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花

标题: 古代人物传记 (诸子传)---老子传1 [打印本页]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17
标题: 古代人物传记 (诸子传)---老子传1
  《老子传》再版前言
--------------------------------------------------------------------------------

  老子是中国古代的哲学家、思想家,道家学派的创始人。关于老子其人其地,最早的传述者是司马迁。司马迁在《史记·老庄申韩列传》里所述的老子,有名、有姓、有字、有谥号,曰:“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谥号聃”;他的籍贯有国、有县、有乡、又有里,曰:“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有官职,曰:“周守藏室之史也”;有跟同时代名人孔子的交往,曰:“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有老子清楚的世系,曰:“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事于汉孝文帝,假之于解为胶西珢太傅。”据高亨先生《老于注释》考证,老子生于鲁襄公二年,即公元前571年。老子父亲李乾是周朝的下层官吏,使老子具有少年时期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也使得他成为周王室守藏室之史,征集、保管进而饱览了周王朝及诸侯国的典籍,为他创立学说奠定了基础。春秋末年,周王朝内乱,老子弃官西去,经函谷关,关令尹喜慕其大名,强留著书,遂留下五千言《道德经》。
  老子的《道德经》一书,是开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先河的哲理诗,是人类生命活力的颂歌,是中国这一智慧巨人对宇宙、人生、社会、政治、军事认知的哲学格言,是中国文化的大宝藏,是中国思想史上一次灿烂的日出。五千精妙,博大精深,从宇宙到人生,从物质到精神,从社会到政治,无数个层面上的东西都囊括其中,布列得井井有序。他的思想似乎高悬太空,实则立足人世,他貌似虚静,却满溢爱之情;他倡“无为”,结果是“无不为”;他言守静,实则“制动”;他甘“居后”,反而“占先”;无为清静其外,有为积极其内。《道德经》充满智慧之爱,闪烁智慧之美。鲁迅说:“不读《老子》一书,不知中国文化。”胡适说:“老子是中国哲学的鼻祖,是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位真正的哲学家。”
  在老子生地河南省鹿邑县这座文明古老的县城里至今仍留下了很多老子遗迹和历代纪念老子的建筑物。如老君台(升仙台)、太清宫、洞霄宫、隐阳山(羊角山)、九龙井、孔子问礼处、濑乡沟(厉乡沟)、李母坟、老子牧牛场……等。史志也留下了历代纪念老子的活动,留下了诸多皇帝、大臣、文人骚客拜谒游览的记载。东汉桓帝几次遣使祭祀老子,延熹九年(166)桓帝亲自祭祀老子于濯龙宫,称老子为老君,太上老君(袁宏《后汉记》十);大唐王朝建立后,由于唐帝室姓李,太宗李世民自认是老子李耳之后,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帝亲至老子庙祭拜,追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旧唐书·高宗纪下》),天宝二年(743),追尊老子为大圣祖玄元皇帝,天宝八年(749),帝亲谒太清宫,册老子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天宝十三年(754),帝亲朝太清宫,又加冕老子为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宝大帝(《旧唐书·玄宗纪下》)。宋代建隆初,宋太祖遣使诣真源(时鹿邑称真源)祠老子(李信《宋朝事实》卷七);宋徽宗政和年间,治升老子于列传之首,别为一帙,禁以耳、聃、伯阳命名。宋真宗祥符七年(1014)谒老子于太清宫。太清宫始建于东汉延熹八年(165年),初为老子祠,再名老子庙,唐玄宗李隆基亲改其名为“太清宫”,之后一千多年没有改过。唐王朝时,太清宫已“如帝王者居,庙貌益侈”(《古今图书集成》),有房600余间,到元朝尚占地37500亩,由于后来的风雨剥蚀,兵燹匪患,现存完好的太极殿一座,圣母殿一座,唐柏三株,老子“赶山鞭”一根,唐宋历代碑刻十二通。中国有崂山太清宫,沈阳太清宫等至少八座以上以纪念老子的古建筑被冠以太清宫之名,但首推河南鹿邑老子家乡太清宫历史悠久,且史料记载最完备,并被当做唐皇族家庙而受到多位皇帝的拜谒。坐落在鹿邑县城东北隅的老君台,始建于唐初,是一座平地而起灰砖砌成的八棱角高台,上有大殿,左右配殿各一间,四株唐柏苍翠葱茏。全国解放前后,党和国家领导人张爱萍、胡耀邦、杨尚昆、杨得志等曾到太清宫、老君台参观。
  老子姓李,今天世界各地所有的李姓子孙都会为有这样一位伟大的祖先而骄傲。鹿邑不但是老子的故里,而且还是李姓的发源地。据《新唐书》和《元和姓纂》记载:李姓原为理姓,因世代为掌管司法的长官“大理官”,而因官得姓,至商纣王时,理徵以直道不容于纣,得罪而死。其妻与子理利贞逃难,食木子得以保全性命,为感谢木子救命之恩,遂改理为李。李利贞娶了陈国契和氏女,家于苦县。因之鹿邑成了中国头号大姓——李姓发源地。据《元和姓纂》称:李利贞十一世孙是李耳,生于苦县厉乡曲仁里。老子故里成立了中国鹿邑老子学会,已经在开展和推进老子学术思想研究,弘扬民族传统文化方面做了大量而卓有成效的工作。连续三年召开了“老子诞辰纪念会”、“中国鹿邑老子学术研讨暨经贸洽谈会”和“中国鹿邑老子国际学术研讨会”三次大型、高规格、高层次的会议。国内外先后有500余名专家、学者、老学爱好者和新闻记者到鹿邑,开展学术研究和交流或参观采访,国内外各大报刊、电台、电视台都作了专题报导。中国鹿邑老子学会的影响已远播海内外,同国内外20多个学术研究机构建立了经常性的联系。学会出会刊35期,在国内外各学术权威报刊上发表论文16篇,拍摄了反映鹿邑历史文化的电视连续剧《睡仙陈抟》、《李氏春秋》;编辑出版了《道德经刻译》、《道德经补正》、《老子考索》、《老子故里话老子》一、二集、《老子故里简介》、《鹿邑历史名胜》等书籍。近几年来,老子故里人民各方筹集资金四百多万元,积极开展了对老子纪念遗迹的修复和重建工作。将老君台、太清宫这两座古建筑修葺一新。重建新建了老君台牌坊、太清宫山门、陈亭、紫气园。设计为十九层84.3米高的老子纪念塔是一座容古典建筑艺术风格与现代设备为一体的高塔,就其高度来说为全国之冠。已完成基础灌注深22.2米,塔身已建五层高21.7米。已组建成老子博物馆和老子图书馆。经过努力,将使鹿邑逐步形成老子学术研究中心。
  老子故里在鹿邑,道家、道教文化的根在鹿邑,老子思想研究已经开始进入了一个新时期。海内外的一些老学专家已不满足于在自己家里研究老子思想,纷纷组团到老子生地寻根探秘。近几年到鹿邑观光、旅游、朝拜、切磋学术的团体分别来自港、澳、台、日本、韩国、奥地利及东南亚各国和地区。目前,在全世界正在兴起一股“老子热”。
  作家秦新成、刘升元两同志是中国鹿邑老子学会的理事。他们历千山万水,阅古今典籍,矢志为故土先哲作传。经过十年的艰苦深入的调查了解,搜集整理,一部37万多字的《老子传》终于脱稿,并于一九九二年八月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的出版轰动了中国文史界,也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好评。《人民日报》海外版指出:该传记:“文笔新美,哲理幽深,李耳再生,情节感人,催人泪下,资料详实,从生到死,真实生动,深刻全面地再现了老子的一生,不仅是一部好的文学作品,而且是一部好的哲学、科学和历史书籍。”
  老子作为世界历史文化名人,其著作《道德经》脍炙人口,早已风靡海内外,但真正为这位名人以小说体作传,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此书在国内已印刷多次,并已译成英文向海外发行,但仍供不应求,近一个时期,信件纷纷寄来,希望得到此书。我们也不库存。只有当空抱拳,谦言以对。应广大读者的要求,在两位作者对该书作了修订的基础上,花山文艺出版社决定再版此书,以飨读者。
  老子是一位值得大书特书的伟大的历史人物。我想传记的作者写作此书的初衷,并不是简单地叙述老子的一生,更不是为“立传”而立传。两位作者想通过老子一生的思想行动的记述,给今天的人们以鼓励、督促、借鉴,使广大读者从老子身上吸取智慧和力量,从历史感中增强我们的现实感和社会责任感。是为再版前言。
               中国鹿邑老子学会会长 张景志
                副会长、秘书长 毕起才
                1994年7月22日于鹿邑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22
第一章 问世不凡

他从紫气中来

--------------------------------------------------------------------------------

  “隐阳山头戴紫,厉乡沟水流碧,松阴平铺古幽,竹枝高挑脱俗,一代仙人曾卧,贵地也哉贵地!”据说这是春秋末期一个野才人对曲仁里村的称颂。顺便拿他的称颂做个开头,小说就从这里写起。
  周灵王元年——公元前五七一年,二月十五日的早晨,天空弥漫着紫色的水气。因一夜春雨,曲仁里村那近百株大杏树上,红杏花在紫气之中一齐破苞怒放,神秘而俏美。那轻纱般朦胧而晶莹的紫色大气,颜色有轻有重,有浅有深。从上往下看,越往下,颜色越重;从东往西看,越往村西接近隐阳山的地方,颜色越深。如果说山外面的颜色是深紫色的,那么再往西,到山的里面,那颜色就已经成了墨紫色的了。直到这时你才会清楚地发现,那紫色的气流正从深山之中的山涧深处一团一团地翻滚上来。曲仁里村的房屋和树林,梦一般地朦胧着美丽的紫意,紫绛色的墙院,紫黑色的房脊,紫绿色的烟柳,紫灰色的梅枝,一片紫魂荡漾的异趣。初升的太阳宛若一个紫纱缠绕着的紫红圆镜,又象一位穿着红衣,披着紫色披风的送子仙女。当这位仙女踩着看不见走动的脚步挪上云天,从紫晕之中扒开紫色帷幕,用欢笑向大地播送着希望和祝福的时候,几声鲜嫩悦耳的婴儿啼哭从村子中间传了过来:
  “啊哇——!啊哇——!”一个本应属于富家但却属于穷家的生命在曲仁里一家房舍之中降生了。
  他的降生是艰难的。
  “富家”——“穷家”——“艰难降生”,这里有着一长串该写而未写的故事,请允回笔,从头简叙。
  这家姓李,老员外死后,撇下数百良田,上千家资。少员外名叫李乾,在洛阳附近当过几个月的小乡官,因感当差不自在,弃官归里。李乾非常大度,但是挥霍无度。妻子李氏花容月貌,更兼面目无比慈善,如果慈善可称人间大美,那么这大美和她容貌的俊美加在一起,她当堪称天下第一丽人。少员外李乾挥金如土,哪怕是山珍海味,吃剩的饭菜也要倒掉。妻子李氏劝他说:“观你这脾性,咱这家业反正是守不住,‘自家混了填坑,资助别人传名’,我看咱不如除留下几小块地让我过勤劳日子养活咱俩之外,把其余的田产全送给村上那些穷苦的人家。”李乾与妻子一样乐善好施,特别大度的脾性使他心血猛一来潮,当真按照李氏的提议办了。村上的人家,根据贫苦程度不同,所得资助多少不同,家家都收到了一小份送来的田产。人们感激不尽,李家夫妇成了村上公共的恩人。
  后来,李氏刚刚怀孕,李乾就因走远亲,醉酒之后,连夜回归而失迷无踪。胎儿在李氏腹内渐渐长大。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了。到了怀孕九个月的时候,胎儿该当生下没有生下,她心里象没事儿人一样。到了九个半月的时候,她知道肚里的小生命过月了,但是她并没有害怕,自己跟自己打趣说:“过月小儿,值金宝儿,好歹是个小子吧。”到了第十个月的时候,看看还没分娩,她害怕了:“这怎么还不出生呢?”她开始巴望,巴望孩子快快生下。巴呀巴,巴到怀孕到了第十一个月的时候,腹内的胎儿仍然丝纹不动。好一个喜欢安静的小生命!李氏女再也忍耐不住了,恨不能令肚里的孩子在一刻之内离体坠地!她用双手掯着自己的肚子,咬着牙往下掯,但是仍然无济于事。她开始向肚里的胎儿恳求:“孩子啊,娘的连心肉哇,你快快出生吧,娘巴望你出生已经巴到怀你怀到第十一个月的时候了。唉,谁知道‘今儿也巴,明儿也巴,巴到十一(你)不出家!’”没想到窗外有耳,“巴到十一不出家”这句急不可奈的难过话语竟被当成趣闻传扬出去,形成了后来的神妙而荒唐的传说,说她腹中怀着的这个小生命在娘肚里怀了八十一载。“八十一”就是从“巴十一”,“巴到十一”演化而来。
  文归正题。时光推进到这一年的二月十五,紫色的黎明刚刚降临,李氏女就已起床。她一边梳理头发,一边小声哼唱那支她平素最爱哼唱的村歌:“天水清,河水浑,俺上对岸去撑人,撑来一船男和女,个个都是善心人。”她一边哼唱,一边后退,又一次在床沿上坐下,没想到身子尚未坐稳,她就开始感到腹内阵疼起来。最初的一阵疼痛是短暂的,微弱的,但是越到后来疼得越明显,疼痛的阵子越长,而且阵与阵之间的距离越小。当晨炊的青烟和着紫气在各家房脊上袅袅绕转的时候,她腹内的阵痛就已开始难以忍受了。她疼得厉害,似锥剜,象刀割,先是局部疼,后来扩展到满腹疼,牵肠绞肚,致使她面色如土,汗珠象豆粒般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她忍不住大声呻吟,在床上栽头。邻家妇女替她难过,给她请来一位收生婆。这收生婆姓金,人称金妈,是一个头发花白、年过半百,在接生上很有经验的老大娘。
  金妈来到李氏床前,细心察看之后,确定是稀有的难产,说是胎儿在娘肚里发育得过于长大,加上过月过得时间太长,再加上李氏是第一次怀孕,她的身体又发育得过慢,象是处在黄花少女阶段,所以才形成目前这样的状况;又说,这种类型的难产,对于大人、小孩都有生命的危险,出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生不下来,如果不管不问,任情势自己发展,胎儿只有闷死在娘的肚里,连大人也得丧命。金妈感到束手无策,就主动给她请来一位医者。医者看看情势,感到没有办法,只好退去。要说去施行什么手术吧,那时代,这方面的技术根本就谈不上,怎么办?金妈感到十分为难。她见李氏疼痛难忍,一颗心急得如同火焚,只得慌乱地坐在她的床头,让她斜靠在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托着她的脖子。
  李氏又一次发出痛苦的呻吟。金妈无奈,决定实行人力助产。她双手把着孕妇的腹部,把胎儿的卧姿进一步抹顺,然后用力推着,逼她降生。没想到,一阵激烈的疼痛使孕妇昏死过去。金妈见李氏昏死过去,连忙将手松开,害怕地对她连声呼唤。李氏从昏厥中醒转,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这,这,这该咋办?”金妈非常为难地对自己说着,转脸瞅见案板上的一把菜刀,“给她剖腹取胎!”这念头刚刚在心里一闪,她又立即进行了否定:“不中!这样不光孩子的生命不能担保,大人也有可能立即丧命!”就在金妈决然否定她的念头的时候,李氏的目光却突然落到那把闪着青光的菜刀上。又一次剧疼使李氏痛苦地闭上眼睛。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之间双目大睁,命令似地对金妈说:“快给我把肚子割开!”金妈心里慌乱得不知所措,不情愿地用颤抖着的右手将菜刀掂起。当她把菜刀举起来的时候,手脖哆嗦一下,又放了下来:“不行!这一刀下去……我,我害怕,不忍心下手。”李氏闭眼忍着痛苦,用极大的力量挤出微弱的声音:“为给李家留下,这条根,我,情愿……,我死后,金妈你要,告诉孩子,做个,对苍生,有益,的,好,好人,……快,快,给我……”双眼睁出两条细缝,又慢慢合上,当金妈又一次举刀,又一次放下的时候,李氏女突然以惊人的力量抽身坐起,从金妈手中抓过菜刀,照着自己的腹部“呲啦”一刀!血水立即从被划破的腹部和衣包之中泉涌一般的流出。浴血的婴孩,破包而出,哇哇坠地。金妈心中惊骇,慌乱地将婴儿从地上拾起,擦去血污,用红色的麻布小被裹好放在床上。
  英勇的母亲以献身的精神,用异常的惊世之举,为人间奉献出一个伟大的生命。她因流血过多,无法挽救,嘴角上留着一丝不寻常的微笑,与世长辞。村人们泪流满面,同声举哀,以隆重的葬礼将他们衷心爱戴的这位伟大的女性殡埋在村后一里之外的涡水之滨。后人为表纪念,给她树碑立祠。《水经注》:“涡水之处侧有李母庙,……庙前有李母冢,冢东有碑。”
  金妈把李氏生下的男婴从床上抱起,见这男婴,除比一般落地时的婴儿惊人的长大之外,还出落着一副俊美而怪异的相貌。他象已经生下几个月的孩子一样,笑眯眯地看着你。脑门儿宽阔圆饱,略长的大脸,丰满俊秀,淡眉长目,双眼叠皮,高鼻梁,笑嘴角,安详和善,慈意横生,两只垂着福相的耳朵大得出格,美得动人。最使人感到怪异的是:他头发是黑的,但是除了眉毛有点发白之外,上嘴唇上还显出一道淡淡的白胡。
  金妈见此怪胎奇象,以为是天上的魔怪借助仙人的相貌,偷偷下凡,投胎转世。她恐怕这偷生鬼魂转成的小孩不能成*,就依照当地的民俗,从村上收来七户人家对在一起的面,八户人家对在一起的水,把面和水掺在一起,和成面块,然后比着婴儿的模样儿,捏了一个三尺多高的面人。她把面人放在婴儿落地时留下的血泊之上,然后从隐阳山坡撅来一根桃条,一边用桃条抽打面人,一边念叨说:“七家子面,八家子水,桃条单打偷生鬼。”一连念了七遍,打了八遭。念完打了之后,把面人在山脚埋掉,然后抱起真正的婴儿,解开裹在他身上的红麻布被,把他赤条条地抱进厨房,让人将已经做好了早饭、盛着热汤热馍的铁锅从锅台上抬下,再把婴儿从灶火门口送进灶膛,然后从上面的圆口拉出。他们认为这样以来,就可以镇魔除邪,消灾解难,使小孩长成大人了。
  过了几个时辰,到了该给婴儿喂奶的时候,金妈抱着他到几家刚生下孩子不久的妇女那里去让他吃奶。因为李氏的恩德,她们都十分乐意接受这样的义务。没想到当她们解开怀把奶头送到婴儿嘴边的时候,他却挤着眼,闭着嘴,不愿意吃。张家妇女奶他,不吃,五家妇女奶他,不吃,李家妇女奶他,不吃,赵家妇女奶他,也不吃。婴儿不吃奶,怎能长大成*?但是他不愿吃,你有什么办法!金妈感到十分为难。又没想到,当她灰心丧气地把他抱给外来户老莱夫人,让老莱夫人给他喂奶的时候,他却十分香甜地吃了起来。这老莱夫人,高高的个子,胖大的身材,是一个敦厚朴实的农家妇女。她几十年来,没开过怀,俗语“四十八,生个叫蚂蚱,”她到了四十七岁的时候,才生下一个女孩,不想,孩子生下,不到七天就死了。她躯体健壮,奶水充足,正为奶水外溢、湿透衣衫而发愁,就在这个当儿,金妈抱着一个胖大的婴儿寻她来了。老莱夫人解开镶着绿边的老青麻布衣襟,温厚地咧着嘴笑着,把尚且红嫩的奶头送向胖大的婴儿。奇怪的是,没等奶子送到嘴边,婴儿就伸头向她靠近,张嘴衔着奶头,一吮一送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发着吸吮和咽奶的响声。他吃得是多么的幸福啊!
  金妈看着孩子香甜地吃奶,心中感到十分惊奇,她高兴地说:“老莱家的,咦!真是,这孩子生来和你有缘!孩子生下没有娘,你就是孩子他娘,你就不妨收他为自己的儿子吧。”
  老莱夫人咧着嘴,舒心地笑着:“好咧,好咧,我就将他收养,将他收养。李少奶奶对我好,有着叫我到死不能忘记的恩德,她又是员外夫人,我不敢妄称孩子他娘,让我做他个奶妈,就称婶妈吧,我要象亲娘一样把孩子养好,这样就算我报他生母的恩德啦。”说罢,把婴儿抱紧,在他胖乎乎的脸蛋上甜甜地吻了一口。
  老莱从村外做田回来,见此情形,高兴得心都开花了:“好咧,好咧,嘿嘿,好咧。”满脸尽是笑容,连那里每一条皱纹都变成可以构成笑菊花的艺术线条了。
  这老莱,花白头发,五十出头的年纪,是一个心地纯真,宽厚和悦的老人。他原籍在宋国。去年,也就是周天子简王一十三年的四月,楚共王率领大军,联合郑成公一起伐宋,用鱼石等五家大夫做向导,一举占领了彭城。到了这年的冬天,宋国的首脑宋成公派大夫老佐带兵围攻彭城。鱼石领兵迎战,被老佐打败。鱼石的弟弟鱼坚在战斗中被老佐的儿子一箭射瞎左眼,心中十分恼恨,声言:以后要冤冤相报,亲手把老佐的儿子射死,还要把他家乡所有姓老的杀光宰净,叫他孩娃不留!并说:“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老佐所在的家乡,所有姓老的人家,尽皆外逃。老莱也和其他姓老的一样,为逃避灾难,携妻逃走。后来就在一家远亲居住的依山傍水的幽静地方——这时地属陈国苦县厉乡的曲仁里村定居下来。他一生无子,更兼刚生一女又突然死去,这时忽然添人进口,喜从天降,怎不叫他乐而忘忧!
  老莱抱起婴儿亲了又亲,吻了又吻,然后举到面前,细细观看,见孩子长着一双异常好看的特号大耳,就给他起名“老耳”。老莱夫人说:“这是员外夫人用死给李家留下的一条根,咱们为报夫人的恩德,不能叫他卖姓,还应该叫他保留李姓,我看咱就喊他‘李耳’。你也别称他的父亲,就称‘叔父’,你看中不中?”“那好,嘿嘿,那好。”至于说后人称李耳为“老子”,那是因为收养他的这位叔父姓老,加上他生下时上唇就有白色的髭毛。再至于说他是自己拱破母亲的腹部从肋间跳出,那只不过是一段美丽的神话传说。这传说正是渊源于他诞生时确系从母亲肋边破腹而出(民谣:肋生老子顶生佛,孔子还从红门出)。传说不是凭空而来,看来世上的一切,无不事出有因。
  老莱夫人从丈夫手里接过李耳,小声说道:“他一生下来,就带着白胡,看来这是不祥之兆。”
  “你不知道,这是好征兆,好征兆。”老莱神秘地趴在妻子耳边,小声地说:“你没听说当今的天子周灵王一生下来口上便有髭须吗?有人称灵王为髭王哩!你妇道人家知道的事少,简王今年死了之后,他的世子泄心即位,灵王天子就是泄心哪!咱李耳生下来有着和天子相似的模样,往后咱家一定大吉大利!这可是好征兆哇!”
  老莱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大变,她害怕地往四周看了一下,小声地说:“可不能胡说,你拿咱孩子给天子比,还喊灵王是髭王,叫外人听走,可是要割舌头的!”
  老莱诡秘地伸了一下舌头:“咦,我的娘哎!……你不说谁能听见?”
  夫妻相视,幸福地一笑。老莱高兴地对妻子说:“这孩子生下时,满天紫气,定是天上的一位紫仙下凡,今晚上可别忘了在包他的小麻布被子外边扎上一条紫色的绸带。”“好咧。”
  四只手一起把幼小的李耳高高地举起。

  ------------------
作者: 木子金军    时间: 2009-12-4 19:24
古代人物传记,分享了!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26
天性火花,从幼小心灵闪现

--------------------------------------------------------------------------------

  无子的老莱,突然得子,这是一喜;曲仁里里正何崇恩代表村民正式恭请他们夫妇搬进李家院,这又是一喜。双喜临门,这对于一个饱经忧患的穷苦人,真真犹如一棵将要枯死的老杏树,突然开满鲜花,使他的脸上和心里全都充满了浓浓的春意和春色,他不由自己地从心里笑到脸上,彻里彻外,彻皮彻肉地喜透了。
  这时,苦地归陈国,陈国是楚的附庸。在楚宋之战中被老佐的儿子射瞎眼睛的鱼坚从宋国边境带领一支楚军到陈国去,他们路经苦地,奸淫烧杀,无恶不为。鱼坚心怀一箭之仇,见了姓老的,不问青红皂白,抽刀便砍。也就在这个时候,上边来人找里正何崇恩,要他把村内户口登记造册。这位很有德行和威望的何大伯,突然之间多长了一个心眼儿,当登记到老莱的时候,他犯了想:“不能,我不能把这个‘老’字写在上面!”当时“老”字和“李”字是同一个音,他灵机一动,就把“老莱”的“老”字写成“李”字了。何大伯把他的做法告诉了老莱,老莱非常高兴,他感激而佩服地说:“这好,这好。这除了使我免于遭害之外,还有两条叫俺称心,一条是,我和俺耳,父子俩归成了一姓;一条是,这正好表明俺对李家没忘恩。李夫人对俺的恩德可大哩,去年,俺初来曲仁里,害了伤寒病,不是他及时给俺请医,亲自端汤送药,俺早到地下去了,这次因收养小耳,您又叫俺搬进李家院,把他们该受用的一切都交俺们来受用,这真叫俺不知道该咋样说才好!人家收养儿子是父母把恩给小孩,俺收养小耳,是用收养来报恩。等小耳长大成*,俺老夫老妻下世去的时候,还把尸体埋到原籍,俺不图小耳披麻戴孝,不图他把俺看成叔父、婶妈,只图用俺的恩养来报恩。俺父子二人要用一个姓,俺不叫李家的根苗改姓‘老’,俺要把‘老’字改成‘李’。崇恩叔,请您给众人打个招呼,以后我的名字就叫‘李莱’。”
  李(老)莱一口气说到这里,满脸现出十分感动的神色。何大伯没想到李莱这个老实巴脚的农民竟然能够头头是道地说出这样一番话,而且说得如此具有新意,如此合乎情理!他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看着他,紧接着,他不由自主地笑着点头称“是”了。好啊!我们李耳算是没有白白地找了一个叔父!
  小李耳是聪慧的。一个人生下来再聪明,后来不长进,只能是江郎才尽;一个人不管多么勤奋,只要他生就的是个大傻蛋,终究是不会特别聪明的。这种说法是对的,是既不唯先天论,也不唯后天论的。虽然如此,但是,不管是不唯先天论也好,不唯后天论也好,先天后天综合论也好,归根到底,人是有聪明和不聪明之分的。李耳生来是聪慧的,而且是聪慧得罕见,甚至是超乎罕见。这是一个异乎寻常,另外还有一个异乎寻常,那就是他对低下者和苦弱者的同情来得出格的厉害!不仅是来得厉害,而且是来得早,早得出奇!
  在他生下不到俩月的时候,就开始呀呀学语;在一般的孩子呀呀学语的时候,他已会清清楚楚地说话。就在他出生不到俩月的一天早晨,婶妈抱着他去玩,叔父李莱故意逗趣,掂个木棒去“打”妻子。小李耳伸出白嫩的小手,用力扒着他的木棒,不让他打;李莱夫人感到希奇,可笑,就故意夺过木棒扔到地上,然后举起胳膊,握紧拳头去“打”李莱,小李耳又伸出小手,用力扒着她的胳膊,进行制止。在他尚且不满三岁的一天上午,何大伯走进李家院,和李莱夫妇一起坐在大核桃树下闲谈。他们谈天论地。小李耳转动着黑亮亮的眼珠,很懂事地看着他们。何大伯从一群逃荒的郑国人自郑来苦,样子如何可怜,说到天下穷人、富人如何如何悬殊,有的富得流油,有的穷得要死。没想到幼小的李耳突然插嘴说:“天底下的富人咋不不叫穷人穷哎?”何大伯用惊喜的目光看着他,慢慢地咧嘴笑了。笑过之后,他意味深长地回答李耳说:“‘富人不叫穷人穷’,‘甜人不叫苦人苦’,‘咋不不叫’,因为那些富人,甜人,除极少几个之外,大多都没那份心思。我说不出他们没那心思的根源是啥,大概是老天专门指定,特意让他们生成那种缺少一样东西的活物件儿。”他仰脸看着深奥的天宇,名义上是回答李耳,实际上象是自己说给自己,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幼小的李耳未必能懂得他这段话里的蕴涵。
  “缺少一样东西”,这东西指的是什么,李耳当然一时很难想出,可是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心里头的这种东西开始迅速长大起来,及至到他十多岁的时候,他的这种东西,已经达到突出的异乎寻常之地步了。
  周灵王一十一年的冬天,一场大雪刚刚化尽,天地间充满着可怕的冰冷,苍凉的山野,苍褐的村庄,苍灰的树林,千树万树,几乎无一不是乱巴着冷硬的枝条。突然,一夜之间,情景大变,天明一看,千里江山一下子被琼花玉树点缀,山上无雪,河上无雪,地上无雪,房上也无雪,但是千树万树,全都开满了洁白的花朵,一簇簇,一朵朵,一条条,煞是好看!曲仁里村前,李耳家那片松树林上,更是别有一番景象。爱往不祥之处联想的人,把这花朵称之为树孝,喜爱闲情逸致者,把它称之为冬之梨花,殊不知这是天宫里那位关心人间疾苦的、同情心很重的爱神因不满冬天的残酷而特把这圣洁的花朵撒到这无数无数的树枝上来的。这花朵是伟大的,尽管它只能开上一时,但它毕竟是与不景气的冬之凄惨针锋相对而把温馨的春色带给了人间。这开得如此盛烈的花朵,如能久开不败,如能把这温馨意味久留人的心头,不也就是三冬春暖吗?可是,可是……,可怜的花朵啊,可惜你空有春心而无法改变这眼前的令时!
  挨吃早饭的时候,李家院里弥漫着一层轻淡的薄雾,袅袅的炊烟从厨屋山墙的小洞眼里冒出。李耳从堂屋里走出,那只卧在梧桐枝头的麻雀“扑棱”飞起,一串棉花瓤般的雪絮轻缓地飘落在青黑色带点霜花的房檐之上。此时李耳已经年长一十一岁,穿一身青色冬衣,身量比他的同龄伙伴略显长大,脸盘嫩俊,黑头发下那两道眉毛和那弯刚能显现的胡髭仍然是那样的如霜似银。他是一个爱动脑筋的孩子,有时想得很多,很奇,有时竟也能象大人那样想得入理入情。
  一个讨饭的小孩,从大门外边走进这座院子。他又柴又瘦,脸抹得象个小灰鬼,赤身耍筒地穿一件烂得吓人的小袄,腰间束着一条土黄色的草绳;下身,那件单薄的夹裤,烂得还剩大半截。这小乞丐慢慢地踱到李家厨房的门口儿。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副十分饥饿的样子,眼巴巴地往屋里看着。此时厨屋里没人。李耳的婶妈是出去抱柴禾去了。也是此时,站在厨屋门口的李莱,正赶上头晕心翻,身体不舒服,他看看那小乞丐,随口说了一句:“饭还没做好,没啥给你,先到别处要去吧。”说着,转身走到堂屋,眯着眼歪到床上。让小乞丐“先到别处去要”,这是他在心绪不好时说的一句无意之话。他心里想着:耳他婶抱柴禾回来,不会不给他拿点吃的。至于说“饭还没做好”,那是他不知道情况,其实,他家的饭已经做好,一锅子白蒸馍已经蒸好,从锅里拾出来放在馍筐里,上面用馏布盖了起来。他家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平时吃不上蒸馍,因为这天家里将要来客,所以,不但做的是白蒸馍(馒头),而且是大号的。因他是刚从外边回来,这一点他是确确实实并不知道。这小乞丐见李莱难看着脸子,“不想打发”他这个讨饭的,并且直接“赶他出去”,一赌气,扭头走出去了。
  李耳很可怜这个讨饭的孩子,想给他拿个馍,又不敢,他心里说:“我大(叔父)平时心眼儿不错,这一回是咋啦?……是的,他很可能是心里舍不得,因没过过宽余日子,他小手小惯了,他自己都轻易没吃过好饭,才蒸出一筐子白蒸馍,他能舍得拿出来送给别人吗?”既然叔父不想给乞丐拿馍,他也就不好意思张口了。可是,他太可怜那前来要饭的小乞丐了,心想:“恁小个人,大冷天出来讨饭,谁家有一点办法能舍得叫小孩这样啊!想想,饿得瘦那个样子,一风能刮倒,那衣裳烂得麻嘎子(喜雀)都不敢往身上落,恁冷的天,从老远的地方跑到俺家来,一口馍没要到就走了,多可怜人哪!”他真想拿个馍给他送去,又一想,“不能,要是这样,我大心里会生气的!”他知道他的叔父有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凡是他不顺心的事,你要是逆着他的心思去做,他会一声不响地生暗气,嘴上不说,心里光气,一气几天,越气越狠,直到气出病来。他不能惹他生气,但是他心里由不得非常同情那个小乞丐,“对苦人,心里头应该有个‘同情’,人没同情心,只能算木,不能算人,人来到世上,不算个人,就对不起自己的这一颗心!对这样的人,我情愿少吃,不吃,也得把馍省给他一个,我不能让他走,我要拿着馍给他送去,大不叫拿,我偷着拿,就说馍是我吃啦。明人不做暗事;若做善事,暗事也不能算是暗事。对,就这样办,这样办!”想到这,他轻手轻脚走进厨屋,伸出两只手,一下子拿起四个热蒸馍,偷偷地往衣襟底下一藏,又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很快出了大门,追赶那讨饭的小孩去了。
  没想到,当他急急慌慌地走到村头,用目光寻找那小乞丐的时候,见他已经走远了。他站在那棵头戴银花的大树底下,直勾勾地往南瞅着,见那孩子正急急慌慌地往南边那个相距二里的村庄走。
  李耳心里有点踌蹰了:“他走了,馍还给他不给呢?”一手拨拉着头上那黑发扎成的“小牛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嘿,算了吧,不给他罢。”他自己宽慰自己一般地小声说。
  “不行!”他又很快自己否定自己,“这样,我大要是知道了,他会吵我,笑我,得我的意。我既然已经下决心给他偷拿了这四个馍,就不应该再拿回去。用真心把东西给了人家,东西就应该归人家所有。人家的东西再往自己家拿,就是缺德。我不能做缺德的事,我非给他送去不中!我大是要着不给,我偏要来个不要也给!他是赌气走的,宁愿饿死也争一口气;我也要争一口气!,我别上了!我要追上他!非把我下决心给他的蒸馍送到他手里不中!”想到这,就拿着馍毅然决然地追上去了。
  “别走哩——!别走哩——!”他一边小跑,一边一扬嘴巴一扬嘴巴地向他喊着。没想到不喊便罢,这一喊,那小乞丐走得更快啦。他先是走,后来竟然小跑起来。
  李耳感到奇怪,收住脚步,停了一下,然后又大步向前,紧追不放。前边那小乞丐,小跑一阵之后,扭头看看,见李耳是走,不是跑,也就改成了不是跑,而是快步的走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快步走着。追呀追,一直追赶到那琼花掩映的村庄跟前。只见那小乞丐猛一闪身,钻到庄子里头不见了。
  李耳喘着气,走到这个村庄西头,见一个头戴白麻布帽,身穿黄泥色偏衫的老头向他走来。他问老头:“老伯伯,见一个小讨饭的没有?”老头说:“见了,鼻涕两筒,穿得很烂,脸抹得象个小灰鬼。上庄东头了。”
  李耳把拿馍的两只手紧藏在衣襟底下,他不敢向人说出他来这里干啥。他从庄西头赶到庄东头,碰见一个老婆,他问老婆,见一个小讨饭的没有,老婆说:“见了,从这里上庄西头去了。”
  李耳又跑到庄西头,一看,又不见这小乞丐的身影了。
  这怎么办?他到哪里去了呢?
  李耳急得脸上冒汗,他心里说:“我既然已经追到这里了,非追上他不中!下大决心追上他!”他又问几个人见那小要饭的没有,那几个人说:“见了,他正南走了。”
  李耳来到庄前门儿,抬眼一看,见那孩子正急急慌慌地往正南方向的另一个村庄走。李耳迈着更大的步子往南追赶,这一来不当紧,那小乞丐又一溜小跑地跑起来了。李耳急了,嘴里喊着:“别跑哩!我是给你送馍吃!”那孩子并不理他,头也不回,大概是认为他在骗他。李耳心里感到非常奇怪,他生气啦,心里说:“这孩子到底是咋着啦?咋碰上这一种东西!天底下没见过这样的讨饭的!你跑吧,这一回我非撵上你都不中!认死也得撵上!我拼上了,你就是跑到天边天涯我也得把你撵回来!这一回要是撵不上你,誓不罢休!”他下了天大的决心,他不但要把馍给他,还要下狠心弄清他为啥要跑,他要打破砂缸问(纹)到底,弄它个水落石出!他拧起眉毛,把牙一咬,拼死命地往前追赶起来!没想到,刚跑没多远,脚被一块砖头挡了一下,一跐脚,“呼嗵”绊倒!重重地摔了一跤。他十分恼火,顾不得疼痛,折身站起来还撵!他咬着嘴唇撵,跑得比原来劲头还大,两只眼睛都憋红了!
  前边的那小乞丐害怕了,他不敢再跑了,他站在地上,咧着嘴哭着说:“我没偷你的鸡!我真没偷你的鸡!谁要偷你的鸡啦,烂他个小舅子!”
  李耳煞住脚,喘呼呼地站在他的面前,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一下子转怒为喜,扑哧一声笑了。
  咦!这小乞丐原来是一个疑心很大的半吊子。
  当李耳向他说明情况,把四个用万金难买的同情和叫人哭笑不得的误会代价换来的又白又大的热蒸馍递到他手里的时候,这半傻子的孩子也感动得向他称谢了:“你!……你是好人!”
  李耳瘸着腿回到家里,叔父李莱追问起这件事,开始,李耳不愿实说,问急了,才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没想到李莱不但没生气,还十分高兴地笑着说:“好!这才是叔的好孩子!”
  有人说:天底下真没见过这样追赶乞丐的,李耳真是个希罕人。崇恩大伯回复说:“不希罕,这样做,和他的天性正吻合。”
  在李耳幼小生活中,合他天性之事,一件件,可比李子树上的白花朵,发生在灵王一十二年六月的一件,或许要比追赶乞丐值得折枝。
  曲仁里村,住着一家姓庞的。当家的,人称庞太爷。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庞信,在朝当官;二儿庞雄,在家没事干,是个有名的恶少爷。
  村上的人为了巴结庞家,每年六月十五日,庞太爷过生日的时候,全村各家各户都要买上好多礼品去祝寿。有的人家穷得揭不开锅,也要买点东西往庞家送。
  这一年的六月十五快到了,李耳的叔父李莱买了鸡、鱼,还有几大包子糕点,准备送到庞太爷家去祝寿。不巧得很,六月十四那天下午,李莱因一家亲戚有人病危,急需前去瞧看,无法等待第二天去庞家祝寿,就嘱咐李耳说:“耳啦,明天是庞太爷六十大寿,我要是回不来,你可要带上准备好的礼物,替我送去给他祝寿啊!心到神知,礼到人知,小孩子家替大人送,他才高兴哩!”李耳说:“好呗,你放心走吧。”
  六月十五日来到了,李莱真没回来。这祝寿的任务正式地落到李耳头上了。
  这天,庞太爷家真是热闹,琴瑟细奏,钟鼓齐鸣,笑哈哈樽落樽举,乐滔滔客去客来。给庞太爷送寿礼的人真多呀!有抬盒子的,有抬明桌的。有抬囫囵猪的,有抬囫囵羊的。送寿礼的有本地的,有外地的,也有几天以前动身特意从数百里之遥的京都洛阳赶来的。有的人家穷得揭不开锅,也千方百计买点礼物送到他的家里。他家接到的祝寿礼品九间屋子摆不完。
  上午,李耳一手掂着鸡鱼,一手拿着糕点,从李家院里走出来。他要代替叔父到庞太爷家去送寿礼。当他走到一棵树影浓重的大柘桑树下的时候,见一个穿着破烂衣裳的年轻人?着一篮子寿礼,趔趔巴巴地往庞家走。“岳九娃!是岳九娃!”李耳感到震惊地在心里喊了一句。
  岳九娃到庞家去送寿礼,这件叫一般人看起来十分平常的事情,对李耳震动很大,他一下子怔着了,呆愣愣地站在树影子里,竟然不能往前迈动脚步了。这岳九娃,住在本村,是今年六十整岁的岳平的儿子。这岳平是村上有名的好人,他跟庞太爷年纪一般大,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因为岳平是个平民小百姓,六月十五这天上午,庞太爷家正热闹得鼓乐喧天的时候,他家除了他一个人之外,连个人影也没有!别说外地,就是本地也没一个给他祝寿的,连他的儿女都不来给他祝寿!儿女不来祝寿,这也不希罕,希罕的是他的儿子岳九娃把攒了很长时间攒下来的几个钱买了礼品,打算送到庞家去。这是刚才婶妈到他家里去借东西时,亲眼看到和亲耳听到的。不管是婶妈听到也罢,看到也罢,这些对李耳来说毕竟还都不是直觉感受,眼下李耳亲眼看到岳九娃到庞家去送寿礼,这一回对他来说算是真真切切地直觉感受了。
  李耳看到这种自身充满讽刺意味的情况,心中非常气愤,他不明白,人们为啥会这样做。他发现过路的行人用好奇的目光上一眼下一眼地瞅他,就抬腿继续往庞家走。他一边走,一边想,“这庞太爷和岳平,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一家那个样,一家这个样!这都是个人,为啥恁不一样哩?”走哇,想啊,咋想也想不开。当他掂着寿礼走到庞太爷家大门口的时候,一拔腿转身又跑回家里去了。回到家里之后,他并不停留,把礼物往家里一放,一个人空手走出村庄,往村东放牛场上的小山底下走去(春秋时期这里多山)。这里黄花点点,绿草如茵,一座孤傲、立陡的小山高高地拔地而起。山脚下的深涧里,有一潭深不可测的清水。李耳往那片绿地上一躺,脸朝上,双手搬着后脑勺,瞪着眼,皱着眉,看着山尖子顶上的云彩,自己跟自己说起话来:“庞太爷家收了那样多的礼,九间屋子摆不完,我大叫我也去他家赶热闹,咱这点东西,人家庞太爷压根也不希罕。这庞太爷和岳平住在一个庄,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给庞太爷祝寿的人成大群;岳平家冷冷清清,连个瞎鬼也没有。他是个人,他也是个人,这为啥恁不一样哩?嘿,真是,这为啥恁不一样哩?”
  他正在自己跟自己说话,忽然听见“呼咙咙咙咚!呼咙咙咙咚!”一块很大的石头从山顶上滚下来“呼咙咙咙——咚!!”一下子栽到山涧里头的潭水里不见了。
  李耳看到这种情况,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猛地一下折身站起,象飞一般地往家里跑去。到家以后,他突然掂起他叔给庞太爷买的祝寿礼物,头也不回地往岳平家里跑去。
  岳平正在家里闲坐,见李耳喘着气跑来,手里掂着公鸡、大鱼,还有几盒子封好的糕点,惊讶得一时愣住了。
  李耳歪着头,看着岳平,天真烂漫地笑着说:“岳大伯,我来给您老人家祝寿来了!”
  “咦!我的好孩子哎!”老人又惊又喜,连忙站起身,弯着腰,双手恭敬地接过礼物,“我的老天爷吔!还有来给我祝寿的哩!好孩子,好孩子!这叫我咋谢你呀,咋谢你呀!”
  李耳十分高兴,乐哈哈地笑着说:“不要谢,这谢啥,这谢啥,您老人家恁大年纪啦,我还不该给您祝寿吗?”岳平不无疑虑地说:“孩子啊,今日是庞太爷的六十大寿,众人都去给他祝寿,你不去他家,反到我家来祝寿,是跑错门了吧!”
  李耳是一嘴吃个鞋帮子,心里有底。他眉飞色舞,笑眯眯地歪着头说:“不错,不错,就是给您来祝寿!”
  与此同时,庞太爷家里,恶二少庞雄正在怒气冲冲地大发雷霆。他听说李耳把他叔父给庞太爷买的寿礼送到岳家去,脸都气青了,他红着眼吼着说:“他妈的!这小坏种!竟敢这样无礼!奶奶娃子!连胎毛都没退净,就敢这样对待我们庞家,就敢这样看不起我爹,小秧秧子儿,我不宰了你才算怪哩!”说到这里,把眼一瞪,咬着牙,气呼呼地往外走去。
  庞太爷见此情形,紧走几步,追出门来,一把拉着他说:
  “不要跟他不懂话的小孩一般见识。”
  恶二少不听,“不中!你放开我,不中!他妈的,我非出了这口气都不中!”他红着眼,从他爹手里挣脱,头也不回地往岳平家里走去。庞太爷怕他伤了人命,在他身后紧追不放。一群看希罕的人闻风赶来,紧紧跟在庞太爷的身后,连几位前来祝寿的客人也被引得跟了上去。
  恶二少走进岳家,庞太爷也跟进岳家,看希罕的人群也跟着走进岳家。
  恶二少一眼瞅见李耳,见果真正象别人所说的那样,呼地一股子火气冲到头顶,满脸血红的横丝子肉都变紫了,俩眼瞪得象牛蛋一般,伸手揪住李耳胸口上的衣服,一下子把他掂个离地,咬着牙骂着说:“小赖种!没想起你恁坏!妈的,你敢看不起我庞家,真是狗胆包天!我恨不能一家伙掐死你!”说着往前猛地一耸,把李耳仰面朝天地耸在地上,紧接着,又一次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掂起。
  岳平吓得面无人色,扑腾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说:“少爷息怒!少爷息怒!这都怨我,这都怨我,都怨我是跟太爷一天生。”
  李耳毫不畏惧,正气十足,猛地一下从恶二少手里挣脱,稳稳当当,凛然不可侵犯地站在地上。他大声质问恶二少:“你为啥要骂人?你为啥要掐死我?我犯了哪一条罪?你究竟为啥要这样对待我?!”
  恶二少怒气不减,喷着沫星子说:“你犯了轻官罪!你把给俺爹祝寿的礼物拿来送到岳家!你不给我爹祝寿,又兴新规矩给老百姓祝寿!”
  李耳寸步不让,义气激昂,大声地说:“兴新规矩就是犯罪吗?你没睁眼看看,你们当官的家里好东西多得没处放;平民小百姓穷得揭不开锅,就这,揭不开锅的还得给你东西多得没处放的祝寿送礼。都去给你当官的祝寿,谁来给老百姓祝寿?兴你立规矩给当官的祝寿,就不兴我立规矩给老百姓祝寿?以你立的规矩是,给当官的祝寿是天该地该,给老百姓祝寿就是犯罪,就该掐死!人就知道挖凹地里土往高坟头上添;就不知道山上的石头往山底下滚,就不知道高凸上的土是往凹地里补充!往高坟头上添土是人的规矩;往凹坑里添土是天的规矩。我给岳大伯祝寿是想叫人的规矩合乎天的规矩,这犯了啥法?这犯了啥罪?为啥要掐死我?!我不怕死,我从来没把死放在眼里,不要用死来吓唬我!”在场的人被感动了,一个个眼里含满泪水,大伙把称赞的目光一齐投到李耳的身上。岳平也流着泪不由自主地从地上站起来。
  站在一旁的庞太爷,这时再也站不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对李耳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
  “说得好!说得好!这后生了不起,今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不寻常的人物!我立规矩,从今往后,不准别人给我祝寿,我要领头给老百姓祝寿,年年六月十五到岳家来。”说到这,转脸狠劲瞪了恶二少一眼:“滚!畜生,还不快给我滚?”恶二少讨了个大大的没趣,灰溜溜地走出去了。
  从此以后,这个能够强烈的表现李耳天性的故事就在曲仁里一带村庄传开了。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30
“野孩子”至“超格生”

