰成了众矢之的,势单力弱的她不得不谨小慎微,在深不可测的后宫这片土地上如履薄冰一般,提心吊胆,惶惶不安。纵然有少年天子“三千宠爱在一身”,但董小宛还是觉得孤立无援,十分惶恐,她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哀叹:自己这一步棋走错了,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运去赌明天呢?是为了向天下人证明南曲歌妓的冰魂玉魄,还是为了向世人炫耀自己身为蒲柳残絮之躯却赢得了当朝天子一往情深的眷恋?董小宛啊,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可是,每当面对少年天子顺治那纯洁无瑕的爱的目光,董小宛便忘记了一切的痛苦和忧伤。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呀,毫无掩饰的。燃烧的目光,火一般地炽热,火一般地撩人,董小宛似乎明白了,以前她与冒群疆所谓琴瑟之和,掺杂着过多的私念——她急于脱籍从良,避开歹人的纠缠,而他已有妻室,在这之前又与南曲名妓陈圆圆订下了终身。其实他与她是在朋友们的撮和下才费尽磨难走到一起的,当然,他是个好人,温柔、善良。儒雅、有才华……但这些,又怎能比上少年天子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火热的爱?就为了这纯真的爱情,董小宛才有了勇气和信心踏人了清宫,迎接着来自宫内宫外各样巨大的压力和挑战。每每想到这里,董小宛又感到欣慰和骄傲,她为自己遭遇这迟到的火辣辣的爱情而激动不已!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呢?
  顺治果然是位多情天子。自董小宛入人宫的一年多来,他们俩几乎形影不离,顺治对小宛的依恋与爱慕更是与日俱增,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渐渐地,董小宛摸透了少年天子“龙性难摆”的脾气,每每遇到顺治大发雷霆或闷闷不乐之时,董小宛总像位大姐姐似地耐心劝慰,或是为他弹唱一曲,或是一起在后花园里散心,或是亲自下厨做几道小菜,烫一壶美酒,这种有滋有味的充满了无限关爱的家庭生活、次次春风化雨般抚慰着顺治那脆弱的神经和孤僻的心田,两人之间的感情已超出了卿卿我我的小夫妻之间的情爱,他们是一对患难与共、心心相印的佳人!
  乾清宫西暖阁,宫女们悄悄侍立一边,顺治伏在御案上专心批本,董小宛则坐在后宫的暖炕上静静地刺绣。寝宫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嘀嗒的百呜钟和蜡烛芯毕剥的炸响,间或还有一两声木炭的燃烧的“噼剥”之声。这是十分温馨的生活画面。
  突然,董小宛觉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慌得她用手绢捂住了嘴——她不忍心打乱了皇上的思绪呀。
  “小宛,你怎么啦?”福临放下奏本,借着烛光端详着董小宛那略显苍白的面容。她穿的是件葱绿色的缎面长袍,面料很软亮晶晶的绣着小花,蓬松的乌发脑后挽着芙蓉髻,也不插珠花,只绾了一根翡翠簪子,既不戴钗环,也不插珠花,然而却“淡妆浓抹总相宜”,愈发显得风韵天成。福临见了更是充溢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爱怜,双手将她拥到了怀里,一旁的宫女乖乖地低下了头。
  “你近来怎么总是咳嗽?看御医了吗?不行,现在朕就给你派人去请!”
  “不要!”董小宛连忙将手绢塞到了衣襟里,莞尔一笑:“皇上,臣妾怕是扰乱了您的思考了吧?不如让臣妾到东暖阁去——”
  “也罢,朕也觉得倦了,让那些劳什子的奏折见鬼去吧,咱们正好可以清清静静地共度良宵……”福临意味深长地朝董小宛一挤眼睛。
  董小宛伸出玉手戳着福临的脑门:“一脑子的坏主意!陛下,你不是把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放在嘴边吗?那些折子都是朝廷机务怎么可以搁置不顾呢?要不,臣妾去给陛下端些参汤来提提神?”
