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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雍正皇帝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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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1:07
标题:
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雍正皇帝 (上册)
雍正皇帝
作者:二月河
一回 路漫漫风雪山神庙 夜沉沉凄凉赤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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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康熙六十一年的隆冬,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降落。这雪,给山河大地披上一层银装,又好像在为刚刚去世的老皇上康熙戴孝致哀。山峦起伏之间,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飙。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也仿佛在预示着新建立的雍正王朝那不平静的朝局。
这场大雪来得奇怪,它一下就下了整整一个冬天。东起奉天,北至热河,由山东河南又到山西甘陕各地,处处冷得出奇,雪也下得特别。它时而是零零散散飘着的细碎的雪花,时而又是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毛。或星星点点,或铺天盖地,白皑皑,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峦,河流,道路,村舍,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到处都是银白色的世界。偶而也会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阳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却没了平日的亮丽暖和。以致山村里的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肯轻易出门。
可是,就在这天寒地冻,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支马队,沿着冰封的山路,艰难地来到了我们面前。
这一小队骑兵来得特别,他们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在队伍的中间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将领。他大约有三十来岁,穿着玫瑰紫挂面儿的玄狐巴吐鲁背心,外套猞猁猴的皮斗篷。略微有些瘦削的瓜子脸上,双眉紧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唇带着似笑非笑的冷竣,也透着几分高傲和轻蔑。护卫在他前面的有十个人,十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们都穿着四品武官的征袍,戴着白色透明的玻璃顶子。在八蟒五爪的雪雁补服外面,还披着白狐风毛的羔皮大氅。他们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神气活现的架势,令人一看就知,他们是王府的护卫。走在那位将领身边的,是两个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职也不算太高,文绉绉,酸溜溜的,看样子像是从内务府来的笔帖式。他们的马后还跟着一大群兵丁,约摸有二十来个人的样子。这一行人现在正来到山西省娘子关外,在一座风雪弥漫的山神庙前停住了马。打头的护卫四外瞭望一下,简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壑。他连忙招呼队伍停了下来,自己跑到前边去打探路径。马上坐着的那位青年将领也不说话,用手按了按腰间冰冷的剑柄,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探路的人回来了。他在那位将军面前翻身下马,就地打了一个千说:“十四爷,咱们走到绝路上来了,这前面五六十里大概也难找到宿头。奴才见这里有个破败的山神庙,香火早就断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请爷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在这里宿营?”
那位将军没有回答侍卫的问话,却转过头来,对那两个笔帖式说:“喂,钱蕴斗,蔡怀玺,你们二位是来押解我的,你们快发话呀。是走,是停,我悉听二位的吩咐。”
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人一听这话,连忙翻身下马,在那位十四爷的马前打千跪下。叫钱蕴斗的赔着笑脸说:“哟,十四爷,您老这话奴才们可担当不起。就是折尽了奴才们的草料,奴才们也不敢听到爷这样说话。爷要说走呢,咱们这就紧紧地跟在后边;爷要是说不走了,奴才们立马儿给爷收拾住的地儿,全凭爷的吩咐办。再说了,皇上的圣谕只是要奴才们好好地服侍爷,让爷能平安顺溜地回北京去奔先帝的丧,也并没有限着日子不是。爷怎么说,就怎么好,奴才们谨遵爷的旨令。”
十四爷眉头一挑冷笑着说:“是吗?我说话还有这么大的分量?”
钱蕴斗和蔡怀玺偷眼瞟了一下十四爷,立刻被他那寒光闪闪、像利剑一样的眼神镇住,吓得他俩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这位十四爷的脾气是有点儿怪,怪得谁见谁怕。因为他身份贵重,地位尊崇,不是常人能与之相比的。他就是刚刚去世的康熙皇上的第十四个儿子,统率十万大军镇守西疆、康熙亲口御封为“大将军王”的胤禵。
这位大将军王胤禵,可以说是威名显赫,声震天下。他生在天家,龙子龙孙,和当今皇上雍正,也就是胤祯,本是一母所生的两个皇子。当了皇上的胤祯,是老四,现在我们看到的是老十四。想当年,康熙老皇上还在世的时候,这兄弟西人就是势均力敌的老对头。他们为争夺皇储地位,也为了以后能当上皇帝,早就斗得不可开交了。可是,就在最紧要的时候,西蒙古发生叛乱。胤禵被派到了前线,胤祯则成了负责前线供应的“大总管”。身在前线的老十四是统兵的大将军,他自然是“主”;老四管着后方供应,就是“次”。可是后来康熙老皇上晏驾,胤祯继承了皇位,成了主宰天下生灵的雍正皇帝。老十四胤禵,没有夺得皇位,便只好屈居臣子,原来的兄弟,如今变成了君臣;他们的地位,也从此就有了天渊之别。当皇帝的哥哥不管说句什么,做臣子的弟弟都得乖乖地服从。胤祯一道诏书颁下去,胤禵就得马上回来奔丧;那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让他只带十名护卫,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多带一个人;这诏书还不是直接交给胤禵的,而是通过手握重兵的年羹尧向他宣布的。因为当哥哥的雍正皇帝怕弟弟不从,早就在胤禵的军营四周布好军队了。只要胤禵稍稍有一点异动迹象,马上就要遭到灭顶之灾。
对他的这位四哥雍正,胤禵是太了解了。他们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谁心里没有一本账啊。四阿哥胤祯,一向是个刚愎自用、猜忌心又特别强的人。不管你是谁,只要犯到了他的手上,他不把你整得七死八活是绝不放过的。眼下四哥当上了皇帝,自己却成了臣子,胤禵心里就是再不服气,碰上了这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又能怎么着呢?所以,他在从西边回来的这一路上,就只好拿这些侍卫们撒气。其中碰钉子最多,挨训挨得最多的,就是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个人。他们俩是奉了“圣命”的人,不找他们的碴儿又去找谁呢?
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个人都是小不拉几的官,在胤禵面前他们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来时,皇上给他们下了圣旨,说是要他们“平安”地“护送”十四爷早日进京。什么是“平安”?怎么做才叫“护送”?不就是要他们“看”好十四爷,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让他和别人串通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谁都知道这哥俩虽是一母同胞,心里想的却并不一样。他们之间的隔阂,也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可谁敢不要脑袋,把这事给挑明了呢?皇上那“护送”的意思其实是“押解”,但这话圣旨上既然没写,谁也不敢照这个路子去胡想、胡猜。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十四王爷回到京城里是个什么局面呢?兴许人家哥俩一见面就会拼刀子;也兴许人家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会忘记前嫌,重归于好。这全是皇上和十四爷的事,别人是管不着的。钱蕴斗和蔡怀玺更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论路上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不说不行,说得多了也不行;不巴结不行,巴结得太紧了也不行;光说好听的不行,说了十四爷不受用的话更不行。总之,他十四王爷胤禵要想找你的错,你想跑也跑不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想撒气就任十四爷撒好了。
十四爷见他们都蔫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身边跟着的侍卫,紧跑两步在他的坐骑前跪下。十四爷踩着他的脊背下了马、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腿脚,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钱、蔡二人又说上了:“不是我要发作你们,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知道你们是奉着圣命来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对二位礼敬有加,这才是我的本份。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们说了算,而且咱们还必须住在驿站里。因为这是皇上定下的规矩,你们得听,我也一样得听。今儿个天晚了,你们说要在这里住,我也就只好依着。这是你们自己说好了的,我才不希罕你们来装好人、送人情哪。这个鬼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招店的,你们就不怕我在这里造反,或者是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不怕,我又是怕的什么?”
在十四爷发作他们俩的时候,钱蕴斗和蔡怀玺一个劲地赔着笑脸,一声也不敢吭。直到十四爷说完了,钱蕴斗才小心翼翼地说:“十四爷,您老圣明,奴才们也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啊。奴才们只不过是小小的笔帖式,奴才们的上边,还有司、府、都太监、领侍卫内大臣……离皇上还隔着十八层天儿呢。上边说的话,我们敢不听吗?好歹您老体恤着点奴才,咱们平平安安地去到北京。等给先皇老佛爷尽了孝,奴才们的差事也就算办完了。往后,奴才们还要侍候爷,帮爷的光呢。”
十四爷听他说得可怜,自己一肚子的气也发作完了,这才跟着那群侍卫们走进了山神庙。
这个山神庙坐落在娘子关外一座山头上,居高临下,俯瞰万山。庙里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跑光了,只留下个空空的庙院。不过,房子倒没有怎么破坏,大殿的梁柱和回廊上的油漆还发着亮光,只是殿里的陈设却早被洗劫一空。这一大帮人刚要走进大殿,“呼”地一下,惊飞起躲在房顶和梁柱上的野鸟。蔡怀玺手疾眼快,一抄手就抓住了两只。他上前来笑着对十四爷说:“爷,您看,托您老的福,还真是没有白在这里住。待会儿,奴才把它烤熟了,给爷下酒。”
十四爷没有理他,却向外边的人吩咐一声:“快,把院子里的雪给我收拾干净了,廊沿下的栏杆拆下来烤火。钱蕴斗和蔡怀玺和我住大殿,我的侍卫们住西配殿,善扑营的人住在东配殿。”
外边的人“扎”地答应一声,各自分头干了起来。突然,东配殿里有人大叫一声:“妈呀!”随着喊声,又从里边跑出来几个人。这些人跑得慌忙,几乎与十四爷撞个满怀。十四爷一声怒喝:“瞎闹腾什么?”
“回十四爷,这,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是个女的。”
胤禵跟着他们来到东配殿,果然看到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不过,她的脸太脏,看不清模样,大约有十四五岁吧。只见她身上穿着一身用蓝线绣着边的青土布布衫,光着两只脚丫,用裹脚布把鞋子贴着前后心捆在一起,大概是因为这样可以暖和一些。她的小脸很难看,冻得乌青发紫还带着点灰色,像是在哪儿蹭了一脸的香灰。一群善扑营的兵士围在她的身边,一个个扎撒着手,品评着,议论着。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气又怕脏了手,谁也不肯上前把她拖出去。胤禵拿眼角瞧着他们,冷冷一笑说:“哼,你们也算是八旗子弟?我带的兵,在西大通和阿拉布坦打仗,一仗下来就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现在,一具女尸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了。真是胆小如鼠,给我禔鞋都不配!——来呀,我的亲兵护卫呢?”
“在!”
“把她拖到庙外,扔得远远的。”
“扎!”
一个护卫答应一声,拖着那女子就向外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十四爷,这女子没死,她胳肢窝里还有点热乎哪!”
“什么,什么,有这样的事?”胤禵走上前来,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脉搏仔细地诊视了一会:“嗯,是还活着。来,你们把她搭到大殿里,放到火边上让她烤烤火,兴许还能救过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女子弄到大殿里的火跟前,有人又烫了一碗黄酒,翘开她咬紧的牙关灌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她的脉搏跳得有力了。再等一会儿,鼻翅一张一合地好像有了气,脸色也有点泛红,只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胤禵不再管她,坐在火塘边上默默地想心事。侍卫们早把大殿里打扫干净了,火架子上,烤熟了的鹿肉发出阵阵的香味。一滴滴的油溅在火上,“滋滋”地响着,冒出悠悠的青烟。钱蕴斗拣了一块烤得焦黄的鹿肉,双手捧着送到十四爷面前。他却摇头说:“你们吃去吧,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饿。你听,他们在东配殿里正喝酒哪,你们要是想去就只管去。放心吧,我不会跑也不会寻死上吊!”
钱蕴斗勉强笑了笑说:“十四爷,您老别太难过。奴才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先帝爷在位六十一年,圣寿也快七十了。在老百姓的眼里,能活到这么大的高寿,应该说是喜丧。所以依奴才看,您也不必老跟自己过不去,您得保重啊!”
胤禵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说得也对。老钱哪,你们不要怪我十四爷的脾气不好,我这是心里难受啊!先帝爷在康熙五十六年时,封我为大将军王,让我带兵去青海平叛。临行时,先帝爷把我一直送出午门。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朕老了,身子骨也不好。朕知道你不愿出这趟远门,可是,你不去,又有谁能替朕分忧,给朕尽孝呢?’皇阿玛说这话的时候,老泪纵横,不能自已。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我的皇阿玛了……”胤禵说着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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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1:08
二回 救贫女馈赠金瓜子 惩贪官造就新污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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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怀玺在一旁说:“十四爷,刚才老钱说的有道理。您是金尊玉贵之体,千万不要太过于伤心了。奴才们知道,当今主子给先帝办后事,是十分隆重的。奴才还去遵化先帝的陵寝瞻仰过,那里不但十分壮观,风水也好。当今万岁正是怕十四爷过于悲恸,这才叫奴才们星夜兼程去西大通的。为的就是早一天把爷接回京城,和阿哥们一起把先帝的丧事办得更好。先帝爷在位六十一年,这丧事可不能办得马虎了。您老一回京,就不能歇着了,所以更要节哀才是。”
胤禵又是一声长叹:“唉,四哥刚毅果断,他当皇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们二位。你们要是想着自己是正黄旗下的奴才,就给我说实话;你们要是想着这是办的皇差,是奉了圣旨来押解我这倒了霉的王爷进京的,那就算我没说。不但今天不说,而且从今以后,你们就把我当成哑巴算了。”
钱蕴斗和蔡怀玺一听这话,傻了!十四爷他,他要说什么呢?
钱蕴斗和蔡怀玺他们正陪着十四爷说话,听着这位大将军王越说越不可捉摸,他俩心里吃惊了。钱蕴斗的心思灵便一些,连忙说:“十四爷,您老这是起了疑心了吧?一定是看着我们俩有什么心思瞒着您。其实皇上对您老真没有一点见外的意思,要不怎么能只派了二十个人来护送王爷呢?爷今天有什么话您只管问,凡是奴才们知道的,断不敢有丝毫欺瞒不说的道理。”
胤禵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钱蕴斗啊钱蕴斗,你是给我装傻呀还是真的不明白?你说皇上没和我见外,那我问你:为什么皇上在向我传旨前,先给陕西总督年羹尧下旨,命令甘陕两省戒严?他为什么又命令四川巡抚蔡珽带着两万人马赶到老河口去集结待命?他不是在防备我又是怕的什么?”
钱蕴斗忙说:“十四爷,这您可是误会了。先帝爷驾崩,事出仓促,朝野惊恐,当今万岁才下旨天下兵马一律戒严的。不光是甘陕和四川,直隶也不例外,北京城里九门都封了!”
“好,就算你说得有理。我再问你:早先在四哥跟前伺候笔墨的那个小兔崽于李卫,现在当了陕西布政使。他的差事是专管供应西路大军的军粮,原先是三个月就送一次粮的,可是,为什么却改成按日供给?”
“这,这,这奴才可说不上了……”
在一旁的蔡怀玺忙说:“十四爷您甭多想。您瞧这大雪,粮食一时供应不上,也是常有的事嘛……”
“住口!蔡怀玺,到现在你还敢跟爷来这一手?告诉你,爷不是好欺哄的!爷是圣祖大行皇帝亲口御封的大将军王,是奉旨奔丧的天璜贵胄。可是你瞧,我却只能带十名侍卫,连一个小小知府的仪仗都不如。这里边的文章,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只知有这么二十来个人跟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敢说,就在我的后边三十里,至少有三千绿营兵在踩着我的脚印走。在我们的前边,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着我的消息呢!他们正在一站一站地向皇上传递着我的行踪,报告着我的动静。别看今晚咱们在这里住下了,可前边驿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们俩等着瞧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们非得来‘迎接’我不可。因为他们怕万一我这儿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十四爷越说越激动,他突然站起身来奔到窗前,手扒窗棂用力地摇晃着,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面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他不住地在心里喊着,叫着,也在心里骂着:八哥,九哥,十哥,你们在京城都干了些什么,难道你们竟是一群酒囊饭袋吗?你们当中不管是谁抢了这皇位,也比让四哥夺走强啊。难道你们不知道,他一旦掌了乾坤,就会对兄弟们下毒手吗?那个该死的鄂伦岱,我派你回京干什么去了?我是让你给我打探消息的,可你怎么连一点信息都不给我透,硬是让我遭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呢?
面对处在暴怒中的胤禵,钱蕴斗和蔡怀玺二人哪敢开口说话呀。他们对望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钱蕴斗把火拨得更旺一些,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沉思中的这位王爷。胤禵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他出征前的那一夜,他去向病中的八哥告辞的时候……
那天,八哥胤祯头上缠着黑帕,气喘吁吁地出来见他。记得当时八哥说:“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就要远行了,我真不忍和你分手啊。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兄弟不该生在皇家!我本来是想一生只做好事,当个贤王,可是我……唉,种的是花,收的却是刺,连皇阿玛也不待见我了……北京不是个好地方,它是虎狼穴、是非窝!几个兄弟都在眼睁地等着黄袍加身,我们的难处苦处有谁知道啊!如今我已病成了这个模样,你这一走恐怕就是我们的永别了……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在这内忧外患交相袭来的时候,越是离得远,倒越是平安无事。我把我的奶公派给你,有他在你的身边侍候着,就和我在你跟前一样。你只管放心地去吧,一旦朝局有变,我在京城里替你维持着,你带着十万八旗子弟兵临城下。只要咱们兄弟联手,这皇帝的龙椅,你不来坐又有谁敢坐它?”
胤禵几乎是被他说动了,他哽咽着回答说:“八哥你说的都对,唯独当皇帝这一条,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是员武将,也只会带兵,既没有你那样的度量,也没有你那样的人望,据小弟看,皇上对你还是抱着很大期望的。别看皇阿玛当众训斥了你,可是,马上又封你为亲王。他老人家这是在磨炼你呀,你懂吗?要我说,你就放宽心养病吧。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万一京城有了什么大事,你一定要给我透个信去……”
当时,八哥信誉旦旦。他说,你只管放心走吧,京城里只要有我在,咱们就绝对吃不了亏。别看这哥俩面对面的时候说得很好,可是,他们的心里却都有自己的章程,也各自都在打着如意算盘。胤禵不傻,他能不知道八哥的目的吗?他把奶公和那个鄂伦岱送上前线去,不就是为了监视胤禵吗?所以,胤禵一到西大通、就先收买了鄂伦岱,还把这小子又派回京城去打听动静。八哥的奶公收买不动,就行军法杀了他。哼,你们也想来抢皇位,放着我的十万兵马,你们谁也别想得逞!可是,想不到他还是晚了一步,连八哥也晚了一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本来没有什么希望的四哥,却顺顺利利地粉墨登场,当上了这九五至尊。自己不但不能率领十万大军入关,反倒被二十名兵丁半是护送半是押解地送往京师……
一丝莫名其妙的疑虑、惆怅、愤怒轰浦怖一起袭上心头,他“咔”地一声,把窗棂拉断。刚要发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尘,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过来。不能啊,如今大势已定,我再要盲动,岂不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连眼前这些兵丁,也不会轻易地放他过关的!他走到火塘跟前,顺手把那窗棂扔进了火里,又颓然坐下了。
就在这时,那个被他们救活的女孩子醒过来了。只听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叫着:“水……水……”
十四爷刚要起身,钱蕴斗连忙上来说:“爷,您老先歇着,这事交给奴才好了。”说着便走近那个女子,替她把了脉,高兴地说:“十四爷,托您的福,这孩子的脉很平稳。她这是在说胡话呢,哪里是渴呀。来,老蔡,你给她盛上一碗热肉羹来。”
蔡怀玺听了这话很是兴奋:“好好好,老钱哪,你要是能把这小妞救过来,不光是十四爷高兴,也是咱们积了阴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碗滚烫的肉羹给她灌了下去。
不一会,就见那姑娘果然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声音微弱地问:“我,我这是在阴曹地府里吗?”
钱蕴斗告诉她说:“姑娘你瞧,这里不还是那个破山神庙吗?告诉你吧,你被冻死了,饿死了,可是又被我们爷给救活了。你交上好运了,知道吗?”
那姑娘忽闪着两只大眼,想了又想。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爬起身来就要给身边的人磕头。可是,她毕竟是太虚弱了,刚一抬头,就又倒了下去。她一个劲地喘息着,口齿不清地说:“众位爷,你们都是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
胤禵来到她的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有家吗?为什么会倒毙在这里?”
那女子看出来了,这个问她话的人有些与众不同。她恭恭敬敬地回答说:“这位爷,小女子是山西代县乔家寨的人。我姓乔,叫引娣,家里还有爹妈和一个小弟弟。去年我们那里遭了旱灾,颗粒不收。全家都在饿肚子,更交不上县里派的官租轰莆税银子。上边来人催得紧,爹没办法,只好把我卖给一个苏州人。原来说的是到那里学刺绣,学好了孝敬皇上的。谁知道他却是个人贩子,要把我们这群女孩子卖到妓院去。我瞅着机会偷跑了出来,一路要饭来到这里,不巧碰上了这场大雪。原来我想在庙里躲躲的,哪知一坐下就没能站起来……”
胤禵听了这话,冷冷一笑说:“嗬,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挺会说假话!你左一套右一套的,哄得人直想掉眼泪。不过你说得不对,也瞒不过爷的眼睛。不错,去年山西是遭了灾。可是康熙万岁爷已经下诏,不但免去了山甘两省的钱粮,还派了钦差大臣会同山西巡抚诺敏赈济灾民。怎么还会有官府派人催这事,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些人贩子?你老实说吧,你是谁家的逃奴,为什么跑了出来?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的。你只要说出实话来,我自会给你作主的。”
引娣流着泪说:“爷,我说的全是真话呀!您老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民女也不知道这事的内情,好像听村里人说,您老说的那位诺大人欠了谁的银子……对对,是欠了国库的银子。他自己还不上,就要百姓替他还。爷说的那个赈灾的事是没有的,不但没人来救灾,原来的课税银子还得加倍收缴。诺大人的钱还不够用呢,怎么还能免了百姓的?赶明儿,爷到下边叫个老乡一问,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胤禵不言声了。引娣说的他当然知道,而且他还知道这正是当年的雍亲王、如今的雍正皇帝、自己的四哥造的孽。康熙四十六年,四哥掌管户部。他为了清理官员们积欠的国库银两,把这些官们一个个都没了活路,投井上吊的都有。可当时只有这个诺敏,不知他有什么不同一般的办法,不但还清了积欠,还得了彩头。为此,四哥着实的夸奖他了一番,说他堪称模范。哦,原来他用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办法。自己欠了钱,却逼着老百姓替他还。好好好,要不是我今天亲耳听到,还真不敢小看这位诺大人哪。这就是当今雍正皇帝的德政,这就是你那过人的精明!他回过头来问:“哎,我说二位,你们谁知道这个诺敏的底细?我好像记得他是雍王府的人,是吗?”
钱蕴斗知道,但他不敢说。蔡怀玺比较老实,他说:“十四爷,这个诺敏不是当今万岁龙潜时的门下,他是镶白旗的。是,是……是年大人的换帖兄弟……”
十四爷一听,又和年羹尧连上了,气得他骂了一声:一丘之貉!回过头来,他又对引娣说:“你这小丫头大难不死,也许会有后福的。爷问你,你是愿意到北京去侍候爷,还是愿意回家去呢?”
引娣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爷,小女子谢谢爷的好心。可是,我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实在是放不下心去。我,我……”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你有这份孝心,真比我那些个兄弟们强。爷随身没带银子,这里有一把金瓜子,你拿去用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金瓜子来给了引娣。引娣还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哪,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希罕得不行。等她悟过神来,要向这位将爷道谢时,却见他己靠在墙角睡着了。
黎明时分,正在熟睡的胤禵被叫醒了。钱蕴斗报告说,前边井径驿站派人来接十四爷来了。胤禵看了钱蕴斗一眼,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我的估计没错吧。钱蕴斗低下头,不敢说话了。胤禵看见,就见面前的廊沿下,站着一个浑身是雪的人,连眉毛胡子都结着一片冰碴儿。可见昨夜的雪下得够大的,天也真够冷的。胤禵示意他进来回话,那人连忙磕磕绊绊地走上前来行礼说:“井井井径……驿驿……驿丞,孟孟孟……”
胤禵一听,咳,原来是个嗑巴。他笑了:“行了行了,你别为难了,不就是孟驿丞吗?你起来吧。”
“奴奴奴,奴才盂……宪佑给……爷请安!”一边说着,又打了一个千。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身份这么高贵的王爷,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可是,越紧张、越害怕就越是说不出话来。胤禵本来想通过他的嘴问一问前边的情形哪,不料却碰上了这么一个活宝。听着他嗑巴了好大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户部员外郎田文镜要去前线劳军,打从这里经过,带来了保定府的宪令。说让他们一听到十四爷的消息,就立刻派暖轿前去迎接,井径这位孟驿丞不敢怠慢,昨晚跑了足足五十里山路,才来到这里。现在暖轿就在外边,请十四爷坐上轿子赶路,免得再受风雪之苦。
听到这个消息,胤禵真是觉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过去他曾听人说起过田文镜此人,好像也是从四哥府里禔拔上来的。好嘛,为了紧紧地“看”住我,四哥真是不惜动用所有的力量啊!五十里风雪山路,这位孟驿丞是怎么爬上来的呢?好好好,我这就动身,别让他们再为难了。
胤禵临行前,乔引娣又来到他身边磕头告别。经过这一夜的休息,她好像已经缓过来了。在轿外泪光闪闪地看着十四爷。就在这一瞬间,胤禵突然发现她长得很美。刚刚用雪水洗过的脸上,泛着粉嫩的红晕,嘴角下还有两个似隐若现的酒窝。一头乌黑的头发,虽然有些散乱,却黑得像乌鸦翅膀在晨风中抖动。同样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胤禵忽然想到,自己的王府中虽然使女不少,可是却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比。如果她愿意,不如把她带回去,就是让她去侍侯福晋也是好的嘛。可又一转念,我如今身在危途,吉凶难料,带上她干什么?他正要传令起轿,却听引娣在轿外说:“恩公,乔引娣请您老留个姓名,好让小女子回去以后,给您老立个长生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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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1:09
三回 进京城将军藐皇权 闹灵堂王爷逞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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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禵一愣,随即又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真是个傻丫头!自古以来,哪有长生不老之理?我只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其实他还想说一句,先帝在位时,天天听着文武百官们喊万岁,现在不是也去了吗?他老人家不是也才当了六十一年的皇帝吗?不过他看看站在轿外的人,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来。他回头又看了一眼乔引娣,对着侍卫们说了声:“起轿!”
乔引娣听见这一声喊,连忙翻身跪倒磕头,眼睁睁地看着十四爷一行人消失在弥漫的风雪里。
冬至前两天,胤禵一行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了京城。按胤禵的意思,本来想马上进宫去给父皇守灵尽孝的。可是,来接他的宫中侍卫一道旨意传下,命他暂在璐河驿歇马,等候皇上宣召。胤禵心里不痛快了,好嘛四哥,给我来真格的,摆起皇上的架子来了。想当初我统带兵马出征西行时,还是你亲自到这里给我送行的。可今天我回来奔丧,竟然不让我进城了。好,咱们走着瞧,我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内务府早就奉了圣旨,当天晚上就派人来到璐河驿,说是要在这里陪伴十四爷。胤禵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陪伴”,分明是来打探动静和监视他的。来的人不少,领头的是内阁大学士尹泰。胤禵知道他是位有名的道学先生,今年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又是当年太子胤禵的老师。他也知道,尹泰早在康熙年间,就受到父皇的特别重用。因此,胤禵不敢对他有一点不敬,便恭恭敬敬地问道:“尹老夫子,依您看,我是应该先去拜见皇上,还是先去给先帝爷磕头呢?”
尹泰起身行礼说:“十四爷,请恕老臣直言。依老臣看,忠孝本为一体,尽忠即是尽孝。十四爷思念先帝,看重孝道,人子之情,可钦可敬,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依老臣看,最好还是先见见皇上,然后再去守灵更合乎道理。何况明日十四爷进宫时,当今万岁一定也在乾清宫。先行君臣之礼再为先皇尽孝,才是应当的。”
胤禵一听这话就觉得窝心:“尹老大人,您说的有道理。但孝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古往今来,哪个忠臣不是孝子?既然您刚才说,皇阿玛的梓宫就在乾清宫,那我就先去乾清宫尽孝,别的事看情形再说吧。”
尹泰听出来了,十四爷并不满意他的回答,说话的口气里也好像是话里有话。可他是个老实人,根本无意搅和到是非中去。便说:“十四爷,有一件事臣应该回禀爷知道,先帝爷的谥号已经定下来了。今后无论是什么场合,也无论是谁,都要敬称‘圣祖’。这一点,要请爷特别注意;再就是当今万岁登基后,因为要避圣讳,所以各位阿哥名字中的‘胤’字,都改成了‘允’字。胤和允读音相近,口头称呼是不容易听清的。如果要写成奏折,请爷注意更正过来。”
“好好好,多谢尹老大人禔醒,我多加注意也就是了。”
胤禵不想多说,他现在心里最急于知道的,是朝中的动静,是其他几位阿哥的消息。他向下边一看,今天来的人非常杂乱。既有四哥的亲信,也有八哥、三哥他们身边的人,哪党哪派的人都有。这种情形下,很多话都不便说出来。其实,就这么一看之下,胤禵什么全都明白了。既然各派都有人来,那就是说,朝中眼下还不是四哥的一统天下,他就还有机会和四哥说话。至于要说什么,可就是你们这些人管不着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监便来传旨说:“着大将军王允禵,即刻到乾清宫圣祖梓宫前见驾。”胤禵一听,什么什么,好大的口气呀!哼,要我在圣祖梓宫前见驾。好吧,我是要到圣祖灵前的,但会不会去“见驾”,那可由不得你了。听完太监的宣召,他既不跪拜磕头,也不口称领旨谢恩,而是转回身去跃上马背,打马就走。闹得从尹泰到下边的人一个个神情尴尬,说不敢说,拉不敢拉,劝又不敢劝,只好紧紧地跟着他往城里跑。胤禵看着他们的狼狈相直觉得好笑。他在心里说:你们等着瞧吧,爷还有好戏在后边呢!
刚到紫禁城门口,就见老侍卫德楞泰在宫门前正等着他。他知道这位德楞泰是先皇身边最得力的人之一,便连忙走上前去,想和他打招呼。可德楞泰把脸一沉说:“有旨意。”按规矩,德楞泰一说这话,十四爷就要立刻跪下,口称:“臣允禵接旨。”或者说:“臣允禵恭聆圣谕”才对。可允禵好像没听见,仰着头沉着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根本不吃这一套!德楞泰见他丝毫没有接旨的意思,也不敢勉强,口宣圣旨说:“着允禵到乾清宫西暖阁见驾,钦此。”说完了也不管允禵愿意不愿意,谢恩不谢恩,自己先按规矩上前来打了一个千说:“奴才德楞泰给十四爷请安。”
允禵黑着脸说:“早上不是已经传过一次旨意了吗?怎么说变就变,这么多事儿呢?”
德愣泰忙说:“万岁爷的意思,是先请十四爷见一见面,然后再一同去大行皇帝灵前行礼。”
允到“哼!”的一声,抬腿就走。他在心里说,让我先见你,没门!我偏不听你这一套,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德楞泰和尹泰两个人都知道,这位十四爷脾气大。平常日子里还谁都不敢惹哪,现在他心里正有气,你要是上前劝阻他,还不得找着挨骂呀。可是,他们一看,允禵走着的却不是平常人可以走的路。他走的是从午门进去,迈过金水桥,直通乾清宫的中路,这条路在平日是没人敢走的,除非是有了大事,或者是皇上亲自批准,不然的话,就要以失礼而受到惩处。可是,允禵却不管这一套规矩。人们看着他进去以后,便直奔太和殿,然后,穿过中和殿,在保和殿后下了台阶,又闯过乾清门,沿着甬道,看也不看一眼两列钉子般的侍卫们,一直地向前走。在隆宗门外专门等候的上书房大臣隆科多,一见这阵势可吓坏了。他连忙飞也似的跑了过来,嘴里还喊着:“奴才给十四爷请安。”可十四爷现在连皇上还看不到眼里呢,哪还顾得上他这个舅舅?他眼下心里想着的,就是要给这位刚刚登基的皇上来一个下马威!两旁的侍卫们都看得呆了,谁也不清楚十四爷今天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这样大胆,又为什么这样不顾礼法呢?可是,他们却谁也不敢上前去拦阻。
到了,到了,乾清宫就在面前了,看得见为老皇上致哀的灵幡在迎风飘舞了。允禵只觉得心里一阵悲痛,一阵昏眩。眼前的天地、宫殿,好像都在飞快地旋转,飞快地涌动。他加快了脚步,向着有人的地方奔去,向着有声音的地方奔去。
乾清宫大殿上的“正大光明”牌匾,好像在放着灼目的光亮。牌匾下边,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风吹过,一片呜咽之声响在耳边。他在心中高喊一声:“皇阿玛,您的儿子回来了!”就发了狂向前奔去。
恍恍惚惚中,突然有两个人、两双大手紧紧地从两边架住了他,还有个清晰而又十分熟悉的声音说:“十四弟,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挺住啊!”
他失神地向两边看了一下,原来站在他左边的是八哥允禩,而在右边架住他的却是十三哥允祥!他停住了脚步,向上边望了一眼。只觉得浑身颤抖,心潮涌动。他大叫一声,便扑倒在地,匍匐着,哭喊着,爬到康熙的灵柩前:“皇阿玛呀,您醒醒,醒醒啊!您的不孝儿子……老十四回来看您来了。儿子临走前,您不是亲口对我说,您一定要再见到我的吗?可是,儿子回来了,您却躺在这里边。儿子再也不能见到您,听您说话了。我的好阿玛,儿子思念您、心疼您,您知道吗……”
允禵这番哭是发自内心的。他哭得也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他为死去的老皇上康熙在哭,也为他自己的命运在哭。他的哭声感染了大殿里跪着的所有的人,这里面既有他的兄弟们,也包括了他的母亲德妃乌雅氏和其他的嫔妃们。她们都是当年受康熙老皇上临辛过的嫔妃和贵妃、答应、常在等等宫中的女人们。她们虽然早已哭干了眼泪,可是,此时此刻却又不能不哭,而且,也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因为老皇上晏驾之后,除了德妃能够母以子贵当上皇太后之外,其他的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前途,现在还是未知数。不过,她们也许是哭得太久了、太多了,已经挤不出眼泪来了。所以,现在与其说她们是在哭,不如说是在干嚎更准确。但不管人们是真哭还是假哭,从外表上还是看不出破绽来的。
老八允禩现在心里很得意,他早就在盼望着这一天了。说真格的,他们兄弟之中,除了允禵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胆量敢和当今皇帝作对,敢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硬是不先去叩见皇上而跑来哭灵。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雍正将怎么对待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他怎样平息允禵带来的这场风波,将关乎到他能不能压服众兄弟,关乎到他能不能稳稳地执掌朝局。老八现在多么想再给老十四添上一把火呀,可是,他却没有表态,而是把球踢给了老十三:“十三弟,老十四这一闹不是乱了万岁的章法吗,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好呢?”
其实,老十三现在心里也很清楚,老十四的这个哭确实是真的,哪有老子死了儿子不哭的道理?可他的哭也有另一番目的,他是在演戏,而且这场戏还是演给大家看的。他这是一箭双雕,既对准了当今皇上,又是在试探老八。他要看看当了皇上的雍正,会怎么对待他这个敢于不听话的兄弟,从而试试雍正皇帝有没有执掌天下的能耐;他还想看看那位口口声声说要帮助自己夺取皇位的八哥,在这个关系重大的时刻,究竟会采取什么态度。允禵大概也想知道,假如他把事情闹得更大些,八哥会不会出来说句公道话。
可是,如今的老十三也不是当年只知鲁莽行事的人,大家已经斗了这么多年,谁还不明白这里边的学问呢?他早句拼出今天老十四是来者不善,也估计他是非要闹出点事情不可的。你想想,你老八想看笑话,我偏不让你看,你想躲清静,我偏要把你拉进这是非之中。他长叹一声,用含义不清的话说:“唉,也真是难为了他,没赶上给父皇送终。这样吧八哥,你在这里先劝劝他。兄弟我知道,你说话他是肯听的。你们在这儿先说着,我去给皇上通个信去。皇上昨晚披阅奏章,几乎是一夜没睡。他太劳苦了,我们都得心疼着点儿,你说是不是八哥?”
老人冷不防十三弟给他来了这一手,还没来及说话呢,老十三已经走了。他回头一看,十四弟还正哭得有劲。他一边哭着,一边还闹着要太监们把棺木打开。说要再看看皇阿玛,说他一眼没见皇阿玛,老人家就去了,说什么他也不信。大殿里的侍卫、太监,宫女们哪见过这阵势呀,谁也不敢有什么表示。老八一看,十四弟闹得正是时候,也正是地方。便上前一步来到各位皇太妃们面前说,“列位皇太妃,你们都是长辈,该出来说句话,不能由着老十四这样闹下去。一来这样与体统不合,二来再闹也会伤了他的身子。求你们出来帮我维持一下,成全了老十四的这点孝心。”
老八没有说要怎么个“维持”法,是拉,是拦,是劝还是跟着老十四一块哭呢?可是老八说的理由却谁都没法反对。特别是他禔到了皇太妃这个名号,更是让德妃心里难受。她也是皇太妃,眼下正在哭闹的是她的儿子,可是当着皇上的同样也是她的儿子呀!她知道母以子贵,她马上就将成为皇太后。她不出来说话,又让谁来说,谁又敢出来说话呢?她也十分清楚,允禵今天是冲着他四哥来的。他是因为心里不服气,才故意这样闹的。她还知道,这个允禵和他哥哥一样,也是个宁死不肯回头的倔脾气。她是做母亲的,她必须让这两个斗红了眼的同胞兄弟重归于好,让他们之间的误会不致被人利用,这才算是尽了当母亲的责任。德妃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到允禵身边,用手抚摸着他的发辫说:“好儿子,你不要再哭了。你刚从外边回来,这样哭法会伤了身子的。”
允禵在刚进殿时,就已经瞧见自己的母妃了。他也看见,母妃正和别的皇太妃一样地跪着,而且并没有跪在最前边。这就是说,母妃现在还没被晋封为皇太后。既然母妃还不是皇太后,那么我句粕以不承认胤祯这个皇帝。好,这就是个空子,是个可以把天翻过来的空子。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妃,突然大声说:“不,你没有权力管我,你穿的是皇太妃的服色,你不是皇太后,你管不了我这个大将军王……”
他还要再说下去,可是德妃乌雅氏已经勃然变色,只听她大喝一声:“胡说!来人,给我把他架到一边去!”殿下侍卫们“扎”地答应一声,就要上来架人。可是,允禵岂肯服软。他已经看见雍正皇帝在太监头子李德全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便索性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怒目注视着走上前来的侍卫们。侍卫们全都被他镇住了,他们知道十四爷就是马上动手杀人,你也没地方喊冤去,所以一个个吓得两腿战抖却不敢向前。德妃看见侍卫们胆怯的神色,更是怒不可遏,她断喝一声:“鄂伦岱,架起他来,要他先给皇上行礼!”德妃错了,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让鄂伦岱来拉允禵。这鄂伦岱本是个八旗子弟,又是八王爷允禩的表哥。原来还曾当过老皇上康熙的侍卫,因为在避暑山庄里闹事,被康熙发到外边去当了个下级军官。允禵出征时,老八为了在他身边安钉子,便把鄂伦岱派到允禵跟前当了个贴身侍从。但老八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鄂伦岱刚到军中不久,就被允禵收买了,反把他派回京城来打探、肖,急。咽;知这个鄂伦岱却是个见风就倒旗的人,回京后一看形势对阿哥党不利,马上就又投靠了四王爷。四王爷当了皇上,他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皇宫侍卫。像鄂伦岱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允禵能把他看在眼里吗?他恨他恨得牙都发痒了。德妃哪知道鄂伦岱的底细呀,她不过是看他个头大,有力气,才要他来拉允禵的。谁能想到,却正好把这小子送上门来。允禵一见他走了过来,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见他抡开胳膊,“啪”地一个巴掌打在鄂伦岱的脸上,直打得他倒退了几步才站稳了身子:“混蛋,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来管爷的事?告诉你,爷是天璜贵胄,金枝玉叶,而你却是个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你给爷滚到一边去,要不然爷就宰了你!”他回头看看已经来到身旁的皇帝,没有一丝的胆怯,更没有向皇上行礼的打算,却气哼哼地说,“四哥,你都看见了吧。那就好,你来替我管管这个没上没下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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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1:10
四回 立太后皇上邀人心 诉心曲十弟戏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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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其实早就来了,他远远地就听见了这里的吵闹声,也从老十三那里知道了今天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十四弟的这次闹事,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了。从昨夜到今天,他就一直想着应该和十四弟先见见面,好好说说话,交交心。让十四弟能接受现实,冷静地处理好他们之间的恩怨旧账。可是,十四弟不买他的账,还是闹起来了。雍正知道,他这是诚心要把事情闹大,而只要乱子闹起来,老八他们就会蜂拥而上和他联手。到那时,刚刚建立的雍正新朝,就会面临不可收拾的局面。而这种局面、是雍正不愿想,更不愿看到的。刚才,十四弟的话,实际上已是在向他禔出挑战了。他能不能使自己尽快地镇静下来,迎接这场战斗呢?
由允禵挑起的这个争端,摆在新登基的雍正面前。他既不能回避,也无从推诿。他必须迅速地制服十四弟这匹野马,给他套上笼头。
他想起老皇上康熙生前曾对他说过的话:处变不惊。是的,只有处变不惊,才能威慑敌胆,也才能扭转当前这种极其被动的处境。不能硬来,硬来只会更加激怒允禵。所以,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动火,只是轻轻地说:“鄂伦岱,你先出去,不要在这里惹十四爷生气了。你十四爷千里奔丧,又乍逢大变,他这是悲伤过度所致。”
看着鄂伦岱听话地退了出去,雍正又来到允禵身边,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说:“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和鄂伦岱这样的人生的什么气,气坏了不是更让哥哥我心疼吗?你刚回来,我们还没来及说话。你心里有苦,也有气,那你就该当着我这做哥哥的好好说说。要想哭,你就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皇阿玛刚刚去世,国家有多少事情要依仗你呀。照常理说,你大老远地回来,我该去接你才是。可是,大行皇帝刚刚宾天,许多事都要急着料理出个眉目来,我真的是分不开身哪。十四弟,你要明白,咱们是天家,是皇族,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啊!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把母妃的事情办好。我原想等到父皇一七时,再向天下宣告给母妃正名。现在看来,那确实是太晚了。常言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让母妃和大家跪在一起,不仅是我的不孝,也有失体统。”雍正说着,回身来到殿左,亲手搬了一把龙椅来。几个小太监要抢着去接,却被他喝退了。他把龙椅安放在大殿正中,大行皇帝的灵柩前边,又搀着母妃乌雅氏在龙椅上坐下。自己率先跪倒磕头,“母后,自今日起,你就是皇太后了,请受儿子一拜。”
他跪下了,别人还敢不跪吗?满大殿的人纷纷跪倒,齐声山呼:“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响遏云天的山呼声中,老十四刚才那绷得紧紧的弦突然散架了。他望着高踞龙座之上的皇太后和跪伏在地下的人们,意识到他自己和四哥之间的君臣分际,已是不可更改的现实了。母后已经接受了众人的朝拜,皇帝还能再换人吗?他看了看八哥、九哥和十哥,他们也老老实实地跪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受了愚弄,也已是孤掌难鸣了。再僵持下去,不仅会被说是不孝、是叛祖,甚至抗旨、谋反的罪名也在等着他。犹豫之中,他也来到近前,在母妃,不,是在皇太后的龙椅前跪倒了。
老皇上康熙的丧事在吵吵嚷嚷、争争闹闹下终于办完了,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除了雍正皇上之外,康熙的几个儿子们都准备着出宫回家。这一个多月来,他们每天都要守在老皇上的灵前,一天几遍的哭祭,不能回家,不能洗澡,也不能剃头。一个个篷头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今天总算没事了,该松泛一下了。可是,皇上传来旨意:请兄弟们先不要走,朕还有话要和大家在一块说说。来传旨的副总管太监邢年说,皇上现在正在忙着,叫大家安心地再等一会儿。邢年还说,皇上的意思,是要和兄弟们好好谈谈,谈完了还要和兄弟们共进午膳哪。
雍正在忙什么呢?他在接见大臣,接见刚从狱中放出来的前朝元老。康熙晚年时,众位皇子为争夺王位,都纷纷在大臣中扩展势力。许多刚正的大臣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十分为难。康熙老皇上为了保护他们,也为了给承继皇位的儿子留下一批可用的人才,就把一些风口浪尖上的人,或贬职、或流放,甚至下到狱中,免得他们被拉进事非中去。现在老皇上的丧事办完了,新皇上理所当然地要把他们请出来。这件事关乎大局,非同小可。所以,几个兄弟就只好再多等一会儿了。
雍正终于来了,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了兄弟们面前。他的老对头们,全都要趴在地上,磕头如仪,参见这位新皇上,这位天之骄子。雍正笑呵呵地说:“起来起来,这一个月,三哥和各位兄弟们都受累了,朕也是一刻也不敢松心哪。今天咱们是说说心里话,请大家不要拘束。来人,给各位爷安排座位,再拿来些点心、果品什么的,午膳准备好了就上来。朕要和三哥还有弟弟们边吃边谈,好好地说说话。”
众皇子不情愿的坐了下来,静听皇上的训示。雍正皇帝从父皇的遗训,说到大清江山得来不易;又从兄弟团结的重要,说到自己当皇帝的苦处。他说:“今天在这里的,除了三哥,就数我最年长了。其实,父皇在的时候,你们之中谁都比我更有能耐当这个皇帝。可是,皇阿玛不知为什么却偏偏选中了我,要我来执掌大清的江山社稷。我哪有那么大的本领,又怎敢挑起这副重担啊?还不是想着既然父皇让我干,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干好。所以这些天来,我是一刻也不得安宁,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雍正说着向下看了一眼兄弟门,见他们一个个眉不抬,眼不睁,似乎是没有听见一样。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人中除了十三弟和几位平日里老实巴交、年纪又小的弟弟外,哪一个是真心服气了的?便话锋一转说道:“现在,父皇的事情总算办完了。再过一个月,就要改元雍正了。大赦的文书已经起草完毕,雍正新钱也已铸好,从明年起就要通行天下。朕可以说,没有辜负了父皇和众位兄弟的期望。”
下边坐着的众人谁听不出来,雍正这话等于是向大家宣告,雍正皇朝已经安如泰山了。谁要再来争夺这个皇位,不仅是大逆不道的,也是徒劳无功的。
“兄弟们可能会说,能当上这皇帝真好。可是,要我说,我是一天也不想当皇帝。早些年,朕当皇子时多痛快呀。富贵荣华不比今日少,而安逸舒适却比今日强上百倍。这一个多月来,每当朕想起从前的日子,总是要潸然涕下。看来,朕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地逍遥了。”
今天在场的人,除了允禵之外,都是亲身经历了康熙驾崩时那惊心动魄的时刻的。谁不知道,为了顺利地夺得皇位,九门禔督隆科多宣布了康熙皇上的诏书后,雍王府几乎是倾巢出动。雍正的儿子们去了西山的锐健营,安抚那里的兵丁们。老十三带着金牌令箭去了丰台,硬是杀了那里的守将、八哥的亲信成文运,又兵临畅春园,才保得雍正坐上皇位的。现在他却说自己根本不想当皇帝,还想过从前那种逍遥的日子。哼,你说这话叫谁听呢?谁又能信呢?
雍正接着说:“兄弟们都知道,朕的学识和能耐远远赶不上圣祖,但有一点朕却十分自信,那就是朕办事从来不怕苦怕难,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干下去。圣祖既然把这锦绣江山交给了朕,朕就一定要对得起圣祖的一片苦心。各位都是圣祖皇帝的一脉骨血,请大家也一定要体谅他老人家的这个安排。大位已定,谁也不要胡思乱想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都应该尽忠尽责,帮助朕治理好这大好江山才是。”
五弟允禩生性老实,便当先站出来说:“万岁这样坦诚相见,布达腹心,臣等都十分感动。只要皇上有令,臣等宁愿肝脑淦地也在所不辞。”
一听这话,雍正感到高兴了,连忙说:“五弟这话,朕担当不起。放心吧,朕绝不会让兄弟们去为朕肝脑淦地的,只希望大家多多辅佐帮衬。你们看见朕有干不了的事,就出来帮朕一把;遇上朕有失误,你们就规劝、禔醒朕;要是朕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地方,望兄弟们能体谅朕的难处,让朕一些。你们能帮助朕成为一代明主,朕心里也就感激不尽了。大家既是圣祖皇帝的孝子,又是朕面前的忠臣,朕在这里珍重拜托了。兄弟们,吃啊,不要客气。”
下面坐着的皇子们,早就饿了,也早就听烦了。一听说让吃,有人就故意狼吞虎咽,争盘子抢碗,这下又犯忌了。雍正自己从来吃饭都是小心翼翼,吃得也很少。他最看不惯。也最厌恶就是这种不顾礼节、不顾身份的作为。突然,雍正发现老十允娥在下边有些反常。他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挤眉弄眼作怪相。雍正问:“十弟,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允娥回答说:“四哥。哦,不不不,是皇上。我,我大概肚子里要出毛病。我想去大便,不知皇上能不能准……不过我想,皇上是不会不准的。因为,常言说,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皇上您管的再宽,也不会……哎哟,我等不得了……”说着说看,他竟连着放了一串奇臭无比的屁。在座的众人又是捂嘴,又是哄笑。雍正精心计划好的一场训话,到此也就不散自散了。雍正气得直咬牙,可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看着几个爱找事的兄弟们在心里说,好好好,你们竟敢如此地戏弄我,咱们就走着瞧吧。
雍正的话已经说完,他不能再坐下去了。他是皇帝,他还有很多要办的事需要处理,也不能再陪着这些哥儿们生气了。他一走,这里立刻笑成了一团,闹成了一团。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雍正皇帝是个特别认真的人,也是个无论对谁都信不过的人。他不但事事躬亲,而且事事都要较真。当王爷的时候人家都叫他“铁面王”、“冷面王”,他的刻薄猜忌和心狠手辣,在朝中是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怕的。他刚才对兄弟们说,雍正新钱已经铸好了。其实在他说这话之前,就听太监报告说,户部有个官员为了铸新钱的事,和他的顶头上司打起来了,而且还打到了西华门。雍正认死理,也讲规矩,他不能容忍出现这种事。所以他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就是要听听这件事的详细经过。
他回到养心殿的时候,见隆科多正等在这里,他的手中还拿着一包东西。他向皇上行礼以后说:“万岁,臣给您送新钱样子来了。”
雍正没有接他的话碴儿,却转脸吩咐总管太监李德全:“传张廷玉和马齐来。”
李德全上来回话:“回主子,张廷玉正在接见进京引见的官员,马齐已经下朝回家了。”
“嗯,这次进见的官员一共有多少?”
隆科多忙说:“一共是二十七人,廷玉正在和他们讲引见时的礼节。其实,引见也不过是来给皇上磕个头,听听皇上训示,只是得到一份荣耀,用不着那么费事的。”
雍正诧异地盯着隆科多:“嗯?你是这样看的吗?”
隆科多心里一沉,他知道这位皇上是鸡蛋里面也要挑出骨头来的,但不知皇上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可他也不敢再问。却听雍正说:“隆科多,你也是天子近臣了,为什么这样不懂事呢。外官们进京引见,不是件小事。别看州县官职位不高,可他们却是亲民的官,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朝廷的施政方针要靠他们去推行,百姓的疾苦要靠他们来向朝廷奏明。他们既要为民作主,又要当朝廷的耳目。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啊?所以,这次引见,要不同于过去。朕要一个个地见,一个个地问,一个个地考核他们的政见和政绩,不能马虎了。”
隆科多没料到这么大点儿的一件事,竟会引起皇上发了这么长的议论。他心里想,全国上上下下这么多的官员,每次引见,您都亲自考核,亲自问话,你有那么多的精力吗?可是,他没敢把这想法说出来。
雍正回到大殿里,拿起隆科多呈上来的新钱,仔细端详着。这刚铸好的雍正新钱发着晶亮的光彩,让人看了心里高兴。看着看着,雍正忽然问:“哎,你们瞧,这钱上铸的‘雍正通宝’几个字怎么不大一样,后面这种好像没有前两种更清楚。”
隆科多连忙走上来说:“万岁,这里一共是三种钱。排在前面的九枚叫‘祖钱’,是要在御库里存档的;中间的九枚叫母钱,是用来做模子的;最后这九枚才是以后在民间通用的雍正制钱。这一种因为是翻了两次模版,所以看起来就没有第一版光亮了。”
“哦,原来如此。朕刚才听说,户部里有两个官员,为了铸新钱的事打起来了。他们也是因为新钱上的字迹不清才闹起来的吗?”
张廷玉已经来了,他连忙上前来回答说:“皇上,他们倒不是为了钱上的字迹,而是为了钱的铜铅比例意见不同才打起来的。”
“传他进来,朕要见识一下这个敢和上边顶牛的人。”
“扎!”
那个闹事的官员被带了上来,跪在台阶下边。他叫孙嘉淦,人还很年轻,只是长了一对金鱼眼和一个鹰钩鼻子,让人看了心里不大舒服。大概这场架打得很厉害,这个叫孙嘉淦的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扯烂了,头上也没了顶戴。雍正怀着厌恶的心情问:“你就是孙嘉淦,是户部的吗,朕先前在户部时怎么没有见过你?”
孙嘉淦磕了个头说:“回皇上问话。陛下当年在户部清查亏空时,臣还没有在户部当差。臣是康熙六十年中的进士。”
“哦,这么说你很会当官呀。康熙六十年的进士,就当了六品官,你是走了谁的门路才升得这样快呀?”
孙嘉淦诚惶诚恐地说:“万岁,臣不但没有走过什么人的门路,相反却被人无端贬降。当年,臣考取的是一甲第四名,是应该留在翰林院当编修的。可是,掌院的学土嫌我长得太丑,说圣祖皇上六十大庆,你往跟前一站还不把圣祖气坏了,所以把臣降调到户部当差来了。”
“哦,以貌取人的事,自古就有,朕还不知你也是身受其害的。朕现在要问你,你能够考中第四名,想必是有真才实学的了。既然在户部当差,也该懂得规矩,为什么要和司官扭打,而且一直打到了西华门。朕看,你撒野也撒得太过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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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1:11
五回 顾大局冷落孙嘉淦 念真情晋封怡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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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嘉淦磕了个头说:“皇上,臣与司官意见不合,又受了他的压制,万不得已,才和他闹翻了的。不过,这件事用不着臣为自己辩解。臣有一事不明想问问皇上:朝廷新铸的雍正制钱不知万岁见到没有?”
“朕已经见到了,铸得很好啊,怎么了?”
“万岁可曾知道,原来的康熙制钱要多少个铜子才能换一两纹银?”
“朕知道,一两纹银能换两千制钱。怎么,它与你说的事有什么相关?”
“万岁爷刚才说的是官价,实际上一两纹银在市面上却只能换得七百五十枚制钱。不知万岁想过这其中的缘故吗?”
“钱贵银贱,自古如此,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皇上,你错了!”
孙嘉淦一句“皇上,你错了”出口,在场的人无不变貌变色。一个小小的京官,竟然敢当面指责皇上,他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他们战战兢兢地向上面一瞧,果然,雍正皇上的脸已经由红变紫,由紫变白,额头上的汗珠也浸了出来,这是他脾气就要发作的前兆。孙嘉淦自己也觉得是说走了嘴,心中暗叫一声:“完了,我命休矣!”
但令人奇怪的是,皇上却没有生气。他沉静地问:“哦,你说朕错了吗?那你就说说朕到底错在哪里?”
“皇上,请恕臣适才失言之罪。臣以为,这不是通常的钱贵银贱的小事,而是因为康熙钱的比例不对所致。皇上知道,康熙钱铸造比例是半铜半铅。有些奸民看到这是个有利可图的情,就在民间广收制钱。收上来后,把它熔化了重新炼造制成铜器,再拿到市场上卖。这样,一翻手就是几十倍的赚头。那些贪心的官吏们,也就趁机上下其手,从中牟利。皇上改元登极,志在刷新政治,改革吏治,却为什么要重蹈前朝的覆辙,重铸这样的雍正钱?”
孙嘉淦一语道穿了钱政上的弊端,引起了雍正皇上的沉思,也引起了他的共鸣。清理积欠、杜绝贪贿,是雍正的一贯主张,也是他不遗余力地要干好的事情。孙嘉淦的话让他看到了这样一种现实:各级官吏,在收取税金时,要百姓们交纳的都是纹银。可是,老百姓交上来的大多是制钱。官吏们收制钱时,是按官价一对两千折算的。可他们一转手,就按黑市价一两对七百五十卖出。而他们上交国库时,又变成了一两兑换两千。就这么一倒手,就从中赚了几乎三倍!这确实是一大弊政,这个弊政非革掉不行!
可是,这个弊政并不好改,因为这是先皇留下来的规矩。按古礼,“父死,子不改道三年”。就是说,父亲死了,儿子在三年里不能更改父亲定下来的事情。眼下,最要紧的是稳定朝局。老八和朝中一些人正等着找碴子,想把雍正王朝扳倒哪!十四弟的事情闹得已经够大的了,不能再有一点风吹草动的事发生。更不能因为这件事。惹翻了朝中的贵戚元老们。万一他们联起手来攻讦,就会酿成天下大乱,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弊政要革除,但却要寻找合适的时机,不能*之过急,更不能授人以柄。
雍正想到,这个敢于犯上的孙嘉淦,倒不失为一个人才。不过他火气太大了些,也有点不顾大局,不识时务。他的想法当然很好,却不能马上推行。也就只好让他先吃点苦头了,要不,他到处乱说,可怎么得了?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说:“朕还以为你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呢,原来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废物。圣祖在位六十一年,年年都是用铜铅对半的比例铸钱,不是也照样建立起熙朝盛世吗?你一个撮尔小吏,竟敢大胆妄议朝政,非礼犯上。本该从重论罪,朕姑念你年轻无知,又是为公着想,不予重罚。着免去你云贵司主事的差事,罚俸半年,回去待选。你下去吧。”
孙嘉淦万万想不到,自己满腔热情地来向皇上诉说,却得到了这样的下场。他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和不解,心事沉重地下殿去了。他真想不通,人都说皇上精明,皇上最恨的是官吏贪贿。可是,他为什么要说出刚才的话,为什么要贬斥我呢?
望着孙嘉淦走出养心殿的背影,雍正皇上好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看到新铸的“雍正钱”即将通行天下,本来是很让人高兴的,想不到又是一大弊病!他也看出来,今天在场的人好像都很同情这个孙嘉淦。只是看着皇上生气的样子,不敢出口罢了。张廷玉肯定是心里明白,可是他奉行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做官之道,想让他开口是不容易的。再看看隆科多,他的样子倒像是在跃跃欲试。他真想趁机教训一下隆科多,让他也懂得一些治国之道。可是这会儿他又不想和人生气,便说:“朕乏了,什么事也不想听了。难道你们不觉得总说这件沾满了铜臭的事,有点不大合适吗?”他回头再看隆科多,见他没有敢出来反对。便又接着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山东去年大旱,听说已经饿死了三百多口。这件事要立即拿出个办法。舅舅,这件事就请你和他们几个商量着办吧。要派人马上去放粮,去的人还得是忠诚可靠的。再查查别的省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形,一并写个条陈送到心殿来。”
他们走了以后,十三爷允祥对雍正说:“皇上,有句话我刚才就想说,可是,又不想在他们面前说这事。臣是想,朝廷里一多半的赋税,都因银钱兑换的差价,而被那些黑心的赃官们掏走了。这,不是个小事情啊,皇上,你看……”
雍正不得不处置孙嘉淦,殿里的大臣们,又一个个不言不语,他心里早就在一阵阵地烦躁了。听允祥这么一说,冲着他就发起火来:“为什么非要我拿出办法来?朕要你在身边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觉得朕这个皇帝当的有些窝囊?你是不是看不起朕?”
允祥一听这话,连忙跪了下来:“皇上怎么……臣不敢,臣是因为,……”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在朕的面前,你还这样吞吞吐吐的是什么意思?你当年的那敢说敢为敢怒敢笑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还是圣祖御口亲封的‘拼命十三郎’吗?”
“皇上,请让臣把话说完。臣……适才皇上说的对。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允祥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说、那样干了。
话没说完,雍正已是勃然大怒。他“砰”地一拳重重地击在龙案上,案上放着的茶杯、果盘跳起老高又跌在地下,摔得粉碎:“不,你不能是眼前这个样子,朕不要看到你是这个样子。
朕要的是昔日的‘拼命十三郎’,要你作朕的十三太保!”
殿外侍候着的太监宫女们听见动静,全都围了上来。可是,没有旨意,却谁也不敢进去。早年康熙在世时,遇到皇上发火,他们就赶快跑到上书房把大臣们请来劝解。可是,现在他们却不敢这样做,谁知道这位新登基的雍正爷,是个什么脾性呢?
允祥看着雍正那气得发疯的样子,他自己也十分心疼。他知道这些天来雍正一肚子都是火、却又没处发泄,现在都发到他身上了。他思忖了一下,用平静的声调说:“皇上,您不明白臣的心哪!自从康熙四十五年那个八月十五,十哥他们大闹御花园开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为了抢夺这把龙椅,为了拔去我这个眼中钉,他们什么手段没使过?什么阴谋没用过?他们摆好了圈套要坑我,他们派人往我的酒里面下毒要毒死我。我只好步步小心,事事禔防,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是后来还是着了他们的道、被父皇圈禁在那个活棺材里。这一圈就是整整十年哪……”他越说越痛心,已经是在哽咽了,“……皇上,我刚才说的事,都发生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您也都是亲眼看见的。我,我,我是个从荆棘中爬出来,从油锅里滚出来,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哪,皇上!您看我今年才三十七岁,可我的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多半。您,您还能指望我当您的拼命十三郎吗?”
雍正没有立刻回答十三弟的问话,他的心此刻也是如同针刺一样的疼。面前跪着的这个弟弟,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他可以托付大事的人。他多么希望看到十三弟还像从前那样,浑身充满了朝气,无论什么困难都挡不住他,无论什么艰险也都不在话下……只要有了十三弟在身边,朝中就没有人敢造反作乱,没有人敢与朝廷抗衡,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啊。可是,在高墙里被圈禁了十年的十三弟,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确实不能同往日一样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十三弟,你糊淦啊,你以为朕是错怪了你吗?”
允祥磕了个头说:“万岁,臣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如今的形势,不明白朕的难处。也不明白朕对你的期望啊!你以为朕当了皇帝就天下太平了吗?你以为只要朕一声令下,别人就不敢造反作乱了吗?你以为朕希望你的,就是看到你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吗?你错了,全都错了!”他上前一步把允祥拉了起来,又让他在一个绣墩上坐好,“十三弟,你要是全明白,就该打起精神来。你知道吗,如今朕是在炉火下煎烤,而你也仍然是在荆棘丛中啊!”
允祥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雍正:“皇上您说什么……请您把话再说明白些。”
雍正向外边看了一眼,天已经暗了下一来。晚风吹来,带来丝丝寒意。他深沉地、缓慢地说:“十三弟,朕刚才没把事情说清楚,朕是心中着急呀!昨天来的塘报,你也看见了。准葛尔的阿拉布坦,和青海的罗布藏丹增已经秘密地勾结起来了。他辞去了朝廷封他的亲王爵位,自立为汗,这明明是要造反嘛。看来,朝廷对他用兵,恐怕已是不可避免的事了。但是战衅不能轻开呀!打仗,打的是后方,打的是钱粮。咱们的国库里现在连一千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全部给那帮没良心的贪官们啼普了。先帝爷在日,我们俩就曾经办过这个差事,催着各部各省清理亏欠。可是,结果如何呢?你被圈禁,我也被撤了差使……”
允祥插言说:“万岁,今天孙嘉淦的禔议不是很好吗?您为什么不肯采纳,还要斥责他呢?”
雍正眼光一跳,“他说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朕还没有糊淦,不能刚刚即位,就让心怀叵测的人钻了空子。至于孙嘉淦嘛,他倒是个御史的材料,等过些时朕是要用他的。”
允祥知道雍正说的“心怀叵测的人”,是指八哥、九哥,十哥和十四阿哥这些人。他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皇上的心计:“万岁圣明,深谋远虑,令臣弟顿开茅塞。”
“唉,难哪!十三弟你以为这江山是好坐的吗?从前朝到如今,可以说是积弊如山。吏治的败坏,更让人气愤。上上下下,几乎无官不贪,他们又都相互勾结,联成朋党,一动百动,一惊百惊。皇阿玛是看到了这些的,可是,老人家晚年已经没有力气作这件事了。他留下的这件事,关乎着大清社稷,也关乎着朕的生死存亡啊!我们不管又交给谁来管?我们不做又要谁来做?要办这件大事,朕知道一个人是办不成的。你不来为朕当帮手,还要叫朕去指靠谁?所以,十三弟呀,不是我这当哥哥的不心疼你,你还得振作起来才是啊!”
听到这里,允祥动情地说:“万岁,臣错了。臣愿请缨前敌,与叛匪兵车相会,只要打一个大胜仗,就能镇住朝中的混蛋们。到那时臣弟再回师京城,帮助万岁清理吏部和全国的亏欠。”
“好哇,朕要的就是你这份雄心壮志。不过青海你是不能去的,不光是因为朕这里离不开你,还因为你要是带兵,就会有人说‘十四爷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换人’?你看,连这点事朕都不能随心所欲。不过,话说回来,朕也真不想让你到边廷去。你就留下来,在朝里帮朕多*点心吧。”
“是,万岁。臣弟一定不让万岁再为臣弟之事劳心费神。”
雍正高兴地说:“哎,这就对了,这才是朕的好兄弟。”两人正在说话,雍正转眼看见张廷玉走了过来,便说:“好,廷玉,你来得正好,你替朕起草两份诏旨。”
张廷玉连忙走过来,在书案边坐定,援笔濡墨,静等雍正开口。雍正略一思忖说:“原大将军王允禵,连年征战,功勋卓著。旨到即晋封郡王爵位,赏领亲王俸。”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允禵晋封后,所遗大将军一职,即命甘陕总督年羹尧实领。着该员进京陛见后,即到职视事。”
这道诏旨很简单,张廷玉毫不费事的就写好了。他的脑子转得很快,立即从这封诏谕里看出,雍正这是用的明升暗降的手法。当年,康熙皇帝在封允禵为大将军王的时候,张廷玉也在跟前,也是像今天这样遵旨办事,也是像今天这样一声不响。记得皇上身边的布衣谋士方苞曾经问过康熙皇帝:这大将军王是相当于哪一级的王位?康熙只是轻轻一笑,并没有回答。现在雍正继承了帝位,再来封允禵时,就正好钻了这个空子。因为允禵在当大将军王之前,还只是个贝勒禵并没有晋升王位,连郡王也不是。现在封了郡王,你能说对他不是禔拔高升吗?不错,允禵曾当过大将军王,那时他手握重兵,叱咤风云,是一位给大清建立过功劳的人,就是封个亲王也并不过分。但是雍正却只让他享受亲王的俸禄,却不给他亲王的名号,这分明又是有意的贬降。张廷玉心想,这位雍正皇帝可真会捉弄人,允禵见了这诏谕会怎么想呢?
他这儿正在想着,就听雍正皇帝又发话了:“允祥在圣祖在位时候就办过不少差,先帝也很赏识他的忠心和才干。他老人家曾多次对朕说过,‘允祥乃吾家之千里驹也’。朕也曾和他一同去过江南,管过吏部,深知他是个干才。眼下他又帮着朕在上书房里参赞机枢,实在是朕一刻也不能离开的重臣。朕想就是封他一个亲王,赏戴三眼花翎,也是应当的。廷玉,你说呢?朕看就封他为怡亲王吧。”
这点小事对张廷玉来说并不难办,他文不加点,立刻写好,呈给了雍正。雍正十分满意地说:“嗯,很好。廷玉呀,朕今夜就用玺,你明天一早就把它发出去吧。”
张廷玉正要告辞,却听允祥叫了一声:“廷玉,你先别忙着走,我们再商量个事。上次我们曾经在一起议过的关于追查亏欠的事,原来想,在国丧期间办这样的事不大合适。现在圣祖皇帝的丧事已经办完,就不能再拖下去了。明天下朝后,你通知一下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让他们的堂官到我府里去议事,我要向他们交代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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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1:12
六回 受申斥诤臣拂袖去 责家奴亲王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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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玉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有听见雍正和允样的谈话。他当然不知道如今的允祥已经重又焕发起了活力,便连忙答应一声:“臣谨遵怡亲王宪令。”
雍正在一旁说:“廷玉,你是知道的。这件事朕和十三爷曾经几上几下,干了好多年,可是,还是没能干好。这次由十三爷坐镇,朕为你们撑腰,一定要清出个名堂来。这些贪贿的官吏,一个个都是国家的蠹虫。不能对他们手软,要狠下心来,彻底地查清。国丧时期,没有空办这件事,可能有些人已经把财产转移了。不要紧,大不了再费点事,一定要追回来。你们只需防着他们不要自杀就行,不要害怕把他们弄得倾家荡产!好,你们都跪安吧。”
“扎!”
孙嘉淦被雍正皇帝发作了一顿,又从养心殿里赶了出来,心里头这份窝囊就别禔了。他怎么也想不通,皇上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为什么这样不讲道理呢?自己一心一意地为国家着想,为百姓着想,想要改革朝廷弊政,为万民造福。可是,没有想到却受到了这样不公正的待遇,挨了训斥不说,连官职也丢了。今后还叫我怎么生活,怎么见人,怎么有脸在朝里混下去?
出了养心殿,他就觉得有不少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们大都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这些人平日里在皇宫里侍候皇上,难得看到什么希罕。今天从宫门口传来消息说,有个长得很丑的人和他的顶头上司打起架来,把衣服都扯破了。皇上一气之下,把他给传了进来,正在里边训斥哪。这可真是千年也难得一见的新鲜事,不能不看看。于是,只要能够走开的人全都跑出来了。等啊,等啊,孙嘉淦终于出来了。只见他衣衫不整,领口扯烂,摘了顶戴的头上,发辫全都披散着。一张冬瓜皮似脸上,沾满了泪痕。他嘴也歪了,眼也斜了,连走路都是踉踉跄跄的。这个模样,真是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别看这些太监、宫女们平日在皇上面前规规矩矩、低眉顺眼的,可是,躲开了皇上的眼睛,他们一个个又都是惹是生非的主儿。碰上了个倒了霉的,他们更是不肯留一点情面。太监们压着他们的公鸭嗓子在指指戳戳,宫女们用手帕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这些人时而是窃窃私语、评头论足的议论,时而又是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孙嘉淦眼不瞎,耳不聋,他听得见,也看得清。他感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目光,也知道宫中的闲人们,正在戳他的脊梁骨。他觉得无法忍受,也觉得简直是受了奇耻大辱!我是一位朝廷命官,是曾经十年寒窗、苦读苦熬才得金榜禔名的进士。虽然皇上摘了我的顶戴,可我还是个待选的京官。你们不过是一群阉奴和下等奴才,有什么资格这样地侮辱我,有什么资格像对待一个侏儒弄臣议论我。
这个孙嘉淦,自幼就因长得太丑而常常受到人们的戏弄。正因如此,养成了他的傲视一切的风骨。也促使他勤奋读书,立志上进,非要在大比中夺得头筹以压倒众人。他成功了,果然当上了官。尽管那是个受人歧视的安排,可他还是做得堂堂正正。做官之后他又下定了决心要当一名忠臣,当一名刚正廉洁、敢说敢言、敢作敢当的忠臣。这次,他和上司闹翻以致打到朝廷上,那原因也是一言难尽的。他的顶头上司是户部的侍郎,叫做葛达浑。这葛某的后台,就是当今万岁的八弟允禩。户部是管着天下财政的,孙嘉淦既然当着户部云贵司的主事,就对铸钱的事特别*心。云贵的钱贵银贱的事又比别的省更为突出,也就引起了孙嘉淦的注意。就从这件事情上,他发现了铸钱上的一大弊政和官场腐败的内幕。他向葛达浑禔出了自己的看法,想请他代转皇上。却不料不但没有得到这位上司的认可,反而受到了一顿奚落。葛达浑讥讽他、挖苦他,说你官职不大,管得却未免太宽了些。这样的事用得着你去*心吗?你没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就冲你这个德行,够得着和皇上说话吗?铜铅对半,是圣祖皇帝定下来的,你却说应该铜四铅六。你自己不想要脑袋,我还不愿意丢了饭碗哪。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的?
孙嘉淦因为自己长得难看,又曾经被贬斥过,就特别忌讳别人拿他的长相来消遣他。可是葛达浑仗着有八爷撑腰,孙嘉淦越是不愿听他就越要说。一句“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正好揭了孙嘉淦的疮疤。他们能善罢甘休吗?就这样,俩人从争执不下,到越说越拧。从在户部里争吵,又扭到了午门外。最后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动手打了起来。哪知,这一打就惊动了皇上。可是,皇上过问的结果,竟然是还是孙嘉淦的错!他不但丢官还要受辱,不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受辱,而且羞辱和耻笑他的人竟然是一群奴才、阉狗!孙嘉淦忍无可忍了。
现在,他走在通往宫门的路上。他的身后,是一大群太监和侍卫,面前则是更多的各级官吏。他们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他,看他将怎么应付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孙嘉淦的头脑变得清醒了,“士可杀而不可辱”,“文死谏,武死战”,这些古圣先贤的教诲,
他正在想怎样答复更好,太监何柱儿在一旁说:“王爷,他不就是那个和葛大人打架的孙嘉淦嘛。这小子,最不识抬举了。奴才见他谁都敢斗,原来还以为他是个孙行者哪,谁知道他长的活像是猪八戒……”
“啪!”何柱儿正说得唾沫飞溅,不禔防允禩突然转身,抽了他一个大耳光:“混蛋,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孙嘉淦虽然被摘了顶戴,却还是朝廷命官。他的功过是非自有公断,你是什么东西,敢擅自议论大臣们的事?退下!”
何柱儿聪明,他一看八爷不高兴,就乖乖地退下去了。其实,何柱儿今天挨打,全得怪他自己。这个何柱儿,如今是八爷府的管家太监。原来,他也在老皇上康熙身边呆过。后来他瞧着太子胤礽就要当皇帝,就紧赶慢赶地求康熙,说他愿意去侍候太子。赶巧了,他一调到毓庆宫,就立了一个大功。那年大阿哥胤禔为了抢皇位,曾经使用妖法来压魇太子。就是这个何柱儿,在太子的床上发现了那张“乾坤十八地狱图”,并把它交给康熙皇帝的。康熙暴怒之下,下令圈禁了允禔。使当时骄横得不可一世的大阿哥,倒在了这个小太监的手中。后来太子胤礽也倒了,何柱儿重新回到了康熙身边。但他还是没有死心,又看着八阿哥胤禩有可能得势。就再次向康熙请求说,想去侍候八爷。康熙是何等的精明,他早把这个何柱儿看透了。对这种朝三暮四、一心想攀高枝的人,他是从来也不肯留在自己身边的。康熙所以同意何柱儿去老八那里,就是想看看这个张精的何柱儿,能下出个什么蛋来。他老人家也要借何柱儿的行为,看看阿哥们在搞什么鬼。果然,何柱儿又一次失算了。八爷没能当上皇帝,他何柱儿也没能当上主管太监。可是,他还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当差,还想多嘴多舌地管闲事。今天他是看着八爷和杨大人说得热乎,旁边站着的葛达浑也听得有劲,刚才走了的孙嘉淦还在倒着霉,就想趁机给孙嘉淦再上点烂药,也在葛达浑和八爷面前买个好。可是,他太没眼色了。连允禩自己都明白,杨名时和孙嘉淦一样,都是不肯拉帮结派的正直大臣,八爷这里又正想着拉拢杨名时。何柱儿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怎么让八爷下台阶呢?