--------------------------------------------------------------------------------

  少年李耳认识问题的高深度数,居然能够超出一般成年,这种令人惊异的现象,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议。但是,细想起来,此议还是可以理解的。他的“超出”,是非正常的,非稳固性的,是摇摇晃晃、时而出现又时而消失殆尽的。这种超出,只能说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少小者在***迸发时灵感之光的闪现。这种闪现只能是明明灭灭而不是始终如一的。当他心血来潮、义愤填膺之时,他是那样俨然象个非常高明的大人,但是,在他和他的小伙伴一起玩耍起来的时候,他又真真实实地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孩了。
  他和他的伙伴铁镢、玄娃、庚寅、狗逗等一群“野孩子”一起玩“撑船行善”,一起玩“守洞捉鼠”,一起玩“星星过月月”,一起玩“鏊子灰打花脸”,一起到水边戏耍,拾鸭蛋和“捉鱼”。村前有一条风景美丽的厉乡沟,这厉乡沟是从村西北隐阳山下的深潭里流出,宛如一条宽窄不一的小河。沟水清澈,平静,并不没人,两岸长满青青的芦苇,多姿的李树,古幽的绿柳,高大的白杨。夏日,水中长出碧绿的藕叶,粉红的荷花。李耳常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到水边芦苇里拾鸭蛋,摸爬扎(蝉的前身),坐在李子树上伸着头用嘴啃李子。他们在浅水里逗乐、翻滚、坐船、打迸迸,把水边的青草当枕头,眯缝着眼肚皮朝上晒太阳。沟边有一排弯着腰的砍头老柳树,一棵棵,枝叶葱茂,看去恰似一把把很大的斜挑着的碧绿绒球。孩子们光着屁股,一丝不挂,从斜树身上爬上去,钻进“绒球”,发声喊,一齐“,扑嗵”一声跳到水里。多么天真,多么质朴,多么和谐!这里没有机关算尽,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一脸奸猾的勾心斗角。可爱啊,李耳至死不会忘记的赤子之心的童年!但是,一次,当李耳从柳树上往下跳时,不知为什么,一头扎到水里,别在那里再也转不动身子,差点儿没有淹死。从此婶妈禁令:再也不准他下水。他很听婶妈的话,表示照办。他很守信用,一言既出,从此再也没下过水。别人钓鱼,他坐在水边看。他禁不住捉鱼趣味的引诱,有时也随着伙伴们一起捉鱼,由于一颗非常的善心的支配,他捉到的鱼,并不吃掉,不是放回河里,就是养在水缸里,看它们游玩。他并不是不吃鱼,只是自己亲手捉的鱼他不忍心看着让它们死掉又送进自己的肚里。他很有心计,亲手发明了一种捉鱼的新型办法:用一个瓦盆,上边蒙上一片麻布,不,这麻布并不盖严,而是留个小口,然后用麻绳从盆沿下将麻布勒紧,系上一条长绳,接着,在盆里下上食物,送进河水,待一个时辰之后,猛拉长绳,把盆子拽上岸来,就可以捉到一大捧欢蹦乱跳的小鱼。此时李耳总要和伙伴们一起放生,拍手欢跃,感到其乐无穷。
  李耳常和铁镢一起到村东的“放牛场”和村西的隐阳山脚去放牛。他们玩得非常痛快。有时也发生口角,因为一个问题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李耳聪明过人,但是也正因为这聪明使他的身上不知不觉地滋生了另外的一面:固执己见。有时他竟喜滋滋地在心里说:“我真聪明,象个大人一样懂得很多高深的道理。”他并不知道,他的聪慧的头脑,在顺着思路往深处探究问题时,还带着浓厚的幼稚特点,只是一味的往深处想,再往深处想,想得很深刻,很奇妙,这只是纵深型,而缺乏横阔面,所以有时表现为离奇,甚至固执。这大概是缺乏广阔的社会阅历的聪明少年的共同特点。小李耳是谦虚的,有时也无意之间表现出一种过于自信,有一次,当孩子们谈起上学之事的时候,他曾认为他聪明过人,无须上学念书。后来他上学了!不打算上学,猛然上学,是什么东西使他突然出现这个陡然的转折?这就要推那件使他终生难忘的小事了。
  隐阳山里,有个人不常到的地方。这里有一棵当时世上稀有的大树,长得葱茏茂盛,十分好看。那绿盈盈的叶子使你想到,它象楝树,又象槐树。细碎的叶片,有规律地长在青青的叶柄上,三分象叶,七分象花,恰似用剪刀裁成的绿色的图案,齐中有乱,分外美丽!树旁边有所茅屋,屋里住着半仙山人赵五爷。
  这天,李耳和铁镢,一边放牛,一边下棋。这时,他们突然发现铁镢的牛失踪了!两个人都很着急。李耳赶快帮铁镢找牛。李耳往南找;铁镢往北找。找了一阵,没有找到。接着,李耳和铁镢从南、北两个方向一起向那棵绿色的大树走来。李耳走到大树南面,见树身上被谁刮了一块皮,被刮的地方,露出白花花的一片,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个大字:楝;铁镢来到大树的北面,见树身上也被谁刮了一块皮,被刮的地方,露出白花花的一片,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一个大字:槐。
  站在大树北面的铁镢,看着树上的“槐”字说:“咦!这棵槐树不小哇!”
  站在大树南面的李耳,看着树上的“楝”字说:“这是一棵楝树,这棵楝树就是不小。”
  铁镢是个好抬硬杠的人,外号“一斧子俩橛”,他一听李耳说这棵树是楝树,抬杠的劲头一下子上来了:“咦!这明明是棵槐树,你咋要说是楝树哩?”
  李耳说:“这明明是楝树呀,你咋要说是槐树哩?”
  铁镢心里说:“你这个李耳,就好给我抬杠,这一回我有根有据,非抬过你都不中!”想到这里,别劲一下子上足了,大声说:“李耳,你听着,牛我不找啦,反正丢不了,这一回我铁镢给你抬杠要抬到底!要见个高低,分个输赢!我要是抬不过你,叫你吐一脸吐沫;你要是抬不过我,你说咋办?”
  李耳心里说:“这个一斧子俩橛的家伙,又上别劲了,明明是楝树,他为了抬硬杠,硬要颠倒黑白,把楝树说成槐树。这一回我非要弄个究竟都不中,争论不过他,不能罢休!”想到这里,就对树北面的铁镢说:“这是楝树,不是槐树,我要跟你争论到底,分个输赢!你说你抬不过我情愿叫我吐一脸;
  我说,我争论不过你,情愿叫你吐两脸!”
  铁镢瞪着眼说:“这就是一棵槐树!”
  李耳瞪着眼说:“这就是一棵楝树!”
  “槐树!就是槐树!不是槐树日头打西边出!”
  “楝树!就是楝树!不是楝树日头从东边落!”
  两个人正互不相让,赵五爷一手牵着铁镢丢失的那头牛,一手捋着花白的胡子,笑哈哈地走过来说:“好了,不要再争论了,你们再争论也分不出输赢了。你们争论得很有意思,可是你们不知道,你们都说错了,这不是楝树,也不是槐树,这是一棵合欢树。这树上的‘楝’字和‘槐’字,是我那捣蛋孙子铁蛋为了胡弄人,故意写上的。他刚给我学了两个歪字,就在树上瞎逞能。你们且不可被他的故弄玄虚所迷惑。今后看事情,要从反看到正,从外看到里,从左看到右,从高看到低,从南看到北,从东看到西。天下的事情很多很多,天下的道理很多很多,很深很深,很宽很宽!可不能只是一面之观,一己之见。今后要想避免一面之观,一己之见,就要多长见识,多学知识。要多学知识,就要上学念书。”
  从此以后,李耳一心一意想要上学,想要多学知识。他多次要求跟赵五爷上学,要求拜他为师。赵五爷笑着对他说:“我既不设坛讲学,又不教书收徒,我不是教书先生。咱这苦地县城,有个姓常的教书先生,名叫常枞。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读过很多的书,知识渊博。我看你不如拜他为师,跟他上学。”李耳听他这样一说,心中非常高兴。于是,赵五爷就介绍他,去苦县城里,跟常枞上学。从此以后,常枞就成了李耳的老师。
  这常枞,原来的名字并不叫常枞,因他极爱枞树,自己特意给自己起名常枞。这是一个虽不年轻,但尚不算老的大学问人。他,脚蹬双脸布鞋,身穿玄色布衫,不长不短的头发,不扎不挽,蓬蓬松松,自自然然。身材略胖,面皮白净,走路有点点脚。虽说不修边幅,但是清清气气。平素对人宽容和蔼,但是有时认真起来,态度十分严肃。他的家并不住在城里,而在城西九里的常家坡。他原是富家出身,后因遭了天火,家境贫寒下来,移居城里女儿家里,收徒教书。当时私人办学没有先例,他的教书是非正式的。开始是,他为了避免寂寞,在女儿家一座闲宅小院里,和几个对脾气的人谈天说地,言理讲文,把自己读过的书说给那些志趣相投者们听;后来,一些人家因羡慕他的学识,就把自家的子弟送给他,请他讲书教学,拜他为师,并资助他一些银两,作为束脩(后来称之为学费),让他铺排自己的生活,以便安心教他们的子弟读书识字。这常枞,习惯于盘腿坐在一个用麻编成的又暄又软的大墩子(后来称为讲坛)上,天马行空般的论今说古。他的学生们各人坐在自备的小坐墩上,围绕着他,洗耳恭听。
  少年李耳,第一次有赵五爷领着拜见常枞时,常老师异常高兴,由衷地拍手笑着接见了他:“欢迎,欢迎,十分欢迎!早听说曲仁里有个李耳,少年聪慧,十分聪慧!这一下我可收了一个中意的弟子。你的束脩我豁免,你的束脩我豁免。”
  自从常枞收李耳为自己的学生之后,就把学馆迁到了自己的家乡——常家坡。这常家坡,是个三五户人家的小村,座落在一个簸箕掌形状的坡地之上。常枞的家座落在村庄的前门儿,门前是一片类似松柏的大枞树。一棵棵绿色的枞树,雄壮而秀气,刚硬而美丽。枞树林的南边,是一个象大土岭般的秀美的大土冢。土冢上,绿草如绣,杂花纷繁。土冢南边,是一洼小湖泊一般的绿水,水清澈底,可以看见里头那蓝绿色的水草,水草们用长长的茎子把青黄色的小花挑到水皮之上。水面上,银鱼跳跃,白鹭翻飞。常枞曾用倒挂金钩的诗句,描写自己对这里景色喜爱的心情:青冢将水作明镜,镜映春色千百重,重重喜意乐常坡,坡头卧我爱绿枞。
  常老师拿弟子们给兑在一起的银两,在被火烧过的住宅废墟之上,重新建造了一所青雅的房舍。这房舍既是卧室,又是书房,也是他用来教书的学馆。他在学馆里教他的弟子;更多的时间,是把弟子们领到枞林南边,小青冢脚下的湖边沙地之上,把这里作为他理想的“课堂”。当时李耳就是这个“课堂”上最出色的学生之一。
  “牧野皇皇——,檀车洋洋——,师维尚父——,肆伐大商……”常老师背着手,一面吟诵着《牧野》里的诗句,一面在地上信步走动,有意无意地追赶着蝴蝶。那姿势俨然象是军师子牙于牧野驱车大败纣王军队。李耳等,全体同学,坐在他的周围,一个个一声不响,但是情态各各不一。
  这常老师教书的方法与别人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的最大程度上的最大自由式,他有时是坐着讲,有时是卧着讲,有时是走着讲,有时又是追赶着一种动物往前跑着讲,不看学生,也不看放在地上的书简,真是放荡不羁,旁若无人。他所讲内容,十分广泛,从天上到地下,从远古到脚边,从《河图》到《洛书》,从《三坟》到《五典》,海阔天空,扬帆行云,广野万里,任意驰骋。因他讲得不着边际,加上讲课时对授课对象的听与不听从不过问,所以弟子们总不认真听讲。他们有的展开书简胡摸乱瞅,有的躺在地上翻眼看天,有的就着身边的浅水抓鱼,有的偷偷溜走,去那边小枞树林里折枝逐鹿。面对这种情况,平素被常老师称之为“第一聪明弟子”的杜杰,心中非常高兴,因为只有大家都不上进,他才能更好地保持他的那个“第一”。为保“第一聪明”的称号,在学业上如果哪个敢于冒尖,他就要给他来个过得不去,这就使得常老师这群学生在不认真听的前因之上又加了一个后因,所以常枞学问虽大,却没教出几个象样的弟子。新来的李耳与此完全相反,他不仅不去循规蹈矩,而且故意顶风逆水,来个显然立异标新。
  他坐在离常老师最近的人群前边,随着老师讲课的一举一动,他灵活地转动着一双黑黑俊俊的大眼,十倍聚精,百倍会神,竭尽全力地把他所讲的每一段话都刻记在心。聪明加用功,使他对老师讲过的每段话语都能回述,其中不少精彩的段子皆可一字不差地背得出来。
  常老师讲完之后,就叫弟子各人展开书简,找出他指定的必学之段,一片竹简接一片竹简地连讲带读。读讲完毕,自己逸然自得地往大麻扎上仰面一躺,让弟子们面对所规定的片片竹简自己去读。弟子们因那段书上的拦路虎而读不下去,见常老师进入梦乡,也不便于去问,就摇头晃脑假念一阵。李耳是,对于必读之段,经耳过目,再也不忘,卷上竹简去读和展开竹简去读,完全一样。任务完成,无事可干,就用右手食指一字字练习对空书写,让它们化在心里,以便在新路程上往前行进之时,让它们去做得心应手的向导。
  放午学时,同学们肩扛书简,相继离去。李耳总是闪身躲进稠密的小枞树林,盘腿坐在空地之上,把竹简放在膝上,利用午饭时间,令“向导”领路,一段段去攻读那些老师尚未教他读过的书籍。这些未经老师教过的段子之上,不时出现生字,他从腰里掏出小刀,在这些生字的旁边划上记号,以待老师额外指教。李耳上学十分艰苦。曲仁里和常家坡相距十有九里,开初,他是吃过早饭,带上干粮,前来就读。午间,以到附近村上亲戚家前去吃饭为名,偷着在小溪边饮溪水,嚼干粮,度过饭时,下午再回老师身边念书。下午放学以后,一个人离开常家坡,赶回曲仁里。后来,为了把午饭时间也变成学习时间,他干脆不吃不喝,来个“孤军独进,偷卧幽林”。
  午饭过后,同学们陆续从家来到水边“学馆”,李耳也从枞林钻出。众家弟子又开始“摇头晃脑”。
  李耳用树枝把竹简上划有印记的生字一个个写在水边潮湿的沙地之上,请求老师指教。常老师不辞辛苦,乐意额外多教,对这些生字,一个个作了回答。如此一次又一次。这就给李耳后来的自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天,常老师因家中有事,宣布暂时解管(放假)一天。弟子们如鸟儿出笼,乐得手舞足蹈,一个个抓紧时机尽情玩耍。李耳却不然,他爱学习,爱得象是疯了一般,一分一秒的时间也不愿意耽误,他不但不去休假,而且利用这一天的假期开始了更加紧张的自攻自读。
  这天,李耳的叔父叫他到姨家走亲戚。李耳的姨家离曲仁里二十多里,需要坐车前往。他坐着用马拉的小拉车往姨家走,准备回来时请他姨坐车来住几天。为了利用一切时间进行自学,临行时,他在车上放了几大捆子竹简。李耳坐在小拉车上,一面让马自己顺着路往前拉,一面专心致志地看书。走哇,走哇,因他看书看迷了,看呆了,把天底下的一切事情全忘了。他不知走了多少里路,也不知看书看了多长时间,抬头一问,姨家早已走过去了。那马顺路前行,也不知是怎么走的,长驱直进,加上拐弯抹角,竟然把他拉到一座野山脚下的清溪旁边来了。他心中暗想:“这该咋办?得赶紧拐回去,到姨家去走亲戚。”又一想:“《河图》、《洛书》还没看完,到姨家去还得七拐八抹,处处问路,等费尽周折走到他家之后,不知要耽误多少看书时间;到他家去没有紧事,不如干脆趁热打铁,一股劲儿把这几捆子竹简读完再说。”想到这里,就把马拴到树上,让它就地吃草,一个人坐在小溪旁边,如饥似渴地继续读书,卷上《河图》《洛书》,又展《八索》《九丘》,如进瑞霭缭绕的迷宫,似入珠玉琳琅的宝窟,留连而忘返回,一读而不可收。一直读到紫霞飞尽,月钩挂金,他才想起驱车连夜往姨家摸。没想到天黑路生,迷了方向,东拐西抹,怎么也摸不到姨家。他急得出了一身冷汗。无奈,就把命运交给了那匹老马,让它想往哪走就往哪走。走哇走,走哇走,只见前面闪出一点灯火。李耳赶车照着灯火往前走去,万万没想到,走近灯火,定睛一看,见是老师常枞坐在灯下看书!原来这村庄就是常家坡。常老师问他夜赶马车来这有何事干,他说是从姨家回来,路经这里,顺便问老师几个生字。常老师按他要求,回答了这几个生字,李耳见失迷方向已经又迷了过来,靠着从常家坡往家走的路熟,就连夜驱车往曲仁里村摸去。“半夜走亲戚——意在求学”的俗语,从此开始在曲仁里一带流传。“书疯子”李耳,这个千古怪名也从这里由来。
  第二天,李耳照常赶赴“学馆”,来到枞林前边的常家坡头。这天,常老师忽然心血来潮,展开一卷卷竹简,开始用他讲过的一些精彩段落考问他的弟子。弟子们对于老师所提问题,不是目瞪口呆,就是所答非问,连学业成绩最好的杜杰也不能回答试题的过半。而李耳却出人意料,语惊四座,对老师所提全部问题,一个个都作了圆满的答复。常老师喜出望外,禁不住拍手连声称赞:“好!好!好!从现在起我正式宣布,李耳是我的第一聪明弟子!”
  三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天空湛蓝如镜,云朵与花比鲜。李耳离开常家坡,沿着青青的陌头小路,迈着轻快的步子,心情愉悦地往曲仁里方向走。忽然,一群半大孩子挡住了去路。站在前面的两个打手,握着拳头,气势汹汹地逼视着他。这群人的后边,站着一个头戴公子帽,身穿丝绸衫,象小青年一般的大少年。此人粗脖颈,青白脸,短眉毛,母狗眼,轻慢无视一切,傲气冲冲逼人,一副官家少爷的风度。这就是有名的“第一聪明弟子”杜杰。他用敌视的目光,不时地向李耳忽闪一下。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这是杜杰纠集这群野孩子,来找李耳寻衅打架。两个打手中的一个粗粗壮壮的黑小子,暴疾着一双斗鸡小眼,举着粗壮的拳头对李耳说:“好你姓李的小子!我看你往哪里走!”
  “你想干啥?”李耳用黑亮的大眼向他的拳头忽闪一下,接着,紧紧盯向他那长着斗鸡小眼的黑脸。
  “我想干啥,这还用问?爷爷想叫你品着滋味儿好好尝尝我这杂面大捶!”
  “打人违犯王法!”
  “王法?哼哼!这苦县地面,天高皇帝远,我说揍你,你就得挨,连陈国国君和周天子也救不了你!”黑小子说着,照着李耳的肩胛就是一拳。
  李耳愤怒地瞪大眼睛,大声喝问:“你凭啥来打我?不明不白,无理打人,捶头硬实也不算英雄好汉!”
  黑小子说:“你小子夺人家的‘第一聪明弟子’,我就得打你,这一捶先叫你尝尝味道,爷爷还有更厉害的一招,名叫‘双拳齐下’,这杂面捶加好面捶,挨起来才更有味儿哩。”说着,托平两条胳膊,把拳头握紧,一连往后退了五尺多远,接着,飞身猛扑,迅速地向李耳打去!李耳轻轻一闪,“呼嗵”一声,黑小子一头扎到地上,弄了个鼻青眼肿。
  黑小子火冒三尺,脸上带着血,从地上站起,转身举拳跟李耳拼命。在这紧急关口,李耳猛然生出一股大勇,他怒目圆睁,双手攥起黑小子的两个手脖,象连珠炮一般大声而急切地说:“伤人自伤,咎由自取!用拳头服人,人心不服!让人当狗使唤,可耻可悲!拳打无罪人,狗也不如!一看便知,是杜杰当不上第一聪明弟子,心怀不满,无处发泄,让你充当打手!真才实学不能用拳头来换取,空头名誉只能叫人害羞!蛮横无理,以势压人,是狗熊不是英雄,捶头硬实只能证明你软弱无能,你胜利正是你最大的失败!以强欺弱,以恶压善,用有罪来打无罪,耻辱,耻辱!天大的耻辱!”一急一怒,他说话又成了大人。这一席激烈的言词,象一阵冰雹劈头盖脑的打下,直砸得旁边想上手打人而没上手打的孩子心虚手软,面面相觑;那打人的黑小子也松松的放下了双手。
  站在旁边的杜杰黄着脸看着李耳说:“好你李耳,好哇,那好哇!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咱俩不能算毕!”
  黑小子见杜杰出来给他撑劲,想起自己栽的冤枉跟头,两眼一瞪,伸把抓住李耳的一只胳膊,又要去打。杜杰把眼一瞪说:“放开他,不准再打!我说不叫再打,就不要再打,你要再打,我就揍你!快蹲一边去,让我来跟他较量,我倒要看看这个李耳有多大本事。”转脸面向李耳,“你口口声声真才实学,好哇,我要看看你有多大的真才实学!‘第一聪明弟子’原来归我,你来了以后,凭几句胡连八扯把我的名称争走,这是对我极大的藐视,极大的侮辱!不客气说,我要跟你比试比试,看看究竟谁是第一?是英雄是狗熊,拿出真本事来,谁是英雄,谁是狗熊,你可敢跟我见个高低?”
  李耳见黑小子松松的蹲在一边,本想把事情了结,本想说个“我没你聪明,我不敢跟你比试”,可是不知怎的,他低头皱眉想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来,以藐视的目光,傲岸地盯着他的两只小眼,斩钉截铁地说:“好!我正想跟你见见高低!在学业上比试一下,这倒很有意思,你说吧,这个高低怎样见法?”
  “背《易经》!比背《易经》!看谁背的多!”
  “那好,是背夏朝的《连山易》,是背商朝的《归藏易》,还是背咱们当朝以‘乾’为首的《周易》?三者任你选择。”
  “背《周易》!就背当朝的《周易》!”
  “那好,比赢了咋说?比输了咋办?”
  “谁输了,跪在地上,喊对方三八二十四个爷爷,给对方连磕三八二十四个响头!谁赢了,薅个椿根当驴屌,照输家脸上连抽三八二十四下,再吐三八二十四口唾沫,然后再往他嘴上踢三八二十四脚!”杜杰盛气凌人,咬牙瞪眼地怒视着李耳,右手一抬一抬的,象要掂着椿根往他脸上去打似的。
  李耳心想:“你说这些都是不能实行的废话,比学习就比学习,哪能象你说的这样去做?”他此时因随年龄的增长,加上已读了一些书籍,不再象以往那样,有时出现固执,于是轻蔑地向杜杰冷笑一下,说:“你这条件不大高尚,依我说应当比这还要厉害,有胆量咱请老师来作监证,比试的条件,应叫老师去定,输了咋办,赢了咋办,应有老师来说。”
  “中!中!走!走!咱们去找老师!说这样办,就得这样办,谁当稀屎兔子,谁是狗熊!”杜杰说着,伸出右手,狠狠地抓住李耳的一只胳膊。
  “就这样做,一言为定!”李耳毫不示弱。
  二人相持不下,拉拉扯扯去找老师。一群孩子蜂拥着打了战表的李、杜,前呼后嚷,霎时走进常老师居住的兼作学馆的卧室。
  常老师坐在书几后面,看着被人群簇拥的李、杜,问明他们的来意,态度由气愤与惊讶转为严肃和郑重。他十分认真地说:“你们比背《周易》,我看很好,只是按杜杰说的办法处罚输者,有失高雅;我要按我的想法去办,对于赢者,我要拿我的束脩,以一盘子银子作奖,对于输者,我要叫他在众人面前十二分地过得不去!一定给予特别严厉的处罚!我说到一定做到,到时怎样处罚,你们莫问,我说话是否算数,到时你们便知!”声音虽不是十分高大,但是底气特别充足,听起来如同打下重锤。李耳并不知道,这常老师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他平素宽容大度,看来十分放纵,但是,认真起来,异常的严厉。常老师决定让李耳和杜杰三次背《易》,三比两胜,根据李、杜在学业上的实际情况和聪明度数,他规定他们第一次先背竹简三九贰拾AE*片,并用手指点着竹片讲读一遍,又领他们连读三遍。然后,凛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说:“今晚各回各家,连夜熟读,明天上午,就在这里,有我监视,同着全体学生,当场比试背《易》。等三次比背之后,赢则开奖,输则重罚!现在我同着你俩,和我的全体弟子,再问你们一句,受奖不说,你们哪个若要受到处罚,到时是否后悔?”
  “若要受罚,李耳毫无怨言!”
  “若要受罚,杜杰决不后悔!”
  比赛双方把话已经说死,人们议论着纷纷离开。
  杜杰精神紧张地回到家里,嘴里说着“小小李耳,没有什么可怕”,但是,无形中,心头平添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沉重的压力。这个花花公子一般的大少年,并非寻常之辈,他虽然家庭富有,但不同于那些靠家资只知挥霍享受、游手好闲的真正花花公子。他有雄心,有抱负,聪明过人,在学业上有着相当的造就,只是因为他的聪明没有哪个同学敢跟他比,傲视一切,轻慢松懈,不能上进,在自己身上储存下了不少的潜力。他很会应酬,在老师面前,从不露出傲相,但是他内心特别自信,从不允许任何一个同学有半点超过自己。他常常听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夸奖,被称为“第一聪明弟子”。他听惯了的是恭维话语。赞扬声音的环绕,加上爹娘的娇惯,使他在任何人的面前从来不能有半点的屈辱卑下,正在“一朵花开富贵,满园春色归己”的金子时光之中享受天赠之乐,忽然来个李耳,一下子夺走了他“第一聪明”的称号,他不能忍,他不能容!要是让他强行容忍,那真会活活地难受出一场病来。他要压倒李耳,他要击退向他进攻过来的李耳,要响当当地把他征服。但是这个李耳也好生了得,来势不凡,如不认真对付,要是活活的败在他的手下,拿不到一盘子白银不说,还要当众受到重重处罚,一个从来没有栽过跟头,从来没有失过面子的、风度翩翩、尊容楚楚的少年英杰,如果在众人面前被弄得狼狈不堪,威风扫地,那还怎么有脸见人!他要打败李耳,战胜李耳!只能胜利,不能失败,万万不能粗心!但是他不怕,他有信心,他有足够的把握,靠他惊人的聪明,如果再来个连夜苦读,定能压倒对方无疑。他彻宵达旦苦学,一夜灯火通明。
  曲仁里,李耳家那所朴素的小西屋里,灯光也明一夜,大概他也没有休息。
  第二天早饭过后,第一次赛背《易经》在常老师的学馆开始。屋里地上坐满常氏弟子,其间还有不是学生的邻里乡人。常老师靠墙坐在书几之后,态色肃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杜杰和李耳。这里气氛紧张,此时,李、杜第一轮赛背《易经》正式开始。
  常老师问杜杰、李耳,谁愿先背,李耳让杜杰挑选。杜杰为争主动,提出每次背《易》都要让他先背。常老师让李耳先到旁边屋子里等候,接着,庄严认真地看着几上展开的《周易》竹简,让杜杰先背。杜杰扬头挺胸,傲慢地往中间一站,毫无拘束,尽量发挥自己的记忆,大声地从“乾;元亨利贞”开背。他声调高,信心大,一段接一段地往下背去。每背几段,故意间歇一下。存气之后,再往下背。就这样,一连背了将近十阵,一连存了好几回气。背着背着,他忽然间停止,想不起来下一句该是什么了。常老师并不催促,而是让他仔细想想。待了一会儿,他又想了出来。接着还往下背。背了几段之后。又一次停了下来。常老师再让他仔细想想,鼓励他要把潜力用尽。他无论怎么想,再也想不起来,就决定不再往下去背,当众宣布终止。常老师数了一下,他所背竹简共是贰拾陆片,和原规定的贰拾AE*片还差一片。杜杰心满意足地往左边挪动一下,心想:一般人最多只能背十七八片,我背贰拾陆片,不管你李耳有多聪明,也无法再超过我。”一抹压倒一切的得意神色,从嘴角和眉宇之间涌起。接下去,常老师使人叫来李耳,让他开背。李耳转动一下黑俊的大眼,心情兴奋地往中间一站,态度安然,不卑不亢,神采奕奕,意气飞扬。他也从刻着“乾;元亨利贞”的第一片竹板背起。吐字真切清楚,声音悦耳爽朗。既分抑扬顿挫,又长驱奋进,节省时间,干脆利亮。如行云游走,似激水流淌,连发而有节奏,丝毫也不慌张。一音不错,一字不差,一鼓作气,背完贰拾玖片竹板!比杜杰多背叁片,比老师规定的贰拾AE*片还多两片。到此,自动停下,宣布终止。出奇制胜,不同凡响,一下子博得了所有在座人们的赞赏!常老师惊喜地站起来带头喝彩,同学们好一阵热烈鼓掌。
  站在李耳身边的杜杰,见忽然出现这种异常情况,由不得心中一阵害怕。虚荣,嫉妒,和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和伤害。脸色蜡黄,嘴唇青白,没有半点血色。他一阵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他感到站在这里不合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样子十分狼狈。当他发现自己自我当面出丑时,心中更是慌乱,霎时脸上出满虚汗,贴身的内衣几乎全部溻湿。这些,李耳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常老师宣布第一次赛背《易经》李耳胜利。然后指定下一次赛背任务。从李耳第一次背《易》了尾处,往后数够叁拾陆片,用手指着,一面讲解,一面领李、杜二人连读三遍,然后说:“去吧,我单等看明天上午谁背得多。”说罢,在李耳所背的了尾处,结起一道红绳。
  杜、李赛背,在同学们当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一下子掀起了大大的读书热潮。
  杜杰回到家里,越想心里越难受,恼羞成怒,气得要死。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下次赛背,如不压倒李耳,誓不为人!他对他的几个知心好友说:“世有杜杰,不应再有李耳,第二次比赛若不胜李耳,我就头朝下走!”他把愤怒化成了读书上的惊人力量。他不睡觉,也不吃饭,对着墙壁,拼命地背,拼命地读!
  李耳回到家中,读书劲头更大,通宵不眠夜成昼,孜孜不倦入迷乡。婶妈为他的赛背胜利由衷的高兴。她可怜儿子辛苦,半夜里做好香美的饭菜端到他的屋里。她把饭碗放到他的桌上;儿子竟然半点不知。后半夜,李耳的同乡同学庚寅和韩四孩,来找李耳上学。韩四孩是常老师的外甥,原来是跟随舅舅常枞,在他家吃住;后因李耳入学,就和李耳、庚寅一起,天天早去晚回。当庚寅和韩四孩来到李耳的住房的时候,见半仙山人赵五爷也来到这里。介绍李耳入学的赵五爷,听说李耳第一次赛背,奇迹般的取胜,感到极大的乐趣。他怕李耳第二次赛背失败,特意在他上学之前赶来进行事前检验。他让庚寅、韩四孩和他一起看着竹简,让李耳试背。李耳把他所准备的第二次赛背的内容,从头到尾背了一遍。结果是,滚瓜烂熟,一字不差。他共背叁拾玖片,比老师规定的叁拾陆片还多叁片。
  夜去日来,早饭过后,李、杜赛背,第二次在常家学馆开始。常老师又让杜杰先背。杜杰紧张,害怕,吓得鼻尖上直冒冷汗。他十分小心,百倍注意。通过苦读,在学习上他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他从结一道红绳的地方开始往底下背。没想到,这次他一下子背了叁拾肆片。杜杰宣布只能背到这里。接下去有李耳开背。李耳背得流利,自然,一字不错,非常熟练。但是,万没想到,当他从结一道红绳处往下背了叁拾叁片和杜杰相差一片的时候,突然停住了,再也背不下去。庚寅、韩四孩感到很不理解。常老师宣布:第二次赛背,李耳失败,杜杰胜利。常老师在杜杰背《易》的了尾处用两道红绳作结,接着往下数了五九肆拾伍片,一面讲解,一面领杜杰李耳读了三遍,让弟子各回各家,等明天来看杜、李第三次赛背。
  杜杰于第二次赛背中获胜,心情异常振奋,但是心中仍然害怕,因为三比两胜,一人胜了一次,还不知到底是谁最后胜利。但是他的信心猛增百倍。他下了天大的决心,第三次赛背,一定击败李耳!他向他的同学好友们发下宏誓:第三次若不战胜李耳,不头朝上活他一天!若要败在他的脚下,不悬梁自尽,也要投河而死!他不寝不食,以千倍的劲头,用尽吃奶的力量,日夜苦读。夜里困得难忍,他咬破中指,用血在墙上写了两个大字:“拼死”!
  李耳回到家里,以超过前两次的劲头,苦背苦读。白天拼搏竟日,夜晚挑尽孤灯。黎明前,赵五爷和庚寅、韩四孩一起,第二次来到李耳住室。他们第二次看着竹简让李耳预背。李耳把他第二次要赛背的内容从头到尾背了一遍。结果是又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他共背伍拾陆片,比老师指定要背的肆拾伍片还多拾壹片。赵五爷放心地离去。庚寅、韩四孩问李耳:上一次,你事先背得烂熟,而到赛背的时候为啥偏偏比不上杜杰?李耳不说。庚寅、韩四孩再次追问,他还是不说。庚寅、韩四孩看出其中大有文章,再三追问,并保证:“你说出来,我们给你保密,坚决保密!一定保密!如不保密,愿叫你狠狠地打嘴!”李耳无奈,才很不情愿地说出。
  又一个早饭过后的上午到来,第三次李、杜赛背,也就是最后一次决定胜负的赛背,在常家学馆开始。
  这次决赛,非同小可,三比两胜,前边已经各胜一次,各负一次,这次如果谁胜利了,谁就能取得真正的胜利,如果谁失败了,谁就要前功尽弃,彻底失败,不光拿不到老师奖给的一盘子白银,还要受到无法设想的严重处罚。
  常家学馆,屋外的窗户上趴满男女,他们心情紧张地往屋里看着。屋里,坐在书几后面的常老师,神态慎重地看着一排排坐在木墩子上的弟子,看着在他面前并肩而立的杜杰和李耳。这里氛围肃穆,大家一声不响,单等常老师宣布赛背开始。
  常老师又让杜杰先背。杜杰从结着双道红绳儿的地方往下背。他,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生怕万一失败,拿不到白银,还要当众受到严厉处罚,脸面丢尽;更不敢想起他对几个同学的发誓:如果要失败,不悬梁自尽,也投河而死。他深知常老师的脾性:寻常对人放任自流,说认真起来,十二分的认真,话既出口,不会返回。他想到害怕会导致失败,故意使自己大起胆子,没想到,他这样一狠劲,心里竟一下子生起了百倍的勇气。他靠自己事前准备的充分,一开背就很顺利。一顺百顺,节节顺利。他没想到,他竟一股作气,一直背到第肆拾陆片的地方,直到他确实无法再往下背,才宣布停止。接着由李耳从双道红绳处开背。他背得还象第一次那样,一字不错,爽朗熟练,既合抑扬顿挫,又很流利自然。但是不知为什么,当他背到第肆拾伍片,比杜杰还差一片的时候,忽然“打车”,进行不动,宣布只能背到这里。看来他是不愿超过杜杰,故意停止。对这一点常老师毫无觉察,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起往这一点上注意。
  第三次赛背,杜杰占先。三比两胜,李耳失败,杜杰胜利。常老师心情异常激动。他用十分看得起的喜悦目光看着杜杰,举起大拇指连声夸赞:“好,好!还是杜杰聪明,我要当场奖你!”说着端出早已准备好的一陶盘银子,亲自用双手捧到杜杰面前。杜杰接过那盘白银,脸上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常老师把目光从杜杰转向李耳,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而冷峻,他想,“你李耳也真不争气,你第一次背恁好,由于骄傲自大,后两次接连失败;人家杜杰,第一次不如你,后两次接连胜利。我若不真正给你个厉害看看,今后不光不能管教我的弟子,也不能有效地治住你的傲气!”想到这,就用十分威严的目光瞅着李耳说:“李耳,你听着!这次赛背,是你失败。胜则重奖,败则重罚,这是事先说定,为做到有规必遵,有章必守,我要言而有信,行而有果!为严明学规,惩一警众,我要重重罚你!”说着,伸手从书几上拿起一个二寸来宽,二尺来长的桑木戒尺,“把左手伸出来!”李耳无奈,只得顺从地把左手伸出。常老师目光严厉,冰冷,脸上仿佛能拧出水,他用左手抓起李耳左手的四个手指头尖,一横心,抡起无情的戒尺,啪!啪!啪!啪!狠打起来。李耳脸色蜡黄,皱眉咬牙,蹙着身子忍受。此时庚寅和韩四孩心中不平,感到非常难过,他们站几站,张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常老师一连打了二十整下,才放下戒尺。李耳的左手立时肿得象气蛤蟆一般,他感到那只手火辣辣的疼痛,但是他忍着痛苦,一声不响。他凝着眸,想了一下什么,用力咬着哆嗦的嘴唇,眼里微微涌出一层潮湿的泪水,但不知为什么,他又咬一下嘴唇,强忍着,把那刚刚涌出的泪水收了回去,好象说:“是我情愿,我不能说亏。”
  常老师越打人,反而火气越盛,严厉的面色半点也没退,他怒气冲冲,把李耳的竹简“哗啦”一声撂出门外,大声说:“跪外边去!”李耳无奈,只好顺从地走到门外,样子十分可怜,可是他并不求饶,一声不响,站在书简旁边,想了一下,自动屈双膝往地上一跪。
  庚寅和韩四孩,看着跪在外边地上的可怜的李耳,再也忍受不住,“呼”地一下,同时从木墩子上站起。庚寅噙着同情的眼泪说:“老师,他亏!你不应该罚他!他亏!”常老师让他说出他亏在何处。庚寅说:“李耳不叫俺说。李耳背书,不能算是输给杜杰。李耳第二次背书,实际上背了叁拾玖片!比杜杰的叁拾肆片多伍片;第三次背书,他实际背了伍拾陆片!比杜杰的肆拾陆片还多拾片。他背的好得很!是赵五爷预先看着叫他背的。他说他看见杜杰第一次背输的时候难为情的样子,不忍心再叫他输。杜杰对人家说,他要是比输了就不活了;李耳怕他万一死了,不忍心叫他输啦。李耳说,他比赛背书是想催杜杰好好学习,想催同学们好好学习,也是催自己好好学习。他说他不想去赢老师的银子,他说老师苦心巴力地挣几个钱,他不忍心去赢过来。他说比赛背书对大家有好处,只要能起到作用就好啦,他情愿自己输,也不叫杜杰输啦。他不知道你这样罚他,他不摸你的脾气,他认为你只是想催着大家好好上学,嘴里说罚,实际不罚,说说就算了,谁知道你罚他罚恁厉害吔!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管问你外甥韩四孩!”韩四孩说:“真的,俺舅,他说的是真的!一点点儿也不假!”此时已在窗外站了一会的赵五爷激动地走了进来。他是从离这二里的闺女家拐来的,他早已看出了李耳有意让人的心思,他对他们第三次比背不放心,这次特从闺女家拐来。他把庚寅的话向常老师作了又一次证实,证实李耳受罚确实是亏。
  面对这种震人心扉的情景,常老师心里实在憋不住劲了,他心中难过,鼻根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他没想到,他狠狠责罚的竟是这样的一位高尚的学生!多好的孩子啊!他的心是多么的好啊!他是因为为别人着想,为别人好而挨打呀!我罚他罚恁狠,打他打恁狠,真是打亏他了!”他感到十分痛惜,说不出心里头是个啥味儿,他哭了,流着泪走到门外,弯腰拉着跪在地上的李耳,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说:“好孩子!快起来,你不该受罚,我罚你罚亏了。你虽说输了,你输得好!输得胜利!人格的胜利!你是一位好学生,合格的学生!超格的学生!”
  在座的学生都哭了。手里捧着一陶盘银子站在地上的杜杰,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象傻了一般,两手一松,陶盘“扑塌”一声掉到地上,摔了好几瓣子。他说不出心里头是个啥滋味儿,“嘟噜”一下,眼泪也出来了。
  啊!李耳,平凡的少年,平凡中很不平凡的少年!常老师的超格生!……
  公元前五五六年,晋、齐大战,十二国助晋,战争波及常家坡头,满地银甲皑皑,遍野盔缨如血。直到这时,李耳跟随常老师上学的生涯才算终止。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35
第二章 真善青年