  福临皱起了眉头:“又来了。什么御案上一点墨,民间千滴血。你呀,真成了我身边的谏臣了,赶明个儿你与朕一同上朝如何?”
  “皇上又取笑臣妾了。”董小宛头一低又想咳嗽,连忙又用手绢捂住了嘴。呀,这手绢上竟带着血丝!董小宛心里一惊:她咳嗽也有好些日子了,怎么竟咳血了?这……一时间,董小宛心乱如麻,手脚冰凉,自己若是得了痨病,可就是绝症呀!
  “小宛,你怎么啦?不高兴了!过来,朕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你听了一准高兴。”福临抬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董小宛,并没注意董小宛的慌张神色。
  “皇上有什么大喜的事情吗?快说给妾身听听。”董小宛强打精神,将手绢塞在线筐子里,慢慢起身走了过来。
  “告诉你,朕今儿个临朝时下诏,停了中宫笺表啦!”福临笑吟吟地握住了董小宛的手。“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什么?”董小宛吃了一惊,苍白的脸上骤然泛出一片红晕,她用力抓住了福临的手摇晃着:“这是真的?”
  “哼,朕猜这会子坤宁宫里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子呢。她们也太过分了,得让她们知道一点厉害?”福临自以为得意,而董小宛的脸色却已经变得煞白!
  中宫笺表,是皇后特权的象征。皇后在三大节——万寿节、元旦和冬至时,或在特殊喜庆之日,或有特殊请求,可以使用皇后之宝,直接向皇上进笺表表示致贺或提出要求,而皇上是不可以拒绝的。停了中宫笺表,就等于取消了皇后的权威,这不明摆着福临又要废后了吗?
  “皇上!”董小宛“嗵”地一声跪在福临的脚下,连连叩头:“皇上,请您收回成命,此举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她——根本不配主持六宫!小宛,你这是何苦?朕这么做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明白?快起来,地上很凉。”
  “皇上!”董小宛的声音中带着哭腔:“臣妾蒙皇上厚爱早已知足了,如果皇上执意要废后,那么巨妾决不再活在世上了!”
  “你——”福临手一松,董小宛瘫倒在地上。“皇上,当初你废后就已引起了朝野大哗,废后已是不德,岂能一而再?再说,她们都是蒙古科尔沁的格格,陛下就不考虑蒙古四十九旗的人心?”董小宛泪充满面,哽咽着:“臣妾何德何能?蒙皇上如此错爱,就是一死了之也心满意足了。臣妾只要以侧妃侍奉陛下,臣妾要让皇上的江山社稷永远太平!皇上……”
  “我的爱妃,朕终于明白你的心意了!”福临不再犹豫,抱起了董小宛,紧紧拥在怀中,哺哺地说道:“朕对你的爱,是无以言表的。如此容貌,如此心胸,如此才德,真让朕为你骄傲!”福临情不自禁地低头吻着董小宛的泪脸:“我没有看错人呀!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朕的爱妃,朕的红颜知已……”
  两人紧紧相拥,泪水交流,像两个受了无限委屈的孩子。半响,董小宛才低语了一句:“看你,瘦成什么样了。”
  福临揽着董小宛瘦削的双屑,也是无限感慨:“清宫不是楚宫,可是小宛你的腰怎么也变得这么细了?朕要你胖起来,快乐起来,像真正的杨贵妃……”
  这动情的话竟让董小宛呜呜地哭出了声!她贴在福临的胸前哭诉道:“妾身怕……怕被放在炉火上烤呀!”