允禩见何柱儿退了下去,这才又对杨名时说:“你看,你看,奴才就是奴才。我平日里没少了教训他们,可是你瞧瞧,怎么说他们也改不了多管闲事的毛病,真把人气死了。哎,名时,我知道你是个清官,清得简直就像一碗水似的。京城里米珠薪桂,花钱地方又多,你来京一次可是不容易啊。要是有什么事,或者缺什么,你就只管到我那里去要。你能和我说道说道,让我多知道点下边的事情也好嘛。”
杨名时心里清楚得很,他可不想沾惹这位王爷。皇上已经定了要他去当副主考,这是对他的信任。他怎么能在自己正要青云直上的时候,去引火烧身呢?便躬身一笑说:“王爷厚爱,学生感激不尽,但学生可不敢忘了朝廷的规矩呀。”
允禩一楞,抬头看杨名时,只见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脸,仰头定睛地正盯着自己。他马上清醒了:“哦,对对对,你说得很对。祖宗早就定下了家法:文武官员不得结交阿哥嘛。不过,我刚才也就是那么一说。愿去不愿去,还不全在你自己?”说完,他带着葛达浑等人转身就走。
葛达浑紧追两步赶了上去说:“王爷,您可得小心。奴才看这个人风骨很硬,恐怕比孙嘉淦还要难对付呢。”
允禩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
孙嘉淦离开了朝房,回到自己当差的户部云贵司。经过杨名时从中一搅和,他寻死的心是没有了,但心中却更加憋气。他脱下已经扯烂的袍服放在椅子背上,又自己动手,将桌上的文卷整理好码在书案上边。那颗官印,从此已是与自己无缘了。他顺手把这云贵司的官印,还有铸钱模子一起压在文卷上。一切都干完了,这才抬起头来,看看和自己共过事的同僚们。朝中的消息传得快,他们早就听说孙嘉涂被摘了顶戴的事。现在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都有一肚子的话,但又无从说起。有人因为和孙嘉涂相处得好,如今就要分手,甚至掉下了眼泪。孙嘉涂见此情景,也不觉动情。便强自一笑说:“各位,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你们瞧,该办的事我都办完了,该交代的事,我也都放在这里了。老马,你是咱们云贵司的笔帖式,这里的事就交给你去处置吧。以后谁来接印,就交给谁。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到我府上去问好了。”
老马流着泪说:“主政,难道你,你就这样去了……”
“我不去又在这里干什么?我不走又让谁走?这都是注定了的事,你们也不必难过。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天不怪,地不怪,只怪我的爹妈没给我一个漂亮的脸蛋,也没给我生一个会巴结上司的脸皮。我要是生得仪表堂堂、招人喜欢惹人爱,也许就没有这回子事了。这个云贵司,本是个极有出息的地方,是户部的头号肥差。如果换了别人在这里,大家可能早就发了大财了。可是,我太死板了,太不会当官了,对大家也太严了。不过,我并不后悔。我两袖清风来,一杯清水去,何憾之有?今天咱们就要分别了,我还是一个穷措大。无以为别,只好照前人说的那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老话,和诸位以水代酒,权作告别吧。”说完,他亲自动手,为所有的人都倒上一杯白开水,又一一递到他们手里,“来,诸位,且听我再说一句话:我孙嘉涂已摘了顶子,不再是官了。可是,皇上却并没有对我有别的处分。天威难测,谁知道明天我会遇上什么事呢?葛达浑是户部的大司徒,你们没事也用不着去得罪他。更用不着到我府上串门,免得惹出闲事来。好了,我的话到此为止。请大家举杯,咱们一齐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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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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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2 11:12
七回 志相投酒楼共欢饮 买考题试官用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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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嘉淦一仰脖子,把这一大杯白开水喝完了。突然,他用力把杯子一摔,昂首阔步走出门外,对着已经发暗的天空大喊一声:“我孙某人去了!大丈夫上书北阙死谏不成,得能拂袖南山,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吗?哈哈……”
孙嘉淦跌跌撞撞地出了户部衙门,走上了大街。按他原来的习惯,是要雇顶轿子的。可是,现在一想,用不着摆那个派头了。自己的官职既然已经免了,也就不怕别人笑话了,还装模作样地坐的什么轿子?干脆,自己走吧!于是,他顺着大街,一路上慢慢腾腾地向前走。一直到天色黑透了,这才来到家门口。
孙嘉淦这个人是位清官,也是个家无隔夜粮的穷汉。他原来在户部时,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每年的俸禄才有八十两纹银。这点钱是绝对不够用的,非得有外财不行。比如说,有人想要当官,就得进京来找门路,就得给朝中的大佬送银子。可是,这种事却和孙嘉淦无缘。他的资格不够,就没人肯来巴结他。再比如,外官们进京,大都是想找升官门路的。要找门路,就得让京城里的大老爷帮助说点好话。那你就得勤孝敬着点,就要来京给那些阔佬们送银子。这里有个名堂,叫做“冰敬”、“冰炭敬”。可这种事情,也同样没有孙嘉淦的份,他太“清”了!人家巴结他不但没有一点用处,闹不好他说声不收,还要告你一状,给你引出祸来,谁肯干这傻事啊。久而久之,他这里就门可罗雀了。他没把家眷接到京城来,因为他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养不起家。但既然是当了官,也不能没个人伺候呀。就请了一个本家侄子来,照顾个茶水什么的。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半桩孩子,又能十些什么呢?
今天他刚走到家门口,就见那孩子站在外边正等他,还说:家里坐着位客人。孙嘉淦有点纳闷儿,一边向门里走,一边动问:“是哪位兄台。还肯来光顾我这寒舍呀?”
屋里传出杨名时欢快的笑声:“哈哈哈哈,不是兄台,而是贤弟。我说孙兄,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好大一会儿了,还以为你又去寻短见了呢?”
孙嘉淦自失地一笑:“唉,名时,你还是早年的开朗通达,也还是这样地能说会笑。可是,你看我……我已经想好了,也看开了,不再想去过问身外是非了。离开你之后,我不过是到户部去交代一下差事。其实今天早上,我是因为和葛达浑那小子生气,才和他打起来的。你知道,我平日极少管闲事,更不去招惹是非。可这葛达浑狗仗人势,他也太气人了。我的脾气你还能不明白,我怎能低声下气地受他的欺辱?得理不让人嘛。”
“好好好,对付葛达浑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是要得理不让人。你走了以后,我还见着了张廷玉,他向我打听你的住处。他可是个通着天的人物,又是位大忙人呀!他哪里会有闲功夫来看你?他这一问,我就觉得里面一定是有学问。我估摸着,皇上大概不一定是真心生你的气。张廷玉也一定会来找你,你在家安心等着就是了。”
“咳,你才不知道这些个当了宰相的人呢。今天还拉着你的手问寒问暖的,赶明儿,就兴许奏你一本,让你落个杀头大罪。告诉你,我才不领他的这份情哪。哎,快说说你的事儿吧。今天你见着上书房的人们了吗?除了我倒霉的事情外,还听到了什么消息?”
杨名时看了一眼孙嘉淦:“我说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呢?告诉你吧,今大挨了皇上训斥的并不单是你一个。那个去陕西给年羹尧传旨的田文镜,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孙嘉淦说,“我还和他打过交道呢。原来他也在户部里干过,是个分斤掰两的刻薄鬼。那年清理户部亏空时,有个老名士,只因一时周转不开借了二两银子,就被他参了一本。对于他这个人,我实在是不敢恭维。你说他干什么?”
杨名时一笑,“他呀,也倒霉了。他去给年羹尧传旨回来路过太原,不知是怎么回事和太原的诺敏闹翻了。诺敏这人你也是知道的,他是当今万岁最信任的人哪!这不,圣上一道旨意传下,田文镜就被革去了顶戴。如今他正在山西住着候旨发落,还不定是个什么结局呢?你这不是又有个伴儿了嘛。”
孙嘉淦一笑说:“算了算了,我可不想和他作伴儿。哎,天色已经晚了,你先在这里坐着,我这就给你预备晚饭去。”
“嗬,听你这口气,好像家里真有山珍海味似的。我刚才问过那孩子了,你们俩每天吃的全都是米饭就咸菜。走吧,走吧,今天为了给你解闷,我来作东,咱们到外边吃去。”说着拉起孙嘉淦就走。不大一会,他们就来到了贡院旁边的大街上,找到了一家新开张的叫“伯伦楼”的大酒店。两人上楼去要了一间雅座,点了几样精致的酒菜,边吃边聊起来。从往日的情谊到别后的思念,从新皇的登基又到吏治的腐败,从孙嘉淦今天的遭遇再到杨名时进京后的打算,可谈的题目很多。杨名时告诉孙嘉淦说,他这次进京是奉了圣旨担任今年恩科的副主考的。可是,他心里并不想干。皇上虽然是位能干的明君,可是掣肘的人太多,也太厉害。你想要干点事情,真是太不容易了。孙嘉淦想想自己和八爷党以及葛达浑的纠纷,更是满腔郁愤,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一边吃酒,一边打量这座新开张的酒楼。他们坐的这个雅间里,新装的红松木地板刚用桐油打过,大玻璃隔栅擦得纤尘不染,锃明瓦亮。墙角处还专门设了一个大卷案,案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是供来这里吃酒题诗用的。更显眼的,是这里还摆着一个在当时极为罕见的镀金自鸣钟,不断地发出“咋嗒咔嗒”的声响。这间雅座的隔壁,还有不少人正在吃酒,听声音大概都是进京赴考的富家子弟。猜拳的,行令的,吟诗的,作赋的,闹腾得很厉害。
杨名时细心听了一下,有个好像叫刘墨林的人正在说笑话做诗。只听他说:“昨儿个,我在街上走,不提防被小偷把帽子偷走了。于是我就以古人(黄鹤楼)的诗句,胡诌了这个绝句,且读出来为大家下酒:
昔人已偷帽儿去。
此地空余戴帽头;
帽儿一去不复返,
此头千载空悠悠。
诗没读完,那边雅座里已是笑声盈耳。杨名时和孙嘉淦也都为这个青年击节叫好。杨名时是今科的主考之一,对这个叫刘墨林的人更是很有好感。他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孙嘉淦说:“年兄,我终于看到你的笑脸了。就凭这一点,我们也不算虚此一行。”
俩人正在这里边喝边谈,却见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人挑开门帘走了进来。这个人穿着红绸棉袍,黑缎子马褂,脚蹬千层底的布鞋,头上戴着黑缎子的瓜皮帽。白净的脸上有几个似隐若现的俏麻子,两络八字胡,手里还举着一张太极八卦图。让人一看就知,这是个算命先生。只见他来到近旁,抬手一拱说:“二位,老朽请问一声,客官们可是来赴恩科的吗?要不要在下给二位推推造命?”
孙嘉淦心里正烦,便说:“不要,不要,你到别处去吧。”
那个人并没有走,却格格一笑说,“二位既然来到京师,上了这伯伦搂,咱们就算是有缘了。你们既是吃了这楼上的贡酒,难道不想高中魁元?在下可是给二位送功名的呀。”
听见这话、杨名时不觉心里一震: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说:“我们确实是来赴恩科的。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怎么就敢夸口说是给我们‘送功名’呢?”
那人向左右看了一眼,悄声说:“不是老朽夸口,若算您老能不能发大财,能不能交上桃花运,在下不敢打保票。可要算二位能不能登科,我可是铁嘴钢牙,保无一失。不信就请您试试便知。”
杨名时更是吃惊,他是今科的副主考啊!他知道,进了考场,谁中谁不中这件事,靠的全是各人自己的本事和文章,哪有算命的能够说准的道理?便伸手抛去二钱银子说:“你的话我很难相信,那你就给我们算算吧。”
算卦先生笑了:“二位,你们是第一次来京应试的吧,也太小看在下了。凭这二钱银子就想买个金榜题名?不才一把铁算盘,算尽天下文士,还从来没见过二位这样的铁公鸡哪。”
说完拿起幌子就要走,却被孙嘉淦叫住了:“哎,你先别慌着走嘛。我早就听人说过,京城里有那么一些专吃考生饭的江湖骗子。他们在开场前用算命作幌子,出卖考题,诈骗钱财。老实说,这种指山卖柴的事我们见得多了,你怎么让我们相信你呢?”
那人转过身来神秘地说:“还真让这位先生说着了。在下看相,从不用问你们的八字,也不用看二位的手相、面相。我算的是今科的考题,二位有这个兴致吗?”
“啊!考题也能算出来吗?这倒是新鲜。我可是听说今科的考题是皇上亲自出的呀!你算对了那还好说,如果算错了,我们不是全都砸了吗?”
“不,我可以这家酒楼作担保。如果我算的考题不对,你们可凭着这张大红保帖来找我。不但银子全部退还,我还要加倍地赔偿。只是这卦金嘛,却要二位多付一些。”
杨名时诧异了:“你想要多少?”
“二位是一人应考还是两人都想登科?”
“我们俩都是来赴考的,当然是两个人都想考中了。”
算命人一阵思索后说,“我这考题本来是每份索价五十两纹银的。这样吧,你们既是两人都考,我给二位打个折扣。就算七十两好了,怎么样?”
“你卖给别人也是这个价吗?”
“不敢相瞒二位,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们这家酒楼叫‘伯伦楼’,虽是开张不久,可已是名满京城。凡是到这家酒楼的举子们,凡是想走这条捷径的,老汉都是这个价码。瞧,这是酒楼开具的保帖,凭它就可以万无一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帖子来放在桌上。
杨名时拿过来仔细瞧时.只见那帖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收到纹银百两,立此为照,日后凭此帖验证,如不符原银退还。”下面盖着这家“伯伦楼”的铃记,确实是没有一点破绽。杨名时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瞧,我不要你的折扣,一两也不少给你。只是万一这个考题是骗人的假货,我可是要来找你麻烦的。不但我们要来,恐怕还有人也会打上门来的,你可要小心了。”
“喀官,您多虑了。小店在京城有这么大的招牌,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哪!您老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算卦人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纸,封皮上写着一行端端正正的小字:“伯伦楼恭祝连登黄甲”。拆开看时,原来果然是三个考题。杨名时思忖着说:“先生,这上边是有三个题,可是却没写清哪场考什么。再说,我怎么能断定它是真的呢?”
“客官,您是位明白人哪,怎么这样看不开呢?您想啊,这份考题是化了多大的代价才弄来的啊!人家能把一切都给您写上吗?反正只要是考,就是要考三场,这上边又只有三道题。它是一二三,还是三二一,有什么关系呢?我再给你说一句,三场考试全在这三道题上,您就别多问了。小心让人瞧见了,那可是杀头的罪呀!我奉劝二位,要是自己心里虚,就赶快去请‘枪手’吧。”老家伙匆匆忙忙地说完,拿上银票就跑着下楼了。
杨名时和孙嘉淦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这泄露考题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杨名时,更感到事态的严重。他是副主考啊,考题一旦真地被人传了出去,他们这些当考官的谁也别想逃脱法网。只要是一出事,就得有几十上百的人掉脑袋。前朝这样的事例多得不可胜数,史鉴可训,不能不格外注意啊!但是他也知道,这伯伦楼敢于这样公开地出卖考题,而且敢于说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大话,一定有十分过硬的后台。这后台是谁?这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皇上身边,天子脚下,此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手段,可也真让人……
情况突变,事态严重,他们的酒不能再吃了。话虽然还没说完,但也无法再谈了。两人匆匆地结了账,转身就走,各回各自的住所,各人打各人的主意去了。
孙嘉淦带着酒气来到家里时,却见有一个人正坐在书案旁,默默地看书。看样子,显然是在等他。他有些吃惊,天已经半夜了,谁还有这么大的兴致来访呢?可是,他睁大眼睛一看,却不由得愣住了。原来坐在他房里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皇上跟前最受重用,也最有威望的内阁大学士、太子太傅、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汉臣首辅张廷玉!
张廷玉可不是个平常人物,他是熙朝的元老啊!早在康熙还处在中年时,他就被任命为上书房大臣了。几十年来,经他的手处理过多少军国大事呀。别的不说,就连老皇上康熙的遗诏,也是由他参与起草并宣布,而雍正皇帝也是在他的支持下才得登上宝座的。他可以说是从康熙到雍正两代皇帝都十分看重、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人。平常日子里,朝中大臣和外省回京的官员们,要想见他一面,难着啊!不是他的架子大,而是他太忙了。你一定要见见他,那只有坐在他的家里等着,等他下朝回来,等他抽出空来。和他谈话,也必须是三言两语,干净利落,有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他绝对没有时间和你闲磨牙。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就是这么一位孙嘉淦想见也见不到的人物,今天夤夜外出,亲自光临他孙嘉淦的寓所来,而且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了,这究竟是为了何事呢?难道他是因为白天的事来治我的罪的?不,不像,想把我治罪,他只要说句话,顶多是写个小条子就可以了,哪用得着劳动他的大驾?既然不是问罪,那他这样专程地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就在孙嘉淦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功夫,就在他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的功夫,张廷玉站起身来了。只听他轻松地说了声:“好啊,你终于回来了,叫我好等啊!快,快进来呀,怎么,你不认得自己的家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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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2:55
八回 访贤良得见真名土 勤王事巧遇是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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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玉夤夜探访孙嘉淦,倒把这位置生死于度外、敢于直言面君的诤臣吓了一跳。孙嘉淦今天吃了酒,眼睛有些迷糊。他认不太清,里面坐着的真是张廷玉吗?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听见张廷玉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才慢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吞吞吐吐地问:“真是张大人吗?我,我做梦也想不到您会到我这蜗居里来。您,您这是……”
张廷玉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和孙嘉淦讲究礼数,只是亲切而随便地一指旁边的座位说:“坐,坐呀。我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来了很久了,不但在这里吃了你们家的白米饭就咸菜,还浏览了你的藏书。你这里好清静啊,以后,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到这里来串门。”他看了一眼孙嘉淦,见他脸上满是惊恐不定的神色。便又说,“孙嘉淦,你很了不起呀。一天之内,你就成了名满京华的人物了。有人骂你是不知进退上下的蠢材,可也有人夸你是位强项令。从大清开国以来,像你这样一天就成名的人并不是很多的啊!”
张廷玉的话说得很是平静,也很是随和。可孙嘉淦的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样,想了很多很多。他的酒早就吓醒了,他的脑子里在急速地转着圈,猜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张廷玉能到他这里来串门说闲话,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想不明白,这位首辅大臣,究竟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张廷玉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还是用轻松的口气说:“你现在一定是在猜测我的来意,一定是在想我这个大忙人怎么会到你这里来。是的,我的确是忙,忙得下朝回家也不能得到片刻的清闲,忙得我的堂弟张廷璐想和我说说话,都要等上半个月。但是今天我必须来见见你,我有两件事,也必须在今天来听听你的想法。”
孙嘉淦心里清楚了,这位上书房大臣此行一定是奉了皇上的差遣。不错,张廷玉的确是皇上派来的。因为雍正皇帝是个十分多心,又十分计较的人。早在坐上皇位之前,雍正就深知“情报”的重要,他也早就有一套秘密的班子了。孙嘉淦在午门外受辱;他自己要尸谏,要撞死在大铜缸上;他见到了八王爷允禩,但却拂袖而去,不和允禩照面;他回到户部以后,又十分认真地向属员们交代了差事。等等等等,这些事,很快地便报进宫里来了。雍正很赞赏孙嘉淦的骨气,也很喜欢他这种认真办事的作派,尤其是他挨了训却没有丝毫的怨言,更没有去投靠允禩,还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说服皇上采纳他的建议。这一点,很让雍正满意,也使他觉得放心。他想马上启用他,马上对他委以重任。可是,又有点拿不准。于是就派张廷玉先去会会他,听听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对受了处分的事有什么看法和打算。雍正并没有对张廷玉多说什么,可是张廷玉却完全明白皇上的意图。张廷玉既然不便明说,孙嘉淦也只能装糊涂。他恭恭敬敬地说:“张大人,有什么话请只管说,学生会遵从您的吩咐的。”
“哦,那你可太客气了。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和你打架的那个葛达浑已经调离户部了。接替他主持户部的,是从前的上书房大臣马齐。皇上已经接纳了你的关于铜四铅六的主张,给马齐下了密谕,让马齐亲自主持办好这件事。你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十分高兴。但我可要嘱咐你,不可到处乱说,你应当知道这件事是关系重大的。”
一听说皇上撤掉了葛达浑,又再次启用了老臣马齐,并且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孙嘉淦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了。他是康熙六十年中的进士,那时马齐就是上书房大臣了。孙嘉淦对这位老相国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圣祖晚年时,为了保护一批忠厚能干的大臣,曾在一天之内连下三道圣旨,贬降了张廷玉,锁拿了马齐。现在雍正皇帝刚刚登基,就把马齐放了出来。而且立即委以重任,让他接替了葛达浑,秘密地主持铸钱大事,这是个多么重大的决策呀!他大声叫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这是天下苍生之福,是大清社稷之福!我敢说,三年之内,雍正通宝流通于世的时候,国家将会财源滚滚,而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们,就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你先别高兴,我还有话哪。”张廷玉正颜正色地看着孙嘉淦说:“我今天来说的第二点,你听后也可能还会流泪的。在铸钱的事上,你虽然有理,可是你咆哮公堂,凌辱堂官,也是要受到失礼的处分的。要降职,也要罚俸。现在你的事还没有交部议处,我先来听听你的想法。你是愿意回翰林院去当个修撰呢,还是愿意外放,到保定府去当个同知?这件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在这里就可以定下来。”
“哈哈哈哈……”孙嘉淦放声狂笑,笑得使张廷玉都感到莫名其妙了。他是位一向十分稳重的宰相,有多少一品二品的大员,到了他的面前,也都得规规矩矩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啊?可是,张廷玉的城府根深,他轻易不肯暴露自己的心事,所以他还是忍住不快,静静地看着孙嘉淦。突然。孙嘉淦大步来到张廷玉面前:“张大人,您未免太小看我了。想我孙嘉淦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要是我想享清福,何必要和葛达浑争闹呢?我管住自己,每天小心翼翼地做事,老老实实地当官。只要我能苦熬苦撑,到老时还能不混上个三品顶戴?可是,我不想那样,我不愿吃这份安生饭。为了当今皇上,为了全国的亿兆生灵,我要和那些贪官污吏斗,和那些黑心的豺狼斗。孙某死且不惧,难道还怕受点处分吗?我不去翰林院,也不去当那个什么同知。张大人,您要是信得过我,皇上要是信得过我,就给我一个县。我敢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定把这个县治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果我做不到,不用您说话,我就自动引咎辞职,挂冠归隐!”
张廷玉愣住了。他当宰相已有几十年了,每天登门拜访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这些人一张口无不是求他照顾,请他开恩。再不,就是说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谄言蜜语。一句话,全都是想升官的。现在突然出来了个孙嘉淦,此人不但不想升官,还要自贬自降,可真是多年来少见的希罕事。这孙嘉淦原来是户部的司官,正六品。皇上说,要给他降职处分。张廷玉想让他去翰林院里当修撰,或者是到保定府去当同知。这两种差事不同,级别却是一样,都是从六品。哪知他却实心实意地说,要再降半级,去当个正七品的县令。他要踏踏实实地做点事,而且还立下了军令状!此人的忠心,志向,真是不可低估,这不正是眼下皇上求之不得的能臣吗?如果普天下的臣子们都像孙嘉淦这样,何愁吏治不清,何愁国家不能长治久安?
回到家里,已是二更多天了。张廷玉谢绝了一切会见,想让自己的心情能迅速地平静下来。他早上起得早,“四更叫起”,是他给家人们订下的规矩。从老皇帝康熙年间他到上书房当差的第一天,直到如今,不管是出了什么事,也不管他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这条规矩都来没有改变过。今天,他仍然是四更起床,顶着满天星斗上朝。走到宫门口,下了轿子正要进去,却突然看见有四盏玻璃宫灯和一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这些人逐渐走近了,原来是自己的堂弟张廷璐。他心中暗暗吃惊:这时辰进大内,是有关例禁的呀,兄弟怎么这样不懂事呢?可是,等那伙人走近了他再仔细一瞧,原来弟弟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却是雍正皇帝的大儿子弘时。他更是吃惊,便连忙上前打了个千说:“三爷,臣张廷玉给您请安。”
张廷玉叫的这位弘时。虽然排行老三,其实却是雍正皇帝的长子。雍正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可惜大多没有成*。眼下只剩下了三个,就是老三弘时,老四弘历和老五弘昼。这位“三爷”今年刚满二十岁,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两只杏仁似的眼睛,黑黑的弯月眉,带着勃勃的英气,也有着与生俱来的皇子气概。只不过,他的两颊微微下陷,也有点发暗。按相书上的说法,就是有点破相。他见张廷玉给自己行礼,连忙上前去搀扶:“张相,您是两朝元老,紫禁城里骑马,金殿上剑履不解的大臣。您给我行礼,实在是让我不敢承受。快,快请起,您近来身体好吗?唉,父皇给我们定的课业太重了,我总是有写不完的文章和读不完的书,我算着有好多日子不曾见到您了。”
张廷王一边和这位三爷应付着,一边回过头来向自己的兄弟说,“廷璐,你怎么也进来了?你不知道规矩吗,怎么可以和三爷并肩走路?”
弘时一听这话,赶快过来为张廷璐说情:“张相,您别怪他,是我把廷璐请了进来的。昨天皇上到毓庆宫去查看我们几个的功课,老人家狠狠地批了我一顿,说我写的字太难看了。他还说,满朝的文武大臣里就数廷璐的字写得好。您是知道父皇的脾气的,我要是再过不了关,就得罚跪了。所以我才请廷璐进来,帮助我校校笔锋,给我留下仿子让我好学着描描。廷璐只好留了下来,这才出来得晚了一些。都是我的不对,您别生廷璐的气好吗?”
张廷璐在一边也忙说:“对对对,是这么回事。三爷叫我,我不敢不到。可我知道宫里的规矩严、就怕碰上六哥。我知道只要让你见到了,准得挨训。真巧,怕谁有谁,还真是让六哥碰上了。
张廷玉点点头说:“既然是三爷叫你,你当然是应该进来的。三爷刚才说的话是夸你,你可不要太得意了。三爷是金枝玉叶,毓德春华,正是做学问的时候。四爷和五爷的年纪还小,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三爷这位哥哥哪。廷璐,你可不要误了三爷的学业呀。”
张廷玉做宰相这么多年,又担任着领侍卫内大臣,什么事能瞒过他这双老眼啊?按宫中历来的规矩,一到天黑,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没有圣旨也不能进来。可是,张廷璐却跟着这位三阿哥来到宫中,而且呆了这么久,大已经快亮了才出去。这事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两个人谁也说不清楚。当然,张廷玉不能轻易地责备三爷,刚才他说这话乍一听,句句都是好话,也句句都是夸奖。可是细心一想,又句句都是规劝,而且是针对弘时的。张廷璐听了,不得不佩服六哥的心机和眼力。弘时也不敢和他强嘴,便说:“对对对,张相您说得有理。您是太子太傅,又是领侍卫内大臣。既是我的老师,又管着宫中的事,您说话我是要听的。您放心,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请张老相国不要让皇上知道,我门就感激不尽了。张相,您快进去吧,万岁可能已经在等您了。”
张廷玉回头对兄弟说:“廷璐,皇上已经任命你当今年恩科的大主考,你就要奉旨进考场了。切记要好生办差,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和重托。我现在太忙,没空和你多说,等你进贡院的时候,我再去送你吧。”
说这话的时候,张廷玉眼睛一瞟,已经看见月华门那边,一排八盏明黄宫灯,向着乾清宫方向走来,知道皇上就要到了。他连忙加快了步伐,赶到前面跪下:“臣张廷玉接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下了銮舆,舒展了一下身子说:“是廷玉吗?你也起得太早了些,朕昨夜没有睡好,索性不睡了。所以今天来得早些,想不到你还是比朕早。你是老臣了,应该知道爱惜身体。朕这里的事情,是办不完的,要仰仗你的地方还多哪。以后,你不要起得这么早,睡到天明再来也不迟。朕知道你的心,是不会怪你的。”
张廷玉磕了个头说:“万岁体恤臣,臣就更应该勤奋努力。再说,当年圣祖在世时,臣也都是起得这样早。臣侍候圣祖的时间长了,就养成了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苦的。倒是皇上每天都这样,臣觉得似乎不大妥当。皇上的身体关乎着大清江山社稷,请不要总是熬夜熬得太久了。”
两人说着话进到了东暖阁,雍正盘腿坐在炕上说:“你说得很对。可是,朕常常想,圣祖何等英明,还要昼夜勤政,不肯稍有懈怠。朕事事都不如圣祖老人家,哪敢不尽心啊。其实朕这样作,也不过是以勤补拙罢了。只是你每天都忙成这样,倒让朕有些不忍。允祥和隆科多他们还能偷空休息一下,可是你不但要跟着朕草诏、拟文,还要替朕接见外官,处理那么多政务,朕这里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呀。所以不管再忙,你一定要学会休息。”雍正说着,回头向外边叫一声,“李德全,去,给张相传碗参汤来。哦,这里有几份奏折,都是朕昨夜看过了的。你再帮朕斟酌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失漏之处。”
太监邢年给张廷玉的书案上放了一叠文书,而雍正皇帝早已埋头在写着什么。张廷玉赶快沉下心来,看着雍正批过的这些奏章。原来,都是关于查抄受贿官员的,头一件案子就涉及到了揆叙。这个揆叙的父亲,就是康熙年间当过宰相的那个明珠的儿子。明珠本人也是因为贪贿而受到惩处的,他的儿子却比老子更甚。他不但贪贿,还结交“阿哥党”闹事,所以皇上对他可谓恨之入骨。只见雍正在上面批道:
揆叙岂有仅存一万银子之理?不知顺天府与其有何瓜
葛,竟要如此袒护?小心尔的首级!
这批示一下子就把顺天府的人全包进去了,用词既严,含义又深。再加上那朱红的、血一样的字迹,真让人触目惊心。
张廷玉又往下翻,却是针对那个金玉泽的。雍正在批示中写道:
……金玉泽此人,朕早已深知。京师有谚云:“武库武
库,又闲又富”。朕知去岁兵部库存中,即有七万银两尚无
着落。究竟隐匿何处?叫他从实招来。
张廷玉知道,这个金玉泽和他的女婿党逢恩,原来也是八王爷的人。他们两个不但追随八爷,而且是准备和八爷一同起事。这个金玉泽,是皇上的谋士邬思道的姑夫,又是想害死邬思道的元凶。雍正登基之初,第一批锁拿的人中,就有这个金玉泽。对这样的人,雍正是绝对不肯放过的。
下面还有一些朱批,也全都是诛心之语。有的说:“此等魍魉之徒,难逃朕的洞鉴。”有的则说:“放心,此人寿限长着呢!不要怕他会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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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星天外
时间:
2009-12-12 13:49
谢谢楼主分享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08
九回 论国策君臣互赠联 开恩科雍正寄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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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些朱批,张廷玉不禁心中忐忑。雍正皇上刚刚即位,他面对的虽然不是满目疮痍,却也是腐败之极的现实。他决心改革吏治,发愤图强。但他又是个十分自信,手段狠毒的人。孙嘉涂受到处分,葛达浑被贬职,这么多的大臣被抄家,早就在朝廷中引起议论了。作为宰相,自己将怎样面对群臣,面对这位新上台的皇上呢?
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的朱批,几乎字字句句全是诛心之言,他可真是动心了。他是两代皇帝的身边重臣,也是给两代皇帝起草文告和诏书的人。他当然知道,康熙晚年,就曾经因吏治腐败和贪贿横行而伤神。但康熙是位仁慈的君主,也是位宽容的皇帝。就是在如何追还亏欠上,康熙和雍正也是绝不相同的。有些事,张廷玉至今还记忆犹新。在他为康熙起草过的批示中,常可见到这样的字眼:“缓一些,不要追得太急。”或者:“他是老臣,朕不忍看见他饿饭。”甚至有:“亏欠的银子,你要快些补齐。不然,朕一死,你可怎么得了?”现在看了雍正皇帝的批语,竟然和老皇上相差这么远,他真有点恍若隔世了。可是,认真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康熙当年是因为自己老了,没有力量管那么多的事了。这才对下边臣子们宽大为怀,要他们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雍正接了皇位后,放眼所见全都是贪污腐败和拉党结派。他不下决心狠狠地整治,又怎么能让朝廷里振作起来呢?
他继续看了下去,果然,下面的批示,就大多是有关朋党之事的。张廷玉看得出来,雍正皇帝最痛恨的就是结党营私。什么“同窗”、“同年”、“同科”、“同乡”、“同庚”等等,更为雍正忌讳。张廷玉知道,已经去世的康熙皇帝是一代明君。康熙在位之初,国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和眼下的情形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到了康熙晚年,吏治腐败,贪风日炽,从阿哥们的结党谋私,又到大臣们的拉帮结派,正一天天地把大好江山侵蚀得变了模样。这种歪风,如不狠狠刹住,是万万不行的。雍正现在下大力气整饬吏治,不仅是他的性格所致,也是势在必行。作为宰相,他自然应该为皇上的干秋大计出一把力。
他正在一边看着又一边思索,没注意雍正已经来到他的身边。皇上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问:“廷玉,你看完了吗?朕的处置如何?”
张廷玉连忙站起来回答:“回皇上,臣看完了。臣以为,皇上这样的处置是十分恰当的。只是,这一叠文书足足有七万多字啊!皇上看得这么仔细,不但全都做了记号,还写出了这么中肯的批语,实在让人惊奇。圣上勤政是好的,但这样是不是也太劳苦了些?”
雍正浅浅一笑说:“当然,你说得不无道理,朕哪能不累呢?可是,朕不能不这样做呀!先帝年高勤倦,松弛了这么多年了。朕不下决心整治,怎么能行呢?哎,你看了朕的批语有何感想?”
“臣以为并无不当之处。”
“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不不不,万岁……”
“你不要怕嘛。这‘苛刻’二字,是朕自己说的。当今天下贪风日盛,朋结党援,朕就是冲着这一个‘贪’字和一个‘党’字来做文章的。古人说,‘矫枉过正’,这话说得真好。要矫枉就得过正,不过正就不能矫枉!朕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矫枉过正啊!”
张廷玉连忙躬身回答:“是,圣虑深远,臣不能及。”
雍正立刻打断了张廷玉的话:“不不不,廷玉,你是在朕身边做事的人,以后不要这样说话,也不要因为朕爱听什么就说什么。你是老臣了,大概早就听说过这样一句话:‘雍亲王,雍亲王,刻薄寡恩赛阎王’。其实,这话只能算说对了一半。朕确实是刻薄挑剔,也确实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可是朕并不寡恩。对于那些忠心耿耿办事的臣子,朕从来是给予厚恩,也给予厚待的。比如你,只要你真的懂了朕的心意,朕今生今世也不会屈待你。”说到这里,雍正突然笑了笑又说,“廷玉呀,朕早年曾听说阎罗殿上有这么一副楹联,写着‘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对联写得真好,朕就将此联赠你如何?”
张廷玉是何等样人,他怎么能不知这楹联的含义,他又怎么能不知道雍正此时此刻的心情?那不就是说,一个人立身处世,都要凭着本来面目去做。不要装假,不要去故作姿态,更不要弄虚作假。只要他这样做了,皇上就永远不会亏待他。张廷玉翻身跪倒:“臣恭聆皇上教诲,永不负皇上重托。不过……”
“有什么话你就大胆地说嘛,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
“是,臣确实有句话要对皇上说。这些话臣已经想了很久了,只是因为皇上登基不久,诸事繁杂,一直得不到机会。”张廷玉看了一眼正在专心静听的雍正皇帝,便放开了胆子说,“皇上刚才说的那个刻薄寡恩的话,臣也曾听到过。不过,臣却不这样看。臣以为,皇上天禀聪慧,刚毅过人。在圣祖朝时,即为诸王之冠,这早就是天下人人共知的。当年圣祖曾经多次对臣说,‘朕决心给你们选一个刚勇不可夺志的新主子,让他来承继大统,保大清万世基业’。当时,臣就想到,圣祖说的这个能承继大业的人必定是皇上您。但臣以为,皇上如今所面临的局势与圣祖即位时,有三不可比。”
雍正来了兴致:“说呀,说下去。”
“圣祖即位之时,西北有葛尔丹之叛,东北有罗刹国扰边,台湾尚未皈伏,三藩盘踞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河道有漕运之虞,满汉不和,权奸当朝;四方不靖,百务纷繁。所以圣祖只好竭尽全力应付,他老人家是位理乱的天子。现在皇上承继大统,内无权奸干政,外无甲兵之争,所虑者,只是吏治败坏,官员朋党,诉讼不平,赋税不均。而这些都是盛世中的‘隐忧’,所以皇上是治平的天子。这是其一……”
张廷玉正在说着,忽然,太监邢年进来禀报说:“回万岁,杨名时和张廷璐求见,皇上要不要现在见他们?”
雍正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厉言厉色地说:“听着,以后上书房大臣在这里议事的时候,不许旁听,也不许奏事。”他看着邢年胆怯地退了出去,才又说,“廷玉,你接着说下去。”
“是。”张廷玉受到鼓励,兴奋地接着说,“理乱易而治平难。难,就难在理乱时可以快刀斩乱麻;可是,要治平,却不能*之过急,而只能慢慢来。好像是抽丝,又好像是剥蕉。皇上得耐心地去一根根地抽,一层层地剥。在这件事情上,得用圣祖教诲的‘忍’字诀。”
雍正那深邃而又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嗯,这是二不可比了。三呢?”
张廷玉有点犹豫,吞吞吐吐地说:“圣祖即位时尚在冲龄,可万岁虽春秋鼎盛,却是己过不惑之年……”
雍正笑着脱口而出,“这也能算是一比?”可是,他突然停住了,“哦,对对对,这是不能比。自古哪有百岁的天子呢?圣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不能比;圣祖在位时,没有兄弟之争,可是你瞧瞧朕的这些个兄弟们,哪一个是省油灯?这又是朕和圣祖不能比的。你说得真好,也只有你才能和朕说这些话。廷玉呀,朕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张廷玉一字一板地说:“万岁适才赠臣一联,臣当铭记在心,永不敢忘。臣也敬奉皇上一联,愿皇上能默察臣心:‘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好!”雍正大声叫好。他明白,张廷玉是说,当皇帝就要勇于承担责任,治好天下,而不能贪图享乐和安宁。张廷玉的话正中了雍正下怀,他诚恳地说,“朕赠你一联,又换回了一联,就不再赏你了。回头朕有了功夫,把你说的这话仔细写出来,描金装裱,张挂在乾清宫御座后面!”他想了一下,又说,“你那三不可比,说得很是透彻。圣祖当年曾反复对朕说,要‘戒急用忍’。但朕以为,所谓子承父志,更应该看重的,却是这个‘志’字。所以尽管圣祖那样说了,朕还是要以承志为先,承言为后。天下吏治腐败到这种地步,哪能容许朕去一层层地剥蕉,一根根地抽丝呢?虽然是治平,也同样要有勇气,有决心,有胆量,有办法,还要敢于下狠心。你好好看着吧,朕一定会这样做的。”雍正向外边高喊一声:“邢年,传张廷璐和杨名时进来!”
张廷璐和杨名时在乾清门外站了好久了,可是,皇上不发话,他们俩一动也不敢动。现在猛然听见皇上叫了,连忙整整袍服,一阵小跑地进来。他们报过职务姓名,趴在地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跪在那里静等皇上问话。可是,皇上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却在那里伏案疾书地写字。大殿里显得十分安静,他们俩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皇上才抬起头来,招手叫张廷玉过去,指着眼前的奏章说:“廷玉,你来看,这个贵州苗民造反的折子,要用六百里加急廷寄给贵州巡抚。告诉他,用兵要狠,限期剿灭,不能手软,更不准招安!”他从案上又拿过一份奏章来说,“这个,是田文镜上的辩折,朕把他驳回了。田文镜只是个传旨钦差,朕是让他到年羹尧那里劳军的,不是让他到处管闲事的,更不是要他去干涉山西财政的。这个毛病不刹住,以后凡是钦差都到处插手,还叫地方官们怎么过?在这里,朕还表彰了诺敏。他这两年确实干得不错,有功就应该受到表彰嘛!”
张廷玉并不赞成雍正的处置,但他却没有开口。他为相多年,奉行的准则一直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皇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办,而且一定要不走样地办好。听见皇上这样说,他便问:“皇上,这两件要不要加急?”
“不必,事事都加急,以后有了急事就显不出急来了。你这就去办吧。”
“扎!”
雍正回过头来看看跪在下边的两个人,这才严肃地说:“啊,你们二位就是今科的大主考吗?朕等你们好久了,你们是来领考题的吧?”
张廷璐首先回答:“是。臣张廷璐叩见皇上。”
“哦,你就是张廷璐。张廷玉是你的哥哥,对吗?”
“是。张廷玉是臣的六哥,我们是同一个太祖公。”
雍正看着杨名时问:“嗯,他叫张廷璐,那么你一定是杨名时了,你的官声不错呀!听说你原先在浙江监道,离任时只带了一船书。老百姓对你很爱戴,还给你立了一座生祠是吗?”
杨名时磕了个头恭敬地回答说:“万岁,那都是百姓父老们对臣的错爱,臣不敢谬承皇上的夸奖。”
“哎,官做得好,做得清,就会得到百姓们的拥戴,这也是自然的嘛。”雍正高兴地说着,可是,突然他的脸色庄重了,“今天你们是来领考题的,这本来只是例行的公事。可是你们知道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考,因此,朕还要嘱咐你们几句。你们两人,一个是世宦门第,一个呢,是清要世家。都是官声很好,百姓爱戴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朕怎肯把这么重要的担子放在你们身上?可是,你们应该知道,科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乎着人才选拔、国家兴旺和政治安定的大事。一定要公平取士,一定要立心为公,不能偏私。不偏私是什么意思,你们明白吗?”
“臣等……明白。”
“不,你们不明白!”雍正一声冷笑,把他们两个吓得一机灵,“你们一定是觉得,只要不贪赃、不受贿,就算是公平了。不对,那离真正的公平还差得远哪!有一些人做这事的时候,并没有给举子们要钱、要贿赂。谁最穷,他们就取谁。从表面上看,他们这样做似乎是很公平。其实,他们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你不是现在没钱吗,我不要你的钱。可是,我把你取中了,你总得感激我吧,你总得报效我吧。朕知道,你们一旦取了某人,就是他们的座师了。他们以后遇上了事,或者有了好的差事,能够青云直上了,总得对你们感恩戴德吧。这样,他们就要处处、事事听你们的话,也就会和你们结成朋党。瞧,这就是取名于前而收利于后。这是另一种偏私,你们知道吗?”
听到这里,杨名时可真害怕了。他早就听说皇上最爱挑剔,最爱在鸡蛋里面挑骨头。现在听皇上这么一说,他可真的领教了。
雍正皇帝继续说:“朕刚才说的是不要存私心,一点私心都不能有。至于科场舞弊,收受贿赂等等,那是用不着朕说的。因为有国家的律条在,谁干了这事,谁就要受到国法的制裁。朕就是想宽容,也是不能的。你们可能都听说过康熙三十三年南京科考的舞弊案。当时有几百举子抬着财神冲进贡院要打考官,以致轰动了全国。现在你们是在北京考试,朕希望你们不要也闹出这类事情来。一旦让朕发现了什么不规的行为,朕就是想恕你们,恐怕国法也不能容忍。你们听清了吗?”
雍正这话说得虽然很平静,可是,张廷璐和杨名时都听得心惊胆战。俩人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伏在那里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雍正皇上站起身来,走到殿角的一个金漆大柜前。张廷璐和杨名时偷眼瞧时,只见皇上从怀里掏出钥匙来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烤漆小筒,又迈着缓慢的步子走了过来:“张廷璐、杨名时,你们抬起头来!”
“扎。”
“朕告诉你们,这里面装着的就是今科的考题,朕现在郑重地交给你们。从康熙四十二年以后,科场试题屡屡泄漏,都成了顽症了。这让人不解,也让人气愤。今科的试题,是朕亲自写好,亲自密封,现在又亲手交给你们的。想不想提前拆看,要不要你们的脑袋,都在你们自己了。朕再交代一次,朕对这次科考寄于了极大的希望。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干,要为朕取几个像样的人才来。你们想必知道,朕说话从来是只说一遍的。没听清楚,现在问还来得及,错过了这个机会,辜负了朕的期望,朕就要对你们绳之以法!到那时,你们可不要说朕是不教而诛!”
“扎!臣等谨遵圣谕。”
“君臣无戏言。好,你们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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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09
十回 田文镜多事陷困境 邬思道片语解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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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璐和杨名时走了以后,雍正皇帝又把张廷玉叫过来问:“朕刚才说的那些事,办得怎么样了?”
张廷玉忙把一大叠奏折呈了上来,雍正一件件地翻看,一件件地审阅。忽然他说:“哦,这是件有关国丧期间演戏的事,官员们丧心病狂竟然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令人气愤。这件事必须严办!你来替朕再拟一个旨意:不但是国丧,就是平常日子,各省的文武官员和京师的司官衙门里的职官们,也一概不许养戏班子,更不准唱堂会!”
张廷玉一愣,说:“皇上,文恬武嬉,固然是助长歪风邪气。可是,官员们家里难免有婚丧嫁娶的事情,一概禁止,不让唱戏,是不是……”
雍正笑了一笑,似玩笑又似正经地说:“哼,不听戏女人就不生孩子了?朕就从来也不听堂会。等你什么时候看见朕听戏了,再来和朕说这件事吧。哎,那个孙嘉淦你见着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张廷玉把自己去见孙嘉淦的情形,详细地学说了一遍,最后谨慎地建议:“皇上,臣以为,孙嘉淦如果能再历练一下,是可以大用的。”
不料雍正却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什么叫历练?你把他的棱角都磨掉了,让他变老成了,变成一个老油条了,才叫‘历练’吗?朕看这大可不必。你来拟旨:着孙嘉淦实补都察院监察御史。”
张廷玉又是一愣。皇上昨天才摘了他的顶戴,还说要贬降他,可是今天就变了,反而任命他为御史。这就是说,他要从原来的正六品,变成了如今的正五品。不但没降,还倒升了一级。张廷玉知道,皇上这是求贤若渴,是在破格地选拔人才,也是在亲手培植忠于自己的一套班子。他想起皇上常说的情景,如今的官场确实是太黑暗,也太让人生气了,皇上既然立志刷新政治,他能不提拔重用孙嘉淦这样的人吗?他不能与皇上唱反调,只是规规矩矩地答应一声:“是,臣立刻就办。”
张廷玉想的一点没错,如今的官场确实有很多让人生气的事。就拿田文镜受到申饬,和山西的诺敏得到皇上表彰的事来说吧,圣旨还没有发出去,诺敏那边就已经知道了。皇上不让用六百里加急的方法,可诺敏自己却有。因为诺敏在朝里有人,有他自己的心腹。这些人在京城里住着,别的什么事都可以不干,但是却要每天都报告朝廷里的动静。田文镜的辩折被皇上驳回,而诺敏得到表彰,早就飞马报到山西了。
当田文镜还在山西的银库里苦苦搜寻证据时,诺敏已经在开怀大笑了。不但他在笑,他手下的那班人全都在笑;不但在笑,还要大张旗鼓地庆祝。诺敏下令,今年的元宵节,是国丧除服、新君即位的好日子,太原要过得热闹一些。从正月十三到十七,全城观灯五日。要大张灯火,金吾不禁,让百姓们玩个高兴,玩个痛快。
下边的人听到这消息,当然也很兴奋。说实话,国丧大礼把人们拘得很苦,现在巡抚大人发了话,人们觉得好像是囚鸟出笼,猴儿开锁一样,个个都是眉开眼笑。十里长街上,彩灯高照,画坊连结。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灿若繁星,把太原装点成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城。
田文镜为什么会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呢?说起来也真是巧了。他的差使原来是到年羹尧那里去宣旨劳军,并且让年羹尧进京述职的。可是,他回来路过山西阳泉县时,却看到了一件希罕事。守城门的兵士们正在对一个少女强行搜查,从她身上搜出了十几枚金爪子。这金瓜子难得一见,兵士们就要把它没收充公。田文镜下了轿,本想问问就走,哪知,这一问竟引起了他的兴趣。原来阳泉县也欠了国库的银子,他们还不上,就堵着城门收税,想靠勒索过往的百姓,填上这个窟窿。田文镜又问那女孩子,才知道她名叫乔引娣,山西代县人氏,因受人拐骗又被一位过路的军爷救了,那军爷送她一把金瓜子,让她拿来当盘缠回家的。田文镜一算她说的时间,再看看这些金瓜子,便知道救了她的那位军爷,肯定是十四爷无疑。不是天家子弟,谁能有这金瓜子呢?田文镜上心了,便把乔引娣安置到钦差住的驿馆里,自己亲自到阳泉县库里去查。查来查去,果然查出了毛病。一个小小的阳泉县,竟有三万两银子没有充库!田文镜出京之前就知道,山西省早就申报了朝廷,说是全省的亏空已经全数归库,为此还受到了明令嘉奖,怎么还会出现这种事呢?于是田文镜便带上乔引娣回到了太原,和诺敏闹起了这场轩然大波。
诺敏岂能被田文镜吓倒?这事马上就惊动了皇上。更可怕的是,田文镜在山西的藩库里查来查去,那里面的银子盈箱积柜,一两不缺。就连田文镜已经拿到确实证据的阳泉县,虽然有亏空,可是,邻县早就帮他们还清了。诺敏让田文镜看了债券,又让他到库里去点了银子,都足以证明山西省是个货真价实的无亏空省!
诺敏高兴了,可是田文镜却傻眼了。且不说当今皇上最讨厌京官在外边惹事生非,也不说诺敏有年羹尧、年大将军这样的硬后台。单说自己,一个小小的四品京官竟敢和诺敏这位封疆大吏对抗,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他从藩库里灰溜溜地出来,只觉得眼睛发黑头发晕,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浑浑噩噩中,他走到一家面馆坐下,要了一碗刀削面和一斤酒,独斟独饮,借酒消愁。忽然,一个大丫头模样的女子来到面前,浅施一礼说:“先生可是田大人?”
田文镜一愣,醉眼迷离地看了一眼那个姑娘:“不错,在下正是田某。”
“哦,我们家主有请您到那边雅座里坐坐,说有事相商。家主腿脚不便,不然的话,他就亲自过来了。他说,您老一定会赏光的。”
田文镜更是不知所云了:“你们家主?我在山西没有熟人哪。他是哪位,你能告诉我吗?”
“家主说,只要您老去了,便什么都不用说了。田大人,请吧。”
田文镜只好站起身来,跟着那个大丫头来到了雅座,仔细一瞧,上坐的那人确实不认识。可既然来了也不能马上就走啊,便抬手一揖说:“在下田文镜奉召前来,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有何见教之处。”
“来来来,请坐下说话。在下邬思道,因有残疾,不便行礼。”说着向后边一指,“这两个女人都是我的夫人。哎,你们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给田大人敬酒呀!”
那被称作夫人的两个女子连忙上前,每人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了上来。田文镜觉得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哎呀呀,真是不敢当。请问两位夫人,哪位为长,哪位为次?”
邬思道笑了:“文镜先生,你这话说差了。我从不纳妾,她们既然同是小可的内人,何必一定要分出大小呢?娥皇女英,不也是千古美谈嘛。”
“好!既是先生如此说,我也就不见外了。”他接过两位夫人的酒杯来,一饮而尽,“请问先生在哪里高就?召田某来此,有何吩咐?”
邬思道微微一笑:“不敢,小可现任山西巡抚衙门的幕僚。与文镜先生这堂堂的户部郎官、钦差大人相比,自然是高攀不上。可是,你瞧,我左拥右抱,吃酒玩乐,不是也活得挺自在的吗?”
一听说面前这人竟是巡抚府中谋士,田文镜不由得心里一惊:他难道是来窥探我的行踪的不成?好啊,你诺敏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这次我输也要输得堂堂正正,不能让你的这个寄人篱下的小人看扁了,想到这里他牙一咬说道:“啊,真是失敬得很。原来先生是背靠大树啊,怪不得你这样潇洒。那么,你打算怎么消遣我呢?”
邬思道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田文镜,你竟是这样看我的吗?想我邬思道少年求学,中年出道,虽有残疾,却在公衙廨宇中悠游了几十年。不敢说事事顺遂,却也从来没有见过比邬某更强的对手;我虽爱财色,也并无冻饿之忧。我之所以请你来叙谈叙谈,是看到你正在难中,想拉你一把,救你脱出牢笼。也想依附你的名下,帮助你成就一代功名。区区苦衷,不过如此。怎么,你竟然不肯相信吗?”田文镜惊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大言不惭的人看了好久。只见他虽然穿着华贵,却一脸的庄重肃穆。他雍容大度,带着不同寻常的精明和干练,眉宇之间,又显出高出常人的气质。别看他出来吃酒还带着两个夫人和一个丫头,也别听他口口声声谈酒论色,可是他绝不是个酒色之徒。他款款而谈,自尊自重。既没有盛气凌人的狂妄,更不是衙门中常见的那种阿谀奉承的小人。田文镜心中一动:嗯,也许此人能帮我解开心中的疑团?便说:“邬先生,您大概还不知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处境。你在诺敏那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到我这个是非窝里来,担惊受怕、朝夕不得安宁呢?”
“是啊,我在他那里确实很舒服。论月俸,我是头一份。而且因为我有残疾,还因为事先说好了的,我不愿意干的事情,可以不干。你瞧,这样的美差我上哪儿找去?可别看他诺敏现在得意,但那是一座冰山,正面临着灭顶之灾!你如今的处境,我也完全知道。对于山西省的亏空,你奏而不实,查而不明,正在进退维谷捉襟见肘之时,也正需要人来帮助。这就是天赐我的大好时机。我不趁此良机别就而来找你,难道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田文镜愣了好大半天没有出声,他心中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害:“邬先生,你的这份情我是一定要领的。可是,我眼前就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跳不出的盘丝洞。我,我自己尚且找不到出路,怎么敢再连累你呢?”
“不,你说得不对!你是被诺敏的虚张声势给吓住了,也是被眼前的谜团蒙住了双目。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山西的亏空天下第一,只是你不得其门而入罢了。诺敏此人,好大喜功,务虚邀宠,玩弄权术,自欺欺人。可是,他能欺得了一时,欺不得永久,欺得了小民,欺不了圣上。当今皇上英明睿智,聪察乾断,以诺敏这种小人伎俩,岂能终邀恩宠,又岂有不败之理?”
邬思道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也说得田文镜不得不服。可是,他还是不能痛下决断。这个人我过去从未见过,焉知他不是诺敏派来诱我的呢:“邬先生,学生听你论道,获益良多。但你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诺敏是当今天子驾下的第一信臣,而你却说他不过是一座冰山,又有何根据呢?”
邬思道冷笑一声说:“哼,他那里如果不是冰山,我还不走了哪。我这个人虽然身有残疾,喜酒好色,但我却自负文才,不肯自弃。我敢断定。诺敏是逃不过覆灭的命运的。只是你见识短浅,不愿相信,我又怎么能帮得上你的忙?”
听他说得如此肯定,田文镜不能不买账了:“先生,,田某实言相告,山西藩库里的账目和所存银两,我反复查对了三遍,都毫厘不差。如果说他们是作弊,那手段也真可谓是天衣无缝了。我现在已经陷入了绝境,请先生有以教我,田某终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邬思道笑了笑说:“不要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嘛,你何至于就身陷绝境了呢?”他看着田文镜正在专心地听他说话,便话锋一转说,“我不要你对我感恩戴德,但我这人有个毛病,‘酒色财气’四个字里,我占了三个。除了不爱生气,我是酒也爱,色也爱,财嘛,我更爱。咱们不妨约定,如果我帮你打赢了这场官司,你从此得以升迁,那么你放了知府,每年要给我三千银子;升了道台,每年五千;要是能够开府封疆,我每年要收你八千,你肯答应吗?”
田文镜会算账,三千、五千、八千,都不是小数目,他可真敢要啊!可是,没准他真是有本事的人呢?何况我现在还说不上升迁,能逃过这一关就是大幸了。他不错眼地把邬思道看了好大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行!”
“君子一言?”邬思道寸步不让。
“驷马难追!”田文镜也眉头不皱。
“好、成交!”邬思道回头看看他的两个妻子说,“听见了吗,咱们就要交好运了。田大人,既然你痛快,我也绝对不让你失望。请问:你查过藩库,见到银子了?”
田文镜一楞:“那还用你再问?我都查了三遍了。库中的银账相符,分毫不差。”
“银子也都拆开看过了?”
“我全都看过,也全都数了。”
“银子是什么成色的?是京锭,台州锭,还是别的?”
田文镜略一回想:“嗯,都不是。大约只有三十万两左右是台州铸造的,其余那些则全都是杂色银子,总数是三百多万两。”
邬思道笑着把手中时刻不离的折扇一合,放声笑道:“哈哈哈哈……田大人,你现在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了吧?按制,地方官收上来银子以后,要回炉重铸,才能申报户部并入库封存。山西既然向朝廷报了‘火耗’,那他们入库的银子就应该是台州纹银,而且只能是台州纹银。可是,你见到的却大部分是杂色银子,这里面可有学问哪……”
田文镜还没有听完,就清醒了过来:“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这明明是诺敏为了应付上边的查看,才从别处拿来凑数的。如此看来,库中的银子实际上只有三十万两。那所谓的‘山西全省无一亏空’,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站起身来向邬思道一躬说:“多谢先生教我,咱们之间的约定,就从此始。”说完两眼直盯盯地瞅着邬思道,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回答。
邬思道轻摇折扇,也在笑眯眯地看着田文镜。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田文镜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见到了一位既熟悉又生疏的朋友。说熟悉,是因为邬思道的言语中,充满了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而说生疏,则是他那明亮的眼神里透出的,是莫测高深的神密和不可预知的精明。田文镜还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瘸子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令人难以言讲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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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10
十一回 此钦差叩见彼钦差 有理人反成无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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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巡抚诺敏的府衙里,今天晚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觥筹交错,十分热闹。花厅里,一拉溜摆开了十张八仙桌。桌上各种菜肴琳琅满目,时鲜瓜果堆积如山,汾酒、竹叶青溢出扑鼻的清香。几十名身份不同的客人纷纷来到这里,欢度元宵,共庆胜利。有的是翎顶辉煌的官员,其中从布政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司道;有的则是穿着长袍马褂的一大群刑名、钱粮师爷。省城里的缙绅耆宿,当然也必须来贺节捧场。厅外还有一个戏班子,在上演着什么戏目。锣鼓锵锵,丝弦悠悠,旦角演员不断地向席上飞着媚眼,惹得那些酷爱拈花问柳的大小官吏眼花缭乱,心神不宁。诺敏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的身边,也围着几个妖艳绝伦的妇女。有的为他斟酒,有的陪他说笑。诺敏左揽右抱,嬉笑玩耍,真有春风得意,飘然欲仙之感。
就在他们这群人开怀畅饮,恣意纵欢的时候,厅外来了一小队兵丁。领头的是新任乾清门二等侍卫图里琛。这个图里琛是康熙年间抚远大将军图海的孙子,因祖父的功勋,恩荫车骑校尉,跟着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当差。张玉祥可不是个平常的人物,他曾是康熙身边的侍卫。那年,他因被猛虎吓破了胆,受到康熙皇帝的惩罚,被剥掉了花翎。受罚后他立志苦练功夫,苦练胆量。还让人在自己的背上刺了一个“耻”字,以决心洗雪耻辱。当清军在乌兰布通和葛尔丹对阵时,他赤膊上阵,断了一条胳臂,还拼命死战。因而又受到康熙皇上的表彰,被封为黑龙江将军。这位图里琛是张玉祥带出来的兵,也是个能拼敢杀的硬汉子。前不久,在对罗刹国一仗中,他带着十八名骑士夜闯敌营,斩将夺旗,威镇敌胆。雍正皇帝夸赞他是“铁胆英雄”,把他调到身边当了个二等待卫。一进宫,就立赐黄马褂,赏双眼花翎,掌管了乾清门皇上听政处的关防。这次他奉命来太原时,皇上曾秘密召见了他。要他“先看人后传旨”和“观察晋省吏风”。他不懂皇上这一明一暗两道不同旨意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事是用不着他来*心的。皇上怎么说,他就该怎么办。所以刚才来时,他不准守门军兵向内通报,而是悄悄地进到了内院,暗地里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图里琛看到,诺敏正在吃酒时,一个师爷上前来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诺敏眉头一皱说:“哼,这个邬思道竟敢吃里扒外——不过,他是年大将军和李卫荐来的人,暂时不理他,看他有何动静再说吧。哎,那个田文镜养的小婊子抓到了吗?”
师爷忙说:“回抚台,抓到了。嘿,还真的是个尤物。大帅要不要叫她过来,陪着您玩玩?”
“算了,算了,我怎么能去拣田文镜的破烂?让人把她关到后面耳房里,等处分田文镜的旨意到了,连人证一起解往北京。”
诺敏和师爷的谈话,外边的图里琛虽然听不见,可是两人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又面带狠亵的情景,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回头对跟来的亲兵递了个眼色,那亲兵上前一步,高声喊道:“钦差大人到——”随着这喊声,以图里琛为首,一群兵丁闯了进来。其中一个大声说道:“御前带刀侍卫图里琛前来宣旨,闲杂人等一概回避。着诺敏跪接圣旨!”
唱戏的不唱了,听戏的也不听了,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跌跌撞撞地往外边跑。诺敏快步来到钦差面前跪下:“臣诺敏不知天使驾到,未曾迎候,请钦差大人恕罪。卑职敬请大人梢候,待我更衣。来人,摆香案!”
图里琛趁着这个机会也穿上了黄马褂,正中站定:“诺敏接旨!”
诺敏一甩马蹄袖,上前跪下:“臣诺敏恭请圣安,谨聆皇上训示。”
图里琛站在上边说了一句:“圣躬安!”就开始宣读圣旨。这圣旨长篇大论,无非是夸奖诺敏如何能干,如何忠心等等。最后说:“诺敏实为天下第一抚臣,其他各省督抚皆应效法。着诺敏加尚书衔,赏单眼花翎,以资奖励。钦此!”
诺敏听完,连连叩头谢恩,说道:“臣诺敏有何德能,蒙圣上如此褒奖?臣只有更加努力,治好三秦,以报圣上知遇之恩。”
图里琛放下了钦差大人的架子走下来说:“圣上宵旰焦劳。一心求治,望诺大人不负圣上栽培,也不负年大将军的举荐。”他向周围看了一眼,“哎,诺大人,把你的客人们都请回来吧,大家也都见见面嘛。田文镜呢?他今天没在这儿吗?”
刚才被赶出去的人又都纷纷回到厅里。诺敏请钦差在正中坐下,这才说:“回钦差大人,田大人几天来一直忙着在藩库里清点银两账目。今日已经清点完毕,听说他上街看灯去了。”
“哦?听诺大人说话的口气,好像并不在意田文镜来挑剔山西的政务?”
诺敏叹了口气说:“唉!这事说来话长。山西多年的积欠,我到任后不到半年就全部归库,难免不引起别人的妒忌。田大人在这里帮我查清了银两账目,也为我消除了闲言,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再说,我与田大人同为一朝臣子,同事一代圣君,又没有宿冤旧仇,他就是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我也懒得和他计较。只不过,这位田大人虽然认真,可行为却不大检点。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女子,养在驿馆里。闹得省城里风短流长的,很不好听。所以下官刚才把那个女子带进府里,暂时看管。请大人示下:这女子当如何处置呢?”
图里琛一笑答道:“这是你巡抚职权里的事嘛,你自己瞧着办吧。田文镜和你为了山西亏空的事打官司,惊动了朝野,谁还有心思来管他这风流罪过呢。啊?哈哈哈哈……”
诺敏连忙说:“是是是,钦差大人说得对。其实,我也并不想和田大人过不去,可是他不肯放过我,我也只好奉陪了。幸亏圣聪高远却明察秋毫,不然的话,让田文镜这样折腾下去,我头上这个‘冒功邀宠’的罪过,可是洗雪不掉了。”
两人正在这里谈话,却听外边又是一声高喊:“田文镜前来拜会钦差大人!”
众人正自惊异不定地往外看时,田文镜已经大步走进了花厅。只见他带着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左顾右盼了一下:“嗬,这花厅里可真热闹啊!钦差大人是在这里吗?”
诺敏忙上前来说:“田大人,请看,上坐的就是钦差大人。”
“那好啊。请钦差大人正位,容我田文镜叩请圣安。”
一边说着,一边“啪,啪”打下了马蹄袖,翻身跪倒:“钦差西路宣旨使臣田文镜叩接钦差山西宣旨使图里琛!臣田文镜恭请圣安!”
在座的人们一听,全部愣住了,“钦差叩接钦差”,“宣旨使叩按宣旨使”,“西路宣旨使叩接山西宣旨使”。这事儿要不是今天亲耳听到,大概谁也难以相信。有人想笑,可又不敢笑。看上边站着的图里琛时,只听他不动声色地说:“圣躬安!图里琛愧领你的大礼。不过,你先别忙起来,有奉旨要问你的话。”
田文镜忙又磕了个头说:“臣恭聆皇上圣谕!”
“奉旨问田文镜:尔到西大营年羹尧处传旨,系奉专差,并无沿途采风之旨意。尔何故无事生非,干预地方政务,妄奏诺敏贪功邀宠、取媚当今?难道朕是可欺之主吗?”
田文镜从容不迫地叩了头说:“臣田文镜回皇上问话:臣此次所奉本系专差,但臣原来在户部时已屡蒙严旨,限期清理山西、直隶、山东、河南诸省财政,此旨意已记档收存。是以臣过问山西亏空一案,并非以钦差身份横加干预,而是以户部司官身份查看山西藩库。臣与诺敏地位悬殊且并无私怨,正因主上乃英明之君,臣才不敢渎职轻纵,乞圣上烛照洞鉴。”
诺敏听了田文镜这话气得牙直痒痒。心想,你怎么早不说你是以户部司官的身份来查库的呢?但现在图里琛正在代表皇上问话,他却不敢插嘴。图里琛也被田文镜的答辞闹糊涂了。但他是奉旨问话的钦差,却只能问话而不能停下:“皇上问你,山西全省的亏空早已补齐,尔又要查看,可曾查清?”
“回圣上,臣已查清。藩库银账相符,毫厘不差。”
图里琛勃然变色:“田文镜,既然藩库银账相符,足证明朕用人有方,鉴人不谬,诺敏确实是天下第一抚臣。问尔田文镜,尔无端污人名节,是何道理?尔谎言欺朕,又该当何罪?说!”
听了这话,田文镜突然觉得心里一寒。他和邬思道部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皇帝会问得这样刁钻狠毒,也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对诺敏会袒护到这种程度。他不敢再为自己辩解了,再多说就是对皇上的不敬了。他磕了个头说:“臣愚昧。诺敏确实是‘天下第一抚臣’。皇上问话,臣无言以对,伏惟圣裁。”
图里琛断喝一声:“来!革掉田文镜的顶戴!”
图里琛带来的两个亲兵,闻令快步走上前来。田文镜却把手一摆,自己从头上摘下顶戴来,双手呈了上去。
图里琛从上边走下来,拉起田文镜说:“文镜兄,你不要这样懊丧嘛。办砸了差事,被摘掉顶子的人多着哪。以后只要干好了,皇上还会有恩旨的。来来来,我为你压惊。”说着把田文镜硬拉到桌旁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
诺敏也赶来凑趣:“文镜兄,放宽心,权把这事当成一场噩梦算了。来呀,你们也都不要干坐着,给钦差大人和田大人敬酒啊!”
田文镜胸有成竹,并无丝毫的恐惧,也没有放下笑容。凡是过来敬酒的,他都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图里琛在一旁看了不禁暗自称赞,好,是个人物!
诺敏一声令下,院子里的爆竹震天响起,早就准备好了的焰火也放了起来。此时已至中夜,但见明月如辉,光照大地,焰火喷出来的彩霞,绚丽缤纷,这一群各怀异心的人坐在一起吃酒赏月,也确实是别有情趣。
今天最高兴的人大概就数诺敏了。皇上这一道诏谕颁下,“天下第一抚臣”的名号将不胫而走,响遍神州。自己现在就已是二品大员了,以后超升的机会还能少得了吗?他兴奋地大喊一声:“哎,我说你们不能总这样枯坐着喝酒啊?谁会讲笑话就来一个,给钦差和田大人解解闷!”
山西的这些个官员,都和诺敏休戚相关,他们明白巡抚大人的心意,于是马上有人就站了出来:“我来给二位大人说个笑话。”他看了一眼田文镜,“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件事。那年我进京赶考的路上,错过了宿头,睡在一个大树林里。半夜时分,忽然听到一阵悲悲切切的哭声。我心里奇怪,便走过去问他:‘你哭什么呢?’那人说,‘我是个举子,可是,命运不济,连考了三场却场场名落孙山。你看,这就是我写的文章,哪一点不好?分明是考官瞎了眼嘛。’我接过文章一看就忍不住笑了,那文章写得简直是狗屁不如!我刚要点拨他两句,可是,一抬头,人不见了。我这才知道自己是遇见了鬼,吓得我半宿都没再合眼。”
又有一个人走了上来说:“你讲鬼,我就给你说人,这也是个真人真事。我们村里有个财主,是个守财奴。家里金山银海,又怕别人知道了,就自己悄悄地换成银票,埋在墙角地下。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扒出来看看,哪知却全被耗子咬成了碎片!他一气之下,上吊死了。临死前留下话说:‘早知如此,我当初为什么不捐个官当当呢’?”
这两个笑话一点都不可笑,坐在上边的钦差图里琛心想,这也能算笑话?可是,他想起临来时皇上要他“观察晋省吏风”的嘱咐,所以他尽管对席间的谈话很是反感,却只是“观察”,并不说话。田文镜当然知道,这故事全是编出来给他听的。因为他就是三进考场,屡试不第,才花钱捐的官。他也知道,自己在山西折腾了这么多天却一无所获,这里的大小官员早就把他恨之入骨了,这是要赶他走哪!可是,他心里有数,不但不怕,还笑了笑说:“好,讲得真好,田某受益匪浅。我也想给大家说个真事:刚才田某到这里来之前,已经用我的钦差关防把山西的藩库封了。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起来。”
他说得很轻松,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却如春雷炸响,惊得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诺敏更是变貌变色,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一声咆哮:“田文镜,你大胆!藩库乃国家重地,你你你,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嘿嘿嘿嘿,诺大人,你何必这样不安,又何必这样害怕呢?”此刻的田文镜显得十分平静,“我还想给诸位透个信,三天之内,山西藩库里的银子将全部解往南京重铸。这,大概也是你们谁都没有料到的吧?”
“姓田的,你太不识趣了!”诺敏忍无可忍了,“你知道不知道,查封藩库是要请圣命的?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这些天你在山西胡作非为,本抚念你是位钦差,对你敬若上宾;如今你摘了顶戴,也还是个听候处分的官员。所以才对你一让再让,今日还留你在这里吃酒。可是,你竟丧心病狂,无端搅乱我山西政务。我非参你不可,不但参你诬陷大臣,还要参你嫖娼狎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养的那个婊子现在还在我手中哪。来呀——撤座!”
外边兵丁闻声而入就要动手。可是,田文镜已经站起身来,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好好好,来得好!我正要告诉你们,我已用六百里急报向皇上报告了这里的一切。乔引娣是我手中的人证,她要是受了欺辱,或是发生了意外,你诺敏是逃脱不了责任的。刚才你说我丧心病狂,这话说得好。但真正丧心病狂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一伙胡作非为,欺君罔上的人。今日发来的邸报中,万岁爷严旨重申:各地督抚,须得凛遵万岁柩前即位时的诏书,为圣祖爷心丧三年。可是,这太原城里却爆竹喧天,焰火怒放。圣祖驾崩尚未满三月,他的灵柩还停放在内官,你们这是庆的什么?又是在为谁庆祝?万岁明令全国官吏,一律不准听戏,也不准叫堂会,可是你诺敏竟敢把皇上谆谆教诲置若罔闻。这座花厅里不但有戏班子,有歌妓,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学生要问一问诺大人,这就是你的忠心,你的德政吗?告诉你们,我田文镜这次来就不走了,我宁可不要官职,不要性命,也非要查清山西这件大案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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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10
十二回 封藩库诺敏乱阵脚 获赃证贪官变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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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文镜在山西巡抚诺敏的花厅里当众宣布,他已经用钦差的关防封了藩库,并且贴出告示,说凡是缙绅商贾与藩库有银账往来的,限三日内全部结清。三天以后,藩库里的银子就要解往南京,重新熔铸。诺敏气急了,诺敏手下的那些大小官吏也都急疯了。
田文镜所以敢这样做,可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能够凭空想出来的。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他三查藩库,都毫无所获。不为别的,只因为方法不对,路子不对!但是,今天他遇上高人了!这位高人,就是那位瘸了腿的、以酒色自娱障人耳目的邬思道,邬先生。诺敏可以说是手段高明,他瞒过了山西的官员,瞒过了皇上,甚至能瞒过天下人的耳目,但是,他却瞒不了这位邬先生。
邬思道这人,可是熙雍两朝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二十八年前康熙盛世之时,在南京举行过一次南闱科考。因为试官们贪污受贿,该取的没取,不该取的却高中榜首,引发了举子们闹事的风波。几百名考生抬着财神冲向贡院要打考官,吓得这些作威作福的官员狼狈逃窜。这件轰动熙朝的一大丑闻,康熙本来想大开杀戒,把与此案有关的二百多人全部正法的。可是,又考虑到那样做会牵动朝局,引起不安。这才杀掉几个为首的,其他的人也分别受到不同的处分。当然,康熙皇帝也没有饶过带头闹事的考生,其中的头一个就是这位邬思道。他受到了通缉,但是他跑了,躲起来了。后来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邬思道又遇赦还乡。几经周折,又被四阿哥胤祯收留,成了辅佐四王爷胤祯登上皇位的主要谋臣。雍正即位后,本来想重用他的。可是他说,自己身有残疾,有碍观瞻,要求退归林泉,遨游天下名川大山。雍正岂肯答应,于是,由雍正的书僮,现在也当着官的李卫和年羹尧秘密出面,把他举荐到诺敏这儿当了幕宾。这一切诺敏并不知道,他是因为这位邬先生来头太大,才不敢惹他的。可诺敏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邬先生竟成了他诺敏的掘墓人!诺敏那两下子,能骗过田文镜,骗过皇上雍正,却怎么能骗得了邬思道?邬思道扳倒了诺敏,回头又傍上了田文镜。他还和在诺敏那里一样,刚见面就狮子大张口,向田文镜提出了高昂的身价。田文镜不答应也得答应,谁叫人家比自己能耐呢?因此又引发了许多可歌可泣、可叹可悲的故事。不过,这些只能留待以后再详细地告诉大家了。
话说田文镜拍案而起,怒斥诺敏,把在场的山西官吏们惊得呆住了。田文镜趁此良机,转过身来对图里琛说:“图大人,田文镜有机密大事,要请大人代我奏明当今。”
图里琛一直在察看着他们之间的言谈举动。他瞧不起诺敏的作派,但对田文镜擅自封库一事也很不满意。现在听田文镜要和他谈话,便说:“有话请讲。”
“不,事关机密,请大人让这里的闲杂人等都回避一下。”
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阵更大的惊慌。今天来这里赴宴的人们,两次遇上钦差,也两次被当成“闲杂人等”从大厅里撵出来了。但是,这次却与上次不同。人们唯恐走得不快,尤其是那些到这里捧场的绅商富户,一出花厅就找借口溜之大吉了。他们都是诺敏的债主,也是诺敏的债权人。田文镜已经宣布了封库的消息,他们就得快些回家向亲朋好友们送消息,让大家拿着债票来巡抚府衙门里兑换银子。慢了一步,田文镜把银子解走,他们手里的债券就一文不值了!不过,山西的大小官员们可都不敢走。一来,钦差还在这里,提前开溜就是藐视钦差、藐视皇上,那是要依律论罪的;二来,他们也不想走,他们都是“是非中人”,谁知道今晚这事会是个什么结果呢?从田文镜刚才的话里,他们已经感到了透骨的寒意。他们也瞧见图里琛带来的那些亲兵们,不待吩咐,早就把这座花厅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图里琛和田文镜在里面说了很长时间,他们说了些什么,外边的人谁也不知道。等啊,等啊,二位钦差终于谈完了,出来了。诺敏赶快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二位大人辛苦,要不要再重新换桌酒菜?”