做个真人

--------------------------------------------------------------------------------

  光阴象一只巨大无比的神鸟,忽闪着大得能够盖过一切的、黑里儿白表儿的翅膀,轻无声息地往前飞进。随着这只神鸟翅膀的轻轻忽闪,我们的李耳不知不觉地从少年进入了青年。
  公元前五四八年,二十四岁的李耳忽然听说生身父亲李乾从老远的地方回到了家乡。他从失踪至今没回过老家。这次回乡他没到曲仁里来,而是在一个表亲的家里停了一下。当李耳急忙到这家亲威家看望父亲时,才知道原来是个谎信,根本没有此事。
  人皆有情,况且李耳感情又很丰富,他既没见过生父,也没见过生母,没尝过父爱,也没尝过母爱,心中多么难过!他虽有叔父、婶妈的抚爱,但是想起亲爹亲娘,总免不了那不定时间出现的凄苦悲伤。他常把一腔相爱之情深深地倾注到婶妈所讲的生母的身上。哪怕这只是一种往“假设”之上的感情倾注。那么这种假设性的倾注,也曾使他驱走过不少的孤苦凄凉之感,使他在精神上得到暂时性的安慰和解脱。缺乏骨肉之爱和对于骨肉之爱的饥渴,反而使他产生了对众生的大爱,没尝过生父、生母的温存,反而使他象孤身独站的大树一般的生长,更加冷静,更加坚强,更有独立见解,更加使他宽大的心扉对着广漠的天宇而开。对于他的生来从没见过生父和生母,与其说是先天性的匮乏,倒不如说是为一个哲学家的头脑的形成而准备了可贵的因素,他决心不在红尘空走一趟,决心给尘世留下一点什么,用他的话来说,叫做“既来红尘,不愧红尘,绝不浮光掠影,空走一回”。他要做个好人,于世有益的好人。
  做好人,基本的条件有哪些呢?首当其冲的又是哪一条呢?开初,他也不无困惑,还是后来,经过那件事情之后,他才深深得知。
  那是李耳听说他生父“回乡”之后的第二个年头。初春,大地尚未复苏,草木孕育生机。一个浮云遮日的上午,李耳从外边做田回来,正打算看他的《九丘》,忽然传来一阵叫卖的声音:“牡丹!牡丹!牡丹根!卖牡丹根哟!”
  李耳放下刚刚展开的书简,走到大门外边一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两个卖牡丹根的看新鲜。本里里正崇恩大伯也在其中。这时候,牡丹花在世上还是很稀少的东西,一般人是不容易见到的。
  人圈当中的空地上,铺着一个红色的麻布单子。单子上放着几小捆用红麻绳捆着的褐黄色的根根。这些根根,有长有短,有细有粗,有的发几股杈,有的是一条独根。单子旁边栽一根五尺多长的小竹竿,竹竿上挂着一面白绫子旗,旗上画着一株开着鲜花的牡丹树。靠竹竿两边的两个小麻扎上,分别坐着一高一矬两个男人。矬些的,上穿蓝色短衫,下穿扎腿白裤,一副憨厚老实模样。此人姓郑,名叫结实,住在这东边不远的小郑庄。高些的,身穿黄裤,腰系紫裙,头顶正中的发纂上包扎着一块鲜红鲜红的绸子布,白白秀秀的脸蛋上,转动着一双十分机灵的大眼睛。此人风度高雅,谈吐不凡,说起话来,犹如墨士骚人。据郑结实说,他是他的表哥,是洛阳有名的花匠,外号“京都花王牡丹客”。
  这位卖牡丹的京都花王,解一捆牡丹根,拿起一根,托在手上,轻轻笑着,环视一下众人,然后不急不慢地说道:“这种牡丹,不同于一般的牡丹。我在洛阳养花二十四年,都没弄到过这种品种。后来,在我被越国一位朋友请去帮助养花期间,一天,突然在深山谷中发现这样一株红牡丹。它比一般牡丹红艳,红得耀眼,艳得使你想起天上的彩虹,叫人禁不住为它动心;它比一般牡丹朵大,开出的花朵,大如碗口;它比一般牡丹棵大,大得象是一株小树。它的枝叶,也和一般牡丹的枝叶有不同之处,油绿的叶子,看起来有点和橘树的叶子相仿佛。我的那位朋友,曾高兴地把它称为小牡丹树。我把它移到朋友的花房,精心护理,繁殖三年,给朋友换取一笔可观的银两。我的这位朋友,重义轻利,在我临走之时,他要把钱财全部给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要。他问我想要些什么,我提出,想带几捆我亲手培植的这种牡丹根,让它到家乡安家落户。朋友欣然同意。此次回乡途中,拐到好友郑结实家,我想顺便售出几根,一来是为朋友的家乡添点光彩,二来也是换取一点盘缠钱。这种牡丹,价钱昂贵,需二十两白银才能买到一根,而又言不二价,所以非富家弟子和那般文人雅士不要。有人买也好,没人买也罢,我并不同于一般卖牡丹的人,非卖不中;我卖牡丹,一是为了证实一下它的价值,二是为了看看人的价值,以便以花会友。”
  李耳见他说得顺理,由不得扒开人群,走到圈里,很感兴趣地蹲了下来。
  庞雄的堂弟,曲仁里第二富家子弟庞秀典,问那卖牡丹根的说:“这牡丹根要是有假,要是不象你说的那样咋办?”那人说:“结实可作保人。”郑结实拍着胸口说:“凭良心说,半点也不假,因为我在越国亲眼见过,你们不信,我愿意拿我的家产作保,要是假了,我情愿扒屋子卖宅子包赔!”他说得十分认真,实在是令人无可置疑。
  庞秀典问:“十两银子一根,你卖不卖?”
  那人回答:“不卖。”
  又问:“十五两银子一根呢?”
  又答:“不卖。”
  “十九两银子一根呢?”
  “少了二十两不卖。”
  庞秀典生气了,把眼一瞪说:“你不卖,我不要!你这个人咋这样?没见过卖恁硬的!”
  卖牡丹的笑了:“我已说了,不要谎头,因为我知道我的货物的真正价值。老弟看值就要,看不值就不要,生意不成*情在,请老弟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李耳转脸往身边的崇恩大伯看了一眼,见他一声不响,就又转过脸来,从那捆解了绳的牡丹根里拿了一根,举在眼前,认真地看着。看来他对这牡丹根很感兴趣。
  卖牡丹的见李耳白袜黑履,蓝裤蓝衫,头顶浅蓝扎帕、白髭淡雅,相貌温文,一时感到很大的兴致;他见李耳对牡丹根看得十分认真的样子,就笑着说:“看来兄弟想买一根。”李耳笑而不语,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卖牡丹的说:“我观这位兄弟,文质彬彬,阔绰泰然,风清月静,相貌不凡,定是一位有学问的高人雅士。我可以毫不避忌地说,我这牡丹,非高人雅士不舍得买,也不愿意要,因为他们没有那份美情妙致。你买到之后,用土埋到盆里,勤于浇水,待一段时间,即可发芽长成一株小树一般的棵棵;然后,特别肥美的花朵,怒放盛开,又香又好看。或陪你于书斋,或伴你于窗前,悦目赏心,清志静神,可以说是其乐也无穷!我的那位养花的越国朋友,就是一位高人雅士,他对我培植的这种牡丹,爱得如醉如痴,他曾写过一段百字颂词来夸赞我这牡丹。这段颂词我已经抄写起来带在身上。我看这兄弟是个识字人,现在特意请你当众念念。”说着掏出一卷白绢递给李耳。李耳接过白绢,展开一看,见上面写满清楚的小字。他说他念不好,把它递给崇恩大伯。崇恩伯说他也念不好,又递给了那卖牡丹的。
  “好,你们不念,我来当众献丑。”卖牡丹人双手撑持白绢,以情带音,宏声朗朗地读了起来:
  “一树春色!满院溢香!朵艳,瓣丽,裁彩虹于天庭;枝绿,花红,若旭日上扶桑。居茅舍而不卑,植污土而不脏。辟恶气以美人情,清烦恼以宁心房。伴君于书斋窗外,陪君于床头案旁。富增志趣兮!学业上进;贵宽胸襟兮!心情豁朗。
  未出屋——能触朝霞,不喧赫——可掬荣光!”
  卖牡丹人读到这里,李耳和崇恩大伯心里都感到特别高兴,他们觉得这人确实有趣,心想,他的牡丹一定很不寻常。崇恩伯立即拿出二十两雪花白银买了一根牡丹根。李耳更感兴趣,跟叔父要银来买牡丹根。叔父手里只有十两银子,又东凑西借,给他弄够二十两白银,买了一根牡丹根。
  李耳喜得这根牡丹根,珍爱地在胸口捧了一会,然后,十分欢欣地走回家去。
  崇恩伯满面春风地走来,笑眯眯问李耳说:“卖牡丹的说栽在地上和盆里皆可,你准备把它栽到哪里?”李耳说:“这价值昂贵的东西,得来不易,我怕以后鸡狗伤它,打算栽到盆里。”“好咧。”崇恩伯点头乐滋滋退去。
  李耳端来一个特大的斗盆,把盆底钻上小眼,然后将盆里盛满肥沃的湿土,小心翼翼地把牡丹根埋在土里。白天,他把斗盆放在影门墙里边的砖台上。这里,保险,阴凉,通风,又能得到反射过来的柔和的阳光。晚上,他怕牡丹根万一被人偷去,就和叔父一起把斗盆抬进小西屋里,放在和他朝夕相伴的小书桌旁。白天抬到院里,晚上抬进屋里,就这样,一里一外抬来抬去。叔父李莱是个勤劳厚道的老人,他很支持养子的喜好,叫抬就抬,总是咧嘴嘿嘿笑着,从来不说一句麻烦。婶妈慈祥地看着他们爷儿俩的可笑动作,用手理着散在额前的花白头发,笑哈哈地说:“你们爷儿俩,配合得可真好咧。”
  李耳很爱他的那根埋在土里的褐黄色的牡丹根。他常坐在书桌旁边看那斗盆。人说爱屋及乌,由于他爱他那埋在土里的“心尖子肉”,推而及之,他对那个破盆,甚而那盆里泥土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一天,他给牡丹根浇水之后,坐在书桌旁边,呆呆地看那斗盆里泥土。只见斗盆慢慢地变成一个肥大的浅红花蕾。花蕾咧嘴,炸开鲜红的花瓣,露出嫩黄的花心。花瓣慢慢地伸展,伸展,霎时铺满整个屋子。有一片花瓣从屋门口伸进院子,霎时,整个院子全被馨香的“红锦”覆盖。
  一闪!幻影消失。面前还是那盛满泥土的斗盆。他多么希望那斗盆里快快长出一棵浓香四溢的牡丹花呀!
  十天以后,牡丹根发出了黄绿色的嫩芽;春去夏来,嫩芽长成一棵手指头粗细的牡丹树,青青的干,嫩绿的枝,浅绿的叶。李耳见了心中好生喜爱,浇水浇得更勤。小牡丹树越长越高,绿色越来越重。李耳和叔父把斗盆抬到院当中砖台子上,让它饱尝阳光,好能及早地长出骨朵,开出鲜花。
  崇恩伯从他家走来,站在斗盆旁边,静静地看李耳的小牡丹树。崇恩伯的牡丹根没照料好,没培植出苗,白搭二十两银子。他现在把观花的希望全都寄托到李耳这棵绿色的小树之上。这样以来,李耳对他的这株小树更加珍爱,他让叔父和他一起把斗盆抬进堂屋,放到供奉天皇的香案之上,这一方面是对叔父辛辛苦苦帮助抬盆的报偿,另一方面,也在无意之间表明了这棵绿色的小牡丹树在李耳、叔父和婶妈心目中的价值和地位。李耳,襟怀锦绣的李耳,他要让这作为主房的屋内因他的心爱的牡丹树突然间鲜花怒放春光明媚,他要和二老双亲共享美好的时辰到来的欢乐。
  他盼望他的小树快快开花,但是不知怎的,越盼望,它越不开。“树”枝和“树”叶的绿色变重了,它不开;枝条上那扁棘针一般的东西变硬了,它还不开;整棵树的枝枝叶叶,姿色变得丑陋了,它仍然不开。别说肥硕的鲜花,就连一个小小的骨朵也看不到。李耳急了,就到隐阳山里去找半仙山人赵五爷。他老人家经多见广,李耳想请他来鉴别一下这是一种什么牡丹。赵五爷来到这里搭眼一看,咦!我的娘啊,怨不得开不出牡丹花,这原来是一棵狗尿疾子树!这种树当时世上稀有,学名叫“枳”,俗名叫狗尿疾子。狗尿疾,多么低劣的名字啊!
  李耳万分气愤!他花了白银,费了心血和功夫不算,又叫狗尿一天爷桌子!这对他一片美好的真情该是多大的侮辱!他到东郑庄去找郑结实,谁知郑结实早已溜走。郑结实那个卖牡丹的朋友,原来是郑国的一个骗子。
  李耳把斗盆从香案上掀翻,摔在地上,烂成了碎片;他抓起那棵可恶的狗尿疾子树,一下子撂到粪坑子里。崇恩伯万分感慨地说:“如今这世道,人心到了何种地步!有卖假酒的;有售假药的;有用狗尿疾子骗钱的;还有满腹空空,窃人才学,老雕戴皮帽假充鹰的;有花言巧语善说假话的,有当官为了肥己,上欺天子,下欺黎民,打着为百姓的招牌坑害百姓的;还有用假去坑骗别人而被别人坑骗死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心实在艰险!我看这个尘世上的人终究会被自己造出来的这个假字连窝害死!岳丘山的母亲被一个开真方卖假药的活活‘治’死就是很好的证据。”李耳愤恨地说:“这些人看起来是人,为啥不做人事哩?难道是上天造物时故意造出这物种的吗?尘世上的人要是到了一个不剩的都象这个样子的时候,那上天只有把他们全部毁掉而重新去造了!”崇恩大伯说:“刚才我说的是气话,就世人的总数而言,大多数是真诚的;在咱们民风质朴的曲仁里,更是如此。象那卖牡丹的劣等人是为数极少的。”提起那卖牡丹的,李耳越想越生气,他恨透了那个可恶的假字!他下决心要在这个尘世之上做个真人!
  做真人,不仅要做在决心的范围之内,而且要做在行为的范围之内。但是,当你在做个真人的行为的范围之内,绕着旋道飞身迅跑的时候,往往会和不期而遇的做个假人的行为发生冲撞,由于这种往往出现的冲撞所致,下面紧紧接着的又一个故事就发生了。
  曲仁里村子里头,住着一位老人,老人娘家姓啥,叫啥名字,谁也没有去注意,因为她本家(指婆家)姓韩,所以人们称他韩奶奶。韩奶奶在村西隐阳山向阳的山坡上栽了十四棵大蜜桃树。每年夏天,大蜜桃结得满树都是。这些蜜桃,个大,皮薄,核小,肉多。白白的皮,红红的嘴,你用指甲一掐,可以流出甜得象蜜一样的汁水来。附近村上的小孩,好瞅韩奶奶不在那里的时候去偷她的桃。吃几个桃倒没有什么,可恨的是,有时候因一时粗心没有看好,就被摘个净光。苦苦等一年,连个桃妞儿也落不上。
  这年(李耳买牡丹根的第二年)五月,韩奶奶的蜜桃将要成熟,再有三天就可以摘谢。这当儿,正是桃树底下不能离人的节骨眼儿上,韩奶奶的女儿因坐月子生急病派人来叫她来了。韩奶奶想请俩人给她看两天桃,因村人们农活都比较忙,一时没想起来请谁合适。想来想去,最后想到李耳和玄娃身上了。
  早晨,李耳正要出门散步,见玄娃走来,就回屋陪他坐下,二人开始闲谈。这玄娃,是村上有名的不守信用的人。他比李耳小三岁,二十多了,看上去,还一身的孩子气。人虽幼稚,说起假话来相当老练。
  二人正闲话间,韩奶奶急急慌慌地走进来了。她一进门就说:“耳嘞,娃嘞,两位大孙子嘞,我老婆子有急事要请你们帮忙嘞。”
  李耳见老人前来相求,心中喜欢,“啥事?您老人家有啥事要让我们帮忙?只管说出来就是了。”
  老人把她的桃子将要成熟离不开人和女儿有病派人来叫她以及她想叫他们帮她看两天桃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李耳和玄娃听说请他们看桃,心中高兴,当场就应了下来。老人恐怕话说得不透,进一步地补充说:“只需你们帮助两天,因为闺女只叫我去她家两天就好嘞。我看你俩好坐在山坡上一边放牛,一边看书下棋,要不是这我还想不起来到这来请你们哩。这两天,我想请你们一边放牛、看书,一边趁着给我看看桃。我知道,在日头平西以后,那里好有野虫出来,一个人坐那里心里害怕,所以特请你俩。请你们帮忙,我可不是白请,等我从闺女家回来,谢了桃要挑大的,给你们一家送去两大篮子!”
  李耳笑了:“韩奶奶!我们不要您的桃。您老人家放心吧,我们一定要把您的蜜桃看好,我们说到,一定做到!”
  玄娃高兴得两眼眯成一条线,乐哈哈合手赞同说:“对!就是这样。您老人家放心,我们一定要把您的蜜桃看好,我们说到,一定做到。”停了一下,转脸看着李耳说:“我看这样,这两天,咱们只看桃、放牛,不再看书。因为看书入迷,会影响看桃。咱们二人坐在桃树底下,一边下棋,一边把牛拴在那里让它自己吃草。这样既能避免无聊,又能在日头平西之后互相仗胆,最主要的是完成了老人家交给的看桃的差使,一举三得,乐而为之,这样,你看好也不好?”
  “好!好!太好了!”李耳笑了,玄娃笑了,韩奶奶也笑了。
  早饭后,李耳带上干粮,一手牵着一头小牛,一手掂着用麻布棋盘包好的竹质棋子,到玄娃家去找他一起去山坡看桃。玄娃说:中,你先走吧,我随后就到。
  李耳一个人牵着牛往村西走。半路上,他忽然止步,不往前走了。他想,“这玄娃,虚虚假假,不守信用,他要是说去不去了,该怎么办?我是不是拐回去,让他和我一块走。”又一想:“我不能这样看人,他以往不守信用,这一次不一定不守信用,他的话说得是那样的切实,我们三面对照许下的诺言,他不能再去光说不做。再者说,韩奶奶的桃,一年收入一次,不是小事,她老人家恁大岁数,亲自来请我们两个,这一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含糊的。我自己要下决心做个恪守信用的真诚之人,也要用一颗恪守信用的真诚之心去看待别人,别人守信用,我要用自己的恪守信用去对待他,别人不守信用,我也要用自己的恪守信用去对待他。”想到此,就头也不回地牵着牛往隐阳山走去了。
  到了隐阳山,李耳把牛拴在草多的地方,让它自己吃草,一个人坐在桃树底下,展开棋盘等玄娃。等了半天,没见玄娃的影子。他心里很生气,真想站起来去找他!又一想:“不能。我已经答应给韩奶奶把桃看好,我要是走了,韩奶奶的桃要是被人偷了,罪责应该归我,那时候我不也成了不守信用的人了吗?”想到此,就一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桃树底下的山坡上。
  此时,四外庄上几个来偷桃子的小孩,从树丛里头露了露头,见李耳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坐着,一副十分忠于职守的样子,没敢下手。待了半个时辰,又露几次头,见李耳一副安营扎寨的样子,只好带着满脸失望的神色各回各家了。
  日头平西,隐阳山白昼期间令人惊骇的时刻到来了。这里共有两段使人害怕的时候:一段短的;一段长的。短的在白昼,从太阳平西,到日落星现;长段在夜里,从天黑到黎明。夜里,此处如在鬼的世界,没人敢来偷桃,也无法下手偷桃;白昼,从太阳平西到日落星现,这段时间里,此处野虫出没,令人生畏,来偷桃者,如果在其它时候没能得逞,往往利用这个时刻下手。
  太阳钻进镶着金边的紫云,隐阳山上静静的,静静的,静得吓人。浓重的绿茵阴森下来,李耳感到那边茂密的树丛深处,仿佛躲藏着一个看不见的鬼蜮,这鬼蜮在张着大嘴窥视着他,时时想谋他于肚腹之中。忽然之间,一条红花大蛇鹅着头,凶着眼,伸着红红的芯子,直直地朝着他爬来。李耳心里猛一惊,头发梢子竖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当大虫爬到离李耳不远的地方的时候,忽然猛一转弯,又往小树丛里爬去了。李耳赶快抽身站起,到旁边撅来一个胳膊粗细的小树股,掰掉上面的小枝,摘去上面的碎叶,准备拿它给野兽搏斗,保护自己。他心情稍稍平静,刚刚重新坐了下来,猛听呼地一声,一阵阴风从树丛背后吹起,乱树棵子胡乱地摇晃一阵之后,突地从那里跳出一只紫花颜色的头上长着五股六叉的东西的大野兽来。他心里又是一凉,脊背上出了虚汗,他紧紧握着手里的树股,站起来,拉开架式,准备和它拼命。当他看清那紫花东西,原来是一只大鹿的时候,心里才稍稍平静下来。
  那只鹿钻进树丛,李耳重新坐下,双手紧紧地攥紧那根冒着汁水的木棍,心想:“如果野兽向我袭来,我要和他决一死战。受人之托,忠于人之事,决不能说了不做。宁愿拼死在这里,也不能离开此处,使韩奶奶的桃子受到损失。”就这样,他一直坚持到太阳落山,夜影子上来,才离开山坡,牵牛回家。
  李耳实在气愤不过,牵了牛,一直走到玄娃家里。他打算狠狠地责备他一盘,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张嘴,玄娃就先开口了。他把今天上午李耳从他家走了之后,他如何因喝凉水突发肚疼病,如何浑身出汗,疼痛难忍,如何咬牙皱眉在床上翻滚,如何生怕耽误看桃,下棋,一心要去隐阳山而终究没有去成,活灵活现地说了一遍,说得比象的还象,比真的还真。李耳见他这样说,不管心里是否相信,嘴上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玄娃说:“明天我一定要去!这一回我不再多说,请你看着好了。”
  第二天早晨,李耳带上两顿的干粮,携棋牵牛,第二次去找玄娃。玄娃指指搭在院子里绳上的湿衣裳说:“天下事真有很多想不到,昨天我从身上脱下来的脏衣裳,在水盆里泡了一夜,天明我把它拧出来晾在这绳上了,家里人都出去忙活去了,这里只剩我自己,我要是因为和你一块走而把衣裳现在就收回屋里,一是屋里没处搭,二是捂在那里怕沤;要是搭在这院子里不收,而和你一块走,又恐怕被人偷走,咱小家小户做一身衣裳不容易,我看,你还是先走,衣裳干了我一会就去。你快去吧,露水一干该有人偷桃了。这一回我一定要去,不管什么情况,我不能再说去而不去了!我不能象小时候那样,‘摸摸嘴把儿,不算一啥’,咱都二十多的人啦,红口白牙说出的话,不能不算数,请看着了,这一回我说了要是不做,情愿叫你用条子抽我的嘴。你先走吧,请相信我好了。”
  李耳心里说:“这一回我应得不先走,也要先走,我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哩!”想到此,又一声不响地牵着牛头里走了。
  到了隐阳山,李耳第二次把牛拴在草多的地方,展开棋盘,等待玄娃的到来。等呀等,从早晨等到上午,没见玄娃到来。等呀等,从上午等到下午,仍没见到玄娃的影子。李耳又急又气,急得头上冒汗,气得满脸通红,心中就如烧起一团大火,他真想立即跑回家去,一把拉过玄娃,跟他一块到街上讲理,说不好了就拼架!又一想:“不能,不能,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样,会显得一个青年人没有涵养,也会把看桃的事情弄坏。他这号人,没有意思,我不能用没有意思去对待没有意思。他不守信用,我要恪守信用。他守信用,我要用自己的恪守信用来对待他,他不守信用,我也用自己的恪守信用来对待他。人皆无信,天下混沌,若天下都象他而使天下烂掉,他也逃不掉;若人们都不象他,天下自然还可有救;如若都去无信,我还有信,天下的信,还算没有完全灭尽;以己不信,来为天下坏信,沾沾自喜,何其悲也!以己之信,来为天下存信,本应乐之,何不乐也!他可以不守信用,但是挡不住我恪守信用。不去问他,眼下帮韩奶奶看桃,是天下第一紧事。”想到此,他就沉下心来,安安稳稳地坐在桃树底下,看起桃来。
  日头平西,隐阳山白昼的骇人时刻又到了。阴森的山坡又吹起了一阵飒飒的凉风。李耳找到他昨天丢弃在山坡上的那根还没摘尽树叶的湿木棍,双手横握在胸前,面朝里往石块上一坐,怒目攒眉地盯着对面的乱树棵子,准备应付一切不祥事情的出现。就这样,等了半个时辰,仍然是平平静静,一切安然无恙。
  李耳的心情松缓起来。但是万没想到,当他刚把木棍坐在屁股底下的时候,一只黄狼,瞪着眼睛向他走来。李耳急忙去摸他的木棍,愣在地上,没敢站起。黄狼停下来,见李耳和它对峙着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他沉着有恃,恐怕他的附近还有伙伴,就往后退去。但是当它看清山坡上仅只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又开始向他进攻了。它凶着眼睛向李耳扑来。李耳急中生胆,把生死和一切害怕置之度外,抡起木棍向黄狼猛打!只一下,打断黄狼一条前腿。黄狼不知他是一个文弱的书生,只以为他是一个万将难敌的猛将,带着大伤,落荒逃走。李耳因出师告捷,胆子竟然猛增数倍。他双手紧握木棍,叉开双腿,站在地上,心想,我是跟野兽拼上了,宁愿拼死,也不离开这里,我要下决心把韩奶奶的桃看得一个不少!又是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刚刚下定决心之时,只听高高的山顶上突然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啊呀不好!救人!快救人哪!”
  李耳抬头一看,见一个中年大汉从山坡上扑扑棱棱地滚了下来。生活中有很多事往往巧得叫人难以置信,这个从山坡上滚下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玄娃的父亲岳丘山。岳丘山正跟他大儿子石娃一起在山上采药,没想到一滑手滚了下来。
  骨骨碌碌,骨骨碌碌……岳丘山越滚越低,眼看就要栽下十几丈深的山沟摔个粉身碎骨。
  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平常斯斯文文的李耳不知从哪里一次再次的来了恁么大的勇气和机灵,他一个箭步飞上,一只手抓住岳丘山的衣裳,另一只手抓住一棵小树,咬着牙,狠狠地拽紧,认死不丢!两个人一下子滴溜在那里。岳丘山的大儿子石娃走了过来,费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们拉上石坡。
  岳丘山对李耳十分感激,口口声声称他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问他为何坐在这里,李耳把他和玄娃答应给韩奶奶看桃和他几次等玄娃没等来以及和狼搏斗的事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岳丘山听了,特别激动,夸赞李耳说:“好侄子,你做得好!要是都象玄娃那样,说话不算数,不守信用,韩奶奶的桃要被人偷光,连我的性命也没有了!你用生命和你身上万金难买的东西,救了我的命,我要报偿!不光以后我要报偿,现在我还要叫玄娃先来个报偿!”流着泪,从桃树上撅下一个三尺多长的桃条。李耳问岳丘山为啥要撅桃条,他说:“不对你说,我有用处。”
  岳丘山回到家里,用手抹去眼泪,红着眼睛,把桃条往玄娃面前一撂,无比愤怒地大声说:“孽种!你说咋兑现吧?
  你说是用这桃条自己扫嘴打,还是我替你扫嘴上打?!”
  玄娃一阵莫名其妙,“大,你这是咋啦?”他知道他大是个好动感情的烈性子人,但不知这次是为了啥。他扬着脸看着父亲,等待他的回答。
  岳丘山说:“你不要故意来装糊涂,你虚虚假假,言而无信,活不要脸!我提起来那个虚虚假假出真方卖假药的坏蛋骗走我的金银,又把你奶奶活活‘医’死的事,我就恼恨,提起你的不守信用,我就生气!你答应给韩奶奶看桃,又活装狗熊!不是李耳遵守信用,又冒性命危险来救我,我早变成了一把骨头!”接着把刚才山坡上的事说了一遍,“我要报偿!要先叫你替我报偿!你话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连个屁也不放!你害得李耳无聊地干坐两天,你害得我的恩人差点叫狼吃了,你言而无信,我要用桃条抽你的嘴,要狠抽你的嘴!你说是你自己抽,还是我用桃条来替你抽?说!你给我说!”他越说越生气,越说越上劲,眼都恼红了!岳丘山啊,这个老实人,当他暴怒起来的时候,有多么的吓人!
  玄娃把头勾下去了。他心里非常的惭愧,他佩服、感谢李耳,他十分恼恨自己,“大,我错了,我以为李耳守信用,有他在那,韩奶奶的桃不会出事,没想到……唉,要是他也象我这样想,就……我该打嘴!该打嘴!”说着掂起桃条,照自己的嘴上连打三下。
  “你这种人会说会拉,说改不改,我要叫你袒胸认罪!我要把你上身扒光,用绳拴着,用桃条赶着去找李耳认罪,这是我对我的恩人感恩的第一步表示,说这样办,就一定这样办!”岳丘山仍然声音很大地说。
  “我愿意这样,大,我应该这样!”玄娃自动脱去上衣,让父亲用绳把他绑着,用桃条抽着,往李耳家走。李耳见此情形,迅速地跑上去,给他把绳解开,把衣服穿好。从此以后,玄娃成了一个恪守信用的人。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37
劫难