  “唉,想不到让你如此受苦受累,朕心何忍?她们,皇太后和太后,为什么就不能容你?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宫里宫外都反对我们?”福临突然大声狂吼了起来,愤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久久回响着。
  “我是天子,可也是个人呀,为什么不能追求人间的真爱?母后,我是不是你的亲儿子?为什么你看到儿子幸福快乐而大发雷霆呢?满朝文臣,朕是不是你们的君主?为什么你们对朕的谕旨要群起反对呢?朕到底有什么错?谁能告诉我?对了,小宛,咱们一起去万善殿,现在就去!我佛慈悲,唯有佛门才能让我心安,让我得到清静!佛祖,保佑我和小宛,弟子行痴乞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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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22 14:40
42.多情天子痴情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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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颜薄命的董小宛,终于撒手西归。顺治万念俱灰,剃去自己那条辫子,诸般烦恼,都在一声佛号中隐入虚无……

  不幸的事接踵而至,于是宫里宫外有人悄悄传言:当今皇上与下贱歌妓的婚姻触怒了天廷,天神发怒了,要惩罚大清国的皇帝和他的臣民!
  到了顺治十六年,起初倒是喜事不断。前方的胜利消息像雪片似地接连飞来,举朝上下一片欢腾!多尼、吴三桂、赵布泰等四路大军会师,所向披靡,一举收复了云南!永历小朝廷在中国已无了立足之地,只有李定国带着残兵败将奉着它逃到了缅甸。西南诸省平定,统一大业终于完成了!而朝中原先由于皇上撤议政改内阁造成的矛盾和龈龋,此时也化解了。可是,今年开春以来,皇贵妃董小宛就病倒了。她先是咯血,后来就吐血,大口大口殷红的鲜血从她嘴里往外冒,而她的脸色则一天比一天地苍白,不知看过了多少太医都不见起色。跳神、拜佛、求上帝保佑,可一切的努力似乎都不起作用,董小宛已经病入膏肓了!
  忧心如焚的福临万般无奈之中,一次次地求神拜佛,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了佛祖的身上。爱情的力量是惊人的,而得之不易的爱情更令人珍惜,甘之如贻。福临自从得到了董小宛这个红颜知已后,格外勤政。这种真爱就像一团火,使少年天子那颗长期得不到爱而渐趋冷酷的心,重新温暖燃烧起来,愈烧愈燃,而这种爱,福临在母后那里从未体尝过。董小宛的爱,使他从冷漠无情的天上落到了人间,让他感到了生活的美好,董小宛成了福临的一切,是他活着的惟一爱的支柱!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承乾宫浮上了一层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红色。多日来躺在病榻上似乎奄奄一息的董小宛突然睁开了眼睛:“太阳快要下山了吗?”
  她的声音尽管微弱,却十分清楚。侍女们高兴地一声欢呼,围在了董小宛的身边,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喜鹊。“娘娘,您好些了吗?”“太后送来的汤药真管用!”“娘娘,您想吃些什么?”“对了,娘娘,要不要我去告诉皇上,免得他牵挂?”
  “别吵了。”董小宛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扶我起来,我想弹支曲子。这黄昏的时候过得最快,一转眼天就黑了,很沉闷的。”
  董小宛果然见好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居然也没咯血!宫女们给她披上衣服,扶她坐到了琴旁,董小宛凝神想了想,伸出了青筋裸露的双手,拨动了琴弦: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归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闹愁。此情无代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小宛,爱妃!菩萨显灵了!”福临等董小宛弹唱完,高兴得像个孩子似地笑着喊着跑了过来。
  董小宛的眼睛一亮,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两朵红霞,她也笑了:“陛下!”话音没落,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脸颊上滑落。
  “别哭,别哭!再哭,朕也要流泪了!”福临揽过了董小宛,可董小宛却一指正中的御座,柔柔地说道:“皇上,好多日子没给您请安了,请上坐受妾身一拜!”
  “来日方长,以后再拜不迟!”福临不愿意放开爱妃。董小宛咬着嘴唇,干瘦的面颊上显出了一个时隐时现的酒窝:“皇上!小宛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妾身实在是……舍不得皇上呀。”说完偎在福临的肩头,恸哭失声。
  福临的眼圈红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忽然长叹一声:“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一切为有法,如梦如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小宛,我的至爱,我们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你不可能先我一步而去,我愿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与我二人永不分离。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恸哭不已的董小宛从福临那颠三倒四的话中似乎体会到了什么,她抬起了泪眼:“皇上,你身为一国之君,大清国不能没有你呀!答应小宛,请你答应!无论怎样,皇上都应该以国事为重!小宛请皇上多多保重!”