图里琛没有理他,却一声断喝:“来呀!”
从京里来的皇宫侍卫们,整齐地答应一声“扎!”跪到了他的面前。
图里琛吩咐:“今天来到这里的官员们,都不准擅自走动。更不许离开府衙。请大家暂在西边那个小厅里休息,等候传唤。”他一指跟来的亲兵们,“你们给我看好了。”回头又对诺敏说,“诺大人,你请跟我来。”
田文镜趁机向图里琛一拱说道:“图大人,下官告辞了。”说完回头就走,看也不看一眼身旁的山西大员们。
诺敏心中“嘭嘭嘭嘭”地一直在打鼓。心想,不好,今晚可能要坏事!可是,钦差图里琛已经在前边走了,他也只好紧紧跟上。进了花厅,宾主客客气气地让座坐下。诺敏站起身来赔着笑脸说:“卑职有下情要禀报钦差大人:今天夜里太原全城出动观灯,是有些不大合适。可是,灯火既然点着了,就很可能要出点事故。比如说,一旦走水,就很可怕。您看,下官是不是要派个人去关照一下?”
图里琛知道,他这是要布置人马拦截要账的人。便说:“哦,不必了吧,你不是在闹市里安排了人吗?来来来,今晚难得这样清闲,我们又是初次见面,趁此机会好好叙谈叙谈也很好嘛。哎,你站着干什么?坐呀,你看,你站我坐,这不大好嘛。”
接着,图里琛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诺敏说起了家常。说他怎样跟着黑龙江将军张玉祥打仗,哪一次打的最苦,哪一次受了什么挫折,哪一次又大获全胜;说他爷爷在世时,如何受到圣祖皇帝的重用;说爷爷和周培公当年怎样陈兵西凉;说周培公怎样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降王辅臣,骂死汪士荣的那传奇般的经历;还说周培公怎样在东北布置了天罗地网的工事,使罗刹国望而生畏……。诺敏此刻哪有闲情逸致去听他说这些呀。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围着花厅焦躁地来回踱步。图里琛看了也不理会,还是竟自说着那些没有一点用处的闲话。突然,一个兵丁从外边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着:“巡抚大人,不好了,城西走水了!,,
听到这声喊,诺敏好像见到了救命菩萨一样,机灵灵站了起来:“图大人,请恕卑职不恭,卑职要去察看火情了……”
图里琛哪能让他溜掉啊:“哎——这点儿小事还用得着您亲自出马吗?”他回头对报信的兵丁说,“你传巡抚大人的令,让附近的军士赶快到火场去。一定要尽快扑灭那里的火,不许火情再蔓延。去吧!,,
诺敏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叫着:“慢!”他回过头来,狰狞地盯着图里琛:“图大人,你要假借钦差的名义扣留我吗?”
“哎?诺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啊?”
“你,你,你太小瞧了我诺敏了!告诉你,我是封疆大吏,二品顶戴,你怎敢对我如此无礼?你怎敢扣下我这山西巡抚治下的文武官员?我要立刻动本参你!,,
图里琛笑着说:“诺大人,你不要这样嘛。我只不过要让你和你的属下,在这里安安生生地呆上两个时辰,有这两时辰就足够了。你现在不是不明白吗?来来来,请坐下,消消气,听我告诉你。”图里琛把诺敏硬拉过来按到椅子上,“我刚才和田文镜约好了,他让我给他两个时辰的时间。说只要有这两个时辰,他一定能揭开山西清理亏空的秘密。他这个要求,我已经答应了,现在怎好再反悔呢y
诺敏暴跳如雷:“你,你们这是通同作弊!田文镜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已经被摘了顶子,我还怕他什么?请你转告田文镜,今天如果火势不能扑灭,太原有一点损失,我就要请出王命旗斩了他!,,
看到这个情景,图里琛心里已完全明白。他平静地对诺敏交底儿了:“大人,我实话告诉你,田文镜是这样和我说的。他说:今天他在您的宴席上宣布,说他已封了藩库,还说要在三天之内,将库存银两全部解到南京。其实,这是吓唬人的,他这是在敲山震虎。据他说,今晚在座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是一定要告诉他们的亲朋好友的。到明天天一亮,凡是手里拿着借据的人,也都会蜂拥而来的。至于国库里的银子是从哪儿借来的,他们手里的借据又是谁开的,那就不难查明了。我觉得,田某这样做也不无道理。这对于您这位巡抚大人,不也是件好事吗?你不是和我说过,说田文镜帮你洗清了‘冒功邀宠’的罪名,你对他感激不尽吗?现在田文镜干的,正是为了给你彻底地洗清罪名,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府外已经传来了第一声鸡叫,天就要放亮了。天一亮,山西的绅商大户们全都要来向他诺敏索命,诺敏想坐也坐不住了。最后关头已经来到,他要孤注一掷了!只听他向外边大喊一声:“抚衙的人呢?都给我进来!”
外边守卫的军士们听见叫声,知道是这里出了事,手执刀剑长矛冲了进来。图里琛稳稳地站在门口,冷笑一声,轻轻地对他带来的亲兵们说:“你们,把自己的上衣脱掉。”
这群人二话没说,“唰”地脱光了衣服,露出了赤裸的膀子,也露出了上边的累累伤疤。这些伤疤,有枪伤、剑伤、刀伤、箭伤,还有些伤是被火烧的。图里琛指着他们笑着说:“大家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我带的兵!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也都是经过了血与火的锤炼,见过一些大世面的人。我身上也有些和他们相差不多的伤痕,可是,我现在穿着皇上赏给我的黄马褂,如果脱了,那就是对皇上不敬。不过你们可以看看我这里,”说着他把头一偏,露出了脸颊上那道长约四寸的大疤,“这是敌人赏给我的一点记号,也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纪念。还好,那个凶狠的罗刹国贼子,刀头上的功夫太差,没能把我砍死。我有了今天,也才能在这里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咱们大清国山西巡抚治下的勇士们。有种的,你们就来吧!”
谁敢来?这些亲兵脱光膀子以后,把在场的人全都吓呆了。其实,图里琛刚一露面,诺敏就瞧见了他脸上的大疤,不过,他没好意思问,也没来得及问。现在出现了这种局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偷眼瞧瞧院子里,只见晨曦微透,五更将到,再也等不得了。他抗声说道:“图里琛,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要是立刻出去,你敢把我怎么样?”
图里琛不慌不忙地说:“可以,你是开府封疆的高官,也是天下第一抚臣嘛,你愿到哪里就到哪里。可是,你的一举一动必须在我的兵士监督之下。我还可以告诉你,皇上把我们这些人从万马军中挑选出来,充实宫掖宿卫,又称‘粘竿处’卫士,不是让我们吃闲饭的。我这个钦差若是不能秉公办差,连在他们面前也是交代不了的。”
诺敏抓住话柄了:“什么,什么?你们是‘粘竿处’的?哈哈,那很好啊。粘竿处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不说在下也明白。不就是在暗地里监察百官的行动的吗?不就是飞来飞去的蒙面人吗?当年圣祖皇帝即位之初,就曾三下诏谕,痛陈明末太监干政、厂卫祸国的史训,下令撤裁了暗地监察百官的十三衙门。你们这个‘粘竿处’难道不是十三衙门和厂卫的变种?你刚才说田文镜和你商量好了,要‘敲山震虎’。我看你们这是虚张声势!别人可能会怕你,可我山西不怕你们讹诈。你钢刀虽快,可也杀不了我无罪之人。”
图里琛脸色铁青,一字一板地说:“诺敏,我原来以为你还是清白的,现在我看清了你的嘴脸。我也有句话要对你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是说我钢刀虽快也杀不了你无罪之人吗?我回你一句:我刀快不怕脖子粗!至于你说‘粘竿处’就是前明的东厂和西厂,咱们也犯不着在这里较真,等以后你自己去和皇上辩明是非吧。再说,我也不是以‘粘竿处’的身份来过问你山西政务的。我是以钦差宣旨使的身份,来查明山西到底有没有亏空。如果有,为什么不向朝廷申报?如果没有,为什么要百般袒护?你应该知道,当今皇上不是可欺之主!诺大人,你要想明白了。”明代的太监干政,阉官祸国,在中国封建历史上是出了名的。所谓的“东厂”、“西厂”、“锦衣卫”等等,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侦察百官们的言行,和百姓们的家长里短的闲事。探查之细令人吃惊,行动之快更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尤其到了明末,厂卫势力更加猖獗。常常缇骑四出,到处逮人。有的人在半夜里被抓、被关,甚至被砍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只要是一提东西厂、锦衣卫,前朝的人谈虎色变,无人不怕。雍正皇帝早在即位之前,就在自己的雍王府里蓄养了一批武士,并起了“粘竿处”这个名字。即位以来,这个秘密的“粘竿处”公开了,成了内宫侍卫的一部分。但是若把它和明代的“厂卫”相提并论,在那时是谁也不敢说的。今天诺敏大概真是急了,疯了,不要命了。就凭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雍正皇帝也不能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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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12
十三回 急功利苦酒自酿成 怒火升秽言怎拟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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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图里琛和诺敏争论的时候,突然,大门被撞开了,田文镜手里抓着一大把借据奔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着:“拿到了,我拿到了。图大人,你快来看哪,诺敏的罪证全在这里,我可掏出他的牛黄狗宝了!说来也许骇人听闻,山西全省二百九十七名官吏,上下其手,左右联络,表里为奸,欺蒙朝廷,他们犯下了弥天大罪!古人说‘洪洞县里没好人’,今天我要再加上一句凑成一联:‘山西省内皆贪官’。诺敏,你听参吧!”
图里琛参劾山西巡抚诺敏的奏章,只过了三天,便递进了上书房。它一来就引起了上书房大臣们的惊惧,因为这件事太大了,大得张廷玉、马齐和隆科多他们不敢擅自作主。雍正皇上的脾气大家不是不知道,他刚刚下诏表彰了诺敏,还破例地把诺敏封为“天下第一抚臣”,这才几天哪,诺敏竟然成了“天下第一贪官”。这弯子拐得太大了,大得让人们怎么也想不通。上书房大臣们都在想,这个图里琛可真是个愣头青,你怎么单单在这个节骨眼上,放这么一炮呢?让皇上见到了这个奏折,他能够接受得了吗?依隆科多的意思,是先把这奏章压上那么几天,等皇上哪天心情好的时候再呈上去。可是,张廷玉不赞成。说那么做谁来承担“隐惹不报”的责任?
几个人正在议论,张廷玉突然看见八爷来了。张廷玉知道,八爷是和皇上拧着劲儿的。他一旦看到,那是一定要管、要问的。他一管,说不定会招惹出什么麻烦。他连忙把图里琛的奏折,压在了一大堆文稿下边。可是,张廷玉尽管聪明多智,他还是没有看透。别看八爷平日里很少到上书房来,他今天却正是冲着诺敏的事才来的。这件事他一定要管,而且他还要看看,当了皇上的四哥,将怎么下这个台阶。
正好皇上派人来传旨叫他们进去,几个人便一同来到了乾清宫。进去一看,原来年大将军回来述职来了。年羹尧如今已经是西路大将军了,他是皇上名下的奴才,也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年羹尧的妹子已经成了贵妃,他的身份也就成了皇舅。要不,雍正怎么会那么信任他呢?张廷玉他们几个进去的时候,皇上正和年羹尧说着在青海用兵的事。只听皇上说:“年羹尧啊,朕用兵的决心已定,看来这一仗是非打不行了。如今普天下的官吏,不贪不占的人不多。你是带兵的,你那里到底有多少兵员,你要给朕报个实数,让朕心里有个底儿。这是要打仗,你可不能光顾了吃空额啊。”
年羹尧连忙回答:“主子爷这样说,奴才可担当不住。奴才一直在主子眼皮子底下,别人谁都可以欺瞒不报,可奴才却不能有丝毫的隐瞒。奴才那里实有军兵九万四千零七十三名,与兵部报上的数额完全相符。奴才是万岁一手调理出来的人,万岁又委奴才以如此重任,奴才怎敢胡作非为?”
“唔,话不是这样说的。你也知道,康熙五十七年朝廷也曾向罗布藏丹增用过兵,可是却打了败仗。那一仗,六万八旗子弟片甲不回,朝廷是赢起输不起了啊!刚才你说,罗布丹增的人马号称十万,朝廷不能对他掉以轻心。你下去和十三爷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是一定要打,就要打出个样来。要兵,朕就给你调兵;要饷,朕就给你筹饷。你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好歹要给你主子争个脸回来。你,跪安吧。”
年羹尧起身长跪在地,干净利落地叩了三个头,大声答应说:“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要为主子挣脸!”
从年羹尧在这里说话的时候,隆科多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隆科多过去只和年羹尧见过一面,但却早就听说过,年羹尧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隆科多是雍正皇帝的舅舅,是老舅;而年羹尧是皇上的大舅,是舅兄。大小两位“国舅”又都是军兵出身,也都相互知道。隆科多给年羹尧的印象是无能;而年羹尧给隆科多的印象却是残暴、凶狠和飞扬跋扈。今天他们见了面,虽然皇上正在向年羹尧问话,隆科多插不上嘴。可是,在一旁观察这个年羹尧,除了声气粗壮、目光锐利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穿戴整齐,回答得体,不像是个有野心的人嘛。
年羹尧刚刚离开,雍正就向几位上书房大臣提出,要议一议支援前方的事。老人允禩出来说话了:“万岁,以臣弟看,年羹尧虽然作战勇猛,用兵得当,可他毕竟资历还浅了一些。大军一出,前方后方,就有很多不好办的事情。万岁是深有体会的,当然更会明白。臣弟想,是不是要选派一位更合适的人来坐镇中军,统筹全局。这件事,臣弟看让老十四去干似乎更好些,不知万岁是怎么想的?”
雍正心里透亮,老八这是要给老十四开路了。但他说得也不无道理,没法硬驳。便一笑说道:“八弟说的这一层,朕早就想到了。这样吧,十三弟和十四弟两人,都是有名的将才,就让他们哥俩在一起商量着办吧。你说得很对,打仗,其实打的是后方,打的是粮草,没有钱是什么也办不成的。全国各地要是都像诺敏那样,藩库充实,朕还有什么可虑的。”
允禩正等着他说这句话哪,一听他提到了诺敏就连忙接口:“万岁,不如这样,朝廷可以下令诺敏,从他那里先就近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让年羹尧带到前线去劳军。诺敏刚受到皇上的表彰,就自动出钱支援前线,对全国也是个激励。让大家都看看,皇上用人的眼光和胆气。接着再清理各地的亏空用以填充国库,那就更有理由了。”
“嗯,好,好好好,八弟你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廷玉啊,你就按八爷这个意思替朕拟旨吧。”
张廷玉暗暗叫苦。心想,皇上啊皇上,你不明真相啊。诺敏那里哪还有银子能支援前线,他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张廷玉正在想着主意,雍正在上边说话了:“廷玉,你抱的是刚到的奏折吗?我先把话放在前边,元宵节刚过,现在下边来的无非是些请安、贺节的折子,说的也都是些拍马奉承的废话。这样的奏折朕不看,我没那么多的功夫!你拣着急办的呈上来吧。”
“是。可是,臣……”
雍正生气了:“怎么,朕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快,给朕呈上来。”
张廷玉不能再迟疑了。他把图里琛的奏折放在最上边,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
雍正一手端着参汤,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一眼。突然,他放下汤碗,嘴里说着:“什么,什么?这是图里琛的奏折吗?朕是要他去查田文镜的,他怎么查起了诺敏?啊?!诺,诺敏竟然……他,他有没有辩奏的折子?”
对于雍正皇帝,张廷玉可以说是太了解了。他知道,雍正性情暴戾,常常大喜大怒、大爱大恨。又常常急功近利,由着自己的性子干而不想后果。平日里,他那庄重和严峻都是装出来让人看的,眼前这件奏章已经使他失去了理性。诺敏从“天下第一抚臣”到“天字第一号的贪官”,相距只是十来天。这不但出人意料,也是雍正皇帝扳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新皇刚刚登基,天下尚未安定,阿哥党的人也还在窥测时机。只要稍微有点火星,就可能酿成泼天大祸,就可能造成动乱。紧要关头,皇上将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听见皇上的问话,张廷玉答道:“回皇上,臣还没有看到诺敏的辩折,大概再过一两天才能送到。但臣想,图里琛的折子,实际上是他和田文镜共同呈上来的。这里面说,他们已经拿到手的就有四百多张借据。上边都加盖着山西藩司衙门的印信,算得是铁证如山了。诺敏还能再为自己说些什么呢?充其量,他也只能在‘失察’这两个字上作点文章罢了。”
雍正没有说话,他正在紧张地思考着。在一旁看着这情景的老八,心里可真是得意啊。好好好,实在太好了。诺敏这件案子,无疑是在刚愎自用的雍正脸上打了一个耳光。这耳光打得响,打得脆,打得让人心里解气。诺敏是年羹尧举荐的人,他垮了,年羹尧也难逃其咎。老八巴不得雍正一气之下处理失当,他们攻讦雍正就更有了理由。他想给皇上再烧一把底火:“皇上,臣弟以为,张廷玉所言极是。山西出了这么件大事,无论诺敏怎么辩奏,都难逃脱这天下第一大案的责任,也难逃脱欺瞒皇上的罪名;更让人担忧的是,年羹尧正要在青海用兵,山西这件大案要是轻轻放过,就肯定会影响到全国清理亏空,也影响了军粮的筹措,这又是一件急事。其实,大事也好,急事也罢,都必须马上拿出主意来。如何才能妥善处置,请万岁早下决断。”
雍正听出来了,老八的意思是要严办诺敏。他没有表态,却问别的上书房大臣:“你们呢,也是这样看的吗?”
马齐出来说话了:“万岁,奴才以为诺敏之罪如果穷追下去,山西全省就没有一个好官了。诺敏千方百计地刁难田文镜,也不是‘失察’二字就可以掩盖过去的。几百万两银子啊,说句‘失察’就能了事吗?但奴才以为,眼下这个案子还不能严办。前线即将用兵,是急事,万事急为先。如果在诺敏的案子上办得太严,牵涉的人必定很多。那样做,就会引起朝中极大的波动,各地督抚、全国官吏也会惶惶不安。这样一来,官场震动,人人自危,谁还肯去想前线的事?所以,臣以为,还是暂时放过为好。”
雍正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他喝了口茶,面带笑容地说:“其实,还有一句话你们大概都不好意思开口。那就是这件案子,还关乎到朕的脸面。朕刚刚下旨表彰了诺敏,称他为‘天下第一抚臣’。他就给朕来了这么一手,闹了个倒数第一!”他突然收了笑脸,眼睛里放出铁灰色的暗光,“照你们说的意思,无非是两个办法:或者是要办诺敏一个失察之罪,而对下边的官吏按蒙蔽上宪,贪墨不法来处置;或者是朝廷假装看不见,等西边战事完了之后,再来追究他们。是吗?”
众人一看,皇上的脸色不善,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们一齐跪下叩头:“请皇上圣训。”
雍正把牙一咬,阴狠地冷笑着说:“你们说的都不可取!难道朕是可欺之主吗?难道朕是不通情理之人吗?年羹尧之所以举荐诺敏,是因为看他在江西粮道上办差十分努力;朕也认为他还是愿意做事的,才大力扶植他,并且让他一直当到封疆大吏。可是,朕想不到他竟然这样胆大妄为。常言道:杀人可恕,天理难容!”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雍正皇帝的话,只见他奋力地推开了龙案,涨红着脸,勃然作色道,“对于诺敏这样的混帐东西,难道还可以轻纵吗?饶恕了他,别省的督抚也照此办理,朕将如何处置?!全国的官吏都这样,我大清江山还能保得住吗?!”
在场的大臣们看到皇上发了这么大的火,谁也不敢上来劝阻,谁也不敢再说什么。按老八原来的想法,是想激一激雍正,让他顾全自己的脸面,也给年羹尧一个顺水人情,他们就可抓到把柄了。却不料雍正竟能下这么大的狠心,非要把这事闹大不可。到了这时,一向聪明伶俐的老八,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雍正的怒火还没熄掉,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注视着大臣们问:“你们说话呀!这事到底怎样处置?”
隆科多跪下回答:“皇上,奴才以为主子说的极是。若不是山西巡抚以下相互串连,相互勾结,田文镜怎么能一查再查也查不出漏洞来?万岁高居九重,却洞悉万里秋毫,隐微毕现,使奴才佩服得五体投地!既然是这样,奴才以为,可以立刻下诏,将山西县令以上各级官吏全部锁拿进京,交大理寺查勘问罪!”
张廷玉却不以为然:“皇上,这样做是否太过了一些?山西去年受了灾,赈济灾民的事还要靠他们来办。这样一锅煮,会不会因此而牵动大局呢?”
老八则唯恐大局不乱:“不,廷玉所说,与皇上的一贯主张并不一致。皇上曾多次说过,‘雍正改元,吏治刷新’,山西发生的这个案子正好拿来作清理吏治的典范。相反,用贪官去赈济灾民,那不是成了笑话吗?再说,万岁也不必怕山西官员出缺无人来补,北京现有的候选官和捐班求仕的人多着哪!皇上的恩科即将开始,一榜下来,就是一批年轻有为的新秀。用他们充实山西官缺,不是正好嘛。所以臣以为,非如此不能大振天威,非如此不能肃清吏治!”
雍正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在思考着对策。隆科多刚才的话,显然是在拍马;老八的说法看似激烈,实际上意在挑拨;张廷玉说的那句“不能一锅煮”的话,倒很值得深思……怎么办更好一些呢……
马齐说:“万岁,上书房大臣里还有三爷和十三爷不在这里,是不是传他们进来一同商议一下?”
“不,朕已经决定了。张廷玉,你来拟旨。”
张廷玉答应一声,快步来到案前。雍正皇上用不可违拗的口气说:“诺敏身受先帝和朕两世皇恩,不思报效,却行为卑污至此……朕就是想宽容,奈何国法不容你这种忘恩负义的畜生……上天枉给你披了张人皮,可是你有一点人味吗?……”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不成话。张廷玉为相多年,还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诏谕。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皇上,只见他脸色涨红。气喘不止,可还在继续往下说:“即着图里琛将这个混蛋东西摘了印信,剥掉黄马褂,革去顶戴,刻日锁拿到京问罪。你羞辱了朕,朕绝不饶你,朕要骂你、唾你,羞辱你……”
张廷玉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忙凑个空子说:“皇上,山西省其他官员如何处置,诺敏的职务又由谁来接替?”
雍正想也不想:“让田文镜来接好了。你们都跪安吧。”
众人哪还敢再说什么呀。常言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诺敏犯了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哪有先辱而后杀的道理呢?可是,皇上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找这个晦气。
都走了,张廷玉却没走。他上前来搀扶着雍正皇帝,让他躺在大炕上,看着他已经逐渐安定了下来,才慢声细语地说:“皇上,臣有一事,想请皇上三思。”
“什么事?”
“皇上,臣知道皇上对田文镜有好印象,想尽快地把他安排到重要位置上。但他现在还是四品,一下子升得太快,是不是
“那有什么可怕的?从圣祖皇帝到朕,历来都是不拘一格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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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13
十四回 怀异志携手进龙门 见真赃决裂出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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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臣知道,臣就是圣祖亲自选拔上来的。但田文镜没有做过地方官,可不可以让他先到四川重庆去呆上一些时间,然后再破格提拔上来。再说,田文镜在山西一闹就升了官,也给以后当钦差的开了个头。大家都想争着干预地方政务,就不太好办了。”
“好吧,朕全都依了你。肤乏透了,你也下去吧。”
震惊全国的山西舞弊大案终于划上了句号,为庆祝新皇登基而举行的恩科会试即将开始。这次会试关系着皇帝选人是否得当,用人是否可靠,也是对雍正皇朝又一次严峻的考验。
三月朔日,是钦天监为顺天府恩科会试择定的入闱吉日。从头一天入夜时起,副主考杨名时就没有睡觉。他独自一人焚香默坐,静待吉时来临,也想使自己的心情能更加平静一些。雍正皇上在接见他和张廷璐时说的话,还响在他的耳边。皇上那殷切的希望,谆谆的嘱托,刻薄的话语和令人心惊胆颤的预言,也让他惴惴不安。他怀里揣着从伯伦搂买回来的考题,他在进场之后,还要验证一下这考题的真伪,验证一下张廷璐和其他官吏们对皇上是否忠贞。子时正刻,午夜的炮声响起。杨名时一跃而起,端正了冠带朝服,向外边侍候的家人们吩咐一声:“备轿!到贡院去。”
顺天府贡院座落在北京西南角,自有明以来就是朝廷抡才大典的重地。大清开国以后,又对这里进行过多次修葺,规模的宏伟壮观,甚至超过了六部衙门。杨名时从绿呢大轿出来时,只见寒星满天,斗柄倒旋,才刚过四更。他整整袍服,迈着沉稳的步伐向龙门走去。
阳春三月,白天已经暖和起来了,但在这样的凌晨时分,仍然是寒气袭人。在门前远望,贡院好似一座小城,城四周密密丛丛的围棘,又好像给这古城镶上了一层微褐色的薄雾。杨名时知道,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棘城”了。
绕过一座石坊,便见甬道两边各设着一座小厅,这个地方叫做“议察厅”。它的名字叫得不错,可却是所有的举人们最最丢脸、最最扫尽颜面的地方。因为只要是来就考的,不管穷富也不论老少,全都得在这里宽衣解带,赤裸裸地接受贡院衙役们的检查,以防夹带和藏私。杨名时当年就曾经在这里饱受过羞辱,但也从中领教了科考的严肃和神圣。
杨名时漫不经心地正往前走,一个差役紧走两步来到他的面前:“哟,是杨大人啊。”他规矩地打了个千,“您老来得可真早啊!”
杨名时向“议察厅”那边一指问道:“时辰不是还早吗,怎么这里已经有人了?”
“回杨大人,张中堂来了,是来送他兄弟、主考张廷璐大人进场的。”
“哦,那我就不去打扰他们了。哎,那边房子里是干什么的?”
差役忙说:“大人,您不知道吗?他们是在扎纸人。”
“扎什么纸人?”
“咳,这是多少年前传下来的规矩了,每次考试都有的。扎一个‘恩’鬼和一个‘冤’鬼,等天明举子们进场之前,供到西望楼上去。”
两人正在说话,却听那边有了动静,正是张廷玉哥俩走了过来。只听张廷玉说:“皇上起得早,我该走了。千叮咛万嘱咐,其实就是一句话:要秉公。圣上如今刷新吏治,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诺敏的倒台也向全国官吏敲响了警钟。咱们家世代为宦,祖宗家风中讲究的就是一个‘廉’字。你干得好,就会给祖宗挣脸,我在里边办事心里头也就踏实了。”
张廷璐答应一声:“六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兄弟俩正在说话,一抬头看见杨名时在远处站着,张廷玉连忙给他打招呼:“那边是名时吗,你早来了,为什么不过来一起说话呀?”
杨名时紧走两步来到跟前拱手行礼:“卑职给张大人请安。因见张大人正和张大主考谈话,不便前来打扰,所以就在那边随便看看。”
张廷玉微微点头:“你们这里是贡院重地,呆会儿一拜过孔子,连我也不能进来了。瞧,那边的举子们就要进场了。好,我们各自珍重吧。”
张廷玉走过之后,张廷璐和杨名时二人相互拱让着并肩走进了这神圣的考场。此时,入考的举子们已经排成行,高声报着姓名走了进来。杨名时突然听见有个人自报姓名叫刘墨林,他不由得心中一动:啊,刘墨林?这不是那天在“伯伦楼”里作打油诗的那个人吗?原来他果然也来赶考了。
贡院里的举子们一见两位主考来了,连忙跪下参见:“给张太老师、杨太老师叩头!”
张廷璐和杨名时也拱手还礼,然后就带着他们来到公堂,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前,恭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张廷璐代表所有各房考官进香盟誓:“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两位主考退下,差役们上场,领着举子们拜这个,拜那个的忙个不停。杨名时突然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些神真的能显灵吗?
等该拜的都拜完了,张廷璐上前大喊一声:“开龙门!”于是这些举子们便按着唱名顺序,一手秉烛,一手提着考篮,鱼贯而入,进到那一个个好像蜂巢一样的考号里面坐下,单等各个分考场的试官前来颁发考题。此时虽然孔孔露头伸足,都在向外张望,却是鸦雀无声,一片肃穆。
张廷璐和杨名时一同走上前去,先在铜盆里洗了手,又同时向金盘中供着的御封试题深深一躬,由张廷璐拿来拆开。他自己先看了一眼,然后转交给杨名时。可是,杨名时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竟然惊得呆住了。原来那第一个试题就与自己在伯伦楼买到的完全一样,一字不差!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镇定下来,回头向张廷璐问道,“张大人,这才是第一场的试题呀,那两场的呢?”
张廷略听他一问,也是一惊。不过他们俩惊的可不是一回事。杨名时吃惊,是因为这试题和外边买的完全一样;张廷璐惊的却是他看出了杨名时那不同寻常的神色。这场考试,张廷璐确实是作弊了,他心里有鬼呀!考试之前,雍正皇上的大儿子三爷弘时,给他传出了考题,要他照顾今科的四名举人;张廷璐也顺便传给了另外的六个人,还收了他们七千两银子的贿赂。现在杨名时一问,张廷璐能不心惊吗?可是,他再看看杨名时的神色,又不像是已经知道了秘密的样子。他宽心了,笑着说,“哦,不忙,这考题只能考一场拆一题。你初次担当这个重任,还不知道贡院里面的差役们鬼着哪!你只要拆开一个小口,他们就能给你透出去。”
张廷璐的估计杨名时消除了疑虑。他在心里暗暗祷祝:但愿后边的两题,伯伦楼的人没有猜对。他宁可不要那一百两银子,也小希望看到那个意外。
哪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杨名时的预料。第二场考题下来,杨名时一对照,还是一样,只不过是把第二题换成了第三题。杨名时想起那个卖考题的人说的:或者是一二三,或者是三二一这话。心想,先不要声张,再等一天,看看明天发下来的考题,是不是第二题。到了第二天晚上,张廷璐叫上他来拆考题。这考题不拆还罢,拆开一看,果然是第二题!就是说,卖考题的人说得一点不差,里边的内容丝毫没错!杨名时此刻来不及细想就高喊一声:“张大人,这考题泄露了!”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伯伦楼给的帖子:“张大人,你来看。”
张廷璐用颤抖的手拆开封套看时,三场考题全在上边,不但一字不差,甚至一笔一划都完全一样。张廷璐只觉得自己的头“轰”的一下大了,“东窗事发”几个字闪过他的脑际,顿时手脚
张廷璐自己的脑袋就要掉了,哪还顾得上和杨名时说这些呀!这考题弘时阿哥偷来交给自己的时候,曾说过要绝对保守机密的话,他也向弘时下了保证。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弘时没有遵守承诺。他不但继续扩大了泄露的范围,甚至公开地在酒楼上拍卖!再一想、这恐怕不是弘时一个人能干的。弘时和隆科多之间过从甚密,而隆科多又有向八王爷允禩那边靠拢的迹象。弘时,弘历和弘昼这三位阿哥间,眼下又正在重新上演着当年阿哥党争当太子的故事。考题泄露的事肯定与这些人有关,但他们中不论哪一个,都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也都是张廷璐惹不起的人。贼船好上不好下呀……怎么办……是现在就向杨名时和盘托出吗?不,那样就会株连到许许多多天璜贵胄,龙子凤孙,自己也难逃罪责。那么,就只好狠下心来,宁可开罪了杨名时也不能把这事透露出去。对!先给他来软的,过了这一关,再找弘时商量办法吧。想到这里,他一笑说道:“名时,你何必这么认真呢?天下的奇人多得很,焉知他们不是得了哪位神仙的点化?再说,有能耐、有眼光的人也不少,他们难道就不能猜对了这考题?话又说回来,我们在这里把事情张扬出去,立时就将引起朝野震动,也立时就会牵动全局,不可不慎哪!今科考场里最先看到题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出示考题在前,举发舞弊在后,稍有风声透出去,我们俩就必然要承担这血海般的关系,考场里的十八位房官的性命都攥在我们俩的手心里。名时老弟,你明白吗?”
杨名时简直被他说糊涂了,什么“我们要承担这血海般的关系”?外边有人买卖考题,主考官揭发出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嘛,担的什么关系?什么“出示考题在前,举发舞弊在后”,这不是埋下了伏笔,在向我暗示,如果我去首告就要反过来追究我的责任吗?哦,我明白了,张廷璐的哥哥现在是上书房大臣,他最有可能偷得考题,他们兄弟二人就是这件考场作弊大案的最大嫌疑者!
杨名时不能再沉默了:“张大人刚才所说似乎有理,但细想起来却有些不通。皇上把抡才大典的重任压在我们肩上,我们就应该凭着对皇上的忠心把事情担起来,而不能光靠猜测为自己开脱。与其说什么‘神仙’、‘能人’一类的废话,倒不如认真地想一想,也许皇上身边藏着小人呢?也许我们这考场里就有人纳贿收受呢?也许我们之中的哪一个人,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呢?依学生看,咱们不能去想怎么才能骗过皇上,怎么才能洗清自己。皇上再三嘱咐我们要秉公,前天刚进贡院时,我们也都曾向天盟誓。所以这事不能只想人情,更要多想想天理。在下以为,这一科的考试应该立即停止。我们应该立刻向皇上请旨,按皇上旨意去办,不能再犹豫了!”
杨名时说得够诚恳的了,哪知张廷璐却突然变了脸。他恶狠狠地说:“好哇,听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张某人就是偷露考题之人。好好好,我一心为了维护你,你却疑到我身上来了。既然这样,你愿意拜章呈奏皇上,那就请便。不过我也要拜章,而且头一个就要参你!”
一听张廷璐说要拜本参奏自己,杨名时也怒声问道:“什么,什么,你要参我,我有什么错?”
张廷璐连压带吓唬地冷笑着说:“嘿嘿嘿嘿,请你安坐稍待。我会让你先看到我的奏章的。”
杨名时年青,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能在这里等候张廷璐的弹劾吗?就在这时,在外面等着接题的承题官进来了。他刚往里面一伸头,正好让杨名时看见。杨名时想也来不及想,就大声说:“好,你来得正好。快去传话,今科考试立即停止!贡院的人役全部出动,包围搜查贡院街的伯伦楼,把那里的人全都拿下,送交顺天府听审!”
“慢!”张廷璐断喝一声:“姓杨的,你懂不懂规矩?有没有王法?这里的主考是我而不是你,你不要太猖狂了。”他回头对承题官说,“你们都听我的吩咐,第三场考题立刻发下去,考试照常进行。派两个人到顺天府去通知他们,锁拿伯伦楼出卖考题的人候审!”
张廷璐是正主考,他的话就是命令,承题官答应一声领了考题出去了。杨名时跌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怎么这样多嘴而又沉不住气呢?刚才的两句话,全都让张廷璐抓住了把柄。自己是副主考,没有权力下令停考;自己是考官,也没有权力让顺天府到伯伦楼去抓人。唉,糊涂啊!
张廷璐高兴了:“姓杨的,你还嫩着哪!请安坐听参,我还要在奏本里给你加上一条罪名:擅权。什么时候你升了大主考,那时你再来发号施令吧。”
一个书吏走进来禀道:“大人,十一房有个贵州来的举子夹带了一本书,被房官抓住了。请示大人如何处理?”
张廷璐正心烦意躁,脱口就说:“贴了他的卷子轰他出去。告知贵州府,停考三年,以示惩戒。”
在一旁苦思对策的杨名时,突然从这句话里得到了启示:举子犯戒就可以轰出去,我这个副主考为什么就不能出去呢?他来到门口对自己带来的家人说:“快,给老爷我预备轿子!”
张廷璐忙问:“你要到哪里去?”
杨名时一声不语,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张廷璐一看急了,大喝一声:“站住!”
杨名时停住了脚步:“怎么,举子能走,我就不能走?”
“他是被逐出考场的。”
“我是自己把自己逐出去的!我不想呆在这里了,因为这里边大脏!”杨名时寸步不让。
“你是官身,是有差使的人!”张廷璐半上提醒半是威胁地说。
杨名时放声大笑:“好,多谢你的关照。”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头上的顶子,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张廷璐,却像头上挨了一闷棍似的,倒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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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14
十五回 假哭灵乞儿得恩主 真狠毒君王杀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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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名时一气之下,摔了顶戴、拂袖而去,离开了贡院。可是,刚一出门他就愣住了、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要上哪儿去?申冤要找谁申,告状要上哪儿告?他看看天色,已经是起更时分了。现在去见皇上?不行!官门已经下锁,他是没有办法进去的;去六部或者顺天府?也不行,他手里既无关防,又没有部文,就是六部或顺大府接了状子,也还是要请示上书房。但一想到上书房,他就立刻联想到了张廷玉。他要告的就是张廷璐哥俩,状子送到张廷玉眼前会是什么结果,那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但今晚如果不把他看到的事情给桶出去,到不了天明,他就会大祸临头。张廷璐还不得安他个畏罪脱逃,或者什么别的罪名啊?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可走的路,那就是到西华门去,击登闻鼓、撞景阳钟,逼着雍正皇帝在夤夜起身召见他。
他反复思忖,想来想去,却怎么也不敢下这个决心。因为三更半夜去撞景阳钟,本身就是有罪的。哪怕你告的全对,告的再准,也要受到流配三千里、发往军前效力的处分。这样一来,张廷璐倒了,可他自己十载寒窗、七场文战挣来的功名,也将付之东流。什么少年得意、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名垂青史,等等等等,总之,一切的一切,全都得化成泡影!到那时就是偷窃并买卖考题、科场舞弊的这些人,被杀、被关,甚至被剿家灭门,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不行,不能这样莽撞。刚才自己在考场里已经干得够出格的了,现在要想个万全之策。
杨名时坐在大轿里,神思颠倒正在无计可施之时,突然看到前面一座驿馆门前亮着一排大灯。灯上明明白白写着八个大字:“钦奉江南布政使李”。门前灯下,还站着六个彪形大汉,腰牌佩剑,威风凛凛地守在门口。杨名时以手加额,高叫一声:“天意,天意呀,是李卫进京来了!此时此刻让我遇见了这个人,真是天不绝我啊!”他在轿子里把脚一跺说:“快走,抬到那边去!”
这个李卫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可是这部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李卫原来并没有名字,他只有一个小名叫狗儿,是雍正皇上当阿哥时收留的一个要饭化子。他的事,要细说起来还真有点让人好笑。当时的四阿哥胤祯奉了康熙皇上的旨意,到江南去办差。这一天胤祯化装私访来到大街上,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又哭又喊地闹得邪乎,就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来到近前,却见是两个逃荒要饭的孩子。一个已经死了,一领破席盖着脸,席下面只露着两只黑脚丫子。另一个却在声嘶力竭地哭着:“哥呀,昨天你还好好的,怎么一夜功夫就死了呢?你一死,叫我和妹妹怎么活呀……乡亲们,大爷、大叔们,你们可怜可怜我,施舍给我们几个钱吧……”。旁边有不少人围着他们看热闹,也有好心的人往他们身边扔上几个铜板。还有人在劝着:“孩子,别光顾哭了,找个地方,把你哥埋了算了。这年头……唉!”
就在这时,从东边走来一个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那女孩看样子也就是八九岁,一边走,一边挣扎着哭闹。那个人走到人群跟前说:“这孩子谁要?我是昨天刚把她买下的,她进了家门,除了哭,还是哭,真把我折磨够了。谁要,我现在就卖,只要四两银子,便宜!”
那年黄淮发水发的大,到处可见逃荒要饭的人,也到处都有倒毙路旁的饿殍。这种情形,四爷见得多了。康熙皇上就是因为要弄清水灾的真情,才派了四爷出京的。当时的四爷胤祯,胸怀大志,一心想了解民情,为以后担当大任做准备。他有个习惯,专门收留那些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人。他知道、把这些人收来做家奴,他们是永远也不会背叛主子的。眼下看到这个女孩子十分可怜,便向跟他出来的戴铎递了个眼色。戴铎就拿出钱来,买下了这个小姑娘。小姑娘走到那个正哭着的孩子面前说:“坎儿哥,我就要跟这位大爷走了。给你,这是大爷给的四两银子,这钱,够你们俩吃几天饱饭了,以后你们俩也不用再替我*心了。”
哪知,这句话刚一出口,地上躺着的那个“死”了的孩子,却突然又“活”了。他上前一步拉住那女孩说:“不,你不能就这样走。我和坎儿无论受多少苦,也要挣够这四两银子把你赎回来。要死要活,好歹咱们得在一块。”
死了的人竟然还能活,可把围观的人们吓了一跳。可仔细看看,这事又千真万确。胤祯来了兴致,把他们三个都叫到一边去问了一遍。原来这是同乡、同村却不是一家的三个孩子。装死的那个叫狗儿,装假哭灵的叫坎儿,女孩子叫小翠。因为家乡遭灾,断了生路,才结伴跑了出来要饭的。但遍地都是饥民,要饭也不是好要的。女孩子不想让两个哥哥挨饿,就自卖自身;两个男孩子又不忍和她分离,更不想让她受苦,想挣回她卖身的四两银子,把她赎回来。胤祯听了深受感动,他想想自己虽然生在天家,可是,兄弟几个恨不得你咬死我,我吃掉你,哪有这份真情啊!胤祯看着这三个孩子又都绝顶聪明,尤其是狗儿和坎儿刚才的表演更让人叫绝。他们虽然是恶作剧,但装哭、装死都装得骗过了满街人。就这份机灵,也真是讨人喜欢。于是,他便把这三个孩子全都收留在身边。两个男孩子,当了他的书僮,女孩子则跟着福晋当使女。坎儿不言不笑,很爱读书,心思全装在肚子里,外号叫“缠死鬼”;狗儿爱说爱动,一见书就头疼。可他的脑子灵活,歪点子一眨眼就是一个。他也有个外号,叫做“鬼不缠”。俩人一奇一正,都成了胤祯须臾不离身边的小厮。
后来他们都渐渐大了,也就多了一番心思。不知他们怎么得的机会,狗儿竟让小翠怀上了身孕。胤祯的家规十分严厉,当时就把狗儿吊起来抽了几十鞭子,还说要把他们俩发往边疆去给披甲人为奴。四王爷从来是言出法随的,谁也不敢为他们求情。就在这时,邬思道帮他们说了话。他说:“四爷,你家里养了这么多下人,又大都是你从水里火里救出来的。他们今生今世永远是你的奴才,也永远也不会叛你;但他们也是人,也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不准他们结亲,就少不了会有男男女女、苟且偷情的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何不为他们开一个方便之门,让他们成亲生子呢。他们在你的府里生养儿女,就成了你的家生子儿奴才。那你不是又有了两代、三代、无数代的奴仆吗?”
胤祯一想,对呀!便饶过了狗儿和小翠,让他俩正式结成夫妇。后来又给狗儿起了个大名叫李卫,放他去四川成都当了个县令。从此,这李卫便入朝为仕,应了那句“宰相家人七品官”的话。这李卫虽然当了官,可他那顽皮、捣蛋、恶作剧的毛病,不论到哪里都改不了。不过他对四爷,也就是如今的皇上的那份忠心,却也是没人能比的。所以,雍正皇帝表面上骂他,心里却是十分爱见他的。李卫升官升得比谁都快,就是一个明证。不过他也很能给雍正争气,在朝里、在外边都给雍正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当年在四阿哥府里的,不光有狗儿坎儿这两个孩子,还有邬思道这位才思敏捷、谋事深远的旷世奇才。也还有文觉、性音这两个武功出类拔萃、世上难得一见的高僧和尚。在胤祯没有当上皇帝之前,这些人都是最肯为他卖命的人,也都为他终于登上皇帝宝座出了大力。可是,雍正一旦当上了皇帝,却又感到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怕万一泄露出去对自己不利。所以,就在雍正即位两天后的一个夜里,他们也都遭到了“粘竿处”的毒手,死于非命。可怜那个叫坎儿的孩子,因为他的差使是在书房里给四爷管文墨,也替四爷照顾邬思道和文觉、性音两位和尚,他知道的又大多是雍正和阿哥党争夺皇位的事。他就成了第一个不能留下的人,与性音和尚一起走向了天国。邬思道之所以熊够幸免于难,一来因他是个残疾,没有了继续参与政务和争夺权位的本钱;二来,他又是位绝顶聪明的人。雍正刚一登基,他就提出,要从此归隐林泉,作一个隐姓埋名、与世隔绝、永远让别人看不到的人。雍正念及他曾经为建立雍正皇朝立下的功劳,也真是对他下不了手,这才让他离开了北京。但是却不准他归隐林泉,而只让他归隐于世,作个朝廷的耳目。这就是李卫和年羹尧两人,把邬思道介绍给诺敏的起因。不过这件事既属秘密,杨名时是不可能知道的。别说他不知道,就连狗儿李卫也是迷迷糊糊的。他只知道他的坎儿兄弟是得了急病死的,夫妻俩还为此洒下了不少同情和怀念的眼泪。
杨名时早就认识李卫了。当年李卫曾作过云南监道,和杨名时有过一段交情,俩人谈得十分投机。他知道要干今夜这事,非李卫这样好大喜功的少年新进不可,非李卫这个从皇帝身边出来的人不可,也非李卫这样的泼皮无赖不可。可是,李卫远在天边,上哪儿去找他呢?今天真是巧了,想谁有谁。这李卫早不进京,晚不进京,偏偏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就来了,他怎么能不高呼上大有眼呢?
杨名时催促轿夫紧走几步,来到李卫住的驿馆门前,向守门的军士递过自己的名帖。那守门军士一看,知道是位大人物。连忙过来打了个千说:“杨大人,按说,您老来,小的是一定要替您通禀的。可是,我们老爷刚才发下话来说,今天晚上,除了皇上,他谁都不见。他正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给万岁爷写奏章哪!”
“你看看我是什么人再来说这话!”杨名时着急上火,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那把门的又是一个千说:“大人,小的知道您老身份尊贵,可我家老爷的脾气您大概也知道,小的担待不起呀!老爷说了,今夜不论是谁来拜见,都要统统挡驾。等明天一早,他见过皇上以后,再挨家挨门地去给各位大人赔礼请安……”
杨名时火了:“什么什么,我来拜他?我和他一样的品级,我凭什么要来拜他?他的底儿我还不知道吗?他写的什么奏章,他会写奏章吗?”杨名时一怒之下,也不再和那个守门的纠缠,冲着里面就大声骂了起来,“李卫,你小子现在哪里?给我滚出来!老子杨名时来了,你是见也不见?”
话音刚落,便见李卫光着两只脚丫子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叫着:“好我的杨老师呀,你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快,快进来,我这儿正作难呢。上次写给皇上的奏折,皇上看了把我骂的那个惨哪!说我一封奏折里错别字三百七十一,占了一半还多。皇上骂我混蛋,说我是个狗屁不通的东西。今儿个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这奏章写完了,我请你喝酒行不行?哎,我听人说你现在正在当着顺天府的大主考。你怎么会有功夫出来,又怎么会找到我这里来呢?”
杨名时眼下没功夫和这个叫化子说长道短,更不想上他屋里去喝酒谈天。他站在院子里把考场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李卫,你知道这事有多大吗?我如今既不能告到上书房,也不能告到顺天府。天晚了,宫里我又进不去。我都急死了,哪还有闲心陪你喝酒,帮你写奏忻?快,你得给我想想办法,这事我可是只能靠你了!”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从伯论楼得来的考题递了过去。
李卫接过来一看,一多半的字他都不认识。可是,李卫不愧是李卫,也不愧人称“鬼不缠”,办这一类的事他自有他的办法。他回身叫过一个师爷来说:“去,你亲自带上几个人把贡院给我封了。一个耗子也不能让他跑了出来,同样,也一个耗子不能让他钻了进去。”
“是!不过,顺天府的人要是遇上了,怎么对答?”
“妈的,你真苯!带上我的名帖,让他们瞧瞧不就得了。告诉他们说,赶明天我亲自去见他们这些狗日的。”
那师爷答应一声带着人走了,杨名时却看得呆了:“我说李卫,你小子这是怎么用人的?别人家请的师爷,都是帮助出出主意,写写文章什么的,你可好,把师爷当带兵的用了。”
“咳,管他呢!他拿了我的钱,就得给我干活。我这里哪有那么多的文章好写?”
那师爷果然麻利,片刻功夫便带着百十个亲兵飞马走了。杨名时看着这情景,不由得又是一阵感慨:真是书生无用啊!这李卫斗大的字还认不了一口袋,可是干起事来却这么雷厉风行,令出禁止。他真是个干大事的材料,这“鬼不缠”的雅号还真叫对了!不过他细心一想,却又有点想不通:“哎,小子,你当上江南布政使的消息我早就知道了,可你不在江南好好办差却到京城里干什么来了?就是要向皇上述职,也不能带这么多的兵啊!刚才我怎么没有看见他们是藏在哪里的?”
李卫不出声的笑了:“好我的杨老师,这可是你们这些个文人们不敢想、也不敢干的事情。告诉你吧,兄弟我这‘江南布政使’不过是个名号,是面旗子。其实,我干的却是杀头掉脑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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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14
十六回 急用人八爷施权谋 听训政二李肩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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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名时一惊:“啊?你说什么?”
“看看,看看,吓着你了吧?别怕,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干那些二百五的事。我这是请了圣命,要去山东剿贼的。”
“剿的什么贼?”杨名时莫名其妙地问。
“咳,说了你也一个不认识,还不就是那些江湖上说的飞贼嘛。不过,他们的本事大,路子又宽。皇上告诉我说,要分而治之。该打的就打,要打得狠;该安抚的还要安抚,要让他们心眼口服才行。这些人都是亡命贼,要招降他们,可不是件好办的事啊!”
他们在这里聊了不多一会,那个带队的师爷回来交令了。说他们已经严密地封锁了贡院,也抓到了伯伦楼的掌柜。杨名时心里踏实了,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李卫不但路子宽,面子也大。他的奏本一上去,皇上立刻就发下了诏谕:把张廷璐为首的一十八房考官全部锁拿,押进狱神庙待勘。杨名时虽是首告,但也着令停止办差,等候对质。这在杨名时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雍正皇帝即位还不到五个月,从孙嘉淦的铸钱案子开始,紧接着就是山西官吏全都贪墨的丑闻。人们还没来及喘口气呢,又出了这骇人听闻的科考舞弊案。雍正本来就是个斤斤计较的人,现在连着出事,他看谁都觉得不放心。上书房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张廷玉向皇上递了折子,说因患疟疾请旨调养,皇上准了。可是,朝廷里的人谁能看不出来,他是引嫌回避哪。他一走,皇上身边就再也没有可信之人了。明摆着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谁来审定这两件大案呢?
过了一天,圣旨发下,着大理寺正卿、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御史组成班底,三法司合议会审山西和科考两大案件。皇上发话说,一定要“从重谳狱,不得姑息”。放了这么多人去一同审案,雍正还是不放心,就又钦点了李卫和图里琛两人也来参加会审。李卫可不敢接这差事,但是其他的那些官吏们说,李卫要是不来,他们就谁也不敢领旨。皇上知道,如今的朝廷中官吏们朋比结党,层层纠缠,谁和谁也难以分开。没准还真得有李卫这样的二百五,才能镇一镇官场里的邪气。
可是,贡院那里的几百举子,从那天杨名时出走直到如今,还在里面关着哪。他们既不能回家,又都无事可干。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就会闹出大乱子来。于是皇上又下令,让直隶学使李级担任主考,重新出题,重新考试。而且皇上下了决心,这次恩科考试一定要考好,还一定不能再出事。李绂接到圣旨,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北京面圣领旨。雍正放下手头的事情,立刻就传见了他。雍正说;“朕这次就任命了你这一个主考,是成、是败,是贪赃枉法还是公正取士,全看你的了。该怎么办,你就给朕怎么办。要是把差使办砸了,朕就用不着和你多说了。”
李绂是康熙五十六年考中的进士,原来一直在京待选,不久前才放了直隶学使。这个人也曾和雍正皇帝有过一段渊缘。当年胤祯放差南巡时,曾经住进黑店。那天,要不是狗儿和坎儿机灵,他们就差点没了性命。当时在这黑店里住的,就有进京赶考的李绂和田文镜两人。只不过那时胤祯是微眼私访,曾严令这二人不准说出他的真面目。现在雍正没有了可信之人,才把他破格提拔了上来。
不过,皇上还没有对阿哥党失去继续争取的希望。如今不是没了张廷玉吗,皇上就想,再考验一下八哥允禩。允禩当着“首席王大臣”的职务,他不管,又让何人来管呢?所以,不管是放了学差的李级,还是当了审案总管的李卫,在领过圣旨后,都要再找允禩去“听训”。允禩是个倒人不倒架子的脾气。他从来不到上书房去当值,而是端坐家中,等候着人们上门请见。李绂因为自己即将进场,还因为他是个办事十分认真的人,所以,一接到皇上的圣命,就坐着大轿赶往廉亲王府。可是,他刚到门口就被一个小太监挡了驾:“站住!干什么的?”
李绂并没被这气势吓倒,呈上手本:“钦点顺天府主考李绂前来听训。”
那小太监看了这位主考大人一眼,见他并没有像别人那样紧跟着手本就塞过来银子,知道这位不是老抠儿,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外官。便轻蔑地笑笑说:“对不起,王爷正在里面商议大事。放下话了,今日谁都不见。请回吧!”说完转身就走,
李绂忍着气听完这小太监的话,格格一笑说:“公公,你大概没有听清,我是皇上新点的学政。”
那太监嘿嘿一笑,“什么什么?靴正?真新鲜,咱还没听说过这个官名呢。不管你是靴正,还是帽正,反正你不是雍正!请回吧,明天再来……”
他正在得意洋洋地说着,不防李绂“啪”地一掌打了过来,直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没倒了下去:“混蛋!你不懂国法,也不知皇宪,万岁爷的帝号是你可以随便亵渎的吗?滚进去禀告廉亲王,就说我钦差大臣、顺天府主考李绂已经来过,却又被你赶走了。我明日就要进棘城去,顾不得再来听训了!”说罢,回头向轿夫喝了一声:“回轿,进城!”
他这里刚要转身,却见从府里匆匆忙忙地跑出一个中年太监。一边跑,一边还高声喊道:“是李大人吗?请留步!”那太监赶上前来,十分麻利地打了个千说,“李大人,奴才何柱儿给您叩头了。”回过头来,又训斥那个小太监,“眼瞎了,没看见这是李大人吗?回头等着我再来和你算帐!还不快去照料着李大人的随从——李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这奴才一次。来来来,这边走,八王爷正在等着您,还特意叫奴才出来接您哪。”
李绂跟着何柱儿往里走,但见绣阁绮户,回廊曲折,两旁侍立着的丫头足有四五十个,见他们走来,都规规矩矩地垂手让路。再往前走,是一座水阁,朱漆廊柱,紫檀雕花。透过隐隐约约的湘竹帘子望进去,只见从地到顶,镶嵌着一面巨大的玻璃屏。玻璃屏的后边,一池碧绿的湖水,波光涟涟,却是为临窗垂钓而设。李绂不禁感慨万分:什么十年寒窗,什么文战告捷,什么堂呼阶诺,又什么钦差学政,比起这琼楼玉宇的龙种之家来,都一文不值!他正在出神,却听水阁里八王爷允禩一声高叫:“是李级、李大人吗?不要报职名,快快请进。我正在等着你哪!”
李绂又是一阵感慨,人说八爷善于扰络人心,今日一见,果然不错。他紧走两步,来到门前,大声报名:“臣李绂参见王爷,给王爷请安。”
“哎,叫你不要报名进见嘛,你怎么不听呢?我一向是不讲这些个规矩的,快,到这边来坐。”
李绂紧走两步来到八爷面前,叩头行礼。起身时却见东边窗前还有一个人,坐不像坐躺不像躺的正在看书。李绂进来,他连头都没抬一下。他正想着要不要主动地上前请安行礼,八爷一指那人说:“你不认识吗?他就是十爷。他是从来也不肯拘礼的,你不要过去了。先坐下稍等片刻,我和李卫谈完了,就和你说话。”
李绂这才看见下边的小凳上还有一个人,就是如今朝野闻名的李卫。他们俩是认识的,刚想点头招呼,便听八爷说话了:“李卫,皇上派你去主持这两件大案,同去的还有图里琛。他也和你一样,是个很能干的人。你不要不高兴,别人想来,皇上还不要哪。谁不知道你李卫的大名啊,你不干又叫皇上找谁去?”
“八爷,不是我不想去。您老想啊,这么多的大人物都挤在一起,说是办案,可究竟谁说了才算数呢?昨儿个我就向皇上辞了,可您今儿个又把我召来,这……”
“咳,你这小子,说话也不看看地方。是我一定要留你吗?实话告诉你,是马齐奏明圣上把你留下来的。有些事,只能咱们心照不宣,是不能明说的。你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还和我装的什么糊涂?你想啊,这件案子牵连了多少人?哪一个没有背景?就是那十八房考官和这些问案的人,也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他们非同年即故交,你不在中间说句公道话,这案子能审得下去吗?”
李卫长叹一声说:“唉,好好好,我到差就是了。不过八爷,我可有一句话得先放到您这儿。这个案子既然到了我手里,我能关照的一定会关照,关照不了那可就对不起了。反正,不论他们官大官小,出身门第,咱是一样看待。到时候您八爷能体谅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八爷还没说话,那边坐着看书的十爷允祚就接口说道:“去去去,少在爷这里说这些没用的话。谁不知道你是个‘鬼不缠’?难道八爷还会坑你不成?”
别看李卫和八爷说话时规规矩矩,可十爷一答腔,他可就蹬鼻子上脸地开涮了:“怎么,十爷,你既然知道我这‘鬼不缠’的大名,你这大头鬼就该躲得远远的。你还想在这儿凑数还是怎么的?别看我李卫没学问,可我心里明白着哪。你也不瞧瞧这是件什么案子,闹得不好,案犯把承审官审了都是现成的。你要想试,就过来试试也行。不是我李卫吹牛,把你卖了你还得帮我数钱哪。”说着他回头一看,旁还坐着李绂哪。就连忙改口,“不行,不行,我得走,我那里还有一大堆事儿没办呢。八爷,小的这就给您告辞了。”他说着就跑上前来,磕头不像磕头,打千又不像打千地装了装样子,就飞跑着出去了。临出门还没忘向李绂说了句:“一家子,明儿见!”回头又向十爷扮了个鬼脸。
看着李卫走出去的的背影,八爷笑着说:“李绂,你不要笑话这李卫在我这里没规矩。他本是万岁龙潜时的家奴,在阿哥府里头走动惯了,也就免不了熟不拘礼。他的小名叫狗儿,还有一个小同伴叫坎儿。那年他哥俩闹恶作剧,差点把我门前的照壁都卖了……”
说到这里,八爷好像突然来了精神:“李绂啊,今天我就给你说说这故事,让你也开开眼界。那年,他们俩刚到四爷府不久,还没有起大名。我这府里认识他的人,都还叫他们狗儿、坎儿的时候。有一天,这俩孩子到我府里来办事。走到路口,看见一家正在盖房子。他们瞧着那家掌柜的心太黑,怎么不让干活的人吃饱呢?于是哥儿俩一商量就想给这家使点坏。狗儿走上前去问那掌柜的,要不要砖,便宜。还说他们俩是八爷府里的书僮,八爷嫌外边门口的照壁太窄了,想换一面大的。这面嘛,就只好拆掉卖了。那掌柜的一算计,八爷府上的东西能有差的吗?哪一块砖拆下来都比外面卖的强。可他仔细一想,又有点不大放心。就问:‘能让我先去量量吗?’狗儿满口答应,就把他领过来了。快到门口时才对他说:‘你先在这儿等着,别让八爷瞧见办你一个私闯王府的罪名。’那人也果然听话,就远远地站着等。狗儿看看门口的侍卫并不认识,也就正好给他们了机会。便对守门的说,他们俩是三爷府上的。三爷说,他看上了八爷府门前的照壁,想照样也修一座,让人来丈量一下尺寸。守门人想:这算什么大事,用不着再进府请示,就答应了。那个掌柜的量完,又问问价钱,还真合算,就买下来了。狗儿这小子还收了人家二十两银子的定钱,说好了明日就来拆。哪知到了第二天那掌柜的领着人来拆照壁时,却差点挨了打……你瞧瞧,他就是这样一个跳皮孩子,真是谁都拿他没法子。”八爷说到这里,好像心中十分感慨:“官场里的黑暗你是知道。现在京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两件案子,审案时没有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行的。咳,这小子,如今被万岁调治成一员干才了,真不容易呀!”突然,八爷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哎呀,你是来说正经事的,我怎么只顾了说这些没用的话。来,你坐过来些,咱们好好谈谈。你明日就要进贡院了,是吗?”
李绂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在朝中无人不知,也无人不夸的八爷竟是这么的随和,这么的没有架子。刚才他一下子就说了那么多,好像是在讲故事,又好像是意有所指。从他的话里,听不到一丝一毫对皇上的不敬,也听不吐对李卫的轻蔑。李卫这个叫化子出身的孩子,在八爷的眼里、嘴里,就如自己府里的家生儿——样,享受着疼爱,也享受着信任。李卫刚从这里出去时,还曾和他李绂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称他为“一家子”。当时,李绂心里着实地不痛快,甚至有点蒙受侮辱的感觉。心想,你一个小叫化子,也配和我套近乎?现在听了八爷的话,才明白八爷这是在有意地点拨他,要他不要小看了李卫这个人。李绂也是个聪明人,他打心里感激八爷的这番提醒。因为他知道,李卫不但救过自己的命,他的背后是皇上啊!听歪八爷问话,李绂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是。臣今日是专程前来听训的。”
“哎,不要这样说嘛。什么训不训的,你的事我早就听人说过了。大家都说,你是个清官,你不爱钱,不交朋友,洁身自好,宁静谈泊。听说你连印结局发的银子都不肯去领,外官们送你的冰敬,炭敬什么的你更是不取一文。是这样的吗?”
所谓“冰敬、炭敬”,全是由下边的小官“孝敬”上司的,是“送礼”和“行贿”的一个窍门。李绂自视很高,这些钱他是从来不要的。听到八爷问起这事,李绂起身一躬说:“回八王爷,学生家中薄有微产,也知道爱惜自己的名声。所以不想取这些不义之财,以免玷辱了祖宗,也辜负了朝廷的重托。”
“这就很难得嘛。”允禩感慨万分地说,“有人说:大清朝里无清官,这是什么话!叫我说,你李绂就是位清官。只有不贪赃,才能不卖法,也才能成大器。这次万岁从这么多的臣子里。独独的选中了你,要你来主持贡试,可见圣心烛照,我还有什么可嘱咐的呢?你就好好地干吧。”
李绂是头一次和八王爷打交道,过去也常听人说过“八贤王”的称号。今天一见,这谈吐,这风采,果然是不同寻常。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八爷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得叮咛你两句。这次贡试因为中间出了差错,举子们不但不能出来,还要重新考过。唉,他们也可怜哪,昨儿个我听说,有人昏倒了。他们在里边呆了这么多天,带进去的食物早就吃完了,怎么会不饿昏呢。这件事错在朝廷,朝廷就要担起来。我已照会了户部,在里边的人全都由户部供饭。你进去以后,要查得紧一些,管得严一些。千万不要让那些黑了心的人,克扣了举子们的伙食。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既然有事,我也就不留你了。你,道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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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16
十七回 阿哥党联手再起事 老国舅失算入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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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绂刚走,老十就一脸不高兴地说:“八哥,你犯得着和这小子说了这么长时间吗?”
老八深沉地一笑说:“十弟,你见事不明啊。这个李绂,我敢说他是个心思慎密又深藏不露的人。你没见李卫那小子来到这里,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可这个李绂却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清高。这样人能干大事,可也很难对付。我就是想试一试他的水到底有多深,看看能不能为我所用。唉,咱们吃亏就在于知人不明啊!”
“好好好,八哥,别再说他了。老九和老十四他们俩给你请来了个神仙,不知你现在想不想见?”
“谁?”
“还能有谁呀,就是咱们前两天说过的那位国舅爷——隆科多!”
八爷拍手叫好:“行,你们干得好,总算把这条大鱼给钓上来了。只要他进了这个门,就逃不出我给他预备下的这张网!”
首席王大臣允禩一听说把隆科多叫来了,不觉得心中一阵惊喜:“好,他来了就好。为了结成这张网,我们费了多大的功夫啊!这就叫做‘装好金钩钓大鳖’,今天总算把这个老狐狸给得不理直气壮啊……康熙去世前的情景,总在他的眼前晃动,使他不得安宁……
那还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事情……当时,隆科多当着九门提督,掌握着拱卫京师的大权,有一天早晨,张廷玉奉了圣命,带他走进那个宫中之宫的“穷庐”。康熙先命张廷玉向他宣读了一份圣旨,说隆科多“勾结阿哥,阴谋造反,着即处死”。隆科多吓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什么地方惹了圣怒。但康熙却又命张廷玉读了另一份诏书。这诏书与刚才那份相反,说“隆科多忠心事主,扶佐新君,着即升职为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两份诏书,同样有效,但内容却完全相反。就是说,隆科多如果遵旨办事,扶佐新君登基,他就能得到超次升迁;否则,他就要立刻死于非命。这就是康熙对后事的安排,也就是那个有名的“生死两遗诏”!隆科多当然不傻,也当然必须遵从康熙的遗命。他宣布了圣祖皇帝遗诏,也使自己成了雍正皇朝的托孤重臣。但他的行为也得罪了八爷党,变成了八爷必欲除掉的政敌,隆科多知道,八爷与十四爷是一伙的。十四爷让他到八爷府来,他不敢不来。但是他又怎能安心地在这里听曲呢?
现在,雍正皇帝即位已经将近半年了。除了吏治腐败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就是在朝廷内部涌动着的一股暗流,这股暗流又分作两支,一支是老八为首的阿哥党,另一支则是雍正的三儿子弘时。就阿哥党方面说,自然是和雍正对着干的;而雍正的老大儿子弘时,也就是那位“三爷”,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早就在各个方面极力地拢络人了,隆科多就是弘时要拉到手里的人之一。
眼下,以八爷为首的阿哥党,正在想方设法地争取弘时;而弘时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在极力地向八叔他们靠拢,当然,他们之间也有不同之处。阿哥党想的是利用弘时这个傻小子替他们打天下,争江山。等搞垮了雍正之后,再来收拾弘时;弘时却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想利用阿哥党来挤掉父皇,逼他早日让位,为自己顺利登上宝座扫清障碍。隆科多被夹在两大权势中间,左右为难。他不知该如何对待他们,更不知要怎样才能保住自己……
他正在胡思乱想,门帘一挑,九爷允礻唐和十四爷允禵进来了。隆科多一惊之下,就连忙起身想要上前拜见,却被老九拦住了:“哎哎哎,我们可不敢当。你是明牌正宗的皇舅,托孤重臣,见皇上尚且剑履不解,何况我们呢?来来来,老舅,您请坐。”
隆科多虽然坐了下来,可是,他心里却一个劲地打鼓。这二位阿哥呢,也不声不响地坐着。老九轻轻地摇着扇子,沉吟不语;老十四哪,虽然面带笑容,神清气闲,可他那两只明亮的大眼却直盯盯地瞧着他。隆科多有点沉不住气了,他问:“二位爷,你们说,皇上交办的这差事,可怎么办好呢?”
老九向在书房里侍候的太监、使女和唱曲的女孩子们怒斥一声:“你们,都给我出去!”
这一声喊,吓跑了这里的所有闲人,也把隆科多吓得打了一个寒战。可他抬头看九爷时,见这位九爷脸上仍然是带着笑容。隆科多闹不清这二位惹不起的阿哥,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他问也不好,说也不是,竟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书房墙上装着的那个巨大的自鸣钟,发出“咔塔咔嗒”的响声,这声音就好像敲在隆科多的心上,使他更加惊慌不定。就在这时,老十四一笑开言了:“隆科多,到现在你还想和我们打马虎眼,是吗?”
隆科多忽听此言,站也不是,坐也不对,吃吃地说道:“这这这,这是什么话?有事情二位爷直说……我们佟家虽是皇家一脉,却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更没有开罪过二位爷……你们说的奴才我……我听不懂……”
允禵还是从容地一笑:“隆科多,听不懂你就给爷好好听着!”他盯着隆科多看了半天才突然说:“今天我老十四和九爷一同,要借八爷这块宝地和你握手言和,你看如何呢?”
“什么什么,握手言和?我们之间从来也没有不和呀?十四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奴才不明白。”隆科多有足够的聪明,他已经从十四爷那阴晴不定的话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不敢再坐下去了,“二位爷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告辞了。”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老十四刚要叫住他,一直没有说话的允禟却嘿嘿一笑说:“十四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要拦他,叫他走吧。不过,李卫那小子刚从这里出去。我估摸着,舅舅是不敢找他的。老舅这样急急忙忙地要走,大概是去找图里琛的。科场的事刚出来,他不去打点一下能行吗?”
一句话说出口来,正想出门的隆科多突然又站住不走了。他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也不敢走了。别人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却是清楚的。在弘时和张廷璐内外勾结,泄露考题的事上,他隆科多也插着一手哪。可这件他自己觉着做得天衣无缝的事,阿哥们却怎么知道了呢?他正在紧张地盘算着怎样摆脱这件事,老九允禟说话了:“你害怕什么呢?不就是和张廷璐做了些手脚,在一甲前十名里包揽了三名嘛。其实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还要再说一句,我们也不会在皇上面前揭穿你的。好歹咱们还有点交情嘛,隆科多你说是不是。”
隆科多也不是脓包,他可不想就这么低头。他更知道只要是陷进了廉亲王这个泥潭里,再想拔出脚来就不容易了,事到如今,也只有拼死一搏这一条可走的路。他狞笑一声开言了:“对,九爷说得不错。我是在张廷璐那里保下了一甲十名中的三人,可那却不是为我自己保的。这三个人里,一个是三爷弘时的人,一个是八爷府的太监何柱儿向我说的,而另一个则是十爷的人。怎么,我代人说情,还要代人受过吗?”
“好啊,我们算看错了你!原来你还真不是个人物,只能替别人说情,却不愿代别人受过。哼哼,说得真好!不过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这话也只能算是白说。我问你,八爷和十爷都是龙子凤孙,他们的奴才想要个官当当,自会有人替他们跑腿,用不着转弯抹角地去求你。更何况,你说何柱儿去找了你,又有什么凭证?你既然是两袖清风,刚才我一提到图里琛,你为什么会吓成了那样?”允禟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前来逼到隆科多的身边,“不过,爷也知道,光凭贿赂张廷璐这一条,是镇不住你这位托孤重臣的。我再问你,佟国维是怎么死的,谁向他下了毒手?说呀,你说?!”
“不不不,不是我……他是我的七叔,我,我怎么会害死他……”
一提起佟国维,隆科多可真害怕了。这个佟国维,当然也是皇亲国戚,早年曾经当过上书房大臣,也是康熙皇上十分信任和倚重的人物。可是,后来康熙第一次废掉太子时,曾给百官下令让群臣推荐太子,说无论百官选中了谁,就让谁来接太子的位子。这句话后来并没有兑现,因为康熙老皇上是用这方法来考验皇子,也考验群臣的。结果,不少人都上了当,在康熙的面前失宠了。八爷首当其冲,自然跑不掉。而佟国维也是受到株连的大臣中的一个,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个。说起来也许有些冤枉,但康熙老皇上这一招却大出人意料之外了。佟国维是八爷党中的一名亲信,也是保八爷出力最大的人。许多大臣的保奏折子,都是在看到上书房大臣佟国维行动后才递上去的。所以康熙恨佟国维也恨得最厉害,甚至在说到佟国维时,还骂他是“无耻”。当然,“推荐太子”这事闹哄了几天,也就不欢而散了。可佟国维却因此受到“免去职务,回家反省”的处分。
这件事情当时是人人皆知的。可人们却不知道,就在这件事的背后,佟国维和他侄儿隆科多还悄悄地留了一手。那就是他们爷俩商量好了,佟国维既然已经亮明了“保八爷”的态度,也就用不着再遮遮掩掩的了,可是,隆科多却并没有暴露。于是佟国维就让他公开地去保四爷胤祯。他们俩看准了,反正这两个王爷其中之一,必定会接替皇位。老八胜了,佟国维也就占了上风,那时,由佟国维出面保隆科多;反之,四爷胜了呢,再由隆科多出来保佟国维。为了怕以后两人中的哪一个反悔,俩人还写了字据,订了约法,一式两份,各执其一。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他们的意料。四爷胜了,雍正皇朝建立了,隆科多因为保四爷登基的功劳,成了天子驾下第一重臣。他头顶上的官职越来越多,手上的权势也越来越大。按道理,他就应该用他的权力去保护佟国维,至少应该让他复职。可是,隆科多知道,这事并不那么好办。因为佟国维是被康熙皇上赶下台的,他下台又是为了拥护老八,反对当时的太子胤礽,而太子和老四是一党的。现在老四成了皇上,他怎么敢替佟国维说话呢?万一说错了,被雍正皇上骂个灰头灰脸事小,要追究起来,那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隆科多反复思量,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再提了。可是,佟国维不干哪,他逼着要隆科多兑现诺言。隆科多觉得与其一直拖着,不如来个绝的。只要把佟国维害死,然后再夺回那张字据,这件事就一了百了,死无对证了。
隆科多真的下手了,也真的干成了。但是佟国维被害死以后,隆科多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手里的那张字据!这件事几乎成了隆科多挖不掉、抹不平的一件心事。可是,九爷却怎么知道了呢?更可怕的是隆科多刚才说话不谨慎,说了一句“我怎么会害死他”,这不等于是自己招供了嘛。“害死他”这话让九爷他们抓住把柄,隆科多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允禟见隆科多一直沉思不语,便走上前来说:“其实,这事说大它就大,说小它就又变小了。比如说,那位曾经当过上书房大臣的佟国维,不是你隆科多的七叔吗?他是不是和你共同订立了什么约法之类的东西,或者说,你有什么字据落在了他的手中?比如说,他保八爷,而你却保四爷。在这场争夺江山的混战里,你们爷俩不管谁胜谁负,佟氏一门都是不倒翁。嗯,这主意确实不错。不过后来你又不想这样干了,于是,你的七叔就得‘生病’,他既然生了病也就要吃‘药’。假如有人趁给他送药的时候,多加了点什么,他可就‘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灯油尽’,想活也活不成了……”
隆科多听九爷说得这样明白,不禁一声大叫:“九爷,您……”
“怕什么?我还没说完哪。”九爷悠闲地在厅里来回踱着,“佟国维当然不能不死,可是,这老东西却不知把那张字据放在了哪里,是埋在房子里了吗?找!可是他一死,原来住的那座宅子可就要换主儿。换给谁呢?皇上一道旨意颁下,那宅子就归了三阿哥弘时。这可怎么办呢?于是这急着找字据的人就又投到了三阿哥弘时的麾下。想方设法、死乞活赖地要和三阿哥换房子,而且高低换成了,可是,这位新屋主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那宝贝却自己跑了。”说着老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抖了一下,“看,它在我这儿哪!它怎么会跑到我这里呢?说来也很简单。那个该死的老东西,一发现他吃了别人给他送的是毒药,就什么都明白了。也算是他临死之前还没有完全糊涂,他把这个小条子交给了八爷。八爷哪,又把它转到了我的手中。”九爷得意洋洋的又把那纸条抖了一下说,“唉,这玩意虽小,可是它的作用却不能低估。别看它只是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可是它值钱!它能值一位头上戴着‘上书房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京师御林军总管、九门提督’这么一大堆头衔的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别说了,九爷、十四爷……你,你们想叫我……干什么,我都听你们的吩咐……”
好了,正戏唱完,该着十四爷出场了。他走上来拍拍隆科多的肩膀说:“别怕,老舅,你是有了年纪的人,也是身份贵重的人,寻常那些小事,我们敢麻烦你吗?今天这事,咱们心里明白就行了,对外边权当什么都没说。你该干什么,还照样地干什么。我们哪,也权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这多好啊!不过,以后八爷这里,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的。”他回头向外喊了一嗓子:“哎,你们几个唱曲的,快过来!现在不唱,更待何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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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18
十八回 严刑法决心扫积弊 求节俭克己当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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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和图里琛两人还真能干,半个多月后,山西亏空和科场舞弊两大案件审理终结。三法司已经拟出了对罪犯的处置方略,只是觉得牵涉的人太多,怕引起朝野震动,所以没敢公布。他们把两案的细节分别写成密折,用黄匣子封好,呈进了养心殿。请雍正皇帝亲自裁决后,再颁发明诏。李卫和图里琛两人,当然要把审案的事向八爷禀报。可是,来得不巧,八爷正忙着哪。发下话来说:你们审案的经过我全都知道了。我现在正在接见顺天府主考李绂和各帘的房官,待会儿还要和十四爷商定选秀女的事情,你们直接去见皇上吧。告诉皇上,说我后响就进宫去了。
这俩人只好来到宫门口递牌子请见皇上。还好,不一刻功夫,太监就来传旨说:“着李卫、图里琛到养心殿晋见!”