--------------------------------------------------------------------------------

  世不宜人,逼益人之人决心创立益人学说。为创立学说,再修学问,“耳愿予之终身”,其中包括终生不娶(终生不娶,未成事实,李耳婚事,错综复杂,以后章节还要提到,这里不题)。真正益人的学说之建立,是真正艰难的,当李耳以终生不娶的决心开始创立他的学说的时候,世上的险恶就开始直截了当地对他不容了。
  公元前五四五年,楚国想再次伐吴,恐自己兵力不足,不能取胜,就向秦国借兵。秦国出兵助楚伐吴。吴国防守严密,楚国未能获胜,无处出气,就来个回师侵郑,天下刚刚平静,忽然离乱又起。借兵荒马乱之机,大土匪头子栾豹,纠集一批恶劣凶顽开始在陈国苦地趁火打劫,他们冒充吴国军队,四处兴风作浪,以“陈国与楚国通好,我吴军在陈地烧杀夺取,就是对楚国的报复”为借口,杀人放火,抢掠财物,所到之处,一片火海。
  这年冬天,天寒地冻,从凝重的乌云里挤出白雪星星儿,半天一个地飘落在曲仁里村的青松翠竹之上。此时的曲仁里村,正以它特有的静美,一声不响地向战争的离乱和冬日的残酷表示着抗衡。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正坐在李家院小西屋里窗子底下,伏案持笔,目光凝滞地注视着窗外的天空。他就是字伯阳,取号李聃的李耳。他要写点东西,一点于世有益的东西。哪知就在这个时候,栾豹的匪兵突然之间包围了村子。村庄顿时混乱起来,鸡飞狗咬,喊声骇人。匪徒们身穿黑裤,脚蹬深腰白袜,上身穿着玄色的短褂,头上扎着玄色扎巾,有的手提齐头白刀,有的拿着他们称为吴钩的月芽一般的弯刀,凶神恶煞地向村里逼进。几家人家的房屋开始起火,黑烟洞地,火光冲天,两个壮大的匪徒扛抬着一个姿色俊美的少女,龇牙咧嘴地从庄里往庄外走。少女在他们肩上拼命挣扎,但是挣扎不掉。一个花头发老婆婆,拦着他们的去路,跪在他们面前,口喊:“军爷,军爷,行行好吧,军爷,军爷,放了她,行行好吧!”一个匪徒放下少女的下半截身子,摘下腰里挂着的大刀,照定跪在地上的老婆婆“呲”的一刀将她的头颅砍落在地。一个胖大的匪徒,一手端刀,一手抓着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逼他往村外走,小老头连声说:“我没土地,也没金银,一贫如洗,一贫如洗!”胖大匪徒说:“既然如此,要你还有何用。”说着照他的脑门子上砍了一刀,小老头满脸流血,一头栽到地上,等那匪徒离开他好几步远的时候,小老头又在地上动了几动。一个匪徒从村外抓回一个逃跑的村民,用弯刀将他的右手削掉,拧着他左边的胳膊往村里走。此时两个年龄大一点的匪徒用右手拧着庞雄的堂弟庞秀典往村外走。庞秀典嘴里说着:“俺家大财广,家里不缺金银。”“好吧,既是殷实主户,那就快请上车,等给你定好价钱,再叫家里人拿钱来回。”说着将他绑了,让他坐上停在村头的那辆双轮檀木马车。当马车刚要离村西走的时候,一群匪徒赶着六个用麻绳穿了袄袖的村民,从村子里边走了出来。这六个人的当中,有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书生。此人姓啥名谁?他就是李耳,我们心中敬爱的李伯阳。
  李耳他们一行人,在匪徒们的驱赶之下,往西南方向怨庄一带走去。当他们走到离怨庄不远的时候,见路两旁不远一个不远一个地躺着一具具的死尸。怨家庄上,一片焦黑,除了几所被烧得烂杂杂的瓦房之外,其余的房子全都变成了屋岔子。村头的两片场地上,躺着两片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些尸体,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胳膊,有的没有下半截身子。一棵柳树上,挂着受害者的肠子和连肝。另一棵柳树上,挨边挂着三颗已经冻硬的人头。听匪徒们自己叙述,这怨家庄上有一中年汉子,因父亲被抓,他一怒之下,杀了一个匪兵的小头目,惹得栾豹无名火起,就下令对怨庄来了个烧光宰净。李耳在心里对自己说:“天哪!太恶了!这些在上天形成物种时,错形成的劣等物种太恶了!只有恶人才做恶事,从未见过真正的善人去做恶事,看来人间最宝贵的东西首要的应该推‘善’。当今,在这个尘世之上,这个‘善’字太缺乏了,太需要了!我李伯阳此去如若不能生还,一切都不再说;如若倘能生还,一定终生奉行一个‘善’字,终生宣扬一个‘善’字,让我们以‘善’莅天下,使其恶无法实行吧!”
  李耳他们穿过怨庄,往西南方向走去。
  傍晚,北风顿然刮起,天色愈加阴暗,下雪了。先是轻软稀疏的雪花;接下去,白絮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越来越稠;再接下去,肥大的雪絮间夹杂了纷乱的象石灰一样的白粉;再接下去,又夹杂上了雪肠子和冻雨。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无数个白色的冷旋当空拧起,整个天宇,浑浑糊糊,粉粉迷迷,搅得世界寒彻冷透,霎时,整个人间全被埋在白茫茫的冰魂之中。不到半夜,怨庄村头那片惨景就被一尺多厚的大雪严严地遮盖了。
  第二天,天气乍晴,大雪开始融化,加上人踏,路上被踩出无数个烂杂杂的窑豁。寒夜来临,天气奇冷,那无数窑豁的边沿象刀锋一般坚硬锐利。三天后,一个又飘雪花的傍晚,李耳他们一群被劫持者,在匪徒们的棍棒绳索之下,从大西南方向折回,第二次又过怨庄。听说栾豹的土匪队伍,是在西南和陈国军队遭逢,吃了败仗之后,不得已才掉头转回的。此时,李耳再也看不见和自己同来的乡亲,因为他已经“入编”。匪徒们把他编置到第三十八串长绳之中。这一串绳和其它串一样,一绳穿着十八个人。他们用又粗又结实的皮绳,从被抓者的肩膀上穿透棉袄,一个挨一个地穿起,一连串地穿起一大串了。前后两边的绳头,都有匪徒们紧紧拽扯,象牵牲口和赶牲口一般。每一串绳的两边,都有四个拿刀带棒的凶恶匪徒监视,而且后边还跟着一个挎弓带箭的串长。如果有人“不规”,他们不是棒打,就是刀砍。如果有人逃走,带弓箭的串长就用弓箭向他射击。凡没有射死而被追回者,尽皆用刀砍死。他们把这些被抓来的人称做“狩获”,意思是狩猎获取的物品。他们对这些“狩获”折磨得很残酷,一则是使他们失去逃跑的能力,二则是使他们忍受不了痛苦,好赶紧给家里捎信,让家人们快快拿钱来把他们回走。他们给这些“狩获”编了号,定了价钱,家里人拿钱来回,如果达到定价或超过定价,就放人回去;如果达不到定价,就不放他们,而让其继续受罪。定价低者,折磨得厉害;定价高者,稍有优待。如果家里很穷,硬说家里富有,长时间没人来回,就来个苦苦折磨,最后杀掉。对不拿钱者,他们从来不放;对必须放者,他们的规矩是放死不放活。
  李耳一串“狩获”和其它许多“狩获”一起,穿过怨庄,冒着奇冷严寒,迎着稀疏的雪花,踏着硬锐的冻地往正东走。北风如刀,割得“狩获”们的耳朵和手梢象猫咬着一般。一个早已被折磨得又黄又瘦的年轻人,脚上的麻布鞋底被冰硬的冻地磨透,两个已被冻紫的脚后跟露在外面,脚后跟被冻地磨烂,肉丝子和坏死的紫血沾在地上,使人看了由不得浑身每一个骨头缝都为之寒颤酸楚。年轻人疼痛难忍,忽然双腿一软,坠到地上,再也无法往前迈动一步。绳串带着那年轻人往前拖拉一阵,终于停住。“军爷,我真是一步也挪不动了。”年轻人再也没有一点生的希望。“不能走,就放你回去!”监管这一串人的小头目这样说一句,就端刀把他从绳上割掉,拉到一边,砍死在地。
  队列继续往东前进。人们一声不响,只能听到他们脚踏冻地时发出的“哧嚓哧嚓”的声音。他们万万不敢随便说话,匪首们早有规定:“狩获”们除因特别情况经串长允许之外,其余任何时候不准开腔发话;更不准“狩获”们之间随意交谈。对随意交谈者,除严刑拷打之外,还要割下舌头。李耳和其他“狩获”一样,默默走路,一声不响。他是个能说善讲之人,如果允许说话,他会只用语言就能把这些走兽击败,但是他们手里有刀,对于劣种动物的带刀者来说,他们无理也是有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深深知道,与其被他们割下舌头,倒不如干脆一句话不说。走在李耳身后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者。此人良眉善目,一脸悲哀之颜。他,姓陶,名焕,字玉章,无儿无女,是一个孤苦无依之人。这陶玉章已被他们抓来一段时间。由于身体虚弱,加上冻饿苦累的折损,使他出现天旋地转、四肢酸痛的不支之感,双腿象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实在无法向前迈步。但是由于生存欲望的促使,他用尽仅有的一点力气硬往前挨。走着走着,头一晕,眼一黑,瘫软在地。“不能走了,放你‘回去’!”那个方才刚刚杀了人的匪徒说着,端刀去割他的棉袄。陶玉章猛地一个震惊,竭尽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从半昏死中睁开眼睛,拼命一般地挣扎着站起,凄惨地哀告说:“军爷,我能走!我还能走!”黑色的“军爷”奸笑着瞅他一眼,才算暂时把他放开。
  人串继续往前走动。陶玉章在半昏死的状态之中硬往前挨,踉跄了一步,接着,一个前趴,双手扒在走在他前面的李耳的两个肩膀头上。李耳出于一颗善心,故意用自己两个肩头上的力量慢慢地带动着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没想到这样一来不知当紧,反倒引起了那个已经全无人性的黑色“军爷”的兴趣,一时高兴,使他产生了一个怪异的念头,他摸摸腰上的齐头白刀,邪恶地对李耳笑笑说:“看来,他想趴你肩上走路。这样吧,李耳,你想叫他趴,就叫他趴;不想叫他趴,就不叫他趴。因为肩膀头子是你的,所以我特意来个随你的意。这是我给你的一点特殊方便。不过,我要特意告诉你,这陶玉章,我只打算再叫他活半天。对于这个只能活半天的人,你让他趴,也只能再趴半天,让他趴与不让他趴都没有一点价值,让与不让,我都不责你的错,也都不给你啥子好处。我说到一定做到。对于这个只能再活半天的人,你让趴呢?还是不让趴呢?今儿我想特意出个新鲜题目考考你。好吧,现在你先考虑,等一会要好好回答我。”
  李耳一眼看得出来,这是恶者拿着善者的善心来开玩笑。但是这种玩笑是非同小可的。面对这种恶者手*生杀予夺之权,面对这种自己和自己要搭救的人在生死存亡关头的特异情况,李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是的,在这种从来未见过的特殊情况下,对陶玉章这样的人,我是救他呢?还是从肩头上把他抖掉呢?既然这个黑色强盗提出了这样的怪题,我不能不十二分认真思考。我想救陶焕,不是为了自己好,而是为了别人好。按这个黑色强盗所说,我救陶焕,一不责难我,二于我无益,三没有价值。这一不责备我,二不有益于我,看来没有疑义,可这第三条‘没有价值’,是说对了呢,还是没有说对呢?……是的,在这杀人如麻,好人生命不值分文的世道里,我来搭救一个只能再活半天,而且又处在这半昏死状态之中的人的性命,只能叫他在半昏死中多活半天,这能有什么作用呢?这不是背着死尸枉出力吗?看来,我不如把他从我的肩膀上抖掉,让自己走路能够轻松一点。”又一想,“不能,我不能把他从我身上抖掉,他已把求生之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怎能忍心硬把他抖掉,而让他立即死去呢?人要有一颗善心,既然我已下决心在这个尘世上做个善心之人,我哪能去违背我的善心而把一个还有生命的人从我身上抖掉而让他躺到死地之上呢?在这个人心险恶的尘世上,善心是最珍贵的,最有价值的。若天下人都无善心,则善灭亡;若天下人都有善心,则善光扬;若都无善心,我还保存一颗善心,则善不绝。得志,则兼善天下;不得志,则独善我心。这独善我心,不是不值分文,而是很有价值。以恶莅天下,则天下祸,以善莅天下,则天下福,以假善莅天下,则天下祸福各半,以真善莅天下,则天下大福而无祸。为天下的大福而不违背自己的一颗善心,何乐而不为!更何况这陶焕不一定就只能活上半天,还有个万一幸存的机会!我救他是有作用的,有价值的,我决不把他从我身上甩掉!我要救他,要用一个十分危险的生命去救另一个十分危险的生命!是的,我就是要这样的去回答在我身边的这个黑色强盗的怪题!”想到这里,他不但没有把脊背上的陶焕甩掉,而且毅然决然地伸出双手,结结实实地抓住了他的两个手脖。
  黑色的强盗见李耳用实在的行动回答了他的怪题,既感到好玩,又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李伯阳,看来你是真心实意地搭救这个半死不活的半大老头子啦?”
  “是的。”
  “嘿嘿,嘿嘿,嘿嘿。”黑色强盗阴险地笑了。
  天色更加阴暗,雪片越来越大,以致大得吓人。灰灰暗暗的背景上,飞舞着稀疏的“蝴蝶”。有几只“蝴蝶”飞进了人们的衣领,咬着他们的脖子,使他们感到又凉又疼。
  人群一直往东,一直往东,然后拐弯向北,往靠河村一带村庄走去。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39
生死线上