  “朕心愿已了,这尘世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云贵已经平定,郑成功的水师也已被击溃,成不了气候。朕的江山已经一统,就是见了列祖列宗,朕也可以瞑目了!哈哈哈哈!”福临突然爆发了一阵怪笑,吓得宫里的使女们直哆嗦。看来皇上倒像是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呢。
  清顺治十七年(1660)秋冬之交时节,北京城笼罩在一派萧杀惨淡的气象之中。
  就在爱妃董小宛弥留之际,顺治帝也已经因哀痛和绝望过甚而陷入了精神恍惚、举措茫然的失常状态,而这一切,做母后的孝庄太后却没放在心上,因为她最关心的是董小宛的死活。
  皇三子、皇四子染上天花,后宫朝中乱作一团;郑成功一度兵围南京,再一次震惊了朝野,人心惶惶;京畿一带蝗灾,灾灾闹饥荒,京城里的乞丐越聚越多……为什么这些恶兆接踵而至?一心参佛的皇太后忽然明白,这全是那个贼人董小宛带来的!
  中国人古来就有这样的观念,认为浪漫邂逅而来的婚姻必大为不祥,不是蛇在引诱女子,而是女人本身即为蛇蝎!本来是平平静静的后宫和朝野,因为儿子福临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董小宛这个歌妓而变得波浪迭起。朝中的王公贵族以济度和富寿为首,竟暗中纠集力量,准备废掉福临!幸亏老臣索尼打探到了消息并及时禀告了太后。孝庄太后能够理解王公大臣们对福临的失望,她本人也是恨不得猛煽福临几个耳光,让他清醒一下。可,这个儿子一心一意迷上了那个美女蛇,闹得不理朝政,寻死觅活,一有空就往烟花柳巷里钻!这成何体统?
  万般无奈之下,太后答应了福临的要求——这哪是要求,根本就是要挟?没想到董小宛入了宫,宫里反而更不平静了,她居然野心勃勃要当皇后,怂恿福临停止了中宫笺表!孝庄太后又惊又气,一下子病倒了。思前想后,她终于做出了决定:除掉董小宛这个灾星!于是,太后突然改变了对董小宛的冷漠和歧视的态度,常常送参汤给她喝,这一喝董小宛的病就愈发地重了,终于一病不起了!
  当然,孝庄后此举也曾有过良心上的不安,正因为如此她才吃斋念佛,一天到晚呆在佛堂里闭门打坐,口里称着“阿弥陀佛”的孝庄太后心中很明了,儿子永远斗不过自己的母亲,只要董小宛一死,宫中又会平静如常。唉,她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任性倔强做事不顾任何后果的愣头青的儿子?真是造孽哟!
  董小宛终于撒手西归!闻听噩耗的福临一言不发,将自己关在了养心殿东暖阁,挥毫泼墨写了一天一夜。这情景令他想起了在西山参禅时诗兴大发的情形。他不停地写,泪水和着墨汁滴到了纸上:
  
  恼恨当年一念差,龙袍换去紫袈裟,
  我本西方一衲子,缘何生在帝王家?
                          ——福临
  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传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岑参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避风转,此已非常身。
                          ——陶渊明

  渐趋镇静下来的福临不再闹着要寻死觅活的了,他将一腔哀拗之情转化成了巨大的怒火,他还是要向母后宣战!于是,一场清史上罕见而奇特的丧礼在这位痴情的少年天子的一手*办下出现了,顺治追封董贵妃为“端敬皇后”,臣子不敢违旨,最终的溢号为“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共计十二字,而清太宗皇太极的初溢也不过十五个字!