他们来到养心殿,先见着了副总管太监邢年。一打听,原来皇上正在用膳,二人连忙在廊沿下站住了。邢年笑着说:“二位,皇上已经发了话,你们俩都是侍卫,是自己人。不要讲那么多的礼数,该进就进去吧。皇上一边进膳一边和你们说事。”
二人走进养心殿,叩头参见之后,就站在一边瞧着皇上用膳。李卫是跟皇上多年的老仆人了,他一看就喊上了:“哟,皇上就吃这个呀!咳,奴才是跟了皇上多年的人,当年就常常见到皇上每天只知拼命地做事,不但从来都不肯吃酒,而且膳也进得很清淡,这几年,奴才离开了皇上身边,没见到皇上用膳。可奴才却知道,那些个外官们,哪一个不是天天山珍海味的呀。他们中的哪一个,也比皇上吃得好啊!皇上别怪奴才多嘴,您位居九五至尊,每天又要处理那么多的事情,得爱惜自个儿的身子骨儿呀,这,这这这,这御膳也大寒伧了些嘛。这也叫四菜一汤?三个都是素的,瞧,这清汤寡水的,哪像皇上用的膳啊。皇上,奴才要说您了,您不能这样勒啃自己。奴才看着……心里头难受……”说着,说着,他竟然流下了眼泪。
雍正一边吃着一边说:“李卫,你不懂啊。朕如今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想要什么不能得到?想吃什么又不能做来?可是,常言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哪!”他推开饭碗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朕现在急于知道的就是你们审案的结果,你们俩谁来说呀?”
二人一听这话连忙跪了下来,图里琛看了一眼李卫,李卫知道自己那点水儿,不敢强先卖弄,便向图里琛挤挤眼。图里琛也就不再推辞,拿出他们俩预备好的奏事节略说了起来,他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才算把事情说完。雍正皇帝先是盘膝端坐,默默地静听。继而又穿靴下地,来回地踱步。李卫瞧着雍正那阴晴不定的脸,心里不由得一阵胆怯,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等图里琛说完了,他才试探地问:“主子,这两个案子一共牵连了一百八十三人。部议处分是:诺敏、张廷璐下边的十九人,一律枭首示众,其余人等也要从重处分。至于他们二人,则又和别人不同,诺敏是远支的皇亲,张廷璐是世袭的子爵。国家素有议亲议贵之制,杀了他们,会轰动天下的。应当如何处置,请皇上定夺。”
雍正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眉头紧蹙,双眼闪光,一字一板地说:“王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只要是该杀,别说是一百八十,就是一千八百,朕也绝不姑息!”他停了下来,又一边思忖一边说,“可是,就这样结案,恐怕难以服众。尤其是科场一案,眼下尚未审明嘛,朕担心有人会看朕的笑话的,你们说是吗?”
皇上一句话出口,地下跪着的两人全都大汗淋漓。皇上的意思分明是说,他们还没有审明科考舞弊一案的真情,这样匆匆忙忙地结案,可是欺君之罪呀!李卫在心里叫着,皇上啊,不是我们不想弄明白,这案子牵连的人太多、太大,我们不但是管不了,问不动,还不能对您明说呀!
雍正似乎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想了一下,缓缓地说:“你们不要害怕,这不关你们的事。朕知道你们有难处,又说不出口来。这个案子,朕虽然不在大理寺,可内中的关节却一点也瞒不过朕。你们刚才说,此案张廷璐自己已经供认不讳,也没有说是受了谁的指使。这可真是弥天大谎,骗谁都骗不过去!试题,是亲手写就的,也是联亲手置放在金柜里的。而张廷璐和杨名时,不过是临到开场时才折开的。那么——张廷璐的背后还有谁?试题是从何处泄露的?头一个看到这试题的又是谁?是宫女?是太监?还是亲王或者是阿哥呢?”
雍正说的,图里琛和李卫早就想到了。这案子本身最大的疑团就是:谁是第一个看到考题的人?或者是谁偷了考题,并且泄露给了别人?张廷璐当然是罪有应得,但他绝不是此案的罪魁祸首!雍正皇帝刚一开口,就把案子的核心点了出来,他们也真不好接口。李卫心眼多一些,他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说:“皇上,奴才们的这点心思难逃圣上明鉴。奴才只是想……光是外边的风言风语,奴才们就已经招架不住了,怎么能把案子再往宫里引呢?其实据奴才的小见识,上书房大臣张廷玉称病不朝,就有引嫌回避的意思。说白了,他也是为了避祸。奴才以为,只有让张廷璐来承担全部罪责,才是唯一的选择。宫里的事可不能翻腾啊……”
“是啊,是啊,你说得有道理。”雍正抬起头来,注视着窗外,又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说,“宫中的事,别说是你们俩,就是让朕亲自问,恐怕也难以问清。你们两人中,图里琛是朕的心腹,而你李卫是朕从火坑里拉巴出来的。正因为如此,朕才向你们说了这些。眼下,西边正要开战,年羹尧已经开赴前线。开仗就要有的有粮,就要增捐加赋。这捐赋要靠各地官员来收,粮饷要靠各省督抚去办……唉,难哪!朕知道,如今的朝堂里,有不少人在盼望着这次出兵打个大败仗,打得全国一片大乱,百姓衣食无所。皇族里头,父子兄弟闹家务,也闹得越大、越乱,才越趁了他们的心。可是,朕不上当,绝不上这个当!朕要稳住前线,稳住朝局,一定得把全国治理好,治理成太平盛世。宫中的事,朕不说,别人谁也不敢说。可是,朕偏偏要说。不说出来,好像朕是可欺之君,连这点小事也看不透似的。哼,朕要真的是这样糊涂,也枉为这四十年的雍亲王了!”
图里琛和李卫这才知道,皇上这是在发牢骚哪!他俩那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下了。图里琛叩了个头说:“皇上,既然如此,何不早降诏谕,果断处置?至于宫中的事暖昧不明,不如暂时放开,以后再做处理也就是了。”
雍正发泄了一通之后,心中似乎也平静了许多。他又长叹一声说:“唉,杀人太多,总归不是件好事,得宽容时且宽容吧。”突然他的脸色一沉,“可是,像诺敏和张廷璐这样的人,罔视朝廷法纪,败坏朕的名声,对他们是绝不能宽容的。你们刚才说‘议亲议贵’,简直可笑!诺敏一个沾不上边的远支外戚,算得哪一门的‘亲’;张廷璐一个小小的世袭子爵,又有什么‘贵’可言?从前有句话叫做‘刑不上大夫’,可也得这些人能算得上‘大夫’才行。诺敏和张廷璐能说自己是‘大夫’吗?他们也配这‘大夫’二字?不,他们是一群混帐行子!他们见钱眼开,见利忘义,连天地君亲师全都不管不要了,这样的人,一定要从重处置,一定要见一个杀一个。杀,杀,杀!杀个干干净净,杀得一个不留!”
李卫和图里琛都是一惊:哎,皇上刚刚还好好的,说要稳定朝局,不能大开杀戒,说杀人太多总归不是件好事,怎么正说着哪可就又变了呢?他们虽然常在皇上身边,可哪知道雍正皇上的真意啊?雍正生来就是一个刻薄挑剔、不能容人的性子,山西和科场两大案几乎扫尽了他的脸面,他早已是忍无可忍了,早就想大开杀戒了。之所以没有马上下令杀人,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迫于形势,迫于大局,才不得不让步。现在一提到诺敏和张廷璐这两个人,他的怒火便又被激发了出来。满腔的怒、恨和怨气全都冲着这俩人来了。只听他说:“朕意,诺敏和张廷璐两人要定为腰斩,你们以为如何?”
李卫和图里琛听了这话又是一惊,怎么?皇上怎么能这样给诺敏、张廷璐走罪呢?“腰斩”是仅次于凌迟的惨刑啊!李卫和图里琛二人都是参加了部议的,而且已经定了诺敏与张廷璐的罪是“斩立决”。参与定罪的官员们都说是“定得重了些”,想等皇帝看了案卷后再给他们减轻一点,比如改定为“绞刑”或者“赐死”等等。这样诺敏和张廷璐虽然仍不免一死,可是,却可以在死时少受一点痛苦。这个话留给皇上说出来,实际上是给皇上留了面子,这叫做“恩自上出”。可是,臣子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如把罪名定的过轻,那可就要获罪了。怎样做才能叫“体贴上意”呢?
皇上刚才说,要给这两人定为“腰斩”。也就是说,皇上驳回了大臣们的原议,这样,不但参与审讯的各级官吏都有了不是,就连图里琛和李卫两人,也都脱不了责任。他们的想法被皇上驳回了,而且他们知道,皇上从来是只说一遍的,他的话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也不容许任何违拗。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卫他们也只能叩头领旨,心里尽管升起阵阵寒意,可是脸上却不敢带出来。
雍正也许是觉得就这样还不解气,接着又说:“朕知道,诺敏和张廷璐这两人,都是很会拢络人心,也很有人缘的。按照如今官场里的混帐规矩,这两个死囚在被押赴刑场时,他们的门生故交,亲朋好友们也都要去给他们送行。饯别呀,祭刑场啊,帮助收收尸呀,名堂多得很。朕要成全他们,既成全死人,也成全活人。你们替朕传旨给顺天府和京师各大衙门,让那里四品以上的官吏,在诺敏、张廷璐行刑时,不论是否沾亲带故,也不论是不是门生好友,统统都到西市去‘观瞻’。让所有的人都去给这两个墨吏送行,大有好处!”
李卫刚想说话,却被皇上厉声打断了:“李卫,你先不要说。你想说什么,朕心里清清楚楚。等你仔细听完朕的话,听清楚了,听明白了,你再说不迟,这不是要杀贪官吗?杀贪官不能只叫老百姓看。老百姓懂什么,你贪墨了,皇上能不杀你吗?如此而己。不行,只是这样做效用不大,要叫当官的去看,一人也不许不去,朕就是要让他们好好看看,看得心惊肉跳,看得筋骨酥软,看得魂消魄丧,看得梦魂不安!这样,以后他们的黑眼珠盯着白银子时,就会有所惊觉,就得掂量掂量,就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就得想法给自己留条后路!朕告诉你们,这些当官的,都自称是孔子和孟子的门徒,让他们见一见这血淋淋的场面,比他们关在房子里去读一百部《论语》、《孟子》还管用得多呢!”
雍正皇帝说得唾沫飞溅,说得咬牙切齿,说得杀气腾腾,也说得令人胆寒。好像觉得“腰斩”还不能慑服人心,非要把文武百官都撵到西市,让他们也都陪陪法场,丢尽脸面不可。连李卫这样的泼皮无赖,都觉得皇上做得有点太过份了。刑场上,万头攒动,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又要面对死者,又要面对百姓。“死祭”、“饯别”等等,当然是谁都不敢了,因为他们心里害怕。可是,也会有人会因此而记恨的。皇上这样不给百官留脸面的作法,能让百官心服吗?
雍正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总算是舒尽了心中的怒气。李卫虽然在雍正身边生活了多年,可是,雍正这样大发雷霆地处置官员,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吓得他什么话也不敢说了,他磕了个头讨好地说:“皇上真是圣明天子。杀鸡就是要让猴子看的嘛,不如此怎么能镇慑群丑?奴才请旨:诺敏与张廷璐之外,其余应该处决的人是不是一并执行?这样镇慑力就会更大一些。尚有山西通省官员和一十八房考官,他们应受何等处分?伏请圣裁。以便奴才等好遵照行事。”
“你们自己下去看着办吧。先拟出个办法来,再交朕定案也就是了。”
“扎!奴才等遵旨。”
李卫和图里琛刚走,六宫都太监李德全就来了。他今年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可是,还十分健旺。早在康熙皇帝在世时,他就升了六宫都太监,所以在皇宫里很有面子,连雍正也不能不对他高看一些。见他来了,雍正忙问:“啊,是李德全吗?你不是在老佛爷那里侍候的吗,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
“回主子爷,内务府给万岁爷选了二百七十名秀女,今天全都在宫里等候着要见皇上呢,她们是天不亮就进来的,已经等了很久了。老佛爷叫奴才来看看,皇上忙完了没有,几时能到那边去?”
“哦,这是什么急事?朕还要见人哪,让她们先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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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19
十九回 语轻薄众臣遭申斥 敬老臣方苞沐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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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上前一步说:“万岁爷,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搅和万岁爷的事儿啊,是这样,这些个女孩子早上都没有吃饭,在宫里等候见万岁又跪了这么长的时间,刚才有两个已经跪得晕倒了。老佛爷心疼她们,这才叫奴才过来传老佛爷的懿旨的。”
一听说是母后叫人来传懿旨,雍正不能再说别的了:“哦,是这样。太后选过了吗?”
“回圣上,太后老人家说,她身边的人够使的了,一个也不要。”
“那就让别的王爷们先选。”雍正不加思索地说,“各个王爷府里,凡是缺人的,都可以挑自己看中的。就连二爷那里,也要替他选几个送去。他现在虽然还被囚禁着,可他毕竟是朕的哥哥呀。”
李德全傻了。选秀女这事,历来的规矩都是皇上先选,别人后选的。可今天皇上却说要别人先选,他自己只要剩下的,这可真是希罕!他哪里知道,雍正皇帝一心全放在朝政上,他从来都是不近女色的。他认为,只有不贪享乐,不近女色,严于待人,也严于律己才能当个好皇帝。他只想狠下一条心来,厉精图治,身体力行,改革吏治,去建立他的强大帝国。他是这样想的,也决心这样干下去,但是,他能不能成功呢?
雍正皇上虽然不喜女色,但是要他不去选美也并不可能。放着太后派来的太监李德全在这儿,他如果不去,不是把太后的面子也给驳了吗?正巧,一个小太监进来请旨说:“外边有个叫方苞的人,递了牌子,要请见万岁。”
雍正一听说方苞来了,就显得兴奋异常。他立刻吩咐说:“请方先生暂在军机处等候,朕要亲自去接他。”说着他把脸一沉,对那个小太监和殿里的人说,“你们都听着,方苞是圣祖爷在世时的老臣,圣祖皇帝尚且称先生而不叫名呢,你们怎可直呼其名?传旨下去,以后无论是谁,也无论在哪里见到方苞,都要称先生,而不准称名!”那小太监喏喏连声地退了下去。
雍正回头又对李德全说,“你向太后禀报,说圣祖皇帝驾下老臣方苞先生来了。朕不能不先见他,请太后和众位王爷再稍等一会儿,等这里的事情一完,朕就立刻去给大后请安。”说罢,他匆勿换过衣服,便带着一大帮太监走出了养心殿。
方苞怎么来了?他不是已经被康熙皇上“赐金还乡”了吗?是的,当时是有这么一回书,可是老皇上让走了的人,新皇上就不能再召回来吗?不过,他回来得已经是太迟了。
方苞在康熙和雍正两朝中的作用,他的名声,他的学问,他的威望,他那像传奇一样的生平,都是寻常人不能比拟的。人所共知,大清帝国是在前明被推翻之后建立的。建国之初,有不少人一时还接受不了满族入主中华的历史现实,也有很多人用各种方式来表示反抗,写诗著文就是其中的一种,有反抗就有镇压,“文字狱”既然是老祖宗发明出来镇慑文人的一大法宝,自然也就一用就灵,屡试不爽。这文字狱也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有的确实是抓住了真凭实据。有的呢,则是某些人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而诬告陷害别人的。方苞就遇上了一回,也就成了其中的受害者。那时,方苞是桐城派的文坛领袖。有一位同乡写了一首叫做《咏黑牡丹》的诗,其中有这么两句:“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如果单从字面上看,不过是文人骚客们酒酣耳热之际的即兴抒发。可是,让别有用心的人一延伸,事情可就严重了,诗中的“朱”字,本来指的是红色,但也可分析成是代表朱明皇朝的那个“朱”字。这样一来,“夺朱”就不是“黑色盖过红色”,而成了“清朝替代前明”。那么,“异种”二字,也就不能解释为“牡丹的不同品种”,而是污骂大清王朝是“异种”了。写诗的人,理所当然地被砍了头。方苞是给这诗集作序的,自然也难逃厄运,被投进了大牢。后来虽然康熙已经觉察到方苞是受了冤枉的,并且下旨赦免了他。可是、却因官场内幕的黑暗,没有人告诉他,因而让他多坐了好几年的冤狱;还是因为官场的黑暗,在一次不分清红皂白开监放人时、他又莫明其妙地被放了出来。他化名叫欧阳宏,四处流浪而不敢回家。巧就巧在康熙皇帝一次微服出巡时,偏偏碰上了他,俩人一交谈,又偏偏对上了心思,交上了朋友。于是这位方苞先生,就从文坛领袖——囚徒——流浪汉——皇帝的私交好友,最后成为在天子面前参赞机枢重务、称先生而不名的布衣宰相。
方苞在成了康熙皇帝身边非官非民、亦师亦友的重要人物之后.还确实给老皇上康熙办了不少大事。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帮助康熙选定了接班入,并参与起草了“大行皇帝遗诏”那份著名的“万言书”。对康熙朝从大阿哥到十四阿哥之间的矛盾、斗争;他们为争夺皇位而采用的手段;他们怎么各显才智。各辟蹊径;怎样同室*戈、刀剑齐鸣;怎么箕豆相燃、互不留情的那一重重密不透风的黑幕,一层层藤缠丝萝、错综复杂的关系,甚至谁说了什么,干过什么,方苞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真可谓是一位身在是非之中又无法摆脱的人,也是一位熙朝的活字典!许多事知道得太多,常常不是吉兆。方苞不仅知道得多,而且知道得细。甚至可以说,朝廷里凡是重大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一点他不知道。一个人手里掌握的机密越多,离死亡也就越近。康熙深明此理,所以这些事情办完之后,为了保护他,就以“老迈无用赐金还乡”的名义,把他放回家乡去了。方苞也不糊涂,康熙一死,他就下定了决心,永远再不出仕。他还在远离闹市的地方,修了别墅,种上梅花,要过一过清静自然、无忧无虑的隐士生活。可是,康熙放走了他,雍正却还时刻在想着他呢。雍正在登基之初,就发出了密诏,命江浙皖三省巡抚和两江总督,向方苞送去了邀请,并转达皇上殷切盼望方先生早日去京的情意。这些人接到圣旨,不敢怠慢,就轮着班,不分昼夜地前来拜访。这哪里是拜访,分明是坐地催行!就这样,一直拖了几个月,方苞终于架不住了。虽然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是他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
他不想走进这个是非窝,可是,他刚刚踏进这个叫做“军机处”的门坎,是非就找上来了。军机处,是雍正年代才刚刚建立的机构。是雍正皇帝的一条新政,也是除了上书房之外的另一个机枢重地。可是,方苞进来的时候,这里的人却高谈阔论正说得热闹哪。外边走进来的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人们都不认识,所以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是的,当年圣祖皇帝在世的时候,方苞虽然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他却没有任何职名,也无需和京城的官吏们往来。除了张廷玉、马齐和几个皇子之外,确实是谁也没见过他的尊容。现在他突然进来了,而且,一进来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里。开始时,还真有人看见了,不过他们只是感到可笑,因为这个糟老头子,长着一张干黄瘪瘦的大长脸,留着两撇细细的老鼠胡须。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套在瘦弱的身子上,显得又宽又大。一双精亮的小眼睛里,闪着贼也似的光芒。看年纪嘛,大约有五十多岁。这相貌,这打扮,说句老实话,还确实让人不敢恭维。他,他是干什么的呢?
方苞才不管他们怎么评价他呢。他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专心致意地听热闹。他想听听雍正新朝的这些个官员们,是怎样为雍正皇上卖力的。可是,他不听还好,一听之下,使他大失所望。原来他们谈得最起劲的,竟是一个京都红妓苏舜卿!有人在学着她说话的声调;有人在说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娇情;有人在形容她的美貌和琴棋书画样样拔尖的能耐;还有人在说她如何让那个叫刘墨林的举子吃了闭门羹。说的,笑的,闹的,唱的,把这个堂堂机枢重地,翻成了歌楼酒肆。就在这时,忽然门口一声高喊:“圣驾到!”随着喊声,雍正皇帝已经跨进了房门。
事出仓促,在座的人全都慌神了。抢着戴帽子的,挣扎着穿靴子的,干瞪着俩眼吓傻了的,忙乱中碰翻桌椅的,你挤我撞,你争我抢,相互推拉,相互怒视,什么样的人都有,可就是全都忘了向皇上叩拜行礼!方苞微微一笑,款款走上前去,弹弹袍子角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容不迫地跪下,向皇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臣方苞奉旨觐见龙颜,恭请皇上万岁金安!”
雍正皇帝满面笑容地站着受礼,又伸手把方苞搀起来说:“先生,你终于来了,叫朕想得好苦呀!算起来,你离开京城有二年了吧。这一向身子可好?嗯,看起来你满面红光,似乎是更健旺了,朕真是为你高兴啊!来来来,你先请坐。”
在场的人听到皇上这样说,才知道这老头子原来就是鼎鼎大名的方苞。这才觉得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妥,也才意识到还没有向皇上行礼。他们连忙跪了下来参见皇上,可是,已经晚了!皇上早已收敛了笑容,冷冷地说:“这里是军机处,顾名思义,是处置军国大事的枢要重地。你们胆敢在此大声喧哗已是不敬,还说些什么粉头JN的丑闻,成何体统?说,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但又不敢总是拖着呀。人群里官最大的就数那个叫李维钧的了,他鼓着勇气叩了个头说:“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扎,前来叩见皇上陛辞的。因不知这里是军机处,只看着好像是几间空房子,就进来歇息笑谈。求万岁恕臣等不知之罪。”
“啊?这么说,你倒是有理了?”雍正冷冷地说,“朕并没说不让你们进到军机处,而是听着你们那近于无耻的谈话恶心!宋代是怎么亡的你们都清楚,不就是因为文恬武嬉吗?殷鉴不远哪!”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维钧,“你叫李维钧是吗?你是读饱了书的翰林,难道不知道做官就得像个做官的样子,回话也要老实回话吗?朕下旨要天下官员不得观剧,可你们却在这里大谈青楼红妓,把嫖娼争彩的话头都说到军机处来了,真是无耻之尤!你们不是要‘陛辞’吗?好,这就算是辞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朕的这些话,每人都写出一份请罪折子递进来让朕看,你们,全都给朕出去!”
皇上说,“这就算是辞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要把他们全都免职呢?没准,那得看他们的请罪奏折写得如何,也还得看皇上是不是会对他们开恩。看着他们一个个灰溜溜地低着头走了出去,雍正又对门口站着的太监说:“你到内务府传朕的旨意,在这个门口立一块铁牌。写上:无论王公大臣,贵胃勋戚,不奉旨不得在此窥望,更不得擅自入内!还有,立刻从乾清门侍卫中抽调人来,做军机处的专职守护;再到户部去传旨,选派六名四品以上的官员,到这里来做军机章京。要不分昼夜,在此轮值承旨。”
雍正皇帝说一句,小太监答应一声。等皇上说完了,他利索地磕了个头,便飞也似的传旨去了。在这个过程中,方苞一声未出,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看着。雍正的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他早就知道了。今天雍正当了皇帝,自然要比从前更严厉,这是方苞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雍正回过头来对方苞笑着说:“先生,真是想不到,你刚进京来,就看到了这窝心的事。好了,这也算完了朕的宿愿,军机处以后就成为朕的左右手了。原来朕想在这里和先生好好说说话。可是,你看这里现在要什么没什么的,太不成话了。咱们还是到养心殿去谈吧——邢年,告诉御膳房,给方先生准备午膳。叫他们拿出本事来,做得好一点。来来来,方先生,你和朕同乘銮驾到宫里去。”
方苞连忙说:“万岁,这怎么能行?臣乃布衣白丁,岂敢亵渎皇上万乘之尊?那样就要折了臣的阳寿了。”
雍正哈哈大笑:“好,说得好啊!不过方先生,你是儒学大家,难道也信这些不成?既然你这样说了,朕就和你安步当车,一同步入皇宫。”
“臣方苞不胜荣幸。万岁,请——”
走在通往皇宫的路上,方苞向在天街上等候召见的人群看了一眼。心想,这可好,我本来不想在这紫禁城里显山露水的,叫皇上这么一来,反倒更加出众了。但他知道皇上的脾气,从来是不容别人违拗的,也只好如此了。
进了养心殿,皇上盘腿坐在大炕上。又命太监给方苞搬了一个绣墩来,方苞叩头谢恩欠着身子坐了下来。养心殿曾是当年康熙在世时方苞常来常往的地方,如今新君即位,这里已经换了主人。想起老皇上康熙的知遇之恩,方苞不由得心情激动。他没有急于说话,他知道,雍正皇上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他一定会先说的。果然,雍正一笑开言了,“先生,你知道朕为什么一登基就把你请来吗?”
“皇上恕臣愚钝,臣不知。”
“不,不,你不会不知道的!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你就不会在家一直拖着不肯进京了——你且等等,别说话。朕绝无责怪你的意思,你也不要谢罪。这里面的缘故,恐怕只有你知朕知。咱们心照不宣吧,这是朕想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是,先帝当年怎样待你,朕也会怎样待你。你心里不要存个‘伴君如伴虎’的念头,那样就让朕大失所望了。”
雍正的话是笑着说的,可是方苞听了却不觉浑身打战。对于这个四爷,方苞是太了解了。在康熙晚年作出的重大决策中,方苞是起了关键性作用的。对于皇室内幕,方苞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雍正能够即位,有方苞的一份功劳。但雍正那阴鸷狠辣,把恩怨看得极重的性格,方苞也是清楚的。方苞之所以迟迟不来北京,就是他拿不准这个新皇帝是要回报他方苞的举荐之功呢,还是要用方苞这块石头,去打至今不肯臣服的阿哥党?刚才皇上所说的两句话,第一句,似乎是在怪他没有马上应召进京。但皇上又说出“心照不宣”和“朕知你知”的话,是原谅了他;第二句就更明白了,那是点明了你不要因为皇上的脾气不好,而心存疑惧。更不应该有“伴君如伴虎”的念头,在皇上的面前阳奉阴违!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压力,是瞒不住方苞这个绝顶聪明的人的。此时此刻,方苞能不赶快表明自己的态度吗?他连忙起身离座跪了下去:“臣怎么能这样做?臣又怎么敢这样做?方苞乃是一个待决的死囚,被先帝超拔出苦海又委以重任,言必听,计必从,这样的恩遇自古能有几人?报答君恩就当以身许国,臣岂敢以利害祸福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况且万岁还在藩邸龙潜时,臣就常常聆听教诲。也深知万岁待人则宽厚仁德,对事则是非分明,臣早已衷心感佩。臣不过一个穷儒,身受两世国恩,怎敢以非礼之心来上对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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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25
20 敬先贤君臣结同心 训后生雍正动真情
作者:
沈阳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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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2 17:26
21 肩重任必须公忠能 治乱世岂可无约法
作者:
匿名
时间:
2009-12-12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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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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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2 17:28
二十二回 童稚女大胆批龙鳞 雍正帝纳谏放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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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养心殿这里的事情,雍正皇帝坐上亮轿前往后宫。虽然几个臣子刚才的一番对话很让人满意,但他心中的弦还是不能松开。唉,令人头疼的事太多了。西线开战已是定局,年羹尧出兵青海也正在路上。可是,还一仗没打呢,光是行军,就化费了四百多万两银子。这些银子从哪里来,还不是要靠清理亏空来填补?清理亏空的事,现在委任的是老八来管,他是首席王大臣嘛。可老八却并不和皇上一条心,表面上看搞得轰轰烈烈,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十三弟允祥给皇上送来密折,说已经清出的各省官员拖欠银子,共计四百多万两,这不正好用在前线吗?雍正下旨给各省,要求他们将清出的银两火速解来京城,以应急需。可是,允禩却大笔一挥说,此项欠款全都在今年秋季的火耗里冲销!好大的口气啊,朕在上边顶着“苛政”、“暴虐”的名,你老八却在暗地里干着拆毁江山的事,你可真能和朕配合呀。更让人生气的是,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年羹尧,竟然也在下边捣鬼。有三个已被抄了家的官员,居然还有存钱,他们拿出了十六万两银子来,交给了年羹尧。这年羹尧也就为他们上书,替他们说话,写来保举密折,请求起复他们原来的官职。真是荒唐至极,荒唐透顶!
亮轿在悠悠地向前走着,雍正想竭力排开自己纷乱的思绪,不让母后和后宫的人看出不快来。可是,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吵嚷,还夹杂着内务府官员的喝斥声、拖拉推打声,乱成了一片。其中还有一个女子用尖亮的嗓门大声喊叫:“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的。我要见皇上,皇上,您在哪里呀,我有话要问您……”
雍正心中一动,嗯,皇宫里怎么会有这么泼辣的女人?她要见朕有什么事?他在轿里把脚轻轻一跺,轿子停了下来。雍正走出来一看,原来已经到了慈宁宫的门口。他回头向跟着的太监问了一声:“不懂得这里的规矩吗?这里已是太后老佛爷修身养性的地方,是谁敢在这里大呼小叫?”
是的,这里确实是太后的后宫所在之处,这里也确实需要安静。可今天是皇上和后宫选秀女的日子,就有点特殊了。雍正刚一出来,就见面前地上跪着一大片女子,足有二百多人。这些都是待选的秀女,她们在这里跪着等待皇上,已经跪了很长时间了。看见皇帝驾到,一个个吓得面色如土,胆战心惊,齐刷刷地伏地磕头。内务府的衙役们见圣驾来到。急忙退到一边。堂官职司所在,一边擦汗,一边冲着那个大喊大叫的女孩子说:“你这不识抬举的贱蹄子,皇上来了,还不赶快跪下,想招打吗?”他回头又对衙役们说,“你们也别光站着,快过来把她按倒,让她也跪下。”
雍正把手一摆制止了他们:“不要这样,你们把她叫过来,朕问问她。”
那女孩子被带过来了,可是,还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下跪。雍正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满族姑娘的打扮,圆胖的脸上虽然稚气娇憨,却又满带怒气。大概是刚才和衙役们撕打过,衣服都被扯破了。雍正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内务府的堂官连忙上前回答说:“回万岁,这孩子是正蓝旗牛录福阿广家的。她在这里哭闹得不像话,奴才已经派人去传她的父亲了。”
雍正不耐烦地一挥手:“你退下!”他抬头看见十三弟怡亲王允祥正飞跑着过来,便冲他略一点头,继续问那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明秀。”
“唔,明秀,这名字很好嘛。家里有几口人,你排行老几呀?”
“五口。爷爷、奶奶,父亲、娘还有我。”
“你父亲有差使吗?”
“没有。”
雍正沉思了一下,又问她:“明秀,你知道这里是内宫禁苑,是不准随便喧哗的吗?朕刚才来的路上,就听你在这里大呼小叫,还屡屡提到朕,这可都是犯禁的。为什么这样放肆?你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明秀掠了一下散乱了的头发,毫无怯色地说:“万岁,我想问您一件事。”
“哦?好啊,你问吧。”
“请问万岁。您知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她抬头看了看皇帝,见他正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便向跪着的秀女们一指又说,“万岁,您知道我们这些女孩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吗?您知道我们跪了多长时间了吗?您知道我们从天不亮就被带进宫里,至今连一口水都没沾唇,一直跪在这里苦苦地等着您的传见、您的挑选吗?只因为我们是满人的女儿,是注定了要听候选召,进宫来当差的。所以我们就得挨饿,就得挨晒,就得跪在这里受苦。万岁,我们虽然是满人,可又都是些穷家小户的女儿,也都是父母熬着艰辛把我们拉扯大的。如今不是新朝吗?万岁爷您今天一道圣旨,说要‘刷新吏治’,明天又是一道诏谕,说要‘与民休息’。您这些话大概不是为了说着好听,或者是哄着百姓们高兴的。可是,万岁您又做了些什么呢?您刚登基这才几天哪,就急急忙忙地要选秀女,要充实后宫!是的,后宫的美人们都是康熙老佛爷的人,她们都老了,不好看了,不美了,不中用了。万岁既然坐了天下,不选几个美人来陪陪,也真是说不过去。可是,万岁爷您想过没有,山东去年遭了灾,山西又闹出了钱粮亏空,听说西大通又要开战,正是哪哪儿都要钱的时候。您可好,偏偏在这种时候要选美,要选秀女,难道您对老百姓们说过的话,全都不算数了?”
雍正怔怔地瞧着这个叫明秀的女孩子,他不明白,这孩子怎么懂得这样多呢?她说的话又为什么这样尖刻呢?他的脸阴沉下来了,好像倾刻之间就要发作。可是,他又忍了回去,只是淡淡地说:“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朕可以不要什么美女,可是,皇宫这么大,官眷又这么多,没有人侍候怎么能行呢?”
明秀浅浅一笑说:“好,皇上说得好。官眷们金枝玉叶的,没人侍候怎么能行啊!可是,您想过没有,像俺们这样的贫寒人家,虽说是满人,也虽说应该进宫来当秀女,可俺们也是人哪!俺们就没有亲娘老子吗?俺们的爹娘就不要人来照养侍候?谁不知道,只要被宫里选中,就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亲人了。进到后宫里的人成千上万,有几人才能见到皇帝,又有几人才能得到皇帝的恩泽?刚才我就在这里亲眼看见了几个老宫女,她们的头发全都白了,可还得在这里侍候人!皇上,您想过这些吗?您懂得我们这群女孩子的心吗?万岁爷既然是圣明天子,就该替天下百姓多想想。要我说,这选秀女的事既然是朝廷定的,朝廷当然也可以废除。不选秀女,或者少选几次,难道皇上就坐不稳天下了吗?”
她正说得有劲,旁边站着的怡亲王允祥可听不下去了。他是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的差事该着他来管,今天这件事情也全是他安排的,现在出了乱子,他不说话能行吗?只见他上前一步厉声申斥说:“放肆!反了你了,你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吗?你知道宫里的规矩吗?没调教的野丫头,还不给我跪下!”
明秀只是抬起眼来瞟了一下允祥,冷冷一笑说:“哟,这不是十三爷吗?老长时间没有看见过您老的模样了。人们到处风传,说十三爷如何英雄,如何辅佐皇上登基,还有如何的年轻,如何地体贴下人……咳,多了多了。可是,今日一见,小女子觉得却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蝎虎,不就是架子大了些嘛。换了别人。换了身份,刚才那番话说的也绝不会比十三爷差。其实小女子也知道,您这不过是仗着皇上的势力,没了皇上撑腰,您还能冲谁发威风呢?唉,大家心目中的大英雄,原来也不过如此,也不过是个顺竿爬,浮上水的人。没意思,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允祥气得肺都要炸了,他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呢。过去阿哥党的人看不起他,捉弄他,欺负他,甚至布下圈套来陷害他,他都从来没有含糊过。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却在皇上面前受这个小女子的轻视和羞辱。如果不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他真想给这个多嘴多舌的丫头一个大耳光。
雍正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且忍一下。便回过头来问道:“这孩子的父亲来了没有?”
内务府的堂官连忙上前说:“回皇上,他来了,正在下边等着皇上问话哪。”
“叫上来!”
“扎!”
明秀的父亲其实早就来了,不过他不敢露头。女儿从小就是个泼辣的性子,敢说敢作,神鬼不惧,他能不知道吗?可他这作父亲的万万没有想到,女儿竟敢在皇上面前也这样大胆,对皇上、对十三爷也是这样肆无忌惮,这不是给他招祸吗?他刚才进来时,正听女儿在和十三爷说话,那口气,那话语,哪像是一个下等奴才该说的呀。他只觉得头大眼晕,身子发木,两条腿不住地哆嗦,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挪不动窝了。听见内务府的堂官一声传唤,吓得他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连滚带爬地就趴在了皇上面前:“皇上,皇上……求求皇上开恩,饶了这孩子吧。她不懂事,冲撞了皇上。奴……奴才,福……阿广,回……回去好好管教她……求皇上看在她爷爷当年从龙入关,也曾立过战功的份上,饶……饶她这一次……”
雍正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哼,就你这副模样,还敢说明秀的爷爷从龙入关的话?要靠你这窝囊废的样子,咱们早就打败了!瞧瞧你女儿,你不觉得害羞吗?明秀,你今天说得好,让朕也开了眼,咱们八旗子弟里还有人才嘛!别看你还是个小女孩子,能有这等风骨,这等见识,这种胆量,知道自尊自重,就很让朕高兴。你才多大呀,就敢说敢作,哪怕面对的是天王老子地王爷,也没有一丝畏惧。难得呀,实在是难得呀。朕喜欢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只可惜,大臣里面这样的人太少了!好,你说的全对,朕准你所奏!”
今天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雍正皇上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个全都惊呆了。就连明秀也瞠目结舌,不知怎样才好。别看她刚才侃侃而谈,说得那么入情入理,可她也是豁出去了。她知道像她这样穷家小户出身的女孩子,就是被选进宫里,也根本别想见到皇帝。至于受到皇上临幸,当妃子,做娘娘,那更如白日作梦。闹不好,发在洗衣局里或别的地方去干苦差使,一辈子不见天日也不稀罕。后宫大着哪,后宫的女子也多着哪!清初虽然没有明朝那样糜烂,可“选美”的事也是从来不肯将就的。遇上新皇即位,或者是别的什么庆典,例如打了胜仗什么的,反正只要高兴,就得选美,选秀女。他们还特别.只从满人的女孩子里选,为的就是保持满人的正统。这些女孩子有出身名门大家的,可大多数还是穷苦人家的。当年从龙入关的普通军士家里,哪家没有女儿啊。表面上看,被选进宫去是她们的荣幸,是她们的福份,不过你要是真让她们说句心里话,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不信,皇上要是发下诏谕,让想进宫的自愿报名,大概当秀女的就不会太多了。
雍正皇上今天是真的被明秀的话打动了,雍正不是说了“朕准你所奏”这话吗?明秀听了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却愣住了。还好,他那个胆小如鼠的老爹这会儿倒灵醒了,他椎推身边的女儿说:“快,秀儿,你傻站着干嘛,咋不谢恩呢?快给皇上磕头哇。”
明秀这才跪在地下,给雍正皇帝磕了三个响头:“小女子明秀谢皇上恩典。”
皇上向十三爷看了一眼问:“允祥,朕刚才已经放了话,让各位王爷从待选的秀女中先挑出几个来,这事办了没有?”
允祥连忙走上前来说:“回皇上,他们都已经选过了。不过,是臣分拨给他们的,而没让他们自己挑。”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本子,“各位亲王每人带走了十六名,郡王每人十名,贝勒和贝子则各是八名。余下的都在这里,要等皇上过目后再行分派。”
雍正长出一口气说:“还好,朕来得还不算太晚。明秀刚才所说,既合天理,又近人情。这件事都怪朕事先考虑不周,办得匆忙了些。宫女们幽禁深宫,有的已是满头白发,尚且不能和家人团聚,更不要说成婚成家了。唉,谁能说这是善政呢?邢年在吗?”
副总管太监邢年一直在边上站着呢。听见皇上召唤,忙应声答道:“奴才邢年在!”
“你去传旨给各王府和贝勒府,刚才选去的秀女,全数领回来,也全数放回家去。另外,你再到宫里去查一查,凡是在宫中服侍过十年以上,或者是年满二十五岁的,一概放出宫去,听其自行择偶,自行婚配。家中没有亲人的,可由内务府代其择偶,不要使一人流离失所。今年的秀女不选了,以后什么时候选,由朕亲定。现在各个宫室里的人,也要细心地查一查,除了太后那里一人也不准减少之外,其余各宫均以次递减。听明白了?”
雍正说一句,邢年答应一声,听皇上说完了,他“扎”地答应一声,转身就去传旨了。
地下跪着的秀女和一边站着侍候的老宫女们,听见皇上这样施恩,都不禁痛哭失声,一阵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天。
处理完选秀女的事,雍正和允祥并肩进入太后寝宫,给病倒在炕头上的太后请安。外边发生的事,早有小太监进来禀告过了。太后是位通情达理的老人,对皇上的这番处置很是满意,一个劲地高宣佛号:“阿弥陀佛!皇上如此处置,可真是开上天好生之德了。”
雍正见母后高兴,也顺坎上坡:“母后,儿子这样做也是为您老人家祈福的嘛。往后,您看到儿子有什么事没有做到,请母后常常说着点。您身子骨不好,又常犯喘病,儿子着实惦记着母亲。您还记得儿子身边的那位邬先生吧?他曾给母亲起过卦,卦上说,母亲要到一百零六岁才寿终正寝的。您只管宽心静养,过些天,儿子请位红衣大喇嘛来为母亲祈福,您这点小病就会大安的。”
太后一边喘着一边说:“唉,什么大喇嘛、小喇嘛的,我全都不要,我还能有几天的活头啊。只要你们兄弟们和和睦睦,一心一意地做事,我就可以放心地去见你们的阿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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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29
二十三回 冷面君冷言拒亲人 热心肠热衷求进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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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只凭明秀的几句话,便免去了今年的选秀女,又把宫中的老宫女也全都放回家中。可是,他来到太后宫里,却遇上了难事。依着雍正的性情,他现在当着皇帝,他所有的亲人们都最好不要给他惹事,安安生生地过你们的日子,享你们的清福不就结了,为什么还要给朕找麻烦呢?可天下的事情哪能这么单纯?谁家又能挂上“无事牌”?这不,他刚处理完开放宫女的事情来到太后宫里,可就碰上家务事儿了。原来,这里有两个女人正在等着他呢。
这两个人,都是与皇上息息相关、不可分离的人。一个,是雍正皇上的亲女儿四格格洁明;另一个却是皇上的老姑姑十七皇姑,她们都是来向太后求情,求太后替她们说话的。
雍正进来时就看见她们了,现在一听她们的诉说,这才明白。哦,原来女儿是因为对父皇给她指的女婿不满意,十六姑却是想把她的儿子从前线调回来。雍正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话,他想把她们俩全都驳回去,可又一转念,不行,这是在母后面前啊。她们所以选了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来说事。不就是想让老太后帮助说话吗?驳了她们事小,驳了母后的面子,可就不好说清了。但他又觉得自己毕竟是皇帝,自己说过了的话是不允许别人不遵从的。对眼前的这两件事,看来只好用大道理来说服她们,希望她们能以大局为重,成全他这个皇帝。
他正想着哪,太后说话了:“皇上,你十七姑的事,我瞧着也怪可怜的。她的驸马和大儿子都死在前线了,就剩下这么一个老儿子,又得去打仗,要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要是能办,你就给她办了吧。我盘算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上,你说呢?”
母后发了话,雍正再不同意就是失礼了:“母亲说得对,这件事就交给儿子去办吧。不过,十七姑,我得把话说到前头。让你的儿子不上前线可以,要是把他抽回到北京来,可不大好办。你得给朕也留点脸面,体谅一下朕的难处。朕刚下了旨意说,凡是该着上前线的,一个也不能留下不去。你想啊,要是都想留下,那这个仗还怎么打?你的儿子想回来,朕如果答应了,别人要是也闹着要回来,可叫朕怎么办?所以,朕现在只能答应你,回去就给年羹尧打招呼,让他关照点你的儿子就行了。十七姑,你看这样行吗?”
十七皇姑的脸拉下来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心想你是皇帝啊,你叫谁回来,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可你却和我打官腔,好好好,真不愧你这冷面王的绰号,我算是找错门了!她抽泣着说:“皇上,我今天可算认识你了。好吧,既然你不管,我就再求别人去,我不信,就不能把儿子要回来。”
雍正一听这话,也生气了:“十七姑,你不要见怪,谁叫我们是天家呢,谁叫你侄儿是皇上呢。这件事,朕已下了旨意,恐怕你就是找谁,他也不敢答应你。”
“是吗,我的皇帝,那你就别*心了,十七姑谢谢你这位好侄儿。太后,我可是要跪安了。”说完她也不等皇上再说话,就昂起头来走了。太后看着这情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十七姑雍正没法硬来,可是,他正在气头上,对女儿可就不客气了:“你的事就不要再说了吧。婚姻大事,是父母说了算的。你是天家骨肉,就更应该懂道理。既然许配了人家,现在闹着要悔婚,成何体统呢?你夫婿的事朕都知道。但朕既为皇上,就不能出尔反尔,既然应下了婚事,你就得嫁过去。今天朕在太后面前把话和你说死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好好想想吧。”
洁明的未婚夫婿叫哈庆生,简直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他不但到处沾花惹草,还常常招男妓,养娈童。把女儿嫁到哈家,等于是把她推入了火坑。女儿已在奶奶老太后这里哭诉了半天了,她原想告诉父皇一下,这件事就可以一了百了的。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得到的竟是这样不通情理的答复。洁明的希望破灭了,她回过身来向太后行了个礼,就飞也似地哭着跑了。雍正皇帝看着她跑出去的身影,却仍然是一副冷冰冰地样子,连一句像样的安慰话都不肯说出来。
刚才放秀女出宫给太后带来的喜悦,早就烟消云外了。她歪倒在大炕上,一个劲地喘,一直在咯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雍正凑近母后身边,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母后捶背,一边谨慎地说:“母亲,你老不要生气,儿子也是不得不这样啊。规矩都是儿子定的,儿子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可怎么服众啊!皇阿玛要在,他也会同意儿子这样做的。请老人家能体察儿子当皇帝的难处,儿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太后勉力坐起来说:“你去吧,外面的事情还多呢,不要再多说了。我是你的母后,我不给你撑腰,谁还来管你呢?你一向是冷面冷心的人,这我早就知道了。对外人要冷,可对自己的亲人,还是要体贴的。尤其是你的几个兄弟,他们可都在看着你呢。他们就是有什么不是,你得放手处且放手,不可太计较了。你能这样,我就是现在就死,也可以安心了。”
雍正趴在母后炕头流着眼泪说道:“母后的话,儿子永记心头。请母亲放心,只要兄弟们能让我过得去,我就绝不会亏待了他们。”
雍正带着沉重的心情走了,他也把更多的牵挂留给了太后。今天放走秀女,放走老宫女给皇帝带来的欢快,也随着这场家务事被冲淡了。走在回乾清宫的路上,他的心头又压上了重重的石块,他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了……
回到养心殿,今科主考李绂,和前科的杨名时已经在这里等候觐见了。杨名时即将到贵州去上任,而李绂也放了湖广巡抚,虽然是“署理”,但也成了封疆大吏。雍正现在没有了和他们谈话的心情,只是告诉他们,到任后要勤写奏折,不要怕麻烦,不要怕琐碎,也不要怕得罪人,便让他们走了。
李绂出身于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家中并不富裕。眼下他的俸禄,也不过是每年一百四十两银子。这点银子,对穷家小户还算是个大数目,可他李绂是当官的呀,当官就有当官的作派和应酬,钱少了是不够的。偏偏这李绂生性清高,自命不凡,寻常的人想巴结,你还真巴结不上。时间一长,人们敬鬼神而远之,他这里可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不过,李绂自己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好,有圣眷在,别的都用不着*心。想当初,他和田文镜一同进京赶考,几乎丢了性命,不就是帮了当年的皇子,如今的皇上的光嘛。
李绂自认为是个多才多智的人,常常会想出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主意来。人们还都不知道,他和张廷玉之间,还有一层关系呢。那年他和田文镜进京时,借住在一座庙里,赶巧了,张廷玉正在这里为他暴死的儿子设祭。其实这事和李绂一点瓜葛也没有,可李绂和田文镜一样,硬是在不能进步处得到进步。张廷王的三儿子,名叫张士平。那年他和父亲一起到金陵去玩,爱上了一个青楼名妓。张士平化钱为她赎身,并悄悄地把她藏在船上,哪知却被张廷玉查了出来。张士平被父亲狠狠地抽了四十皮鞭,回到京城,就伤势发作一命呜呼了。张廷玉的母亲最疼爱的也是这个孙儿,要亲自到庙里设祭。李绂打听到这个消息,就写了一篇祭文,到张士平的棺前哭祭。哭的那个惨哪!谁见了这场面,也得陪着掉眼泪。张廷玉后来把他叫过来一同,哦,原来这个年轻人竟是儿子的生前学友,是今科进京赴考的!想想死去了的张士平,张廷玉还没说话哪,老太太先就喜欢上这个叫李绂的小伙子了。后来,李绂被老太大安排在家庙里读书,才成就了他今日的功名。李绂知道自己在皇上眼里,是有特别分量的。他既是正宗的科举出身,又是张廷玉的“世侄”,连张廷璐都办不好的事,在他手里办得如此漂亮,还能不受到重用吗?至于他根本就不认识张士平,那只有田文镜一人知道。他清楚,田文镜现在比谁都忙,他才顾不上这事呢。
李绂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家里的。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闹蒙了。他连忙问守门的长随:“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长随也是个极有眼力的人,一边向里面高喊一声:“中丞爷回来了!”一边上前打了个千说:“回中丞老爷,里面都是老爷新取的门生,他们听说老爷荣升抚台,都要来贺喜,奴才说老爷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他们就都在候着老爷,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这边还正在说着哪,里面已经拥出十几个人来,一个个不由分说,纳头便拜,请安的,问好的,道喜的,“中丞”、“抚军”、“部院”、“抚宪”,叫得一片声响,也叫得李绂心花怒放。
李绂心里高兴,嘴上却说:“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呢?今科的榜还没有发,你们就来拜座师,这不大好嘛。再说,我也只是被圣上委任作湖广的‘代署巡抚’,不是正职,现在就受你们的大礼,倒叫我无以自容了。都请起吧,咱们到屋里去说话。”
今天来的人有十好几位,都是李绂这一科的门生。有几个还是出身名门大家的。比如,那个叫王文韶的就和当年太子的师傅王掞有亲,而尹继善又是大学士尹泰的儿子。李绂突然想起,在考场里还见到一个叫刘墨林的举子,很是诙谐有趣,字也写得好。便问:“那个叫刘墨林的来了没有?”
同来的举子们连忙回答说:“回恩师,刘墨林最爱热闹,他是一定要来的。不过现在却来不了。”
“嗯,为什么?”
在场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同声大笑:“老师您不知道,这个刘墨林是位棋迷,他正在和一个老和尚下棋哪!他要我们先向老师禀报一声,说赢了这盘棋、给老师送点见面礼,也给大伙挣几个酒钱。”
“哦,这么有把握?那我们就只好拭目以待了。啊,哈哈哈哈!”
这里正在笑谈,只听门口也是一声长笑,一个青年人闯了进来:“好啊,这里可真热闹啊!请老师恕罪,门生刘墨林来得晚了一些,不过还真让我得了彩头。”说着打开带来的包袱,取出两绽金子来,惊得众人无不张口结舌。刘墨林却兴奋地说,“托老师的福,门生今日得了一注外财,正好拿来孝敬老师……不不不,老师您先别生气,门生我看着您拉长了脸,就心里害怕。我知道,您老是从来不取身外之物的,可这些银子取了却并不伤廉。今日和我对奕的是从南京来的一位叫梦党的大和尚,他夸下海口,一定要打遍京城里的高手,并且下了每盘百两的大赌注。好嘛,还真吓得人们不敢和他较量了。我怕他什么,他不就是年纪大了些嘛。果然,被我连战连胜,得了他的二百两银子。今天我拿出二十两来,给大家办桌酒席,三十两我留着交房饭钱,其余的一百五十两全部献出来,敬谢老师栽培之恩。”
李绂忙说:“哎哎哎,这可不行。且不说,你们是否能取中还尚在两可,就是全都高中了,也是你们十年寒窗,三场苦战得来的。你们大概都听说过,我平生从不要一分外财。刘墨林和诸位这番心意,我愧领了。今天大家高兴,我也跟着你们扰墨林一次酒,权当作同喜共庆,仅此而已,别的就不要再说了。”
刘墨林感叹万干地说:“老师这话真让人感动,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不爱财的人呢。你们都看我手面大,化钱化得也痛快,大概有人还以为我家里不定有多少银子呢。说来惭愧,我不过是个靠卖字为生的穷措大,‘卖字刘’就是本人的绰号。要不是我看得开,想得透,早就见了阎王了。从康熙五十二年第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过三场,可每次都名落孙山。第一次文章写得正顺溜呢,却偏偏拉起了肚子。我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住命,就擅自从考场里逃了出来;第二次,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可偏在交卷前那天夜里,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把卷子弄得和包油条的纸一样,自然也就不想取中的事了;第三场我是铆足了劲,非要夺取头三名不可的。唉,哪知老天还是和我过不去,就在进场前三天,突然接到家书,说老父亲病故了!没法,只得向上边报个丁忧,老老实实地回家吧。大伙替我算算,三年一考,我连误三次,十年的光阴就这么白白地糟踏了啊!可我还是我,我照样乐呵,也照样来考。这次要是再取不中,我还照样地在街头卖字,当我的‘卖字刘’。但我却不能忘了咱们的老师!”
听了刘墨林的话,大家都感慨很多。李绂知道,今天到这里来的人,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出身贫寒人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也都是自认为最有希望取中的。他们所以不等发榜就来拜见他这位老师,是出自对他的衷心感激。这一科的考试可真是不易啊!先是张廷璐他们卖了考题,杨名时闹了考场;接下来又是考生们被圈进考场不准出来,没吃没喝地受了几天罪;再接着,就是换考官,换考题,重新安排座位,重新答卷考试。好嘛,光这一通折腾,就让人没法忍受了。如今。他们终于考完了,出来了,而且自己觉得考的还不错。所以,不论取中与否,他们都得来谢谢主考大人,因为今科考试全凭的是真本事。从这里,李绂又连想到,这些人以后都将是国家的栋梁之才,都将是一方生民的父母官。可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无论他们以后出将入相,做了多么大的官,见到李绂时,都要尊敬地叫他一声老师,也都要铭记他李绂对他们的恩情。他如果想要钱,那银子就会滚滚而来,永无枯竭之时!哦,现在他明白了,怪不得朝里稍有些身份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谋学差、当房官、当主考,敢情,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大的好处啊。
酒筵摆上,众人都纷纷给老师敬酒,李绂也陪着他们吃了不少。可是,他却从今晚的酒筵里悟出了道理,看清了自己的道路。当今皇上雍正,从表面上看,好像过于严厉,过于苛刻,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李绂才从中得到了好处。因为李绂的作为,正与皇上的想法一致。皇上不是要清吏治吗?李绂就一尘不染,不贪赃,不卖法,不收受任何贿赂,谁能说李绂不是个好臣子?皇上不是厌恶结党拉派吗,李绂就从来不与大臣们交往,连八王爷那里,他还敢目不邪视哪,何况别人?有了皇上的信任,又有了这些门生,他的前程正不可限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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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30
二十四回 挥御笔成就钝秀才 感皇恩端穆朝天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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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朝恩科考试的发榜日期到了,可是刘墨林却不像别人那样。忙着去打听消息。他已是考过三次,又三次落榜的人了。正如昨天他在座师李绂那里说的那样,取中了当然高兴,要不他为什么来赶考呢?取不中,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回家去干老营生,到街头卖字嘛。他现在更牵挂的,倒是那位京城名妓苏舜卿,她的大名早就在刘墨林心里生根了。刘墨林自认为是个见多识广、倜傥风流的才子,苏舜卿则以琴棋书画四绝而名噪京师,不和她见一面,不亲自领教一下她的风范,是刘墨林死不甘心的。刘墨林在进场前就去会过她一次,不过那天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了,而且其中很多都是高官显宦和富家子弟。苏舜卿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妙语惊人,时而低吟轻唱,时而又冷眼相向,满座的人无不为之倾倒,也无不为之销魂。刘墨林没有机会和她交谈,可自从那天见到她后,就日思夜念,不能忘怀。今天考完了,没事了,不趁此良机和她会会,那将是他终生的遗憾。正好昨天他赢了老和尚两盘棋,得了一注外快,得用、它偿还了自己的心愿。
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通客店的老板,让他把苏舜卿请来。那掌柜的一听这事就直摇头:“哟,刘老爷,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要请别人,只消我一句话。要请苏大姐,小的真是不敢夸口。她卖艺不卖身,从来也不肯应召的。”
“去去去,你不就是想多要钱吗?给,这些你拿去买通老鸨,说什么也得给爷把她请来。”说着扔过来一锭银子,足有三十两,“快去吧,能把她给爷请来,我还有重赏哪!”
果然,钱能通神,不大一会,一乘小轿就把苏舜卿抬来了。刘墨林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他恭恭敬敬地把这位名妓迎进房里,并且顺手掩上了房门。客店的老板纳闷了:哎,这小妞架子大得很哪!她不是寻常不肯见客的吗,怎么见了刘老爷却这样热乎呢?他趴在门外仔细听了一阵,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两个人似乎是谈得很投机,你吟一首诗,我应一篇文,你弹一首曲,我对一支歌。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而且越谈声音越小,最后,连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闯进一班人来,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原来是那个老鸨带着人捉双来了。房门被撞开了,几个彪形大汉把刘墨林拧胳膊、撕衣服地拉了出来。舜卿哭,老鸨骂,刘墨林大喊大叫,打手们死拉硬拽,这一通闹啊,把住店的客人们全都惊动了。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嘿嘿一笑说道:“好啊,你一个穷酸举人,竟敢在京城里公然宿娼嫖妓,辱没圣门清规,无视朝廷功令,你该当何罪呀?”
刘墨林一看,认识!这不是早先当过大学士的徐乾学的儿子、京城里号称“相国公子”的那个徐骏吗?嗯,看来一定是他们做成了圈套想来害我的。徐乾学在康熙年间,曾当过上书房大臣,却因为贪赃,被康熙一捋到底,贬放回家。他这儿子徐骏倒能诗善赋,多才多艺,颇有些名气。他也是苏舜卿的崇拜者,早想把苏舜卿弄回家去做妾了。苏舜卿刚才就和刘墨林说了这件事,现在一见徐骏突然出面来干涉,刘墨林的火就不打一处来:“好啊,咱们在这里见面了。久闻你徐大公子是京城里有名的风流恶霸,衣冠禽兽,原来你还有这般嘴脸!我告诉你,舜卿和我已经订下了终身,你死了心吧。舜卿是我的人,为给她赎身,化多少钱我全不在乎,你们都给我滚开!”
“嚯,口气不小啊。爷不和你多说,自有管你的地方。来呀!”打手们答应一声,一拥而上,“把这小子给爷绑了,送到国子监去治罪!”
打手们“扎”地一声就要动手,却听店外锣声当当,又是一群人闯了进来,还高声大喊着:“刘墨林刘老爷是住在这里吗?恭喜了,领赏啊!恭喜刘老爷高中探花及第!”紧接着这嚷嚷声,一群来讨喜钱的街痞子早已拥上前来,请安的,道喜的,伸着手要喜钱的,乱成了一片。架着刘墨林正要往外走的几个人,也突然撤开了手,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刘墨林定了定神:“什么,什么,你们是说我刘墨林高中了?”
两个从礼部来的笔帖式,听见刘墨林这样说,连忙走上前来呈上喜帖。刘墨林打开一看,只见这大红撒金的喜帖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大字:
恭叩刘老爷讳墨林高中殿试一甲第三名进士
刘墨林眼一晕,腿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他强自镇定地问道:“哪位是礼部来的差官?”
两个笔帖式打了个千说:“您老就是新贵人了,给您老请安!”
“不必客气。请问,一甲头名是哪位?”
“回爷的话。头名状元是王文韶老爷,榜眼是尹继善老爷。他们两位老爷比您早一点得到喜报,已经会齐了来拜望您,这会儿都在外边候着呢。”
“啊?这还了得,你们怎么不早说?”刘墨林拔腿就向外跑。跑到大门外,只见大街上挤挤嚷嚷,成百上千的人都正在这里等着看这“三元相会”的盛景哪!刘墨林几步抢到近前,向二人躬身一揖:“不知二位年兄驾到,兄弟迎接来迟。二位年兄,恭喜呀,恭喜!”
王文韶和尹继善一看,好嘛,这位探花郎怎么这一身打扮?褂子没穿,袍角扣错了位,光着两只脚丫,头发披散着。尹继善笑笑说:“年兄,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这里遭了贼吗?”
刘墨林这才清醒过来,低下头看看自己这副模样,也觉得十分可笑。便连忙把二人让进房里坐下,自己动手穿好衣服,又把店老板叫来说:“我床头上放着一百多两银子呢,你取出来十六两赏给两个笔帖式,余下的换成零钱,赏了报喜的人。回头爷还要另外给你颁赏呢,快去吧。”那老板像得了圣旨一样,屁滚尿流地跑出去了。
三人落座以后,刘墨林擦擦头上的汗问:“二位,记得我昨天晚上喝酒时说过的话吗?我这人来京应考从来没交过好运,不瞒你们,我瞧着到现在还没音信,已经觉得今科又完了。怎么忽然又成了第三名呢?”
尹继善笑了:“咳,不光是你,眼瞧着别人都欢天喜地的,连我都觉得灰心丧气了。后来家父下朝回来,才听他说这一甲的前三名,是万岁刚刚钦定下来的,比别人整整晚了大半天!哎,刘兄,你好好想想,你的卷子里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刘墨林早就把自己在卷子里写过什么,全都给忘完了,现在要他想,他上哪想去啊:“咳,就是现在说了,不也晚了。原来我还盼着能得个二甲,哪怕是最后一名呢,也算没有白辛苦一场。早年就曾听人说过,这考场发榜是倒填五魁的,越是名次靠前,就越是填的晚。好嘛,这一次万岁爷更厉害,圣心独运,干脆给咱们来了个倒填三元!”
王文韶笑了:“刘兄,你可真是命大呀!其实,还多亏了你命大,才让我们两个也跟着你帮了光。按考官和方老先生定的名次,我也是在二甲里面的,根本没有那个福份当什么状元。可是,发榜之前,万岁爷突然说,他要亲自再看看卷子,而且特别要看看落榜了的卷子。这一看就看见你老兄的了。你的卷子里有一句话是‘范圣胤德’,这个‘胤’字是冲犯了圣讳的呀!你怎么会忘了要‘缺笔’、‘换字’呢?考官们看了你这卷子,当然用不着再说,不管是谁的,也得给封了。你呀,今科就注定是落榜了,万岁爷看到你的卷子,觉得写的很好,就提起笔来,顺手把那个‘胤’字改成个‘引’,这一改回头再看竟是一篇绝妙的文章!老兄,想想吧,几百考生,谁有这份幸运能让万岁亲自改文章啊!万岁爷越看越高兴,就把你放在了一甲,要不是你的字写得虽然龙飞凤舞,可不大规范,这头名状元就是你刘墨林的了。”说到这里,王文韶见刘墨林眼中含泪,便又说,“你先别激动,万岁爷还有话呢。他说,朕就是这个脾气,朕一生从来不信邪。刘墨林文章写得好,就为这个小毛病误了他一生,实在是太可惜了,朕要成就他这个‘秋风钝秀才’。刘兄,你虽被降为第三名,可万岁赐你这‘秋风钝秀才’的雅号,可是万金难买、无上荣光呀!”
尹继善也在一旁说:“刘兄,这一次殿试,你才堪称是真命进士,我俩得好好地为你庆贺才是。”
刘墨林此刻没有了平日的诙谐风趣,也没有了过去的机智多变,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暖流如血似气,又酸又热,冲撞着他,激励着他,他昂首向天,高声叫着:“圣心高远,圣明佑我,秋风钝秀才唯以一死才能报答君父的恩情!店家,你与我叫上一桌酒席,我要与两位仁兄一醉方休!”
王文韶拦住了他说:“刘兄,且慢!我们两个今日来拜你,这是规矩。见到了你以后,就要以我为首了,我是状元嘛。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在太和殿胪传面圣。在此之前,要见许多人,要写谢恩折子,要请示礼部觐见的礼仪,咳,多了。所以现在还不是你我吃酒的时候,晚上请到我家小酌一番,那时,脱了帽子就不论大小了,咱们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夜,玩叶子牌赌酒都行。”
刘墨林只好让步:“好,请二位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误不了事。”
哎,既然事情这么光彩又这么重要,刘墨林为什么不和他们一齐走呢?他当然愿意走,也想马上就走,可是,他能走吗?现放着一大堆人,一大堆事在这里,他不说清了怎么走啊。送走了状元、榜眼二位,刘墨林回到店里一看,果然,那个老鸨还在墙边跪着哪。见刘墨林过来,她吓得筋骨酥软,魂飞魄丧,一个劲地磕头,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嘴巴:“我打你这老不死的贱母狗,打你这吃屎不长眼的混蛋王八,谁叫你冲撞了天上下来的文曲星呢……瞧人家刘大人这相貌,一看就是个大富大贵的样子,你怎么就敢胡说八道呢?你该死,你该着在这里丢人现眼……人家刘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呢,人家是新贵人哪……”
刘墨林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喝道:“老乞婆,你胡说些什么呀?我和你能比吗?你配和我比吗?我只问你一句话,舜卿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说!”
“好我的刘老爷呀,就是老天爷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把舜卿姑娘藏起来呀。您老不知,舜卿可是我从小看大,待如亲生女儿一样的呀。这闺女打小就有个心口疼的毛病,这不,刚才受了点惊吓,她又犯病了——不过,您老放心,我已经让人把她用轿子抬回家去了。回到家就保险了,一根汗毛也不会少。只是……只是……”
“你少给爷来这一套,快说,只是什么?”
“……刚才您老不也瞧见那位徐爷了吗?他也是位惹不起的人哪!他是相国公子,恩荫进士,手面大,朋友多,又当着都察院的观察老爷,他跺跺脚就四城乱颤,我们哪敢和他作对呢?其实,苏姐儿归谁不都一样啊,好歹求您老和徐公子说合好了,我们可受不起这夹板气呀!”
刘墨林明白了,这老乞婆是话中有话啊。但他自己现在已经是一步登天,哪还把徐骏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说:“不就是徐骏吗,不要说他,连他的老子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事你不要管了,给我小心地侍候着舜卿,再出一点事儿,小心爷扒了你的皮!”
雍正朝的第一科恩科进士,总共是三百六十名。这天五鼓时分,他们便顶着满天星斗排成长队,由礼部司官率领着,到皇宫来朝见皇帝。王文韶是今科状元,自然要走在最前边,他的后面依次跟着尹继善、刘墨林和新科进士们。穿过金水桥,进了太和门,便见巍峨的太和殿高耸入云,御林军士像钉子似的排列在两旁。五更时分的清风扫着广场上的浮土,也把丝丝寒意吹到“新贵人”的脸上,他们都不由得心中紧张,连脚步都放得轻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这样的庄重和肃穆,更让他们感到九重天阙那皇家的森严。来到这里的进士们,人人都是浮想连翩。一想到孤灯寒窗十载苦战,现在终于有了结果,想到觐见以后即将到来的恩遇和荣宠,谁不激动万分?进士们第一次觐见皇上,这事非同小可。不过礼部事先都安排好了,从哪儿走,走几步,怎么行礼,怎么说话,又多次让他们演练,是绝对不会出错的。所以别看来了三百多人,可是却行进有序,丝毫不乱。
等啊,等啊,终于看见从太和殿里走出一位官员,不过,他是倒退着出来的。有人明白,这也是规矩。皇帝坐在上边,是不能背向皇上走路的。果然,那人出来后,就端正架子,转身面南站定,朗声说道:“奉圣谕!”
一听这话,以王文韶为首的进士们,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同声山呼:“万岁!”之后,黑鸦鸦的全都跪下了。太和殿外一大片空场上,连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着第四名进士曹文治唱名胪传,觐见圣颜!”
曹文治高声答应:“扎!”上前一步,接过名单,依次唱名。每唱到一人,这人就高声答应一句,然后,低头躬身走进太和殿。从王文韶开始,尹继善、刘墨林,共三百六十名,挨个进到殿里。再由太监接引着,跪到指定的地方,还得屏着呼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更不敢擅自抬头偷看。这得多大功夫,多长时间哪!可是,不这样,就显不出皇家的威严,显不出仪式的隆重。有的人因为太紧张,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
就在这时,猛然听到“叭叭叭”三声静鞭响起,接着便是一阵悠扬的鼓乐,从远处传了过来,又渐渐地来到太和殿内。大太监李德全一声高喊:“万岁爷驾临了!”
跪在下面的进士们刚才谁也不敢抬头,听见这声喊方才知道,原来刚才上面根本没有坐着皇帝,他们进殿时磕的那几个头,全都是冲着上边的空椅子磕的。现在皇上真的来了,他们就更不敢抬头了。只听一阵靴子声“嚓嚓嚓嚓”地从面前走过,也只瞄着有不少人跟在那位穿黄靴子的人后边。皇上好像走得很慢,很慢,过了好长时间,才感觉到他已经坐上了龙位。王文韶是跪在最前边的,太监向他稍微示意,他便明白了。于是,一个响亮的喊声,震响在大殿里:“新科进士王文韶等三百六十人觐见吾皇陛下,恭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他的喊声,众进士一齐山呼舞蹈,“万岁,万万岁”的喊声在太和殿里久久回响。这喊声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响亮,那样充溢着青春的朝气。雍正皇上看着看着,他满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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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31
二十五回 施恩威天意不可测 较利害小人难相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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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周折,几经反复,有人被腰斩弃市,有人则升官晋级。有人买了考题落个不第而归,有人诚心为文却得名列榜首。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相助,其实全是雍正皇帝圣心独运,乾纲震断的结果。
看着阶下山呼膜拜的三百六十名进士,雍正皇帝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新科进士觐见皇帝,是历朝历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因为自此以后,这些人就将担当起国家的重任,为官为宦,或造福一方,名垂青史,或建功立业,彪炳万代,众所周知,皇上是个生性挑剔,事事较真的人。张廷璐等透露考题事发之后,震惊了全国,也使雍正皇帝痛切地感到,吏治改革已经是迫在眉睫了。所以,他再一次重新命题,重新委派考官,当卷子呈上来后,他还亲自审阅,甚至亲手批改,亲自选走录取的名次。为的就是在他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中,选出他最满意的人来,为新朝奠定坚实的基础。所以,他对今天的新科进士的觐见大典,比过去任何朝代都更为重视,安排得也更为隆重。
所有的本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来与闻观礼。八弟允禩,十三弟允祥,上书房大臣隆科多和马齐,全都到场了。连前些时因为避嫌而回避的张廷玉,也被重新召回,站在了御座旁边。
首席王大臣允禩是今天的司礼,他看雍正皇上目视自己,就跨前一步,来到御座前躬身行礼,又转过身去朗声说道:“雍正元年恩科进士胪唱已毕,新进士跪聆皇上圣谕!”
新进士们齐声高呼:“万岁!”
雍正安详地坐在御座上,端起奶子喝了一口,清清嗓子开言了:“你们都是新科的进士,也都是读书人。常言说,响鼓不用重槌,朕也没什么要向你们多说的。昨天夜里朕又详查了一下你们的履历,三百六十名进士中,出身寒素的占了一大半、看来李绂取的还算公道。”他略微一顿,又平静地说,“国家取士,三年一比,为的是什么呢?为的就是要用你们这些人替朝廷作事,为国家分忧。子曰,‘学而优则仕’。你们能被取中,当然是‘学而优’的人了,以后就看你们怎么做这个‘仕’。朕选了你们,就是要用你们这些人替朕办事的。你们或者在朝中做官,辅佐朕协理政务,参赞筹划;或者是代朕抚绥地方,治理民事,调理民情。‘仕’做的好坏,要看你们自己。过去,你们是寒窗苦读。从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再到进士,凭的是文章,是学识。以后,你们要当官理民了,应该凭什么呢?朕今天要送你们两个字。”
说到这里,雍正突然停了下来。新科进士们都伏首静听,在等着皇上的下文,谁也不敢抬头,谁也不敢出声。整个大殿都沉浸在一种肃穆端庄的气氛中,仿佛地上掉根针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雍正含着微笑,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天良!懂得这两个字吗?‘天’,就是‘天理’,‘良’就是‘良知’!顺从民意,不违民情,就合乎天理;敬法畏命,忠心做事,就是良知。能做到这两个字,你就能享受荣华,享受富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要什么有什么!因为你既公且忠而又明,益国益民益自己,这荣华富贵是老天赐给你的,朕也乐意把它们全都给你。可话又说回来,你不讲这两个字,不遵天理,不循良知,那么你就将会受到惩罚,那时坐牢杀头,抄家流放,也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因为上天要惩治你,朕也乐意把这些全都给了你!”
张廷王听了这话,不觉一震。他是在两代皇上身边多年的人了,过去,老皇上康熙在世时,遇上新进士入宫觐见,总是把它当作一件大喜之事来办的。行了礼,磕了头,老皇上顶多是说一句“回去好好办差,不要辜负了朕的恩情”,就算完了。因为这是庆典,说些吉利的话,说些让大家都高兴的话,让他们知道感恩戴德就行了,怎么能说得这样严肃,让新进士们胆战心惊呢?可是,他却不敢有什么表示,只是按习惯“站在局外”一个人想心事。他转脸看看别人,也都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泰然自若地在听着。他忽然想起昨天被处决的兄弟张廷璐,“天威难测”几个字,使他打了个寒战,便再也不敢胡想了。
雍正皇帝还在上边继续说着:“你们都知道,朕在当皇帝前,曾经在藩邸当过近四十年的王爷,也曾奉了圣祖皇上的旨意,多次办差,屡屡出京去察看民情。所以朕不是那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昏君,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朕的眼睛。眼下朝廷里就有一种混账风气,科举选士本来是朝廷的抡才大典,可是选来选去,倒成了一些人谋取私利的手段了。考官着重的是“师生”情份,而考生也只记得我是某某科的进士,某某是我的座师、房师,某某是我的同年、同科。他们忘记了皇上的恩情,却只记得门生、同年的私情,于是便结党拉派,朋比为奸,便不念君恩,不循纲常,不谙大礼,不要天良,什么样的怪事都出来了。你们都给朕记住,这种行为是难逃朕之洞鉴,也难逃国家法度的!”