--------------------------------------------------------------------------------

  天黑以后,李耳他们一群人在靠河村上住了下来。
  这是一个北靠涡河,东西狭长的村庄。庄上几十户人家听说匪兵将要到来,在天黑之前早已逃光。整个村庄上住满了从各处汇来的土匪队伍,连栾豹直接率领的土匪老营也扎到这里来了。李耳他们所住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大院子。这里有东厢房,西厢房,坐北朝南的后堂楼。堂楼东山墙外,是一间做厨房用的小草屋;西山墙外,是一个长着几棵小树的柴禾园。照着堂楼门口当院里长着一棵枝杈刚硬的老枣树。此时,堂楼、东、西厢房,都已住满了人。
  东厢房里。两只破碗里盛着兽油,粗大的麻捻,红黄色的火头催着黑烟。李耳等一长串十七个“狩获”,和另外几串绳上的“狩获”们,一个个背靠着墙,坐在阴冷的墙根子上。勾着头,睁着眼,一声不响。一个手持棍棒的黑色匪徒,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他不准他们睡觉,不准他们挤眼。这叫做熬“狩获”。他要把他们熬得七死八活,完全失去逃跑的能力,要叫他们在难熬难撑的情况下赶紧给家里捎信,叫他们快快拿银,来把他们领走。一个名叫狗孩的年轻人,困得实在难以支持,刚一栽嘴,被那匪徒照头打了一棍,只听“梆”的一声,鲜血流了一脸。
  此时,堂楼门口,有个上了岁数的匪徒,把一面写有“吴”字的旗子用一木棍插好,别在门头上面。今日他们派人和吴国军队去取联系,经许可,他们已被编入吴国军队的杂牌军。他们准备从明日开始,正式打出吴国军队的旗号。他们打着吴军的旗号去当土匪,正可体现在此多事春秋兵匪一家的道理。这个时期,不管是楚国,不管是吴国,不管是晋国,也不管是秦国,哪个国家的军队都免不了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就连号称正义之师的齐军也无不如此,真乃人心邪恶,没有多少好东西!
  一个光脊梁汉子,被两个凶恶的匪徒从后堂楼里推出。三支火把把整个院子照得通明。
  “晾狩获啦!”一声骇人的喊叫,三个屋子里“狩获”们在黑色“军爷”们的监督下,从三个屋子门口鱼贯而出。他们分别排成“一”字,分别在东、西屋,后堂楼的前墙根上蹲好。
  光脊梁汉子被一匪徒推推搡搡着往当院走。只见他双臂背起,被一条长长的麻绳紧紧的绑着,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上身一丝不挂,下身穿一件烂得吓人的灯笼花裤。匪徒们推着他往一棵大枣树底下走。他不敢反抗,但心里很不情愿。其中之一的一个壮大匪徒,用一只手抠着他的脖子,狠着劲,猛地一推,把他推得栽到地上,弄得他鼻口出血。壮大匪徒很快地抓住他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拽起,推到枣树底下。他们把长绳从一股粗大的枣树股上甩过去,抓起长绳的一头,咬着牙硬往上拽。光脊梁汉子离地而起。他双腿蹬空,被越拽越高,直到挨着那老树股子才停在那里。天寒地冻,雪花半天一个地落着,嗖嗖的北风象尖利的刀子,划破他的皮,割进他的肉,扎进他的手指,穿进他一颗流着鲜血的心。他浑身哆嗦,嘴里发出难以忍受的痛苦的声音。
  一个匪徒大声说:“谁不快快叫家里拿银来回,就叫他好好尝尝这个味道!”
  天气奇冷,北风越刮越紧,吊在树上的光脊梁汉子,起先是双腿动着,嘴里发出声音,后来是浑身蹴成一个硬硬的蛋蛋,进入了麻木的半昏死状态,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个壮大的匪徒,看到这种情况,掂一个大腿粗的木棍,走到枣树底下,照着他的腰窝,拼命地捣了一下:“你还装死啦!”“啊呀——我的娘!”光脊梁汉子惨叫一声,真的昏死过去了。
  “哈哈哈哈!”匪徒们开心地一齐狂笑了。
  蹲在墙根上的“狩获”们,先是毛骨悚然,后是头晕眼黑,提到喉咙眼上的一颗颗跳动着的心也被打碎了。李耳的心哆嗦得不做主儿,他不敢抬头往枣树上看。他是个有胆量的人,他不是不敢看,而是不忍心看。他的一颗善心流血了,他想:“人为啥这样恶?这不比野兽还恶吗?难道说,天下最凶恶,最残忍的动物就是人吗?人哪,太坏了,太缺乏善心了,我要建立善的学说,要建立善的学说!这一回我要是死了,一切皆休,啥话也不再说;如若生还,要大声呼唤善良,要建立善良的学说,要大声的呼唤善良!大声的呼唤善良!”
  匪徒们见那吊着的汉子一声不响,认为他确乎是真的死了,就把他从枣树股上谢下来。汉子浑身麻木,双腿再也不能伸直。摸摸胸口,仅有微弱的跳动。他们架起他,拉拉着,往堂楼里走去了。
  一个汉子刚被拉回,另一个光脊汉子又从西屋被拖出来了。……
  正当善良的人们用极大的力量忍受人给人制造的极大痛苦的时候,堂楼里几个专给善良者制造痛苦的恶人正在尽情地享受人们用极为痛苦的代价制造出来的极大“欢乐”。野兽是靠食别类动植物而生存的,人(恶人)是靠谋同类善良者财,害同类善良者命而生存的。人(恶人),是用别人的大苦而叫自己享受“大福”的。
  堂楼里。靠后墙的一张黑紫色的仙人桌上,放着两个大大的铜盆,盆里盛满狗油,从狗油里露出头来的两个象火把一般粗细的油捻上,挑着两团大火。这里黑烟缭绕,光波晃动。八仙桌旁放有两把刻有大寿桃的黑木大椅。东边的大椅上坐着一个凶险的大汉。此人大高个子,古铜色方形大脸,高鼻子,大嘴巴,两只恶狠狠的眼睛里,闪着叫人难以捉摸的寒星,又粗又重的卧蚕眉,眉毛尖子凶狠地往上这么一挑。下穿黑毛兽皮大裤,脚蹬毛朝里的白色高腰皮靴;上身,穿一件黄毛黑花的豹皮褂子;头上戴一顶酱色狼皮疙瘩头帽;肩上披一个猩红色的丝绸大披肩;腰里挂着一柄阴光闪闪的杀人宝刀。此人就是大吴军阵地支队大头领,大土匪头子栾豹。
  四个拿枪带刀的黑衣卫士,分开左右,站在他的两边。
  这土匪头子栾豹,今晚又喜又怒,喜的是今日与吴军取得了联系,怒的是在西南一带遇陈兵,遭到了惨败。今晚他要独自痛饮,狂吃暴喝,来个庆喜压忧。他已吩咐厨子准备好了他特意安排的酒肉。
  大厨司魏山用铜盆端来了热菜,用铜壶掂来了热酒。他把冒着热气的大菜放在仙人桌上,掂起铜壶往小黑碗里倒满一碗热酒,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去。
  栾豹举碗喝了一碗热酒,用手拿起一只狗腿,歪头咧嘴地啃了起来。啃了一阵,猛然想起什么,就随手拽下几只鸡腿,递给卫士。四卫士恭敬地用双手接下,也学着他的样子歪头去啃。栾豹兴劲乍起,伸手端起小黑碗,把大半碗热酒一饮而尽,然后红着眼,伸手抓起一块经他特意安排而做熟的人心,送到嘴里,狠着牙咬下一块,歪头嚼了起来。当他把这口肉咽下肚子之后,吓人的一笑,自言自语地说:“嘿嘿,还怪香哩。”
  当他喝酒喝到兴致大起的时候,眯缝着眼,抽身站起,几步迈到门口,随便地往门外问道:“狩获晾完了吧?”
  “晾完了!”一个匪徒大声地向他禀报说。
  栾豹又说:“今晚是吉庆日,从绳的一头挨着砍几个,祭祭旗。”说罢,又回到屋里,和卫士们一起狂饮大嚼起来。
  “我来砍!”站在大枣树底下的杀人魔王熊魁自报勇武地说着,从腰里摘下他的带血的齐头白刀。这熊魁就是那个在冻野上曾经说出要叫陶焕再活半天的家伙。这家伙红着一双杀人成性的环眼,举刀走到东屋前墙根上,在李耳所在的那串“狩获”的南头,伸把揪起一个细长的青年,“呲啦”一声,把他肩头上的破袄割掉一块,将他拉到一旁,手起刀落,只听“呲啦”一声,一颗青春的头颅滚落在地。暗红色的鲜血滋了老远。“狩获”们吓得心惊胆颤,面色如土。
  第二个被割烂肩上破袄,从人串上拉出来的是一个瘦弱的矮个老头。熊魁象掂小鸡子一般,把他掂到院子当中,“呲啦”一刀,小老头死于非命。
  第三个被割烂肩上破袄的又是一个青年。当熊魁抓着这青年往外拽扯的时候,特意拧着头翻眼看看相隔不到十人的李耳和陶焕,好象是说:“你们还能再活多长时间吗?”事到临头,李耳已经忘了害怕了,他小声向悄悄向他走来的厨司魏山说:“请让人对我叔父说,我砍靠河村了。”
  厨司魏山见李耳处在岌岌可危的生死关头,万分担忧,一颗心提到喉咙眼儿上。他回到厨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得圆圈子走动,好象热锅上的蚂蚁。这魏山,家住张村,是和李耳相距不到五里的同乡。他心灵手巧,精明能干,做得一手好饭菜,是上上的好厨师。他被土匪抓来之后,自报自己有厨上的极好的本领;匪首让他亲做饭菜,以实地检验;他做出的极好的饭菜,匪首们吃了,十分中意,就对他进行匪性训练,然后委以厨房重任,直至对他深信不疑。他认识李耳,深知李耳的为人。李耳十一岁时曾拿着蒸馍追过他的讨饭的半傻子哥哥魏海,是他用一颗善良的同情心,追赶好几里路,把四个暄腾腾的白蒸馍亲手递给一个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的可怜的小乞丐;他二十六岁时,曾救过他的父亲魏之德,是他亲自把一个因病弱和酷暑昏死在路上的生命从死亡之中挽救了过来。“他是个好人,好人,是个十里八村,无人不晓的善心人!他救我爹爹,同情我哥哥,还用万分危急的生命去救陶焕的万分危急的生命,他是一个真善之人,大善之人,这样的人不能死!不能死!我不忍心看着叫这样的人死!他救我的父兄,我要救他,救他!我要救别人,更要救李伯阳!拼上一死也要救李伯阳!”究竟怎样救他呢?他没有主意,他赤手空拳的去救他吗?夺过匪徒们的刀来和他们生拼硬斗地去救他吗?不能,不能,他们人多,而且都拿枪带刀,那样不仅会救不出他来,而且会自己白白送死;那样不但不是搭救李伯阳,而且是加快李伯阳的死亡。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那边刽子手正在刀起刀落地杀人害命,霎时李伯阳就有丧生的危险,时间不允许他往下多想,但是他心中仍然没有一点主张,满身的虚汗把内衣都溻湿了,天哪!这到底应该怎么办哪?“拖延他们的时间!”他想起来了,猛然间一下子想起来了。但是这不一定就是个妥善的主意,这只能暂时起上一点作用,还不一定就真的能够起到。他不能再想了,眼下就只能采用这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了。
  魏山想到这里,拿定主意,急忙端来小黑碗,舀了一碗温热的老酒,大着胆子走出厨房,来到刚砍过第四个人的熊魁身边,单腿跪地,双手捧着小黑碗,举到他的面前:“刑(熊)爷在上,刑(熊)爷辛苦,我刚刚温热的老酒,请刑(熊)爷呷上一碗,以驱驱寒气,壮壮声威!请!”
  熊魁是个酒鬼,看看端在面前的是碗热酒,顾不得多想,红着眼,单手接过酒碗,放下手里带血的钢刀,用双手把着碗,举到嘴上,扬起头,一饮而尽。喝完酒,把碗往地上一撂,晕腾腾地弯腰又去掂他的齐头白刀。
  魏山回到厨房,更加担心,更加紧张,由不得更加着急地在地上兜起圈子。“这熊魁已经杀红了眼,他会一个劲的砍去,很快就会挨到李伯阳,而且他的目标已经号着陶焕和李伯阳他们,看来这个大善之人,很难逃命了。这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我,我该怎么办呢?”
  院子里。熊魁已经又砍了一个。眼下他拉出来的是第六个。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大汉。熊魁用手去推中年大汉,要他往院子当中走。中年大汉一动不动,他毫不畏惧,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畏惧毫无作用,反正不过一死。在火把的红光照耀之下,他倒显出几分威武,只见他皱皱粗壮的眉毛,横眼冷冷地往那带血的刀刃上一瞥。这一来不知当紧,反倒更加激怒了杀人魔王熊魁。熊魁举刀,斜着向大汉砍去。大汉一闪,躲过刀锋,伸把抓住刀柄,和他夺起刀来。当他夺过刀来劈头盖脸地向熊魁砍过去的时候,另一个壮大的匪徒窜上去抓着了刀柄。两个人奋力对夺。此时已经忘了害怕的李耳,也看得呆了,他想:“看来物被逼极要反,如果善良的黎民被逼到都不畏死的时候,恶人将是无可奈何的。”两个人夺得很激烈,“狩获”们心里紧张得为大汉捏着一把汗。有的吓得勾着头,不敢去看。就在这时,一下子过来几个匪徒,举刀朝大汉乱杀乱砍。可怜这位英雄的中年大汉,终于在乱刀之下,惨死在这血泊之中。熊魁恶火大起,更加凶狠,一连砍杀五个,就要挨着李耳。熊魁凶眼圆睁,打算到李耳身边去拉那个第十二者,这时,魏山用铜盆端着一条冒着热气的狗腿,急急慌慌地走来,单腿往地上一跪:“刑(熊)爷在上,刑(熊)爷劳苦,请刑(熊)爷趁热撕块狗肉吃吃,压压酒晕,壮壮身力!”熊魁仿佛是有点怀疑地看了魏山一眼,露出一丝不满的样子,但是,这个好吃好喝的熊魁,终于禁不住那熟狗肉冒出的热气的引诱,慢慢地放下刀,抓起狗腿,撕下一块,放在嘴里,红着眼嚼了起来。等他嚼完狗肉再次掂刀的时候,土匪大头目栾豹从堂楼里走出,醉醺醺地站在门口向外边问道:“砍几个了?”
  “砍十一啦。”
  “好了,好了。不要再砍了。”栾豹说罢,摇摇不稳地回屋去了。
  罪恶深重的“祭旗”宣告结束,串串“狩获”分别回到他们所在的屋子。熊魁欲杀陶焕和李耳,未能如愿,心里很不满足,但是头领话既出口。无法更改,他也只好暂时作罢。
  熊魁快快不快地走进堂楼,向主子学说李耳如何吾身不顾吾身、还发什么善心逞能去救陶焕;如何既小心又有胆量,为别人不惜自己受罪,是个如何如何不好对付的“滑头”。没想到栾豹一时高兴,竟然心血来潮。他突然站起,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出了堂楼,走进李耳所在的东屋。他若喜若怒,眯缝着红红的醉眼,看着那几串坐在东墙根上的“狩获”们,阴阳怪气地说:
  “听说有个陶焕,被人发善心救了下来。我打算把陶焕放出来。你们知道,我栾某一向是放死不放活。可这一回,我,我破例,要放活的。你们这些狩获,如若谁个愿替陶焕受苦,替陶焕付银,我就确定不让谁死,还确定放陶焕活着出去。如若没谁敢替,现在我就要把陶焕砍掉。我的话你们懂不懂?……怎么没谁吭气儿?我再说一遍,我的话,意思是:譬如张三愿发善心救陶焕,我准许张三不死,可张三得把陶焕以后要受的苦加到自己身上,和自己以后要受的苦合起来,受个双份的苦;另外,还要把陶焕以后要拿的银子加在自己身上,和自己要拿的银子合起来,以后要拿双份的银两。谁愿意这样办,就先报个名。如若有谁报名,我叫他亲眼看着我把陶焕放走;如若没谁报名,我就要当场把陶焕杀掉。有谁愿意报名吗?……怎么没谁吭气儿?好,我先走,让你们先想一想。等一会儿我来了,你们要好好地给我来个答复。”说罢,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此时人们已经完全明白,这是大恶人栾豹一时起兴,来拿“狩获”们的生死作游戏,寻开心,换取乐趣。
  恶人的乐趣呀,是多么的冷酷!建立在别人痛苦和牺牲上的欢乐啊,是多么的残忍!
  匪首栾豹的游乐试题,犹如当空抛下一块磐石,带着风声,向人们头上打来,使得“狩获”们个个震惊,人人吃紧。看来,这块将要落下的万斤巨石,十分不善,若要抽身躲闪而不奋力把它托起,难友陶焕就要被它砸成肉饼;若要主动站出,用双手去接,自己就要被弄个膀损臂断,甚而七窍流血。他们实在不能不去十二万分小心的对付。他们,一个个在内心展开激烈的思索。李耳因为亲手救过陶焕,心弦绷得更紧,胸中翻腾得更加厉害!他锁紧眉头,凝起眼珠,自己跟自己在心里说起话来:“栾豹要我们这些人中的某一个人站出来,用双份的银两,用九死一生的痛苦去换取陶焕的死而得生,看来是对着我来的,要不,他咋能知道我救陶焕的事?……我该怎么办呢?我是站出来报名呢,还是不报呢?……我不能报,不能报,我若报名,他们会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让我付出比死还要大的代价,最后,以不杀死我的名义把我折磨得不死而死。”又一想,“不,我不能不报,我不报名,他们也不一定就真的把我饶过。饶与不饶,这是小事,重要的是,我不报名,他们就要把我曾经救活过的陶焕当场杀死。我不能让他们把陶焕杀死,不忍心亲眼看着我亲手救过的陶焕当场被他们杀死!救人救彻,我要救陶焕,要用我的一条生命去救陶焕!”又一想,“不,这也不能。在这恶性大作、善将泯灭的尘世上,在这良人受尽争夺离乱之苦的天底下,我用一命换一命当然可以,可是,这样以来,我要用我的益人学说去以善莅天下、去让恶无处藏身、去让世人互相为善、安宁幸福的宏愿将会化为泡影!……可是,可是,如若我不报名,陶焕怎免一死?……怎么办?怎么办?我能忍心让宏愿化为泡影?!怎么办?怎么办?我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陶焕被杀?!……我不能再想下去,不能再想下去!我要当机立断!我不能空等别人报名,不能忍着自己的一颗良心去让别人受尽天下大罪而不去报名,我要救陶焕,要冒九死一生去救陶焕!如若九死而不得一生,一切皆休;如若九死而得一生,是上苍成全,该我去立我那要立的学说!”
  李耳刚刚想到这里,栾豹已经二次来到东屋。
  “想好没有?谁愿意报名?谁愿意用双份银两,双份痛苦来救陶焕?谁愿意?站起来报名!”栾豹阴阳怪气地连问几句,然后瞪着凶恶的红眼,一声不响的等待回答。
  此时,这里静得十二分的吓人。人们屏着气一声不响,没听见有谁回答。只见李耳身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动了动身,想站起来,但是刚刚站个半场,又坐在那里。
  “谁愿报名?再不报,我就立砍陶焕!谁愿报,快站起来说。”栾豹红着眼又问一句。
  当那个刚才想站起来而没站起的壮年人又往上站的时候,李耳一下子把他按住,自己抽身站起,声音不大不小,清清亮亮地回答栾豹说:“我愿报名。”
  “哈哈!哈哈!哈哈!好样的!李伯阳,怪不得你长一副奇特的模样!”栾豹阴阳怪气地狂笑一阵,然后吩咐旁边坐着的熊魁说:“把陶焕放了,等天明让李耳好好地尝尝滋味儿。”
  说罢,将手一背,走出屋子。
  熊魁一刀把陶焕从绳上割掉,推出屋子。
  陶焕瞪着流泪的红眼,大声说:“我不让李耳替我受罪!我不让李耳替我受罪!我情愿死也不让李耳替我受罪!”
  “去你的!越想死,越不叫你死!快滚出去!”熊魁一脚把他跺倒。陶焕无奈,只好站起来蹒蹒跚跚地走了。
  厨司魏山得知消息,端着铜盆从堂楼走进厨屋,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害怕。他躺在床上,又坐起来;坐起来,又躺在床上,真是坐不安,睡不宁。他为李耳将要九死的大灾大难的来临而焦急万分。他不忍心让这个真正的良人受苦受难进而死于非命,“他是个真善之人。”他自己跟自己说着,“听老辈人说,善分假善和真善,真善又分数种:真心益人,同时也为益己,其一也;真心益人,没想起益己,其二也;真心益人,己身受损,而不以其为损,其三也;真心益人,己身受大损,不以其为损,而以其为乐,其四也;真心益人,不惜献出生命,其五也;真心益人,不惜九死,视死如归,而不以此为苦,反以此为乐,达到全真的奉献,全真的给予,全真的无我之境地,其六也。这第六是真善,大善,至善。李耳啊,李耳,你是个真善,大善,至善之人!你这样的人不能死,不能死!我不忍看着你这样的人死去,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叫你九死的大难临头!”他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想着,想着,他的眼前又一次涌现出下面这样一幅情景:
  炎热酷暑的夏季。一条从曲仁里通往苦县县城的土路。路旁,古木荫下,卧着几条伸长舌头打着哈哒的白狗。路当中躺着一个穿得破烂不堪的老人。他,脓眼脏鼻,头发蓬乱,面色惨白如土,三分象人,七分象鬼。一个年轻后生走来,放慢脚步,害怕地看他一眼,捂着鼻子,匆匆地从他身边走开。一个中年汉子,路过这里,站在地上,弯腰看看,见是一个昏死过去的老者,大概是怕连累自己,赶快直起身来,拔腿离去。第三个来到这里的还是一个青年。青年见地上躺着一位老人,关心地收住脚步,恭身弯下腰去,见老人昏死,只有一丝两气,赶紧蹲在他的身边。伸手摸摸他的胸口,发现那里还在微弱地跳动,急忙拉着他的胳膊,小声急促地呼唤:“大伯醒醒,大伯醒醒!大伯您怎么啦?大伯您怎么啦?”老人眯缝着眼,哆嗦一下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啊呀不好!是中暑!”青年飞步跑到半里以外的池水旁边,急速地脱下衣衫,按到水里,让它湿透;然后拿起湿衣,飞速跑回老人的身边,把湿衣按在他的心口;而后又把湿衣抖开,盖在他的上身之上;接着,呼呼大喘地向正东一个绿荫浓密的村庄拼命跑去。半个时辰后,青年从那浓荫赶着一辆小马车走出,紧张地往这边而来。马车走至老人身边,青年从车上跳下,小心翼翼地蹲在他的身旁。青年见老人已经醒转,扶他坐起,“大伯,您怎么啦?您是哪村人?”“张村的。”老人眯着眼说,“我,我有病,乡村上,没有好医者,我,一个人,到城里去看病,没想热昏在这里啦。”“是啥病?”“不知道,身子虚弱得厉害,你看,脸上一捏一个窑子。”老人捏脸让青年看。“我送你去看病。”青年把老人扶上马车,自己也坐上马车,扬鞭催马往城里赶。……青年赶马车出城,拉着老人往张村走。……张村,一家人家的屋子里。青年在给老人熬药。……青年又一次走进张村这家人家。老人面无病色,感激地抱着青年的臂膀,泪流满面!“伯阳大侄子,你真好,我这肾经的病,要不是你……我那次昏死在路上,要不是你……唉!我到死也忘不了你!我这一辈儿不能报答,还有我儿。”“之德大伯,快不要这样说。”……
  魏山想到这里,清丝丝的泪水从面腮上流下来了,“李伯阳啊,我父亲的救命恩人哪,我到死也忘不了你呀!”他从坐着的床沿站起来,走到门口,往东厢房的北山墙上看了一眼,希冀着能透过土墙,看见那里边正在受罪的李耳。但是他没看见。他看看天空,无边的黑暗,无边的黑暗!树木,房舍,整个院落,都象是沉在黑黑的野兽嘴里。只有沉寂,只有奇冷!匪徒们大概都睡了。他走回屋子,关上厨房的木门,自言自语地说:“天哪!这样的好人,为啥要遭天大的灾难?天哪,你应当叫恶人死净,应当留着这样的好人!……你不能死,不能死!这样的人不能在强盗的棍棒枪刀之下惨死!”他看见了,他仿佛看见了,他看见李耳被扒得赤条条的,吊在了梁头上,他们一阵棍棒落下,打得李耳死去活来。他看见李耳遍体鳞伤,胸口上插着尖刀,耷拉着头,嘴里流着一股股的鲜血。他看见李耳四肢全被打断,血肉模糊,霎时变成了一堆肉泥。“是的,他们会残酷无情地折磨他,会叫他受尽人间大罪,把他打个残废,最后置他一死!我不能不理不问,不能看着叫这样的人九死一生,然后再被他们杀死。天不留人,人要留人,我要救他,拼上一条命救他!我不能让时机过去,不能等到天明!我要救他,救他!拼上一命救他!……可是,我怎样救他呢?怎样救他呢?”他发愁了,在地上圆圈子走动起来。他刚劲有力,很有心计,不是寻常之辈。他细腰,宽肩,大长腿,精细,勇武;他剑眉,长眼,方口,既文气内向,又英气逼人。但是,此时,此时他这样的人也犯愁了,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急得圆圈子“推磨”,头上冒汗,他咬牙皱眉的想着主意。他不敢贸然行动,此时,匪徒们拿枪带刀,人多势大,若要冒险,自己破上性命,倒不算啥。重要的是会累及李耳,加速他的惨死。他开开厨房屋门,蹑手蹑脚走到东屋门口。屋里黄昏昏的,象是还在点着兽油灯。他仿佛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他听清了,那是熊魁的声音:“李耳,你瞧着吧,天明……嘿,我看出来了,那个,做饭的,魏山……好哇,你们,等着吧……”
  魏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轻轻地把腿抽回来,走回厨房,把门关上,背靠着门,急促地想了一阵,“好啊,我跟他们拼上!我不能再等了,我不杀他,他要杀我!一不做,二不休,为了报恩,为了救出大善之人,我要杀掉他们!我要杀恶,杀恶即善,我破上这一百多斤,跟他们拼上了!”只见他火一般的目光狠狠一闪,轻轻抓起一把菜刀,开开门,脚尖点地,走出厨房,踱到东屋们外,够着头往里一看,见熊魁和四个匪徒坐着睡去。熊魁抱着刀,正在栽嘴。一个细瘦的匪徒,正在“狩获”面前困意十足地走来走去。魏山想一步蹿进屋子,挥刀猛砍,忽见那瘦小的匪徒掂着齐头白刀走到门口,往外够着头看看。魏山轻轻一闪,屏气贴在墙上。此时他紧张得忘掉了一切,更想不起天底下还有“害怕”二字。等那匪徒扭转身往屋里走的时候,魏山一个箭步飞上走,咬牙皱眉,狠狠地一刀斜劈下去!那匪徒半点知觉也没有地滚落下一颗罪恶的头颅。熊魁好象发现了什么,吃惊地睁起两只贼眼。在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的时候,魏山已经抓过齐头白刀,狠狠地举起刀来,以天大的力气,“呜”的一道清光,斜着向他劈去!还没等他喊出声来,一颗恶贯满盈的贼头,已经连着脖子,带着半拉肩膀,从他的身上分开下来。“狩获”们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不知所措的开始晃动。那四个坐在椅子上的看班匪徒,刚刚醒来,被魏山一刀一个,砍翻在地。
  “抓贼呀!抓贼呀!快抓劫持的大贼呀!”那个没被砍死的匪徒叫喊得没有人腔。
  魏山迅猛地照着“狩获”们的串绳,“呲呲”数刀,割了数段。“跑哇,快跑哇!”魏山高声大喊。
  人群炸开,一下子跑得五零七散,胆小的吓得瘫到地上;胆大的互相跟随着往大门口拥去。堂楼和西屋里的人们被惊动了。“抓贼呀!抓贼!”墙头外边和大门口上的匪徒们开始呼应起来。魏山拉着李耳,跑进堂楼西山墙外的大柴禾园子。魏山爬上墙头,往下探着身子,伸胳膊去拉李耳。他想拽着他越墙逃走,猛听墙外有人高喊,就又跳下来,拉着他,扒开乱草,把他埋在里边,一个人抽身拐回东屋,抓一把大刀,怒目攒眉地往大门口冲去!……
  蹲在柴禾垛里的李耳,此时完全忘了害怕,他只觉头脑一懵,天旋地转,连柴禾垛也都转悠起来了。接下去,匪徒们怎样起床,怎样举火把追人,他都不大清楚了。下半夜,一切都已归于静寂,他才开始安下心来。黎明时分,匪徒们早已走光了。他还没有出来。天明,李耳从柴禾垛里出来,离开靠河村,往曲仁里走。空气新鲜甜美,广大无边的天空象蓝色的锦缎,鲜红的太阳带着潮湿的紫气冉冉升起,照着银色的原野,照着古幽村落上戴雪的青松和翠竹,大自然特意显出恶烈混乱之后的安谧和静美。安静啊安静,此时人们多么想到你的宝贵!清静美丽的大自然哪,一切恶烈污浊在你的广大胸怀之中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一场风波过去了,我们的李耳受了损,也得了益,也看到了恶对人世的损害,看到了慈悲的宝贵价值,看到了善的不可摧毁的底蕴,看到了善的不可战胜的力量!“美好的大自然阿,你为何在布降良知的同时而又给掺杂了可恨的恶邪?美好的大自然啊,尘环上的恶邪何时能够全然让位于良知?”李耳快步地走着,动心地对天询问。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40
城头却敌

--------------------------------------------------------------------------------

  李耳走至曲仁里村头,婶妈从家里哭着出来接他。李耳怕老人家痛苦伤身,赶忙跑上去搀扶着她,“别哭,婶妈,您老人家别哭,看,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他们回到家里,李莱夫人告诉儿子一个噩耗:李耳被抓以后,李莱也被土匪抓走了。听人说,他好象是被砍死在一个什么山脚之下,可是家里派人去收尸的时候,却又不见尸骨的踪影了。
  婶妈说到这里,母子二人流着眼泪,好一阵的悲伤。
  村人们纷纷前来看望李耳,一个个为他的安全脱险感到发自内心深处的快慰。崇恩伯看见李耳,一下子和他抱在一起。
  李莱夫人置了酒,做好了她家当时竭尽力气才能做得起的最好的饭菜,来为儿子压惊、洗尘,以慰其心。这位朴实的老人,一向把李耳当亲生儿子看待。李耳对待老人也一向如同亲娘。几年以后,老人家七十九岁(李耳三十一岁)的时候,与世长辞,“耳以临生母丧事之情感”“将其哭葬”于隐山西北的小红洼。鹿邑人皆知李母坟有两处:一处在小红洼,是养母坟;一处在太清后宫,是生母坟。这是从李莱夫人在世,往后又推两千多年的后话,请恕笔者略题。
  夜来了,李莱夫人和伯阳正叙母子离别之后的甘苦,忽然风雪又起。风搅着雪,雪裹着风,嘈嘈杂杂,喊作一团。天明一看,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雪。天空灰白如铅,是一个冷得无比的白拉眼子天气。吃早饭时,人们开始议论:栾豹又要拐马杀回。有人说,他是在东北方遇上联庄自卫队的反击,损失惨重,恼羞成怒,下决心要对这一带来个大烧大杀。没想到饭时刚过,东边庄上可都开始着起火来。人们一下子跑光了。盖着薄雪的村野上,脚印特别纷乱。人们四处躲藏,绝大部分的男女老少逃入了苦县县城。
  午时之前,黑压压的匪兵包围了苦县城邑。他们下决心要攻开苦邑,大烧大杀,劫取聚集在这里的银两和财物。
  城里。逃难的男女老少,嘈嘈杂杂,鼎鼎沸沸,慌慌惶惶,乱成一团。有的扶老携幼,有的哭哭叫叫,有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有的吓得目瞪口呆,有的忙着运送滚木擂石,有的夹着裹有衣物银两的包袱去找背静之处藏身。
  城中心一座厅堂里,苦县县正,正紧张地布置防城之事。周遭,高高的城墙垛口里边,趴满了防守的兵民。他们身边摆满石块、砖头和一节节截好的粗木毂辘。姓张的城卫,腰挂修长的柳叶宝剑,身上穿着带有护心铜镜的甲衣,在东城墙上来来往往地走动。他在紧紧张张地指挥护城战斗。此时,北、南和西城墙上都有副城卫在指挥护城。东城墙外,匪兵们踩着冰凌,呐喊着,越过深深的城池,往城墙上进攻。张城卫号喊着让人们击砖抵御。砖石横飞,有的落在冰上,有的砸在匪兵的身上。这时,一支冷箭飞来,射入张城卫的喉咙。张城卫倒下。几个军民跑上去将他从城墙抬下。新任的刘城卫,挂刀带剑,走上前去,将他接替。此时,不知出自谁手,城头飞出一箭,正巧射入刚才那个放箭的匪徒的右眼。那匪徒立即倒下。攻城的匪徒见他们唯一的神箭手被射而死,明显地慌乱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进攻。
  “不好!不好!北城门被攻开啦!”不知道是谁冷乍地喊叫一声。一群正在东城墙守护的兵民,开始往北城墙段增援。
  北城墙段。一群腰插短刀的匪徒,在一个小头目的威逼和带领下,将要爬上城墙。“打呀!打呀!打呀!”守城的兵民大声喊着。砖头、石块象雨点一般地打下。几个匪徒被砸得滚了下去;其余几个被砸而没滚下的匪徒,缩头挤眼,顺脸流血。他们稍稍退了一下,接着又往上攻。八个粗壮的汉子,拼力地抬起一节粗大的滚木,照着已经爬到城墙半腰的匪徒,猛然一撂,一下子砸掉一溜。匪徒们退却了,但是他们不甘心,待了一会儿,又重新集结力量,向城头的军民发起更大的进攻:“冲啊!冲啊!”“打!”又是一阵砖头、瓦块、滚木、擂石打下。匪徒们扒着砖缝,抓着砖缝里长出的小树,挤着眼,咬着牙,硬往上拱。有几个匪徒接近城垛口,他们把手伸上去,扒着垛口上的砖头。城上的妇女,男人,手拿镢头,照着匪徒们的手腕乱锛乱砍。他们的手指、手脖被血淋淋地砍掉,“扑通,扑通!”一个个象下饺子般栽了下来。
  东城墙段。匪徒们开始集结力量,向城头发起猛攻。匪兵们集结了大量的兵力,往城头上生拼硬上。“打!”刘城卫指挥军民,开始反击。砖头、石块又一阵砸下。匪徒们不顾一切地硬上。他们强登城墙,被刘城卫带领的刀手乱刀砍死。
  又一阵石块砸下,匪徒们退下城墙,退到城池以外。
  此时,东北方向,雪粉扬起,一大群黑压压的援兵,迅速赶来。这群人越来越近。走在最前头的是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双轮兵车;车上用绳绑一直立的竹竿;竹竿上挑一面乌蓝色的旗帜;旗上写一碗口大小的黄字:“吴”。车上坐一身材长大,古铜色四方长脸的凶悍大匪,头戴疙瘩头灰黄狼皮帽,身穿骇人的毛朝外的皮褂皮裤,脚蹬毛朝里的高腰白皮战靴。此人正是在靠河村曾出现过的、杀人不眨眼的大土匪头子栾豹。此时,栾豹身边一并坐着三个人:一个是给栾豹赶车的御者;一个是他的充当甲士的侄子栾小豹;另一个是他的骖乘李展飞。骖乘相当于各诸侯国正牌军队的作战参谋,在千乘之国里被称为一乘的军师。车后,分四行,排列着上千兵卒。兵卒们一个个穿着黑衣,手里拿着长矛、弯刀。兵卒里,有一部分兵士,穿着黑衣,胸前划着白色的圆圈,圆圈里写着白字:吴。栾豹昨晚已经派人,和吴军取上了联系,他的匪伍被编入吴,成了吴军支脉:吴军陈地支队。那胸前写着“吴”字的兵卒,就是吴军派来支援栾豹的正牌士兵。
  车乘,兵卒,来到苦邑县城之下。大土匪头子栾豹,跳下檀木兵车,见攻城的匪徒从城上退下,火冒三丈,抽出战刀,大声嚎叫:“你们为啥要退下来?为啥要退下来!?给我上!重新上!给我攻!重新攻!哪个赖种要是再往后退,我就当场把他砍成三段!”他在地上来回走了几趟之后,开始集结更大的兵力,向城头发起猛烈的进攻。
  黑糊糊的匪徒们爬上城墙。稠密的砖头、石块又一阵打下。十四节滚木一齐往下砸去。匪徒们一个个翻着滚着栽下,几个伤胳膊、断腿的“妈呀娘呀”的喊叫着。几个没被砸下去的亡命之徒,翻上城头,抽出腰里别着的尖刀,往前死冲。他们一连刺死、刺伤十来名守城的军民。有人开始逃跑。逃难的人群开始慌乱。几位勇敢的青壮,手拿大刀,跑上去和匪徒们对砍对刺。守城的军民一齐围上去。几个匪徒全被砍死。
  “重新冲啊!给我重新冲啊!给我重新往上冲啊——!”城下的栾豹声嘶力竭,喊得没有人腔。当他再一次集结更大的兵力向城头进行死冲,全城军民处在极大危急关头的时候,一位风貌奇伟、气度超然的年轻人突然之间登上高高的城头。此人是谁?他就是李耳,曾和栾豹于靠河村打过照面的李伯阳。
  “弟兄们!栾部的士兵弟兄们!吴国的官兵弟兄们!你们不要再去上当受骗了!不要再让恶人作为屠刀使用了!不要再替伤天害理的栾豹杀人卖命了!”李耳的声音犹如洪亮的钟声,开始在苦县城头响起来了。
  栾豹一见这个登上城头的年轻人正是他在靠河村想杀而未杀死的李耳,眼都恼红了,他一蹦老高地用剑尖指着李耳,大声嚎叫:“李耳!好你个自己找死的李耳!我后悔前天夜里没有一刀把你砍了!”
  李耳对上窜下跳的栾豹毫不理睬,只管继续大声地说:“弟兄们!栾部的士兵弟兄们!你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人,你们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和我们一样,你们也有心肝脾肺,也有六腑七情,你们家中也有妻儿老小,父母双亲,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无辜之人,和你们一无冤,二无仇,经过五百万年的造就,咱们才好不容易地生在一个时期,长在一个天下,同为人类,共相依存,一个丽日之下相存,一轮明月之下相处。兄弟有兄弟之情,父子有父子之爱,推小及大,推狭及广,咱们应是相亲相爱的兄弟。你们愿意以你们的身家性命和我们的身家性命为代价来一死相拼吗?愿意以两个身家性命为代价的死拼去满足丧尽天良的恶人栾豹的私欲邪念吗?你们愿意去为栾豹卖命而把尖刀插进应当相亲相爱的同类的胸膛而让这全城军民家破人亡,血流成河吗?你们是不愿意的,你们是上了当,受了骗,才让栾豹把你们变成他手里杀人工具的!弟兄们,你们醒悟吧,快快放下屠刀,罢兵而去吧!不要再让恶人栾豹拽着胳膊,掯着脖子往罪恶的深渊里去按了!”
  一席话说得栾部匪徒进攻的气势大为减弱,“扑腾!”“扑腾!”几个已经爬上城头的,将手一松,滑落到城下,有几个正准备爬墙的,干脆掉转身,沿着冰凌退到城池外沿。刘城卫为此感到一阵按捺不住的欣喜。栾豹一见,大为恼火,凶气冲冲,怒视着城头的李耳:“住口!姓李的,你给我住口!”然后转脸盯向那两个退出城池的匪兵:“赖熊!软边子货!你们竟被小小李耳几句胡言乱语说得退了出来,我挑了你!”挺起寒光跳跃的长剑,大叫一声,跃上去,一连两剑,将两个匪兵刺死,接下去,开始向围城的士兵嘶声大喊:“哪个心慈手软,再当软边子货,就如这两个东西!……冲啊!给我重新冲啊!”转脸看了一下吴国增援的士兵,“弟兄们!吴国的将士弟兄们!你们是好样的军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正牌队伍!不象这些没经过阵势的软边子货!冲啊!你们给我冲啊!”
  “冲啊!冲啊——!”在两个小头目的指挥之下,增援的吴军,配合已经重新开始进攻的栾豹匪部,冒着滚木擂石,汹汹涌涌地向城头掩杀过来。
  站在城头的李耳,稳若泰山,纹丝不动,见吴军杀来,他赶紧亮开铜钟一般的嗓门儿,高声向他们劝告:“弟兄们!吴国的官兵弟兄们!你们更不要甘心情愿去受栾豹的欺骗!你们是具有良知的人,你们更应当醒悟!请你们不要以一国而去进攻另一国,请你们尽快罢兵休战!陈国和吴国是不算很远的邻邦,两国应该睦邻友好,互相谦让,和谐相处。我们要安详,不要这无义的战争,战争残酷,战争无情,天理不喜夺斗,人心向往和平!互相谦让,和谐相处,才能安心建设各自的乐园,百姓享受乐园之福,才是国君和他的官兵们的福上之福!享受这种福上之福,是国君和他的官兵们的聪慧;毁灭这种福上之福,争地一战,杀人盈野,争城一战,杀人盈城,是国君和他的官兵们的愚蠢和昏庸。陈、吴两国,本无隙怨,即如有点冲撞,你让我一尺,我让你一丈,天下也会相安无事。如若你点我一指,我还你一捶;我打你一捶,你还我一刀,这样只有拼个一死;你想拼我一死,我想拼你一死,这样,只有两败俱伤。如若以争夺拼斗为基点,即使是一国把另一国并吞了,还有家与家的争斗,一家把一家并吞了,还有人与人的争斗,想享福,不造福,只用拼杀争夺福,国无宁日,家无宁日,人无宁日,到头来只有拼杀并无福。干戈不息国遭害,二虎相斗皆伤身,睦邻相处天下暖,百姓安宁万年春!吴国的官兵弟兄们,请你们快快罢兵回营吧!请你们回去告诉你们吴国国君,不要再派兵进攻陈国了!”
  又一席话说得吴军立时停止了进攻。就在转眼工夫之前的刚才,他们还杀气腾腾,劲头十足,现在却象放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软了下来。有的把高举着的长矛搠到地上,有的把锃亮的吴钩丢到脚边,有的则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唉,人家说得对,就是,咱远离家乡,撇下妻子儿女,前来进攻人家弱国一个小小的城市,何必呢!这哪里合得着呢!”两个带兵的小头头,也象散了骨头架般地松松地往地上一坐,连一句话也不说了。城上的刘城卫和城里的全体军民感到十分高兴。
  栾豹看到这种情形,又气又怕,十二万分的恼恨李耳,他脸气青了,嘴唇气白了,双颊痉挛,暴着撕裂得似乎出血的凶眼,举长剑照着李耳,野兽嘶山般地向他嚎叫:“李耳!我恨不得一剑把你挑下来,活活开膛,碎尸万段!”转脸,向着黑压压的围城的士兵,恶声恶气地叫道:“全体围城的官兵!听我号令,你们不要听信这个疯子的胡说八道!不要听信!不要听信他胡说八道!!谁要听信,我宰了他!宰了他!!”站在他身旁,早想说话,没敢说话的栾小豹,见他叔只知干嚎,重复,说不出任何道理,就自动凑过来帮腔说:“弟兄们!全体围城的将士弟兄们!你们并不知道,城头上站着的这个姓李的人是个疯子,疯子的话不可听信。两国交战,不能留情!战争到了这种地步,他让我们罢兵休战,这是地道的疯话!两军对垒,当进则进,兵贵一鼓作气,不可再而衰,三而竭,快快抓紧时机,给我进攻!”干嚎无词的栾豹听他侄子这么一喊,象是一面无法鼓动的船帆,忽地得了恶风,一下子上足了气力,接着大声喊道:“攻啊!给我攻啊!这城里有很多金银财宝,有不少好看的妇女,听我号令,攻进城去,财物任你们抢夺,美女任你们享用,攻啊——!给我攻啊——!”在他们叔侄二人催促狂喊之下,一部分匪徒又开始往城头进攻,在两个匪首两把长剑逼迫之下,其余士兵也开始向城墙逼近。
  “匪首栾豹听着!我劝你莫违天理,要给自己留下后路,且不要不顾一切,一意孤行!”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李耳的声音更加尖锐更加洪亮地响了起来,“我听人说,强梁不得其死,狂暴没好下场,两军对垒,旗鼓相当,慈悲者一方生。无理进击,不能取胜,理屈词穷,必不能赢。你平白无故,攻我苦邑,能说出半点道理吗?而今同着你全体将士和我全体军民,你敢和我辩清道理吗?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你若能说出半点攻我苦城的道理,我愿意放开城门让你进来,或者我自动跳下城墙,代替全体军民而死,让你把我碎尸万段;你如若说不出半点道理,强攻硬占,致使天怒人怨,将你诛灭,倒不如放下屠刀,回头是岸!现在我来问你,攻我苦城,到底有无道理?若说有理,你敢和我对论吗?”
  “敢!当然敢!我当然敢!堂堂一军首领,说不过你小小李耳那算怪啦!好!我正想看看你小小李耳能有多少道理!”栾豹轻慢地往城上的李耳扫视一下,他根本没把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放在眼里。此时,匪兵自动停止进攻,他们惊奇自己粗鲁的首领,竟然突然要拿什么高论来和敌方对战。城上,城下,城里,城外,所有军民,全部静了下来。双方战旗在寒风中啪啪作响,更衬托出这里的静寂。人们怀着新奇,兴奋,紧张,惊骇,向正,反邪,关心自己命运的心情,开始做好倾听李耳、栾豹对论的准备。刘城卫心情更加紧张,不过他也感到有点惊奇:栾豹攻城难道真有什么新的道理?“好吧,栾豹,”李耳说:“既愿对论,你就说吧,为啥攻我苦县,你到底有无道理?”
  “为啥攻你苦县,当然有道理。因为你挡了我的道子,这就是我进攻的道理。我的大军从你这里路过,你们应该出来迎接,你们不仅不开开城门迎接,反而堵着城门,挡着我的去路。挡住我的去路,我就要向你发起战争。我的战争是正义的,是一场义战,你反对义战,就是罪过,你们有罪,我就要进攻,就要打开城门,杀得你血流成河!”栾豹出论。
  “杀我父母,掠我财产,反说我们挡道;发动战争,前来进犯,反说我们反对正义战争。颠倒是非,贼喊捉贼,用雄辩代替事实,这真是强盗的逻辑。强盗头子用良人逻辑说话,没有言词,拼凑言词,口吃气短;强盗头子用强盗逻辑说话,言词满车,不用拼凑,嘴顺语长。自古以来,不义之战的发起者,总是把灭绝人性的杀斗说成义战,总是用颠倒是非的雄辩掩盖事实。天矩不可扭曲,人意不可强奸,毁我村庄,攻我城池,烧杀抢夺,做尽坏事,反把罪名强加于我,只能激起我军民的更大愤怒。愤怒的军民不可战胜,我必胜,你必败,必败不如罢兵而去,罢兵而去,才是高明的上策。”李耳出驳。
  “你要我罢兵,要我谦让,我不愿意罢兵,不愿意谦让。天生下我,好夺斗,不好谦让。我好夺斗,你好谦让,现在我就要你谦让。我要你让出城池,让出人头,让出金银,让出财物,让天,让地,让出一切的一切,让多少我都不嫌多,让多少我都接收。”栾豹出论。
  “你这是弱肉强食之论。我们讲让,是互谦互让,不是要让者去当不让者口中之食。我们讲谦让,没否认有夺斗,我们讲柔弱,没否认有刚强,我们讲善良,没否认有恶凶。有刚有柔,应该守柔而强调柔;有恶有善,应该守善而强调善;有夺有让,应该守让而强调让。你持强,持恶,持夺,反而不能胜利。我们不要战争,你若利用我们这种心理去丧尽良心,毁灭天理,把我们逼上为自卫而战的境地,我们必将反弱为强,决一死战!你恶气熏人,山河皆愤,天地不容;恶有恶报,时刻一到,你那具一钱不值的行尸走肉定被埋葬在你发动的战争之中!”李耳出驳。
  李耳原打算和栾豹对论十二个回合,没想到只出二驳,就因言词象钢刀般的锋利,而弄得他怒气千丈,火冒万尺,两只眼连白瓤带乌珠全都红完了!他狂暴地举刀一跃三尺,撕裂嗓子向城头嚎喊:“李耳!我宰了你!宰了你!!我要杀开城门,杀进城去!杀你个孩娃不留!!我就是要持强,持恶,持夺!我看你怎样把我恶有恶报?!哪个能来把我恶有恶报?!
  哪个能来把我恶有恶报?!!”
  “我来把你恶有恶报!”发一声喊,明晃晃从他身后伸出一把锋利的钢刀,只见手起刀落,栾豹那颗罪恶的人头“噔”的一声滚落在冰硬的冻地之上。身躯倒地,他那段无头的颈项,立时缩成一个血红的“碗口”,“碗口”里滋出的鲜血把雪地染红一片。那把仍还握在手里的长剑,剑尖恰恰指向他的头颅和身躯之间的间隙。可怕而又可庆的构成一幅恶有恶报的画图。那个结果他性命的壮年人,怒目皱眉,正义凛然地站在他的身边。此人躯体刚健,高个,黄脸,两道雄武的眉毛下眯缝着一双谋士风格的长眼。他姓李,名浩,字龙潜,正是栾豹的骖乘,人送外号李展飞。
  此时,李展飞杀死栾豹,匪兵们开始出现慌乱。李展飞大叫一声:“弟兄们!都不要动,我有话说!”接着,是对栾、吴官兵,更是对城上的李耳和全体军民,高声大喊一般地说:“官兵弟兄们!父老兄弟们!请你们不要惊慌,不要感到奇怪!我叫李展飞,是栾豹的骖乘,是受了欺骗才入伙的。栾豹杀过我的一家亲戚,原来我并不知道,现在才弄清楚。开始入伙时,我想和他一块做点好事,后来见他烧杀抢夺,尽做坏事,我几次规劝他都不听;我曾朦胧地产生过除掉他的想法,但是没下决心,刚才听那位李伯阳说得字字合情,句句在理,我大为感动!见栾豹嚣张至极,我就一刀砍了他!吴国官兵弟兄们,请你们快快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吧!栾部全体弟兄们,请你们快快散伙回家,不要再往罪恶深渊里去跳了!”说到这里,自己带头,拔腿走开。
  栾豹的侄子栾小豹,见此情形,拨开人群跳过来,举长剑向李展飞猛刺,李展飞急闪一下身子,栾小豹的长剑扎到地上。等他从地上拔出长剑的时候,李展飞已经走远。
  在混乱的人群中,栾小豹绝望地声嘶力竭地嚎叫:“不要听他的!士兵弟兄们,你们不要听他的!他是骗人,你们不要听他的!不要走,不要走!愿意干下去的,快快跟我来!跟我来!跟我来呀!”
  吴国的军队退走了;栾部的匪兵大部分散去了;只剩下一小部分匪徒跟着栾小豹逃往薛国去了。据说到薛国后,他们欺负薛国弱小,继续坚持作恶,薛国军民奋起抵抗,把他们全部消灭了。
  由于城头却敌,李耳救了苦县全城军民,百姓感激涕零,称他为真善大善之人。通过此次却敌,李耳亲眼看见了啥叫恶有恶报。但是,对于恶者为啥要得恶报、天生善者之时为啥同时要生这些恶者的道理,总是百思不得其解。由于百思不得其解,致使他向天发问,从此开始,他下定决心,要向上天问清道路,等天公回复之后,再去居高临下,细细研究人间。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43
第三章 异常婚事