  时已临近霜降,北京城里家家户户挂起了白帏,一片萧杀,朝廷有旨举国为皇后发丧,官吏一月,百姓三天。偌大的皇宫俨似一座大灵棚,在景山寿椿殿开设了水陆道场,法器喧天,哭声撼地,直闹了七七四十九天!
  顺治的“师兄”茹溪森一向喜欢作偈语,这一回自然也是“偈”兴大发:“景山启建大道场,金刚坛、焚网坛、华严坛、水陆坛、一百八员僧,日里饶钹喧天,黄昏烧钱施食,厨房库房,香灯净洁;大小官员,上下人等,打鼓吹笛,手忙脚乱。念兹在兹,至兹到敬,耑申(特意为)供养董皇后,呵呵!”
  到了火葬的那一天,顺治帝临寿椿殿,由茆溪森秉炬至棺前,他张口又作了一偈:“出门须审细,不比在家时。火星翻身转,诸佛不能知。”
  当火熄烟尽之时,顺治号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弄得做法事的师兄弟们慌了手脚。白椎和尚扯了一下顺治的衣袖:“陛下,该请茹师众收‘灵骨’(骨灰)了。”
  福临这才止住了哭泣,向茹溪森点点头:“有劳师兄了。”
  白椎和尚突然冒了一句:“上来也请师接?”福临一时愣住了。而茆和尚闻言却变了脸色,举起禅杖就打,口中呵斥着:“莫鲁莽!”
  白椎和尚大概是触景生情,所以随口问了句:“将来皇帝死后也是由茆师父来超度吗?”茆和尚一听怎能不大惊失色!谁知白椎和尚一语成谶。
  少年天子顺治在爱妃仙逝后万念成灰,感到人世间的一切骤然黯淡无光,于是又演了一出削发为僧的闹剧。仿佛历史在跟满洲人开玩笑——过去是他们强迫汉人剃发,而现在汉族的和尚却在剃着他们主子的长辫子!
  从皇宫出西华门入西苑门,即为“人间蓬莱”的西苑。这里曾是顺治避痘和处理政务的经常所在。此刻,西苑的万善殿里却成了他礼佛参禅的神仙之地。大殿正中高悬着顺治御笔“敬佛”大字。万善殿后是圆盖穹窿的千圣殿。内供七级千佛浮屠一座,左右配殿挂满了仙气十足的楹联或条幅。
  此刻,万善殿里烟缠雾绕,颂经木鱼之声不绝于耳,处处仙风道气十足。正当殿内香光氤氲,法器齐鸣之时,法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既入佛门为佛,顺治须遵守“染衣”戒律,脱去了龙袍扔在一边,换上了僧衣和芒鞋,师兄茆溪森举起了手中闪亮的剃刀……
  当稍迟一步赶来的玉林诱进了万善殿时,见了顺治,一个光头和尚,一个光头皇帝,乍一见面,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顺治帝的龙性佛心在师父玉林诱的苦心劝说下终于平静了,万般无奈的顺治让自己的近侍太监吴良辅在悯忠寺作为自己的替身出家为僧。茹溪森差一点惹下大祸,无颜留京,请旨南下,几年后园寂。据说他临终前立有一偈,对此事念念不忘:“慈翁(即茹溪森字)老,六十四年,倔强遭瘟,七颠八倒,开口便骂人,无事寻烦恼,今朝收拾去了,妙、妙!人人道你大清国里度天子,金銮殿上说禅道,呀呀!总是一场好笑!”
  谁说好笑?几个月之后,紫禁城再度举行了一场规模浩大的丧礼。顺治皇帝驾崩,皇三子玄烨即位。
  一切又归于平静,大清国如绚烂的红日高挂在蔚兰的天幕中,深情地俯视着她的国土和她的臣民。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少年天子康熙正陪着白发苍苍的祖母孝庄太皇太后,耐心地听祖母讲着那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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