说到这里,雍正皇上笑了笑说:“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应该说点好听的话才是,朕却说了些这话,你们可能都不大高兴了。俗话说,一咒十年旺嘛,咒一咒,你们就能太平无事了。”突然,他把眼光转向张廷玉说,“你们看,这里站着的就是你们都十分敬仰的张廷玉。当年他和你们一样,也是跪在这里,聆听过先帝爷胪传圣训的。几十年过去了,他还与当年听训时一样,兢兢业业,勤公忠廉,成为先帝和朕两代皇朝的股肱之臣,心腹之臣,不容易呀!今天朕就要在这里立他为你们的楷模——李德全!”
内宫总管李德全“扎”地一声跪在面前。雍正皇帝一字一板地说,“记档:张廷玉着晋升一等侯爵,赐紫禁城骑马。他的子孙里着选一人,恩荫贡生,随皇子宗室陪读待选。”
“扎!”
张廷玉一听这圣谕,傻在那里了。弟弟张廷璐昨天才被处决,全家都没有受到株连,自己还在朝里照样当差,没有处分,更没有失宠,这都已是万分幸运了,怎么还能受到褒奖?这,这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连忙从班部中出来跪下:“皇上,不可……臣无寸功于皇上,却有失察之罪。万岁对臣升官晋级,恩荫子弟,如此深恩厚泽,臣如何敢当?”
雍正把手一摆说:“你是你,张廷璐是张廷璐,你们兄弟二人不能相提并论。这次考场舞弊,朕已经查清,这里面没有你的事。张廷璐有罪,罪有应得,罪不能赦;而你张廷玉有功,功在社稷,功不可没。”他向下一指接着说,“朕今天就是要他们看看,要他们想想,朕刚才说的‘天良’二字的分量。有功者必赏,有罪者也必罚,功过是非分明,才是明君所为嘛。朕的话已经记档,你就不要再辞了,起来吧。”
雍正说完,向允禩看了一眼,允禩上前高声说道:“新科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王文韶答应一声,起身向御座走了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礼,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取出黄绫封面的谢恩折子读了起来。开始时,他还有点紧张,读着读着就越来越流畅了。听着这篇写得极其华丽、又极其空泛的颂圣文章,张廷玉的心里又飞驰神思了。处决张廷璐时那血淋淋的刑场,夜里九阿哥允禟那非同寻常的拜访和他那闪烁其辞的话语,加上今日皇上这突如其来的表彰,像乱麻一样在心头搅和着,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多年的从政生涯,曾使他的思路变得十分敏锐。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人骤然受恩,或者受恩太重,常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雍正皇帝又是个喜怒无常的君王,今天同着新科三百六十名进士,给予他如此的重恩,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正在胡思乱想,王文韶的文章已经读完了,随着最后那句“谨奉表称谢,以闻!”读出,众进士一齐伏首高呼:“臣等恭谢天恩!”
雍正皇帝微笑着接过李德全呈上来的谢恩表,打开来仔细看了看说:“嗯,写得很好嘛……唔,王文韶,你是不是王掞师傅一族的?”
王文韶叩首回答:“回万岁,太傅王掞是家父的三眼堂弟。”
“哦,三服不算太远嘛。家学渊源,不愧是状元手笔呀,文章很看得过去了。”
“万岁,臣不敢谬承圣上夸奖。这篇文章其实是臣和一甲二名进士尹继善,一甲三名进士刘墨林三人合议,由臣执笔写成的。”
雍正笑了笑说:“哦,原来是商量好的文章,果然做得花团锦簇,十分得体。昨天可是个你们的吉庆日子啊,你们既然聚在一起,除了写文章外,难道不曾做过别的事情?比如说吃点酒,对对诗什么的,毕竟是金榜题名,毕竟是大喜日子嘛。”
雍正这话说得十分随便,好像是信口而问的一句闲话,但是说者似乎无心,听者却不能不答。王文韶向尹继善和刘墨林看了一眼,叩头答道:“回万岁,臣等因为今日一早就要进宫觐见天颜,昨夜不敢喝酒。谢恩表章写完之后,因为天时尚早,就在一块玩了一会儿叶子戏。可不知是什么原因,玩着玩着,忽然少了一张牌。想到还要早起,也就散去了。”
雍正畅怀大笑:“哈哈哈哈……好,说得好,做得也好。你们不欺暗室,不欺朕躬,老老实实,一句谎话也不说,不愧是真名士,真状元也!”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骨牌来向王文韶一亮,“你们看看,玩丢的是这张牌吗?”
王文韶抬头一看,惊得张大了嘴再也合不上了。原来他们昨夜少的那张“么”,现在正在万岁手中。他来不及多想,叩头答道:“是。臣等昨晚丢失的正是这张牌。”
雍正还是在微笑着,他没再说话,靠在龙椅背上,久久地思索着什么,脸色也由微笑变得庄重。殿上众人都屏息不语,静待着他的问话。可是,他却冷冷地说:“你们都跪安吧!”
三百多名进士一听此言,连忙齐刷刷地叩下头去,高呼“万岁”,恭送皇帝离座升舆。刹时间,鼓乐大作,乐声中,两个礼部来的笔帖式披红戴花,抬出了幡龙金榜。这金榜由礼部尚书护送,众进士随行,从午门正中而出,走向天街。传统的“披红簪花,御街夸官”的仪式开始了!骑在亮似白银的高头大马上夸官的三位天之骄子,兴奋之余却又不由得纳闷,那张正玩得好好的牌,怎么会到了皇上的手中呢?刘墨林的脑子转得快,他早就在各种传言中,听说过皇上身边那个叫做“粘竿处”的厉害了。今天他亲自领略到这些飞来飞去无踪影的手段,更是感慨万千。他看了看走在前边的王文韶,心想多亏文韶兄老实,假如换了一个人,或者有一句话说得不对,随之而来的,可就是又一场惊动全国的泼天大祸了!
就在新科贵人骑马夸街的时候,有一个同样是处在兴奋之中的人,正在紧张地收拾行囊,准备到四川重庆去就任知府哪!这个人就是一宝押对而平步青云的田文镜。他是老京官了,尽管平日里孤芳自赏,没有一个能够信得过的朋友,可是,却有不少的熟人。山西之行,田文镜一举扳倒了“天下第一抚臣”诺敏而声名大震,朝廷里的有识之士们,早就预料到他很快就将会受到特别重用的。也许是中国是个有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也许是国情、民情、吏情、人情造成了这样的现实,反正只要是有人交上了好运,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赶这个热炕头。不是朋友的也来攀交情,不是亲戚的也来叙家谱。一听说田文镜就要走马上任了,认亲的,叙旧的,荐师爷的,送长随的,赠盘缠的,送程仪的,简直把门坎都踢破了。偏偏这位田大人不吃这一套,心想,你们早于什么去了?如今看我快上轿了,才来帮着扎耳朵眼,晚了!所以他是请酒不吃,请筵不赴,师爷长随一个不要,银钱礼品一概不收。人来了,他张口圣人语录,闭口皇恩浩荡,说不上几句,便端茶送客。闹得来访的人无不高高兴兴而来,讪讪拂袖而去。这可好,田文镜本来就没什么人缘,这一摆架子就更臭了。谁见谁说,谁见谁骂,落了一个“小人得志”的恶名。
明天就要上路,田文镜早就把行李捆好了。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一口箱子上,扎着架子就等人家来给他送行。反正,不管谁来,在我这里你连一口水也喝不上。可偏就在这时,打门外走进一个人来。田文镜是个近视眼,一直到那人来到面前,这才看清,原来是久违了的乔引娣!这姑娘是他田文镜清查山西藩库的第一见证人,可也是这宗大案的一个受害者。她被随案带进了京城,一直押在牢里“待勘”,直到诺敏伏刑后才放了出来。田文镜一看她现在的模样,就猜着她可能是来要钱的。要说不对她负责到底也不近人情,可要让田文镜帮衬她,他又觉得不合算,怎么才能打发走这女孩子呢?
他正在想着主意,那姑娘却抢先说话了:“田大人,我是特意来向您辞行的,好歹我们总是相与了一场嘛。您别多心,我绝不向您要钱,大理寺把我身上那几十枚金瓜子都还给我了,所以我不缺钱化。”
田文镜被她一语道穿了心事,觉得有点不自然,脸也红了,嘴也笨了,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句话来:“哦,对对对,你说的很对。回山西还有什么难处吗?要有,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想办法。”咳,这不全是废话吗?
“不,今天我来见你,是想向你讨个主意的。我离家这么长时间了,老子娘现在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心里头着实地想着他们,也想早点回去看看。可是,昨儿个十四爷派人到狱神庙里见了我,问我有什么打算,还问我愿不愿意到王府里去侍候福晋。十四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他,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唉,是回家好,还是跟着十四爷好呢?”
田文镜连想都没想,就把话说出来了:“回家,回家!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家中老父老母倚门而望不说,那里没有闲事啊!”他左右看了一下,在心中斟酌着怎么才能说清这事,想了好长时间才说,“这事不是一句话能说完,也不是你该着知道的。我说,你还是回家的好,而且是越早越好。别听外边人人都夸十四爷好,也别看十四爷现在身份贵重,你就动心了。其实……咳,怎么说呢,十四爷那里不安全哪!”
田文镜这话刚出口,就瞧见乔引娣的脸色变了。她淡淡地说:“好,有您田大人这话,我什么都明白了,我还是回到十四爷那里去吧。田大人,您前程远大,请多多保重。”说完她转身就走。田文镜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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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32
二十六回 敬师爷疑窦心中起 慰帝王机巧报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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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文镜好心好意地劝说乔引娣,叫她不要去沾惹十四爷,不想她却拂袖而去。这一下,田文镜心里不安了。他倒不是怕这小姐到十四爷那里告他的状,十四爷是早晚一定要倒台的人,他还怕的什么。他这不安,是因力乔引娣在临走时说的那句话。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十四爷要是一切都好,安享富贵,她没准还不去了呢;十四爷要倒霉了,她非去不可,她要和十四爷同患难,共命运,至死不渝!人家还是个孩子呀,家里贫穷,又没见过世面,可却能掂出轻重,掂出分量。自己这个当了朝廷命官的人,却是斤斤计较得失利害。相比之下,觉得连人格都低了三分。田文镜越想越窝囊,回头冲着站在身后的长随就发火了:“你死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做饭去!”
哪知,这话还没有落音,就听外面有人高叫一声:“多做四个人的!”
话到人到,李卫和邬思道还有他的两个妻子走进门来。田文镜一惊:“哎哟,是李大人哪……哦,还有邬先生和……两位夫人。来来来,快请坐……你们看,我正要启程,粗笨家具全部变卖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委屈二位夫人暂且坐在行李上吧……快,预备酒饭!”
李卫服侍着邬思道坐好,自己才靠在田文镜身边,笑嘻嘻地打趣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你给咱们端出白菜豆腐来,能款待邬先生和二位夫人吗?”说着摸出一锭银子来,扔给那长随:“去,办桌酒席来!”
田文镜讪讪笑着:“李大人,这怎么好意思……”
“去去去,滚一边去吧。我今天来见你有两件事:一是向你报个喜信;二嘛,是有事相求。”
田文镜虽然薄有家产,可先是化钱捐官,当了官又不会搂钱,多大的家业也禁不住折腾啊!听李卫这样一说,他也正乐得吃顿不掏腰包的饭哪!便假门假意地说:“哎呀,让李大人破费怎么敢当,瞧,我这不是反主作宾了吗?李大人,你刚才说要给我道喜,学生不明白,我这喜从何来呀?再说,你大人身肩重任,在皇上面前又是奏一本准一本的,有什么事用得着求我呢?”
李卫笑着说:“天下哪有不求人的呢?”他向邬思道一指又说,“这不,今天我把邬先生给你请来了。这位邬先生可是江南名士,又是我李卫的老师,你们还有约在先,所以我特地请他来和你见面。你哪,什么也别说,一年五千两银子,让邬先生吃顿饱饭。怎么,你变卦了?”
“不不不,李大人取笑了,君子一言,我哪能说话不算呢?可是,我们当初说好了的是放了知府,一年三千,怎么……”
李卫仰天哈哈大笑:“你呀,你呀,白当了这些年官,真小家子气!那是老皇历了,你如今放了道台了!”
“不不不,李大人,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去四川当知府的票拟是昨天才由部里交给我的,错不了。”
“票拟抵不了圣拟!”李卫说着从身上拿出一份扎子来,“瞧瞧,看真了!告诉你,吏部今早上接到张廷玉的指令,奉旨:田文镜改授河南布政副使、开封、归德、陈州三府道员实缺即补!怎么样,不蒙你吧。好家伙,这一次你可是真地要‘包龙图打坐开封府’了,你敢说这不是喜事?你就是不刮地皮,每年最少也能进三四万两银子,让你拿出来五千来养活一位瘸师爷,便宜你小子了!”
一直在旁边沉思不语的邬思道,看着田文镜那不阴不阳的脸色,笑了笑说:“文镜兄,你不要错会了意思,以为我邬思道是个不知廉耻之人,诺敏倒台了,又转过身来投你;也不要以为我给你帮过忙,才来要挟你。其实,咱们都明白,诺敏的倒台,不因为你,也更不因为我,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我这人,一生出过不少错,年轻时也曾经作过些孟浪事,如今残躯将老,日暮穷途,早已不堪为朝廷庙堂之臣。但老骥伏枥,不甘堕落,所以才想佐你成为一代名臣,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你若是庸人,我也断不肯瘸着两腿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找你。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我也并不是非要投在你的幕下。你若不能收容我,李卫还可以把我介绍给别人嘛。”
田文镜心里一惊:”啊?不不不,邬先生,请不要这样说。大丈夫一诺千金,文镜不才,自忖也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这些天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向我荐师爷、荐幕僚了。我谁的面子都不给,一心一意地专候着先生,好早晚请教哪!”
这里正说得热闹,那个长随把酒菜送过来了。田文镜突然变得分外热情:“来来来,请围在这里坐。今天是田某扰了李大人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还席相敬。请啊,请啊,还有……二位夫人,都请啊!”
吃酒之时,田文镜还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这个邬瘸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呢?他带的这两个女人,夫人不像夫人,小妾又不像小妾,弄得我怎么称呼都不合适,真让人腻歪!还有,这个邬思道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他这么狮子大张口地要钱,又为的是什么呢?
李卫今天心里有事,他可不敢多饮,略作表示便起身告辞。回去换了衣服,又急急忙忙赶到西华门递牌子请见。来传旨让他进去的是太监高无庸,他们俩是老熟人了,这李卫只要是见到熟人,话就特别多。走在通向内宫的路上,李卫悄悄地问:“哎,老高,万岁爷现在干什么呢?”
高无庸左右看看没有外人,这才小声说:“李爷,今儿个不是个好日子,太后老佛爷凤体欠安,万岁爷一大早就赶过去侍候了,万岁有旨意说,今天谁都不见。你虽然面子大,可也得在养心殿等等,万岁爷且得一会下来哪!”
“咳,不就是这点子事吗,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看了恶心。太后老佛爷也不是头一回得病,更不是病了一天了,我还能不知道吗?”
俩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养心殿。高无庸说:“李爷您可得跪在这里等着了。主子爷今天请了一位从五华山来的大和尚,叫,叫什么,啊,对对,空灵大师,正在和文觉和尚斗法呢。”
“哎?不是听说要请青海喇嘛、活佛的吗?”李卫好奇地问。
“你不懂,如今西边正在打仗,皇上说,请神可不要请了鬼来。这个空灵大师听人说很有点本领,六部有头有脸的人都被叫去了,新科三鼎甲也全都来了,说是要考较一下这和尚的真本事呢……哎,万岁爷吩咐了,说请和尚来念经,为的是给太后祈福,是家务事,而不是国事,你知道就行了,可别说出去。”
李卫笑了:“知道了。你才跟了皇上几天哪,就来教训爷。哎,我问你,你让我跪的这块砖,别是个磕不响的吧?”
“爷这话,说的什么,奴才听不懂……”
“去去,少给爷来这套!你们老公们的这些花里胡梢的把戏,以为爷不知道吗?这殿里的金砖都被你们敲遍了,哪块最响,哪块没声音,你们全都心里有数。谁给你们塞的钱多,你就把他带到有空音的砖上跪下。谁要是不肯给你们送钱,就得跪到实心的砖上,让他把头磕出血来,也别想听见一丝动静,我说的是也不是?”
高无庸不出声地笑了:“李爷,您可真能耐,怪不得人都说您是‘鬼不缠’,果然名不虚传!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你玩花的。不信,您就在块砖上磕几个头试试,保管咚咚山响!”
俩人正在这里说笑,高无庸耳朵灵,早听见皇上走过来了。他连忙跑上前去,挑起门帘,搀扶着皇上进来说:“皇上,李卫奉旨在这里跪了老半天了。”
雍正坐上龙位,要了一杯茶来喝着,精神显得十分疲惫。李卫伏在地下,一声也不敢吭。过了好久,才听皇上问道:“李卫,你去见过田文镜了?起来回话吧。”
李卫站起身来,打了个千说:“回皇上,奴才刚把邬先生给田文镜送去。邬先生原来不想跟着田文镜,说他和田某不对脾气,怕相处不来。奴才好说歹说,才劝他答应去试试。田文镜说了许多感恩的话,说他怎么也想不到主子会这样器重他。还说他自己性子太严厉,怕和别的督抚们相与不来。他想试一试让官绅一体纳粮,看看一年里能给朝廷多大的进项,可又想着同时分管三个府,怕万一顾不过来,辜负了圣恩。”
别看李卫学问不多,可他回事却回得清清楚楚,一句不多,也一句不漏。雍正皇帝也听得很仔细,他知道,“官绅不纳粮”,是从明代就相传下来的一大弊政。凡是读书人,凡是当官的,凡是家有两顷以上土地的地主,都享有特权,不纳粮,也不支应皇差。这个极不合理的制度已经世代相传有几百年历史了,要废除它,改变它,确实不是件简单事。康熙朝时就曾试过一次,结果因为官吏和缙绅们的一致反对,以失败告终。现在田文镜又再次提出这个想法,不能不让雍正皇帝动心。雍正思忖再三才说:“田文镜忠心事主是没什么可说的。可这样一来,得罪的可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所有的豪门地主啊!朕早就有心办这件事了,官绅不纳粮,就会给奸民以可乘之机,他们把土地全部划到自己名下,本来国家应该得到的,却全都落在了他们腰包里。更有些人黑了心,乘机兼并土地,无恶不作,这个毒瘤,是一定要割掉的!”雍正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明天再去见田文镜,把朕的意思告诉他,就说,是朕让他这样子的,让他只管大胆地干下去。干好了,朕在全国推行;出了事,朕也会为他撑腰,绝不会让他过不去的。”
李卫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皇上,奴才原来也想在两江试试那个‘丁亩合一’办法的,奴才是两江布政使,该着把这事办好的嘛。可是,奴才又一想,两江是朝廷的财源重地,不能让它出了乱子。年羹尧正在前边打仗,后方一乱这仗不就打不成了吗?依着奴才的小见识,就是田文镜那里,奴才看也要先消停一下,等西边战事毕了再说。如今两江地面还亏空着朝廷四五百万两银子呢,奴才得想方设法,把这些银子挤兑出来归了国库,才能想别的事情。奴才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明儿个奴才就要回去了,请主子训,这么干行不行?”
雍正目光一闪,笑着说:“好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小子能够审量大局,又能从小处着手,这很好嘛!你说的对,两江乃国家财赋的根本重地,无论如何不能让那里出了乱子。你既然这样有出息,朕也会成全你的。不过,你不爱读书,全凭着自己那点鬼聪明,小打小闹还可以,治国安民可就远远不够了,朕还听说你爱使小性子,动不动就骂人,呕起气来还没上没下,这些都有吗?”
“主子爷啊、奴才是您在人市上买来的,又是您看着长大,亲手调理出来的,奴才肚子里这点牛黄狗宝还能瞒得了主子的眼睛?就是眼下这点本事,也都是在主子身边学出来的,主子说奴才生性粗鲁、任性、使气、骂人,这全都有的,以后奴才再多读几本书,也许就会好一点。可是,说奴才没上没下,这不是冤枉,简直是混帐话了!奴才只要看见、听见有人不尊敬主子就生气。他不讲这个‘大上下’,奴才就不能和他讲那个‘小上下’。”
雍正对下边出了什么议论,从来都是十分看重的,李卫就是皇上的密探之一。听李卫这么一说,皇上动心了:“说说,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一回,奴才正和下边议事呢,湖广道胡期恒说‘主子的酒量大着哪!’主子爷想啊,听了这话奴才能不生气吗?就走上前去在他肚皮上来了一巴掌,骂他说‘你他娘的才是个酒桶呢’!他差点和奴才吵起来。其实吵就吵,奴才哪把他看在眼里呀。”
雍正笑了,“唉,你呀,怎么能和他一样见识?他也是年羹尧的人。不过,他确实不该这样没规矩。还有吗?”
李卫搔搔耳朵根,想想又说:“啊,对了。奴才昨儿个去了一趟工部,那里的人一见奴才来到,正说的热闹呢,突然全都不言声了。不过他们前头说的奴才还是听见了几句,他们是在骂田文镜呢。说老田这小子走了时运,如今做得眼睛都长到狗脑袋上了。”
“嗯,对田文镜说长道短,也是人之常情。他突然受到朕的重用,没人妒忌才是怪事呢。就这些?”
“对对对,还有呢。他们还说万岁爷选的这个探花郎,不是个好东西。说他大白天在客店里玩JN,让人家按住了屁股。奴才不认得这个探花,可是奴才觉得这不是好话。”
“哦,竟有这样的事?”雍正皇帝头大了。这刘墨林是朕亲自从落榜了的卷子里超拔出来的人哪,他怎么会这样不检点呢?唉,有些人就是不给肤争气。朕表彰了一个诺敏,想树他为“天下第一抚臣”,可他恰恰就是个头号的贪墨舞弊犯;刚树了个新科进士,又是个行为放荡的风流鬼,这不是让朕丢人现眼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你走吧。回去好生办差,记着,要勤写奏折。哦,上次翠儿给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脚,你主子娘娘说,得空叫翠儿再做两双来。另外,她糟的那个酒枣也好吃,太后很喜欢,说吃了能克化得动。你告诉翠儿,多糟些,下次你再来京时,带两坛子来。”
听皇上说起了这些家常话,李卫又想起了当年,竟不由得流下泪来,雍正诧异地问:“李卫,你这是怎么了?”
李卫忙擦擦眼泪回道:“主子别怪,奴才想起从前跟着主子的那些事了。奴才明天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主子……奴才……这是舍不得和主子分手啊。主子如今身边人是不少,可有几人是主子使唤惯了的呢?要是坎儿不死就好了。”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扑扑地直往下掉。
雍正可不想说这件事:“是啊,是啊,坎儿也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就是命不好。他要是能活到现在,比你当的官还要大呢,朕现在想起他来,也是挺难过的。你跪安吧。”
李卫早就在心里嘀咕,坎儿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他想问问皇上,可听皇上这么一说,也不敢再问了,便跪下来叩头告辞。高无庸果然没骗他,地下的那块金砖是空的,头一碰,还没有怎么用力呢,就“咚咚咚”地响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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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35
二十七回 空灵僧妖言托佛法 探花郎妙语邀君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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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平民百姓的眼睛里,当皇帝可是件痛快事。他至高无上,尊崇无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上哪找乐子,也立刻会有人来巴结奉承。可是,要真地当上了皇帝,大概你就不会这样看了,因为皇上并不真正自由。你就说雍正皇上吧,他不是性情刻薄狠毒吗,他不是喜欢说一不二吗,可是,有些事他还真的是不能自作主张。就如今天两位大和尚进宫来给太后祈福的事,雍正就没法做主。
这两位法师中,一位是雍正皇帝的替身和尚,名叫文觉。对于他,听众和读者早就十分熟悉了。另一位却是从五华山上专门请来的空灵大法师,据说是位密宗传人,佛学精湛,法力无边。湖广道的那个胡期恒就亲自见过也试过的,能耐大得出奇。他能把活人咒死,也能把死人救活。请到京城以后,允禩等几位王爷也曾经把他接到家里,当面测试,果然十分了得。于是就向皇上提出建议,让他进宫来给太后治病延年。
雍正自己是虔信佛教的,还自号为“圆明居士”。不过,他却不能出家,而是由一个“替身和尚”代他在佛前供奉,这位替身和尚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文觉大师。文觉要不是有这身份,恐怕他也得和性音一样,早早地就超生天国了。但皇上信佛、讲佛经,和皇上请和尚进宫,让他们在庄严、神圣的庙堂之上消灾祈福,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件事如果处置不好,不但眼下就会有许多闲言碎语,传到后世,还要让史家记上一笔:“雍正皇帝信佛”。史书上因为信佛、信道,不是整天烧香磕头,就是迷恋烧丹炼汞,因而丢了江山的,比比皆是。所以,别看雍正确实是虔信佛教,但他可不想落下这名声,更不想让人这样看他。
对于请来的这位空灵大师,皇上也是在两难之中。大后凤体欠安,请和尚为老人家消灾祈福,理所当然,不这样做就是不孝;但请谁?却又让雍正煞费苦心。原来说要请青海喇嘛,可这不是要打仗吗,谁敢说请来的喇嘛是神还是鬼呢?胡期恒就是看透了皇上的心思,这才另外请了这位空灵法师。可这位大法师皇上从来没见过,是不是真有法力,还在两可。单说胡期恒此人,雍正就信不过。他是年羹尧的人,而年羹尧如今又和皇上有点离心离德,何况老八允禩也极力推荐他,就更增加了皇上的疑心。所以后宫小佛堂那边的法事,已经做了三天了,皇上还从来不到这里来,只是传旨让朝廷里有学问的人都来听讲质疑。怎么质疑?不就是与和尚商榷佛经,辩论是非嘛。今天,雍正皇上去探望母后的病情,发现老人家精神很好,说话清晰,进膳也多。这一高兴就想悄悄地去小佛堂瞧瞧,看这空灵大法师究竟是位活佛呢,还是个江湖骗子。
来到小佛堂外边,就见上书房大臣马齐一个人站在那里。马齐见皇上来了,急忙上前见礼。皇上问:“哎,你怎么不进去,却在外边站着?”
马齐叩头回答说:“求万岁鉴谅,臣想回上书房去,今天的折子还没看完呢。再说,臣是孔子门生,不想看他们秃驴斗法。”
雍正见马齐气得脸都涨红了,他自己倒扑哧一下笑了:“咳,瞧你竟气成了这样,这是何苦呢。张廷王、孙嘉淦,还有今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不是都在里边吗?权当是场游戏,姑妄观之也无妨嘛。”
“不。”马齐倔强地说,“万岁,臣知道这是为太后祈福,臣也不想阻拦此事。但臣确实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请皇上体谅。不过,皇上要是一定不让臣走,臣也只好遵旨在这里看把戏了。”
雍正被马齐顶得一愣一愣的,要照他平日的性子,早就发火了。可是他却哈哈一笑:“好,说得好。牛不喝水还不能强按头呢,怎么能勉强你一定在这里受罪?你走吧。”马齐行了礼转身走了,雍正却想:唉,当皇帝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由着性子来的。
小佛堂里里外外拥挤着三十多位官员,看样子讲经已完。信佛的官员们满脸庄重,不信佛的人却交头接耳地在议论。雍正皇上不动声色地挤进人群,悄悄地听着。突然,一个人走上前来哈哈大笑着说:“哎呀呀,我还以为大和尚们有什么真才实学呢,在这里站着听了大半天,却原来也不过如此。照你们的这讲法,学生我二十年前就可以当你们的师傅了。”
他连说带笑,说得又是这样连嘲带讽,就是坐在上首的张廷玉也是一愣。张廷玉本来是不想来的,可这是皇上交代自己的一项差事啊。他不光要来,还得有模有样地坐在那里听。现在听刘墨林这一搅和,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等着瞧热闹吧。张廷玉没看见皇上来了,雍正却听见了这个抢先说话人的高论。他抬头一看,正是刚才李卫向自己说的那个放荡不检的刘墨林。皇上心里先就有些烦燥,好嘛,哪就显着你了!
他还在想着,坐在上边的空灵大师说话了:“啊,这位居士的姓名老袖不知,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你头顶上文曲星高照,必定是今科探花无疑。不知老袖说得可对?也不知居士有何见教?”
刘墨林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个探花乃是当今圣上钦点,御花园里簪过花,琼林宴上吃过酒,长安街夸官时观者如潮,大和尚说你能认出我来,又何足为奇?刚才听你讲经,上不见天花乱坠,下不见顽石低头,怎么就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三乘真昧?学生只不过是有点不明白,才出来问问的,‘见教’二字却是不敢当。”
空灵听了这话,想了老大半天才说:“难怪呀,居士是富贵中人,不是我佛门清净门徒,这三乘真昧与你无缘!”
“学生我读书万卷,游学四方,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不览之,天球河图金人玉佛无不详之,和尚怎见得我与三乘真昧无缘?”
众人一看刘墨林这架势,竟是要与和尚较真,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要看看谁胜谁负。因为雍正皇上先前放出话来,让大家听讲质疑。在座的大都是孔门弟子,是不信佛的,但是皇上叫来,又不敢不来。现在见刘墨林与和尚争执起来,哪还肯走啊。不过,也有人兴灾乐祸,在客店里与刘墨林争夺苏舜卿的徐骏,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巴不得刘墨林丢了丑,甚至被老和尚咒死才好呢。这时候最为难、最尴尬的大概就数张廷玉了。他是标标准准的孔子信徒,他压根就不信什么神佛,但他又必须代表皇上来支应这里的差使。刘墨林横里杀出,要考较两位大和尚,他真想叫刘墨林这个年轻人出来闹他一通,让和尚丢丢脸;可是,又害怕刘墨林不知轻重,万一把事情闹得太大,雍正皇上生了气,自己可就没法交差了。就在这时,他眼睛一瞟,瞧见皇上正在下边躲着看呢。皇上站着,大臣却稳坐不动是失礼的。便假装想要疏散一下,连忙离座起身,绕到了外圈。
这时,刘墨林与和尚已经真的较上劲了。空灵和尚见这个年轻人来得不善,便转过脸去想向文觉求救,可是文觉和尚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入定了。空灵没法,只好拣着刘墨林不好回答的问:“探花居上,你既然声称精通佛理,请问:‘欲参佛理,先断六根’,当作何讲?”
“六根”,是佛家用语,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空灵的意思是,你身在富贵之中,连六根都没有断,哪还有资格来谈什么禅理。刘墨林却不正面回答,而是用玩世不恭的口气说:“好,问得好。不过,学生这六样东西全都没有了,还能留下一根辫子。和尚已经剃了光头、要是再断了六根却是个什么呢,学生我可不敢说了。”
听到刘墨林竟然这样回答,小佛堂里的人越想越觉得可笑。刘墨林哪知文觉和尚是皇上的替身啊,他这一骂,把文觉也骂在里面了。平日里,上至宰相,下至百官,谁见了文觉大师不是礼敬有加啊。不料今日却被这个后生小子嘲弄,文觉就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见空灵和尚张口结舌,很是狼狈,心想,他是咱们请来说法的,哪能让他下不了台呢?便上来说道:“大师,你先休息一下,我来请教一下这位探花郎!”
刘墨林斗败了空灵更是得意,他对着众人团团一揖说:“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孙行者,诸天神仙还有七十二洞魔王,小子刘墨林敬请各位大驾光临帮忙,并虔诚敬请大和尚下场来玩上一玩。”
见他竟然这样放肆,文觉大师却对他不理不睬,也不和他正面交锋,而是带着庄严法相,合掌问道:“居士既然知道,欲参三乘,先去六根之理,请问:如何才是无眼之法?”
刘墨林信口拈来,以诗作答:“帘密厌看花并蒂,楼高怕见燕双栖!”一语既出,佛堂里响起一片喝采之声。
文觉紧接着又向,“如何才是无耳之法?”
“休教羌笛惊杨柳,未许吹萧惹凤凰!”
“如何才是无鼻法?”
“兰草不占王者气,萱花不辨女儿香。”
“何谓无舌法?”
“幸我不曾犁地狱,干卿甚事吐青莲?”
“无身法呢?”
“惯将不洁调西子,漫把横陈学小怜!”
文觉见这书生如此才华,有点架不住劲了,可是,他还没问完呢,只好照旧问了下去:“那么——请问:如何才是无意之法?”
刘墨林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
这真可谓语惊四座!在文觉和尚快似连珠炮一样的追问下,刘墨林左顾右盼,挥洒自如,诗句连篇,应答如流,把佛家所谓六根断法,表达得尽得其妙。那神情又绝无呆滞,更无牵强,真个是风流倜傥,光采照人!雍正刚来时还在恨着刘墨林“坏了朕的名声”呢,如今竟生出了怜才之意。心想,熙朝有位善解君意的高士奇,若把刘墨林和他相比,只恐有过之而无不及!
雍正皇上正在想呢,却听刘墨林一笑说道:“大和尚,请不要尴尬,方才学生不是说过了吗?玩玩而已,何必当真呢。再说,我自忖是个聪明人,也从来不和笨蛋一样见识,更不愿与和尚斗法。胜又如何,败又如何,徒让天下庸人们看笑话。”
听着刘墨林这以胜者自居,又说出这样毫不掩饰的大话来,空灵和尚忍无可忍了:“居士好狂放,你怎见得居士聪明而和尚就是笨蛋呢?”
刘墨林畅怀大笑:“哈哈哈哈……,大和尚,你自诩为佛门弟子,请问,你读过《传灯录》吗?你可知道这部佛家经典里有这样一段话吗:昔日,五祖宏忍以袈裟度世,五百弟子中,必择一钝汉流传佛法,所以金莲法界才不容聪明人插足。何谓‘钝汉’?笨蛋是也!哈哈哈哈……”
空灵勃然大怒,脸上忽青,忽蓝,忽黄,忽红,口中念念有辞,却是六字真言。一见这情景,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尹继善当先抢出,大喝一声:“妖僧,休得胡来!”
张廷玉眼看要出事,急忙跑到雍正皇帝面前跪下:“皇上,空灵和尚竟敢在天阙之下,妄行妖术,奴才请旨,当发往顺天府重重治罪!”
雍正上前一步说:“妖僧竟敢如此放肆,你眼里还有朕,还有国法吗?刘墨林若有一点损伤,朕支起油锅来炸了你!”
在场众人一听皇上发了话,才知他已来到面前,“刷”地打下马蹄袖,跪倒在皇上身边。文觉也来到空灵面前说:“阿弥陀佛,牢记佛门三戒贪嗔痴,师兄,你想入轮回吗?”
空灵和尚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这次进京是奉了八爷的令旨的。八爷叫他进宫来给太后祈禳,为的不就是要夺江山吗?雍正皇帝进来时他就看见了,他原想着,可以在宫里露一手让皇上瞧瞧,给自己奠定立脚之地。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这个刘墨林竟然如此难缠,说出话来冷嘲热讽,又句句调侃辱骂。恨就恨在自己佛理学得不多,偏偏又驳他不倒,这才装作要念真经咒他。其实,连他自己也知道,光凭念经是咒不死这个书生的。他更清楚八爷叫他进来的目的,自己如果一味地装神弄鬼,只能坏了八爷的大事。可,他也得找个台阶才能下来呀!正好,文觉说出“佛门三戒”来,让他可以收回面子了。他高叫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原来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不尊佛法,不敬佛祖的狂妄之人。既然皇上出面为他说情,文觉师兄又以佛门戒律来压贫僧,贫僧也只好暂且恕他这一遭了。佛法无边,足儆世人啊。阿弥陀佛!”
刘墨林早就在注意地瞧着这位大和尚了,今天自己把他得罪的这么苦,他能不想法报复吗?可是,皇上一答话,刘墨林不敢张狂了。和尚他不怕,但他却不敢在皇上面前无礼。自己再多说,就不仅仅是对和尚不敬的事了。现在听这位空灵和尚还在蝶蝶不休的说着,他可忍不住又说话了:“你们,你们在说些什么?”
众人先是一惊,哎,刘墨林这不好好的嘛。尹继善走上前来问:“刘兄,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我这不是很好吗?”
“不。刚才你中了那和尚的妖法,昏迷过去了!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空灵和尚也在纳闷:哎?我的法术有这么大的道行吗?可是,刘墨林笑了笑开言了:“你们说我曾经昏过去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今儿个早上,我没吃饭就赶来宫里应差,和这两位大和尚一番较量,又太费脑筋,所以凑着你们都在说话的空子,迷胡了那么一小会儿。模模糊糊之中,只听那空灵和尚说什么‘俺把你哄,俺把你哄……’。我心里说,得了吧,你能哄得了我吗?我把你卖了你还不知道上哪儿要钱呢!”
一句话说得上上下下一片哄堂大笑,文觉笑得弯腰捧腹,张廷玉笑得连咳带呛。空灵大法师虽然也觉得好笑,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刘墨林,在心里不断地打着主意:这小子太猖狂了,怎么对付他才好呢?
雍正皇帝也想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场,可是,又怕失掉了皇家的尊严。不过见刘墨林这么能给皇上挣脸,却是十分高兴:“好,好!这才不愧是真名士!刘墨林,从即日起,你就到军机处去当差,帮朕传送奏章,起草诏告文书吧。”
“扎!臣刘墨林谢皇上恩典,定要干好差使,不负皇上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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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38
二十八回 庆端阳皇上赐墨宝 议进军雍正疑帅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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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皇上口传圣谕,让刘墨林到军机处去当差,这位新科探花郎可就交上好运了。
雍正皇上喜欢这个开朗聪明、多才多智的年轻人。刘墨林书读得多,见识也广,加上生性滑稽,应变能力又强,所以皇上不管说到哪里,问的什么,他都能随即应答,也总能讨得皇帝的欢心。没过多少天呢,他就成了雍正皇上身边须臾不可缺少的人了。皇上尽管一天到晚总是有事,看折子,见大臣,忙得不可开交,可也有闲下来的时候。这时,刘墨林就更显出了自己的重要。比如说,当皇上要和方苞、马齐,隆科多他们下下棋、谈谈诗、画幅画、钓钓鱼什么的,刘墨林就总在陪侍之列。皇上要是出去游玩,就更少不了他。这些天来,京都名胜,诸如畅春园、飞放泊、南海子、万寿山,许多别的臣子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刘墨林全都陪着皇上玩遍了。
雍正皇上的勤政是出了名的。刘墨林在皇上身边要干的事多着哪!他在军机处办的是文书事宜,起草一些文告诏谕,转送下边递上来的奏章什么的。最近,年羹尧把西征行辕从甘州移防西宁,军务繁杂,每天各部转呈过来的折子,少说也有十几件。这些奏折经过刘墨林之手,转呈给十三爷允祥和十四爷允禵合议好了,夹上折片,再交还给他。刘墨林或者咨询张廷玉,或者送到养心殿去进呈皇上御览。偏偏雍正皇帝又是位事无巨细,每折必读、无事不问的人,刘墨林便要像走马灯似的奔波周旋于皇帝、宰相、王爷、大臣之间。六部官员的眼皮子最尖,谁还看不出,这刘墨林就是位突然跃出、闪耀着璀灿光华的新星啊(不过那年月不叫新星,是叫新贵的)。不管是谁,只要想安安稳稳地当官,就得赶来巴结他,好预先给自己留条后路。说这叫趋炎附势也好,说这是趋之若骛也罢,反正不管他是承值或者下值回家,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很小的官员,众星捧月似的追着刘墨林。请安的、回事的,造访的、致谢的……什么样的全有,什么名堂也全能想得出来。刘墨林可真是觉得忙累,可他忙得惬意,累得顺心。
其实真正让刘墨林日思夜念的,却只有那位京都名妓苏舜卿,刘墨林敬重她的人品,爱慕她的容貌,更钦佩她过人的才华和出污泥而不染的自尊自爱。但她隶属“贱籍”,把她买来做妾可以,娶回家当正室,就会引出各种各样的议论。一个不小心,让徐骏他们抓住把柄,他这个官就当不成了。刘墨林是个能办事也会办事的人,他早就想好了,一定要为苏舜卿脱籍赎身,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地和她永结同心。
端午节就要到了,五月在民间又叫“毒月”,百事禁忌。无论是宫中还是民间,节前全都忙得很。被褥帐幔要拆洗换新,蒲草艾蒿要采集编辫,还要做香荷包、缝长寿线,买避瘟丹,浸雄黄酒,贴天师符,挂钟旭像……可刘墨林却没有这份闲心。今天他顶着启明星上朝要办一件急要事。昨天,年羹尧来了军报,索要五万套夹衣,为西征将士换装。可是,军报到得晚,户部已经没人,所以他只好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赶来,免得误了时辰挨皇上的训。刘墨林办事利索,不大一会就完了。他正想起身,太监高无庸过来传旨说:“刘大人,皇上叫你进去呢。”
刘墨林一愣,心想时候还早哪,皇上不会起得这样早吧?便问:“是单叫我一人吗?”
“不,还有十三爷和十四爷。别的不是奴才去叫的,所以奴才不知道。皇上今儿个要赐筵百官,还要在广生楼张贴字画。吩咐下来说,要看谁的最好,就给谁颁赏呢。”
刘墨林跟着高无庸来到养心殿,瞧见张廷玉早就等在这里了。他连忙上前去请安:“张中堂,您来得好早啊!皇上起身了吗?”
“皇上起来半个多时辰了。你忘了,今天是端阳节,皇上一大早就带着三位阿哥到各处去拈香礼拜了。其余的皇亲们要等一会才来,都在广生楼上候驾。”
“嘿嘿嘿嘿,张中堂,我是刚才奉了旨意进来的,可不知皇上召见有什么事。您能给我透点风吗?”刘墨林在套着近乎。
张廷玉矜持地一笑说道:“万岁日前写了几个条幅,想让你帮他挑挑,当然是选出最好的了。今天还有不少人要来送条幅的,包括万岁爷的在内,一律不准写名字。这几百幅字,全都要张贴在广生楼上,要大家比比看看,选出最好的来。去广生楼贴字的差事,要交给你办。我可先得交代你一句,你要想方设法办得出色一些,千万不能扫了万岁爷的兴。”
刘墨林一听这话,不由得愣住了。雍正皇上字写的好那是没说的,可几百幅字一概不属名,张贴出去让大家随便议论,谁能保准万岁爷写的就一定能被选上,而且还能高中榜首呢?万一他写的字落榜了,或者虽然选上,却只得个第二、第三,那么得了头名的能坐得住吗?恐怕他宁愿落榜,也不敢高居皇帝之上。想着,想着,他忽然有了主意:“中堂,我想这件事要办好,得有两条:其一,是要大家心里清楚哪是皇上的,哪是别人的;其二,是要把这事做得不显山、不露水,没有一点痕迹,连皇上自己也觉得确实是他的字写得最好。第一条最难办,皇上的字,六部九卿的人大都见过,他们仔细辨认一下,还是能区分出来的。怕就怕那些入仕不久,或者没有见过皇上的字、而且又爱多嘴多舌的人。别说他们不选皇上的字了,就是在字前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来那么几句酸话,这事可就办砸了。”
“依你该怎么办才好呢?总不能给皇上写的条幅上标上记号吧,那样不就大显眼了吗?”
“不不不,哪能这样做呢?最好是提前先把主子写的句子递出去,让下边都知道应该选哪幅就好了。这事要快,让太监去传更好。”
张廷玉想了想,也只有这样才不会露出马脚,而且还可把雍正的字挂在并不显眼的地方:“好,就这么办,叫高无庸去吧——要是能众口一辞都选万岁爷的就更好了。”
“不,众口一辞倒有痕迹可寻,皇上自己也会觉得心里不踏实。叫高无庸不要全说,只稍稍透出点风声去就行。大家心里明白,这里头有万岁亲自写的字,谁敢胡说八道啊。就是万一有个别倒霉蛋说些个夹七夹八的话,不但无碍大局,还显得更真实哪!”
张廷玉笑了:“好,刘墨林,不怪皇上喜欢你,你还真有怪才!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动手先选一遍。”
太监高无庸被叫了过来,三人一齐看时,只见一条长长的大案上,排着十几幅宣纸写就的字,都是唐诗选句选词。刘墨林看了说:“主子这字,可以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不过,写得笔锋大刚,恐怕有些喜欢柔媚的文人们看了,未必会欣赏。要叫我看,哪一幅都是最好的。”
三人选来选去,从中选出了四幅,用小字抄了,交给高无庸,让他赶快送了出去。刘墨林笑着对高无庸说:“跑快点,慎密点!告诉你,说不定还会有人想出高价来买你这个小条子哪!”
高无庸刚走,便见雍正皇帝在一群太监和侍卫簇拥下走了过来。雍正今天的气色很好,心情也很好。他看了一眼张廷玉和刘墨林笑着说:“探花郎,看过朕写的字了?你是行家嘛,据你看哪一幅能中你的意呀?”
刘墨林连忙赔笑答道:“哟,主子说笑话了,臣那两下子,怎敢在主子面前卖弄啊!主子什么时候有了兴致,写幅字赏给臣,就是臣天大的造化了。皇上交代的这差事不好办哪!臣和张中堂在这里选来选去的,都挑花眼了,才选出这四幅来。请皇上过目,看臣等选的是不是合适,然后再拿到广生楼上去张挂。”
雍正皇帝走近前来,仔细地看了看,挑出了“大漠孤烟直”和“桃花渊水”两幅说:“不要太多了,还有那么多臣子都送来字了,朕一人岂能包揽——哎,刚才刘墨林说要朕赏字,朕也不需再写了,这案上放着的,你就挑一幅好了。廷玉,你想要什么字,朕凑着今天现成的笔墨纸砚,就为你写来。”
张廷玉连忙跪下叩头:“臣谢主子恩。其实,臣早就想要主子的墨宝了,只是不敢开口,臣最近装修了府门,想求主子赐幅楹联以光门媚!”
雍正皇帝说:“朕自幼就爱写字。可是,你们瞧,平日里哪有闲情逸趣来舞文弄墨?现在,几件大事都有了眉目,朕心里才松泛些。既然你想要幅门楣,朕就给你写一幅。”
说着提笔儒墨,略一思忖,便在宣纸上用正楷写了出来:
皇恩春浩荡
文治日光华
写完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取出图章印玺来盖好,填了年月日,这才递给张廷玉:“你看这样写成吗?”
张廷玉叩头谢恩,激动地说:“……万岁如此抬举,臣何以敢当这十个字?就是把臣磨成粉也难以报答皇上这天高地厚的恩遇……”一边说着,热泪早已夺眶而出。
刘墨林选好了一幅,雍正看了看,取出一方“圆明居士”的小玺来盖上。雍正看看刘墨林说:“朕是信佛的。这‘圆明’二字,就有佛家的意思。可是,你却死活不肯皈依我佛。朕这幅字,好像是和尚送给秀才的,就赐给你罢。”雍正回头又对邢年说,“刚才选出的这两幅,你拿到广生楼上张挂起来。记住,不许挂在正中间,听见了?”
见邢年恭恭敬敬地捧着条幅走了出去,刘墨林本来也想跟过去,却被雍正叫住了:“你先别走,且等一下和廷玉一块去,朕还有话说。”
张廷玉他们听雍正说得严肃,都不由得收敛了笑容。雍正一边恩忖一边说:“年羹尧出兵快半年了,只见他今天要物,明天要钱,可是,就听不到开战的消息,朕心里有点不踏实。廷玉,你看要不要派个人去监军呢?”
张廷玉一声不响地想了好久才说:“万岁的心情臣能够明白,想早点打好这一仗。但用兵的事与政务有所不同,稍有急躁,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年羹尧在先帝健在的时候就已经是将军了,他的长处是稳健、持重。本朝名将的战法,各有不同。巴海善于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赵良栋善穿插,能奔袭;图海善对垒,能攻坚;飞扬古善战阵,能苦战;周培公则机变多智、深谋远虑,是位全才。只可惜,这些名将都已纷纷下世作古了。臣看年羹尧的作派,节制部署、进退尺度,都很谨慎,似乎是步了图海的后尘。他心中何尝不是志在必胜,又何尝不想毕其功于一役?以臣的推算,他三月进驻平凉,四月推向西宁,已经不算缓慢了。臣想,可否由军机处再发一个六百里加急文书,让年羹尧和岳钟麒共同拆看,合议回奏,问他们何时能够进兵?用这方法催促一下就可以了。”
雍正没有急于说话,似乎是在认真地考虑张廷玉的建议。过了好久,他才突然问刘墨林:“你是怎么看的?”
刘墨林是第一次参与这么重大的军国要事,心里有点紧张。他想了一下说:“万岁,臣以为张廷玉说的办法可行。康熙五十六年兵败,六万山东子弟无一生还,前车之鉴令人生畏,朝廷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所以年羹尧才持重进军,为的是不战则已,战则必胜。臣以为他这样做,正是从大局着眼。至于派监军督战之事,臣切切以为不可。前明土木堡之变,松山之败,一直到李自成攻进北京,全都是因为朝廷不信任将军,经常派大员监军;而将军又不满意朝廷,遇到危难而不肯出力。一军两帅,事事异心,最是兵家的大忌。所以圣祖爷时,攻台湾就专用施琅,李光地虽有督军之名,其实他只管后方供应的事。所以臣以为,皇上只需催问何时进军,何时接战,另外保障后方供应即可,而绝不能提调军务,那样做是要坏事的。”
雍正似乎是被他们两人说动了:“好,依你们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决心不派监军了。廷玉,你从二等侍卫里选十个人,要年轻有为,可望成材的,选好后拟出个名单来交朕,朕要派他们到年羹尧军前去效力。”
张廷玉一惊:原来雍正皇帝还是对年羹尧不放心啊!他忙赔笑说:“皇上,岳钟麒的资历不在年某之下,有他在年羹尧身边,朝廷对年某还是能够节制的……”
“哎,你想到哪里了?朕怎能对年羹尧不放心?要不放心他,朕又怎么会把二十万兵士交到他手里?你好好想想,当年圣祖皇帝要是早一点选派些亲贵少年,让他们到飞扬古军中去学习军事,何至于有今天,何至于连个可靠的将帅之才都找不到?”
话说到这个地步,张廷玉无话可答了。但他心里明白,皇上如果不是对年羹尧不放心,就不会采取这样的办法,年羹尧那里难道就没有可用之人,还用得着千里迢迢地派人去‘学习军事’吗?
刘墨林到底年轻,分不出这里边的轻重来,他连声称赞:“好好好,主上深谋远虑,居安思危,臣心服之至!”
雍正歪着头瞧了刘墨林一眼,突然说:“刘墨林,你这个人才华横溢,很让朕喜欢。朕却听说你正和一个青楼JN打得火热,是真的吗?”
刘墨林一听皇上这样问,他的头“轰”地一下就炸了。他连忙跪下叩头说:“皇上问的事,确实是臣所为,但臣所遵循的是‘情之所钟,不分贵贱’之理。苏舜卿即虽属贱籍,但她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不可与寻常烟花女子等量齐观。臣早就与她结为风尘知己,如今臣做了官,怎能做出贵而弃贱的不义之事呢?乞圣上明鉴。皇上既然问到这里,臣索性恳求主上为苏舜卿脱去贱籍,成全了臣和苏舜卿的这段姻缘,臣将永感皇上的深恩圣德。”
这刘墨林确实是聪明过人,他选的时机,说出的话语又恰到好处。雍正不说话了,他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一时间,殿里静得听不到一点响动,刘墨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早就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了,他清楚地知道,要想了却他和苏舜卿的心愿,没有皇上亲自发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更清楚,让皇上为他说话,尤其是让皇上准许苏舜卿脱离贱籍,与他结成夫妇,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能不能实现,要靠机遇,靠运气。他跪在地上,小心地偷眼瞟了皇上一眼,见皇上的眼睛里似乎是十分痛苦,似乎是汪着泪水;又似乎是在想着一件遥远的往事。刘墨林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皇上,他,他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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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39
二十九回 赦贱籍皆因殉情女 褒钟馗只为社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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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墨林与苏舜卿虽相爱却不能成亲,他只有求雍正皇上给苏舜卿脱去贱籍。他并不怕皇上怪罪,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它途。哪知皇上听了却一声不响地陷入了沉思,刘墨林惊呆了。他悄悄地瞧瞧皇上的脸色,更是让人琢磨不透,皇上他,他这是怎么了?
刘墨林哪里知道,就因为他刚才一句“脱去贱籍”的话,触动了皇上久藏在心底的一段隐秘,一番隐痛。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可雍正皇上却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怎么也摆不脱它的纠缠……
这件事发生在康熙四十三年。老皇上康熙为了让皇子们学习政务,派四皇子胤祯出京考察,胤祯去的是桐城至淮安一带。这里是黄淮交界之地,涛涛黄水,像一条不服管教的长龙,年年滚动,也年年决口,历代皇帝对它都几乎是束手无策。康熙派四皇子到这里,要他实地考察一下黄淮交汇地带的水情、民情、吏治、风俗,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恰恰那一年黄淮决口,大水肆虐,淹没了良田村庄,成千上万的灾民流离失所,挣扎在死亡线上。因此,四爷的这趟差使就更显得重要了。
皇子出京办差,视察黄淮,而且这位四爷还带来了皇上的旨意,带来了朝廷的赈济。地方官吏们可就盯上了四爷,或者说是盯上了四爷手里掌握的那些银子了。于是,当地的官员们纷纷前来,哭穷叫苦的,请安问候的,奉承巴结的,馈赠土产的……什么样的手段都拿出来了。目的只有一个,想多要点钱呗!
这一天四爷来到了淮安县城,这里早已被大水围困。只见滔滔洪水,滚滚而来,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也看不见哪是出路。四爷当机立断,一面命县令紧急动员百姓护城,一面组织老人孩子们登上高处暂避。县令说,四爷,这城是万难保全了,我这里备下了一只船,不如请您立刻上船,咱们一起逃命去吧。胤祯火了,说你身为一县父母官,危难之时怎么能只想自己的身家性命?要逃得和百姓一块逃,丢下百姓不管,我请出王命旗来斩了你!说完他就带着家人高福,到城上察看水情去了。四爷登上城头时,天已是正午时分,只见云层厚重,黑得如同锅底一样的天上,吊着墨线似的龙尾,忽明忽暗,奔跑摇摆。紫色的,金色的火球,一上一下地炸开。雷声一阵紧似一阵,把好端端的城楼震得直打颤。黄水已经漫卷了大堤,五尺多高的浪头轰鸣着,叫嚣着,排山倒海般地向城头奔来。城里的百姓全都慌乱地四散奔跑着,他们只顾逃命,哪还顾得了救城?跟着四爷来的奴才高福,见事情不妙,拉起胤祯就跑,一边大声说着:“主子,不好了,大水就要漫城了,赶快回去上船!”
他们刚从城上下来,就听“轰隆”一声,城墙被滚滚而至的黄水冲决了一条大口子。一时间,这里就变成了天地难分的一片汪洋。水势汹涌,浊浪滔天,房倒屋塌的轰鸣,哭爹叫娘的喊声,组成了一片惊心动魄的惨景。他们跌跌撞撞地赶回县衙,想找那位县令商量办法,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那位在四爷面前曾经信誓旦旦,说要与县城百姓和皇子共存亡的县令,在四爷刚一转脸的瞬间,就丢下全城百姓和这位王子不顾,急急忙忙地向船上装载自己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一见黄水破城,他就登上大船,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弃城而逃了!
多亏高福急中生智,找来了一口大水缸,把四皇子抱进缸内,他自己却扒着缸沿,顺流而下,卷进了无情的洪水……胤祯坐在缸里,开始时,头脑还算清醒。眼见得几万百姓被卷进波涛,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想着一旦逃脱苦难,非要把这个黑心的县令凌迟处死不可。可是,漂着漂着,他就在又冷又饿又惊又气之中失去了知觉……
当他第一次醒来时,好像是睡在一个铺着干草的小床上,旁边似乎有个细弱的声音在说话:“好了,好了,这人终于醒过来了……快,取姜汤来!”
胤祯被人扶起身来,灌了几口姜汤,便又进入了昏迷状态。也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已是夜晚。房子里点着一盏油灯,一个老汉蹲在桌边不声不响地抽烟,一位妙龄女子,布衣粗衫,身材苗条,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在喂他。高福在外边听到四爷醒来,三步并作两步抢了进来,趴在地上向那位老者叩头:“多谢您了,老伯,不是遇上您,我们王……我们爷就没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捣蒜样地磕着头,却不敢说出四爷的真实身份。胤祯强自挣扎着坐了起来说:“者伯,我叫王孙龙,是北京人。多谢您的搭救,请问老人家贵姓?”
“咳,我们这个家,还怎么敢称这个‘贵’字呀?我们姓黑,是乐户家籍。唉,祖上造罪儿孙赎,积德也是为自己。救了你的是老汉的大女儿小福,这里的是我的二女儿小禄。小福借米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说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出去了。
爹爹一走,小禄拿出一个窝头来递给胤祯:“公子,你将就着吃点吧。这里四周全是水,既没菜,也没盐,姐姐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米能是哪么好借的?我爹刚才说的话,您听听也就是了,不必往心里去。常言说,救人一命,还胜造七级浮屠呢,哪至于就把他吓成这个样子了?”
胤祯看看小禄,昏暗的油灯下看不太清。只见她容貌虽然说不上绝色,却也透着甜净俏丽,尤其是说话爽朗,口齿伶俐,没有小户人家女孩子的羞怯。便问她:“你们救了我,是件积德的事,我自然是感激不尽,这又有什么好怕的?”
小禄回身进去端出了一碗野菜汤来,一边招呼这主仆二人吃着,一边说:“唉,这都是前世造下的孽呀!我们这个家,祖上曾是前明世家,永乐靖难之前,祖上还在朝做官。可是,永乐皇帝灭了建文帝后,说我们是建文皇帝的死党,不管你原来姓的什么,全都改姓了‘黑’,而且全都划成了‘贱民’,入了‘贱籍’。从那时到现在,三百多年了,全族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得从事贱业,当戏子,当吹鼓手,当媒婆、稳婆……,而不准种地务工做买卖。这三百年里,族里一共出了九十四个节妇和两个烈女。光是去年就死了两个,一个是还没成婚丈夫就先死了,这个女孩也投水自尽;另一个是父母双亡,自己又受人拐骗,却宁死不从上吊投环而死。前任的太守听说了这件事,说难得有这样的贱籍,立志从善而不甘堕落;只可惜这节妇孝女还不够一百。那太守说,只要是凑足了这个数,他就要上表请求皇上为全族脱籍。所以族里订下了规矩,全族的人都不准在这上头出事……咳,我说这些干什么?”她突然脸一红,不再往下说了。胤祯说:“这不是你自己要说的嘛!”小禄看了胤祯一眼,就飞跑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瓢米,还抓着一把盐,看也不看躺在床上的胤祯,就竟自坐下吃她的窝头。胤祯笑着说:“姑娘,你别生气,我刚才是和你说笑的。”
那姑娘看了胤祯一眼,却仍是一声不语。就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小禄,手里拿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萝卜,一边利索地切着,一边笑着说:“算你们有福,姐姐还真的借到了米。她呀,别看一天到晚不爱说话,可是人缘好着哪!”到了这时胤祯才知道,原来面前的竟是生得一模一样的两位孪生姐妹!
黄水一直不退,胤祯也只得与这家人相依为命。小福的心地善良和沉默寡言,小禄的多情爽朗、爱说爱笑,都给这位落难的皇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别看胤祯平日里心冷似铁,可他却是个有恩有义的人。渐渐地,他对那位叫做小禄的女孩子发生了好感,两人偷偷地相爱了,而且很快地小禄就怀上了身孕。这件事,除了姐姐小福清楚之外,别人并不知道。大水退去以后,胤祯回到朝里,调兵去捉拿那个县令。哪知,那天县令一门老小仓惶逃命,还没有出城呢,大船就撞到城跺上翻了,全家老少无一生还。胤祯又去接小禄,却不料来得晚了一步,小禄已经显了身子,而且被族里发现了。为了维护那个并不成文的族规,为了凑足那一百节烈女子之数,族长狠心地下令,将小禄当众烧死在村头的大树上。胤祯刚来到河对岸,就看见村里燃起了熊熊的火光,也看到了正在烈火中苦苦挣扎、又至死也不肯求饶的小禄。如果不是高福死命地拉着胤祯,而这位四爷又因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过去,他当时就要冲过去了。他没能救出这个为他献身、又为他死去的善良的女孩子,当他终于走近这里时,看到的却是那棵烧焦了的老柿树,和树上那已变成黑色的斑斑血迹,连她的姐姐小福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幕惨景对胤祯来说是永生难以忘却的,而化成灰烬的小禄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后官粉黛三千,他却无一动心,是不是由此而起呢,谁也不知道。就是这件已成往事的回忆,也只是深藏在他自己心中,而不敢把它说出来,甚至不敢想起这件事……
可是,今天刘墨林却在无意之中触到了皇上的隐秘。尤其是当刘墨林说出那位苏舜卿也是“隶属贱籍”时,雍正皇上被深深地打动了。一时间,他心潮起伏,简直无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他明白如今自己已是皇帝,不能再想那早就逝去的往事,小禄也没有可能与他共享富贵了。他狠狠心把心头的不快压了下去,决心为千千万万个小禄申张正义,把明代永乐皇帝和他制造出来的虐政永远打入地狱,让数百年来繁衍成百万之众的“贱民”重见天日!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刘墨林说:“才士风流,算得了什么大事?不过,单单为苏舜卿脱籍,又似乎不近人情。廷玉,你来拟旨:用明诏发布,即日起,为天下所有贱民一律脱籍,耕读渔樵,与庶民相同。”
张廷玉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可不是件小事啊!“耕读渔樵与庶民相同”,这就是说,连王八、戏子、吹鼓手也可以堂而皇之的入仕做官了。那么,全国的文人们将会怎样看待这个诏谕呢?会不会引起他们的反对呢?张廷玉的脑子转得很快,早年他就似似乎乎地听说过,四王爷曾和一个乐户的女子情笃意合,私订了终身。今天雍正这番处置,不过是借刘墨林之请偿还皇上昔日的夙愿罢了。可是,这话,张廷玉可不敢出口,想了想,他试探地说:“主子,如此举措,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贱民得以超脱苦难,恐怕家家都要为主子烧香磕头,立长生牌位了。不过,以臣之见,这类贱民从事贱业已久,不会种地,不能务工,也不懂经商之道,突然让他们改行去干别的,恐怕还不如干他们的老营生更为有利,所以臣以为,皇上之命可行,但最好是不要强求一律,听其自愿也就是了。再者,他们刚脱贱籍,即入庙堂,似乎也有伤风化,不利观赡。可否在脱籍两代之后,才许读书进仕,以表示朝廷尊儒重道的本旨。”
雍正仰着脸思索了好大一会儿,心里虽然不同意,可又觉得张廷玉说的似乎是无可挑剔,才勉强地说:“好吧。你这也是老成谋国之言,就依了你,拟旨后明发也就是了。”
副总管太监邢年进来报告说:“主子,广生楼上的字画都已贴好,筵席也已摆上,各位王爷、贝勒、贝子和大臣们都到齐了,请主子启驾!”
雍正来到西华门前时,三位皇阿哥弘时、弘历和弘昼都在门前跪接。雍正下了銮舆,问他们:“你们的字都挂上了吗?”
弘时上前一步奏道:“回阿玛,兄弟们的都挂上去了。不过听说阿玛只选了两幅,儿子们不敢僭越,又都各减了一幅。我和五弟是两幅,四弟则只挂了一幅。”
雍正看了一眼弘历问:“你为什么只挂一幅呢?”
“回皇阿玛,儿臣的字写得不好,不敢与众位书林宿儒们争短较长,更不敢污了皇阿玛的法眼。但是阿玛既然有命,儿臣也不敢不送,就选了这一幅,儿子只是因为圣命难违,勉力为之罢了。”
弘历这回答很让雍正满意,他高兴地说:“这样也好。今天是朕为朝廷百官们专设的筵席,你们不必入席,就在旁边给众大臣们斟酒,代朕做东。他们给朕办事半年了,应该好好地谢谢他们,你们殷勤一些,也是应当的嘛。”
吩咐完了,雍正就端正身子来到广生楼下,楼前等候的人们,一听静鞭三响,知道皇上驾到,连忙齐声高呼“万岁!”雍正满怀喜悦地走到近前说,“都起来吧,今天是以文会友,君臣大礼不要过于拘束,那样岂不乏味?来来来,大家还是先看看这些字画,评出状元来再入席饮酒吧。”
广生楼是东六宫中最大的一座望楼,因为楼上供着广目天王,所以叫做“广生楼”。楼下是平日祭祀用的,占地很大。楼内装有玻璃大窗,十分明亮。今天送来的字画总共有二百来幅上下,其中一半是歌功颂德的,一半是唐诗宋词。下边的人,早就得到高无庸送来的消息了,都悄悄地写好他们“选中的”字,放在身上,画品里,则大多是花鸟虫鱼,山水龙凤之类。雍正站在一幅“钟馗图”前看了好久,突然说:“这幅画神形兼备,确实不错。只可惜没有题跋,略显美中不足。谁能即席赋诗一首,为此画增色?”
刘墨林今天的差使是主持这场品评书画,虽然他的字写得不错,可是皇上并没有让他也来参与。听皇上这么一说,他有点技痒难耐了。再说,皇上刚刚为苏舜卿解除了贱籍,他也总得报答皇恩啊。看见没人应召,他便跃出班来请旨:“皇上,臣愿为此画题诗!”
雍正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刘墨林趁着兴头,饱蘸浓墨,奋笔疾书一诗:
面目狰狞胆气粗,榴红薄碧座悬图。
仗君扫荡妖魔技,免使人间鬼画符。
一笔狂草如疾风骤雨,写得酣畅淋漓,众人还没来及喝采,雍正急急说道:“再加一首!”
“扎!”
刘墨林几乎是不加思索,提笔就来:
进士头衔亦恼公,怒髯皤腹画难工。
终南捷径谁先到?按剑输君作鬼雄!
“好!”雍正皇帝见他才思如此敏捷,不禁击节赞赏,“不但诗好,字写得也好。你还能再写一首吗?”
刘墨林略一思忖,提笔就写:
何年留影在人间?处处端阳驱疠疫。
呜呼!世上魍魉不胜计,
仗君百十亿万身,却鬼直教褫魂魄!
雍正皇帝简直高兴得心花怒放了,连声夸奖之后,又传旨说,“这幅画可谓一品,字也堪称一绝。可收进三希堂去留传后世!今日各人所选的字,都写了名次交翰林院去秉公评定——开筵!”
众臣工怀着毕恭毕敬的心情,随着皇上走了进去,参加这难得的御赐盛宴。张廷玉边走边想,这幅“钟馗图”,是今科殿试第四名曹文治所画,皇上如此看重它,恐怕不仅仅是刘曹二人诗画双绝,而是皇上现在最需要的是钟馗这个捉鬼的英雄,最需要用他来镇慑妖魔,革除弊政,剪除敢于反抗的厉鬼,平定政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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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42
三十回 赏皇子子弟生异心 奖亲王王府蓄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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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酬谢百官的赐筵开始了。皇上在首席坐定之后说:“朕刚才去太后那里请安,太后老佛爷传下懿旨,说一年中只有正月初一、十五、仲秋和端午这几个重要节日,大家忙了这么多日子了,该让办差的人们松泛一下。李德全,你去外边把胙肉给侍卫们送一些去,他们也够辛苦了。王掞师傅有病,你亲自去御药房为他选些得用的药送去。还有,方老先生回畅春园了,你关照御膳房,照这里的规格,给方先生送一桌席面去。来来来,大家尽情的享用吧!弘时你们兄弟过来,为众大臣们敬酒。”雍正说完,自己先动筷,夹了一口菜吃,众人这才敢举著用餐。
弘时、弘历和弘昼这哥仨,今天是四更起身,先按父皇规定,读了一个时辰的书。然后五更刚到,就进来随着皇上到各处进香,现在已是正午时分,肚子里早就咕咕乱叫了。眼看着这满桌的珍馐佳肴,不但一口也不敢吃,还得围着十几张桌子给大臣们敬酒,连一点不高兴也不敢带出来。弘历和弘昼还没什么,弘时却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就在这时,翰林院的人将今日书画评比的结果呈送上来。凑着皇上一分神的功夫,弘时向两个弟弟使个眼色,三人便来到了外面。楼外,几十名侍卫们吃得正香哪!他们一看,原来侍卫们吃的全是胙肉。胙肉是祭祀专用的,侍卫得了旨意,当然能吃,可是,他们兄弟三人却不行。弘时这个馋哪,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气愤地说:“不就是胙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弘昼,你看,他们能吃,咱也能吃!”说着动手切了一块递给弘昼。弘昼年纪还小,也早就忍不住饿了,但他左右看看,还是不敢吃。弘历却站在一旁冷眼观瞧,既不和哥哥争胙肉,也不出面干涉。弘时哪把四弟放在眼里呀,却早就大吃大嚼起来了。
太监邢年走出来传旨:“宝贝勒,万岁叫你进去哪!”
弘时忙问:“是单叫四弟,还是我们一同进去?”
邢年回道:“万岁单叫四爷,没听见叫二位爷同去。”
“你知道为什么单叫他一人吗?”
“回三爷话,奴才只听见一句,好像万岁要赐四爷胙肉。”
弘时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就变了颜色,把正在吃着的胙肉连刀一起,“咣”地一声,扔进了盘子里,用眼角翻着弘历说:“好啊四弟,我们俩可是净等着沾你的光了!”
弘历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向三哥一躬,便随着邢年走了进去。
广生楼上,字画的评选已经揭晓,雍正的两幅字和那幅钟馗图自然是高中榜首。它们被单另挑出来,用屏风张挂在御座后面,十分显眼。弘历知道,这两幅字来自父皇御笔,所以一进来先就恭恭敬敬地对两幅字行礼,回头又给父皇行了礼,这才规规矩矩地站在雍正身后。
雍正回过身来,带着爱怜的神色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真是越看越高兴。弘历与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弘时因为知道父皇崇尚俭朴,所以常常是穿得皱皱巴巴地故作姿态;弘昼年纪还小,有时就不免显得邋遢。弘历则完全不同,穿一身半旧的团龙褂子,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剃得簇青的头后面,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直垂到腰间,衬着那目黑似漆、面白如玉的脸庞,稳重儒雅又潇洒风流。雍正指着他向大家说:“你们都已知道,山东的总督、巡抚和布政使三位大员一同被革职查抄了。他们是怎么坏事的呢?就是朕的这位四阿哥宝贝勒带着人亲赴灾区,化装成灾民,每天吃舍饭、吞野菜,一连查了几个月,才查出这群墨吏侵吞朝廷赈灾粮款的丑行,也才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从四月以后,山东再没有饿死一个灾民!”
众人一听这话全都把目光转向弘历阿哥,哦,怪不得老长时间见不到他,原来他下去化装私访了!昨天来的邸报上说,山东三大宪同时解组罢官锁拿进京,他们看了还不知这三人是犯了什么罪呢,原来又是贪墨,又是在灾民的身上榨油!啊,皇子阿哥扮做叫化子,吃野菜,吃舍饭,受那么样的苦,来来回回几个月,换了别人能办到吗?
雍正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国家对有功之臣从来是不吝惜封赏的,皇子贵戚也不例外。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众臣工都在这里,朕下旨:弘历着进宝亲王,赏带十二颗东珠!”弘历一听此谕,连忙跪下叩头。可是雍正不等他说话就接着说:“发现山东赈灾粮款被侵吞的还有李卫,他在两江布政使任上,督催亏空,偿补国库也卓有成效,着晋升两江总督实缺;田文镜催交亏空,督运大营军粮有功,着补河南巡抚之职。廷玉,筵席一散,你就拟旨明发天下!”
弘历这时才有了说话机会,他伏地叩头说:“儿臣何德何能,如何能当得起父皇这等重奖?”
雍正笑笑说:“你怎么当不起?你办事能沉得下去,能务实,不虚夸,这就很是难得。来人,赐宝亲王一块胙肉!”
随着雍正皇帝这一声喊,楼内楼外响起一片赞叹之声。李德全奉命出来,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块方方正正的胙肉,用黄缓子盖着端了进去。弘时和弘昼两人都听见了皇上的话,也看见了李德全那恭敬谨慎的样子。弘昼一来是年纪还小,对四哥受到褒奖的事,无所谓喜,当然也无所谓气;弘时却不同了,眼看着四弟在父皇的心目中远远地超过了自己,他心里能好受吗?李德全前脚刚走,他就奔向盘里的胙肉,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还在发着牢骚:“五弟,快来吃呀!没有人赏,咱也不能饿死。吃呀,把这盘子肉全都吃光!”
弘昼却没有他这位哥哥大胆,他虽然饿得厉害,可没得父皇旨意,尽管一直咽着口水,还是不敢吃。在广生楼上与群臣同欢共庆的皇上,并没有忘掉他另外的两个儿子。李德全再次奉命出来,手里端着两个大盘子。盘子里盛着两只又肥又大的烧鹅,也是用黄绫子盖着,他走近前来宣旨说:“奉圣谕:赏给弘时、弘昼二位皇子!”
“扎。谢父皇恩典!”
二人叩头谢恩之后,一人端过一个盘子来。弘昼正在饥火中烧,这只肥鹅送来得正是时候,当然是大快朵颐。可弘时早就在打着饱呃了,还得装着“吃得很香”的样子。因为君有赐,臣不敢辞;父有命,子不敢辞,这是千年古训。别说这是美味了,就是皇上赏了毒酒,也得照样谢恩领赏,一口不剩地全都吃光。
这一餐端午筵席直吃到未末时分才告结束。雍正对所有与筵的人都有赏赐,刘墨林还格外受宠,比别人多得了一方青玉镇纸和一柄湘妃竹扇。他和今科状元王文韶、榜眼尹继善、传胪曹文治等说笑着一起来到天街之上,回头一看,三爷弘时走得有气无力,脸色也很难看,便想上去请安问候。尹继善却深知此中原委,快步上前赶上弘时,趴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就又回来了。王文韶问他:“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尹继善笑了:“我知道他是今天赴宴撑的。刚才我对他说,三爷,你上轿之后,用手抠一下嗓子,吐出来就万事大吉了!”四人同时放声大笑,尹继善却说:“哎,我告诉你们,阿哥的事咱们少管。以后也不要总是咱们几个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皇上最讨厌科甲习气。我今天接到吏部票拟,明天就要到金陵去,你们在京城里也得小心,皇上的耳目厉害着哪!”
雍正的耳目灵通,他们早就领教过了,那张“打丢了”的牌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王文韶问:“哎,好端端的,派你去金陵干什么?”
尹继善小声说:“奉旨抄家!李卫给皇上来了密折,把随赫德给告了。几个月前,随赫德是奉命去抄曹寅家的。曹家从大祖皇上那会儿,就归顺了大清,已是百年望族了。他们家亏空国库七百万两白银,可圣祖皇上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曹家,他能不拉下亏空吗?随赫德去抄曹家时,顺手侵吞了四百两黄金,这次就轮着他也被抄家了。宦海风涛如此惊心动魄,怎不让人感慨万分!”
他们正在说话,却见隆科多远远地过来向刘墨林招手:“刘墨林,快,万岁在养心殿小书房里等你去下棋哪!”