从三月三,到红石山

--------------------------------------------------------------------------------

  公元前五三九年,李耳已经三十三岁,但是仍然未娶妻房。
  三月三日,是陈国民间风俗中青年男女委婉相会的上元节。每年的这一天,已到怀春之岁但是尚未订婚的男女,就以踏青玩翠为名,在阳光灿烂的良辰,或新月当空的夜晚,口唱“东门之朞E,宛丘之栩”“视尔如荍,贻我握椒”“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等歌词,起舞于幽林、静野,婆娑于水边、洲头,借品评歌舞声姿,以物色意中之人。那些在上元节于密林间定情的男女,将心意委婉的告知父母,若能获得同情,就可主动去托媒妁。这种相会一年只有一次,其余时间,少男少女是绝对不能随意说话的。此种民俗,起源于鲁国,发展到宋、齐,波及至晋、陈。陈国的上元节和鲁国的上元节,大同而小异:鲁之上元,男女双方仅是桑林之会;陈之上元,男女双方不仅会于桑林,而且会于柳林、榆林、杏林和桃林。
  李伯阳三十有三的三月三日,是个风日晴和的日子。早饭过后,曲仁里东南三里以外厉乡沟旁边的野柳林边,阳光明媚,草地新绿,鲜紫和嫩黄色的小花点缀在其间,一群挽挎着剜菜竹篮儿的年轻姑娘,*着甜美的歌喉,巧俏倩兮地起舞弄姿。一群少男手拿镰刀,身背捆得短而整齐的枝条,站在她们不远的地方,多情而爱慕地向她们看着。当他们看到十分动心的时候,就放下枝条和镰刀,向她们拍手喝彩,投以衷心夸赞的目光,接着彬彬雅雅地向她们走来。有几个姑娘大着胆子把手里的花椒籽装进意中人的衣裳兜。有一对男女,竟然冒着将被严厉谴责的灾难,偷偷地躲在一棵柳树那边说起悄悄话来。
  此时,我们的李耳竟然也到这里来了。
  他不是怀着男女相会的目的来的,而是因思考问题,沿厉乡沟而下,无意之间走到这里来的。他站在不容易被发现的一棵大树背后,看着少男少女们互相之间倾心爱慕的情景,想起自己因叔父、婶妈去世而孤苦无依,想起自己曾偷偷做过的为做学问而终生不婚的表示,突觉一阵难以名状的凄然。(他在对待自己的婚姻问题上,一个短暂的时间之内心情是复杂的。复杂的心情导致了复杂的婚事。复杂的婚事又导致了几千年后他的婚姻之谜:一说,“李耳一生未娶妻室,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爱情’二字。”一说,“不对,未婚为什么能有儿子?他的儿子叫李宗,司马迁不是在《史记》上写得一清二楚吗?”“有儿也是要的!”“是要的吗?你咋知道?”“好了,好了,不要没有休止地争论了,反正这是个谜,你们谁也别想破开。”后话少题。)
  站在大树背后的李耳,心情凄然一阵之后,转身离开这个被他和少男少女们以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喜爱着的林边草地。当他回想着刚才的情景沿着厉乡沟岸走回村头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但是,不管怎样复杂,研究学问,建立学说中的喜与乐在他的所有心情之中始终是占压倒地位的,由于这种压倒性的乐趣所致,所以近来的一些白天和夜晚每要思考问题向天发问之时,他总要到那又静又美的野柳林边的青草地上坐上一会儿。
  晚上,李耳三十三岁这年的上元节的晚上,新月如钩,繁星满天,他又带着白天就已有的复杂心情特别是此心情里占压倒性的心情,到这片林边草地上来了。天静静的,地静静的,树林和沟水全都静静的,他一个人坐在野花芬芳的青草之上,接着上次的思索又开始了他的夜观天象。繁密而稀朗的星群啊!你是多么神秘!无法究底的苍穹啊,你是多么深远!没想到,李耳根本没有想到,就在这一次,在他向天问路之中,竟然偶有所得,另外发现了一种神妙得几乎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带着这种新的发现走回家去(这是气功方面的一种发现。此发现,还将逐步接叙。)
  第二天,公元前五三九年的三月四日,李耳要去红石山观景,因红石山在苦县城西,去时必经苦城,所以途中顺便拐进了东门里边的蹇叔故居。
  这是一个清雅而有点派头的所在。周围白石垒壁;中间紫楼挑角;房前那座绿竹掩映的青石碑上,刻着蹇叔在此隐居时写下的一首诗: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乐此更何求?数方白石堆云起,一道清泉接涧流。得趣猿猴堪共乐,忘机麋鹿可同游。红尘一任漫天去,高卧先生百不忧。
  三百年前,蹇叔居住在这里,这里还是宋国相地,此处仅是一小村庄,叫“鸣鹿村”。那时,这里清泉跳涧,山峦起伏,数方的白石堆得象云彩一样高,一样多。转眼之间,这里变成了一变小城。眼下,平地多于山地,最优美的风景区,只剩苦县东西两地的隐阳山和红石山了。
  红石山位于苦县西北角的不远处,是一个比隐阳山占地还广的小山区。红石山并非尽是红石,除红石外,还有青石、白石和紫石。此山重峦叠嶂,虽没隐阳山高,但比隐阳山丽。此时,这里碧峰戴云,紫气缠绕,杏吐烟霞,柳枝低扫。离柳树林不远处,那翠绿色的斜坡上,点满鲜血一般的野花。
  山腰间的羊肠小道上,正走动着一个相貌奇特的高个子男人。此人脚登麻布黑鞋,身穿乌蓝长袍,腰间系着镶有紫边的柿黄短裙。高高的前额,白净的脸膛,五官端正,俊秀慈祥。这就是近来打算撰写一篇关于“天道自然”论文而前来红石山区观景的李伯阳。
  李耳正然凝目观看,山脚下驶来一辆双轮马车。车上坐一少女:身材颀长,发髻高挽;乌亮的云鬓,粉面黑眼;两弯秀眉,山青画远;腰系粉红罗裙,花枝招展;佳人到了怀春之岁,已经出落丰满。
  这少女姓蹇,名叫玉珍,是戴家庄蹇员外的女儿。玉珍身边坐着一位容臃态老的妇人。这妇人七十上下年纪,是玉珍的姨母。玉珍昨天去姨家走亲戚,因为路远,直到今天才从她家赶回。回来时,她特请姨母到戴家庄住几天,借以慰藉自己那颗苦闷而不安的心。姨母略假思索,当场应允。
  马车正往前走,猛然之间,从山腰间的树林里窜出一个身穿黑衣、面蒙黑纱的截路人。在这王室日衰、诸侯争夺的春秋时代,这红石山上,强人出没,是常有的事。
  蒙面人三蹿两跃,奔下山腰,将马车拦住之后,象老鹰抓小鸡一般,伸手把蹇玉珍揪下来,用右胳膊一夹,弯腰往山上爬去。玉珍吓得尖叫不止,双脚乱蹬,力图挣脱。因蒙面人死死地夹住不丢,不管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玉珍的姨母在马车上吓得缩做一团。赶车老头爬上山腰去救玉珍,被蒙面人一脚踢了下去。
  上述情况全被站在山间小道上的李耳看在眼里。常言说救人如救火,平素总是文质彬彬的李耳,此时猛然一反常态,奋不顾身地向蒙面人扑去!他用双手抓住玉珍的两条腿,用力地拽、用力地拽!“扑腾”一声,蹇玉珍被拽掉到地上。蒙面人转过身来,一脚把李耳踢翻。李耳顺着山势往下滚动……当滚到一块较为平坦的山石上的时候,身体自然地停下。他折身坐到那里,鼻口流血,白净的脸颊也擦破了。
  山腰上的蒙面人弯腰二次去抓蹇玉珍。玉珍站起身来就往山下跑。由于脚下崎岖不平,她一个跟头栽倒,就势往山坡下滚去,不不楞楞,不不楞楞!……一直滚到李耳身上,并把他折着的上身压下去,从他头上滚过,而后,在离他约摸四尺远的地方被一块石头挡住。李耳折身站起,弯腰去扶蹇玉珍。蒙面人从山腰跑下,第三次向玉珍扑来。李耳双腿叉开,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蒙面人。蒙面人伸双臂抱着李耳,“扑腾”一声把他摔倒,两个人在山石上来回翻滚几下,蒙面人一下子把他按到地上,双手卡着他的脖子,用力地掐!李耳生下来不爱与人搏斗,但是此时因为求生欲望的促使,他极力反抗,奋力挣扎!他伸出右手,狠劲地去拽蒙面人的头发!希图借此让蒙面人将他放开。只听“呲啦”一声,蒙面人脸上的黑纱被撕了下来。一张凶恶的大扁脸在李耳面前一晃,“咦!是张二……!”李耳吃惊地喊了个半截话,张着的嘴唇就停在那里了。那个被喊做“张二”的人见势不好,一下子松开李耳,爬起来往山腰上边的乱树林里跑去了。
  蹇玉珍一手按地,斜卧在山坡之上,傻愣愣地看着脸上流血的李耳,想说句什么,一时没想起来该怎样说,张几张嘴,又闭上了。
  “还不快跑?!”李耳向她喊了一声,转身先自沿着羊肠小路慌慌张张地向山那边逃走。
  蹇玉珍这才想起抽身站起,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坡,急速地跳上马车。赶车老头狠力地甩了几鞭,两匹草黄大马,八只蹄子翻开,双轮车象一溜烟一般地往前跑去了。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44
日月巧映,偶然?必然?

--------------------------------------------------------------------------------

  从曲仁里往北,有一条青草铺底、野花镶边的幽径。沿着这条幽径往北走二里路,可以看见一条自西向东的涡河。这幽径的尽头,是一个渡口。过了渡口,往北再走二里路,就是蹇员外居住的戴家庄。
  渡口的暮春,风景是异常美丽的。平静的河水又清又绿。两岸杨柳垂碧,桃梨怒放盛开。绿荫和鲜花的影子投到平静的河水里头,活活地象是从天厅里下来描绘春景的神笔画仙在作画,涮笔时特将白粉和大红一齐摇入碧液之中。每当霞飞月现、桃梨花开之时,这里就出现一种异景:渡口东边,半隐在柳荫里的桃花,披不上月光的银色,而披上霞光的红色,花儿红上加红;渡口西边,半隐在柳荫里的梨花,镀不上霞光的红色,而镀上月光的银色,花儿白上加白。东、西对照,相映成趣,显得异常俏丽。因这异景,此渡口又被称做映趣渡。
  映趣渡东南,约一里远的地方,有一座蹇家花园。园中有一所样式讲究的两层楼房。楼两边的小屋是厨房和沐浴更衣室。这是蹇家的外宅(如今称别墅)。每当百花盛开的春日和美妙的中秋之夜,蹇员外总到这里看花赏月。花园的四周围着高高的、石块砌成的墙头。大门和门楼平时都上着坚固的铁锁。只有蹇家的人到这里来,才能用钥匙将锁开开。春季,蹇员外观花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将花园开放三天(夜晚不计在内,因夜里不开),让四乡人们前来观看。园门一开,四邻八村的人,特别是墨客文人,必然不请自来。此时园中花儿正好,观赏一天的人们早已三三五五地相继离开。此次李耳离开得比谁都晚,因西天边出现浓重紫云,有映趣的征兆,他临时决定待一会儿顺便去观看一下映趣渡的异景。一个酷爱自然景色的人。因几次失机,竟然尚未看过离家乡不远的、乡邻们已不感觉希罕的、映趣渡的刹那妙景,这次若要再不去看,岂非错失良机!
  映趣渡上,月辉初泻,红霞刚染。两个年轻人正划着一只杏黄色的小舟自北向南游动。其中一个个儿高些的,身穿蓝衫,腰系丝绦,头戴浅紫色的公子帽。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派超尘脱俗的风度。另一个,和个儿高些的穿着同样样式,同样颜色的衣裳,戴着同样样式同样颜色的帽子。不同之处,就是个子略低一些,脸盘略胖一些。不知道内情的人,会以为他们是两个同桌念书的文生公子,谁能想到他们是两个乔装改扮的春花女郎呢?那个高些的就是曾经在红石山脚出现过的蹇玉珍;那矬些的是玉珍的丫头,姓戴,名叫春香。
  他(她)们主仆二人划双桨拨动碧液般的河水,小船悠悠向前。这小船是蹇家早已设置下的一只善船。蹇员外为了施善,让行人免费过河,特将一只没有艄公的小舟放在这里,让行人自划自渡。船头拴有一条红色的麻绳,只需渡河之后,将小船系到岸边的柳树身上即可了事。
  玉珍一边配合春香划桨拨水,一边愤恨地咬着嘴唇沉思。她在想,在想自己的身世。她恨,越想越恨。眼前,这映趣渡的景色,对她来说,只能是徒然的幽美。
  玉珍的祖辈住在鸣鹿村(今鹿邑县城),和蹇叔是隔墙邻居。蹇叔,就是那个由百里奚作介绍,被秦穆公请去做上卿的人。到玉珍父亲那一辈,就从鸣鹿村迁至戴家庄。玉珍的父亲好说好笑,性格开朗,而且结识过不少爱吃爱喝的酒肉朋友。曲仁里的李乾就是其中的一个。一次,玉珍的父亲蹇泰安和李乾同桌吃酒,当李乾喝到半醉之时,话头越来越稠。他大声对玉珍的父亲蹇泰安说:“咱这,这一辈在一块好,下一辈也得,在,在一块好。以后,我家夫人与你,你家夫人,生,生,生了孩子,若要是,若要是,一家是男,一家是女,就让他们结为,结为夫妻!”“好!”蹇泰安高兴地笑笑,点头应允。
  事过之后,他们只是把酒兴中的话语当成闲话,也因李家日子很快败落,谁也没有把那话放在心上。后来,李夫人生下李耳,气绝身亡,李乾失踪。十年之后,玉珍的母亲生下玉珍,夫妇暴病身亡,蹇家的家产全部落到玉珍的叔叔蹇泰颐手里。蹇泰颐得了这份家产,一下子成了方圆几十里内数一数二的大员外。蹇玉珍靠叔父生活,年长一十九岁,出落得象一朵刚出水的芙蓉花。她佳美的姿色被世代为官的百里轩(百里奚的后代)看中。百里轩张罗着给儿子提亲。蹇泰颐为了巴结官宦之家,就把玉珍许配给百里轩的儿子百里娃。百里娃没胳膊没腿,是个肉墩。玉珍哭死哭活,不愿就范。这东周时期是个大分崩的年代,世道乱,人的性格也过甚的杂,有弑君杀父的大奸大逆,也有逃避俸禄的大仁大忠,有如痴如醉的循规蹈矩,也有突破性的变革冲锋。玉珍的性格就属于那种带点冲破性的范畴。当百里家娶亲的五彩缤纷的马拉车轿在蹇家门前停下来的时候,玉珍又哭又闹,以头击柱,手握菜刀,大声呼喊:“如若硬要逼我上轿,我就当场自尽!”怎奈当时叔父之命,媒妁之言,无法抗争,机灵的玉珍只好后退一步,说:“如若非要娶我不行,就得叫百里家推迟三年。”“好!推迟三年,一言为定!到时不能再不应允。”
  没想到机灵反成笨拙,缓兵之计竟然变成了许亲的诺言。
  小船慢悠悠地向前。水波漾动,晃碎桃花和梨花的倒影,使之成了一片零落的残红。蹇玉珍哪里管得这些,此时,她整个的身心全被“两边”占据:一边划船一边想。
  “……叫百里家推迟三年。”话既出口,不好追回。时光易过,转眼之间,三年将至,玉珍将要嫁给一个没胳膊没腿的肉蛋。她心如刀绞,坐卧不安。也巧,在这当儿,也就是在十天之前,她于红石山脚碰上当年父辈指腹为婚的被指之人李耳。起初她并不知道那个搭救她的人就是李耳。叔父为了给她报仇,让仆人前去查找那个名叫“张二”的恶人。查了一次,没有查到。在查找中,听说那个蓄着短短的白胡的救命者住在曲仁里,就让仆人到白胡人家去打听“张二。”见到白胡人,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城头却敌,不愿做官而且研究学问已经很有成绩的李耳李伯阳。仆人向李耳打听张二,得知张二不仅是蹇家的仇人,而且也是李耳的冤家。除山坡上那一脚一掐之外,还有一次,就是三天之前,张二去李耳家偷鸡,被李耳发现,李耳上前制止,被他一拳打倒。仆人要寻张二,替两家报仇。不知为啥,李耳死死地护着张二,无论如何也不愿说出他的家乡住址。玉珍一心要报救命之恩,让叔叔派人给李耳送去金银,哪能想到,李耳不求答谢,又让人把金银全都送回。一切全无结果。不管怎样,玉珍总算是认识了生前有缘的李伯阳。
  说起来也怪,红石山李耳救命,不仅没给玉珍带来安慰,反而使她心头之恨又增加了一重。她恨,恨自己命运不好,一个鲜花一般的姑娘,将要葬送给一个会吃会喝的肉蛋,——小生命并不足惜,大不了一死了事,怎奈又欠下了人家的恩情之债,就是死了也是负债而死,死了也不安然!真不如那张二是个掂刀杀人的,要是当时一刀捅死倒也干净!她恨,恨自己当时没有向那救命的李耳说一句感恩的话语!她恨,双重的恨!不,还有一重:她恨那个拦路把她夹在腋下的张二!她恨,三重的恨!她知道,三重恨只能归结为一重,那就是恨这个丽颜多灾的尘世!是的,若不是自己长了一个好看的脸蛋,哪能至于许配官家肉蛋?哪能至于惹动山贼张二?又哪能至于欠人家恩情账叫你死也不能安心?
  就在玉珍悲观厌世,大恨小喜、喜也成恨的时候,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近似怪异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非常的强烈:她不能就这样没有半丝半毫意思的离开生她长她但还没有在意的看上一眼的娘家。她不能就这样背负着怨恨没有半丝半毫意思地去葬送!她要于葬送之前在娘家认真地观一次园中鲜花,看一回春夜圆月!她要女扮男装,领略一次娘家外宅花园的野趣,和观花人群混杂在一起,向她们打听出张二的住址,惩罚恶人,报仇雪恨,然后随着月缺花谢,将身葬送于人,一去永不再回!她想,“这样,即便是进了百里家的大门一头碰死,死后,鬼魂的心头也能减轻一点积恨!”她把自己要外出三天,观花赏月,查访仇人的想法向叔叔说出。没想到蹇员外听后,心中十分欢喜!他并没理解出侄女的想法里蕴藏着的“半是发泄的近似疯狂”。蹇员外正打算再次派人查询张二,正为玉珍近日愁眉不展而惶惑不安,见侄女竟然表露出难得的闲情逸致,听侄女说要借观花之机亲自查找仇人,不禁喜出望外,当场应允。就这样,玉珍携带化名“斯童”的春香,扮成公子模样,离乡登舟,向着她家的外宅——蹇家花园进发。
  小船悠悠向前。水波漾动,晃碎她们主仆二人倒映在河水里的身影,使之成了一片零落的凄蓝。蹇玉珍哪里管得了这些,此时她整个的身心全被“两边”占据:一边划船一边想。
  当小船划到离南岸不远处的地方,她不知不觉地停下了手里的桨板,痴痴地进入了麻木状态的呆想。此时正在和她合着拍节同时*作桨板的春香,见小船几乎停滞不进,就探下身子,用力往前划动一下,没想到小船猛一扭头,晃了几晃,玉珍双脚一跐,“扑通”一声栽到河水之中。她心里一凉,头懵多大。她挣扎几下,折身露出头来。大概是由于她身材苗条,体质轻柔,大概是由于她那身丝织的衣服一时没被浸透而有一定浮力的缘故,她竟然没有下沉。
  “救人哪!”丫头春香害怕地喊了一声,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偏僻而幽静的小小渡口,平时很少有人来往,此时天色将晚,外出的人大多数都已归家,哪会有什么人前来相救?春香吓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下,才想起把小船划到落水者身边,探身去捞。万没想到,因六神无主所致,没等够到玉珍,自己也一头栽到水里。
  世间无奇不有,也无巧不有,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前来观赏映趣渡异景的李耳跑了过来。适才地听见有人喊救人,心里猛一惊,接着,飞速地向河边跑。来到近前一看,见两个公子模样的人在水里乱扒乱拱,心中十分着急,打算连衣裳带人地扑过去抢救,猛然想起自己不识水性,扑过去不仅救不出他们,而且自己只能白白地送命,就没有主意了。他心里紧张,一时手足无措。他不能眼看着别人淹死而不顾,而又无能为力。怎么办?见两个落水者离河岸不远,他陡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连袜子带鞋地跳到水里,双脚踏着水中的斜坡,一步一步地往里挨。当走到接近落水者的时候,就探着身子伸手去拉他(她)们,又没想到,脚下一滑,腿一打漂,跐到深水之中。他在水里翻转几下,露出头来。一张带有白胡的俊气脸膛,在玉珍面前一闪,使她心中一震,掠过一丝预示着将要得救的喜意,“又是他!那个李耳!”她差点儿没喊叫出来。她猛一扬手,伸把去抓李耳的胳膊,但是她抓了个空,没有抓到。两个人在水里乱扒乱蹬。李耳在水里沉浮了几次,一连喝了两口水,一张脸惨白得没有血色。玉珍在水中连蹬带扒地极力挣扎。这时,春香已经挣扎着接近河岸。小船也已漂到岸边。
  春香上岸之后,迅速地将船头那条红色麻绳解下,把一头抛向李耳:“抓住!快些抓住!”智慧的李耳伸把抓着绳头。春香拉着绳就往外拽。“松绳!快松绳!”李耳在水里发出急促的声音。春香将绳松了一下。李耳左手紧紧地攥住绳头,伸着右手漂摇挣扎地去拉玉珍。他伸把抓住她的衣服,“拉绳!赶紧拉绳!”他果断地喊着。春香急忙皱眉咬牙地往岸上拉起绳来。春香拉着麻绳,麻绳牵动李耳,李耳拽着玉珍,拉呀拉,一条红色的麻绳被拽得活象拔河一般的紧。顷刻之间,李耳和玉珍一起登上了映趣渡口的河岸。
  三个人浑身水湿,活象三只落汤鸡。李耳不知为啥,他刚才怎么指挥得那样得心应手,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急中生智,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庆幸感;玉珍不知为啥,她一个不识水性的人,仅凭极力挣扎,除了被呛得差点儿没有喘不过气来之外,竟然没喝一口水。
  李耳看看自己身上的湿衣裳,又看看两个已经脱险的“公子”,对他们说:“两位小兄弟,不知你们家在哪里。我家在曲仁里,离这不远,你们跟我一块到我家换件干衣服吧。”说着抽身要走。
  “我们,我们……”春香不知咋说才好,转脸看了玉珍一眼。
  玉珍正在心里喊叫:“恩人!他是两次救命的恩人!这一次一定要报恩!报恩!不能再错过机会!不能再让他走!”她抬起头,感激地看了李耳一眼:“这位大哥,您别走哩。”她心里哧啦兜了一个圈子,紧接着上面的话茬说:“这位好心的大哥,蒙您相救,我们才得脱险,俺真不知道该咋样谢您。我是戴家庄蹇员外的儿子,叫蹇三玉,这一个,是我的书童,名叫斯童。我们是到俺那观春赏月楼去。这里离那近,请您到那暖和一下,换换衣服,再者,咱们认识认识,以后俺好谢您。”
  “你们不认识我,我叫李耳。看见人落水,谁也不能不救,我可不是为了叫人谢我。你们快去吧,别冻着了,湿衣裳我可以到家再换。”李耳说着,拔腿要走。
  玉珍的心里一下子着了慌,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慌不择路,她把头一懵,什么也不顾了,干脆皱起眉头,捂着胸口,往地上一蹲,装起“难受”来。
  春香心里比谁都明白,她赶紧插嘴说:“我家公子一连喝了几口水,心里难受,想呕吐,吐不出来,无法走路;这位李大哥为救俺,也一连喝了几口水,又冷又湿,俺那花园里,除了楼房,还有更衣室和厨房……”
  “这位小弟快别说了,”李耳赶忙截断春香的话,“救你家公子要紧,来,咱们快扶他到你们蹇家楼去!”说着和春香一人架起玉珍一只胳膊,往蹇家花园走去。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49
相亲

--------------------------------------------------------------------------------

  一轮明月悬玉盆,盆将银水泼园林,林间花影弄楼影,影影可见室中人。
  你走上高高的台阶,即可进入观春赏月楼的第一楼。这里,轻影如梦,灯光似水,画栋雕梁,典雅庄丽。当间靠后墙的地方,放置着一张墨紫色的大条几。条几上站立着尧与舜两位贤明君主的彩色泥塑。塑像前边摆着四盏带有金莲立座的大铜灯。铜灯前边吊着深红色的帷幕。帷幕往两边张开,分别挂在两边明柱上系着的大铜钩上。再靠外,是一张大红方桌。方桌两边放着两把刻有寿桃的红木椅。楼房的东间和西间,分别被两堵雕花乌木隔山隔开。东间里,椅净几明,一张刻着龙凤图案的顶子大床,上面铺盖着崭新的红绫被褥。蹇玉珍从红绫被里露出半个斜躺着的身子。
  她,蹇玉珍,一手捂胸,双眉紧蹙,但是,那眉眼和鼻口之间却无法掩饰地露出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她真没想到,这次不幸落水竟然因祸得福,竟然奇迹般地又一次遇上了她的空头“丈夫”。事物的发展,从大方面看是有一定路络的,但在某一件具体事情上,它走动的路络,有时真象一个无形的怪脚兽,忽而跳到东,忽而跳到西,实在是奇幻得令人难以捉摸:她这次,梦幻般地巧遇李耳,这个“巧”字大概就产生在怪脚兽东跳西跳的跳跃之中。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感到这是一场带着喜意和俏味的春梦,“是不是因为红石山坡相救使我时时想念着他而做了这样的梦?”她伸出右手中指,用牙咬咬,知道疼,清楚地知道疼。这不是梦,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她真高兴,这一下她就可以了却报恩的夙愿了。这是其一,她值得庆幸的还有其二。也是没有想到,刚才她在和李耳的初步交谈中,李耳竟然无意(可能是故意)间说出那个拦路劫持她的山贼“张二”全名不叫“张二”,而叫“张二烈”,是戴家庄戴金山的表侄,住在曲仁里家后那所山上留门的小屋里。他说,他原来不愿说出张二烈的名字和住址,是怕蹇家把二烈送官府问罪,因为如果把二烈处死,他家里撇下个八十多岁老娘,没谁替他养活。昨天,他娘已经去世。
  “虽然如此,”李耳说,“我仍然不希望蹇家再去计较仇恨。”玉珍提出要找张二烈报仇,李耳连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玉珍想,不报仇也罢,反正见到了恩人,这比什么都好。
  她感到由衷的欢喜,而且有些喜出望外,没想到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报恩和报仇的心愿一下子都可以了却了。她要报恩,仇可不报,恩不可不报。她要报答两次救命的双恩人。世上有恩人,几乎没有两次救命的双恩人,如若双恩都不去报,到临死的时候是谁也会不无遗恨的。“要抓住这个报答的机会死死的不放!”她狠狠地下着这个决心。李耳是个不要别人向他答谢的人,刚才,他们三个人分两处换过干衣裳之后,她向他说出要报答的话语,李耳又一次抽身要走,多亏玉珍随机应变,说自己又一个劲的心翻难受,心里冷得厉害,希望能快快得到热酒热菜,以压惊驱寒。春香急急下厨,忙乱得不可开交。早已萌发了普救众生思想的李耳当然不会甩袖不问,他急忙帮助春香烧火,拾掇餐具、酒具,力争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热酒热菜备齐。
  “咦,我的娘哎!我自己也感到可笑,我竟然跟我的空头‘丈夫’兜起圈子来啦!”玉珍咬着嘴唇偷笑一阵。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郑重下来:“指腹为婚的‘丈夫’,他两次相救,我们两次相遇,这大概是上天的安排,是天意!……我要报答,终生报答,要以身相许!我不能葬送给那肉蛋!我要抗婚!冒天底下的大不韪,抗婚,要把终身亲自许给李耳!要使空‘夫妻’变成实在实的夫妻!当年的指腹,父亲之命,两次相遇,天作之合!上苍把一个象貌俊秀的学问家推给我,我们应该成夫妻!……就这样办!对!就这样办!我拼上了!拼上了!”一种猛然到来的想法,象汹涌的潮水一样,强烈地涌上了海岸,势不可挡地要把那些敢于阻挡的障碍物冲个墙倒屋塌,完全彻底地吞没掉!
  春香用托盘端来热酒热菜,一样样小心地摆放在当间的方桌上。虽说称不上丰盛的筵席,但是俱是香美可吃之物。
  李耳走进东间对玉珍说:“酒菜已经准备停当,蹇公子快起来进膳,暖暖身子,驱驱寒气,就会好的。”
  玉珍从床上折身坐起,擦下床沿。春香和李耳一起走过来搀起她的胳膊。玉珍心里怦怦地跳着,她努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欢喜和激动,说,“不要搀我,我能走,心里觉得比原来好得多了。”
  三个人一起走到当间的方桌旁边。玉珍让春香从东间搬来一把椅子在原有的两把红木椅旁放好,然后请李耳和春香与她一起就座。李耳说自己平时不喝酒,不愿就座。玉珍急忙装作生气的样子说:“李兄在红石山坡救过我姐蹇玉珍,这次又在涡河渡口救了我们主仆二人的性命,是俺蹇家的双恩人,这样大的恩德应该很好地相报。以往听说李兄乐善好德,喜欢助人,特别是城头退敌,不愿做官,我十分敬慕,平时想给李兄见见面,说句话,是很不容易的事,真是请也请不到,今日有缘遇见李兄,能和您在一块说说话是俺的幸运,李兄为了救俺,一连喝了几口水,又冷又累,我蹇三玉需要暖身驱寒,李兄也需要暖身驱寒,李兄亲手帮助弄好了热酒热菜,现在又不肯就座,是不是俺普通人不配和先生坐在一起?如果李兄今晚不坐下喝几盅的话,俺蹇三玉下决心,就是冷得浑身打战,也滴酒不进!”
  李耳笑了:“蹇贤弟把话说到哪里去啦!按理说,我这清贫的读书之人,能和贤弟你这样大家门第的子弟坐在一起,是我平素求也求不到的,贤弟将话倒着说,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善论之人!我就座,就座,今晚要破例饮酒,好好和二位贤弟叙谈叙谈。”说着,和玉珍、春香一起坐下。
  三杯酒下肚,李耳感到浑身热乎乎的,心里很兴奋。玉珍小心地搜寻着投之所好的话题,她说:“听说李兄正在研究什么‘天道’,还有,还有什么‘自然’?”
  没想到只这一句问话,一下子引起了李耳谈话的兴趣——
  “是的”,他说,“天道自然。天道,自然,天道和自然是不可分开的。天道(规律),即是天走的道路;自然,即是和顺而自在。春过去了是夏,夏过去是秋,秋过去是冬。——春天过去之后,为啥要接着夏,再接着秋,再接着冬?那是天要那样走路。天为啥要那样走路?是谁要它那样走路?那是它自己要那样走,别人没对它强求,它自己也没有对自己强求,那是它自自然然的去那样。早晨过去了是上午,上午过去是下午,下午过去是夜晚。——早晨一过去为啥要接着上午,再接着下午,再接着夜晚?那是天要那样走路。天为啥要那样走路?是谁要它那样走路?那是它自己要那样走,别人没对它强求,它自己也没有对自己强求,那是它自自然然的去那样。一个生在天底下的人,少年过去是青年,青年过去是壮年,壮年过去是老年。——少年过去为啥要接着青年,再接着壮年,再接着老年?那是天要那样走路。为啥要那样走路?是谁要它那样走路?那是它自己要那样走,别人没对它强求,它自己也没有对自己强求,那是它自自然然的去那样。天道的精髓是自然,前边的两个字是‘天道’,后边的两个字往往是‘自然’。有时‘天道’后边没写上‘自然’二字,那是‘自然’二字化入了‘天道’二字之中。‘天道’,‘自然’,紧紧相连,合而成为:‘天道自然’。如此而已。”
  玉珍听他说到这里,平时对他的敬慕之情,此时陡然倍增,“了不起!”她心里说,“好一个有着大智大慧头脑的学问家!他知识是那样的渊博,口齿是那样的如同悬河,他对世理的论述是那样的深入浅出,清楚透彻!他实在是个叫人爱慕的人!这可爱的大学问人,得到他该有多好!……我要得到他!我应该得到他!因为他是……多好啊,我面前坐着的这个可爱的人竟是我的双恩人和指腹丈夫!娘哎,俺心里真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她感到他们之间的感情一下子拉得很近很近,理性的爱全部化成了感性的爱,他那俊秀的面孔,他那慈眉善眼,他那笔直的身材,他那高雅的风度,没有一样不叫她感到可爱的。这深深的爱慕之情象一股看不见的巨大拉力,不可抗拒地拉着她向他靠近和倾斜。“李兄,您说的真好,真好!”她笑着,“李兄这样的学问家真叫人敬爱!真的!听说李兄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妻,不知为啥?……”她发现自己有点忘情,有点说跑了嘴,脸蛋微微一红,赶快勾下头去,努力地掩饰。为了不使对方看出来她在掩饰,她赶紧抬起头来。
  李耳并没在意,是的,一个关系象兄弟之间的近乎的男青年(此时他只以为她是个脸蛋漂亮的美男子,他确乎还没发现她是个女的)问一句为啥未曾娶妻,能有什么呢?他很喜欢他的这个漂亮的贤弟,他坦然地笑着,愉快而认真地去回答他(她)直面地向他提出的问题:“是的,这一点值得别人疑问。我原来实在是打算终生不婚。我是受了‘圣人不婚,婚非圣人’古语的钳制。我并不打算做圣贤,只想做个情*高尚的人。我原以为只有不婚才是情*高尚,这不对,近来我忽然发现,‘婚非圣人’与‘天道’极不相容。天地有上有下,山川有盈有亏,凤凰有公有母,鸳鸯有雄有雌。究竟为何这样安排,乃是天道自然所致。天地不相配合,上也不上,下也不下;山川不相配合,高也不高,深也不深;凤凰不相配合,公也不公,母也不母;鸳鸯不相配合,雄也不雄,雌也不雌。天地、山川、凤凰、鸳鸯尚且如此,何况人乎?如若男女不亲不合,都去做非婚的圣人,人类岂能传衍进化?如若男女不亲不合,都去做非婚的圣人,人类岂能接代长存?”李耳越说兴致越浓;玉珍越听心里越喜。她高兴得恨不能站起来拍手叫好。她发现身旁的春香也是那样的愉快和兴奋,她双手合成“十”字,看着春香说,“李兄说得多好!”偷笑地和她交换一下眼色,接着把脸转自李耳,恨不能高声向他要求。“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李耳也被他(她)们的情绪感染,心里十分兴奋,高兴得合不拢嘴。
  “喝酒,李兄喝酒。”玉珍说,然后转脸看着春香,“斯童,来,咱们陪李兄喝酒。”
  “是的,先生,咱们喝酒,别忘了喝酒。”
  李耳兴致勃勃,忘了推让,举杯和玉珍、春香一起,高兴地喝下第四杯酒。
  “叨菜,先生叨菜。”
  “是的,李兄,咱们叨菜。”
  李耳也没推让,举筷和玉珍、春香一起叨菜。他感到这菜肴吃起来,淳香而有后味,真是说话投机,人情融洽,饭菜也显得味长。
  “男女相亲相爱,合乎天道。李兄说的得合情理。”玉珍放下筷子,心里甜蜜蜜,脸上笑盈盈,动情地看着李耳,“李兄至今还没娶妻,以后,以后还打算不打算……”她不敢往下再问,开始有点心跳脸红。
  春香见此情形,赶紧接着话茬说:“我家公子想问,先生以后是否打算娶妻。”
  “这个吗,我还没想。”
  “想也罢,不想也罢,李兄能不能……能不能在这一点上,说说自己的,想法,看法?”玉珍小心翼翼地追着不放,心里怦怦跳了几下,生怕话题被什么不祥之物弄断。
  李耳兴致不减,他坦然地笑笑:“蹇弟不要不好意思,咱们志趣相投,可以无话不谈,我可以说,可以说说自己的感想。起初,我确实打算终生不娶,那时我的养父老莱他们夫妇还在,——你们可能听人说过,我父亲李乾,在我还没生下来时,就失踪了,我母亲生我时因难产而去世,后来从外地逃荒到曲仁里来的老莱夫妇把我收养,他们无儿无女,不嫌弃我这个生下来就是白胡的怪胎,把我看成亲儿——,长大成*以后,我和养父养母相依为命,一心钻研学问,从没想过娶亲之事,倒也没有觉得什么。再后来,我的养母下世,养父死在土匪手里,我一个人过活,还要钻研学问,确实感到了困苦,确实感到了艰难,实在感到不如有个亲人相帮。不过这没什么,没什么,关于婚姻之事,我没考虑。”说到这里,他赶紧打了几句圆场,转悲为喜。这喜里仍然蕴含着无可名状的伤感。
  玉珍对他很同情,眼圈潮湿了,她深情地看着这个坐在她面前的中年人,看着这个一心想着助人和济世而把自己全部忘掉了的人,看着这个她感觉着真是自己的丈夫的可怜的空头丈夫。她真想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喊一声“亲人!我可怜的亲人!”
  “蹇弟,你怎么了,蹇弟?”李耳发现玉珍失神的情态,感到惊异。
  “她是同情先生的艰难和孤苦,我家公子是个很有感情的人。”春香赶紧打着圆场说。
  玉珍见自己失态,心里一惊,赶快使自己脸上恢复原来的神情,她不自然地笑笑说,“我劝李兄快娶妻室,不要再受‘婚非圣人’的钳制,一个象您这样研究学问的人,很需要有个妻子对你关照,安慰。李兄为钻研学问,只知道一个劲的苦哇苦,累呀累,弄得昏昏沉沉,晃晃糊糊,头重脚轻,神魂颠倒,吃饭是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顿,冷一顿,有时一坐一天吃不上饭,衣裳脏了没谁洗,烂了没谁补,多苦啊!……当然苦是学业成功之本,可是,李兄若是只要艰苦,不要身体,到头来,学业也会中途失败。李兄钻研学问那样艰辛,谁曾向你说过一句可怜的话?李兄若是有个知冷知热的妻子,端汤送茶,缝补浆洗,对你无微不至地关心爱护,使你衣食饱暖,精神得到安慰,一颗心全部投到研究学问中去,该有多好!”
  “蹇弟说得对,全是真情实话。”李耳被感动了,眼圈也潮湿了,他感到他面前坐着的这位大家的公子不但是个脸蛋俊俏,而且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的话说得多体贴人,多通情达理呀!他感到他们之间的感情一下子拉得很近很近,他觉得他就是他的亲弟弟。他看着他(她)那白嫩的脸膛,看着他(她)那好看的鼻口和眼眉,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承认他(她)的话说得对,但是他真的还没想过他是否要娶妻室,“婚姻之事,我没有想过,唉,算啦,象我这样的年龄,穷家破院,没谁会愿意跟着咱,算啦,算啦。”
  “我给你……”玉珍接了个半截话。她本打算说“我给你提一个”,没想到说个“我给你”,就停到那里了。她发现自己的话说得不妥,脸一下子红了,她想掩饰,没想起来该怎样掩饰,因为心里慌乱,脸越红越很,而且连脖子都红了。
  “我家公子是说,想给您提个媒。”心里透亮得象盏灯的春香急忙出来圆场,“因为他要提的是,——这个我知道,刚才他给我说了——,因为他要提的是自己的姐姐,所以不好意思。公子,”她又把脸转向玉珍,“有话可以直接说,不要不好意思,先生向来通情达理,说得不妥,他会谅解。”说到这,轻轻站起身来,借个故走出去,然后转身轻轻把门关上。
  李耳见此情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玉珍的心情紧张得怦怦跳个不停,她急忙趁势接着话茬低声而急促地说:“李兄,我是给您说亲,把我姐蹇玉珍许配给您,她要报您两次救命之恩,她要终生报答,她要以身相许,她爱上了您,她想您,已经想出病来,李兄您不能看着她病死,不能见死不救。”
  “这是咋着回事?这,这到底是咋着回事?”李耳感到十分惊异。
  又是没有想到,李耳这么一吃惊,反而使玉珍镇静下来。她不打算再瞒着他,她打算把真情实话全部向他吐露,她推心置腹地说:“李兄,不瞒您说,我就是蹇玉珍,在红石山坡被您救过的蹇玉珍。您可能听说过,我父亲和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两个人是朋友,他们曾在酒桌上把你和我指腹为婚。红石山相见之后,我十分想念李兄,一心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一心要以身相许,终生将您侍候。万没想到这次又在涡水渡口相遇,是上天有意把咱成全。俺一个没出过门户的女孩子,拼着脸面说出这样的话,希望李兄体谅俺一颗真心,许下这门亲事。”
  玉珍说到这里,李耳仍然十分惊异,“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不可能,不可能!蹇公子,你疯了吗?疯了吗?”
  “我没有疯,李兄,我不是蹇公子,我是蹇玉珍,不信,我让你看。”说着。把外衣脱掉,取下头上的帽子,让头发松开,复原,露出一个春花一般的姑娘,高高的发髻,黑黑的云鬓,紫色中衣,粉红罗裙,和在红石山坡时的装束一模一样。
  “是她!是那个被我救过的蹇玉珍!”李耳在心里承认地喊着,而且他也听人说过当年他父亲指腹为婚的事,但是他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觉着自己是在梦里,是梦里碰上了狐仙神女,“不可能,我不能许亲,我救了你,请你让我走!”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玉珍几步踱到门口,拦住李耳的去路,此时她啥也顾不得了,一手抓着他的衣襟,几乎是半跪在地上,“李兄你不能走,你就这样走了,是叫我死是叫我活?俺已经不顾羞耻地说出了这样的话,你叫俺以后咋去见人?你不能不长不短的就这样走,你走了,我没脸再活,我,我,只有碰死!”
  李耳愣着了,他象傻子一般地站在地上。此时,正在窗口偷看的春香为玉珍捏着一把汗,她紧张得把心提到喉咙眼儿上。两个巡逻的家丁走过来,问屋里出了什么事。春香赶忙把他们支开。
  屋里,李耳开始劝慰玉珍:“蹇小姐,你不要感到过不去,这没有啥,没有啥,我不笑话你,不看不起你,我不往外说,不让别人知道,除了咱俩以外,谁也不让他知道……”
  “我不能活,没脸再见人!”
  “我走吧,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李耳说着,硬是开开门走出去了。
  春香走进屋来,搀着玉珍,走到椅子旁边,让她坐下,自己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如何是好,“这咋办?姑娘,这该咋办?”
  玉珍的心象是被打碎了一般,头懵多大,她痛苦地勾着头,挤着眼说:“我没想到,没有想到……我,我无法再活,我已经走投无路,我和百里家……我,到了这样的地步,只有一死,春香,你拿绳来,让我,死吧!……”
  “姑娘,你不能死!不能死!你的仇还没有报,你不能死!你还年轻,不能就这样去死,你不能死!”春香竭力劝慰着。
  玉珍勾着头,挤着眼,一声不响。她开始意识到,她对李耳这样的人,这样许亲,是很大的失策,但是她又不能不这样,因为机会一过,一切落空,她发现她太急了,为了急于跳出火坑,逃个活命,加上她十二分的爱他,她急得爱得着了迷,是有点疯了,傻了,她悔恨,恨自己把事情弄坏了,后悔也晚了,她恨得要死,摔头找不着硬地,她无处发泄,恨不得掂刀杀人!她没有啥话可说了,啥也不打算再说了。她沉默着。没想到她忽然地抬起头来!她想起了什么,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大声的说:“报仇!不让报恩,我们报仇!”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51
报仇