刘墨林躬身答应一句:“是。”看着隆科多上了轿,这才急急忙忙地走向大内。
隆科多此行,是奉了皇上的圣谕,专程到八爷的廉亲王府传旨的。他的大轿刚在门前落下,就有小太监跑了过来,一听说隆大人还带着圣旨,更是不敢怠慢,打了个千,便飞也似地跑了。顷刻间,只听礼炮三响,府门洞开,廉亲王允禩头戴朝冠,领着合府上下人等迎了出来,把隆科多让进正厅,南面站定。允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说:“臣允禩恭叩万岁金安,聆听圣谕!”
隆科多应了一声;“圣躬安!”向下一看,见允禩一脸庄重,便摆着架子开口说道:“廉亲王允禩才识卓著,多有建树,又日夜勤劳王事,不避烦难。着即加封为总理王大臣,赏双亲王俸,仍在上书房,与允祥共谋国事,辅佐朕躬。钦此!”
“臣允禩谢恩。”廉亲王深深地磕下头去。
宣旨使命一完,隆科多走了下来,双手掺起允禩,一甩马蹄袖就要行礼。允禩连忙上前扶住:“舅舅,这如何使得?来呀!西花厅设筵,舅舅请!”
隆科多可不想再来搅和这个混水了。他知道,八爷府是个是非之地,八爷这里的酒是喝不得的。上回和九阿哥、十四阿哥的谈话他还记忆犹新,哪还敢在这里停留:“王爷,您的厚情我只好改日再领了。今儿个皇上要去畅春园,要我从驾……”
“得了吧,舅舅!骗谁呢?”九爷允禟突然闯了进来,“别以为皇上的耳朵就那么长!他的那一套只能吓唬王文韶那样的书呆子,在这儿玩不转!八爷府几十年经营,上上下下几百人全是家生子儿奴才,和你说几句体己话还能走露了风声?再说,我们叫你谋反了吗?”
允禩上前一笑说:“舅舅,你别往心里去。老九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皇上今天要去畅春园见方先生,是张廷玉和马齐从驾;老王掞不行了,上了遗折,也要去看看;山东出了亏空,得叫宝亲玉去催;两江那里的亏空,要和方先生商议办法,派个钦差去。我说的不错吧?所以今天皇上用不着你。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里是个是非之地,我也是个是非之人。我并不是一定要攀扯你,能在一块说说话,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不肯,我绝不勉强。”
别看允禩这话说得随随便便,从容不迫,可哪一句都是绵里藏针,字字都带着骨头。他对雍正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更是让人吃惊。他的这张“情报网”撒得有多大呢?隆科多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要走的事了:“八爷既然这么说,我要是不肯留下来,就是失礼了。其实,八爷原来就是亲王,如今又恩加了总理王大臣,进职加俸,天子驾前第一人,谁能和您相比呢,我真是该为您庆贺才是。”
“哈哈哈哈……”允禩放声大笑,“说得好,走,跟我到花厅去!”
隆科多怀着一肚子的狐疑,跟着八爷来到后书房,却见里面有两个不大认识的人正在下棋。允禩走上前来,拉着隆科多说:“来来来,我来为你们引见一下。瞧见了吗,这位就是上书房满大臣兼步军统领九门提督的隆科多大人。”他又向边上一指,“这位嘛,是原来的上书房大臣索额图的门下清客汪景祺先生,至于另一位,大概就用不着我多说了,舅舅见过的,前几天在宫中为太后祈禳的密宗真传空灵大法师。来来,大家都是我允禩的朋友,不必讲客气,也用不着安席了,就请随便坐、随便吃酒吧。”
允禩在主人席位上坐下,亲自把盏为各人斟了门杯,这才又笑着说:“你们别看我这位舅舅如今已见老态,当年可是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呢!先帝爷西征时,在科布多被围,舅舅背着先帝突围出来,为大清建立了擎天保驾的不世之功啊!来,舅舅,我先敬你一杯。”
隆科多忙站起身来说:“哎,这怎么可以?我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干什么?今天是您的大喜日子,还是让我敬你一杯吧。”
“好!就依着舅舅,我喝,我喝。”允禩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舅舅,你现在是正站在上风头上,我说句话,可能你不爱听。老子有言:‘福兮祸所伏’,说得真好啊!人哪,常常是一旦得意,就忘了后路,实在是可悲可叹。舅舅你说是吗?”
隆科多沉思一会儿才说:“王爷,我向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早年的事已经成了过去,不要再想它了,想得太多,有百害而无一利。当今皇上,虽然刻薄却并不寡恩。看看您的身边,受到皇上重用的人中,有多少是您的亲信部下?今儿个又蒙皇上加封加俸,依奴才看,在兄弟情份上,皇上已是十分顾全的了。”
隆科多说话时,那位空灵大法师像个狗肉和尚一般,一直在吃肉喝酒,对身旁之事不问不闻,汪景祺却不冷不热地说:“是啊,是啊,隆大人说的似乎有理,可你只看见了一面,没看见另一面。有人联名上表弹劾十四爷,说他大闹先帝灵堂,君前无礼,要求将他削为庶民,你知道吗?”
隆科多不愿与这个并不熟悉的人说话:“知道又怎的?万岁已经把它留中不发了!”
汪景祺却似乎对隆科多的态度视而不见:“留中不发并不等于结案!最近皇上选派十名侍卫到年羹尧那里‘学习军事’。九爷也在其列,你知道吗?”
“啊!?不会有这种事吧?九爷,这是真的吗?”九爷苦笑一下,算是默认了。“我还真的不知道这回事,九爷您看,要不要我再向皇上通融一下。”
“算了吧,舅舅。我亲自去和他说,还求不下来呢,你又能顶什么?”九爷气愤地说,“不光是我,还有十爷,也被发出去了,说是让他去护送一位喀尔喀台吉的灵柩。哼,那是该着十爷干的事吗?且不说,他不过是来京为先帝送葬而死在了北京,也不说这事只需派一位官员就能办好,喀尔喀离北京万里之遥,要过沙漠瀚海,还要绕过青海战场,这不是明摆着要十爷去送死吗?”
隆科多越听越惊,越听越怕。索额图从前是曾被康熙处以永远圈禁的人,而现在和他说话的这个汪景祺,又是索额图当年得势时的清客,他怎么会进入八爷府,他怎么会对朝廷中的事这样清楚?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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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43
三十一回 议夺位两强共携手 遭贬放千里定单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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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科多因不知道汪景祺现在的真实身份,又听他对朝廷里的事了解得太多,心中充满了疑惧。他脱口而出地问道:“汪先生,你关心的事未免太多了吧?”
汪景祺的眼中闪着绿油油的光芒,却不冷不热地说:“我这就要说到你了。你自以为是顾命大臣、受恩深重;你自以为是忠心耿耿,实心实意地在为皇上办事,这都一点不错。你放心、九爷也不会拿着那纸文书逼你做什么事,凡事都要讲情愿嘛。不过,学生却想提醒你隆大人一下:身为提调京城兵马的长官,驻在畅春园西的锐健营和绿营换防,你知道不知道?图里琛将出任丰台大营的提督你知道不知道?热河驻军也更换了都统你知道不知道——别别,隆大人,你先不要惊愕,还有呢!有人参你卖官受贿,说你在密云祖陵置了一百顷庄园;还有人参你飞扬拔扈,对皇亲无礼。比如,你在十二爷面前擦身而过却不行礼;你说二十三爷‘童稚无知’这事可有?还有人参你曾说过,‘白帝城受命之日,就是死期到来之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概用不着学生告诉你吧………
汪景祺侃侃而谈,如数家珍;隆科多却战战兢兢,似遭雷殛,允禩向汪景祺摆摆手,他自己却走上前来说:“天威难犯哪!舅舅你自己心里应当明白,你并不是忠臣,也不懂帝王之心!当年圣祖皇帝剪除鳌拜的前一天,不是也曾封了他个‘一等公’吗?这与今天的情势有什么不一样呢?我得了个总理王的空名,九弟、十弟和十四弟却受到整治;皇上还需要年羹尧替他打一个大胜仗,需要李卫和田文镜替他催讨国债;接下来的便是整顿吏治,横征暴敛荼毒百姓。如此文德武备双管齐下,待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还能再要你这位顾命大臣?你自诩为诸葛亮,辅了先帝辅后主。可这只能是你的一厢情愿,因为雍正不是阿斗!”
允禩这话说得一针见血,透彻无比。隆科多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来,眼中露着凶光,咬牙切齿地对允禩说:“八爷,你这话为什么不早说?一年前只要你说了这话,我隆科多只需在传遗诏时……现在坐在养心殿的就是你了!唉,如今一切都晚了,你才把话说透。可说透了又能如何呢……说吧,你给我隆科多一个章程,我去办!”
“好!这才是我们满洲汉子说的话,这才是真豪杰!”允禩拍案而起,来到隆科多身边,“我实言相告,我们——包括十爷、十四爷在内,早就死了篡位称帝之心。为了我们爱新觉罗氏的大清江山,不致于出个秦始皇那样的暴君,也为了我们这些人不会被一个个地送到屠刀下,我们就得另外拥立一位新主!”
“……谁?”
“阿弥陀佛!”一直在大吃大喝而没有说话的空灵法师,突然开言了。只见他双手合十,掷地有声地说:“三阿哥弘时,龙日天表,贵不可言,乃是一位救世真人!”
一听说他们选中的人竟是弘时,隆科多又目瞪口呆了。雍正的三个儿子,可以说都是在隆科多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弘时这小子,连他的小弟弟弘昼都不如,更不要说那位好学上进、风流儒雅的弘历了。难道就是这样的人也有帝王之份?不,他们这是找了一个幌子,找了一个傀儡!隆科多盯着空灵大法师问道:“大师深通天理,不过我不明白,今天在宫里,你为什么不制死那个刘墨林,又为什么不……”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口,下面没说的那半句话是谁都明白的。
空灵莫测高深地说:“和尚岂能违天行事?刘墨林气数未终,自然要留下他来。就是当今皇上雍正也还有三年的帝王之份呢。阿弥陀佛!”
在一旁的允禟可不敢让这个空灵法师多说。这和尚是他费了好大的劲,绕了好大的圈子才请来的。别人不知道,可他允禟心里有底,空灵佛学懂得不多,其实只是个武僧。但这一点无论如何是不能点破的,一露出口风,空灵就成了“空而不灵”了。所以他赶快接过话头来:“唉呀呀,一日三秋哇,还要再等三年!我说舅舅,这回咱们可不能再错过机会了。”
隆科多下了死心了:“八爷,九爷,你们说吧,叫我干什么?”
允禩没有忙着说话,却看了允禟一眼。允禟心领神会地说:“舅舅,你不要忘了,八哥只是总理王大臣,而你却是总理事务大臣啊!有你们二位在朝里还愁大事不成?不过,从今以后,你不要老到八爷这里跑。见了面也只是心照不宣,甚至表面上我们还是‘政敌’。我们要千方百计地稳住眼下的这个局面,不能乱了套。原来我曾想凑着张廷璐的事,在张廷玉身上下点功夫。可是,不行。汉人一个个都是胆小心大的人,要紧时他们是难以指望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年羹尧,他带着二十几万大兵,光是中军的两万人,就任谁也别想动它!到时候,哪怕是年某能保持中立,我们也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了。”
隆科多想了想说:“年羹尧是皇上的亲信,向来都是只听皇上一人提调,我是说不上话的。何况万里迢迢的,怎么说都不好,写信更容易坏事。”
允禩连忙说:“年羹尧的事不用你管。九弟不是要到他那里去‘军前效力’吗,就让九弟来办这事吧。汪先生最近也要去年某人那里,我已为他找到举荐之人了。舅舅这里只须办一件事:除掉方苞!”
“啊!除方苞?他不过是一介书生,何必要打他的主意?再说,他在皇上眼里很吃得开,想用离间计恐怕都很难。”
“软的不行,就给他来硬的嘛。”允禩说得似乎是不动声色,可听了却让人心惊。
隆科多问:“硬的怎么来?难道能闯宫杀人?”
“对!”
“皇上……”
允禩不容隆科多说下去:“皇上那边,也不用你费心。不久,他就要去热河秋狩,也必定会带着张廷玉而留下方苞,这就是机会。舅舅,你不是领侍卫内大臣吗?比方说,畅春园里发现了‘刺客’,或者是有了‘贼’,你不就能带兵进园了吗?月黑风高,混乱之中,‘方老先生’不幸被‘贼’杀了,死无对证,就是皇上亲自问,他不也只能干瞪眼吗?”
隆科多过去知道,八王爷素有“八佛爷”、“八贤王”等等美称,但隆科多也知道,说这话的人并没有看到八爷的真实面目。今日听八爷这么一说才明白,他竟然是这样地心狠手辣,心中不由得一阵紧张。他沉思好久才说:“八爷令旨,应当说是能办的,可就怕太后出面干预。那时正是夏天,太后会住到畅春园里去。她要是下令说不许带兵进园,不就全完了吗?”
空灵和尚又有了机会:“阿弥陀佛!老僧已经夜观天象,太后是活不到今年夏天的。”
年羹尧统率十万大军,从雍正元年五月将中军大营移防西宁,直到九月还没有大举进剿。他不是不想速战速决,可是,这一仗打得好坏关系太大了,他不能不多加小心啊!他们眼下要对付的是蒙古叛军罗布藏丹增,这是一支十分剽悍也十分狡滑的军队。飘忽不定,行动诡谲,派小部队搜索,常常找不到他们,大部队又怎么敢轻易行动?年羹尧心里比谁都清楚,盲目追逐是要吃大亏的。这个人自幼便爱读兵书,所以虽然考中了文进士,他却投入了军伍。康熙皇帝三次御驾亲征,他都在名将飞扬古帐下当参将,在戈壁滩飞沙走石、狂飚冲天中征战了十几年。他深知这一仗的重要,打好了,他就将是一代名将;打不好,早就布满了火药的朝局,立时就要爆炸。人们会纷纷议论:为什么把打了胜仗的十四爷调回京师,却让这个草包来丢人现眼?那时,他年羹尧身败名裂自不待说,恐怕连雍正皇上的龙位也会坐不稳。
正因为这一仗他志在必得,所以他用兵才一直是小心翼翼,分外谨慎。用了几个月的心思,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才算织成了一个包围罗布藏丹增的大网。这些天来,他又累又乏,脾气也变得非常暴戾。当听说十名御前侍卫“护送”着九爷来“军前效力”时,他只是狞笑一声,把邸报往案上一甩,便背着手走出了大营。
他的长随桑成鼎见他脸色难看,连忙跟着出来,回了几件军务上的事。他的架子,他的脾气大得简直吓人。桑成鼎小心地问:“大帅,九爷他们已经到了西宁城外,你是不是要接一下?”
年羹尧把牙一咬:“哼,我不去接他们,谁知道他们干什么来了?是来抢功,还是来吃苦的?你带着中军帐下的副官去接一下算了。就说我甲胄在身,不便远迎,委屈他们了。”
桑成鼎知道,年羹尧是心里有气,也知道他对皇上这样的处置心有不满。可是,桑成鼎又敢说什么呢?只好带着人走了。
西宁的接官亭上,九爷允禟和十名御前侍卫,还真的是在等着年羹尧去接呢!他们哪里知道,现在的年某人可不同以往了。他是手握重军,叱咤风云的大将军,除了皇上之外,谁敢对他下令,谁又有资格让他亲自迎接啊!这不,他们现在还等在城外呢。不过,也不是干等。西宁知府司马路是十四爷的门人,年某可以不买九爷和侍卫们的账,他能不赶着来巴结吗?接官亭内摆上了一桌难得一见的“驼峰宴”,请来了西宁最好的厨师,让这些北京来的客人们饱餐了一顿。说实话,这些侍卫们也真可怜。从出发以来,越往西走越荒凉。过了甘肃,进入青海高原,放眼所见,到处是迷迷茫茫的风沙。吃的全是燕麦、青稞和牛羊肉,到了缺水地方,连洗脸水都难得供应。这些侍卫们都是满族的贵介子弟,虽然遵从祖制,从小练武,打熬筋骨,可哪受过这样的罪呀?一路之上,他们早就骂娘了。九爷被皇上发了出来,心里也是一肚子的气,可他是个胸怀大志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随身带着一百万两龙头银票,逢到侍卫们发牢骚,便拿出钱来安慰。果然,钱能通神,还没到西宁呢,这些侍卫们就把皇上交代的“不得与允禟交好”这话,忘了个一千二净。司马路着意巴结,这餐饭还确实是办得十分像样。就说这桌上的时鲜青菜,就是他们一路上从未见过的。允禟没多喝酒,却品着浓浓的配茶说:“西宁这地方不错嘛,还能吃到这么新鲜的蔬菜。”
司马路笑了:“九爷,您真是在紫禁城里出来的,这地方什么都没有!桌上的这些青菜全是从四川运来,供应年大将军行辕的。年大将军赐给奴才,奴才舍不得吃,又拿来孝敬九爷和各位的。”
“哦?是这样,大将军行辕离这里远吗?”
“回九爷的话。不远,就在城北。不过年大将军军务繁忙,奴才也是难得一见。这不,前边驿站的滚单到了,奴才方知道了爷们来到的消息,匆匆忙忙地备了这桌酒菜,略表奴才的一点心意罢了。”
一听这话,随着允禟来的人全都炸了:“好嘛,爷们是皇上派来的,不是他妈的哪个王八羔子的孙子,他年羹尧就敢这样对待老子?”
允禟一看,说这话的是位皇亲,叫穆香阿。他的母亲是康熙皇帝的二十三和硕公主,正牌的金枝玉叶。要不,谁敢这样说话呀?允禟看了他一眼说:“老穆,你的酒喝多了,这里离大营近了,说话要小心点。走吧,咱们别等人来接了,权当是遛弯不就去了吗?司马路,你给我们找个带路的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就穿好了外衣。侍卫们一看这阵势,也不敢再说别的,只好跟着允禟步行向前。
刚走了大约一箭之地,就见前边一队人马跑了过来,带路的人指指他们说:“九爷,您瞧,他们来迎接了。”
九爷允禟连忙滚鞍下马,他还没站定呢,桑成鼎等人已经来到身边。桑成鼎上前叩头,起身又打了个千说:“奴才桑成鼎叩见九爷。年大将军再三叫奴才致意,说他甲胃在身,不便远迎。委屈九爷和各位前往大营相见。”
允禟笑笑说:“有劳了,我们这就去。”
穆香阿却大喊一声:“慢!侍卫就要有侍卫的派头,瞧你们那不死不活的样子,哪像是去见大将军?都给我把黄马褂穿上!”
这些侍卫临来的时候,雍正都给他们赐了黄马褂,为的是特别加恩,以示笼络。按清朝的制度,凡是穿上了黄马褂的人,就可以和任何一级官吏分庭抗礼。允禟知道,这个穆香阿又来了二百五的脾气,想在年羹尧这里惹事。允禟没忘了来这里前八哥的叮嘱,本不想一见面就让年羹尧抓住把柄。可又想,年某如此骄横,给他点颜色瞧瞧也好。仓促间也来不及多想,又不能当着桑成鼎的面商量,只好上了马跟在后边。
西宁是个小城,只有三四千居民,几经战火,百姓全都逃光,现在只是一座兵城。允禟骑在马上远远眺望,但见家家门口都住着军士,有的还设着仪仗。大街上,每隔不多远,便有一个军士,身佩腰刀,手执长矛,钉子似的站在那里,目不邪视,威严无比。他久闻年羹尧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行辕门口,那气象更是森严。一面铁杆大纛旗高矗在辕门外边,强劲的西风中猎猎飘扬的纛旗上挂着一幅缎幛,用蓝底黄字写着六个斗大的字:
抚远大将军年
宽阔的大将军行辕门旁,立着两面丈余高的铁牌,一面上写着“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另一面则写的是“肃静回避”。四十名面目狰狞的军校排列两边,守候着这两面铁牌。行辕边门打开,旗牌官踩着“扎扎”作响的马刺从行辕里面大步走出,径自来到允禟面前,单膝一屈平手行了个军礼说:“年大将军有令,请九爷暂且在此歇马,大将军即刻出迎!”
看到这大将军的森严军威,允禟想起来西宁之前八哥的话: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年羹尧。能让年羹尧在平定叛乱之后,向雍正皇帝杀个回马枪,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起码也要劝他保持中立。得告诉他,做皇上的人是从来不讲恩情,不讲信义的。他现在之所以受恩邀宠,只是因为他手中有兵。一旦他功成名就,天下太平,飞鸟尽,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的命运,就会降临到他的身上。这些话允禟在路上不知想了多少遍,但是,今天来到了帅帐门前,看到了这大将军的虎威,他却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连忙回答说:“上复大将军,不敢劳动大将军出迎,我们进去拜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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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45
三十二回 尊皇弟前倨而后恭 树军威砍手再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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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允禟刚来到年羹尧的大帐外,就被这森严的军威镇慑住了。他正在营门外边犹豫着该怎么与这位号称魔王的大将军相见,却听军中画角鼓乐大作,“咚!咚!咚!”三声大炮炸雷一样地响起,行辕正门哗然洞开了。两行武官大约有四十多人,手按腰刀,目视前方,迈着正步走了出来。他们的后边威风凛凛走着的便是大将军年羹尧。辕门外上百军校,肃静无声,却“叭”地打下马蹄袖向他行礼。年羹尧看也不看他们,板着铁青的面孔径直来到允禟面前,只是双拳一抱,略一拱手说:“九贝勒,年某奉旨久候。有失迎近,多有得罪!”
允禟也揖手还礼,肃然说道:“大将军,我是奉旨来军前效力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是大清宗室亲贵?自今而后,我就在大将军麾下效命,凡有使令,一定俯首凛遵!”
年羹尧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穆香阿等穿着黄马褂的侍卫,见他们似乎是对自己这位大将军睬也不睬,连一声问候的话都不说。心想,小子们,你们想在这儿玩把戏,恐怕还嫩了点。你们不理我,我更不稀罕答理你们,咱们走着瞧吧。他转脸对允禟说:“九爷是天璜贵胄,年某无礼了。请九爷到后帐去,我为九爷洗尘。”说着把手一让,竟把那帮侍卫晾到门外了。
允禟见此情景不由得心中忐忑,他悄声对年羹尧说:“大帅,他们几个都是皇上身边的人,请大帅给他们留点脸面。”
年羹尧思忖了一下,回身对一个旗牌官说:“这几位将军远来劳乏,不要慢待。你,带他们到西官廨去设酒接风。他们的差事明天就可以分派下去了。”
穆香阿仗着自己也是皇室亲贵,哪把年羹尧看在眼里啊?一听这话他可就火了,冲着那个旗牌官说:“上复你们大将军,老子们已经酒足饭饱了,还接的什么屁风?”
允禟偷眼去看年羹尧时,见他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只是眉头的青筋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允禟心想,怪不得八哥说年某有两副面孔,在京时是谦谦君子,出了京便是混世魔王。又想想自己金枝王叶之体,竟然落到与年羹尧当差的地步,还得低声下气地看着他的脸色说话,不免心中悲凄。
年羹尧是个聪明人,他好像早就觉察到了允禟的心思:“九爷,塞外苦寒,不是您呆的地方,但只要住的时间一长,也许您就会习惯的。等战事稍有转机,我一定奏请圣上,让九爷体体面面地回京。来来来,请到我的书房里坐。”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不过连一本书也看不见,却到处堆放着军帖文案,一个木制的沙盘上插满了小旗。炕上铺着熊皮褥子,地下烧着火龙,一点烟火不闻,却热得让人发燥。他们进来时,桑成鼎已经摆好了酒筵,垂手问道:“请示大帅,九爷在哪里下榻?”
年羹尧说:“这还用问吗?九爷不是寻常人,最低也得和我住的一样。你去把东书房收拾一下,把那里的沙盘搬走,让九爷住在那里好了。明天你再领着九爷到各处走走看看,九爷是最爱读书的,你帮九爷选一些带回来——九爷,您请啊!”
允搪在筵席桌边坐下说:“从前,只是在京城听人说起过大将军治军严整,今日一见真是令人开了眼界,果然不愧大英雄本色!”
年羹尧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翻身拜倒在地:“奴才年羹尧给九爷请安!”
允禟万万没有想到年羹尧还有这一手,连忙上前搀起了他,慌乱地说:“大将军,这如何使得!我不是钦差,更不是督军,我是……”
“你是奴才的九爷!”年羹尧笑笑说,“国礼不可慢,家礼也不能废,这是奴才应该作的。”他站起身来,给允禟恭恭敬敬地斟上酒,双手捧到面前,又说,“请九爷原谅我前倨而后恭。年羹尧是个读过书的将军,自忖君臣纲常还是明白的。九爷为什么到这里来,您来做什么,我们都心照不宣吧。您放心,在我这里绝不会让九爷受到一点委屈。”
话说到这份上,允禟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对年羹尧说:“你是条汉子,允禟佩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向你亮个底。皇上是我的兄长,可是,这些年来,我们也曾经有过芥蒂。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所以我又是弟弟又是‘贼’。我这话,你密奏皇上也可,拿我就地正法也可,但我信得过你,当你是我的依托,我的靠山。我可以对天起誓,我若有谋逆篡位之心,有如此杯!”说着把手中酒杯,“啪”地摔碎在地上。
年羹尧一惊:“九爷!您,您何必这样!先前是各为其主,说不上是非二字。如今既为臣子,安位守命也就是了。九爷放心,我年某人绝不作小人之事!”
允禟看准了时机,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年大将军,我知道十一月初三是年老伯的七十大寿。本来这点钱应该我亲自送去的,可是皇命太紧,竟连令兄都没能见着。想着在你这里用六百里加急反倒更快些,就带过来了。”
年羹尧早看见了,这是一张见票即付的十万两龙头银票,他心里又惊又喜,嘴上却说:“这,这怎么可以?”
就在这时,汪景祺怀抱一摞文书走了进来。年羹尧趁机把那张银票塞进袖子里。可他的脸色说变就变,厉声问:“现在送的什么文书?”
汪景祺凑空向九爷偷偷地瞟了一眼,随即又看着年羹尧说:“禀大帅,这是东书房里的。桑成鼎让我抱过来,请大帅示下,要放在哪里?”
“哦,你就是前面文案上的汪景祺吧?你写的字和诗我都看到了,还是不错的嘛,你拟的条陈也很得体。我已经告诉桑成鼎了,以后,你就在我这里侍候好了。”
允禟突然吃惊地说:“什么,什么?你就是汪景祺!是不是那位当年在索中堂幕下。为圣祖皇上起草过《讨葛尔丹檄》的那位汪先生?”
汪景祺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苦笑一声说:“落拓书生埋名江湖几十年,想不到还有人知道我的贱名。大帅,这位是……”
“怎么,你不认识?这是九贝勒嘛!啊,乌兰布通之战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当时还只是个牙将,想不到你那时就在索中堂的中军帐下当参赞了!你是前辈先贤哪——这,这可是委屈你了。”
汪景祺惨然一笑;“唉,人已老,珠也黄,夕阳虽好黄昏近,不可再言当年了。桑先生交代我说,明天……”
年羹尧大声说:“什么明天今天,现在你就给我留在这里,姜是老的辣嘛!我这里虽然有幕僚上百,他们说起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来,左一套右一套的,简直是口若悬河。他们却不知,我这里是沙场,是兵凶战危之地!哪怕是稍有失误,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便是社稷之祸,便是千万生灵涂炭!我要他们这些马屁精,哈巴狗干什么?你来,你来,过来嘛,到这边来一齐坐,我正要向你请教呢!”
年羹尧正说得热闹,却见桑成鼎一挑门帘走了进来,看了允糖一眼,似乎是不好开口。年羹尧问:“什么事?”
“回大帅,随九爷来的侍卫们吃醉了酒,和帅爷帐下的亲兵打起来了。”
年羹尧一声冷笑说:“九爷,你们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去就来。这些侍卫们的脾气我知道,他们除了欺压良善之外,半点本事也没有;除了皇上以外,谁也看不上眼。桑成鼎,你去传二品以上的副将、参将,都到帅帐去,等着本帅升帐议事。”
年羹尧一走,九爷允禟就凑近汪景祺问:“哎,这个桑成鼎为什么这样得宠?”
“他是年的心腹。他的父亲救过年羹尧的父亲,他又救过年羹尧的命,两代的交情了。九爷以后和他说话得多加注意。”
就在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年羹尧带着人来到了闹事的西官廨。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桌子打翻了,椅子踢飞了,满地的酒肉早被踩成了酱泥。十名从京城里来的侍卫,身上的黄马褂沾满油渍,一个个手握剑柄,虎视耽耽地站在大厅北头;南头则是年羹尧的十几名大帐亲兵,拔刀怒目,眼睛瞪得溜圆。此时,只要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双方就要性命相搏。看见年大将军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他的亲兵们一起跪下叩头。一个好像是头目的人禀道:“禀大将军,他们辱骂大帅,弟兄们好言相劝,他们不但不听,反而动手打人。”
年羹尧绽起满脸横肉,令人看了毛骨悚然,只听他声音喑哑地说:“到这会子才想到来禀我,迟了点吧?给我一律去手!”
“去手”是什么意思?穆香阿他们还在猜测,却听那些亲兵“扎!”的一声,将锋利的腰刀高高举起,刀光几乎是同时一闪,十几只左手已被砍落在地!这情景发生在一刹那间,没有人求饶,更没有人叫疼。看着这满地流淌的鲜血,十名侍卫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年羹尧好像是对这种惨状早已司空见惯,格格一笑说:“很好!传令下去,每人赏发三千两银子,调任陕西军粮处。”
“扎!”
年羹尧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穆香阿他们说:“瞧见了吗,这就是本大帅的营规,也是为了让你们长长见识。只是因为他们几个都是立过战功的,所以本帅才法外施恩,饶了他们的性命。你们在行辕闹事,又该怎么处置啊?”
这群侍卫哪见过这令行禁止的威严啊!都把格外开恩的希望寄托在穆香阿身上。穆香阿心中虽然也是十分胆怯,但他料定年羹尧绝不会对他们如法炮制,心想他这是杀鸡吓猴,立下马威哪!妈的,你少来这一套,老子我见过世面!便挑衅地看看年羹尧说:“这算得什么大事,你奏明皇上好了,该受什么罚,我们全都领教!”
“哼,发落你们几个狗娘养的,还用得着惊动皇上?”
穆香阿可逮住机会了:“回年大将军,我母亲是和硕公主,圣祖亲生,不是狗娘!”穆香阿说完,连正眼都不看年羹尧,却悠然自得地晃着身子。
“哈哈哈哈……”年羹尧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大笑:“好,顶得好!”他回头轻轻说了一句:“升帐!”转身就走。
外边一声声传呼,此起彼伏,回响四方:“年大将军升帐喽!”
喊声起处,几十名装束整齐、甲胃鲜明的军将,上百名身穿号衣的兵士,排着队伍,快步跑向中军行辕。除了脚步声外,咳喘不闻。随即三声号炮响起,年大将军在桑成鼎的护持下,走进了议事厅。众军将一齐单膝跪下行了军礼:“请年大帅安!”
这闻风而动的迅捷,这冷若冰雪的庄重,这训练有素的整齐,这弥漫在大厅里那看不见、也听不到的腾腾杀气,都加重了军旅之中与众不同的肃穆和威严。这座中军大帐,乃是当年康熙皇帝亲征准葛尔时作回驾驻跸所用的行宫,但因康熙回程时没有从这里走,所以一直闲置着。年羹尧的行辕来到西宁后,太守司马路又把这里重新装修,当作了大军行辕。正殿上的黄色琉璃瓦换成了绿色,殿前的大铜缸蒙上了黄绫,以表示对先帝逊礼回避。殿内为康熙皇帝专设的御榻,改作了沙盘,两壁则挂着青海的山川形势图。正中一张硕大无比的帅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镇纸,一方墨玉的砚台足有一尺见方。明黄的袱面下盖着印合,这就是用康熙皇上御笔亲书刻成的“抚远大将军”印玺。这一切布置,又都暗示了中军大帐的神秘和它的威慑力量。年羹尧在帅案前坐定,说了声:“众位请起。”他带着一丝冷竣的微笑说:“今日召集众将前来,是为了通报两件事。一,圣上特谕,让九贝勒允禟到军前效力。此事你们知道了吗?”
下边齐声答道:“回大帅,标下们已经知道。”
“嗯,知道了就好。九爷乃当今万岁爱弟,他前来军中,也是万岁爷琢玉成器的一片苦心。你们不可有别的想法,也都要尽力好生保护照顾。九爷金枝玉叶,凤子龙孙,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是谁见了他,都不能忘了君臣大礼。有谁胆敢委屈了九爷,我照军法处置。听明白了吗?”
“扎!”
年羹尧朝下边看了一眼,突然拍案而起,瞪着饿狼似的双眼说:“现在说第二件事。伊兴阿!”
伊兴阿应声出班:“末将在!”
“即刻将西官廨的十名犯纪军将带来听候发落。”
伊兴阿朗声回答:“末将遵命,请大帅令箭。”
年羹尧抓起令箭架上的虎头令箭,“当”地掼了下去。伊兴阿双手捡起,大步走了出去。很快,十名侍卫被二十多个如狼似虎的校尉架着两臂扭进了军帐。大概是带他们时曾经发生了争斗,穆香阿他们几个都已鼻青脸肿,可是,还是硬端着侍卫的架子不放。穆香阿在出京之前,曾受到雍正皇帝的特别召见,还领受了“监视年羹尧”的密旨和专折上奏之权。所以他尽管惊慌,却并不害怕。待校尉们松开了手,他怒目直视着年羹尧说:“年大将军,咱们是奉了圣谕,千里迢迢来为国效力的,你就这样待承我们?”
年羹尧断喝一声:“跪下!”
“什么?”穆香阿觉得莫名其妙了。嘿嘿,让老子跪,你有那么大的狗胆吗?他眯着两眼,从眼缝里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位大将军。
年羹尧加重了语气,又喝了一声:“跪下!”
穆香阿脖子一梗:“没看见我们穿着黄马褂吗?凭什么让我们给你跪下!”
“我剥掉你的黄马褂!”年羹尧勃然作色,手一挥,早有军校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扒去了这十名侍卫的黄马褂,就势又在他们腿窝里踹了一脚,他们一个个乖乖地跪了下来。
“哼,皇亲国戚到我这里来的多了。凭一件破黄马褂就敢藐视本大将军?”年羹尧用手向下一指,“你问问他们,哪个没有黄马褂?刚才奉命前去拿你的伊兴阿,是老简亲王的三世子,也是当今皇叔!他不比你尊贵?不比你有身份?桑成鼎!”
“在!”桑成鼎应声上前跪下。
“这十个人在辕门不行参拜之礼,喧哗西官廨,辱骂本将军,又恃宠傲上,咆哮议事厅,该当何罪?”
桑成鼎不动声色地说:“斩!”
年羹尧咬紧牙关说:“好,拿酒来,待本帅与他们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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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47
三十三回 军纪严吓煞大侍卫 灯下黑悟出敌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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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青海高原上的西北风,带着一股强劲的气势席卷而来,在大军行辕的殿顶上呜呜作响,大将军年羹尧又要杀人了!
年羹尧是朝中出了名的屠夫和杀人魔王,他的军法之严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今天就因为穆香阿等十名侍卫犯了“恃宠傲上,藐视营规,大闹官廨,咆哮军帐”这些“按律该斩”之罪,年羹尧岂能饶过他们?一声令下:“拿酒来,斟上十碗,本帅要亲自为他们送行!”
军士们抬着酒坛走了进来,就着帅案斟了十碗,放在十个已经吓傻了的侍卫面前。年羹尧也自己端了一碗酒,顺势向桑成鼎递了个眼色。桑成鼎会意,不言不语地走了出去。此刻的年羹尧突然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到十个死囚身边。他十分动情地说:“皇上差你们到这里来,是让你们一刀一枪地为自己挣功名,也为朝廷建立丰功伟绩的,不是让你们来送死的。穆香阿,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和你的父亲是交往根深的。你做满月、做百日,我都去过,还夸你将来一定会雏凤清于卷风声哪!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你现在却死在了我的军令下。唉,这,这是从哪里说起,老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
听着年羹尧这些又亲切、又无奈的话,穆香阿越想越觉得后悔。他悄悄地向四周一看,连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他的心紧张极了,端着酒碗的手,在不停的哆嗦着,酒全洒在身上了。他想来想去,只有哀求大将军开恩这一招了,便用颤抖的声音说:“大将军,咱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冒犯了大将军,如今我……我知错了。恳请大将军念在和家父的交情上,饶过我一次。我愿意一刀一枪、死心塌地的为大将军效命疆场……”
“不不不,话不是这么说的。”年羹尧的语气更加平和温厚,“穆香阿,你要知道,这里是帅营虎帐啊。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地方,砸坏了东西,重新再来一次。我可以宽纵了你们,可是,别的人要是再出错,我又该怎么管?几十万大军都是这样,还能叫军队吗?你安心地走吧,以后回到北京,我一定会亲自到府上请罪的。哦,对了,你们刚进西官廨时,有没有听到那里的军校向你们宣讲军纪?”
听年羹尧这话音,好像他们又有了活路。只要没人向他们宣讲过军纪,那么,闹事的责任就可由别人来承担,可是,这十名侍卫心里清楚,就是因为宣讲军纪他们不肯听,先是一味地打闹,又夹上冷嘲热讽,事情才越闹越大的。现在听年羹尧这么一问,他们还能说什么呢?穆香阿吭吭哧哧地小声说:“回大帅,宣讲过了。”
年羹尧的脸色突然又变得冷酷无情,他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啪”地摔碎在地下,背过身去似心有不忍又似痛下决心一样,吩咐一声:“把他们拖出去!”
军令一出,二十名军校便扑了上来,两人服侍一个,把十名犯纪的侍卫上了绳索,绑赴厅外广场。不管他们如何求告,也不管他们怎样挣扎,都已是死定了的人了。就在此时,号角悲凉,响彻天际,城里城外都知道了这里正在行刑杀人的消息。九爷允糖听到了号角呜咽之声,又正好瞧见桑成鼎走了过来,一问之下,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坐不住了。皇上派他和侍卫们一齐来这里效力,可是,刚刚进门,十名侍卫一个不剩地全被砍了脑袋。皇上如果问起来,他可怎么交代呀?事情紧急,晚一步这些侍卫就没命了。他顾不得皇亲的身份,贝勒的架子,连忙从书房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着:“刀下留人!”来到大帐前,允禟“啪”地一声打下马蹄袖来,唱名报进:“军前效力九贝勒允禟请见年大将军!”
这一声,喊得够响亮的了,可是喊过好久却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反应。大帐内外,静得可怕。允禟心里直觉得一阵怦怦乱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手心里都攥出汗了。这时才听年羹尧在里边说了一句:“请进!”
此刻的允禟,架子不放也得放,他“扎”地答应一声,趋前几步,呵着腰走进大帐,跪下行了参见大礼,起身又打了个千。年羹尧稳坐受礼,心里的得意就别提了。可是他转念一想:假如此时此刻有个心怀异志的人,借着这个由头参他一本,说他目无皇亲,不讲人臣之礼,他又将何以对之?便起身一揖说:“九爷,您这是怎么了?往后您来大帐,不必报名行礼,年某不敢承受。来,给九爷设座!”
允禟欠身小心地坐下说:“大将军,允禟想替十名侍卫讨个人情……”
他话没说完,就被年羹尧笑着打断了:“九爷,军法无情,您安享富贵就是,何必为他们劳神?”
允禟脸一红说:“大将军,是允禟不好,没把话说清楚。这些个侍卫在皇上身边呆惯了,从来不懂外边的规矩,一个个全都是没上笼头的野马,有时连皇上也是气得没法办。皇上叫他们到军中来,何尝没有要交给大将军管教之意?请大将军体贴皇上仁厚慈爱之心,网开一面,得超生时且超生吧。”
年羹尧还是不肯答应:“九爷,您知道,我现在节制着四省十几路人马总共三十万军士。赏不明,罚不重,历来是兵家之大忌。我可以恕了他们,但两厢这些军将如果不服,我还怎么能约束军队?再说,如今对罗布藏丹增合围之势已成,不日就要开赴前敌。我这里令不能行,禁不能止,号令不一,各行其事,怎么能打好这一仗?误了军国大事,我又怎么向皇上交代?”
允禟听出年某的话外之音了,这是借着“众将不服,军令就将不能执行”为理由,把对侍卫们或杀或放的权力推给了大伙。其实允禟何尝不知,这些侍卫都是来监视自己的?但他一路上费了多少精神,才把这些野性难驯的大爷收归到自己身边,又怎么能让年某一刀斩了?此时听到年羹尧话中有话,便索性彻底放下身份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向四周团团一揖说:“列位将军,他们几个犯了军纪,允禟本不敢替他们求情。但念及国家正在用人之时,皇上拳拳仁爱之心,允禟愿意为他们作保,权且寄下这十颗头颅,让他们戴罪立功,将功折罪。不知众位将军能否体谅年大帅公忠为国之心,和庙堂朝廷栽培人才的至诚?”说罢,又向众人连连叩头。”
满殿的军将见皇上的弟弟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行动来,谁不想落这个好?于是纷纷开言说:“标下愿和九爷一起,保十名侍卫不死!”
年羹尧要足了价码,也有了台阶:“唉,既然你们都愿作保,我自己又何尝想杀人?传他们进来吧。”
十名侍卫刚到行辕时那一身骄横之气如今一扫而光,灰头灰脸地被押了回来,跪在地上。面对年大将军、九爷允禟和殿上众将,挨着个地叩头致谢。穆香阿流着眼泪说:“谢大将军不杀之恩,谢九爷救命之恩,谢各位兄弟保救之恩!”
年羹尧把脸一沉:“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来人,当众各打四十军棍,以儆效尤!”
下面军校“扎”地一声,重新把这十名侍卫放翻,扒下裤子,狠狠地打了下去。这情形大家见得多了,全都不当回事,可是允禟哪见过这血肉飞溅的场面啊,竟不由得毛骨悚然,直到四十军棍全都打完,年羹尧才绽开了笑容:“嗯,好!没有一个人呻吟求饶,这还像个样子。你们十人就留在我的中军帐下,听候使唤!我告诉你们,姓年的若有什么不是之处,你们尽可以密奏皇上,不要存了顾忌。你们不就是因有密折专奏之权,才敢这样放肆的吗?”
侍卫们伏首叩头,连称“不敢,不敢!”
年羹尧走下帅座,一边慢慢地来回踱步,一边阴沉地笑着说:“好教你们得知,我也有密折专奏之权!试想,如果皇上信不过我,怎肯把数十万大军交付给我?今日不杀尔等,并不是我不敢。哈庆生此人你们知道吗?”
穆香阿说:“回大帅,知道,他是皇上的额驸。”
“对,他是皇上身边四格格洁明的女婿,他原来也在我的军中。上个月,我让他督办军粮,他竟敢误了三日期限,我就请出天子令箭来,一刀斩了他,而且是先斩后奏!皇上不但没有怪罪我,还下旨表彰。你们自己看看吧。”说着,把一份折子扔给了穆香阿。穆香阿双手捧着打开来看时,只见上面果然是皇上的朱笔御批:
……哈庆生原系不成才之人……贻误军机,获咎处死。朕初闻则惊,既思则喜。我朝若有十数个年羹尧,不避嫌隙,不畏权贵,公忠执法,朕何至于子夜不眠,焦劳国事?宗室外戚在卿军中效力者甚多,其后但遇此等情事,即按军法一体处分,不必专章上奏。卿且放胆做去,卿但为好臣子,何虑朕不为好天子?!
穆香阿是皇亲,宫中之事知道得很多。他当然听说过四格格的事,也清楚他被处死后,雍正皇帝为什么一点也不心疼。可他看着皇上对年羹尧的朱批,却又不由得心服口服,原来想告年某一个刁状的事,现在连提也不敢提了。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把折子呈还给年羹尧说:“大将军一番教诲,胜过十年苦读,咱们算服您到底了。从今鞍前马后,但凭大将军指使。”
年羹尧笑笑说:“你们呀,吃亏就在不懂事!起来吧,还老跪着干什么?军法是军法,私情归私情,说了一百圈,我们还是世交嘛。九爷为你们连饭都没吃好,你们大概也饿了。让下边重新备饭备酒,不过,我这里还有个规矩,吃饭尽饱,但包括我在内喝酒却不能超过三杯。今天你们初到,我就破一次例,让你们一醉方休。这一来是给你们接风洗尘,二来,也是为你们压惊嘛。啊?哈哈哈哈……”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就这样过去了。年羹尧心里清楚,他不能不这样做,也不得不这样做!九爷和侍卫们来干什么,别人不明白,可全在他自己怀里揣着哪!皇上的心事用不着多说,无非是急着想打好这一仗,以此来稳定朝局。年羹尧迟迟不动,皇上催也不是,不催又不行。他一定在想:是不是年某在和他玩心眼?是不是年某有心要拥兵自重?九爷来军中是皇上对他的惩戒,也是要分散阿哥党的势力;侍卫们来,则是要监督年某的行动,还要替皇上看住允禟。所以今天年羹尧才又打又拉地闹这么一通,让两个劲敌全都烟消云散,再也成不了气候,下边就该看他年羹尧的了,他怎么才能打好这一场大战呢?
夜已很深了,年羹尧还在帐外转悠。他要借这秋夜的凉风,帮助自己清醒一下纷乱的思绪,慎重地订好下一步的作战方案。西书房里灯光明亮,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年羹尧走了进去,却见那个新来的幕僚汪景祺还在伏案疾书。他感到有些奇怪,便悄悄地走上前去看一看他到底写的什么。汪景祺好像对身边来了人并没有感觉,还是时而沉思,时而又笔走龙蛇地继续写着。年羹尧轻声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汪景祺一惊:“啊,谁?哦,原来是大帅,恕卑职失迎……我,我这是……”
“能让在下看一下吗?”年羹尧十分客气地问。
“哎呀呀,大帅言重了。咳,人一老就没了瞌睡,偏偏今天又出了违犯军纪之事,一搅和,就更睡不着了。”所以索性起身。写点心得,让大帅见笑了。”
年羹尧接过汪景祺递来的诗章似的东西一看,竟然大声叫起好来:“好啊!你写的这些,要是发给军士们唱,不就是现成的曲子吗?”
汪景祺浅笑一下说:“谢大帅夸奖,这些东西其实就是想让军士们唱的。老朽想,军士们每天坐守孤城,除了*练外,进屋就无事可干,也实在是太清苦了些。让他们唱唱小曲,也许能鼓舞士气呢。”
年羹尧越看越高兴:“好,你这个主意实在是好。明天就发到军中,让他们全都要唱,唱出劲头,唱出军威来。你再多写些,对鼓舞士气很有用处。你写吧,我不打搅你了。”
年羹尧走向房里的沙盘,端详着敌我两方的形势。在窗外呜呜啸叫的西风中,房子里更显得安静。汪景祺走到年羹尧身边,见他头也不抬地只顾瞧着沙盘出神,便问:“大帅,您是在判断罗布藏丹增的隐身之地吗?我知道。”
年羹尧一惊:“什么,什么?你知道?快说,他在哪里?”
汪景祺拿起木棒来,往沙盘里一指:“就在这里,塔尔寺!”
“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你刚从内地来,还不了解这里的形势。塔尔寺离这里才有几十里,他怎么敢躲在这里呢?”
汪景祺没立即说话,只是阴沉地笑着。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向烛台一指说:“大帅请看,这间房子够大的了,烛火照得满屋通明,可是您瞧,它却照不到这里。”汪景祺一指烛台又说,“这就叫‘灯下黑’。罗布藏丹增虽然是游牧部落,但他们打仗也照样离不开水、草和粮食。如今青海四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为什么他还能支持得住?就因为塔尔寺里有吃有喝,咱们困不了他!大帅,您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塔尔寺是受到皇帝敕封的黄教总寺,它不但有权在青海筹粮,去内地买粮,还能得到朝廷调拨的粮食!大帅呀,断不了这个粮源,你就别想擒住罗布藏丹增!”
听了汪景祺的这番议论,年羹尧吃惊了。他没法不承认,汪景祺所言确实是有道理。按照他原来的想法,从四面八方调来大军,把青海团团包围,来个“关门打狗”,罗布藏丹增就是神仙也无处可逃。可是,现在他发觉自己错了。错就错在“门”是关起来了,但“房子”太大,而“狗”又有食物可吃,还怎么能打!他把牙关咬得格吱发响:“好,你说得不无道理。且不管塔尔寺里是不是罗布藏丹增的大本营,我先把它洗了再说!”
汪景祺忙说:“不不不,大帅,万万不可!塔尔寺一旦被剿,就要反了青海全省。塔尔寺的丹罗活佛是黄教教主,皇上的替身文觉和尚也是在这里剃度的。只因为罗布藏丹增‘窜扰青海’,皇上才让您前来平叛。可是,叛匪没平,您却血洗塔尔寺,激起了青海民变。我敢说,您今日洗剿塔尔寺,不出一月,您就将被锁拿进京问罪了!”
年羹尧一听这话,竟然呆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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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48
三十四回 唱假戏大帅巧用兵 说真话巡抚得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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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景祺可称为一只老狐狸,他把形势琢磨透了,也把年羹尧的心思看穿了,他知道年羹尧如今的处境并不那么美妙,几十万大军窝在这里,每日耗费军资数以万计,战不能战,不战又无言向皇上交代。拖得越久,他的压力便越大。而年某又素以心狠手辣驰名朝野,一旦受到攻讦,说他恃宠拔扈、傲慢狂妄,拥兵自重、意图不测,杀身之祸就会立刻降临到他的头上,皇上派十名侍卫到军中干什么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差点被斩,就没有一人口服而心不眼吗?所以别看年某人如今叱咤风云,说杀就杀,说打就打,好像在西宁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他年某可以为所欲为。可是,这表面上的凶狠,正说明他心里的惧怕!要不,他今天又何必把桑成鼎派来送信救人?
汪景祺还知道,年羹尧眼下这个难关,非他汪景祺来帮不可,因为汪景祺的招数高出年羹尧一筹。这个人原来在索额图手下的时候,就以“才识卓著”而受到重用,索额图为掸掇太子篡位坏事时,就有他的一份“功劳”。索额图倒了,他又投靠了八爷允禩,成了八爷手下的“高参”。他帮八爷只有一件事,就是要把雍正皇帝从御座上赶下来。所以你要说汪景祺是位煽动谋权篡位的“专家”,也并不过分。汪景祺向八爷献的第一条计,就是劝八爷想尽一切办法抓军权。因为十四爷现在被叫回了北京,要想东山再起,要想手中有兵,就得在年羹尧身上打主意。别看年某是雍正皇帝的亲信,可他汪景祺有法子取得年羹尧的信任,也有法子让年羹尧俯首听命。
汪景祺一到青海就看出来了,年羹尧用的这个死死包围青海的法子,是个笨办法。这不,一点明“塔尔寺”这个地方,年羹尧果然就上了心;一点明“塔尔寺不能来硬的”,年羹尧就傻了眼。看着年羹尧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汪景棋上前一步说:“大帅,其实这件事,还只是学生的一些断想,能不能实现还要靠大帅的决策。学生能提供给大帅参酌的,也只是一句话:既要得到全胜,又不能授人以柄,请大帅慎思。”
年羹尧迟疑了。他不声不响地转过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踱步,苦苦地思考着。终于,他下定决心了:“桑成鼎,你进来!去筹粮处传我的令:立即切断内地运往青海的粮食。青海全省的寺庙观宇、喇嘛僧侣们的用粮一概从军饷中按人头分发。哦,还有,去传点夜宵来,我要和汪先生彻夜畅谈!”
听着年羹尧的话,汪景祺不出声地笑了。只为刚才那一席话,他已经从一个普通幕僚“晋升”为“汪先生”了。
他们的这个计划是庞大而又冒险的。如果说年羹尧原来的想法是“关门打狗”的话,那么现在可说是变成“逼狼出洞”了。按照他们两人反复合计好的方案,就是一方面封锁青海全省的粮道,一方面在下级官兵中放出风去说,天寒地冻,与其在这里无仗可打,又要耗费粮食和煤炭,不如回到兰州去,待到春暖以后再重行集结,大举进军,与罗布藏丹增决战。他暗地命令二十来名将校,东行去兰州的部队要大张旗鼓地行动,让沿途百姓和敌军探子确实相信我军是要回兰州去过冬。但行进途中,却要分做几支,暗地埋伏在指定的地点。担任埋伏的部队,要昼伏夜行,一路上封锁消息,并且每隔十里设一座烽火台。年羹尧所率的中军精锐,就驻扎在城外不远的地方,那里还设着全军最大的烽火台。只要这里烽火一起,全军要立刻杀奔西宁和塔尔寺。行动要快,下手要狠,逢村烧村,见人杀人,不给敌人留下一条活路,也不给敌人留下一张活口!
年羹尧瞪着饿狼一样的眼睛,格格地笑着说:“大家要心中有数,我唱的是一出假‘空城计’,就是一定要造成我大军东移的假相。所以凡是半路逃亡的,一律擒拿斩首。各军都要设立收容所,把掉队的人一概密送西宁。只有这样,才能诱使罗布藏丹增来攻西宁,然后四面合围,全歼敌军。你们都明白了吗?”
有人说:“大帅,西宁是我军行辕所在,也是我们的屯粮之地,假如我们前脚刚走,敌军随即就来,只靠老弱残兵是无法应付的。粮草有失,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年羹尧恶狠狠地笑笑说:“区区十万斤粮食又算得了什么?只消一把火,要不了半个时辰就烧得净光!”
“要是罗布藏丹增不肯上当呢?”有人还是不放心,“天寒地冻,我军分散行动,远离中军和补给线,这可都是犯着兵家大忌的啊!”
“你说得对,粮食最能要了人命!我们要过冬,敌人同样也要过冬,我已经卡断了所有通往青海的粮道,行辕里的十万斤粮食就是最好的诱饵。人,只要饿急了,就会什么也不顾的。我已经向皇上奏报了我们的计划,现在和众将约期半个月,十五天后,就是罗布不来,我也照样点燃烽火,你们就退回西宁来集结。这一冬,我宁肯饿死青海全省也在所不惜!”
听着这狠到极点,也毒到极点的话语,众将都不寒而栗。可是,军令如山,他们谁又敢说不执行?就在这时,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很不受年羹尧喜欢的人。谁呀,甘肃巡抚范时捷。
范时捷这个人是从康熙年间就入朝为官的,人倒是十分机灵能干,也颇为正直。可是,他有个小小的毛病,就是爱和人开玩笑,也爱别人和他胡闹。你越是骂他,他就越高兴;要是你三天不理他,不骂他,他就会浑身难受,甚至还会发脾气。十三爷允祥摸准了他的这个贱毛病,一见就骂,一见就让他趴在地上学驴叫。他还真不怕丢脸,不光是学驴叫,叫完了还要加上两声驴放屁,这才算过了瘾。他觉得十三爷瞧得起他,没把他当外人,所以他把十三爷当作了唯一的“知音”。十三爷说什么,他就乖乖地听什么,绝对不打一点折扣。年羹尧听说他很能干,就通过十三爷把他要到甘肃来当了巡抚。不过年羹尧不开玩笑,老是沉着个阴森森的脸,让人一见就心寒。也许是年羹尧太严肃了点,架子太大了点,对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看得也太重了一点,所以,范时捷人虽然来了,却对年羹尧敬而远之,不常来往。他总是躲着年羹尧,不得不见面时,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年羹尧对范时捷也不满意,觉得这个人不会巴结,总是听调不听喝,不把他年大将军看在眼里。总之,年羹尧只要见到范时捷,就从心眼里感到腻歪。今天年羹尧一听说他来了,就打心底里烦。可是烦也不行啊,人家是甘肃巡抚,你大将军权势再大,也不能不见啊?说声:“传进来!”范时捷就大大咧咧地进来了。
年羹尧往下一看,这位五短身材,墩墩实实的范大人,闪着一对满不在乎的黑豆眼,身上的官服不知是剪裁不当,还是他不会穿,怎么看就怎么别扭。更让年羹尧生气的是,他进来之后,并没有像别的官员那样规规矩矩地行礼,既不报名,也不叩拜,却只是打了个千。年羹尧看着他这副贱模样,心里不痛快了,沉着脸问:“我这里军务正忙,你来干什么?”
“我说的也是军务。”范时捷似笑非笑地说,“上次我向大将军要军帐,你要我去找兵部,可兵部说,所有的军用物资都拨到你这里了。所以,我还得来找你。甘西的驻军几十个人全挤在一座帐篷里,说句玩笑话,半夜里出去撒泡尿,回来就没地儿睡了。所以我才来请示大将军,应该发给我们的帐篷,何时才能够到手?”
年羹尧冷冷一笑说:“就这么点子事,你也值得大老远地跑来找我?”
“哎,这怎么能说是小事呢?”范时捷没有一点胆怯,“还有,你要甘肃绿营兵马移防松潘,我也有点想不明白。岳钟麒将军驻军之地。就离松潘近在咫尺,何必要舍近求远地从甘肃调兵去呢。我想请将军三思,最好是收回成命。”
这句话说得虽然很随便,可是却正犯了年羹尧的大忌。年羹尧和汪景祺定好的这个诱罗布上钩的假“空城计”,是死死地瞒着岳钟麒不让他知道的。年羹尧为的是要独享胜利果实,独得皇上的嘉奖。所以在部署兵力时,把甘肃的绿营军调往松潘,名义上是防止罗布南窜,其实是阻拦岳钟麒抢功。现在范时捷要他“收回成命”,那不等于是与虎谋皮吗?可是,年羹尧的心事又不能向范时捷明说,只好敷衍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范时捷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知道了并不等于给我解开了难题。我今天回去了,可明天兵士们照样没地儿睡,岂不是伤了大将军爱兵如子之心?我已将我的难处,向岳将军发了移文,请他再和年将军协商一下,最好是由岳将军驻守松潘,也免了甘肃军将的劳苦。”
范时捷说得十分轻松,可话一出口,却让年羹尧大吃一惊:“谁让你把部队移防的事告诉岳将军的?你有这个权吗?”
“怎么没有,我不但有,而且这个权力还是你年大将军亲自给我的。”
“什么,什么,我叫你这样子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看看看,大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在甘东誓师您登坛阅兵时亲口说的嘛,您说岳将军是副帅,告诫众将说,以后有事,要随时向您和岳将军一齐通报,不得隐瞒。你说这话时大家都在场,也都听见了呀!不信你叫他们来问问,看我说的有一点走样没有。”
年羹尧万万没有想到,范时捷如此难缠。他说得振振有辞,又让你无法驳倒。心想,好嘛,你可真算是个活宝,我竟然拿你没有一点办法。他烦燥地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你什么也别再说了。告诉你,你的差使我已经给你撤了,你回去把巡抚的一摊子事移交给布政使,然后就回家听参去罢。”
“是!在下遵命。”范时捷不急也不气地说:“原来是您保荐我来甘肃的,我还以为您是一心为公呢,现在看来您并不待见我,那我就只好回去听参,也写我自己的申辩折子去了。正好,听说皇上有旨意让我去做两江巡抚,既然有人代理,我这就是向大将军辞行了。”说完,打了个千,起身又说,“大将军多多保重,我去了!”
年羹尧这个气呀,他简直想把范时捷抓到手里揉碎了。看着范时捷走出去的背影,他在心里说:哼,小子,你这个两江巡抚的梦做不了十天,就得乖乖地回来听我的摆布!
可是,年羹尧也有失算的时候,范时捷就那么好摆布?他知道年羹尧是一定要告他的刁状的,所以他得赶在年某的前边。匆匆赶回兰州以后,他向布政使移交了差事,连家眷都顾不上带,就骑上快马直奔京城去了。回到京师,又马不停蹄地来到西华门递了牌子请见万岁。皇上的旨意很快便传了出来,要他先到军机处报到。太监高无庸还告诉他说:“范大人,你来得不巧,太后今天犯了老病,凤体欠安。皇上一大早就过去侍候了,十三爷和十四爷大概也得进去。前边那里就是军机处,你先去见见张大人也好。”
范时捷来到军机处,见张廷玉、马齐都在这里,他一一参见了。他知道张廷玉是位道学先生,在这里他是不敢胡闹的。张廷玉待范时捷行过了礼说:“哦,老范进京述职来了吗?请先稍坐一下,我和孙嘉淦谈完就说你的事,哦,嘉淦,你继续说下去。”
孙嘉淦正在向张廷玉报告他去贵州的事:“张大人,杨名时和蔡珽互相攻讦的事,我已做了查问。云南有盐,要经过娄山关运往四川,杨名时下令开关,但要按章纳税。可是,有个叫程如丝的知府,却仗着蔡地的势力,强行以半价收购,从中获利,中饱私囊。杨名时撤了程如丝的职,但蔡珽却马上委派这个程如丝去当了娄山关的参将,照样盘剥盐商贩夫,激起了民愤。程如丝竟然调集了几千军士,鸟枪弓箭全都用上了,一下子就杀死了三百多人。为严申法纪,杨名时请出王命旗来斩了程如丝。我想去见蔡珽,可他竟然要我捧了手本报名进见!我一个左都御史,蔡珽不过是个驻外将军,他有这资格吗?所以我就拂袖而去,蔡珽也就上了这个参劾我的奏章。请张大人照我这话如实奏明皇上好了。”
张廷玉听了说:“嘉淦,皇上只是让我问一问你,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我劝你一句话,这件事你最好写成密折,或者亲自向皇上密陈。你要学会体谅皇上的难处,还要学会能顾全大局,而不要一味地使性子。你是言官,当然是看到什么就应该说什么。可是,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皇上现在一是要顾全太后的病体,二呢,还要不分昼夜地想着前方的军事。原来定好了的木兰秋狩都取消了,你要是再一闹,不是让皇上心里更烦吗?”
孙嘉淦低头想了一下说:“好,张中堂,我听你的。不过。也请中堂向皇上转告我的肺腑之言。我孙嘉淦不是在为杨名时说话,他是我的同年不假,他如果有错,我也照样参劾他!可是,杨名时在贵州,火耗银子只收到二分,这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的。他却说:‘贵州这地方,是出了名的人无三分银。收他们二分火耗,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向皇上打了保票,一年之内要粮银自给自足。我不苦点,不给百姓做个表率,怎么去要求下面的官吏和百姓,又怎么向皇上作交代?’中堂啊,我不是不懂道理,我是在为杨名时担心哪!我怕,怕他让蔡珽这个老兵痞子参倒了呀!”
张廷玉听了这话,也是十分感动:“你放心。杨名时向皇上打了保票,可皇上也给杨名时打了保票:六年之内,绝不调换他的巡抚之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孙嘉淦放心了:“张大人,有您这话,我就回去写我的折子,再也不会来打扰您了。”
张廷玉回过头来对范时捷说:“我这里事情太多,劳你久等了。我原来想着,你不会回来得这样快的,想不到你还是个一刻也坐不住的脾气。”
范时捷轻松地一笑说:“张大人,您哪里知道,年羹尧把我的差使给撤了,我不回来,呆在那里还泡的个什么劲?我这是赶回来听候处分的,我还想请见皇上,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两个上书房大臣听了这话都不免一惊,一位封疆大吏,与年羹尧根本没有隶属关系,却被年羹尧说撤就撤,甚至连中央机枢大臣们都不知道,这事也办得太出格了!他们正要说话,却见十三爷和十四爷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范时捷一见十三爷,就像见到救星一样,连忙迎了上去行礼叩见。可是,他一看十三爷那珠泪汪汪的双眼,突然站住了。十三爷强忍泪水,也只说了一句话:“太后……已经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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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51
标题:
三十五回 太后薨京师酿动乱 皇帝乐军报暖人心Re:古代人物传记---帝王权臣传 ---
三十五回 太后薨京师酿动乱 皇帝乐军报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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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突然薨逝的消息震惊了所有的人,张廷玉和马齐甚至惊得跳了起来。马齐心直口快,脱口就说:“不会吧,昨儿个我拜见太后时,老人家还神定气安的呢,怎么今日就……”
张廷玉连忙抢过他的话头,把马齐那句没有说出口来的“暴卒”二字堵了回去:“太后的痰症已经十几年了,总是时好时不好的。当年邬先生曾为太后推算过,说太后有一百零六岁圣寿。现在想想他是把昼夜分开来计算的,可不正好多说了一倍。我们不能再多说这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为老佛爷安排丧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顶子上的红缨拧了下来。别人见他如此,也都纷纷拧下了自己的冠缨。
范时捷这时可真是伤心透了,心想我怎么这样倒霉呢,一回京就赶上了太后薨逝的大事,看来,自己的事且得等些时排不上号呢。他看看允祥说:“请爷节哀珍重。朝里出了大事,奴才的事就提不上了。请爷示下,奴才是否可以在京候旨,等丧礼过了再递牌子请见?”
允祥看了他一眼说:“我告诉你,年羹尧参你的本章已经到了,你被他撤差的事我也知道。但此时万岁哭得成了泪人,谁敢向他回事啊?你先回去,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一听说年羹尧的折子先到,范时捷像吃了个苍蝇似的,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唉,怪只怪兰州离北京太远,恨只恨他骑的那匹马跑得太慢,如果早到一天,不是就能和十三爷说说心里话了吗?
大后的突然薨逝,给雍正皇帝带来的悲痛,是难以名状的。雍正自认为是个孝子,哪有母亲死了儿子不痛哭流涕的道理?张廷玉他们赶到慈宁宫时,皇上已经哭得几乎不醒人事了。张廷玉虽然也想大哭一场,但他是上书房大臣,他必须料理皇太后的治丧大事,也不能让皇帝这样没完没了地哭下去。见满大殿的人不管真的假的,有泪没泪,一个个全都在哭。他当即立断,一面吩咐太监们把皇上搀扶起来,强按在龙椅上。一面向众人高喊一声“止哀!”这才压住了这个乱劲。
雍正皇上用热毛巾揩了脸,满面倦容地说:“朕方寸已乱,什么话也不想说,廷玉,你和他们商议一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朕听你们的也就是了。”
张廷玉刚办了大行皇帝的丧礼,轻车熟路,马齐也极力推荐他,于是他就自然而然地当上了太后丧仪的大主管。他铺排得也确实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大丧的事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了。方苞得到消息,也从畅春园赶了过来,随侍在皇上身边。那位自以为应当主持这件大事的满大臣隆科多,倒被闪在了一边。
这是从康熙去世以来,北京城里最不安宁的一夜。本来,像大后薨逝这样的事,也用不着百姓们参与,他们早就熟知那些规矩了。无非是大赦天下,不准民间百姓婚嫁迎娶,还有禁止演戏,不准剃头等等。可是,今天怪得很,一夜之间,突然谣言四起。有的说,前方打了败仗,死的人血流成河;更有人说,年羹尧已经畏罪自杀了;有的说,罗布藏丹增的军队大批开来,京师危在旦夕;还有人说,朝廷下了命令,调集各路军马,火速开来北京勤王护驾。没过一个时辰呢,百姓中又传出这样的话,说十四爷在前方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他调回来?要是有十四爷在前边挡着,哪会出现兵败的事呢?于是就有人偷偷地在下边说:哎,知道吗,要变天了!十四爷又带兵了,听说这回要连皇上也一窝端了……乱世谣言出,这种事只要有人说,就有人信,北京全城都处在人心惶惶之中。
廉亲王八爷府里,灯火明亮,十四爷允禵和隆科多都在这里,正商议一件重要而紧急的事情。八爷允禩一反平日里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义愤填膺地说:“十四弟,舅舅,我们再也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你们看看吧,老九被打发到青海,老十去了西蒙古。今天他当着太后的面,又要把老十四发到孝陵去为先帝守灵,以致活活地气死了太后!他还有一点人性吗?他不要父母骨肉,不要文武百官,也不顾天下百姓的死活,这样的人为君,这样的现代秦始皇,我们凭什么要尊他敬他?凭什么要听他的摆布?你们等着瞧,他只要扳倒了十四弟,下一个就轮到了我的头上,再往下就是舅舅你和年羹尧,谁也别想有好下场!他不仁,咱也不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咱们立刻举事叫他变天!”
允禵和隆科多端坐在椅子上,一直没有说话。“变天”这两个字,允禩还是第一次亲口说出来,他们听了都不觉浑身一震。时间在不停地向前走着,房子里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似的。过了好久,允禵才边想边说道:“趁着国丧期间举事,确实是难得的良机,但我又觉得仓促了些。年羹尧那里虽然有很大的进展,但毕竟还没有把话说开。朝廷上里里外外现在都由张廷玉在主持着,更何况老四身边还有智囊方苞这个老狐狸。明日哀诏一下,我们又全都得进去为太后守灵,满打满算,也就这么半夜的时间,来得及准备吗?再说,现在举事等于是赤手空拳。兵权!兵权最要紧哪!可是,兵权在兵部,而兵部又是马齐来管的,连西山的锐健营和丰台大营的兵,我们也是一个也调不出来呀!”
允禩冷冷地说:“张廷玉这人可真是贼才贼智,怪不得老四让他来主持太后的丧事。”他向下瞟了一眼隆科多又说:“可是,他到底不如舅舅和十四弟,什么事他都安排好了,却独独忘记了应该抓牢军权!下晌,我跪在那里听得很仔细,他确实没有说‘不准擅调京师驻军’这句话。他的这个疏露,恰恰给了我们以千载难逢的良机。舅舅你是九门提督,把九座城门一关,凭你手下的这两万人马,就能翻他个底朝天!”
隆科多一听这话,吓得热汗和冷汗全都出来了。八爷说得好听,“下令关闭城门,禁止出入”,这事不难,只消他隆科多一句话就办成了。北京城门好关,但号称城中之城的紫禁城你却没法进去。隆科多虽然在名义上也是领侍卫内大臣,可实权却在张廷玉和马齐两人手中。你关闭了九城,城外还驻扎着西山、丰台、通州的人马,这些兵马却并不属于他隆科多调遣,而是允祥的旧部。只要有人把一封密诏传了出去,这近在咫尺的二十万大军,顷刻之间,就会把京师围得水泄不通。到那时肘腋生变,四面楚歌,你就是神仙也难逃覆灭的下场!隆科多不是傻瓜,他不能替这二位爷冒险。他想了一下说:“不成,不成。八爷,今晚起事,说什么也来不及,怎么着也得有个准备时间哪!再说,老四守灵还得二十六天呢,时间还是充裕的。这样吧八爷,您给我十天,十天之内,我先借故把丰台大营总兵官毕力塔换掉,委一个我们信得过的人,到那时再动手也还不迟嘛。”
“不行,不行。哪能拖到十天呢?最多也不能过了太后的‘断七’。这样吧,我给你六天,不能再长了。你要知道,几天之内,外官们,像李卫等人全都赶到了。那时你封了城门,他们就敢在外边硬闯,就敢闹一个天下大乱!舅舅,你明白吗?”
隆科多当然有他的打算,其实,十四爷允禵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想法?他压根就不相信老八私下里和他说的话!什么闹成以后,“辅佐十四弟登上大宝”,说得好听,一旦得势,你八哥要不第一个抢皇位,把我的眼睛挖了!可是,现在是大家正要合力掀掉雍正的宝座,这些话老十四是万万不肯说穿的。他看了看隆科多说:“舅舅,你刚才说得很对,丰台大营一定要拿到我们手中,至少也要让那里守着中立,我们才能得手。八爷的门人中有个叫刘守田的就在丰台当参将,你找个理由把他换过来不就行了嘛。”
八爷庄重地说:“对,就这样办!老隆啊,我告诉你,无论丰台的事情进行得如何,我们这次也一定要干起来。见事而疑,胸无定见,是干不成大事的。你是上书房唯一的一位满大臣,可这回太后的事不让你来掌总,这就是一个不吉之兆!老四猜忌苛刻,可能已经疑到了你。一旦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那一天,你就是悔断了肠子也晚了。舅舅,你要当即立断啊!”
隆科多再三斟酌,还是顾虑重重:“八爷,我不是不敢,确实是心里不踏实。就算我们在北京干成了,年羹尧如果带着他的二十万军马杀回来勤王,谁又能挡得住他?”
“哈哈哈哈,老舅,你太多虑了!”允禵笑着说,“老九现就在年某军中,他是吃干饭的吗?再说,西疆的军队都是我十四爷大将军王的老部下,连我都不能把军队带回来,年羹尧一个包衣奴才,他有多大的号召力?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我敢说,一旦这里得手,头一个上表给新皇上请安的,不是别人,定是年羹尧!”
老八见隆科多的眉头舒展了,也笑着说:“好了,好了,就这样说定吧,老隆你马上回去准备。好在我们见面方便,假如有什么变化,马上收敛也还来得及。”
隆科多走了以后,允禵对老八说:“八哥,你要小心,隆科多恐怕靠不住。不过,年羹尧已经在西宁得手了,你知道吗?”
者八诡谲地一笑说:“我知道是你扣下了刑年的奏折。你扣得对,现在不能让老四得到这个消息。邸报一出,人心稳定,我们的事就不好办了。好在隆科多的事,是我们叫他自己去办的,他办成了当然好,办不成也抓不住你我的一点把柄,就叫他自己坐蜡好了。”
允禵看了一眼这位足智多谋的八哥,两人四目相对、都不由得放声大笑。
可是,他们并不能笑得太久,六宫总管太监李德全来传旨,命允禩和允禵两人即刻进宫,为死去的老太后守灵。听见这一声旨意,他们简直要惊呆了。允禩吩咐府里的人:“去,取五十两黄金来,赏给李公公。”李德全谢了赏,允禩就问,“老李,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深更半夜地来回跑,为的就是传我和十四弟吗?”
“哪儿呀,所有的爷全进去了,都在慈宁宫前守灵。灵棚已经搭好,共分四处,每五位爷在一个灵棚里。茶水、饭食也都预备下了,爷只管放心好了。前头给先帝爷守灵时是在乾清宫的,可如今太后又去了,慈宁宫的地方太小,爷们可怎么受啊。这不,方先生出了个主意,让多搭几处灵棚,免得爷们委屈。眼看着天就要下雪了,不在灵棚里怎么守孝啊?这也是万岁体恤爷们的一片心意。二位爷,奴才走了,你们也该进去了。”
李德全老了,说话絮叨,可这正是允禩他们要得到的消息。这一下,刚刚商量好的事就办不成了。一座灵棚里只能坐五个人,别说他俩分在两处了,就是同在一处灵棚里,也不能老是嘀嘀咕咕地说谋逆造反的话吧。允禵骂了一句:“方苞这个狗娘养的,早晚我碎剐了他!”
老八却还镇静:“不怕,就看隆科多办事能力如何了。进去后,咱们一个时辰出来方便一次,他管得再宽,还能不让人出来透透风?”
此时此刻,雍正皇上那里也同样是灯火通明,摆出了要通宵达旦以应付事变的架势,雍正和方苞以及文觉和尚也正在紧张地计议着。太后的突然薨逝,对雍正这位皇帝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当然,死了老子娘他也悲痛,可是,娘一死,他头上戴着的金箍咒也就不解自开了。过去,不管他想办什么事,都要想想太后会不会反对,都得顾及太后的情面。今日之后,他这个皇帝就能当得有滋有味,他的话都将货真价实的成为金科玉律,再也没人说三道四了。所以,现在的雍正皇上,虽然也是披麻带孝,虽然也是在为太后守灵,可是,他的眉宇之间,却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愉悦和轻松,甚至还有点亢奋。他今天之所以这样高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刚刚接到军报,罗布藏丹增的十万大军全部被擒!这个消息来得正是时候,好像给他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一样,使他无法抑制那激动的心情。他差点就失声大笑了,可是突然又想到自己还是个孝子,口气一转,嘴里没有说出的话就变样了:“母后啊……你为什么这样早就离开了儿子?你晚走一日,也可以给圣祖爷带去这个喜信了……”
文觉是皇上的替身和尚,也是在青海塔尔寺剃度出家的。他想想捷报上的那些话,却不免心中难过:“这一仗打得虽好,可毕竟是杀生太多,青海省恐怕没有十年是难得恢复元气了。还有一点,年羹尧万万不该为打这一仗和岳钟麒闹僵,善后之事,又何其难也。”文觉看看雍正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又说,“岳钟麒带兵进驻松潘,与年从甘肃调来的兵统属不一,互相争功,几乎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贼酋罗布从而得以乘机逃逸,为明春草肥水足之时的反扑留下了隐患。这件事年羹尧无论怎么说,也难辞其咎。更何况九爷在军中甚得人心,万一有挑拨离间之事发生,就可能酿成大祸,万岁可不能掉以轻心哪!”
雍正听文觉说得有理,也不能不有些忧郁:“唉,年羹尧此人就是这个毛病,恃才傲物,不能与人平等相处。这些朕都知道,可这比起他在青海的胜利来,毕竟是小事。朕悬得老高老高的心,终于能放下了。哎?方先生,你怎么总不说话呀?”
方苞正襟危坐,正在埋头苦思,听见皇上问他,才抬起头来说:“我以为万岁的见解是对的,举大事应当不计小节。我正在想着两件事,这两件事都有点让人费解:按常理推断,青海大胜,年羹尧一定会立刻向朝廷报捷的,可是至今他那里却是只字不见。如果没有兰州将军呈来的密折,主上大概还不会知道。此事细细想来,说它是咄咄怪事,恐怕也不为过吧。”
文觉说:“哎,这事不奇怪。仗刚打完,战场要清理,军俘要处置,事情多着哪!再不然就是年羹尧另有新的举措,还没来得及奏明朝廷……”
“不不不,绝不可能!这不是年羹尧的秉性。”方苞断然否定,“再说,岳钟麒既然和年羹尧合力参战,他也该有折子来嘛。还有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我刚才从畅春园来的路上,听我的书僮说,北京城里满街都在哄传一个消息,有人说年羹尧兵败战死,也有人说他已经自杀了!”
雍正一惊,忙问:“你的意思是说……”
“军报早就来到,只是被人扣下了!”
“那,谣言又是怎么回事??”
“谣言是可以杀人的!”
方苞一语中的,雍正呆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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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53
三十六回 防事变调兵保皇位 争功劳不惜当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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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苞确实是见事精明,他一句警言说出,把雍正和文觉全惊呆了。他们都痴痴地看着方苞,却听他冷冷地说道:“螳螂扑蝉,不知黄雀在后。前方战事虽已告终,年、岳之争也算不了什么大事,而北京才是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现的地方啊!圣祖归天不满一年,太后又溘然薨逝,此正是国家多事之秋。臣以为,这次大丧要和圣祖殡天时一样,处处都要计虑周详。”
“那依你说,应当怎样办?”雍正紧盯着方苞问。
方苞与邬思道不同,邬思道进言时唯恐不详,而方苞却只是点破,并不直言。听到雍正问他,他也只说了一个字:“防!”
雍正知道,这个防,就是防串连,防闹事,防宫变,防造反。但这话只能心知,不能明说。便转过脸来对文觉说:“你是和尚,做你的法事去吧。叫张廷玉来。”
张廷玉很快就来了,他顶着满头满脸的雪,却又不便当着皇上的面抖落,叩见已毕说:“皇上,慈宁宫那边诸事齐备,请皇上示下,何时起丧?”
雍正心疼地看看张廷玉,关切地说:“快,快把身上的雪抖落干净再慢慢地说。赐茶,赐座!唉,多亏方先生想了这个法子,让搭了灵棚,不然兄弟们可怎么忍受?”
张廷玉回答道:“臣要说的也正是这件事,三爷弘时和十四爷允禵都要叫臣来领旨,说各自分散开来在灵棚里哭灵,似乎与太后的大礼不甚妥当。守孝从来就是件苦差事,他们说,还是到太后的灵柩跟前去更好。”
雍正听了这活,不免吃了一惊,十四弟不愿进灵棚,自是情理中事,可是,弘时这小子怎么也掺和进来了,他想了一下说:“谁不是先皇骨血?冻病了也都是朕的罪过,你传旨给太医院,叫他们多派几位YS进来侍候。另外各处棚子里关照太监们轮流照管灯火、取暖的事,这次一定不让一位皇亲生病。该哭灵时都进到大殿里,回来就各归各的灵棚,这样就好了。廷玉,你到上书房和军机处看看,看有没有年羹尧或岳钟麒的军报。哦,对了,你叫德楞泰和张五哥来一下。”
张五哥和德楞泰进来后,雍正皇上对他们说:“太后薨逝,人心悲痛,朕又岂能不悲不痛?可是,朕为天子,又不能不顾及到一些大事、急事,所以朕的灵棚就设在这康寿宫里,这里离太后的粹宫近一些,方先生在这里陪着朕也方便。德楞泰,你选二十名侍卫,日夜守候在这里,听候召唤,不准擅离。朕给你个手谕,让宫里的侍卫们全都听你的调遣,你呢,要按方先生的命令行事。”
德楞泰大声说:“奴才明白。可是,领侍卫内大臣还有好几位,他们要是有什么指令,我听也不听?”
雍正说:“朕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只听方先生一人的!”
“扎!奴才明白。定要护好皇上和方先生的安全!”说完他回身大步走去了。
雍正在殿里来回踱步,紧张地思索着这个“防”字的奥秘和实施方案:“方先生,请你起草个手谕给张五哥,让他现在就出去传旨:顺天府和兵、刑二部的衙役官军,进驻到神武门,在那里关防出入;丰台大营,要毕力塔亲自带领,进驻从前门到西华门南一段;西华门北,则要西山的锐健营选派一千人马驻守;东华门要步军统领衙门派兵驻守。所有入城兵丁都要自带帐篷,准备露营。”
他的话刚刚落音,方苞就写好了谕旨,雍正接过来看过,又亲自用了印玺,交给张五哥。五哥迟疑地接过诏书说:“奴才遵旨。不过东华门和西华门原来都是隆科多管的,原驻兵丁要不要调防?皇上的这个旨令是不是要告诉隆科多?”
雍正知道,张五哥最是心细,怕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便好言抚慰说:“隆科多舅舅这几天还要守灵,他顾不上这么多,就不要告诉他了。现在里里外外的所有事务,都由张廷玉管着,你传完旨后,再告诉张廷玉一下好了。传朕的话,兵马进城后,一切都听他的调度。让他关照户部,粮秣柴炭要供应充足,每个入城的兵士,先发五两赏银,大丧过后,朕还要另颁赏赐。五哥,你是先皇在世时的老侍卫了,你自己先就不要胡思乱想,朕这样做,也是图个平安,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去吧。”
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多事之夜,双方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张廷玉奉旨来到上书房,查问有没有西边的军报。上书房的人说,军报向来是保存在军机处的,这里也没有见到年羹尧的任何奏章。张廷玉脚步不停地又来到军机处,却见这里只有刘墨林一个人在。便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今夜就你一人当值??”
刘墨林说,“回张中堂,我奉旨去南京办差,今晚刚刚回来。一回来,就听说了太后薨逝的事,所以就急急地赶了进来,还想向您报告此行的一些事情。今夜在这里守值的是那位叫做那苏的章京,可他被隆科多传去有半个多时辰了,却一直没回来。我见这里没人,才守在军机处的。中堂,军机处这地方,怎么能说走就走,也不留个看门的呢?”
刘墨林说的事,也正是张廷玉要追究的事,可他当了这么多年宰相了,心里的事再多,也从来不在脸上透出来。他吩咐刘墨林:“你去两江办差的事,回头给我写个节略,我抽空看看再说。太后的事一出来,我都忙得脚不点地了,哪还顾得了别的。哎,你在这里看没有看见有年羹尧的军报,万岁等着要呢。”
刘墨林连忙打开大柜子取出案卷来,一份一份地查了一遍:“中堂,这里没有啊!不过,像这些军情急报什么的,有时十三爷和十四爷总是随身带着,您去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
张廷玉抬脚就走,可是,又回来了:“外边进来了折子,总该有底档吧?你帮我查查,要有,看看是谁取走了?”
刘墨林把手一摊:“中堂,底档都锁在那边柜子里,那苏带走了钥匙,我打不开。咳,他正在当值,怎能总不回来,您稍坐一下,他就来了。”
张廷玉心里这个急呀!他是太后大丧的总管,里面有多少事等着他去料理啊,他能在这里闲坐吗?可是现在他急也没用,便只好坐了下来,端过刘墨林给他倒的茶了喝了一口,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问:“哎,对了。刘墨林,你去看了苏舜卿吗?最近你们的事进行得怎样了?”
刘墨林苦着脸说:“谢中堂关心,可是,我们的事却越办越难了。万岁爷一道圣旨颁下,她倒是可以脱籍了,可是,我还得有银子去赎她呀。这不,眼下就正和徐骏徐大公子叫着劲哪。那老鸨认钱不认人,我出三千,徐骏就出五千,我好不容易借到了五千,姓徐的又涨到了八千,现在他又出一万了!我一个穷书生,怎么敢和他这位花花公子比富呢?今天我回来后去见了舜卿,她身子比我走时大不一样了,见到了我,她一个劲地哭,说她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可是,又无力安慰她。唉……”
看着刘墨林心事沉重的样子,张廷玉又想起他死去的儿子来。儿子也是爱上了一位青楼JN,并且是在父亲的逼迫下夭亡的。想想儿子,再看看刘墨林现在的遭遇,他觉得十分同情,便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略等一下,大概有三、四千银子就可以把这事办成。”刘墨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听张廷玉继续说下去,“五天前,我和万岁说起徐乾学欠了国库银子的事,我问,看在他是先朝老臣的面子上,可否减免一些?十万银子他是拿不出来的。万岁当时就气愤地说,哼,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徐乾学原来党附明珠,现在他的儿子徐骏又党附明珠的儿子揆叙,狗父犬子,狼狈为奸,断不能让他们亏空一两银子!墨林,你可以把皇上这话悄悄地告诉舜卿,叫她把心放宽,很快就有消息了。实在有难处时,你再和我说一声,我不会看着不管的。”
刘墨林感激地对张廷玉说:“中堂,我和舜卿在这里先谢谢您了。有您这句话,舜卿会好起来的。哎,对了,我正要向您报告一件事。今天我回到京城,就听到了一些谣言。有人说万岁爷登基时就时辰不正,硬是后来给‘(拥)雍正’了,这就违了天意。还有人说,今年正月里天就打雷,这不是个好兆。年羹尧昔日就和阿哥们交好,如今要带兵杀回京城了。从舜卿那里出来后,又在街上听说,早年流传的命相书《黄孽歌》又出世了,那上面有句话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雍正年间正该着天下大乱。我听了有点心慌,就去找了范时捷,据老范说,年某在西疆拔扈得很,他倒听人说,年已经兵败自杀了……”
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张廷玉早就知道了外面的谣言很盛,可是,说年羹尧兵败自杀这还是头一次。联想到刚才雍正皇上急着要他去查问军报的事,就更加觉得有些不妙。他拦住了刘墨林的话头说:“别说这些闲话了,快去看看那苏这狗奴才到哪里去了,快叫他回来把军报的底档找来给我!”说话间,他的脸色已变得十分可怕。
刘墨林见张廷玉脸色不善,不敢多问,出门就走,却正与那苏撞了个满怀,那苏一见张廷玉也在这里就忙说:“中堂,刚才我是被隆大人叫去了。他向我要调兵的符信,我说,那得请示十二爷和十四爷。他不听,和我纠缠了好半天,我怎么说都不行。只好与乾清宫的侍卫们说了一大车好话,才放我进去。我把调用兵符的事对十四爷说了,也顺便取出了十四爷借看的奏折和军报。”
张廷玉断喝一声:“少罗嗦,折子呢?”
那苏连忙取出递了过去,张廷玉拿过来一看,里面果然有年羹尧的奏折,密封完好,尚未拆阅。他夹上奏折,转身便走。那苏从后面赶上来问:“张中堂,隆大人要调兵符的事……”
“不行,谁也不准调用!”
“隆中堂要是……”
“你叫他来找我说话!”
那苏还要再说,张廷玉已经走远了。
张廷玉来到康寿宫时,皇上去慈宁宫哭灵尚未回来。外面大雪沙沙落下的声音和慈宁宫那边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响成一片,张廷玉独自坐在那里,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奏折,心情分外紧张。这件用黄绫封面的奏折外面,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谨奏
六百里加急密勿
按说,他是宰相,是处理太后丧事的全权大臣,是可以拆开奏折来看的。可是,他一向处事谨慎,从不越权。既然奏折上注明了“密”字,又注明了“勿”字,那就是说,除了皇上,或者皇上已有旨令,别人是万万不能拆看的。所以他还是忍住了急于知道真相的冲动,去猜想奏折里会写了些什么,是报喜还是报忧?是捷报还是凶报?是为年岳二人的不和,还是别的什么?突然,他想起这份奏折是刚刚在十四爷允禵那里要过来的,十四爷为什么要在身上带着这份奏折呢?是因为今日太后薨逝,只顾了悲恸忘记了?还是十四爷有意地要藏匿这份重要的军报?还有,隆科多为什么急急忙忙地索要兵符?按理,他隆科多本来就管着兵符印信的,京师布防和九城的禁卫调动,也是他职权范围的事,只需在使用之前先和十三爷、十四爷打个招呼就行了。可是,他今天越过这二位王爷,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
“迁玉。”
张廷玉没有作声。
“廷玉,你在想什么呢?”
张廷玉一个机灵跳起,原来皇上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连忙叩下头去:“皇上,请恕臣走了神,竟没瞧见主上……这,哦,这是年羹尧的军报,臣要过来了,请皇上亲自拆封。”
雍正的眼早已哭成了红桃子,可他的气色却显得非常安稳,他叹了口气说:“唉,你起来吧,朕知道你是累坏了,也乏透了,可是,你现在还不能休息。”雍正回头看看跟着走进来的方苞又说,“瞧,年羹尧还是有奏折的,而且到底还是让廷玉给要回来了。方先生,你拆开来读读吧,看这位自称是儒将的人,是如何向朕报捷的。”
张廷玉吃了一惊:“皇上……皇上是怎么知道我军已胜的?”
雍正强压住满怀喜悦说:“朕乃真命天子,头上自有神明护佑,不是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可以动摇得了的。世上的事,其实本来如此。有人想制造谣言,就有人能够破了它;有人想隐瞒什么事,也就有人能够揭开它。年羹尧的奏折,关乎着朕的社稷,朕的名声,甚至朕的身家性命,朕岂能掉以轻心?廷玉,折子是在十四爷那里取回来的,对不对?其实朕早就知道西宁大捷的事了,只是,想看看这个折子为什么会被压住,它又压到谁的手里了。”
张廷玉听得出来,雍正这话里面暗含的那深深地愤怒。此时,方苞已经按照雍正的旨意,在读年羹尧的奏折了。年的这封奏折,完全是按照雍正的要求写的。写得十分详尽,又很有文彩。当然,年羹尧也有足够的聪明,对自己如何为皇上焦虑,如何让将士们奋力死战等等也吹嘘得神乎其神。当这份折子刚一说到岳钟麒的事,雍正就说:“下面的不要再念了。岳钟麒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不能只听年的一面之辞。”
方苞往下一看,果然,后面全是告岳钟诬蔑麒。说岳如何畏难怕死,不敢进军;说岳如何争功争名,抢夺战俘。方苞越看越惊,最后竟失声叫道:“皇上,这,这十万战俘……”
“别说了,朕已知道。岳钟麒也有奏折报来,还告了年的状。他自请领兵五千,扫荡余寇,追捕元凶……”
方苞急了,他拦住雍正的话头说:“不不不,皇上,年羹尧折子里说,十万战俘……他,他全都杀了!”
“什么?”
方苞看了一眼年的折子,又看看雍正皇上,往下念道:“因天寒地冻,粮饷困难,又怕战俘闹事,已将十万战俘,就地处决!”
“啊!”大殿里的人全被这可怕的数字震惊了。十万人哪,如果手拉着手,可从青海一直排到北京,可是,一夜之间,竟被年羹尧刀劈斧砍,残杀殆尽!雍正两腿一软,竟然跌坐在大炕上。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几遍大悲咒,才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急:“唉……,朕早就听人说过,年羹尧有个外号叫‘屠夫’,朕还不肯相信,可是他……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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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55
三十六回 臣子难难猜帝王心 谋士智智破佞臣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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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早就在盼着年羹尧胜利的军报了,甚至可以说,从十四爷被褫夺了军权之后就在盼着这一天了。他的这种心情,是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其一,年羹尧是他的妹夫,更是他的家奴,是雍正亲手把他从一个包衣奴才,一步步地提拔成大将,提拔成威镇边关的统帅的。在这件事情上,说“年羹尧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一点也不过分;其二,在雍正的心目中,年是唯一的可以替代十四爷带兵的人。或者换句话说,他是皇上手中用来打倒十四爷的一块石头。在目前朝局还不能稳定,“八爷党”还在蠢蠢欲动、时刻都准备反扑的背景下,年某的胜败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
但雍正的心里也十分清楚,年羹尧既然是他手中的一块石头,那么它既可能击中敌人,也有可能会砸了自己的脚!随着年羹尧官职的升迁,权力的增大,他明显地暴露出来的骄横和傲慢,他对皇帝的阳奉阴违,特别是他多年来与八爷党那藕断丝连的关系,也都让雍正皇上十分担心。皇上对此也采取了一些对策,诸如,在把十名近侍派往年的军中“学习”的同时,也把那个桀傲不驯的九爷允禟派到了军中。目的就是要看看年羹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忠于朝廷的呢,还是另有打算。此外,雍正还充分利用自己遍布各处的情报网,为他提供正反两个方面的信息,以便在适当的时候,对年某采取必要的措施。
从今天接到的各路军报中,雍正得到了他需要的消息:仗已打胜但九爷在军中颇得人心;年、岳为争抢功劳而出现裂痕,年为了独占头功,而不惜杀掉了十万战俘。这些军报对于雍正皇帝来说,是喜忧参半的。喜当然勿庸多言,但十万战俘一个不留地全部被杀,还不知被杀的人是不是真正的“战俘”,是不是年某又在玩弄“杀良冒功”的故技,但就这件事本身,就让雍正很是为难。雍正自称是佛教的虔诚信徒,也还有一位寄名和尚文觉陪侍在身边。佛理又最讲宽恕而最忌杀生,更不要说是杀害无辜百姓了。年羹尧这样干法,将使雍正无言以对世人的议论。但雍正毕竟是皇上,他必须在面临难题时,权衡轻重,作出最明智的选择,起码在眼下,他还不能没有年羹尧。
雍正先是合十闭目,念了几遍大悲咒,表示了对死难者的哀悼。又对年羹尧的“屠夫”声名表示了无奈,可话题一转,他却说:“昔日秦赵之战,秦国一夜间坑赵卒四十万。将古比今,朕想年羹尧必定有他的难处。兵凶战危之际,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等战事结束后,朕请高僧和朕的替身文觉和尚去一趟青海,代朕做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超度亡灵,消除戾气吧。”
张廷玉很能体会皇上的心意,他马上就说:“皇上,臣以为今夜就要印出单页邸报来,全文刊登年羹尧的这份奏折。还要让兵部广为张贴,一定要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雍正一听这话,高兴地笑了:“对对对,就是这样。你稍等一下,朕还要为年羹尧的奏折加上朱批。”说完,他走向案头,提起笔来,沾上朱砂,就文不加点的写了出来:
西宁兵捷奏悉。壮业伟功,承赖圣祖在天之灵,自尔以下以至兵将,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才能够上对天地神明。尔用心爱我之处,朕皆都体会得到。我二人堪称古往今来君臣遇合之榜样,也足可今后世钦慕流涎矣!
雍正写好后,递给张廷玉说:“来,你和方先生再看看,如果没有什么,就赶快发出去吧。”
方苞和张廷玉接过来一看,俩人全傻眼了。怎么了?皇上的这个批语,有点不伦不类且不去说,可写得也太肉麻了。皇上的用心,无非是要用西宁大捷,来稳定朝局,安抚民心。但这是皇上对臣下的批语啊,哪能说出什么“不知怎么疼你”,“古往今来君臣遇合之榜样”,甚至“自尔以下……皆是朕的恩人”这话呢?他们俩人眼光一碰,又迅速闪开了。张廷玉不知怎么说才好,还在思索着。方苞可实在忍不住了:“万岁,三纲之内,君为首。这是千古名言,不可不注意,更不能乱了纲常。这个朱批,如果是用密折的办法,单发给年羹尧一人,尚不为过。但这是要随邸报一起发往全国的啊!批语中之‘恩人’云云,臣以为断断不可!”
张廷玉听方老先生说了,也在旁进言说:“方先生说得对,臣也是这样想的。边将立功,圣上传令嘉奖,于情于理,谁都不能说什么。但皇上这样说法,似乎是……太夸张了一些。”
他们二人平日自认为知道皇上的心,可是他们并不真正地了解皇上。雍正此刻心里想的,是不作则已,要作就把事情作绝。就如现在的这份朱批,几乎是每句话都无以复加了。其实在雍正心里,早就不满意年某人,也早就在计较他和老八、老九他们来住的事了。尤其是老九就在年的军中,而且还很不老实,这就不能不让雍正担心。现在把话说透,说绝,就为以后除掉年某做了最好的铺垫,这就叫一石两鸟。但是这话,无论对谁,雍正也不会说出来的。这是不是可以称作帝王心术?咱们还是看看再说吧。
雍正在写的时候,也曾想到张、方二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坚决反对。他把那份朱批要过来仔细看了又看,心里却在想着怎样驳倒这二人。想来想去的,觉得还是退让一步更好:“你们的心意,朕知道了,可是,朕的心意,你们却不明白。想当年,西疆兵败,六万子弟无一生还,圣祖曾为此痛不欲生。朕和圣祖心同志同,年羹尧为圣祖爷出了气,就是替朕尽了孝,成全了朕的孝心。所以朕才称他为‘恩人’。既然你们这样说,那就留下前两句,加上‘国之柱石’四字,依旧明发天下。所谓‘恩人’的那些话,朕写成密诏给年羹尧自己看。岳钟麒也要有所慰勉,全都照你们的意思办也就是了。”
他们在这里为皇上的批语作难,隆科多那里也不轻松。他原来许下了六天内成事,可头一件事就让他碰了钉子。他是专管提调兵将的大臣,可楞是没把兵符印信调出来。那苏告诉他说,张中堂有令,任何人不得启用兵符。隆科多很生气,这不是要夺我的权吗?他想找张廷玉问问这件事,你张廷玉管得也太宽点了吧。可后来又一想,不行,不能莽撞,焉知张廷玉仗恃的不是皇上的圣旨?硬是去要,皇上如果问一句:你要调兵符作何用?那不就全露馅了。所以他虽然后来几次见到张廷玉,嘴也张了几张,可就是没敢说出来。他这样一做作,倒让张廷玉多心了:你老隆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不敢说这事了呢?张廷玉是位细心人,他这一多心不要紧,马上就采取了行动。嘱咐侍卫们加强了宫中的警戒,嘱咐太监们加人加班,守候在灵棚旁边。名义上是各位王爷贝勒居丧哀痛,恐怕体力不支出了事,规定王爷贝勒出来,哪怕是想方便一下呢,也都要有两名太监搀扶。好嘛,这样一来,别说是说悄悄话了,连相互递个眼神都办不到!允禩这个气呀,可太监们是陪着殷勤,陪着小心地在侍候,你又能说什么呢?
隆科多老惦记着那六天的期限,总是抽空到禁紫城外转悠,可是,这里的情景更让他窝心。外边的驻兵确实不少,可统属却很乱,几乎每座营盘都各不相同!闹得隆科多又惊又疑,既怕皇上看出破绽,又怕允禩和他翻脸。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住,想睡也睡不安,一闭眼就作恶梦。遇上雍正皇上问话,更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连雍正也看出不对来了。
二十七天的国丧期,像冰冻的永定河一样,表面上平坦如镜,底下却湍流滚滚,但它还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朝廷上下人等全都松了一口气,但身为皇帝的雍正却仍然是忧心忡忡。他把方苞留了下来,想让方苞这位“国策顾问”帮他解开心中的迷团。
“朕在想,这次为太后举办的国丧,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雍正心事沉重地说,“国丧期间,京城里兴师动众,如临大敌,似乎是煞有介事,但结果却是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朕反复想想,下边臣子们会不会对朕的这个处置,说长道短,议论讥讽呢?”
“不不不,万岁怎么能这样想呢?皇上是天子,是人主,无论作什么事,也无论是怎么作,都是理所当然的,用不着怕人议论,别人也不敢说闲话,就是假定有人敢说,不管是讥也好,谗也罢,总比出了事让人笑话强得多。皇上如今的不安,恕老臣直言,恐怕是为了那位身居高位的舅舅。”
“方先生,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雍正不明白了。
“万岁,您知道什么是‘妖’吗?”
“唔?方先生,请你说得明白些。”
方苞看看雍正皇帝,见他正等着听自己的看法,便不紧不慢地说:“这次国丧期间,皇上圣躬独断,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谁都能看得出来,防的并不是舅舅。可是,舅舅却自己觉得皇上是在防他。这就是反常,而反常就是‘妖’。”
只是这轻轻的一句话,却正说到皇上心里。雍正不禁打了个寒颤,回想这几天的事情,他竟然越想越怕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若有所恩地说:“对,你说的不无道理。这些天,他确实是好像有点魂不守舍。朕也曾问过他,他说是太后薨逝,心里难过,因此就‘恍惚不安’。前朝就曾经出现过鬼神魇镇的事,难道是谁要用这法子害他,想去掉朕的左膀右臂吗?”
“皇上万万不可作如是想。”方苞的口气十分严重,“圣祖在世时,皇太后佟佳氏薨逝,臣正在圣祖身边。佟佳皇太后是隆科多的亲姐姐,他也没有伤心难过到这种程度,何况今日?这些天,他的言语行动简直像个白痴,皇上说他神不守舍,可是,臣倒以为他是‘魂不在位’!”方苞是儒学大师,他自己是从来不信那些妖法魇魔之事的。但他也知道,雍正不但尊儒,也还信佛,所以他只能从隆科多的表现上来分析,“一个月前隆科多向皇上回事时,哪句话不是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他的反常,是从太后薨逝的那天夜里开始的。皇上一定还记得,臣曾向皇上提出多设几处灵棚的建议。那天去八爷府传旨的是老太监李德全。他去廉亲王府时,恰巧遇上隆科多从八爷府上出来。宫里刚出了大事,他就巴巴地跑到那里干什么去了?紫禁城的防务是他分管的,他到外边营盘里去到处乱转,为的又是什么?阿哥们的灵棚是我和张廷玉、马齐共同照应的,我们也只是要看看防风遮雨的情况。他先是左一趟右一趟地也在那里转悠,后来又一次没再去过,这又是为什么?皇上,事出蹊跷,不可不防啊!”
雍正简直被方苞的话惊呆了,他痴痴地看着方苞说:“你的意思是说他和老八之间……不至于吧……先帝的传位诏书,是他亲口宣布的,他要是想做手脚,当时是最好的机会。如今大局已定,难道他还会再和老八他们勾连?”
方苞此时有点后悔,他已明显地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可前边的话已经说出,又不容他再停下来:“万岁提出的质问,让臣深感惭愧。也许是我老眼昏花,把隆科多看错了,最好是我看错了。”
雍正从方苞的话里觉察到他的不安,便笑了笑说:“方先生,你不要有所顾忌。我们君臣是在这里谈心嘛,想到什么,就应该大胆地说。不管你今天说得是对是错,朕全都可以担待,绝不会责怪你的。你刚才说得对,有时朕也常想,也许是朕错了,最好是朕错了。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呢?说吧,把心里想到的全都说出来。”
“万岁既然如此信得过臣,臣就尽其言吧。方才,万岁说到‘机会’这个词,可自古以来,有多少人因错过了机会而吞吃后悔药的?错过一次机会,而拼向要寻找二次机会的又有多少人?万岁心里最清楚,当初佟家一门,全都是倒太子的‘八爷党’,这里面却偏偏有个隆科多,是忠心事君的。当然,圣祖晚年时,皇子争位,各显其能,朝廷上下,不被卷入纷争的只是少数。情势可以说是扑朔迷离,亦真亦幻,有多少层迷障,多少个连环套,就是神仙也说不清楚。八爷党既然称之为‘党’,并不因皇上得了大统而就不再是‘党’。他们丝萝藤缠,盘根错节,不会因皇上批驳朋党,或者是写一篇‘朋党论’就会瓦解消散的。为了皇上的天下,为了皇上的骨肉不惨遭悲剧,就要下狠心拆散这个‘党’。不这样,皇上顶多做个善终皇帝,要想铲除颓风,要想刷新吏治,要想成为一代令主,就全是一句空话!”
方苞这话,说得够多、够透的了,也说得雍正无言可对了。雍正愣了好大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然而,他毕竟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也毕竟有自己的打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方先生,谢谢您说了这么多忠恳的话,您的心意,朕也完全清楚。但朕也确实有自己的难处啊!人人都说朕心冷,可谁又知道,朕也是人生父母养,朕也撇不开骨肉亲情啊!昔日,朕的兄弟们曾多次对朕下过毒手,朕现在每当想起往事来,就不寒而栗。所以朕自登基的那天起,就牢记圣祖‘不要闹家务’的训教,对兄弟们能保全的尽力保全。朕调开了老九、老十,马上还要再调开十四弟,为的就是要保全他们。今天朕向方先生说句心里话,朕实在不愿让后世子孙骂朕是个无道的昏君哪!说到舅舅,他还是于朕有恩的。朕私下里想,他怎么能陷进事非窝里去呢?所以朕还要再看一段,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方先生,朕这样想,这样做,你觉得行吗?”
方苞被雍正的话感动了,他正要说话,却见太监高无庸在门口一伸头,雍正的脸马上就拉下来了:“是谁在那里窥探?朕和方先生说话时,不准打扰,你不知道吗?”
高无庸跟斗把势地爬进来叩头说:“皇上恕罪,奴才不敢偷听。是这样……隆科多在外面请见主子,奴才让他先候着。可是主子这里一直没说完话,隆科多急了,叫奴才来看看,看方先生是不是已经走了……”
雍正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你去告诉他,彼此都乏了,有事让他明天递牌子进来再说。”
高无庸刚要走,却被方苞叫住了:“慢,你且等等!万岁,要是皇上身子还能撑得住,见见他又有何妨呢?他是皇上的舅舅,因为臣在这里,皇上就不肯见他,岂不让他多心,臣也担戴不起呀。”
雍正想了一下说:“方先生说得对。高无庸,你去叫隆科多进来吧。告诉他,朕请舅舅立刻进来!”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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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55
三十八回 怀鬼胎巧言强作色 放眼望何惜一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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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上的脸说变就变,刚才听说隆科多来了,还气哼哼地说“不见,不见”哪,方苞一劝,马上就换了一副模样,吩咐太监高无庸说:“请舅舅立刻进来!”
隆科多进来刚要行礼,马上就被皇上拦住了:“哎,你是朕的舅舅,万万不可行此大礼,哪有舅舅给外甥磕头的道理呢?朕因为这些天来实在是太累了,所以请方先生留下来,一来是说说闲话,松泛一下精神;二来嘛,也想乘机讨教一点学问。所以就不想叫那些‘请安的’、‘回事的’人来打扰。舅舅你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呢?来人,看座,赐茶!”
看着隆科多坐下,雍正又说:“这次大丧,真是多亏了舅舅和廷玉你们两人。张廷玉忙着里头的大小事务,还要照管着外头军国大事的处理,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舅舅更不用说了,内外关防要*心,宗室亲贵要照料,还得和大家一起守灵哭丧,费心、出力、受累的全是你们呀!朕刚刚还和方先生说,要是舅舅也在这里和咱们一同说说闲话,该多好啊。真真是北京地邪,说曹*,曹*就到了,哈哈哈哈……”
方苞老先生看着雍正这捣鬼的样子,也不觉笑出声来。隆科多哪知他们二人笑的什么呀,他倒是也想跟着皇上和方先生痛痛快快地笑几声,可是,他能笑得出来吗?谢座谢茶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开言了:“皇上,奴才今日请见万岁,确实是有话要对皇上陈述……哎,方先生,您不要回避,只管坐下,我虽然是向皇上奏事,但我说的话却不背您。”
方苞凑着两人逊让的功夫,注意观察了一下隆科多,看到他今天好像重新焕发了生命力似的,一反前些天那萎糜不振、迷离恍惚的样子,身板挺得笔直,底气提得十足,刚才那两句话说得不但流畅,而且反应机敏,丝毫也看不出有一点迟钝或者呆滞。方苞动心了,他想今天这里坐的三个人,全都是在动心眼、玩花招,既然你不让我走,我就索性留下来,听听,看看,看你这出戏到底怎么唱下去。
隆科多说话了:“皇上也许早就看出来了,这几天我心神不安,说话作事全部颠三倒四的不成体统。说实话,我确实是心里有事。一来是为太后,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太后虽说身子违和,但也不至于就说走就走呀?头天我去拜见时,老佛爷还好好的,第二天可就见不着了。这可真是人生渺茫,无常不定,就是奴才把头磕出血来,老佛爷也看不到、听不见了。我真的是难过,也真的是伤心。二来呢,有些事情我也闹不明白。我是先皇特任的顾命大臣,是皇上御赐的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和京师防务的总管,可是,这些天来,我倒是觉得自己成了个侍卫头目了。东华门、西华门、前门、神武门外驻了那么多的兵,他们是谁调来的,谁节制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这算怎么回事呢?太后薨逝的那天,我就给自己的肩头加了担子,就想把紫禁城的防务再布置一下。可我去调兵符时,军机处的人竟然告诉我,说是张廷玉张中堂有令,任何人都不准调用兵符。这事既没有先例,皇上又没有特旨,我真是想不通了。所以在悲恸之外,又多了一层疑虑和恐惧。皇上虽然在人前人后都叫我‘舅舅’,可我并不敢自认是皇上的舅舅。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场合,我都还是皇上的臣子和奴才,君臣界限是不能让它乱了套的!奴才今日特来请见,就是想和皇上说说这些心里话。如果这些调度全是出自圣意,那就是我做了惹皇上不高兴的事,或者有什么过失,我就要扪心自问,有没有对皇上欠忠欠诚之心;但假如这个处置是出自别人,奴才就该想想,是谁在挑拨离间,是谁要让奴才和皇上生分的?他究竟是出自什么样的险恶居心?奴才以军功出身,是个粗人,本来不该这样胡思乱想的;可奴才也是个直性子人,心里有话,就憋不住想说出来。皇上对奴才这么信任,这样重托,奴才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心事是不是?”
好嘛,隆科多这一通表白,真可以说是淋漓尽致了。方苞心想,如果抛开别的不谈,只听他这些话,谁能说他心怀异志,谁能说他精神不振,又谁能说他不是位坦荡君子?
雍正耐着性子听完了隆科多的自述,不禁哈哈一笑说:“方先生,你瞧,舅舅像是个粗人吗?只怕他比‘细’人还要更细得多哪!就这么点子事,也值得你想了那么多,可真让朕不知说什么好了。朕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都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从来也不需要和别人商量。再说,你我是什么关系?谁又敢在朕的面前说三道四地挑拨离间?你知道,年羹尧是朕的家奴,满天下的人也都说他是朕第一信任的人。就是这个年某,去年向朕写了一个密折,那上面有这样一句话,说‘隆科多是个极平常的人’。朕立刻就朱批给他,说你把舅舅看错了,他是个真正的社稷之臣,也是朕的功臣,以后,不许你对舅舅胡乱猜疑!这份折子,现在就存在那边大柜子里,你要是有兴趣,朕马上就取出来让你看看。”
坐在一边的方苞说话了:“隆中堂,按道理,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我是不该说什么的。我也不是依老卖老,非要在此多嘴多舌,咱们都曾经历过圣祖皇帝的晚年,有些事,你记得清楚,我也是永生难忘。当初诸王争位,圣祖爷给你下那个‘生死两遗诏’时,我就坐在圣祖身边。今天我旧事重提,就是因为太后薨逝是件非常的事。十四爷当着太后老佛爷的面,不遵圣旨,无理咆哮,才惹得太后气迷痰涌,突然薨逝的。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防不测之变,皇上才急调五路兵马进来护持大内。这件事除皇上以外,只有我一人知道,连张廷玉都被蒙在鼓里。中堂大人,你要是心里有气,冲着我发好了,可千万不能与其他大臣们生分了。我这话,你能听得进去吗?”
按说,方苞这一席话,大包大揽地承担了责任,台阶铺得够宽了。隆科多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也应该见好就收,不再说别的了。可他对方老先生的话似乎是听而不闻,还是纠缠不休:“皇上,奴才不是心中有怨气,也不敢对皇上生怨,我只是想不通。军机处的兵符勘合,平日里我几乎是每天都要用的,凭张廷玉一句话,就锁起来不让我见了!”
隆科多正因为心里有鬼,所以这话越说越远,越说越露马脚。你心里不明白的事,现在皇上自己认了帐,方先生又从圣祖爷的话说到今天的现实,你就坡下驴不全完了吗?为什么还要死死地纠缠呢?果然,雍正的眉头皱起来了,但他仍是带着笑容说:“舅舅,你和廷玉都是朕身边不可须臾离开的大臣,要相互多体谅嘛!他刚才也要进来请安,是朕挡了驾,说你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也不要问,赶快回家去好好地睡上一觉。他累极了的人,一时火气大点,说话时不注意,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嘛。你还记得当年在承德时,圣祖爷生了气,他不也是拿出‘太子太傅’的身份,让我们哥几个在戒得居跪了一夜吗?那天,天寒地冻,鹅毛大雪还加着穿堂风,把我们冻得浑身上下没了一丝暖意。你想都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可我们知道,他是奉了圣祖之命的,谁也不敢有一句怨言。所以朕今天要劝你一句,凡事取其心而已,不要过于叫真。你是宰相,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嘛!当然,这事过去之后,朕也要找他来说说他。你们无怨无仇的,就不能坐在一块好好谈谈?”
雍正皇帝和方苞这二人,一唱一和,这“思想工作”可也真算做到家了!隆科多今天进宫,其实只是要试试皇上这里的水到底有多深。听皇上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不敢再坚持了:“主子教训得很是,奴才今日听了,一肚子的怨气全都随风飘走了。主子放心,奴才抽空一定和廷玉好好谈谈,我们之间也一定能消除误会、和好如初的。主子要没有别的事交代,奴才就告退了。”
看着隆科多一步步地走了出去,雍正看看方苞问:“如何?”
方苞神秘地一笑,也同样问了一句:“如何??”
俩人的这两句“如何”含意完全不同。皇上问的意思是:“你看隆科多像是不忠之臣吗?”而方苞的意思则恰恰相反,他问的是:“你看他的言语行动,像是受了魇魔的人吗?”
雍正点了点头:“看看,再看看吧。”他从案头抽出一份折子来,“先生请看,这是岳钟麒呈来的奏辩折子。这上边除了说年某人飞扬拔扈,怂恿军士们抢掠民财,滥杀无辜之外,还自请要带领部下的五千人马,横扫青海。还夸下海口,说一定要全歼穷寇。先生,朕还是那句话,你以为如何?”说完哈哈大笑。
雍正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是,敏感的方苞已经听出了它的重要性。他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说:“万岁,军事上的事,臣的确不大懂得,是不是问一下十三爷和十四爷更好。不过据臣从旁观察,岳钟麒既然有志立功,且放胆让他做去,也未尝不可。”
果然,雍正一听到“十四爷”,火就上来了:“先生,请别再提允禵。朕就是再没人可问,也不会找他。明天朕就打发他到遵化去,让他在先帝灵寝那里,好好地读书思过,他不去也得去!他在青海经营了五年,也没能打好这一仗,足见其无能!所以朕也懒得去问他,朕倒是问了允祥。据十三弟说,罗布既已溃不成军,散在各地,互相失去联络。我们派五千人去各个击破,倒正是大好时机。允祥劝朕准了岳钟麒的本章,可是,朕见年、岳不和,又怕年羹尧多心,先生以为怎么才好呢?”
方苞一笑说:“万岁不必为此多虑,在岳钟麒的折子上批一句:可仍归年的节制不就行了。这样岳钟麒分享一份功劳,年已得大功,也不能再说什么。而且据臣估计,此时西疆冰天雪地的,年也未必肯和岳争这个差事。臣现在想的倒是银子的事,连年的兵灾战乱,需要的数字很大呀!臣当为万岁预作绸缪,请皇上也要有所准备。”
雍正听了很是感动,他亲切地对方苞说:“先生,你这把年纪了,还为朕日夜*劳,朕实在是过意不去。请先回畅春园休息,别的事咱们以后再议吧。”
奋威将军岳钟麒自接到皇上批复后,立即率部猛进。他的这些兵丁全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壮汉子,又人人都憋着一口气,所以尽管是在冰天雪地里作战,还是横刀跃马,纵横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把罗布藏丹增残部全部消灭,还生擒了罗布的妻女和“十大天王”。罗布化装逃逸,却只剩下十三骑,已不足为患了。一场关乎雍正新朝命运的西疆大战至此以全胜告终。捷报呈上,雍正欣喜若狂,昂首向天高呼:“圣祖啊,儿子托您护佑,替您报了大仇,也总算不负您在天之灵了!”
年岳报捷的兵报到来之时,已是阳光明媚的三月。人们脱掉厚重的棉衣,换上春装,显得分外清爽。这天雍正皇上召集大臣进宫,共同商议大战结束的善后事宜。人要是来了精神,心情也就格外地好,皇上先发话说:“今日能在此庆祝胜利,上赖圣祖英灵,下仗将士用命,各位也都为胜利出了力。所以今天大家都可以随便一些,不要拘礼,想到什么只管大胆地说出来。集思广议,把这事办得全始全终。”
允禩是总理王大臣,每遇大事,也都是他先发言的。太后薨逝时他们计议之事虽然没有办成,可也没留下任何把柄,所以允禩如今仍然是神采奕奕,说出话来条理清晰。他见众人都拿眼看他,也就当仁不让地先说话了:“万岁,今日命臣等商议祝捷之事,倒让臣想起了当年。想当初西疆兵败噩耗传来时,先帝也是在这里召见了群臣的,他老人家容颜惨淡,眼睛直盯盯地向西瞅着,好像是要把这宫,这墙,这万里云山都看穿似的。至今臣弟一想起那情景来,就不觉潸然欲涕。”说着,说着,允禩的眼泪下来了。
雍正皇帝也深有同感地说:“是啊,是啊!朕这几天来总是在想,今日先帝若在,老人家不定多高兴哪!”
“所以,”允禩见皇上住了口才又接着说,“臣弟以为,应该叫翰林院的人,好好地写一篇祭文祭告先帝才是正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心里也都在说:这还用得着多说吗?他们刚刚这样想,听允禩又说话了:“这一仗打得干脆,胜得利落,自年羹尧以下的二十万军兵,吃了苦,受了累,他们都是社稷之功臣!臣想,朝廷应该派一位上书房大臣,或者亲王贝勒立即到前线去劳军,好好地宣扬一下皇上奖励功臣的恩意。至于年羹尧当然更应褒奖,究竟该怎么作,还请万岁圣裁。”
雍正不想说派人到前线劳军的事,他回过头来问马齐:“八弟虽然也管过理藩院,可先朝元老中就数你管礼部的时间最长。今天在座的都不大熟悉典章制度,你们看对年羹尧怎样赏功才最合适呢?”
马齐首先回答:“皇上,臣以为,年之大功可与当年施琅海战之功媲美,也应援例封他为一等伯爵。”
隆科多也说:“爵以赏功,职以任能。奴才认为,年某不但功高,而且有办大事之能力。奴才等已经老迈,廷玉一个人在上书房里也忙不过来,不如调年某到上书房来参赞机枢,把几位老臣替下来,岂不是两全齐美?”
雍正听出来隆科多的话外之音,想起前几天他进宫求见时的谈话,便微微一笑说:“老有所用嘛。隆科多,你不要只想自己的那点事情。年羹尧统率大军,营务上的事就够他忙的了,且不要再说调他职务的事。方才马齐说晋升他为一等伯爵,朕觉得似乎是低了一些。正如八弟所言,年羹尧是为圣祖爷报了仇,出了气,慰藉了圣祖在天之灵。所以朕以为,就是封他个异姓王位也不算过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马齐刚要站起来说话,雍正却把他拦住了:“别忙,你听朕把话说完嘛。自汉以来,就有‘非刘不得为王’的旧例,而且凡是异姓之王,也大多没有好下场,封年羹尧作异姓王大概也未必是件好事。再说,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后世子孙们也不好办事。这样吧,朕看就封他一个公爵好了,一等公,如何?”
几位大臣一听这话全部不言声了。康熙爷在世时,为国家立了战功的人很多,也出了不少名将。图海、周培公、飞扬古、施琅,他们哪一个也比年某的功劳更大,可最多才封了侯爵。年羹尧不过才打了一次胜仗,平了青海一省之乱,杀敌也不过十万,比起图海等人差远了,可是一下子就封为公爵,而且还是“一等公”,这也未免太过分了些,可他们抬头看看皇上的脸色,又听他已经把话说绝,谁还敢再说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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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57
三十九回 赏军将王爷受责难 失爵位女色堪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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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庆祝西疆大捷,雍正皇帝召集大臣们商议封赏功臣的事。他自己先就提出,应该给年羹尧晋升“一等公”。虽然这个提议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但皇上既然说了,也许就有他的想法,他的道理,大臣们似乎不便多说些什么。可是,老相国马齐实在有点憋不住了:“圣上,年羹尧既然封了一等公,岳钟麒身为年的副将,最少也得封个二等公吧?”
雍正对马齐的话不置可否,却回过头来问:“廷玉,你认为这样行吗?”
张廷玉是个聪明人,他没有明确回答,却顾左右而言他:“万岁,臣现在正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刚才说到劳军,要劳军就得用银子。就按一人赏银二十两来计算,年、岳两部,加上几个省份包围青海调用的部队,总数恐怕不少于五百万两;战士家属要赏;运粮运草的民夫要赏;各省督办粮饷的官员们也要赏。这样粗略地一算,总数没有八百万两是不够分的。”他略一停顿又说,“青海全省遭逢这样的劫难,复苏民生,安抚官吏,至少也得用三百万两银子;春荒将到,苏北、河南、甘肃等地还要赈灾,臣没有细算,大概也少不了。只是这些,恐怕把北京附近几个银库全都搬走也不够。万一再有什么别的用银子处,朝廷可就要打饥荒了。”
今天议的是劳军和封赏的事,也是件让大家高兴的事。可张廷玉这么一说,简直如一瓢冷水兜头泼下,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浑身冰凉。雍正倒抽了一口凉气,看了看允祥问:“户部现存的银子到底还有多少?”
允祥面带忧郁,不冷不热地说:“户部存银共有三千七百万,按廷玉的算法,拿出来劳军还是够用的。”
允禩早已盘算好了,他大大方方地说:“咳,廷玉,你可真是扫兴,前方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化几个钱又有什么要紧?按道理,怎么化都不算过分!小户人家办喜事,还要破费几个呢,何况我们是天朝大国,更何况这是举国共庆,万民同欢的大事,怎么能没有一点化销呢?依我看,就是化它个一千三百万也不算多!”
在座的人都没有马上说话,允禩的意思他们都懂,谁又不想把气氛闹得红火热烈点,既为朝廷争光,也安抚了万民百姓和从征军士?可钱是那么好来的吗?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满打满算才攒下了五千万两银子,后来又全被官员们借走了,到老人家去世时,全国银库加在一起,剩下的还不足七百万两!雍正接位前后,为清理亏空化了多大的精力啊。朝廷上下,又抄家,又抓人,逼得很多官员走投无路,投河上吊的都有,才算又积了这三千多万。八爷一下子就要化去一千三,谁不心疼,谁不要掂算一下它的分量?于是就有人说,兵士们就不能少发一些?发十两、十五两,不就可以省点吗?还有人说,不如号召在京的王公贝勒们捐钱,他们腰里都存着不少,一人捐个千儿八百的,合起来就是个大数目。但这个意见马上就遭到众人的反对,说催还国债已经闹得人心不安,个个叫苦了,你再让捐,骂娘的人还不要骂翻了天?众人争来争去,各执一词,纷纷议论,却也都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雍正听着,想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都别再争了。廷玉呀,你可真能给朕出难题。这样吧,内务府里还有点存钱,要省,就从朕自己身上开始,先拿出二百万来。但是兵士们该分的却不能再少了。说是一人二十两,可从上到下,一级级地分下去,也一级级地揩油,到兵士们手中,恐怕连五两也保不住了。他们在前线拼死拼活地打仗,朝廷不能亏待了。”
允禩听皇上这么一说,就更是有理了:“是啊,是啊,皇上说得对极了。别说是发给军士的了,就是慰问军士家属,抚恤阵亡将士,也有层层克扣的门道,所以我才说一千三百万是一定不能少的。再这样斤斤计较,不但让承办的人为难,也失了朝廷的体统和脸面。”
雍正打断了他的絮叨:“不要多说了,就这样定下来吧。今天不议财政,你们都说说,让谁去西宁劳军?”
允禩正等着皇上这句话哪!他连忙站起来躬身说道:“皇上,劳军的事可不同一般,去的人官职不能太小,最小也得是位王爷。要不,怎么显出皇上的重视呢?臣看,十三弟或十四弟都行。再不,臣弟宁愿跑这趟腿。我还没有干过军务,也不知道前线究竟是什么样,人们嘴边常说的‘沙场’又是怎么一回事。”
雍正看老八这样会作戏,倒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你别再多说了,你们几个谁也不能去,允禵更是不行!”雍正的口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厉,“母后病重期间,他在病榻前与朕咆哮争吵,母后亡故,他是难辞其咎的!朕已告诉廷玉,下旨削去了允是的王位,所以今天的会议才没有叫他。允禩,下朝以后,你替朕看看他,劝他消消火气,在遵化规规矩矩地读书守灵。他如果再不奉诏,朕就圈禁他!”
允禩傻眼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直打哆嗦,可是一句反抗的话也不敢说。过了好大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说:“是,臣……遵旨。”
雍正向下边看了一眼,见允禩如此模样,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兴奋之情。心想,你等着,朕马上就要说到你了。他提高了声音说:“至于要大军全部移防关内,朕以为大可不必。罗布虽遭惨败,但毕竟还没有就擒嘛,还要提防着点才是。劳军之事,朕已想好,就让弘历去好了,他已是亲王了,也应该让他长些见识。就让他带上图里琛和刘墨林两人,到军中宣旨,命令年羹尧率领三千兵士,带上战俘,在五月到京,在午门行献俘礼。银子的事,凡该化的,一个子儿也不能省;不该化的一个子儿也不能用。允祥,你要把这件事统管起来。政务上的事,由张廷玉总管。”说着,说着,他的脸色突然一沉,“老八,旗务整顿是朕交给你来办的差使,可是,朕竟然不知你每天都干什么去了!看看咱们的这些旗人子弟吧,他们吃着朝廷的俸禄,可干的又是什么?养鸟、斗鸡、吃茶、下馆子、领钱粮、生孩子,个个都是全套把式!你要叫他们办差,又个个不是糊涂虫,就是没用的废物。‘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知道这个道理吗?这样什么事都不能干,不会干,还又玩物丧志,不求进取,一味地装懒耍赖,一味地寻衅闹事,再这样下去,祖宗传下来的这花团锦簇的江山,就要败坏在他们手里了!八弟呀,到那时,你怎样面对满人兄弟和百官群臣,又怎样面对朕躬,面对祖宗?今天朕与你把话说清楚,你的差使就这么一条:管好旗务,约束好兄弟和宗室子弟,能把他们管好,朕就记你大功一件。”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地训斥人,大家还真不多见。不但全都支起耳朵来听着,而且全都心惊胆颤。几个月来,先是发了允礻我和允禟,接着又剥夺了允禵的王爵,今天又当着大家的面,训斥允禩,说他“整顿旗务不力”,问他“干什么去了?”这情景连张廷玉也不禁心中一紧:啊,现在该轮着老八倒霉了。此时的允禩心里的滋味可真的是恨、悔、怒、悲、苦五味俱全!他看着皇上一边悠然地来回走着,一边咬牙切齿地训着他,真狠不得上前一脚把这个四哥踢死。可是,他敢吗?他不但没有一丝的抗拒表示,还得赶快站起身来,躬身垂首,老老实实地听着。一直等到雍正发作完了,他才勉强咽了口唾沫,陪着笑脸说:“万岁教训得很对。其实,自从圣祖爷三次亲征准葛尔以来,满军旗人已经见不得真仗,打仗时也远远不如汉军旗营的兵了。这件事,臣没少费力,也没少想主意。开办了宗学,让他们到那里去读书,有了差使尽可能地安排他们。可朝廷里没有那么多的缺,忙的没有闲的多,总不能把他们都赶到乡下去种地吧?”
“为什么不能?”雍正阴沉着脸一口顶了回去,“汉人能种地,为什么旗人就种不了?你这话倒给朕提了醒儿,京畿四周的几个县份里,有的是荒地。你叫上宗人府和内务府的人商量商量,凡是没有差使可办的旗人,全都下乡种地去。限定他们,每人要开五亩荒,这不比他们坐在茶馆里吹牛强?好,就是这样办!”他忽然又变了一副脸,亲切地走到允禩面前,拍着他的肩头说,“八弟呀,你是懂得朕的心,也知道咱们满人的难处的。想当年,八旗子弟纵横中原,所向披靡,一以当百,百以胜万,那是何等的威风?可是,你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朕能不心疼,能不着急吗?朕叫他们去开荒种田,不是图的几两银子几个小钱,朕是怕他们毁了、烂了、堕落了啊!八弟,你了解朕,知道朕,朕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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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58
四十回 换门庭改归三爷党 遇鬼魅惊破帝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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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旨前来探问允禵的老八,见到了那个叫做乔引娣的女孩子。她清秀美丽的容貌,聪明伶俐的举止,身世不明的过去,尤其她对十四弟的忠贞不渝,都给老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当然能够看出允禵眼下的心情,是不解,是无奈,是愤怒,甚至可以说是抗议!也别看他当着八哥的面,就亲吻那个小女子乔引娣,摆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他的心里不定多难过呢!作为允禵的哥哥,作为曾和允禵共商大计的,生死与共的兄弟,眼见得老九、老十纷纷遭到贬放,如今又轮到了允禵,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下一个横遭惨祸的必定是自己,允禩心里的伤心,可以说已达到了顶点。但允禩可不是那种任人摆弄,任人欺侮的窝囊废,更不是那种得过且过,只图眼下心安的庸人。在来十四爷府的路上,他就仔细地想过,朝中能办这差使的人很多,可是雍正为什么要派他来“劝说”允禵。是信托?是争取?是考察?还是皇上正在酝酿着一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恶毒计划?想来想去,他觉得都是,也都不是。
“引娣姑娘,你能这样地对待十四爷,让十四爷高兴,也让十四爷满意,我也可以放心了。”允禩在选择着措词说,“我来时还在想,十四爷就要到遵化去了,身边没个可靠的人可怎么好呢?今天见到了你,这条心总算能放得下来了。你有福啊,十四爷绝不会亏待你的,你们可以好好地过小日子了。”
允禵听八哥这么一说,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他“哗”地一声抖开了檀香木的折扇来,又顺势歪坐在椅子中摇着身子傲慢地说:“什么,什么?叫我去遵化?我还没有接到皇上的诏旨呢!八哥,你不会是来替雍正作说客的吧?”
允禩脸一沉对乔引娣说:“你先出去,也告诉外边的人,叫他们都站远点。不叫你们,谁也不准进来!”
乔引娣还没见过这等世面呢。她胆怯地看了一眼允禵,见他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只好悄没声响地走了出去。她刚一出门,允禩就走近允禵身边,眼睛里似乎闪着幽幽的暗光,嘴角上带着阴冷的笑意,直盯盯地瞧着这位小弟弟。允禵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正摇着的大扇子不摇了,正笑着的脸上也显出了恐惧:“八哥……你……你这是……”
“你不肯奉诏吗?”
“我……我不愿去遵化。这哪里是守灵,分明是圈禁!”
“就算是圈禁吧。你奉不奉诏?”
允禵哪怕这一套,他一字一板地说:“不奉诏!我不奉诏!”
“皇上要是派乾清门的侍卫们拿你问罪,你怎么办?”
“哼,让他们来好了。那样全天下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雍正是怎样对待他的亲兄弟了。”
“你九哥和十哥难道就不是他的兄弟?我就不是他的兄弟?大哥和二哥不是他的亲哥哥?”
允禵冷笑一声:“你们和我不一样,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告诉你,不管谁来,我就是两个字:不去!叫他派人来杀掉我好了。杀了我,他心里就安宁了,杀了我,天下百姓也就可以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允禩盯着老十四看了又看,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十四弟,你是好样的,你也确实是个强筋!可是,我要说你一句,你不是个明白人,你不够斤两,也不能算个人物!”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你觉得自己一死,就可让天下的人都站起来和皇上对着干吗?你以为,可用一死换来天下太平吗?我的好兄弟,你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你现在抗命不从,让他杀了你,可他要是不杀你呢?就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你一刀杀了,又能怎么样呢?眼下是会有人说你‘可怜’,可要不了多少年,当人们忘掉今日之事,读着这段历史的时候,他们就会说你‘可笑’,说你是个任凭杀头也不敢和他对着干的废物!真是到了那一天、真是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情况,也许不仅是你,连我也难逃覆灭的命运。那时我们就畅怀大笑来面对死亡,可是,现在还没到那一步。你万万不要去想到死,更万万不可消磨了自己的志气!”
允禵看着这位至死也不肯低头的八哥,心事沉重地说:“八哥呀,我何尝不想东山再起?我又何尝不想今天就把他拉下马来?可是,天意难违呀!年羹尧已经打了胜仗,雍正的朝局已经稳如泰山。他今天给年某加官,明日又给他晋爵,年某人还肯再听我们的摆布?隆科多还会再有用处?你我兄弟被拆得七零八散,从前围着我们屁股后边转悠的那些势利小人们,又一个个全都是些王八蛋,他们还能再听你我的招呼?事到如今,我们的力量在哪儿?我们的地盘又在哪儿?我们可以指望的又是谁?八哥呀,这局面,你不认能行吗?”
允禩的眼里闪烁着贼样的光芒,他用轻微但又清晰的声音说:“我们还有人!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
“弘时!”
“三阿哥?”
“对,就是他!从今以后,你,我,老九允禟,老十允礻我,都再也不是什么‘八爷党’,再也不是什么‘阿哥党’。那个‘党’已经不存在了,消失了,全完了,今后我们都是‘三爷党’!记住,这是新一轮的‘党争’,新一轮的兄弟争位。弘时和弘历这二位爷,一个‘宝亲王’,一个‘恭贝勒’,都在磨刀霍霍,都在眼盯盯地瞅着那张龙椅哪!可他们有他们的争法,我们又有我们的打算,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各不相扰。放着这现成的机会不用,那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蛋呢!”
允禵“噌”地从椅子上跳起:“好,八哥的意思我明白了。现在我们不能给弘时这小子添乱,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要准备咬紧牙根吃点苦。到能够播云种雨的时候,就由不得雍正,由不得宝亲王,也由不得弘时阿哥了。”
允禩终于做通了十四弟的“工作”,他昂首向天,双手合十,高叫一声:“阿弥陀佛!十四弟,响鼓何需重槌。就这样吧,我还要回去给‘雍正爷’交旨呢。你明天去向他辞行吧,后天他要到河南去,你想见也见不着了。”
“那,我就和你一起走。”允禵一边说又一边大声地叫着,“引娣,快来给爷侍候袍褂,爷要跟八爷进宫去,你也准备一下,和爷一同去。”
老八说:“十四弟,你急的什么?我先去回话,看看咱们的皇上还有什么旨意。再说咱们一齐走,不是也太惹眼了吗?”
“不一道走,我也就不是‘八爷党’的人了。你不是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谁又碍着谁了?十七姑病了,我又要去遵化,说不定就没有机会再见她了。我得进去瞧瞧她,顺便把引娣也带进去让她见见,她不也可以放心了。”
允禵和允禩双双进宫,走的却不是一条路。允禵带着引娣来到十七皇姑住的斋戒宫偏殿时,一眼就看出十七姑确实病得不轻。她满面潮红,气喘吁吁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眼睛微闭,不时地发出“咳咳”的声音,却一口痰也咳不出来。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前胸衣襟,憋得在炕上不时地翻身,时而痉挛,时而又痛苦的抽搐着。只是在稍微清醒的时候,才发出一阵风箱似的喘息和呻吟。她的一个贴身宫女看见十四爷茫然无主地站在那里,便趴到耳边说了一句:“老格格,十四爷给您请安来了。您只管躺着别动,奴婢请他过来。”
“啊……是允禵吗……你……过来,到姑姑身边来……”
看着平日里明快爽捷的老皇姑竟然病成了这样,允禵早已泪水遮住了双眼。他紧走几步,来到十七姑病榻前打下干去,哽咽着说:“侄儿允禵……给老姑奶奶请安了!这才几日不见您老,您就病到了这份上,叫侄儿心里头……”
十七姑紧紧地盯着允禵看了半天,竟然咳出一口痰来。她的身子尽管还十分虚弱,但那自幼生成的火爆性子却丝毫未变。只听她勉强笑笑说:“佛祖还没有收留我,你倒先来给我哭丧了吗?还不快把你那猫尿收了,我有话对你说呢。”
允禵向前移了两步,在病榻前躬身说道:“姑姑的病不要紧的,您只需放宽心静养些时,就会大安的。您老有话只管说,有什么事要侄儿办的,也只管交代。”
十七皇姑眨了一下眼睛,就在这一刹那间,让人觉得她在年轻时,一定非常美丽,鲜艳夺目。她喘息了一下说:“我的病自己心里有数,我是真的不行了。算起来,咱们爱新觉罗氏的格格,从太祖爷起,活过五十岁的只有两个。我的寿数最长,今年已是六十三了,我知足了。趁着姑姑还有这口气,我想劝劝你,你可能听得进去?”
“姑姑,您说吧,侄儿听着哪。”
“我是个女人,本来不该管你们外面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有句老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知这话你听到过没有?我劝你一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总是绞不断、撕不烂的。后世的人会笑话你,汉人更会笑话你,人家会说,瞧这哥俩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呢?罢了,罢了,别再跟你四哥过不去了,他也有他的难处,他的苦处。说到底,他还是你的亲哥哥,他也不是个坏人。好侄儿,你能明白姑姑的这番心意吗?”
允禵怎么也想不到,十七姑一下子就把话说到这份上,他惊得浑身一颤,忙说:“十七姑您何不安心静养呢?我和皇上之间没有什么事,再说,君臣分际,我也不敢对皇上有什么过不去的。”
“算了吧,别骗我了。”十七姑拍着允禵的后脑勺笑笑说:“人都说,女人头发长,可你们男人的辫子就短吗?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哪个猢狲上哪棵树,姑姑全部知道。在你们这一大群侄子里,我最疼的就是你和老十三。你们小的时候,我就看着你们在御花园里偷梨、摘石榴。如今看着你们生分了,姑姑心疼啊,可是,平日里我又不能说,不敢说。如今我的大限到了,再不说就永远说不成了。你扳着手指头算算,敢在你四哥面前说句硬气话的,除了我还有别人吗?我一走,你们再闹下去,谁能替你讨情,谁又能哄你、劝你、说你、骂你?”老皇姑说着,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
允禵也是泪如雨下:“姑姑,您把心放宽些,别老是想那些没用的闲事,您的寿数还长呢,哪能说去就去了。”
十七姑正要答话,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响,雍正皇帝已经走了进来。他是怕惊动了老姑,才不让太监们通报的。允禵见他悄步走来,连忙跪了下去:“罪臣允禵叩见皇上。”
雍正说了声:“自己兄弟,不必多礼,起来吧。”说着就走近十七姑病榻前,轻声说,“十七姑,您现在觉得怎样,是不是好了点?”
十七姑喘息不定地说:“除了老大、老二,该见的全都来过了,我已经很满足了。先帝爷在时,待我也总比别的和硕公主更好。有时,我捣着他的额头数落他,他也只是笑笑,从来也不肯疾言厉色的训斥我,我还能说什么呢?姑姑想了,论国法,我这身份,一文不值。可我是个女人,是个老寡妇,平日里就没少在你们面前说三道四的。皇上,你生我的气吗?”
雍正含泪笑道:“姑姑说到哪里去了。在外人的眼睛里,当皇帝的,要什么有什么,想怎样就怎样,其实皇帝的心里也苦着哪。就是有一肚子的话,也不能随便说!我告诉姑姑一个消息,您上次进宫在太后身边说的话,我都办成了。您的儿子平平安安,不久就要回来了;那个哈庆生已经死了,朕的四格格也用不着受苦了。可就这么点子事,当时,朕也不敢在母后那里对你说句硬气话。您看,当皇帝难也不难?所以要说四邻不靠,六亲不认,当皇帝的是头一个。您好好养病,咱们娘俩说话的时候还长着哪!”
十七姑剧烈的咳了一阵,对殿里的人说:“你们都先出去!”她艰难地转过身来说:“皇上,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也许你听不进去,可是,我还是要说。皇上的心我是知道的,你脸上虽冷,但心里头热,精明强干,善恶分明,做起事来从不拖泥带水,这是你的长处。可你也有不足,你太清了,清得过了头,你自己知道吗?”
“十七姑……”
“你不要抢话头,且听我说。你当皇帝,不贪色,不吃酒,宁肯勒啃自己,也不乱用一文钱。你的节俭,你日夜办事的勤奋,就是先帝也比不上你。人有一善你不忘;但人有一过,你也不忘,这就不好了。先帝比你最大的长处,就是要下边办事的人,又怕、又敬、又爱,而又离不开他。这一条,你得好好学着点。”
雍正听了这话,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真想向这位老姑姑吐一吐自己的心事,他多想说说,不是我不肯放过他们,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让我有什么办法?可是,皇帝的尊严和骄傲又不允许他这样做。想了想他说:“姑姑,您的话,我都记下了。您安心地养着吧,我这就和十四弟一齐去看看大哥和二哥,也替您问候他们。有什么话,等您身子大安了,咱们再细说吧。”
雍正拉着允禵就往外走,却迎头碰上了站在门前的乔引娣。那甜净俏丽的脸庞和动人的眼睛,那朴实无华、羞而不怯、略带野性的神气,好像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又复活了,还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吓得他如遇鬼魅,如遭雷击一样,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两步,僵立在地上,脸色也突然变得惊恐和可怕。
引娣见皇上这样死盯盯地看着自己,心里也好像有头小鹿在撞着她一样。她羞红了脸,羞红了眼睛,羞得简直想钻到地底下去。她在心里暗骂一声,这个皇帝怎么这样不正经?
允禵也发现了皇上的反常,忙问:“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过了好久,雍正才镇定下来说:“哦,没什么,朕的头有点发晕,现在已经好了。咱们走吧。”
在路上,雍正似乎是心不在焉地问:“她是你房里的丫头?”
允禵吃了一惊,他真怕皇上会当面提出把引娣要走,便说:“她是个苦命人,老家是山西代县的。她曾被当作诺敏一案的证人,带到了北京,现在已是无家可归了。我从西疆回来的路上救了她一命,把她留在府里。她一心要报恩,我也离不开她,就索性给她开了脸,收她在身边了。”
“哦,她怎么会是山西人呢……”皇上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着。
允禵听着皇上这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禁呆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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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7:59
四十一回 遭圈禁一疯一痴呆 游御园两人两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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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太子允礽居住的咸安宫,座落在紫禁城的东北角,这是一座十分偏僻和荒凉的地方,也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角落。这里当然也有高高的宫墙,也是用黄色琉璃瓦覆盖着。但是由于年久失修,又没人管理打扫,以致那琉璃瓦盖的缝隙间,长满了茸茸的竹节草。宫墙上的红颜色也成大片地剥落了,墙根下长了半人多高的蒿草,也没有人来清理。就连宫门上那满汉合壁的“咸安宫”匾额,也因为多年不曾装修,漆片都差不多掉光了,连字迹都难以看得清楚。所以此刻从外面看上去,简直像个废弃了多年的古庙。冷清、荒漠,又带着阴森森、潮呼呼的肃杀之气,令人恐怖,也令人伤感。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守候在门前,也许这里平常少有人来,更没有什么可干的事情,他们一个个都显得神情疲惫,无精打彩。远处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响,把他们从昏沉沉的迷梦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啊!原来皇上和十四爷已经来到面前。慌得他们连忙跪倒在地磕头。一个看来似乎是领头的老太监,用他那露风的公鸭嗓子说:“奴才们给万岁爷和十四爷请安了。”
雍正皇上不屑地看了几个七死八活的老太监一眼,轻声吩咐:“把宫门打开。”
“扎!”人虽老,声音却还清晰宏亮。
锁闭得紧紧的宫门,在一片“吱吱呀呀”声中,被老太监们用力推开,惊得里面的人个个神情紧张,不知所措。这扇门,从康熙五十一年到今天,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开。在此之前的整整十二年里,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里也偶然传递一些蔬菜米面什么的,但那却只能开一条缝,像今天这样哗然洞开,还从未有过。所以里面的人,不管是老迈的太监,还是跟着允礽在此受苦的废黜嫔妃,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没有想到皇上会亲临这里,吓得他们惊惶地面面相觑,连跪下叩头请安都忘记了。
废太子允礽此刻正在房子里写字,听见外面有动静,隔窗向外一看,来的竟是皇上和十四爷,惊得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连毛笔都掉在了地上。他急忙艰难地站起身来,颤巍巍地来到门口跪下行礼:“罪臣允礽……恭叩万岁金安!”可他伏下去的身子,却再也直不起来了。
雍正连忙上前一步,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架了起来:“二哥,你身子不好,就不要行这样的大礼了嘛。来,我搀着你进去。”雍正拉着允礽的手,一步步地走向屋内。他觉得二哥的手,是那样凉,凉得好像刚从冰水里泡过似的。他的手,不,他的全身都好像正在发抖,激得雍正身上也是一阵透骨的寒意。来到屋里后,他说:“来来来,二哥,你在这里坐好了,我们好好地说说话。”
允禵从进到这咸安宫里,就在十分惊愕地打量着这位二哥,这位当了四十年太子的,两立两废的“天之骄子”。大热的天,他仍然穿着一身丝棉绸袍,一双半旧的鞋子里套着白布袜子。他那死灰一样的脸色中,他那痴呆而又麻木了的神情里,显露出内心的阵阵隐痛和不安。允禵和二哥为争夺皇位整整斗了几十年,为掀掉这位哥哥,允禵不知用了多少力气,费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脚。如今,允禵再一次看到二哥时,见他竟然变成了这等模样,也不由得心里难过。想当初二哥当着太子时,头上金冠,项下东珠,那是何等的潇洒风流,何等的英俊倜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又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气势!可父皇一纸诏书颁下,他就被囚在了这个冷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而且一囚就是十二年!看着他因害怕和寒冷而张惶顾盼,手足无措的样子;看着他一见到皇上就变得恐惧不安,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似的,扭动着枯瘦如柴的身子,羞怯地看着周围的样子,允禵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怜悯和同情。从他的身上,哪还能看到一丝正常人的神态?说话,胆怯犹豫;见人,唯唯诺诺。这哪是当年的二哥,分明是一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废人!再回过头来看看坐在那里泰然自若的皇上,他的心中不禁反复自问:“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这是何苦呢……”
“允禵……允禵!你怎么了?朕在叫你哪!”
“啊?皇上……”沉思中的允禵刚才没有听见皇上的叫声,此刻突然回过神来,张慌无措地回答着。
“允禵,今天咱们行个家礼,你代朕向二哥请个安吧。”
允禵痛快地答应一声,正要上前打千行礼,却被允礽慌乱地拦住了,他结结巴巴,又口齿不清地说:“这……这断断不可!皇上你……你要折杀罪臣吗?”
“哎,往日之事,不要再提了。”雍正看着门外那灰暗的天空,一边选择着词句一边说:“虽说你囚禁在这里,可是朕却一直在惦记着你哪!王法是王法,人情归人情。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步,你总还是朕的二哥嘛。”
允礽在小凳子上欠身一躬说道:“皇上,若论起我的罪过,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了。如今得承皇上雨露恩泽,才能苟活荣养,我心愿已足。只求佛天保佑皇上龙体康泰,这就是天下万民之福,也是罪臣允礽之福了。”
雍正接过话头说:“朕早就想进来看看你的,可是,事关国家体制,也由不得朕。朕常常让人给你送些东西来,又不让他们说是朕送的,为的就是不让你给朕行君臣大礼,也不让你给朕‘谢恩’。朕的这一点苦心,想来,二哥是能够体谅的。”
听见这话,允礽吃了一惊,他抬头一看,却又与皇上的眼睛碰到了一起,吓得他慌忙又低下头去。眼前的这位皇上,当初曾经在自己的手下当差,他和十三弟允祥,也都是出了名的“太子党”人,每天都要向自己行君臣大礼。可,曾几何时,斗柄倒转,乾坤易位,四弟当了皇上,而自己却成了他的阶下囚!虽然这事是圣祖皇上定下来的,但人世间事事颠倒迷离,如梦如幻,又如电光石火,过眼烟云,谁能料得?他沉思了一会说:“皇上对我如此施恩,令我难以报答。想允礽乃是罪臣,又如何敢当?罪臣这些年来,潜心于佛学,倒是颇有所得。知道当今皇上乃是大罗汉金身转世,为普救众生才来到人间的。所以恭敬地抄写了《愣严经》、《法华经》和《金刚经》这三部经书,为皇上增福添寿。”说着起身,哆嗦着走到大柜旁,取下几部厚厚的经卷来。
允禵见二哥步履沉重,行动迟缓的样子,心有不忍,连忙走上前去,帮他捧到书案上放下。雍正打开一看,竟然呆住了。这一色的钟王蝇头小楷,从头到尾,没有一笔随意书写,也没有一笔不是端重肃穆,有些惊世名句旁边,还有刺血圈点的痕迹。为敬我佛而抄经的事,雍正见得多了,可是,还从来没见过这样严肃、这样虔诚的抄经人!
允礽看见雍正高兴,便指着那边的大柜子说:“皇上请看,那几个柜里都是我抄的经卷,不过只有这三本抄得最好。往后,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再给皇上多抄几部,为皇上祈福。”
雍正觉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了眼泪。他镇定了一下说:“二哥今年是五十二岁了吧?你囚在这里已经十二年了,这不是个常法。朕想了好久了,要给你挪挪地方。这样吧,你原来在通州置办的花园,现在还给你好了。这宫里太阴沉了,你到那里总可以松泛一下身子嘛。不过,朕不敢放你,怕违背了先帝的遗愿,别人问起来,朕也说不清楚。你到那里后,朕还给你一个亲王的名义,你呢,只要不与外人来往,就算体谅了朕的心了。”
这么好的事,允礽却从未敢想过。他如见蛇蝎,两手乱摇着说:“万岁,这……这,罪臣没福承受万岁的赏赐……就……还是这样吧,这样最好!”
雍正已经站起身来了:“别再说了,二哥,朕马上就有旨意给你。你需要什么东西,也叫他们报到朕那里,朕一定会让你满足的。哎?这里的太监们待你还好吗?有什么委屈,你只管对朕说。”
“罪臣恭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在这里服侍的人都很规矩,他们都知道皇上的圣意,不敢亏了罪臣。请皇上放心。”
雍正对允禵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向门外。允礽和几个在咸安宫侍候的太监一起跪下,高呼:“恭送万岁爷!”