--------------------------------------------------------------------------------

  “不让报恩,我们报仇”,蹇玉珍这句话里包含着对张二烈的仇恨,也包含着对恩人李耳报复性的发泄。
  “李耳不让我们找张二烈算账,他是恨他恨不起来,好吧!这回我要叫他……!”她对春香小声安排一阵,然后抬起头来,“你知道曲仁里家后那所山上留门的小屋,那张二烈,他娘刚殡埋出去,他还在家里没走。你就说‘戴家庄你表叔戴金山请你到观春赏月楼有要事相商’,要想一切办法把他弄来!”
  “他在红石山坡见过你,他来了以后,要是看出来是你……”春香思虑地皱着眉毛说。
  “我不让他看出来,再说,他也不认识我,那天在红石山,谁也没有顾得去细看谁,他根本不会知道那天拦截的是谁家的闺女,昨日他大胆地在家发丧,还满以为他在山坡所做的事别人全然不知呢。”
  “他来后,要是不听咱使唤……?”
  “他是个不能看见女人的家伙。这个,你不要多虑,他来了有我对付。”
  春香匆匆出门,还是原来那身公子装束。
  春香走后,玉珍脱下原来的衣裳,改成另外一种打扮:身穿浅紫中衣,外罩月白坎肩,腰系粉黄罗裙。接着,她将发髻松开,让墨黑的头发披散下来。这一来,素雅而且自然,更显俏美动人。
  出乎意料的顺利,等玉珍把一切拾掇停当的时候,春香已经领着张二烈走进屋来。这是一个身体肥大的人,圆扁的黑脸,五官凶恶,穿一身黑色的衣裳。“表叔,我表叔叫我了吗?”他一进门就这样问。
  “你们说话,我去烧茶。”春香说着走出屋子。
  玉珍急忙从里间走出,装作十分亲热的样子,迎着张二烈,强咽着仇恨,陪笑说:“张大哥,你表叔没来,是这样,你听我说,我是戴家庄蹇员外的女儿,名叫蹇凤姣,论辈该喊你表叔戴金山‘二叔’。只因曲仁里李耳是我的仇人,我一心找他算账、报仇,把他杀死。明着杀他,有很多不便。我爹和我金山叔安排我来这里,托你替我偷偷把他弄死。金山叔说,你是个壮士,又是李耳的对头,只有你能替我办好这件事。不过,你必须偷偷把他骗到这里来,万万不能自行其事,必须让我亲眼看着把他弄死。等把事情办妥,我们重重有赏。”
  “能办好!这事我一定能给你办好!”张二烈不假思索地下了保证。见玉珍月貌花容,两只贼眼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身上、脸上乱扫起来。
  “去吧,你去吧,张大哥,想法子把李耳哄来,绑在这明柱上,让我看着,用铁棍把他打死。不许你自行处置,一定要把他绑这明柱上让我亲眼看着处置,这样我才解恨。去吧,你快去吧。”玉珍想让他不及往下多想,及早的把他支使出去,快速的把事办好。
  “嘿嘿,我,我,我要是把事办好……”张二烈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玉珍,不愿意走。
  “张大哥可能是信不过我,我叫蹇凤姣,是蹇泰颐的二女儿,这个你可能听人说过,这不能含糊。我要不是蹇员外的女儿,也开不开这观春赏月楼的铁门。你若不信,我可以回戴家庄去叫我二叔戴金山。不过,三更半夜,要是再打着门叫他老人家往这里来……还有,报仇的事,事不宜迟,夜长梦多。要不是急于报仇,我一个女孩子家也不会三更半夜下这样的决心。你说呢?你要信不过,我这就回家去叫金山叔。”
  玉珍一口气说到这里。
  “信得过,信得过,完全信得过!我没半点不相信的意思!凤姣妹子,你是蹇员外的二闺女,这个我知道,我不断听表哥讲你。”张二烈说到这,又一连看了玉珍几眼,“我是说,嘿嘿,我是说,等事儿办好以后……”
  “办好以后,一定重赏!”
  “不叫赏,咱是个亲戚,我应该替你报仇,你,你喊我表叔喊叔,我该喊你二表妹,表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张二烈是个血性汉子,一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你赶紧去吧。”
  “我,表妹,嘿嘿,我……”两只眼又在玉珍身上,脸上,一遍又一遍地乱扫起来。她那黑瀑布般的头发,她那粉团一般的脸蛋,她那熟透了的紫葡萄一般的眼睛,她那嫩美的鼻子,她那红得透亮的嘴唇,她那春风里晃动的花枝一般的腰杆,她那从月白坎肩里鼓起的奶房,样样使他感到被抽筋夺魂一般,他一阵骨肉酸麻,浑身轻得活象花瓤子,连四两劲也没有了,“办好了,你得……表妹,嘿嘿。”他见屋里没人,急忙上了门,转身把她抱起来就往里间走。
  “张二烈!快放下我!”玉珍低声而严厉地说,“不然的话,我喊人来,叫巡逻家丁立即把你处死!”
  张二烈放开玉珍。玉珍十分严肃,急促而斩断地说:“把事情给我办好,那时什么话都好说,如若不然,决不可能!快去吧。”说到这,急步踱到门口,把门开开。这时,恰好春香掂着茶壶往这里走来。
  “好,我这就去。”张二烈说一句,拧起眉毛就往外走。玉珍又把他叫回,低声而急促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问道:“你用啥法把他哄来?”
  “我自有办法,你不要问!”张二烈说着,凶狠地往外走去。
  夜静得吓人,带点儿春寒的月光里,暗藏着凶恶的杀机,一颗流星从深邃的天空划过。已经进入半疯狂状态的蹇玉珍让春香把两个巡逻的家丁叫来。两个家丁长得膀大腰粗,象两个雄气赳赳的武士。玉珍自家丁低声说了一阵,然后和春香一起躲在里间,从雕花隔山的透明处往外偷看。……
  半个时辰以后,张二烈背着嘴里塞着破布的李耳走进屋来。他用一根粗麻绳把他连身子带胳膊地捆到明柱上,顺手从门后头掂起一根铁棍,两眼一暴,凶狠地说:“李耳先生!你没想到吧!今天我要亲手把你打死,神不知鬼不觉地叫你死在我的铁棍之下,你甘心情愿吗?”说着,走上去把李耳嘴里塞着的破布拽掉。
  李耳感到十分的意外,质问张二烈说:“你为何要害我?我是犯了何罪?!”
  “我不知道你犯了何罪,何罪不何罪还能咋着,反正我高兴弄死你,弄死你我能得到好处,对我有利,我高兴叫你死。”张二烈说,“这个你不要再问,再问我也不说,我一高兴不给你说就不给你说了。”
  “你这是荒唐人荒唐杀人。不要忘了,你要恶贯满盈,天道不容,将要对你严加惩处!”李耳感到伤心、气愤,“张二烈,我以为你已经向善,没想到你又来作恶,你在红石山截路,我怕你八十老娘没人养活,念你是个孝子,没向官府说出而将你处治,你不感恩,又在偷我鸡时一捶把我打倒。我没记仇,背地里几次劝你改恶从善。我以为你已经翻然悔悟,没想到你今夜反来害我。我和你一无冤,二无仇,人心都是肉长的,张二烈,你忍心下手害我吗?”
  张二烈迟疑了一下,然后把牙一咬,说:“人不能有好心,常言说,好心不得好报,我要是对你一好心,我就得不到利益。今儿个夜里我要狠着心把你毁掉,叫你棍下作鬼!我这一铁棍下去,叫你脑浆迸裂!”
  李耳更加伤心,眼里噙满泪水说:“张二烈,我对你好,你偏对我坏,你当真忍心下手把我害死吗?”
  “我,”张二烈又犹豫一下,然后,又把牙一咬,说:“我忍心,忍心下手,心软不得利,无毒不丈夫,今儿个夜里我要狠着心把你打死。”说着,对着李耳,把铁棍高高举起!可是当铁棍将要往下猛落而使李耳头冒血出时,他心里一软,手脖一软,铁棍在那里停了一下,又不由自主地收回来了。他心里说:“李耳与我素无冤仇,那次没毁我,还救了我,是个心扉页子良善的人,我这一棍下去……”又一想,“不对,我不能心软,心软的人啥事也办不成,我要得到重赏,我要……不能给他留情,我要横下心,一棍下去结束他的性命!”想到这,两眼一红,下了杀人的天大决心,“呼哧”一声,把铁棍高高举起!紧接着,拧眉瞪眼,咬着牙,猛力地照李耳的头顶狠狠地打去!只听“当!”的一声,张二烈的铁棍被震得丢到地上。
  “好你狠心的张二烈!竟敢行凶杀人!”一声喊,从帷幕背后跳出两个彪形大汉,一下子拧着张二烈的两只胳膊,把他按翻在地,解下捆绑李耳的麻绳,将他背剪子绑起,两个人一起用力勒绳!他们咬着牙狠劲地煞!一直煞到张二烈龇牙咧嘴,脸上的汗珠子象豆子一样往下滚。
  这时,玉珍和春香一齐从里间走出。
  刚才李耳为啥没被打死?原来是,当张二烈举铁棍真要结果李耳的性命时,藏在帷幕里边的两个家丁猛地一伸铁棍,将张二烈的铁棍死死地堵在那里。
  蹇玉珍对着余惊未息的李耳说:“李先生,你亲眼看到了吧,张二烈这个坏了良心的家伙,凶恶成性,恩将仇报,只差一点没有把你打死,这一回你该允许我把他处置了吧?”转过脸,对家丁说:“他娘已经去世,留他毫无用处,报仇,雪恨!立即把这个恶人处死!当场处死!”
  一个家丁拾起张二烈用过的那根铁棍,用双手握紧,高高的举过头顶,照准张二烈的脑袋,拧起眉毛,把牙咬紧,将要狠往下砸,李耳一步上前,双腿一叉,两只手用力地托住铁棍,不让他打。家丁扭脸看着玉珍,意思是问她该如何办。玉珍说:“不能饶他!立即把他打死!”家丁第二次举起铁棍又要往下去打。李耳又一次叉开双腿,双手死死地托住铁棍,然后将一条腿半跪着替他求饶:“请你住手!我有话要说。我知道蹇小姐是有意叫我对仇人张二烈能恨起来,叫我从内心赞成立即把他处死。我说你们应该棍下留命。世上善恶,相对存在,这是天道自然所致。管仲临死对对桓公说,鲍叔牙‘善恶过于分明……见人之一恶,终身不忘,是其短也’。这不是说不惩罚恶人,更不是说不爱护善良,而是说,恨恶不可太过。对天下恶者不可、也无法一刀全部杀掉。我们要以善为本,劝恶者向善,尽量给其留出向善的机会。张二烈心地凶恶,我们的心不能跟他的心一样。这张二烈心里头也是善恶同时存在,他是个孝子就是证据,他第一次举铁棍时不忍心杀我,就是证据。他还有点良心,他会变好,我劝你们再饶他这一次,我以我对蹇小姐的两次相救来替二烈赎罪,你们不要杀他,不要杀他!就算你们饶我一命不死来饶他一命吧!”
  一席话说得家丁、玉珍和春香都很感动。玉珍眼圈潮湿,“放开,”玉珍用帕巾蘸着眼圈说,“快把张二烈放开。”
  张二烈胳膊上勒进肉里的麻绳被两个家丁一道一道地解去,张二烈“呜”的一声哭起来了,他站起来,走到李耳面前,“扑腾”往地上一跪:“耳哥!好心的耳哥!我对不起你,我坏了良心,我不是人,我跟你比着还没四指高!我以后要一心向善!我坏了良心,我对不起你!耳哥,我对不起你呀!”
  把头往地上一扎,放声痛哭起来。
  李耳赶忙把他扶起,“好了,二烈,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
  李耳、张二烈以及两个家丁,先后走出观春赏月楼。屋里只剩下玉珍、春香主仆二人。
  玉珍蘸着眼泪说:“我的心,我的身子,已经属于李耳,我已亲口许他为妻,他不认纳,我一个闺门之女,没脸再去见人,我宁死不愿嫁给肉蛋。这次又弄得这样,叔父和百里家决不会与我善罢甘休!再说,我也无法再在人前掌面。前思后想,不如死了干净。我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春香,我的好妹妹,你跟随我多年,咱们二人相亲相近,从没红过一次脸,我死后,你把我这一包碎银带上,回家去,好生过活,俺玉珍别无他求,只求你在我坟前插上一块木牌,上写‘李耳夫人之墓’也就是了。”说罢,拿一根麻绳就往梁头上搭。
  “姑娘,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呀!”
  “让我死吧,你不要拦我,我已经山穷水尽,到了绝境,活着还有啥意思!我已经没有啥活头了,你别再拦我,让我死吧!”
  “你不能死!姑娘,你不能死!”春香夺着玉珍手中的麻绳,哭着向她哀求。
  就在这时,张二烈又走进屋来。他刚才并没有走,他傻愣愣地站在窗外,他似乎觉着他不能走,他不应该走,他还要向玉珍说句什么,他不知他还需要向她说啥,他总觉着他欠她一大笔债,还需要向她说句什么。他无意之间听玉珍说出上边那些话,他开始不大明白,后来听出了其中的缘由。
  “我要报他们不杀之恩。耳哥是个好人,他过得太苦,他应该有个夫人,我要成全他们的好事!”他在心里坚定地说着。他走进屋,几步来到玉珍面前,往地上一跪:“蹇小姐,你的话我都听到了。小姐不要难过,我给你们说媒。”他心里忽然兜了一个圈子,说,“刚才耳哥给我说了,听他话音,是想叫我当个媒人。我一定给你们把亲事说成!我说的是真心话,如要不怀好意,五雷击顶,叫我不得好死!你饶了我的命,当牛变马我也要报你不杀之恩!”
  玉珍心中猛然一喜!好象一个掉进茫茫大海的人一下子抓到了救命之木,忽然绝处逢生,“你!你说的是真的?!”赶紧把二烈搀起。
  “是真的。”二烈说。
  玉珍心里很高兴,表面上竭力装做和刚才一样不喜欢的样子。她想向二烈说出她复杂而又不幸的婚事,又不敢说。春香大着胆子把她的婚事(包括她和李耳的深切缘分)前前后后向他作了详尽的说明。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找耳哥正式提亲!”张二烈瞪着眼说,“他住在庄前的树林小屋,离这不远,我去了很快就可以回来。”
  “我知道那片树林。”春香说,“你先去吧,我们随后就到。”
  张二烈离开蹇家花园,向着曲仁里的方向飞跑。他一边跑,一边思考着说媒的法子。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53
“洞房”明月夜

--------------------------------------------------------------------------------

  曲仁里村前的密松林里,有一所简朴而清秀的茅屋。这是李耳平时攻书居住的地方(村中的房院是他的正式住宅)。
  春夜的月光笼罩着松林,笼罩着草舍,显得神秘而幽雅。
  屋里,空间不大,也不算多么狭小。这里摆设着的用物,全是春秋时期一般书房实用的家具。一张单人睡卧的木床,上面铺盖着清洁整齐的麻布被褥。窗下有一张古朴而讲究的黑色木案。案旁放着一把绿竹和青藤编制的坐椅。木案上放置着一株彩石雕成的梅花树和十多捆用红线拴腰的竹简。竹简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小字。这是他曾经读过和尚未读过的书籍。
  纵观全屋,清美,素雅,既有春意,又带秋色。
  李耳正坐在床边,对着桌案上的油灯呆呆发愣。他在回想观春赏月楼里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神思深深地沉浸在惊怔的、说不出那滋味是苦涩还是甜美的意境里。
  张二烈突然走进屋子,在他面前蹲下。他已别开生面地想好了“说媒”的法子,并且下定了坚实的决心。他要将“错”就“错”,要利用蹇玉珍因急于跳出悲剧婚姻的火坑在半疯狂状态之中向李耳冒险许亲而造成的“错误”,对他们来个强行捏合,用他张二烈式的想法来说,就是,“反正是媒,反正他的条件能对得起她,她的条件也能对得起他,讲他头青眼肿,一塌子糊涂,捏合到一块算本事”。他是一个既荒唐粗鲁又精明细心的怪异人物,说荒唐和粗鲁起来,能当真的去骂着祖奶奶掂刀撵屁;说精明细心起来,精明得出格,细心得吓人。他要利用他们(李耳和玉珍)之间出现的差错和此时在本地出现的一种“封建”奇俗,去叫具有高层次头脑的李耳在他这个粗鲁人面前受到愚弄。按人们(东方人的全部,西方人的大部或说小部)的常规说法,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以后,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一大段时期的封建社会。在封建社会正式到来之前的春秋末期的封建风俗,大概是封建社会得以形成的强大基因和粗壮萌芽。此时,蹇玉珍变相逃婚的此时,曲仁里一带的封建民俗已经相当严重。一些大户人家的闺秀,不光不能随便去出三门四户,而且不能有任何一点的失去检点。如果她们有意的做出不经的荒唐之事,或无意之间受到玷污,家厅的当权者,不是无情地把她们舍弃,让其偷偷到天涯海角或深山偏野去糊里糊涂找个男人苟合,就是活活地把她们杀掉,以洗去家中“不干净”的恶名。此时,出现在蹇玉珍身上的一些事件,也正合上了上述情形。“错了就按错着办”,鲁莽粗心的张二烈,要按他的独特想法去说媒,要在错综之中让事情更加错综。
  李耳见二烈一声不响的蹲在他的面前,惊怔的心情上又添一层惊讶:“张二烈,你想干啥?是不是又来没事找事?”
  二烈说:“啥事也没有,我是前来给你说媒。”
  “给我说媒?你可不能再做荒唐之事!”
  “不是我荒唐,是你荒唐。”二烈看着李耳,善意地笑笑,自动站起,搬个木椅,坐在他的对面,“人家一个一百条都能对起你的落难闺女,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拼着死命投靠你,舍着脸皮向你这个没有女人的男人许下终身,你不愿意,你不许亲,就是荒唐,就是不近情理。”
  “这里面究竟是咋着回事?”李耳确实不知道个中内情,更不知道玉珍是个已经“许人”之人。
  “咋着回事?这事你比我明白。”张二烈说,“你知道,在咱这一带,那些规矩很大的大户人家,他们家的闺女,要是身上出了不干净的事,就当成一舍之物给处理掉。阎信山家闺女出事,被活活勒死;罗玉堂家闺女出事,被当成一盆脏水泼出去,让她偷偷嫁人,永远不准再回娘家。……”
  “是的,这些我都知道。”李耳说,“然而,话说回来,蹇玉珍身上并没有出现一点点不干净的事呀。”
  “你认为干净,可她叔认为不干净,要知道,她这个叔是个规矩大得要命的人。”二烈说得十分肯定,就象是完完全全真有其事,“他本来打算把侄女勒死,因为考虑到活活勒死也着实太亏,就叫她去走罗玉堂家闺女走过的路。我说的完全是真的,谁哄你,天打五雷轰他个小舅子!”
  “别赌咒,好了,别赌咒,这个我完全相信。”李耳说。他确乎真的完全相信了,因为这些假话里不可置疑的包括了一些铁的事实。红石山坡的亲身经历,涡水渡口和蹇家花园的亲眼所见,这一切的一切,使得他这个尊实重理的人不能不去相信,若是硬要不信,那就成了闭眼不看事实,“哲人反来违反哲人自己之心”。社会生活啊,真叫复杂,简直复杂得连哲人也解释不清!人间的社会生活,如果真是此时李耳心目中那个“天道”孕育而来,那么天道所包含的内容,应该复杂得不象李耳所想的那样简单,而应该是极深极广,深得广得超过李耳此时心目中的“天道”,以至于达到无尽无穷。
  “眼下,蹇小姐已经没法再回家去。”张二烈接着上面的话茬往底下说,声音里充满了同情,“这条路要是再走不通,人家只有自己碰死,或是投河自尽。人家被逼到这种地步,完全怨我,是我有罪,是我坏了良心!人家偷偷找人许身,上哪去找?人家想起你还没有娶过妻子,想起你是她指腹为婚的空头丈夫,是她的双份恩人,又是个极好成全别人的人,就女扮男装,三更半夜舍着脸皮找你,愿意许你为妻,终生把你陪伴。耳哥,你愿意吧,为了救救蹇小姐,也为了你身边能有个伴侣,你就许亲吧!你俩都还没有那一头儿,只要你说个愿意,这就算成了!”
  “你,我,这个……”多少年来,面对多么复杂的情况都没感到过如何是好的李耳,此时竟然大大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愿意吧,”张二烈紧紧追着不放,“全当是你发善心救人家一条活命吧!既然已经两次发善心救活蹇小姐、一次饶我一命不死,你就再发一次善心,再救蹇小姐一次吧!你是个善心人,我恳求你愿意,恳求你许亲!我给你跪下了!”说到这,扑腾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李耳见他跪下,赶忙起身,弯腰去拉,不管怎么拉,他就不起来,“耳哥,你愿意吧!许亲吧!你不知道人家蹇小姐有多爱你,自从红石山见面以后,人家天天想你,想你都想出病来了。人家能在涡水渡口和蹇家花园又碰上你,是上神可怜她一颗真心,有意把她成全。人家一个脸皮子比啥都薄的闺女,亲口许你为妻,你不愿意,人家臊得要死,心里比刀子割着都难受!人家是不活了,没法再活了!人家拿绳上吊,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要求死后坟前插个木牌子,上写‘李耳夫人之墓’,人家上吊,脖子勒的一冒红,差一点没有勒死,耳哥,你是个好心人,行几十年善,这一回心咋恁狠哩?你舍得叫一个爱你爱得要死的人活不拉的去死吗?你行行好吧,给她留条活命吧!你再不许亲,我跪死在这里也不起来了!”
  李耳见此情形,感到实在无所适从,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他又一次的去拉二烈,越拉他越不起来。他松开手,站在地上,叹一口气,说:“二烈弟,你光知道这样,……这不中啊,我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糊里糊涂……”
  “这是又清又白,半点也不是糊里糊涂,这是人家叔父有意叫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媒人——我就是正公道的媒人,人家叔是想叫这样偷偷成亲,哑而无知,叫侄女拖个活命,不再明媒正娶,事情过去,久以后两家再正式行走,只要你愿意,人家蹇家,外表上装不知道,实际上心里一百个满意!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这是没法子的事!把人家弄得这样,罪过全部在我,我后悔,我该死,我以后一定一心向善,我恳求你许亲,我给你磕头!”说到这,就在地上“砰砰”的磕起头来,“你要不许亲,我就把头磕冒血,用我的血把蹇小姐的身子洗净,我要把脸皮磕破,把头磕烂!我这一回是:张二烈说媒——舍脸破死(当地俗语)!我要把头磕烂,磕死在你面前!我给你磕头!磕头!磕头!磕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扑腾!”“扑腾!”“扑腾!”“扑腾!”一个劲地在地上磕了起来,当真的把头磕得皮开肉烂,顺脸往下淌血!
  李耳见此情形,心里十分害怕,十分慌乱,十分感激,他急忙用双手搀着二烈说:“二烈弟,二烈弟,别这样,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我许亲,许亲!”
  张二烈扬起头,脸上滴着血说:“耳哥,你说话可算话?”
  “算话。”
  “算话,好!一言为定!”二烈说着,站起来,“我出去,这就回来。你在这等着,哪也别去,谁走谁不是人!吐唾沫不能舔起来,你不能走,我解个手就拐回来哈。”说着,走出门,钻进树林,急急慌慌地往北走。当他穿过树林,准备往蹇家花园飞跑的时候,正巧碰上春香急急慌慌地领着玉珍走来。
  二烈喘呼呼地对玉珍说:“他同、同意了!他,许亲了!”说到这,他脑子里呼哧转了个圈子,故作神秘地对玉珍说:“耳哥说了,他愿意,心里早已愿意,他说他是个学问人,脸面重,不好意思,今夜就看你了。蹇小姐,你千万别把那段婚事向他吐露!你要大胆,大胆!你要主动……”如此这般,小声向她安排一阵。春香接着话茬说:“是的,姑娘,二烈哥说得对,你要是向他吐露了真情,你二人的婚姻就会出现悲惨的后果,婚姻一完,你一生就完了,也把他害了。因为你对他是一片真情,所以不能吐露真情。为了你,也为了他,你千万要主动吹灯,扑到……千万要这样做!”
  “好了,咱们快去吧。”张二烈说了一句,就领他们主仆二人钻进松林,接着来到李耳书房门口,把玉珍往屋里一推,将门一关,搭上门鼻,用一根粗麻绳牢牢的拴死,然后朗声对屋里说:“屋子里头我耳哥和我玉珍嫂子听清:天地作证,明月作证,我张二烈为媒,蹇家和李家,二家爱好结婚,李耳和蹇玉珍两人都愿意,已经亲口许亲,一言为定!谁也不要再说别的!不说别的,美满婚姻,好夫妻一对;再说别的,我就喊人来捉奸,就说,大户人家的闺女半夜三更偷汉,大学问家三更半夜拉良家民女,把他绑着送官府问罪,叫他一万年见不得人!奶奶的!谁也别想赖掉!要知道,我张二烈是个不要命的家伙,是个啥事都能做得出来的人!”
  春香小声对二烈说:“咱是不是先往远处站站?”
  二烈并不答话,又朗声对屋里说:“屋门已经拧死,天挨明时我再来开。春香,你先回观春赏月楼,我,也离开这里,远远地躲在一边。”说到这,悄悄地拉春香走到窗棂外边站下来。他们屏着气,一声不响地往屋里偷看起来。
  月儿圆圆地挂在天上,象一个姣美的玉镜,是那样的静谧,那样的奥妙,那样的神奇!月儿,明媚的月儿,你为啥出落得那么的圆,那么的亮,那么的洁净,那么的美妙?是谁把你——恁大一个玉镜系在那里?你在哪里系着?你为啥能照耀万里而不掉下来摔碎?为啥奇妙得令人难以置信?令人不可思议?你笑了,你仿佛在说,这没有什么不可思议,我是自然的在这里存在,不要那样难以置信,不要那样不可思议,我是实实在在的在这里存在,我要千秋万代的从这里走过,在这里照耀!不独是我,你们人间也有许多奇妙之事看去不会发生,实际却已发生,正象那些奇巧的姻缘会发生在千万个普通人的身上也会发生在少数贤人的身上一样。
  春月的银辉无声地泻下,泻在林间,泻在屋顶,泻在窗外屏着气往屋里偷看的二烈和春香身上。
  屋里,李耳和玉珍拉开一个相当的距离在床边坐着。他们又羞又怕,脸红多大,他们实在难以说出那羞怕里掺杂着的喜味是属于天底下的哪一种。两个人的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屋外的二烈和春香,心里也很紧张,他们同为屋里人捏着一把汗。好心的春香慢慢地把头勾下,她不忍心再看,不忍心看着她爱慕的人受窘,不愿意再逼视的让屋里人别别扭扭的窘得不自在,她愿意他们轻松,愿意他们自然。她抽身退走,轻轻地躲在一边。
  张二烈想了一下,也轻轻往后退去,一直退了老远,在一棵大松树底下蹲下来。月光把迷离的斑点筛在他的身上、头上。他眯缝着眼,猜度着茅舍里那两个人说了些什么话,猜度着他们该当怎样行事,估摸着随着时间的进程他们的事情的进程。将近一刻时辰,他从地上站起,接着,他又蹲下。
  屋里,李耳和玉珍坐着的距离啥时候已经拉近。李耳不再心跳,他感到舒心的喜悦,从来没有过的舒心的喜悦。刚才,经倾心交谈,风格殊异的倾心交谈,两个人情投意合,都感到深深的满意。然而,虽是两厢情愿,一派衷情,但是他,李耳,仍然感觉着这样的姻缘有点突然,一个穷学问人正习惯着苦钻苦研的苦生活,忽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半夜三更坐到他的面前,象疯了傻了一般的迷上了他,这叫他心里……咦!没法说!他在意地感觉一下,没有半点儿虚幻的味道,“这完全是实实在在的真事!我床上坐着的,分明是我早听说过的指腹为婚的蹇小姐,分明是我在红石山和涡水渡口遇到的蹇小姐,分明是蹇员外的女儿蹇玉珍!她是因为所谓失身,逃避将被处死的灾祸而来,她知道我了解她并没真的失身,她是要我以丈夫的名义来保她的生命。我要保她,我不能见死不救!她是为爱中我而来;她心好,人好,我也爱她。我俩该是夫妻,是天道叫我们二人走到一块来的。”他转脸认真地看她一眼,见她身穿浅紫中衣,外罩月白坎肩,腰系粉黄罗裙,黑头发烘托着粉团一般的脸蛋,心里觉着十分疼爱,疼爱里带着浓厚的可怜:“这样好的人,竟因一点不是她的过失的所谓污点而灾难临头,何等残酷的规矩呀!……一个闺门之女,舍弃荣华富贵,离开骨肉双亲,把终身许给我这个她不嫌弃的穷苦人,对我是何等的情深意厚!我要对得起她,……一场特殊的婚事临到我的头上,我该如何办呢?……不管婚事办与不办,反正我这一生是要对得起她!……家里清寒,我要以自己一生去创造代价对得起她!我要对得起她!……”他在心里紧张地想着,几乎整个心里全是“要对得起她”的喊声了。
  “我已经没有半点儿退路。”在李耳紧张思考之时,蹇玉珍也在紧张地思考,“我要是就这样回去,不是被活埋,就是被勒死。……二烈他们要我主动吹灯,主动,扑到……还说这是他耳哥的意思,……李耳,他,他为啥……噢,我知道了,他想得太多了,往深远的一步想了,学问人心里弯弯子太多,他是很想和我结成夫妻,又怕其中有诈,他是想,万一有不好的后果,他担不起,要我来担……他是想,这一种的婚事,既已许亲,就应该把生米……生米,熟饭……老天爷吔!这叫俺咋往下想!”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儿梗,心里“咕咚咕咚”地跳起来,“天底下都是男家,先……俺一个女孩家……咦!娘哎!……”瞟见李耳深情地看着她,“他在等我!我要胆小,他啥时也不敢,咬咬牙,使自己成为百里家不愿再要的一身脏!他是我的丈夫,反正都是死!至多不过是臊死在丈夫怀里!”她红着脸,心里厉害地跳着,把身子向他靠近,靠近,用手帕轻轻把灯火捂灭,身子轻轻地翻转一下,慢慢地栽到他——一个尚待成熟的圣贤者的怀里。她浑身哆嗦的眯缝着眼。李耳并没推她,他不忍心推这没有寻欢作乐之意的苦人……两个苦人紧紧地抱着,她哭了,他也哭了,眼泪在他们面颊上汩汩流淌。他们同时感到了一种亲乎乎的、甜丝丝的、其中掺杂着一丝苦不阴的幸福滋味。没有淫邪,没有低下,更没有更进的一步,有的只是互相的疼爱和同情。风格殊异的婚事,风格殊异的夫妻,风格殊异的洞房花烛!
  他们各从对方的肩膀上深情地抬起头来,面对窗外的明月发誓:他们已经正式成为真正的夫妻,往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谁也不能改嘴,谁也不能变心,谁若变心改嘴,天诛地灭,不得善终。在此时的李耳的心目中,道德是伟大的,爱情同样也是伟大的,他要在这风格殊异的花烛之夜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去同时成全他的爱情和道德,他深情地在已经睡去的玉珍的床边坐到天明。
  之后,李耳发现他在婚姻上受到了“欺骗”,心中非常悔恨,但是又不忍心去悔恨,心情十分复杂,一天没有吃饭。他无法不让自己悔恨,一位通情达理的学问家,在婚姻上出了那样的事,怎不叫人……!他又不能昧着良心而去悔恨,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是那样的深厚,她对他是那样的一片真情,她是那样的无奈,那样的可怜,他们两个又是那样的对月发誓,他若反悔,自己是否中咒落得不好下场则不值得多想,更重要的是那可怜的人将会被残酷的处置落到无法设想的境地!他不能出卖良心,出卖夫妻深情,为了保护他的亲人,他宁愿有损自己的清名,也要承担起丈夫的名义。但是他毕竟心中悔恨,毕竟是经过了那个“洞房花烛”之夜,毕竟是不能算作明媒正娶的娶妻。玉珍的叔父蹇泰颐得知消息,暗地里十分生气,但是因为事实既成,因为李耳的名望和他自己的脸面,没去兴师问罪,而是一声不响。表面上看,只能知道他是已经“默许”;百里家大概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而一声不响,更象“默许”。两个“默许”的假象,加上玉珍认死也要死在李家,使李、蹇婚事逐渐趋于合法化。但是当李耳和玉珍真正同宿之后,蹇泰颐又因李家穷苦等因素而认死不愿承认蹇、李二家的婚姻。他全当没有发生那件事,全当没有侄女,从来没有侄女,根本不承认他家有过什么蹇玉珍。他想,这样做,不光可以防止以后无法顾及面子,而且可以永远不会得罪百里家。
  张二烈和春香,从那以后,不知去向。有的说他们成了亲,偷着走了;有的说他们并没结婚,而是各奔前程,不知哪里去了。
  李耳在外局上从不提及他的婚事,他感到不好意思说话,感到别扭,不自然,他对他的一位信徒说:“唉!叫我咋说!全当我从没娶过妻室!”不知怎的,后来竟以讹传讹,成了“李耳反对爱情,反对娶妻”。
  李耳对自己的婚姻,外局上感到不自然,但在内里,他们夫妻却是互相疼爱,相敬如宾,感到幸福,和谐,非常的自然。没想到一年之后,当玉珍生下李宗不到一月之时,百里家突然派人来把玉珍抢走。玉珍拼命挣扎,拼命反抗,半路上投井而死。李耳悲痛欲绝,心如刀割,几次一个人站在曲仁里家后,面北而视,一声不响地向着玉珍死的方向流泪,暗暗发誓:终生不再娶妻,要努力成就学业,以作为对玉珍在天之灵的俸慰。他把这种决心告诉他那位信徒。后来又以讹传讹,“终生不再娶妻”变成了“终生未娶妻室”。
  李耳在婚姻上留下千载之谜,是他的内里自然,外局不自然所致。数十年后,当他意识到他的婚姻应该是里里外外都合天道自然,意识到造成他感到不自然那一面的根源在于百里轩、蹇泰颐视为珍宝的社会肿瘤而应该对这肿瘤开刀的时候,他已经西出函谷,开始了隐居生活,什么样的往事都不愿意再提。这真是一位一生为善的思想家非恨之中的千古遗恨。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56
第四章 无意升员