呼叫声虽不高吭,却是十分响亮。这叫声传到一墙之隔的上驷院中,传到正在院内疯跑着的大阿哥允禔耳边,只听一声撕裂人心的喊叫,又从墙头传了回来:“什么?皇上来了?皇上,皇上……你快来呀,来让我瞧瞧你是什么模样……哈哈。你是皇上,我是院主,你是一国之君,我是一院之主。咱们俩合到一起就是君主,就是君王……啊,哈哈哈哈……咱们本来就是一个词,一个人嘛……你快点来呀,你能出来,你能到这里来见我,可我却出不去呀,我见不到你,这可怎么办呢……啊!嗬嗬嗬嗬,呜呜呜呜……”
声音似乎是渐渐远去了。允禵的心里一阵颤抖,他知道那边关着的大阿哥,也曾为争夺皇位而绞尽了脑汁。不过,他既不是太子党,也不是阿哥党。他自成一派,仗恃的是自己是老大,只要挤垮了太子,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承继皇位,但是他太无能,也太卑鄙了。他用的办法是行妖法以魇镇太子,所以一旦被揭穿,就立即被父皇圈禁。从那时到现在,允禔已经在里边呆了十五年,而且已经变成了疯子!如今听到允禔这惊心动魄地叫喊声,允禵突然想起,今天皇上要我跟着他到这个鬼地方来,是什么意思呢?是让我看看允礽和允禔的现状,要提醒我注意,如果不去遵化守灵,或者人虽去了却不安分,就要得到允礽甚至允禔的下场吗?想到这里,他突然机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抬头看看皇上,见他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一边慢步向前走着,一边招手叫上驷院的太监过来回道:“允禔这个模样有多长时间了?”
“回皇上,有一年半了。”
雍正勃然作色:“你们都是干什么的?让他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去,先拉他到空房子里关起来,让他败败火!到太医院去找个大夫来,给他瞧瞧,该用什么药就只管用,不要委屈了他!”
“扎!”那太监躬身回答,可是,等他抬起头来时,雍正却早已大步走了。
允禵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追了上来。雍正也不言声,带着他直奔了御花园。在园门口,雍正看见,刘铁成和德楞泰他们正带着侍卫们练功夫,便叫过来吩咐道:“德楞泰,你去叫上书房大臣们和廉亲王到养心殿里等候见朕。顺便告诉张五哥,你和他后天随朕出京,今天你传完了旨就回家去准备一下,不要再过来了。铁成,朕要和你十四爷说几句话,你在这里守一下,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搅。”
“扎,奴才明白。”
允禵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进过这御花园了。今日如果不是随着皇上进来,大约他还没有这个福份。园子里,草木葱笼,鲜花盛开,夕阳西下,照得园子里姹紫嫣红,分外好看。可惜的是,园中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心思欣赏,他们都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允禵看着正在出神的雍正说:“皇上,今日一见,就算别过了。皇上后天南下,我是不是要送走皇上以后再启程呢?”
雍正没有说话,只是点头作答。
“皇上,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吩咐?”
雍正没有马上回答。却还是怔怔地瞧着眼前的景致。五年前的一天,在为母后祝寿以后,他们哥俩曾经放马出城,促膝谈心。五年后,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帝,而另一个却被贬流放,即将出京。一兄一弟,一主一臣,一胜一败,一枯一荣,好像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似的。沉思中,他开口说话了:“十四弟,这里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大胆地讲出来。朕削了你的王爵,又把你派到遵化去守灵,你是怎么想的?”
允禵早就在等着皇上开口了,他并没有惧怕,更用不着回避,张口就说:“皇上,臣知道你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也不想和你兜圈子。这件事,臣早就想好了,而且打从平凉回来的那一天,我就日日夜夜地准备着。能有今天的谈话,我就很满意了,真的,我很知恩。”
雍正感到意外:“哦?你怎么会这样想?”
允禵看也不看雍正,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皇上一登基,就御笔亲书了《朋党论》,而我在皇上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八爷党’的党羽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允禵说得十分平静。
雍正也仍然在笑着:“说呀,怎么不把话说完?朕刚才就说了,今日不管你说什么,都是言者无罪。”
允禵并没有被皇上这话打动,依然平静地说:“这事情是明摆着的嘛,还用得着多说?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可‘八爷党’犹存,你不放心,这就要一个个地清理。所以剥夺我的兵权,把我调回京城,再把九哥、十哥发出去,都是在一个环节上的事。你心里想的是要解散这个党,那我又怎么不应该去守陵?临走前,你还没有忘记,带着我去看看大哥和二哥,让我明白,如果我在遵化不老实,就要像他们那样,变成疯子,变成痴呆人,不就是这回子事吗?所以我才说,很知恩。因为‘臣罪当诛’,而皇上又心存慈悲,‘皇恩浩荡’嘛!”
“好,说得痛快!”雍正笑着夸赞,但他马上就又十分严厉地说,“你刚才说的,正是朕想嘱咐你的话,不过,你说得并不全对。《朋党论》所针对的是汉人的科甲习气,结党乱政,朕要刷新吏治,不挖掉这个毒瘤是不行的。至于你,自认是什么‘八爷党’,朕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允禩,他只要安份守己,朕也不会让他过不去的。但朕也把话说到前边,不管是谁,他想阻拦朕当个好皇帝,那朕就不让他过安生的日子!父子也罢,君臣也罢,兄弟也罢,朕是不会顾及私情的。因为朕既受命于天,就要对得起皇天后上,就要对得起列祖列宗。朕还要告诉你,哪怕老八、老九、老十和你全都在北京,朕想拿掉你们,甚至杀了你们,也是易如翻掌,不费吹灰之力的。所以朕劝你,既然去了遵化,就要在‘遵化’二字上下点功夫。朕只有一句话,你要牢记:人不负天地,天地也不负人;你不负朕,朕也绝不负你!你好自为之吧。”
“我明白,你不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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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8:01
四十二回 训八爷只为要立威 恼范公岂止因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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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允禵倔强地走出了御花园,雍正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当他坐着软轿来到养心殿时,范时捷,孙嘉淦,刘墨林和一个穿着十分考究的官员,都在垂花门前迎接。雍正看看,这个人好像见过,却又叫不出名字来。此刻他的心情可以说坏透了,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只是一摆手,便走了过去。允禩、隆科多和马齐等人早就来到了这里,雍正见他们都叩头行礼,还是没有一句话,迳直走进了养心殿,而且一进门就冲着老八开了火:“刚才朕和十四弟一道去看了十七老格格,她病得很厉害。回来时又顺便去瞧了一下允礽他们,老大也在病中。允禩,不是朕说你,这内务府是该着你管的,朕竟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事,你也不告诉朕一声?”
允禩一听,心里可就不痛快了。心想,我招你惹你了吗?你犯得着一进门就拿我撒气吗?可是他不能顶撞,只能“守时待变”。他强咽一口唾沫说:“皇上责备的是,这是臣弟的疏忽。其实他们俩的事情,内务府都记录在档的,臣还以为内务府早已进呈御览了,就没有另行奏明。皇上既是这样说了,以后臣弟自会多加留意的。”
雍正皇上有这个脾气,只要咬定了,就绝不放松。今天他又叫上真儿了:“话不能这样说。这事看来不大,却关乎着朕的名声,朕怎么能不问呢?大阿哥自作自受,圣祖皇帝亲自发落了他,朕让他能得天年,就算对得起他了。可是,二哥却与他不同,他当过四十年的太子,与朕也曾有君臣之缘。屈待了他,后世将会说朕不知道照应。你说说看,他的事应该怎样料理才好?”
“怎样料理?”这话可真问得让人不着边际,也无从去想、去猜。别说允禩觉得不好回答,就是以办事老到精明著称的张廷玉,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皇上还在上边等着答复,总不能都这样泡着吧。马齐却听出了话音,啊,原来皇上要对二阿哥施恩了,他想了一想说:“皇上圣虑极是。常言说得好。仁者一念必然通天!二阿哥昔日为群小所困,失望于先帝,但事情已过去十几年,是应该有个说法了。假如皇上看他果然已经洗心革面,自当对他施雨露之恩,循照古例,可废为庶人;就是皇上再恩赐他一个爵位,也在情理之中。”
张廷玉听到这话,心想,马齐算没有白坐这几年监牢,说出话来,玲珑剔透,又密不透风。他立即附和说:“马齐说得很对。但究竟如何对允礽施恩,请皇上圣裁,臣等依古例参赞也就是了。”
雍正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才说:“你们都说得很好,朕就是难舍这份骨肉情谊呀!要么,给允礽一个亲王的名份,在通州划出块藩地来,让他在那里荣养,你们觉得如何?”说完,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禩。
允禩简直被闹糊涂了:皇上今天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允礽的事,又为什么单单要我来说话呢?可是,皇上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他不敢说反话,而只能顺竿爬:“皇上如此处置,正是上合天理之事。臣弟想,是不是就叫他为‘理亲王’?”
张廷玉说:“理亲王这个名字不错。不过,二爷毕竟是犯过错的,不然先帝就不会废掉他。犯过而后补,谓之‘密’,得把这个意思昭示出来,才能顺理成章,也不会使天下臣民们误解。所以,臣想应当在‘理’字下,再加一个‘密’字,这样就说全了,叫‘理密亲王’怎样?”
雍正这才高兴地说:“好好好,就照你这个意思,拟成诏书,明发天下。”他话题一转又问,“哎,朕刚刚进来时,见范时捷他们几个都在垂花门外,那个戴双眼孔雀花翎的人是谁?”
张廷玉连忙说:“皇上忘记了?他是广东总督孔毓徇嘛。”
活没说完,雍正就想起来了:“哦,对对,前几天才夺情起复的。怪不得他穿着四团龙褂,原来是圣人家里出来的人。叫他们一齐进来吧。”
凑着李德全出去传旨的空,雍正皇帝对群臣说:“朕就要出京去巡视了。朕这次出去,一来是看看河工,二来也要体察一下民情。五月端阳节过后,大约年羹尧就该回京了,到那时朕再回来为他庆功。如今宝亲王代朕去前线劳军,朕出去后,京城里是弘时坐纛儿,朕等会儿也自然要嘱咐弘时几句。八弟和十三弟,你们要照旧办好自己的差使,瞧着弘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们也要拿出皇叔的身份来,替朕管教他。朕这次出京,只带廷玉一人,马齐留在上书房里处理六部事务。小事,你们只管作主,遇上大事,就飞马报到朕的行在,这样就能相安无事了。”
众人一听连忙躬身称是,允禩却趁机说:“皇上,臣弟这里整顿旗务的事情太多,也太忙,还要筹办迎接大军凯旋的事。九弟是要跟年羹尧一起回京的,如今最闲的是十弟,可不可以叫他马上回来,为臣当个帮办。”
雍正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这事以后再说吧。”就回过头来看着刚进来的孔毓徇问:“你是刚从广东回来的吗?”
孔毓徇叩头回答:“回皇上,臣是刚从广东回来。自家母不幸仙逝后,臣即就地丁忧守制。接到万岁旨意后,又抚柩北上,在曲阜安置了臣母。皇上,臣自幼就是个孤儿,家母夜夜纺织直到天亮,臣才能读书进仕,也才能有今日。万岁以孝治天下,夺情之旨臣实在不愿奉诏,可又不敢不奉诏。特晋谒皇上,求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允许臣为母尽孝。服孝期满,臣自当重新入仕,为皇上尽忠办差。皇上,您为何要用臣这样的不孝之子呢……”说着,说着,他已是潸然泪下。
中国历来看重孝道,人臣父母去世,都要报“丁忧”,并且要“守制”三年。但皇上也可不让臣子守制,这叫“夺情”。孔毓徇要求皇上不要“夺情”,让他能为老母尽孝,皇上虽也同情,却不能照准。因为广东出了件大案,又没人可以代他审理,所以仍要让他回任,而皇上要“夺情”是要给予安慰的。所以雍正说:“忠孝本为一体,讲的是一个‘心’字。朕的母亲不也……唉,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在职守制也是一样的嘛。马齐——”
“臣在。”
“传旨给礼部,让他们派大员到曲阜,吊祭毓徇的母亲,追封她为一品诸命,谥号‘诚节’,立坊表彰!毓徇,朕这样做,你满意了吗?”
孔毓徇激动得浑身颤抖。连连叩头,泪流不止,他哭着说:“皇上待臣以天高地厚之恩,臣敢不遵从圣命,以忠报国?”
众人见孔毓徇如此孝母,而皇上又如此厚待,都不由得同声赞佩。雍正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说:“广东与北京万里迢迢,正所谓‘山高皇帝远’,而那里的吏风败坏也已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有人说,天下吏治之混乱,以广东为第一,朕以为是有道理的。就如新会一门九命这件案子,从朕登基至今,已下过三次朱批,可是,他们竟然拿不到正凶,真是咄咄怪事!孔毓徇,依你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
广东的新会一案,是件人人皆知的一大奇案。那里的一个恶霸,为了争夺一块风水宝地,趁着夜半,竟然烧杀了胡家一门九口。这个恶霸不知家里有多少银子,又不知他究竟买通了谁,朝廷接连撤了两任按察使,结果仍是“查无实据”而无法结案。这是雍正朝的第一大案,所以雍正才下旨将现任总督撤差,而由孔毓徇“夺情”复任。现在听见皇上问到这件事,大家都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位圣门后裔。
孔毓徇叩头答道:“臣虽是丁忧守制的人,也听到外边有不少传言,但这件案子不是只凭传言就可以回奏皇上的。臣向万岁借一个人给臣作‘观审’,三个月内,如果不能结案,请皇上取了臣的首级。”
雍正来了兴致:“哦?你要向朕借什么人?”
孔毓徇向孙嘉淦一指:“他!”
此话一出,连孙嘉淦自己也愣住了。他今天进宫求见,本来是要告状的,告的就是广东布政使,因为他那里拒不按“铜四铅六”的比例铸造雍正钱。可孙嘉淦万万没有想到,孔毓徇会选中自己去为他观审。他一定是看上了我不畏权贵,不怕担风险的胆量,正好,我一生中还没不敢干的事情呢。他激动地说:“万岁,既然孔大人这么看得起我,皇上只要恩准,我就敢去!”
雍正的眼睛里闪出了火花,他高兴地说:“朕信得过孔毓徇,也同样能信得过你。不过,朕还要给你个名义:即日起,你就作朕的钦差两广巡风使。广东的案子审明以后,你也不要急着回京,连福建、云南、贵州、四川也都顺便去访访看看,回来后再向朕报告。”
“扎!”
雍正看了一眼范时捷问:“范时捷,这里的人都是听了朕的传唤才进来的。你递牌子请见,却是凑的那门子热闹呢?”
雍正因知道范时捷的“毛病”,才故意说得这么轻松的。哪知,范时捷却不买账:“万岁,臣有机密之事,要向皇上密陈。”
“哦?这里的人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
范时捷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却说:“万岁爷今天乏了,臣请先告退回去,改天再说也不迟。”
他这话虽然说得随便,却是一口一个牙印,闹得满殿里的人,谁听着也不是滋味,这不明摆着要撵人吗?雍正突然想起当年十三弟让范时捷学驴叫的事,竟不禁破颜一笑说:“既然如此,你们都散去了吧。刘墨林留下来,朕还有事找你。哎,范时捷,刘墨林能不能在这里听你说话呀?”
范时捷叩头回答:“刘墨林不碍事,他可以留在这里。”
众人一听这话,心里更是腻歪:范时捷,你算个什么玩艺,竟敢把满殿的大臣都撵了出去?可是,他们也都知道,这范时捷是位活宝,你还不能和他生真气。
大家退去后,雍正高声说道:“摆上棋盘,朕在这里一边和刘墨林下棋,一边听你说事。”
副总管太监邢年抱着棋盘进来,刘墨林抢上去就下了一颗黑子。刘墨林是有名的“黑国手”,一颗黑子下去,他想赢就赢,要输就输。雍正皇帝最爱下棋,可他的棋又最臭,一看刘墨林又拉着架子和他下和棋,心里可就不高兴了:“刘墨林,朕把话说到前头,下棋是玩嘛,每次你都要不成和棋,你也不嫌累?今天你只管放开胆子,赢了,朕有厚赏!”他回头又对范时捷说:“喂,姓范的,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造膝密陈的吗?说吧,说吧,快点说!”
刘墨林吃了一惊,他知道雍正皇帝的脾性,从来是严肃的,也从来不和任何人开玩笑,可听着皇上的话音竟是这样轻佻,他纳闷了。他纳闷可范时捷却明白,他等这个机会等了一个月了,他就是再爱玩笑,能错过这时机吗?他抬头看看正在专心下棋的皇上,鼓起胆子说:“皇上,臣要告年羹尧!”
刘墨林吓了一跳,可是,他抬头看看皇上,见他却神情专注地看着棋盘,随口说道:“哼,年羹尧是朕的功臣,你自己却奉差不力,又不肯听他的调度,他参了你,朕正在想怎么处分你呢,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范时捷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臣知道年某有功,但臣告的是他的过错!年羹尧的功再大,他也不是皇上,臣只能忠于皇上,而不能忠于年某人。”
雍正还是在看着棋盘说:“你要是光会说这些废话,朕就当你是离间君臣,你就给朕滚出去!”
“是。”范时捷答应一声,“年某的帅旗凭什么要用明黄色?”
“哦,那是朕御赐给他的。”雍正毫不在意地说。
“他束的黄带子也是御赐的?他吃饭叫‘进膳’,他赏部下叫‘赐’,这是人臣该作的吗?”
雍正厉声问:“你是有密折专奏权力的,为什么不早说?”
范时捷扬着脸说:“臣早就奏了,黄匣子是年羹尧军邮直递的。巡抚衙门签押房里有案可查,不信皇上派人查查。”
雍正早就查过了,范时捷的密奏被年扣下也是实情,但现在他不能没有年羹尧,所以就不能不训斥范时捷:“哼,你说的好听,告诉你,朕已经查过了。朕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看着年羹尧立了大功,想他一定会功高震主。所以你就想先告他一状,给自己留条后路。可你忘记了,你是年羹尧荐的人,他有错,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想逃过攀附权贵的名也是办不到的!”
范时捷急了:“皇上如果觉得臣这个巡抚是年某人给的,那么臣宁可不要头上的这个顶戴!万岁明明知道,岳钟麒的兵与松潘近在咫尺,可年某却硬要调我兰州人马千里奔波。这不是调度无方,也不是他不懂军事,这是有意的争功。臣不明白,万岁您为什么要这样偏袒年羹尧?”
雍正勃然作色:“范时捷,你就是这样和朕说话吗?你一定是不愿意看到我们打了胜仗,所以你就是个小人!”说着他回头一看,刘墨林现在的棋势,又正好是盘和棋,心里就更加烦燥,“刘墨林,你听着,这盘棋你要是不能赢,朕就杀了你!”
雍正这话是说给范时捷听的呀,可范时捷却黏糊上了:“万岁,臣是君子,不是小人,难道一个人打了胜仗他就可以欺君?难道年羹尧到我的军中时,要臣开中门迎接,这也是对的?”
雍正见他如此,更是上火:“你不听年羹尧的命令,就等于是不听朕的!”
“不,我只听皇上的,不听他年某人的。”
“那你的巡抚就当不成!”
“当不成不当,臣本来就不是那块料。”
雍正急了,他向外头喊了一声:“张五哥!”
张五哥应声进来,听见皇上厉声地说:“把这个杀才发,发,发往……发往十三爷那里,叫他好好管一管这个畜生!”
雍正说完这话回头一看棋盘,更火了,原来棋势已定,又正是一盘和棋。气得他拍案大怒:“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在糊弄朕!来人!把这个只会下和棋的狗才与朕……打了出去……”
几名侍卫闻声进来,架起刘墨林就走,刘墨林慌了,他一边赖着不走,一边大呼小叫地喊:“万岁,万岁呀,您不能说话不算话,这盘棋我赢了,瞧,我手里还有一颗黑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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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8:02
四十三回 臣奉君怎不看脸色 民为贵才能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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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门外高叫一声:“是谁这样大胆,敢惹皇上生这么大的气呀?”
雍正皇帝今天确实是心情不好,也确实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刚回来时,他一见到老八心里就有气。后来,孔毓徇和孙嘉淦进来了,他们那敢斗敢闯的劲头,又让他恢复了一点笑容。可是,那个该死的范时捷,却一点也不知道体谅皇上,只是一个劲地歪缠死磨。雍正开始时,还把他的话权当成笑话来听,可是,想不到却越说越拧。雍正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才想把他赶出去。一个“发”字刚刚出口,皇上又后悔了。把范时捷发到哪里呢?他说的全是真话、实话,他告年羹尧的那些事,也都一点不错,他又何罪之有呢?年羹尧虽然有错,却不能马上处置,而且这一点还不能向范时捷明说。幸亏雍正还算不糊涂,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十三弟来,对,只有他能治这个活宝。训走了范时捷雍正回头一看,刘墨林正在捣鬼,又把棋下和了。雍正生气,可他也不想想,刘墨林想不下和棋行吗?要论棋艺,八个皇上也不是刘墨林的对手。可是,刘墨林就有八十个胆子,他敢让皇上输棋吗?别看皇上亲口说了,你赢了,朕重重赏你,你输了朕要杀你。可刘墨林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敢相信皇上这话是真的吗?皇上就是今天不杀你,可是,他只要心里记恨你,你这一辈子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十三爷来得正好,就在皇上大声叫着,要把刘墨林“打出去”的关键时候他来了。而且一来,就看见了养心殿里的这出戏。皇上雍正在那里气得浑身乱颤,手舞足蹈;几个太监架着刘墨林要往外走;刘墨林又大声喊着“我这儿还有一枚黑子哪!”死活也不肯出去;再加上,十三爷进来的路上,还遇见了被皇上“发”出去的范时捷。这君君臣臣,太监侍卫们的表演,也确实是太精彩了。十三爷是位明白人,他还能看不出门道来吗?
雍正见老十三进来,也正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他虽然生气,却并不糊涂,气话马上就变了味儿:“十三弟,你来得好,朕正在训斥他们这些人哪。”说着,他瞟了一眼还在太监怀里挣扎的刘墨林,似笑似怒地说:“你这个死心眼的狗才,还赖在那里干什么?难道你真想让朕杀了你吗?朕气的是你只会拍马,只会下和棋。要真的杀了你,朕不是连殷纣王也不如了?”
刘墨林也真是有鬼才,他马上叩头回答:“皇上,臣不过是刚才见你不高兴,才想让您下个和棋,取个吉利。臣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皇上的心。皇上怎么会为这点小事,要走了臣的吃饭家伙呢。”
雍正却发上了牢骚:“十三弟,你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朕在藩邸时,荣华富贵也不减今日,也还有几个朋友,能说说话、聊聊天。可如今你看,朕无论做什么,说什么,看什么,听什么,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他们装模做样来骗朕的!有的是成心要来气死朕;有的是怀着异样的心思;有的是表面上奉承,背后却在捣鬼。他们说吉利的假话,看吉利的假戏,就连下棋这点小事,是赢,是输还是和,都全是假的!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说完,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了龙案前。
允祥深知雍正的性情,他走上前来,温语劝慰说:“皇上嘛,本来就是称孤道寡的人,又怎么能不寂寞呢?先帝在世时,也常说这话。可老人家会想法子宽慰自己,也会给自己找乐子。今日东游泰山看日出,明日又南下巡幸坐画舫,既看了景致又不误正事。老人家先拜伍次友为师,后来又收方苞在身边。收了能人,却不让他们当官,而让他们伴君。可皇上您哪,除了办事还是办事,从早到晚,从明到夜,一刻也不消闲,也一刻不让别人喘息。臣弟说句放肆的话,这事怪不得别人,只怪您自己不会享福。”
刘墨林也在一边说:“十三爷说得真好。皇上,您就是太不知道爱惜自己了。”
雍正偏过头来问允祥:“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哦,我也想早来,可是,半路上遇上了十四弟。他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俩站在路旁说了会子话。十四弟问我,他走时能不能带上家眷?王府的侍卫能不能也跟去?我告诉他,这事是要请旨的。十四弟走了,我回身却又遇上了范时捷这个活宝……”
雍正现在不想听他说范时捷的事,老十三前边说的话引起了他的联想。现在他自己才知道,今天所以会发这样大的火,全都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女子,那个令他心惊胆颤的女子。他问允祥:“哎,你是审过诺敏一案的,你记不记得田文镜从山西带回来的人证?”
允祥听皇上突然问起这事,倒好像见到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皇上,诺敏一案,牵连的人很多呀。人证里有布政使、按察使,还有山西的官员们好几十人呢!不知皇上说的是哪个人证?”
雍正不知怎么说才合适:“唔……朕问的是个……女的。”
“女的?啊,想起来了。她是代州人,万岁……”
雍正脱口就说:“对,就是她。她叫什么名字?”
“叫……乔引娣……”
雍正忽然跌坐在椅子上:“哦,原来她叫乔引娣。这么说,她一定是个汉人了……”
允祥的头大了,他真不明白,他们刚才还说着十四弟的事,皇上怎么会突然离题万里地想到了诺敏的案子,又为什么会关心起这个汉人的女子了呢。他问:“皇上,她确实是个汉人,现在就落脚在十四弟府上。万岁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雍正没法说清此事,也不想让十三弟知道这事,他勉强收住了如野马奔腾的神思,淡淡一笑说:“没什么,朕只不过是随便问一下。哦,你告诉允禵,他府里的侍卫就用不着带了,家眷吗……让他带去吧。咱们回过头来,再说说范时捷的事。你刚才见到他时,都听他说了些什么?”
允祥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刘墨林:“我后面和皇上说的话,刘墨林你听了可不许外传!”
雍正冷冷地说:“你别担心,刘墨林不是笨人,他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允祥严肃地说:“皇上,范时捷告诉我说,年羹尧做事有点出格,皇上不可不防。”
“哦,年羹尧的事,刚才范时捷在这里也说了。对年羹尧,朕以为应当这样看:他受命担任大将军,节制陕西、甘肃、山西、四川和青海五省大军,他身上压力很重啊!作为大将军,他当然要有八面威风,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也理应有杀伐专断之权,这就免不了要招惹一些闲活。人无完人嘛,朕只取他的大节,取他为朕建立的大功。不然,让外面的臣子们个个都变成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还能干得成大事吗?刘墨林,你去宝亲王那里传旨,朕明日送你们出午门;七十岁以下的老亲王贝勒,六部九卿文部二品以上的官员,送你们到潞河驿,你们也就在那里设酒辞京。朕还有手诏让你们带给年羹尧,就这些,你去吧!”
刘墨林叩头领旨走了,养心殿里只剩下雍正皇帝和允祥二人。雍正皇帝心神不定地来回踱着步子,他那紧蹙的眉头,他那含着冷竣笑容的脸庞,他那时而沉思、时而又凝望着殿顶的眼光,都似乎是在预示着某种不可知的事情。允祥轻声地,但却关切地问:“皇上,您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是啊,是啊。十三弟,别看眼下朝局稳定,风平浪静的,可朕的心底却是这样乱,这样空落落的,又这样的茫无头绪。朕就要外出巡视去了,心里不踏实,可怎么好呢?你看,弘时他,他能靠得住吗?”
允祥想了一下说:“万岁,据臣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隆科多掌握着京城防务;我和八哥照看着政务;万一有什么我们料理不开的,还可以到畅春园去请教方先生。再说,皇上不就是去一趟河南嘛,又不是走了多远。发个加紧文书,两天就是一个来回,还能有多大的事呢?”
雍正对允祥的话不置可否,却郑重其事地说:“十三弟,朕现在什么也不想多说,可有一句话得嘱咐你:你给朕看好了丰台大营!”
雍正的话说得这么突然,又这么令人心惊,使允祥一愣。他细心地在心里品着,过了好大一会几才回答说:“是!臣一定要看好丰台大营。毕力塔跟着臣已经好多年了,大营里上上下下的人,有一多半是皇上亲自选拔上来的。皇上,您尽管放心地去吧。”
“不,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睛正视着远方,好像要把这宫墙看穿似的,“你告诉马齐,叫他在朕出行期间,搬到畅春园去住。那里离你和方先生都近一些,有了事,你们也可以就近商量。你知道吗?隆科多并没有安分,他最近悄悄地取走了弘时他们弟兄三个的玉碟?”
“啊!?”允祥几乎被惊呆了!玉碟是历代皇上都十分看重的、最机密、最要紧的档案,那上边记载着皇子降生的日期、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其它重要的内容。隆科多取走它要干什么呢?他除了用玉牒里的内容来行妖法害人,还能有什么用处呢?
雍正没有看允祥的神色,却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太后薨逝的那天,他还跑到军机处去,索要调兵的符信勘合,这又是为的什么?啊,对了,十三弟,你从这里出去时,一定要记着,战争已经结束,军事已了,军机处的调兵勘合要立即封掉!”
允祥从皇上的话音里听出,事情竟然会这么严重,他的心沉下去了。连想到大后薨逝时,那让人目眩神迷的重重关防,又想到雍正刚才在说这话时的神气,他只觉得有点心里发怵。他一字一板地说:“是,臣弟一会儿就办这件事。皇上刚才说到隆科多,他……他可是宣布圣祖遗诏的人哪……他怎么能办出这种事呢?难道……”他本来想说,难道连隆科多也不是忠臣了吗?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雍正皇帝听了这话会不受用的。
可是,敏感的雍正又怎能听不出允祥这话外之音?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允祥说:“朕现在只是在防人,并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乱猜疑。但你必须明白,朕的江山,已经到了十字路口了!”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尖刻,使允祥吃了一惊。但雍正并没有停下来,还在侃侃而谈:“这件事,只有朕自己心里最清楚,也只有朕才能说得明白。朕自登基以来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自找灾祸。你数数吧,朕逼着官员们偿还欠债;朕下旨改变雍正钱的铜铅比例;李卫和田文镜他们还遵照朕的旨意,在丈量土地,取消人头税,试行官绅一体纳粮……。朕已经把天下的官员、豪绅地主和他们的后台全都得罪了!现在里里外外,隐患重重。人们都在盼着年羹尧打得一塌糊涂。败得丢盔卸甲。这样,他们就有藉口召集八旗的铁帽子王爷进京,用这些人的势力,来逼朕交出皇权!十三弟,你知道这事的分量吗?朕这个皇帝当得太难了,难到连朕自己都作不了主的地步!年羹尧心怀异志,朕不是不知道;有许多人向朕奏本揭发他,朕也不是不清楚,刚才不还来了个范时捷嘛。可是,朕现在能拿掉年羹尧吗?不,不能!朕不但不敢动他,还得像亲人一样的哄他、骗他,给他封官晋爵,给他荣宠权位,让他继续为非作歹,继续玩他的把戏!方苞老先生见事精明,他有一句话说得好,哪怕年羹尧是个十恶不赦的、天字第一号的混帐王八蛋,朕现在也不能动他!”
允祥听雍正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哦,臣弟原来不知道,当皇上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怪不得外边有人说……”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失言了,便连忙停了下来,张着大口,不知如何才好。
雍正逼近允祥身边,咬着细牙说:“怎么,你想说假话吗?那你就给朕出去!”
允祥慌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说:“说您……是个杀富济贫的……强盗皇帝,还说臣弟是在‘为虎作伥’。”
“说得好!”雍正大声称赞,“朕就是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行径,这样的天地间第一的铁铮铮的汉子!不过,他们说你是‘为虎作伥’,却未免小看了朕。朕怎么会是虎呢?朕是大清皇帝,是真龙天子,所以你应该是‘为龙作伥’!”雍正的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细牙咬得吱吱作响。忽然,他又昂首向天,长叹一声说:“唉!朕何尝不想过平安的日子,又何尝不想和兄弟们和和睦睦地相处?大家都相安无事,朕岂不是更快活些?十三弟,你读过不少书,孟子说‘民为贵’这话你也许不曾忘记。什么是民为贵?说到底,就是提醒当权者,不要把百姓惹翻了!看看吧,如今积弊如山的朝政,与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不都是那些贪官污吏、豪绅地主造成的吗?他们哪里是在帮助朝廷治理百姓?他们是在‘替朝廷’激起民变,而民变一起,朝廷就将分崩瓦解!所以历代有识之士都说:防民之变,甚于防川!那是比洪水更要可怕的呀!”他略一停顿又说,“秦始皇统一六合,扫平天下之时,何等英雄?可是,陈胜吴广两个高梁花子振臂一呼,就把他那号称铁桶一般的江山,搅了个稀里哗啦!史鉴可训哪,我的好兄弟!”
允祥听皇上说得这么可怕,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仔细一想,又笑着说:“皇上,您为臣弟描述的这图景太吓人了。不过据臣弟想,吏治昏乱,眼下还只是文恬武嬉罢了。本朝并无苛政,而且深仁厚泽。说到底,与秦二世时毕竟是完全不同的。皇上,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这话朕并非不知,朕怕的是代代皇帝都这样想、这样做。所以你的话,也只能算是个‘有理的混帐话’罢了。”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替朕记着:台湾的黄立本和贵州的杨名时,今年都干得很好。这两省没有亏空,自给自足,还多少有那么点儿富裕。明天叫上书房明发诏旨,黄、杨二人各升赏两级,以资奖励。”
“扎!”
“你替朕看好这个家!”
“扎!”
“立刻到粘竿处,点四十名武艺高强的护卫,随朕出京。”
“扎!”
“告诉他们,要立刻打点行装,准备出发。”雍正诡秘地一笑,“这事朕只告诉了你一人,回头你再去知会方先生,朕今夜就要离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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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8:04
四十四回 饮鸩止渴巡抚无奈 怒逐智囊文镜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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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是说后天……您这样匆忙,连大驾也来不及准备呀。”
“告诉你,朕这次出行,是微服前往。那个‘大驾’,朕才不去坐哪!坐到里面,除了听一些阿谈奉承的话之外,还能有什么呢?大驾是空的,它先去五台山,再去泰山,最后去河南,朕就在那里乘‘大驾’回京。你听清楚了吗?”
“扎。臣弟明白!”
田文镜真是交上了好运,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连升三级,当上了河南巡抚。原来他的顶头上司们,现在都成了他的部僚,闹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和他们见面。更让田文镜头疼的,是开封城外躺着的这一条千年黄河。它利害兼备,祸福并存。康熙二十六年,黄水破堤,开封城外水深三丈,城内也有丈余。大水一来,谁也端不起架子了,无论官绅百姓,也无论身份贵贱,全都露宿在城头,等待救援。那一年,连淹带冻,加上水灾过去之后爆发的瘟疫,城里城外,死了七八千人!康熙一道圣旨颁下,巡抚发往军前效力,知府则赐了自尽。眼看就到了桃花汛,田文镜就在这时接任河南巡抚,他心里的紧张是一言难尽的。他就是有一肚子的抱负,要改革旧的赋税制度,要清冤狱,要刷新吏治,甚至要成为一个朝野争夸的名巡抚,现在也都得往后放放。他得想办法不让河堤决口,他得想法保住这一方生灵。刚刚接到皇上的朱批,那上面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口气里似乎透出,皇上将要来河南视察。田文镜就更是不安,更是要把黄河的事当作第一要务。
现在田文镜当了巡抚,身边的人也多了。光是师爷,他就请了四位。这四位都是有名的绍兴师爷,两个管刑名,两个管钱粮,每人每年三百两束修。这还不算那位邬思道,邬先生。他只管为自己起草奏折,可他要的银子却是每年五千两。田文镜升任巡抚,他的身价跟着上涨,一年就是八千两,一人就顶别人的二十多倍!别说其他的师爷看不惯,想不通,就连田文镜目己,只要想起这事来,也是一脑门子的火。可偏偏这个邬思道又是李卫荐给他的,这李卫又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在怡亲王十三爷那里更是吃得开。田文镜不敢得罪李卫,他知道李卫这小子不大好惹;再加上这个邬思道替他田某写的奏折,上一本准一本,隔三差五的还能让皇上给来条朱批,批语上写的也都是勉励的话。要不是这样,田文镜早就想找邬思道一个差错,打发这个每日只知醇酒妇人的邬瘸子走路了。
眼下,田文镜顾不上邬思道,他得赶快想法子弄钱,弄了钱就赶快用到河工上。这天儿已到了五月,去年冬天甘陕雪大,今春黄河的桃花汛就来得早,黄水一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田文镜下了他就任巡抚以来的第一道手令,要藩司衙门马上拨出一百万两银子来,征用民工,加固河堤。那知,藩司衙门却老老实实地顶了回来。说河南藩库共存有银子三百九十万两,其中,一百万交付军用;五十万交山东救灾;一百三十万给李卫购买漕粮。满打满算,还剩下三十九万两,现在暂交巡抚衙门使用。待大军凯旋时,所需用银,望田大人妥善安排。这就是说,年羹尧回京所要的钱,要他田文镜自行筹措。那回禀折子写得头头是道,还特别注明了,这都是奉了廉亲王和怡亲王的命令行事的。言下之意是,你田大人要是不同意,你就去找他们二位王爷商量。
田文镜一见这回文,气得直打哆嗦。可气也不行啊,藩司衙门和巡抚衙门虽是上下级,实际上却只差半级,田文镜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再说这位通政使,还是八王爷跟前的红人车铭。论根基,论资历都比田文镜高。田文镜越级上爬,一下子就升了上来,人家也根本没把他这个巡抚看在眼里。田文镜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把几位师爷请来共同商量。
“各位,这事既然已到眉睫,我们得赶快想法子,不能再拖了。”田文镜先开口说话了,“今年桃花汛来的时候,兰考就淹得一塌糊涂,前任的巡抚为此还吃了挂落。桃花汛的水量更大,万岁爷还要在这时视察河防。我个人前途事小,万一圣驾出了事,就是把我剁成泥,也难向天下交代。请几位老先生畅叙己见,有什么好法子,就说出来,大家集思广议嘛。”
田文镜说得很诚挚,也很恳切,他的话感动了几位师爷。他们看看这位东翁,也真是让人可怜。这些日子以来,他白天视察河工,回来还要到处张罗筹钱的事,累得他又黑又瘦。平日多神气的一个人哪,如今嘴唇干裂,面目枯黄,眼窝塌陷,神精呆滞,好像一坐下就会躺倒不醒似的。田文镜的这四位师爷,管刑名的两个,一个叫毕镇远,一个叫姚捷;管钱粮的二位,则分别是张云程和吴风阁。四个人里头,除了姚捷年纪不足四十外,其余都已是年过五旬的老油子了。今天说的是河工,是化钱事,钱粮师爷就理所当然的要先说话。张云程说:“东翁,河道上的汪观察,昨儿个和我们商量了半天。这三十九万两银子,得先从省城到广武这一带,用草包把大堤加固了。这样,钱足够用且不说,上游就不会出事。皇上要来,当然要住在开封,只要开封不出事,就没您的麻烦。下游就不必管了。反正那里年年发水,也年年溃堤,这点钱送上去也是被水漂走。皇上来时,东翁向皇上奏明这里面的难处,也可趁机再向皇上要点钱。您接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嘛,皇上是不会怪罪您的。”
吴凤阁却不同意张云程的看法,他说:“云程兄,你不明白如今的大势呀!皇上把东翁简拔到这样高的位置上,你知道有多少人气得眼中冒火?无论上游下游,只要有一处决堤,那弹劾的奏章,就会像雪片似的飞进大内,河南的布政使、按察使还有下游的府道官员们,全会一窝蜂地出来说话。所以咱们就是拼了命也得保住大堤,让这个桃花汛平安过去!可要想平安度汛,没有一百五十万银子,是办不下来的。”
刑名师爷毕镇远出来说话了:“哎,二位这话说得太吓人了,哪能用得了一百五十万呢?年大将军的仗已经打完,所谓的一百万‘军用’银子,不过是难为田大人的一个藉口罢了。就是大军回京时,我看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三千军马,化上个三五万两不就足够了?买漕粮,更是胡扯!试问:是压根不让黄水泛滥好,还是买粮来救灾好?所以依我看,不能给他们开这个口子,得驳回去,驳得他们无话可说!咱们田大人刚接下巡抚的这副挑子,难道河道失修能要田大人负责吗?”
姚捷却又是另一种看法:“你们说得轻巧,藩司的咨文就是那么好驳的?你应该知道,你驳的不是别人,是廉亲王和怡亲王!别说是他们二位了,就是上书房那群相爷,你敢得罪吗?”
田文镜听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也都说得无可非议,他拿不定主意了,思量了好大一会儿才又问姚捷:“你的意思是不能驳,可我们手里又确实没钱,这要怎么办才好呢?”
姚捷“哗”地把手中折扇打开,一边轻轻地摇着一边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借!”
田文镜精神一振:“向谁借?”
“桌司衙门!”他看田文镜瞪着不解的眼光看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中丞,藩司的主意,我们不能打,打也打不动;国库的银子我们不能借,一借就先犯了皇上的忌讳;可是,桌司却有的是钱,他们还正愿意借给咱们用。昨天,我在桌司衙门里和几位师爷聊天,说起了中丞的难处。他们中那位叫张球的马上就掏出了十万两银票,几个师爷一凑,立马就是五十万。”说着从靴页子里拿出一叠银票来递给田文镜,“田大人,您瞧!”
田文镜接过来一看,好家伙,全都见票即付的龙头银票。有三千五千的,也有三万五万的,看着这些银子,田文镜不知说什么才好。姚捷在一旁说:“大人,张球他们还有话呢,说是,眼看黄水将到,一发水,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不肯当这个守财奴,也不想把它泡到水里。所以就献出来,用到河工上。大人,您不能驳了他们的面子,冷了他们的好心哪!”
田文镜起身向姚捷一躬:“哎呀,这可真是难为你了。这个张球,仗义疏财,急公急忠,真是位了不起的人。我要让邬先生写封奏折,请圣上表彰他!”
姚捷又神密地说:“大人,桌司衙门里确实有钱。您要能屈尊去一趟桌司,见见胡期恒胡大人,金口一开,弄它个三五十万,又算得了什么!”
田文镜来了精神,他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对,姚师爷你说得对。我马上就去见胡期恒,顺便也谢谢那里的几位师爷。”
田文镜刚走,几位师爷可就在这里说开了。有夸的,有赞的,有嘲讽的,也有发牢骚的,那个看来像棺材瓤子似的吴凤阁冷笑一声说:“姚老弟,你刚才给东翁的银子里,只掏了左边的靴页子。我断定,右边还有哪!怎样,见面有份,拿出来兄弟们分享了如何?”
姚捷大吃一惊,“吴老先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晚生听不懂。”
吴凤阁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说:“老弟,咱们绍兴师爷里,分着刑名和钱粮两派,各派都有祖传的秘诀。我却与大家不同,先父是钱粮师爷,而叔叔又是刑名师爷,所以我就兼祧了两门学问。桌司衙门管的是拿贼捕盗、牢狱和断刑,他们发的是黑心财。张球此人我也略知一二,别的不说,就是归德府那个案子,他吃了原告吃被告,弄得两头都家破人亡。别说是出十万了,你现在告诉他说,田大人要具本参他,要他拿出五十万来给自己赎罪。我敢打保票,他不颠颠儿地跑来,你挖了我的眼睛!”
姚捷不言声了,他顺从地在左靴页子里又拿出一叠银票来说:“吴老,我佩服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里还有五万两,咱们几个分了吧。”
毕镇远笑笑说:“小心,那上边有血!”
张云程却说:“管他呢?我们不过是发点外财,有什么了不起的?哪个衙门的师爷又不这样干呢?就这样,我们还比不上那个瘸子呢。”
老到的吴凤阁又说:“不说他,我们不和他比。田大人眼下只知报效皇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等到有一天他下了水,那可就看咱们的了。”
话没落音,听外边一阵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传来。他们知道邬思道来了,便连忙住口,姚捷还特意迎了上去笑着说:“邬先生,你满面红光,这是又到哪里吃酒了?”
邬思道确实是吃酒去了,而且不只是去了一处。他近来事情不多,心情又好,连日来游山玩水,吃酒取乐的,保养得光采照人。一进门就说:“哎?东翁不是要议事的嘛,他怎么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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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8:05
四十五回 雷鸣电闪金蛇狂舞 水急浪涌真龙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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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镇远见其他的师爷们脸上不痛快,便主动上前说:“啊,我们刚才议了一阵子河工,现在东翁去见桌司胡大人借钱去了。”
邬思道也不多言,拉过一张躺椅靠着说:“哦,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一边说着,一边就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田文镜回来了。他累得七死八活的,心情看来也不好。进门瞧见正在躺椅上打盹的邬思道,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邬思道见他进来,也起身招呼,“啊,大人回来了,不知您这一去借到了多少银子?今天我到河工上看了看,这桃花汛来势不善哪!”
田文镜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在下为河工的事,忙了几个月了,要是现在才想起来,早就误了大事了。还算不错,借到了九十多万,今年可以凑和着过去了。”
邬思道何等聪明,他早就听出了田文镜的不满。他权作不知,冷冷地问:“明年呢?”
田文镜见他竟然如此据傲,差点就要发火了。可他还是忍了一下说:“我刚刚到任,能顾住今年就算不错了,谁知道明年又将如何呢?”
“不,你不能这样想,更不能这样做!”邬思道寸步不让地说,“恕我直言。前几任巡抚圣眷不在你之下,却一个连着一个地栽了跟斗,说到底就是因为这条河。你是因为在诺敏的案子里占了理,才有今天的。我说句老实话,这条河你治不好,就是有千条善政,也别想在这里平安当官!”
田文镜的火又上来了,心想你不就是因教我“封藩库”才有今天的吗?你能在本大人面前卖弄的还有什么?他忍了忍说:“那依您邬先生的高见,在下应该怎么办才对呢?”
邬思道并不计较田文镜的讥讽,他平静地说:“河道是设着道台的,治河是他的专差,何用东翁*这么大的心?又何用您来越俎代疱?你只需从藩库里拨出银子就行了。发出宪命,让他们按当年靳辅和陈璜的办法,定要分段包干,力求根治。似这样年年用草包堵水,不是治本的法子。”
“先生说得容易,可你知不知道,藩库里能用的银子只有三十九万两?”
邬思道一笑:“事在人为嘛。车铭此人我是知道的,你只要如实地向皇上奏明,钱,他是会拿出来的。”
田文镜眼睛里几乎要冒火了:“好教邬先生得知,奏本我早已拜发了。你邬先生最近太忙,串馆子听戏,踏青郊游,还要作诗会文,吃酒高歌,所以没敢劳动您的大驾。我也可以告诉你,没动藩库里的一文,这钱嘛,我已经到手了。明年自有明年的办法、更用不着您先生*心。”
邬思道还是不生气,他平静地问:“请问,你这钱是从哪里得到的?”
“本大人亲自出马,借的。”
“从哪里借来?”
“桌司衙门!”
邬思道突然爆发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看着这个狂傲书生竟敢如此放肆,田文镜忍无可忍了,他把书案用力一拍,勃然作色说道:“你狂的什么?别以为李卫在我这里荐了你,我就不敢动你!李卫是两江总督,可他并不是我田某这河南巡抚的上司!从即日起,你要愿意在我这里做事,就要懂得事上以礼,就得和他们几个师爷一样,每年领取三百两银子的束修。我这里池子太浅,而且我是个穷官,今生也不打算当富官。别说一年八千、五千、连三千也是没有的!”
邬思道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上下端量了一下田文镜,冷笑一声说:“好,说得好!看来养活我一个残疾人,着实让大人为难了。您是清官,这不错,难道我就是个赃师爷吗?三千也好,五千八千也好,既然你出不起,我一个子也不要总该行了吧。话已说到这份上,我立马就走。不过,在临走之前,还请你听我一句忠言:可疑之钱不能收,得之易时失也易!”说完,他架着双拐,头也不回地去了。
田文镜看着他走去的背影大叫一声:“多谢你的关照。你放心,没有你,天塌不下来!”
可大话好说,邬思道走远以后,田文镜却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心想,得罪了邬思道不要紧,可他的身后,有李卫;而李卫的身后,又站着皇上,自己这样做,会不会惹来麻烦呢?
不管怎么说,田文镜,田大人心里总算踏实了。没了这个傲慢无理的邬瘸子,又得了百十万两银子,他想干什么,还不都是一句话吗?这些天来,他也真忙。河防工程全面开工了,各地州县官吏奉了巡抚大人的宪令,不分大小,一齐出动,亲自上阵督率。蒲包、草袋、沙包全都用上了,甚至百姓家里的草席也都拿来,全部充沙填上,堵塞溃堤。田文镜更是不分昼夜地干,又要巡视河工,又要接见官吏,忙得头昏脑涨,腿脚浮肿。眼看着即将大功告成的河道,邸报传来,说皇上的车驾还在山东,而年羹尧带的三千军马尚在西安,他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这天,他在花厅设宴,想犒劳一下四位师爷。可是,刚端上酒杯,门上就送了一封信来。他伸手接过刚一过眼就笑了,原来那信皮上就写了别字。仔细一看竟是李卫寄来的:
面呈田中成(丞)文镜老兄
李卫拜书。
打开信皮,里边写得更是乱七八糟,文理不通,而且全是大白话:
文镜兄,你的信我看过了。邬思道并没有到我这里来。不过,你和他生分了,那就必定是你的不是。你就是在(再)有不是,我也不会怪最(罪)你。你说得最(罪)了我,那全是扯蛋。等我找着邬先生了,我在(再)给他找个好差使。你为了八千两银子就不要他,也真是小家子气了。你知(只)管把心放到狗肚子里好了,我是不会生气的。
李卫顿首百拜万福万安!
田文镜捧着这信看了好大半天,心里又气又可笑,不知怎么说才好了。看着看着,他竟然睡着了。
突然,天边响起了一声闷雷,把正在做着梦的田文镜惊醒了。他揉揉眼睛,坐起身来,看看怡亲王赏给他的怀表,原来正是丑时正刻。细看外面时,只见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大风把树叶刮得哗哗摇落。夜幕中,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震得这座书房都籁籁发抖。这雷鸣,就像一把铁锤砸破了扣在苍茫大地上的大锅上,惊得田文镜浑身激凌凌地一颤!他连忙爬起身来,快步走出书房。一股带着湿潮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把他的袍角掀起老高,也吹散了他的睡意。一个戈什哈见他出来,急忙上前说道:“大人,起风了,您小心着了凉!”
田文镜此刻哪还顾得上这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黑沉沉的天穹,听着那像车轮碾过石桥般的滚滚雷声。闪电时而在云层间划过,留下一串金色的尾巴;时而又如一条不肯驯服的长龙,翻腾跳跃在浓雾密云之中。它正狂怒地肆虐着这块风雨飘摇的大地,震撼着城内城外几十万人的心灵。田文镜再不犹豫,厉声对身边的人说,“快,给我预备马匹,预备油衣!传合府人丁,随我上堤!”
此刻,呼天啸地的倾盆大雨,已经笼罩了巡抚衙门。人们的奔跑声,叫喊声,此起彼伏,喧闹异常。田文镜一边穿衣,一边下达着指令:“去,通知开封府衙,叫他们立刻到所有的街道巡查一遍,遇有房子不牢靠的,要即刻迁出居民。命令各寺院一律不许关门,准备接待百姓!”
“扎!”
“照会开封所有旗营、绿营军兵和全城十七岁以上的男丁,全部上城,划分区段,守护城墙!”
“扎!”
“照会开封知府马家化和城门领,一定要守好开封城。就是大堤溃了,开封城内也滴水不能进城!不然,就是皇上不来治罪,我也要请出王命旗来先斩了他们!”
“扎!”
雨下得如同瓢泼,雨声中,只听黄河那令人不安的咆哮,一阵阵地传进城里。这雨声,这水情,是那样的急促,那样的逼人。田文镜翻身上马,在大雨滂沱中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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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8:06
四十六回 送瘟神送走真神仙 哭奇冤哭出解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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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堤终于在望了,看得见一盏透着暗黄色光芒的油灯,在雨幕中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田文镜漫步走过大堤,见各处都平安无事,他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他走进那亮着灯光的地方,他知道那是河道衙门设在大堤上躲风避雨的小棚子,却见只有几个民工在这里休息。他抖抖身上已经湿透了的油衣问:“怎么?就你们几个在这里?河道的官员为什么没来?”
他问的是现任河道道台汪家奇。这时,一个满身水湿的人走过来说:“启禀巡抚大人,我们汪道台刚才派人送了信来,说他们家住在包府坑,那里地势太低,怕要进水。他正带着全家搬东西,待会儿雨下小了,也许他就会来了。”说着,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杯水来。
田文镜勃然大怒,“啪”地把茶杯摔了个粉碎,他狞笑着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喝水!”他站在那里也不肯坐下,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里的民工吗?”
巡抚大人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可把棚子里面的人吓坏了。几个民工小伙子看事不对,连忙跟斗把式地跑了出去。只有刚才递茶这位没来及跑,他低声下气地说:“回巡抚大人,小的武明,不是民工,而是这河泊所的管事。”
田文镜一字一板地说:“记着,我这就发出宪牌,从现在起,由你暂署河道衙门的差使!”
武明吓了一跳,他连连叩头说:“中丞爷,这可使不得呀!小的这个河泊所管事,是八品,离河道道台的四品官差着好几级呢!再说,汪观察他……”
“以后这里不再有什么汪观察、汪道台了。八品也好,四品也罢,都是要人做的官,不是人,他就不能当这个官!”田文镜转过身来,对跟着他的戈什哈吩咐一声,“明天你进城去找着这位汪观察,告诉他,要他好好地看家,连鞋也用不着湿。叫他稳稳地坐在家中听参吧!”
远处似有人声,还有八盏彩绘的玻璃风灯走了过来。田文镜以为是那个汪道台来了,心想,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叫你了。皇上对下边办事的人,从来都是说升就升,说贬就贬的,我这一手就是跟着皇上学的。
可是,他刚一抬头,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进来,紧跟其后的又是两个不男不女的人。田文镜还没缓过神来呢,又有一个既普通而又特殊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就在田文镜眯着眼看的这功夫,站在他面前的人说话了:“怎么,你当了巡抚眼睛里就没有朕了吗?”
“啊?!”田文镜觉得眼前一亮,“万岁……臣田文镜……恭叩皇上金安!请万岁恕臣……”他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雍正笑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惊慌失措的田文镜,又回头向外边喊了一声:“廷玉,你也进来吧。你的身子骨弱,比不得德楞泰和张五哥他们。哎,这位是谁呀,朕进来之前,听你们说得挺热乎嘛。”
武明刚刚还和田大人说话,一转眼间,棚子里又来了皇帝,可真把他吓坏了。其实,这个皇帝他已经见过多次了。这几天,老见他带上两三个人,到这里来转悠,时不时地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武明以为,他不过是开封城里哪家财主的阔公子、阔老爷、到河堤上来看热闹的罢了。谁能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皇帝呢?直到雍正问到他脸前,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奴才叫武明。您就是万岁爷?这可是从天上下来的真龙啊!万岁爷您也太辛苦了……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呢……奴才不认识您,奴才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
雍正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好好,说得真好……哈哈哈哈。哎,你是这里管棚子的吧,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吃的来,尽一尽你的地主之谊嘛!”
武明连忙说:“能,怎么不能呢……不过,这里离城太远,就怕万岁爷等不及……”
“哎?谁叫你去弄山珍海味呢?你平常不吃饭吗?这里有什么,你随便弄点就成,最少也能给我们做点热汤吧。”
武明跑着出去了,雍正又说:“廷玉,你也坐下,田文镜你起来说话。”
田文镜站起身来,却一眼瞄见张廷玉和平日大不一样了。往常见到这位宰相时,他总是那么修洁,那么端庄,可今日浑身精湿不说,就连鞋子也全都泡透了,一坐下,地下马上就汪了一滩水。他心中正在诧异,雍正笑着说话了:“你不要再看了。张廷玉是淋着雨步行来到这里的;朕是张五哥背着过来的;而你这位巡抚大人,大概与我们全不相同,你是骑马来的吧?所谓的君臣分际,其实不过如此。这就是老百姓们说的,人和人不一样嘛。”
田文镜听皇上说到这里,突然灵醒了过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责任,他爬起身来一躬说道:“不行!皇上不能在这里了。您听,外面风狂雨骤,雷电交加。请皇上和张大人立刻回城,由臣在这里守夜……”
张廷玉刚进来时,由于被河风吹得浑身几乎冻僵了,直到现在才暖和过来,看田文镜这紧张的样子,他笑了:“田中丞,你不要怕。河堤下就泊着皇上的御舟,洛阳的三十艘官舰也在这里护航保驾。你怕的什么呢?是不是你这个大堤不结实?我告诉你,开封城里也未必有这里更安全。”
雍正接过话头说:“田文镜,朕看,你自己心里就对这河堤不放心。你请朕进城,不就正好说明了,你自己就怀疑它能不能保得住吗?”
田文镜慌了:“万岁……要是这样说,臣可无言上对主子了——臣只不过为了预防万一……”
雍正站起身来说:“唉,难为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可是,你应该知道,朕要的不是‘万一’,而是‘万全’!你没有治过河,也不知道这条河的厉害。你这里下雨,淹的却是下游啊!告诉你,朕来开封已经六天了,就住在与你相隔几步之遥的老城隍庙里。朕看到,你自上任以来,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朕知道你是个好官,是个清官,你办差尽心尽意,朕也全都知道。”田文镜听到这里,心里一热,刚要逊谢,却被雍正止住了,“但朕还是要说你。你的心思一半用在民政上,另一半却用来对付朕。你想得最多的,恐怕还是怎样讨朕的欢心。想千方百计地保住今年大河不决堤,想让别的督抚们挑不出你的一点毛病。朕说的是吗?”
雍正这话说得可真够尖刻的了,果然是句句诛心,针针见血。田文镜就是想辩,也说不出口来。但他想想自己的难处,却又不甘心受到这样的责备:“……万岁教训得是。臣不过是想,能保住今年不决堤,就能争得秋季一个好收成。这样,明年治河就有银子了。说实话,臣现在缺的就是银子……”他趁机把筹款的难处说了一遍,却没敢说出向臬司借钱的事。到现在他才突然想到,这笔钱来得太容易了,说不定自己要被砸在里头;也是到现在他才明白,邬思道临走时说“可疑之利不可收,得之易时失之易”那句话,也许有点道理。
雍正听了田文镜的话,却看着张廷玉笑了:“廷玉,你听见了吗?朕决心清理亏空,看来竟要落个守财奴的名声了。”
张廷玉正色说:“田文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治河是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户部也有这项开支,你有难处应该早点向户部申明的嘛。或者具折奏明,或者去找上书房都行。这么大的事凭你一人、一省之力,是不可能办好的呀!”
田文镜咽了口唾沫:“张大人说得是。其实下官一上任,就连着给廉亲王上了两个禀贴,请他关照户部。也许是我上得晚了,也许是八爷事忙还来不及处置。可汛期将到,我这里等不得呀。实在没法,我才先从本省筹措一些。区区苦衷,还望皇上圣鉴。”
雍正却不愿把话题转到允禩身上,他略一思忖便说:“治黄就要从根上治。你要依照当年陈璜和靳辅那样,从上游直到下游,一段一段地治理。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要治表,更要治里,表里兼治,才能有成效。朕治过水,也遭过水难,还在水里泡过两天两夜哪!朕看你修的这个堤,就是勉强能顶得过今年,它也顶不过明年。黄河洪峰下来的情景,大概你没有见过。你这个堤,就像是个软皮的鸡蛋,一捅就全破了!朕敢断言,就今晚下这点雨,兰考那里的大堤就会全部决口溃倒了的。”
雍正这番话和邬思道说的竟然如出一辙,让田文镜大吃一惊。他现在有点后悔了,前几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呢?不过,他多少还存着点侥幸,李卫大概还不至于向皇上报告这件事。邬瘸子是李卫的老师,又不是皇上的老师,皇上哪能问到他呢。
正好,那个武明送吃的来了。瞧着他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又看看他端上来满满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有两条肥美鲜嫩的黄河鲤鱼,皇上可真是高兴了。他马上就说:“好好好,真是难为你了,做得又快又好。武明,你去把这鱼赏给外面的侍卫们。哎?有什么热汤没有?”
武明走上前来说:“万岁,您瞧这连天大雨的,黄河里的水早就喝不得了。幸亏,我这里接了点雨水,可是,还得用明矾澄澄再用啊。咱们这小地方,比不得皇宫,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只有一道说汤是汤,说茶就是茶的,万岁爷您尝尝,看合不合口。”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着一个硕大的茶壶,倒出了一碗粘乎乎,热腾腾的面汤样的东西,双手捧着,呈在了皇上的面前。
张廷玉上前一步拦住了:“万岁,这汤先赏给臣尝尝好吗?”
雍正笑了:“哎,你也太过于谨慎了。这个天不收地不留的地方,难道还会有人来害朕?再说,张五哥他们又还能不去监厨?”
说着,他端着汤碗就喝了一口,而且立即就大声夸赞:“好香啊!朕还从来没喝过这样的好汤呢!武明,你过来,对朕说说,这叫什么汤?”
武明笑了:“万岁,这是我们这里武涉县的特产,叫做油茶。我们这些干活的人,累了,渴了,乏了,饿了,吃的全是这个,不是什么稀罕物。”
雍正刚端起碗来想喝,却突然回过头来问田文镜:“邬先生大安吗?”
田文镜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皇上怎么会问到邬瘸子了呢?听皇上这口气,这邬思道还不是个凡人。要不,皇上说到他时,为什么只称先生而不说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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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12 18:09
四十七回 刁巡抚仗势摆威风 真国士潇洒出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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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文镜做梦也想不到,雍正皇帝会突然问起邬思道来。吓得他手一颤,正端着的油茶碗差点没掉在地上。他壮着胆子看看雍正,皇上还等着他回话呢。他不敢欺骗皇上,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回皇上,是……这样,哦,邬思……不,不,邬先生,他被臣辞退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被你辞退了?”雍正又问,“哦,一定是他作了让你不满意的事情。是上下捣鬼,或者是关说案子,再不然就是手伸得太长了,干预了你的政务?”看着田文镜那尬尴的样子,雍正心里早已明白,他还是故意地问着,“是不是你嫌他的文章写得不好,以前你递上去的奏折,不全是他起草的吗?朕看着满不错嘛,怎么你却把他辞退了?”
对于邬思道这个人,张廷玉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面。阿哥党的人们中,关于这位神奇人物,更是议论纷纷,张廷玉也从来不去探究。这是他的人生哲学,也是他一贯奉行的做官准则。他向来主张光明正大,看人对事都从大处着眼,不赞成小人行径,更不去做发人隐私的事。今天在这个黄水咆哮,浊浪涛天的小棚子里,他生平第一次听皇上说到“邬先生”这三个字,多年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心中的疑团也解开了。但是,他却不明白,这位邬先生既然有这样出色的才干,为什么不做官,而先在山西诺敏那里,后来又到田文镜衙门来,隐身屈就,当一名小小的幕僚?雍正皇上的这步棋到底是怎么下的呢?
田文镜却从皇上问话的口气里,听出了言外之意。他一边思量着,一边问答说:“邬先生的文章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也从不做任何越权出格的事。只是,他本身有残疾,许多事情不方便料理。再说,他要的钱也确实太多了些。他定打不饶地要臣每年给他八千银子,这事臣没法和别的师爷们说清、摆平。所以,臣只好礼送他还乡,邬先生自己也说,他情愿如此……”
雍正好像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邬先生这样好的师爷,别说八千,八万也值!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你用不起他,那就只好让别人用了。哦,昨儿个李绂见了朕,还一个劲儿地叫苦,说他身边缺人呢。不过,这事与朕无干,朕也是随便问问,你用不着心里不安。”
雍正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口不说了。可是,皇上越表明他“只是随便问问”,田文镜就越觉得不安。他前思后想,简直是头也大了,眼也晕了!皇帝老子亲口下问邬思道的起居、现况,而且张嘴合嘴都称”先生”,而绝口不提姓名,这位“先生”;可真是骇人听闻、身份贵重得没人可比的“师爷”了!到了此时,田文镜方才明白,那个文理不通的李卫,为什么会写了那封信来。李卫的信中有这样两句话:“你和他生分了,那必定是你的不是”,“你为了八千两银子,就不要他,也真是小家子气”。现在事情已过,再回过头去想想,邬思道的所做所为,真是无可挑剔。他对自己这位超次选拔的官员,既不据傲,又不巴结;既不在乎,又从不说三道四。自己交代给他的事,也没有一件不是办得漂漂亮亮。他不就是爱东跑西转的嘛,表面上看,是醇酒妇人,游山玩水,好像胸无大志似的。可焉知他不是在替皇上留意民情吏治,又焉知他不是在收集什么“情报”?他的身后有这么硬实的后台,他又怎能和那几位师爷相提并论呢?田文镜突然又联想到,邬恩道原来就在诺敏的幕府里,也是李卫推荐的,干的也是文案上的事。可诺敏的一切丑行,一切阴谋,都几乎没有一件逃过这个瘸子的眼睛。田文镜在山西遇上难题时,邬思道只不过向他田某稍稍点拨了一下,那个“天下第一巡抚”,就被田文镜打倒了。诺敏倒台后,邬思道又来到他田文镜这里,还是李卫推荐的,也还是做着文案上的事,这又暗示着什么呢?他还诚恳地对田文镜说,诺敏倒台,不是谁的功劳,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难道……他心乱如麻,不敢再往下想了。
张廷玉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在两代皇帝身边多年,能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吗?他看田文镜蔫了,就在旁边慢声慢气地说:“文镜啊,我要说你一句了,你见识不广,知人不明啊。邬先生不是凡品,他是位无双国士!他身有残疾,不便在朝做官,这才在下面干些事情,荣养身子。依他的才能,八千两已是十分廉洁的了。你请的那些师爷,明面上拿的虽然不多,可他们在背后收取了多少银子,你知道吗?我为相多年,这点情弊心里清楚得很。你不要为这点小事,误了自己的前程啊。”
雍正笑笑说:“咳,这本来就是一句闲话嘛,不说了,不说了。哎,武明,你这油茶是怎么做的?能不能给朕抄个配方单子,朕带回去,让御膳房里每天都给朕做了喝。”他回过头来又叫,“哎,廷玉,田文镜,你们都来喝呀,这油茶简直是妙不可言!”
武明在一旁看着,想笑也不敢笑。他心想,皇上啊,你要真的是天天都喝油茶,就不会说这话了。
田文镜有了机会,就又说起了黄河的事:“万岁刚才说到根治黄河,定要依照圣祖爷时的规模,其实臣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从开封向东南,黄水历年漫灌,旧有的水利设施早已荡然无存。臣以为应当重设河道总督,重新统一规划,才能逐年改观。”
雍正冷笑一声:“这还用得着你说?河道总督府就设在清江,只是没有总督而已。你看看如今的吏治,再看看如今河道衙门的那些官员们,他们的眼睛盯的根本不是黄河,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呢,任命个河道总督,还不等于是把钱都喂了他们!既然没有靳辅、陈璜那样的能人,朕宁可不要河道总督,也不能让那些庸人来滥竿充数。所以朕暂时还不能设河道总督,而让河道衙门吃着俸禄,领着钱粮,却只管巡视。需要治理之处,由各省自筹银子,分段治理。实在不够时,朝廷再补贴一些,这样只怕还会更好。”
田文镜碰了钉子,却又急于讨好,想了想又说:“皇上,臣自到任以来,已经巡视过河南全境。豫东黄河故道上,现在十分萧条,有的地方,方圆几十里都不见人烟。臣在想,能不能从直隶、山东等地,迁一些百姓过来。一来不让土地荒芜,二来可用作治河的民工。听说朝廷正在整顿旗务,要是派没有差使的旗人来开荒种田,恐怕更要合算一些。”
“你这话简直如同儿戏!”雍正冰冷地把田文镜堵了回来,“你大概没有读过历史,不知道王莽就是因为这样干才丢了天下的。黄河故道上千里荒原,你逼着人们背井离乡地来到这里,还美其名曰要他们垦荒。可是,他们吃喝什么?住在哪里?谁给他们耕牛?谁发给他们种子?你田文镜是神仙,能变出庄园,变出场院来安置他们?你不懂就说不懂,不要装懂。你以为旗人就是那么好打发的?现在他们每月拿着月例银子,舒舒服服地北京跟前种田,尚且打着不走牵着倒退呢,你倒想让他们到河南来垦荒?真是海外奇谈!田文镜啊,田文镜,你可真会给朕出馊主意。算了吧,你规规矩矩地办你的差,先把这里的吏治弄好,能治平均赋,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有了大树,还怕别人不来你这里乘凉?朕告诉你:不要瞎*别的闲心,先干好自己的事,才是正理。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这就是朕送给你的两句话。要换个人,朕还懒得和他说这些呢?”雍正说得口渴,自己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油茶,又顺手指指边上的另一碗说,“你怎么不喝,嫌这油茶不对口味还是怎么的?”
田文镜现在如堕五里雾中,连手脚都不知怎样放才好了。自己冒雨出来巡河,本是自讨苦吃,可偏偏被皇上看见,一见面就先表彰了他。他也觉得“讨好”讨到了正地方,实在是求之不得、千载难逢的荣宠;可要说今天幸运呢?自己说什么皇上就驳什么,批得他狗血淋头。批完了,训完了,又蒙皇上赏赐油茶喝!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看来,什么也不怪,只怪自己猜不透皇上的心。他不敢再说话了,也不敢再提什么治河的办法了,还是在一边老老实实地呆着吧。
雍正皇上大概已吃饱喝足,他站起身来了,田文镜也赶忙起来躬身侍候着。皇上好像还有未尽之意地说:“朕今夜就要启程到下游去看看,然后就打道回京。河南这地方很重要,也很贫穷。朕把河南的事交给你,自有一番深意。你要切记,黄河之事当然要办好,可更重要的是吏治,吏治不清,别的什么也谈不上!萧何是位能臣,他一下子就定了三千律条,可订得再多,不是也要靠各地的官员来执行嘛。朕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能指望像先帝那样坐六十一年江山。但朕只要在位一日,就一定要遵照先帝的遗愿,兢兢业业地把事情办好,无愧于后世子孙。朕不学朱元璋,贪官墨吏逮住就剥皮;但朕也不想学赵匡胤,他不肯诛杀一个大臣,弄得文恬武馆,让好好的江山,落个七颠八倒。如今的天下,是宽不得,也容不得。你一宽,一容,有人就要胡作非为。所以你要给朕猛力作去,朕只要这个猛字,只要这个绝不宽容。你好好地干吧,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田文镜恭送皇上一行登上船舰。这时他才看到,那艘船舰上,冒雨随着皇上巡视的还有山东巡抚、安徽巡抚、李绂、范时捷等一大帮人哪!
昨夜的这场大雨,来的也骤,去得也急。待田文镜回到城里时,天已经放晴了。他是坐着八抬大轿回来的,一路上,不断走下轿来询问民情,查看有没有受伤、受淹的百姓。听到百姓们全部安然无恙,他的心里才略感快慰。
他正要回府,突然,轿前传来一声凄厉地喊叫:“青天大老爷……民女有冤哪!”
这动人心魄地叫声,激得已经昏昏欲睡的田文镜惊醒了过来。又听外面轿夫们怒声喝斥:“走开,走开,不许拦轿!有冤到开封府去告状!”
那个女人好像并不肯离开,正和轿夫们拉拉扯扯地撕拽着。轿夫衙役们的怒喝声中,那女人号啕大哭:“你们这些该遭天杀的,为什么这样凶狠!你们草菅人命,你们不是清官,开封府还有没有包龙图啊……”
田文镜被她叫得心烦意乱,用脚一顿轿底,大轿停了下来。田文镜哈腰出轿,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篷头垢面,浑身泥水地跪在轿前。她看见大老爷出来,便跪着向前爬了几步,一边叩头,一边哭叫着:“大老爷,你要为民女作主呀……我的男人让人杀死在葫芦湾已经三年了,我也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我整整告了三年,却没人肯替我申冤哪!”说着,说着,她的泪水滚滚流下,最后竟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大街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田文镜皱着眉头问,“你叫什么名字,有状纸吗?”
那女人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仍是抽泣着说:“民妇晁刘氏,我的状子三年前就递到开封府了。府里开始准了,可后来又驳了。我第二次又告到臬司衙门,臬台大人还是交给开封府审,那凶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再捉就又再放。可怜我一个寡妇人家,带着孩子串着衙门打官司,把三十顷地和五千银子全都赔进去了,他们硬是不肯给我说句公道话呀……天老爷,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管管我们这可怜的人?昨天夜里,你又打雷又闪电的,却为什么不劈死那些该遭天杀的人哪?啊……我的儿呀……你现在落到谁的手里了……”
田文镜听得心惊肉跳,他已经预感到这案子来得不同寻常。便问晁刘氏:“本官原来就在开封府,怎么没见你前来告状?”
晁刘氏哭着说:“大老爷不知,这一年多,民妇家也败了,产也没了,我宁肯守着儿子,屈死也不愿再告了。可是,这些天杀的东西又偷走了我的儿子呀!我的姣儿,你在哪里呀……”她像一个疯子似的,目光痴呆,神情恍惚,直盯盯的瞧着田文镜,两只手又在天上胡乱地抓着。
田文镜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想了一下说,“你的案子我接了。你放心地回去,最好是找个人替你写个状子呈上来,递到巡抚衙门里,给姚师爷、毕师爷好了。你现在住在哪里?”
晁刘氏磕头如捣蒜地说:“大老爷,你若能给民妇昭雪冤情,你必定公侯万代!民妇早已没了住处,现在借住在南市亲戚家里。”
田文镜回到抚衙,刚要进门,却听一个衙役在身后轻轻他说:“田大人,请您留步!”
田文镜回身一看,原来是衙里的一名跟班李宏升。便问:“你有什么事?”
李宏升紧走两步,凑近近前问:“大人,今天这案子,您是不是要批转别的衙门?”
田文镜说:“本大人做事,从来都是有根有梢的。我要亲问。亲审,还要亲自判决!”
“如果是这样,就请大人立刻派人把这个晁刘氏带来,哪怕是押到牢里呢。不然,到不了明天,大人您就见不着她了!”
“啊?!为什么?”
“大人,小的不敢瞒您。这晁刘氏的丈夫晁学书是小人的表哥,这案子牵涉的人,也全都是本地的高官显贵。大人您要真心想问这案子,就得防着别人先走一步,害了苦主;您要是不想过问这案子,请大人看在小的跟随大人一番这点情面上,给小的一个实信。我好立刻去知会表嫂让她躲出去,最好是远走高飞。走得越快,躲得越远越好。”李宏升说着,说着,眼泪扑扑嗒嗒地就下来了。
田文镜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个案子肯定牵连着省里官吏们的龌龊事。雍正临走前嘱咐的那个“猛”字,在他的心头震响。好!我打了灯笼还找不到这碴口呢,如今送上门来了,岂能让它白白放过去。别说是什么上下勾连了,就是全省的官员们全都通同作弊,甚至比山西的诺敏手段更高,我也要问他一问,审他一审,让他们都来看看我这巡抚大人的厉害!他回头瞧着李宏升冷冷一笑说:“咱们河南这块地盘,大约还是在大清皇帝治下的地方吧?你今天要是不说,本抚兴许还不一定要管;今天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本大人倒真想瞧瞧,是谁在这案子里闹鬼!你马上去开封府尹马家化那里一趟,传我的话,叫他立刻到我这里来。也告诉你表嫂,今天夜里,叫她哪里也别去,就在家里等着看热闹吧!”
李宏升刚要走,又被田文镜叫住了:“哎,你顺便带几个人去邬先生那里。不管他在干什么,也请他一定要来一下。要是他走了,你想尽了办法,也得把邬先生给我找回来!”
——————————— 上册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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