收蜎渊,初遇孔丘

--------------------------------------------------------------------------------

  公元前五二一年,我们的李耳,胡须垂银,两鬓霜染,已经由一个感情激烈奔放、有时锋芒外露的青壮之人变成一个内里涵深无底、外表朴拙随和而又有点飘逸若仙的五十一岁的老年。
  随着年事增进,人们对他已不再是当面直呼“李耳”,而是称之为“伯阳先生”、“老聃先生”了。此时,他家人口仍然不多,除了书童燕娃和男仆韩六之外,他还是孤身独站,只其一人。他的儿子李宗,从生下来之后,就寄养在居住于沛地的姑奶奶(李耳的姑母)家,眼下已经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仍然在那里居住,不愿回乡。他一个人过日子,还要做学问,须得雇人,生活上不大宽裕。乡邻们为了报答他以及他祖上的恩德,决定给他对出银两,供他费用;没想到,他的仆人韩六在刨树时从他这李家院里刨出了他祖上埋下的两大缸银子和一锭金子,这以来,他无论如何再也不愿意接受邻里们给对集的银两了。
  随着学问和修养的增进,老聃先生的声望越来越大,一些有着一定教养的志士仁人,不断从很远的地方前来拜访。有的直接向他提出自己的建议:希望他能出来设坛讲学。
  一次,他到沛地姑母家里去看儿子李宗,顺便拐往巷党助葬,初次遇见鲁国的孔丘。两个陌生人见面,竟然一见如故。老聃先生笑着说:“我听说先生年少的时候就好礼,是北方的贤人。”孔丘恭谦地说:“老聃先生,您太谦虚了。孔丘我今年才三十一岁,在您面前还是个小学生,您用‘先生’二字来称呼我,我实在是担当不起。老聃先生德高望重,学识渊博,我早已慕名,早想登门拜访,没想到今日有机会在这里见到了您,这真是我的幸运!今后我要多多向您请教哩。”
  “仲尼先生不要客气,”李老聃仍然笑呵呵地说,“年龄不论大小,学识各有专长,您虽然比我小二十岁,可是,您有很多长处需要我学,还是让我以‘先生’相称为好。”两位有着非同一般的头脑的学问家,十分欢欣地谈了一阵。临了,孔仲尼热情地向李伯阳提了自己的一项建议,那就是希望他能正式出山,设坛讲学。
  李老聃从巷党回到家乡曲仁里之后的第一天,就开始认真考虑孔丘的建议了。“正式出山,设坛讲学,我是干呢,还是不干呢?”他想,“锋芒尽露,好为人师,是进步的终结,不能,我不能出山。”又一想:“如今天下,晋、齐勾心,吴、楚相攻,子杀父,弟杀兄,数方乱成一团,黎民不得安宁,占有欲膨胀,奉献欲消退,争夺者无视天道,丧失人德,贪得无厌,胆大妄为,全不知天的变化规律是与贪恶霸占的妄为者为敌,为给苍生造福于万一,我要以不设坛的方式宣传一下自己打算立起但是尚未成熟的学说。这样,或许一方面可以教学相长,一方面在实验中看看自己的学说究竟是粪土还是金子。”
  当他意决之后,就在苦县东门里边,以不设坛的非正式讲学方式,开始宣传自己的主张。不少群众纷纷前来听讲,他的一些信仰者,特地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拜见。文子、庞奎先后正式拜他为师。
  初夏时节,空气清鲜。辽阔原野,新绿接天。远望苦县县城,有如绿海之上一只小船。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苦县城里,房舍古朴,市井有条,三三五五,人往人来。东门里边,靠北,一片中间鼓肚,四周凹平的空地上,绿草如茵,黄花点点,白色蝴蝶轻盈地起舞。放眼看去,这里就象一个巨大的鏊子面上蒙了一幅绿色的绣锦。“绣锦”左侧是一行茂盛的白杨,右侧有四株深绿色的秋桐。那紫色的桐花,一枝枝,一朵朵,俊美而不妖异。“绣锦”中间鼓肚的地方,长着一株高大的古老的青松。松树下,盘腿坐着一位花白头发、灰白眉毛、银白胡须的老人。老人年方五十一岁,实际不能算老,他身上穿着带有杏黄领边,紫色水袖的灰袍。面前放一捆子尚未展开的竹简。一群人规规矩矩地围坐在他的面前。在他身后,坐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名叫燕娃。他的左边和右边,分别坐着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是文子,一是庞奎。他们同是中间那花发白胡“老者”的弟子。“花发白胡”姓李名耳者,正是第一次“出山”、作非正式讲学的李老聃。
  此时,老聃先生正向围听者们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他讲得入情入理,生动感人。讲到悲伤处,神情凄然;讲到兴奋处,色舞眉飞。“这些个真实的故事,其中包藏着一个啥样的道理呢?恐怕大家细细一想,即可悟出。……好,这个暂且不说,接下去再来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恐怕诸位并不生疏,未讲之前,我先来给他定个题目,叫做《南霸天——熊虔》。……楚灵王熊虔,原是一个不咋个样的小人物,自从他害死侄子熊麋,登上楚国王位,一下子威风起来。他野心越来越大。他想称霸天下,取大周朝江山而代之,就把周灵王的年号拿来搁到自己身上,号称楚灵王。这楚灵王不仅阴险狡诈,而且不可一世,十分骄傲,又十分奢侈。为作福作威,向各国诸侯玄耀,就大兴土木,筑章华台。台高三十仞,台顶入云端。台中,楼阁雄伟,宫室壮丽。一层一层,槛曲廊秀,居高俯下,可以观尽人间春色。这熊虔,住在台上,终日有绝美佳丽的细腰美女作陪,花天锦地,灯红酒绿,歌女们轻歌曼舞,弹琴奏乐,捧玉盘,举金爵,向熊虔频频劝酒,歌功颂德,高喊吾王万岁,天下您为第一。这里彩云缭绕,粉香迷人,玉盘晃晃,桃腮擦擦,在金石响里,竹丝声中,楚灵王品尽甜意,淋尽蜜雨,神魂飘荡,陶然飞升,舒适至乎顶端。可是,熊虔咋着也没想到,待他乐至绝顶,忽然来了个天大的转折:当他兴兵伐徐于乾溪之时,陡然之间,郢都兵变,赫赫一世的楚国灵王,竟然极饿之后,吊死在棘村农家草舍!”
  老聃先生讲到这里,顿然停下,故意一声不响。此时,全场默然,鸦雀无声。文子、庞奎异常动心,十分感慨,但是,他们只是相对一视,并无言语。……
  再看楚国有位少年,姓蜎名渊,是春秋时著名的学问家。蜎渊从小就具有远大理想,他活泼有趣,爽快热情,天资高敏,聪明过人。父亲曾给他请过三个老师,都因教不住他而自动辞职。从此之后,蜎渊开始自满起来。他傲视一切,天底下几乎没有他服气的人,所以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老师。
  这年初夏的一日,十四岁的蜎渊,从楚国家乡到陈地的景村来走亲戚(景村离苦县县城十二里),听说苦县城里有位收徒讲学的老人,姓李,名耳,字伯阳,人称老聃,是个知识渊博的大学问家。蜎渊得知这一消息,心中异常高兴,想拜他为师,特意跑十二里路从亲戚家赶往苦县县城。
  他走进东门,往北一看,见一群人正坐在地上围着一个花头发白胡子的老头儿听讲。他不声不响地坐在人圈外边,然后又伶伶俐俐地抽身站起,沿着人缝构成的弯弯“小路”,笑眯眯地走到讲学老头儿身边,扳着膝盖往地上一坐,聚精会神地看着讲学老头儿的胡子以及他那并不算老的俊秀慈颜。
  讲学老头儿见一个穿着天蓝袍,露着红裤脚,足登麻布双脸鞋,头挽乌黑小牛角,脸庞俊美,目秀眉清的少年突然之间坐在他的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感到很是希奇,就说:
  “这位小弟,你是——?”
  “我叫‘蜎渊’,两个字同一个音,第一个‘蜎’是姓,‘虫’字旁搭个‘口’,‘口’底下再搭个‘月’;第二个‘渊’是名,是知识渊博的‘渊’。我家在楚国,离这很远。我听说苦县有个李老聃,学问很大,想拜他为师。你可能就是李老聃吧,我按人家说的你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你是李老聃。”说着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恭恭敬敬而又昂首挺胸地立在老聃面前,引得大家一阵好笑。
  老聃先生听他这样一说,虽说心中感到可笑,但是十分感动,他赶忙站起来,弯腰扶着蜎渊的肩膀,“有意思,有意思!好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快坐下,快坐下。你说我学问很大,这是过夸,实际上我的学问并不大。我并不是在这里收徒讲学,我到这里来只是和大家一起研讨一下问题。我一般不收徒弟,只是你得例外,你千里遥远来投奔我,我要不收下你,对不起你,我于心不忍。好吧,来吧,先坐下听讲,坐下听讲。”说到此,就和蜎渊一起各坐各位。
  接下去,老聃先生又把话重新纳入他刚才所讲的问题,“这些个事情都说明了什么呢?依我看,在人生之中深深的埋藏着八个大字,叫做‘乐极生悲,否(pǐ)极泰来。’我武断地给人生定下来这八个字,现在虽不能过早地称它为‘定理’,可是我考虑,这八个字想要推翻是不可能的。”
  蜎渊心里说:“咦!这老头咋恁熊子也!光‘乐’呗,他还‘悲’!光‘否’呗,他还‘泰’!‘乐’就是‘乐’啦,‘乐’咋还‘悲’哩?‘否’就是‘否’啦,‘否’咋还‘泰’哩?‘乐’是‘欢乐’,‘悲’是‘悲苦’,‘否’是‘情况不好’,‘泰’是‘安泰’,也是‘安详’,谁不懂得吔!别瞒我!不中,不中,这老头儿不中!他是瞎胡连,胡连胡!这老头儿连的乱七八糟哩,前后不照气,一看都知道不沾弦,我不能拜他为老师,不能拜他为老师!”想到此,泛着白眼往老聃斜了一下,一手摸着束腰带,站起来,走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往正南去了。
  老聃先生以为他是出去小解,并没在意,仍然继续讲他的学。
  蜎渊出了县城,走上原野,见初夏风光煞是美好,忽然之间,高兴起来。他向着景庄方向一里又一里地往前走着,霎时走了五六里路,见初夏风景一程更比一程美,心里越来越高兴,乐得这个酷爱自然景色的少年文人不由自己的哼起南国国风《葛之覃兮》来:
  葛之覃兮,(长长绿绿葛藤,)
  施于中谷,(沟坡上面织棚,)
  维叶萋萋。(叶儿密密层层。)
  黄鸟于飞,(黄雀成群飞鸣,)
  集于灌木,(灌木丛里喜盈,)
  其鸣喈喈,(欢声笑语不停。)
  他越哼越唱越高兴,快乐得拍着手往前跑起来。跑了一阵之后,停下来往前放眼一看,见那里展现出一片更加美丽的风光。
  一片娟美的绿野,墨绿、黄绿、青绿、油绿,间杂相映;红花、黄花、紫花、白花,对笑其间。一个个天然的池塘,宛若镶嵌在绿玉之上的蓝色宝石。近处的一个池塘,塘水清得可见水底墨绿的水草。墨青脊梁、白色肚绷的鲤鱼悠然游然地摆动着尾巴,碰动青黄色的水草茎子,晃动草尖上的粉红小花,水皮上漾起的小圈圈儿,如晕如醉般的扩大,消失。黑绿脊背淡黄胸脯的长嘴小鸟,一动不动地站在水边,忽然“噔”地一声飞起,一下子露出翅膀底下的鲜红。再往前看,一片低矮的小山坡底下,展开一片树林,桃树、梨树、葛瓦树,杨树、柳树、绒花树,核桃、白果、石榴树,应有尽有,疏密有致,茂盛葱茏。千红万紫,杂花生于树上;喉头百啭,群莺唱于枝头。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在甜美花香的撩拨下,出神入画,动人心弦。蜎渊看到这里,心花盛开,实在乐不可支!
  眼看接近树林,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蹦着跳着,尽情的放声唱着往前跑,真是快乐到了极点!为了再进一步表达内心的欢乐,他就来个面朝后倒退着往前跳跃,而且连跳带唱,“真是味儿,真是味儿,我的心里真是味儿!真得发,真得发,我心里就象湿抹布抹!”万万没想到,当他退着身子跳到树林边沿的时候,竟然一下子掉进一口大得出格的孤井之中!
  井水霎时湿透了他的衣裳,钻心的凉,透骨的冷,加上猛栽的惊吓,使得他感到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着害怕、寒冷和颤栗。他头晕目眩,下不挨地,上不挨天,象在冰冷的太空,如在黑暗的深渊,飘飘悠悠,上下翻转,心中实在的难受,实在的悲苦!啊,好一个可怕的乐极生悲!他在水里扎了几个猛子,栽了几个跟头,一连喝了好几口水,脸都黄完了。等他贴着井壁,伸着脚尖往下够的时候,才知道能够到底。他仰着脖子在水中站定,比量一下,井水刚过嘴巴儿。他艰难地喘息一阵,无意地抬眼往上一看,忽见水皮上边的砖头缝里,塞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他伸出右手,从砖缝里拿出那个白色的东西,举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个玉石刻的蛤蟆,学名叫做玉蟾蜍。“这可是一件贵重的东西,得到它,如若我能活着出去,可是真有福气。”想到此,觉得心里得到一丝欣慰,“我不能死,我要争取活着出去!我要带着这件宝物活着出去,这宝物是天赠我的,应该归我,我要拿回家,除了爹妈,谁也不能对说。我要活着出去,活着出去!”想到这,他把玉石蟾蜍揣在怀里,用手扒着砖缝,开始往上爬了起来。
  ……
  此时,井外的另一事件正在紧张地进行。
  一群家丁模样的青壮年人,顷刻之间包围了这片树林。一个清瘦机灵的青年指着树林低声对同伙说:“就钻这里头啦,我亲眼看见他是从这个西北角钻进去的。”他们采取合围和拉网的形式,让包围圈一点一点地往里收缩。他们一个树扑楞一个树扑楞地往里搜索前进,直到包围圈缩小得不能再小,而把树林里外全部篦了一遍的时候,也没发现他们要找的这个人的人影儿。
  一个中年汉子来到井边,够头往里一看,见一个人正把大半截头露在水皮上,就大喊一声:“在井里哩!喂!快来呀!这个贼在井里哩!喊声刚落,七八个家丁一齐向水井围了过来。
  那中年汉子从别人手里接过来一条又长又粗的麻绳,拴着一个青年的腰,提着绳,把他送下井去。那青年下到井里之后,伸双手狠狠地抓住蜎渊的一只胳膊。井上面三四个人一齐提着麻绳硬往上拽,霎时把那青年连同蜎渊一起拽出井来。
  “你这个小盗贼,快把玉蟾蜍给我拿出来!”一个凶狠的壮年家丁暴怒地向蜎渊大叫一声。
  蜎渊浑身水湿,一张脸青黄得没有人色。他因为刚才连冻带累,已经头晕眼黑,有点迷糊,加上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事情的深浅,生恐挨皮烂着骨头,心中害怕,不敢承认,就说:“我没看见什么玉蟾蜍,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承认,给我搜!”
  几个家丁不容分说,就往他身上搜了起来。没用几下,就从他的怀里把那只玉蟾蜍给搜了出来。
  “好你个顽固的盗贼!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愿意老实承认,来人,给我吊起来!”那壮年家丁这样一说,不知当紧,几个鲁莽的年轻家丁,不容分说地把他背剪子捆着吊到了一棵大树上。惊吓的打击,寒冷的进攻,苦累的折磨,加上又遭捆绑吊悬,如此屈情,此时的他境况可真算是坏,真算是否呀!
  “冤枉,我冤枉!我没偷你们的玉蟾蜍,我真没偷你们的玉蟾蜍!我是个读书的,我投师回来,走到这里,掉井里啦。我看见砖头缝里有个白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个玉石刻的蛤蟆,我以为是原来就有的,不知道是你们放的。我不是偷,真不是偷,我亏,我亏呀!”蜎渊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勾着头,挤着眼,忍着胳膊的疼痛和空吊的晕眩,一口气说了这些。
  一个嘴巴上蓄着山羊胡子、上了点年纪的家丁,从他的神情和语调之中好象看出了什么问题,转身向拥过来的家丁们一挥手,让他们重新钻进树林,继续搜索。那个主持捆绑蜎渊的壮年家丁,冷笑一声,泛着白眼,一连看了他几下,然后一手按地,斜坐在青草上,得意地看着吊在树杈上的蜎渊,讥刺地说:“哼,说的倒好听,谁信你的话?一会说没看见玉蟾蜍,一会又说看见了,前后不照气,假话的漏洞缝也缝不严。你这个小盗贼羔子,不光顽固,且又狡猾,我看你是不尝够苦头不说实话!你这小盗贼,光知道偷,而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现在我来告诉你:这玉蟾蜍不仅是家宝,而且是国宝,据说是从我们的先王周文王那个时候一代一代传到我们姬家来的。你偷窃国宝,该犯杀头之罪。我家姬员外,跟当今天子是同姓亲属,老辈子是连里的大官。我家员外,因看不惯靠亲属关系无功食禄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移家暂隐这风景优美之地而不愿当官。他老人家德高望重,不合实际的话,不合情理的话,他从来不说。可是只要人家说出话来,朝廷上没有不信的,没有不从的。你偷窃俺姬家传家的国宝,我家员外说叫你死,是一句话的事。你说你说实话不说吧?再不说实话,就把你交员外处理啦!”
  “我说实话,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亏!我真没偷你们的玉蟾蜍!”
  “咦!你还嘴硬!顽固蛋!”因痛苦之中的蜎渊说出话来急声急气,一下冲了这壮年家丁的肺筒子,他一恼火,唤过来六个打手,每人撅下一个鸡蛋粗细的小树股,掰去枝叶,照着蜎渊,没头没脑地乱打起来。蜎渊几经折磨,又遭毒打,皮肉受痛,心如刀绞,苦不堪言,真是否到了极点!又是一个万没想到,就在他否到极点的这个时候,居然当真出现了泰来。
  “找到了!偷宝盗贼找到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个家丁拧着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往这里走来。这是一个中等个子的年轻人,身穿蓝色单袍,下露红色裤脚,除了头上没扎牛角而是蓬松着头发,除了那张三角贼脸,其余装束,甚至身材的粗细长短,都和蜎渊基本相似。“怪不得找不着他,他钻树身子里头啦!”上了点岁数的山羊胡子一边用手拧着盗贼的胳膊,一边喘喘呼呼地告诉尚不知道情况的家丁说。
  “叫他说一遍,叫他把偷宝之后藏宝的情况再说一遍!”一个年轻家丁对大家,也是对偷宝的盗贼说。
  “我偷了你们家的玉蟾蜍以后,跳墙逃走,见后边有很多人追,跑到这树林边上,吓得不知道咋好,就跳到井里,把玉蟾蜍塞到砖头缝里。我恐怕我藏在井里不保险,就扒着砖头缝子爬上来,钻进树林,藏到了那棵空心的白果树里头了。”偷宝贼顺从地将他刚才说过的一段话背完之后,弯腰仰脸地看了大家一眼就又勾下头去。
  “押走!”几个家丁拧着胳膊把盗贼押下去了。
  主持吊打蜎渊的壮年家丁,见此情形,面现愧色,霎时脸红多大:“亏他了(指蜎渊),咱亏他了,赶紧给他解绳。”嘴里说着叫别人解绳,自己赶紧爬上树去,将拴在那里的麻绳解开,把吊在那里的蜎渊卸下。
  “吁——站着!”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忽地停在他们的面前。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车上跳下。老人乌衣白裙,头戴紫金发束,脚穿高底缎鞋,一副带着权贵印记的隐者模样。
  他就是那壮年家丁刚才提到的那个姬员外。
  员外走到众人面前,皱起眉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下,没有说话。当几个家丁把刚才发生的情况向他学说一遍之后,只见他眉头渐渐展开,脸上慢慢地布上了慈祥的笑容,“这就好,找到了就好。可是,”眉宇间开始换上同情和难过的神色,“可是你们未免太冤枉了这位少年了。你们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要吊打人家,事到如今,怎么办,这该怎么办呢?”不知不觉地把责备的目光转到了那个主持吊打蜎渊的壮年家丁身上。
  “我,我……”壮年家丁十分害怕,“我给他磕头赔情,姬爷,我给他磕头赔情!”扑腾一声跪到蜎渊面前。一连给他磕了三个头之后,又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姬爷并不急于去唤那家丁起来,而是上前一步,和蔼而同情地伸出双手,搀起蜎渊的一只胳膊,“这位少年小哥,我们冤了你,这不是磕一、两个头能补偿得了的。我决定送你一锭金子;再者,你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我要把你带上朝去,请求封你一个官职。来,先把那锭黄金拿来。”转脸抬腕,伸出右手食指往马车上面指了一下。站在车夫身边的那位侍从,急忙跳上马车,从一个蓝色的小包裹里拿出一锭黄金,递向姬爷。
  当姬爷接住黄金,转脸递往蜎渊的时候,蜎渊心情十分复杂,说不了心里是甜丝丝的、热呼呼儿的,还是苦不阴的、辣酥酥的,他流着泪大声说:“我不要黄金,不要黄金!我也不当官,不当官!”
  “那你……”姬员外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了。
  “我不冤枉,你们没冤枉我!别跪我,赶紧起来!”蜎渊迅速把壮年家丁拉起,用手擦着眼泪,言而由衷,十分动心地说:“冤枉我了,也冤枉得好!你这一弄,我啥都知道了!真是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俺老师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啥都知道,他能未卜先知。你叫他当官吧,叫他当官吧!”
  “你老师?……噢。……”姬员外凝起眸子,他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了。
  “俺老师,是的,他姓李,叫李伯阳,人家也叫他李老聃,他中,他真中!他学问大,又很有德行,这样的人,要是叫他当官,看好不好!”
  “李——老——聃,……噢,那好。改日一定前去拜访!”
  这位姬爷,轻轻点一下头,慢慢地笑了。
  苦县东门里边的大松树底下。李老聃正神采飞扬地讲述着什么,在场的人们听得津津有味。这里不时响起一阵阵发自肺腑的笑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十四岁的蓝衣少年,忽然之间跪在他的面前:“老师,我对不起你!我没把你放到眼里,我对不起你!我要拜您为师,拜您为师!”
  老聃先生见跪在他面前的这位少年是曾经来过又走了的蜎渊,感到异常惊奇,“咋着回事儿?这是咋着回事儿?”等蜎渊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之后,他心中激动地笑了:“好孩子,快起来!从今以后,我正式收你为我的弟子了。”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57
论“变”作“囚”

--------------------------------------------------------------------------------

  李老聃先生做非正式讲学的第二天上午,天上飘满无数个游动的云朵。太阳在那里钻出钻进,使大地上的绿色时而明亮,时而暗灰,浓浓淡淡,变幻不一。这种变幻几乎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它进行在沃野芳草之上,也进行在麦禾田垅之间,进行在白杨翠柳的树枝梢头,也进行在走在苦县县城东门外边的那个身穿文官官服的骑马之人的衣帽上边。
  这个从外地办事归来的官员,分明是一身文官装束,按当时的一般规矩,他这种身份的人,外出行事,应当坐车(带有屋轿的马车,相当于后代官员的坐轿),可他偏偏骑一匹烈性大马,马前有一人牵着缰绳,两边有四人紧紧护卫,后边还跟着一群差役。这些象是抬轿轿夫一般的簇拥者的任务,一方面是替主子助威壮色,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防止万一马惊会把他从马上掀翻。这位老爷之所以故意摆出这种说文官不是文官、说武官不是武官的矛盾姿态,最终目的是为了向百姓们表明他是一个既儒雅又勇烈的文武双全之人,他从这里一露头面不知当紧,那些挑挑担担进城的百姓,在他前边走着的,赶紧飞步进城,象是惊蛇归洞;走在他后边的,赶紧收着脚步,甚至转身返回,不再进城,霎时一条路上人影全无。据说后来的朝代,有的官员,在街上行走,为了让百姓回避,专意让人鸣锣开道,而他,这位老爷,则是不鸣锣道子自开。百姓见了他,象是老鼠见猫一般地自动回避。人说见官三分灾,看来,这里的百姓若要见他尊容,那灾难,不是三分,而是六分了。
  此人姓敫名戕,官居苦县县正(后来,秦实行郡县制,称为县令),官小根子粗,是陈国国君一位朋友的小舅子。在他来这任职期间,不仅没给百姓造福,反而带来不少祸害。因前几任县正中,有被土匪绑架的事情发生,他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安生,就来了一个明治土匪,暗纵土匪:对于那些杀人放火,拦路抢劫的案件,表面上虚张声势,“缉拿”“追捕”,实际上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不是草草了事,就是直接遮掩。这样一来,坏人气焰愈加嚣张,案件越发越多,弄得整个苦县县境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个别盗贼竟把偷到的财物偷偷送到这位太爷的家里,使这里一时出现了“官盗一家通”的奇特现象。
  对于这种局面的出现,敫戕的心里不仅不感到责备,反而感到欣慰,因为在对于人生和政治的看法上,他有着自己的与众不同的信条,他认为尽管外表上需要做做样子,但在事实上做个好官不如做个孬官好。他曾对他的夫人说,“说什么君子重于义,说什么小人重于利!这是我一向从内心深处反对的。清官、好官为民掌权,唯他,唯义,唯空,是没有看透红尘的傻子;赃官、孬官才是洞察世事的大刁人。”用他夫人跟他开玩笑时说的话来形容他的人生哲学,那就是:“清官好官,落个好名,那是空气,赃官孬官,轻视名誉,重视利益,抓紧时机作福作威,现能舒坦,舒坦罢了拿不掉,剜到篮里是我的,反正到头来人死都变一堆泥。天底下数我老爷最精细。”
  除上述特点之外,这敫太爷还有另外两个更加突出的特点:一、他好找岔子,人送外号“找岔太爷”。一次,厨师给他端来一碗肉食,正逢他找岔的劲头上来。他把饭碗往外一推说:“你做这饭,我不愿意吃。你看你把肉块切得斜七斜八的,这不能吃,不能吃,要知道我是‘割不正不食’。”接着,他问那厨师:“你知道我为啥要割不正不食吗?”厨师本应回答:“是你故意找岔”,可是他没敢说,只是说个“我说不出来”。“这也说不出来吗?连这点小道理都不懂吗?蠢才,纯粹是蠢才!”结果把那厨师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还有一次,一群民夫在那里用四轮木车拉土修复城墙;找岔太爷前来巡查。他问其中一个拉车的小伙子,“这车是前半截装得重拉着轻快,还是后半截装得重拉着轻快?”小伙子说:“后半截装得重拉着轻快。”找岔太爷把眼一瞪说:“胡扯八道!前头重了如滚蛋——拉着轻快;后头重了如拉纤——拉着不轻快。你咋连这点小知识都没有?!”小伙子嘴里小声嘟哝一句什么,一下子惹恼了这位太爷,他要说他是在小声骂他,当场喝令把他按到地上打了二十大板。二、他极好叫人给他溜须拍马,而且又不容易溜上。你若不溜,在他身边不能存在,你若溜得稍不得体,他会突然发火:“少给我溜!你分明是看中了我手中的权势,想从我这里捞点好处,我就烦狗溜子!”可是那些真正是狗溜子的人物偏偏可以例外,在他马前牵着缰绳走路的那个名叫单六(外号单溜)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他为了讨好找岔太爷,从他那弄到利益,不仅想方设法找机会去给他铺床,叠被,端尿盆,而且还利用一切话题对他进行肉麻的吹捧,“有人把太爷的关照说成找岔,这是极大的错误!那不是找岔,那是关怀,极大的关怀!百镒黄金也难买到的关怀!那不是找岔,那是亲近,极大的亲近!我感到太爷象爹娘一样亲,比爹娘还亲!太爷的亲,胜过爹娘十倍,百倍!”单六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敫戕的脸色。找岔太爷又烦了:“我就烦狗溜子!就烦逢迎拍马,阿谀奉承!”“对!”单六说,“就是哩,一点儿也不假!太爷的看法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我也是就烦狗溜子!就烦逢迎拍马,阿谀奉承。咱俩的脾气咋恁一样哩!”找岔太爷又笑了,单六到底还是溜上了。
  他们前牵后拥地走进县城东门。找岔太爷往北瞟了一眼,见那里围坐着一群人,他们在听中间那人讲说着什么。他没留心这群人在干什么,因为他对这些小民不屑一顾。他昂头挺胸,直视前方,不大会儿就走进了城中心那坐坐北朝南的县衙。
  县衙正中,有一座风度较为庄严、样式较为讲究的厅堂。此屋,是敫戕处理公事(如问官司等)和外出归来暂时歇脚的地方(后来的朝代把问官司的地方专设一处,称为大堂)。屋内的空间共是三间,东山墙有一个挂着竹帘的小门,从这里可以通往另外一间卧室。正房(明间)的后墙之上,挂着几幅白绢制成的条幅,上面写有周公姬旦的典章摘句。当间靠后的砖墁地上,放置着一张紫木(秋桐)制成的桌案。案后有两把古香古色非乌木大椅。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刚刚归来正在小憩的找岔太爷敫戕。这敫戕虽然“鞍马风尘”,刚刚回转,但是仍然威严十足,神采未减。他一手捻着嘴巴儿上那缕小胡,一手端着茶杯出神。由于他那喜强爱胜和好找岔儿的脾气的催动,一个无名的念头在脑际一闪,便转脸向他身边的衙役问起话来:
  “刚才我看见东门里边围坐着一群人,你们知道他们是在干啥子的吗?”
  “听说那是众人在听李耳讲学。”一个衙役随口答了一句。
  “讲学?啥子讲学?讲啥子学?”
  “不清楚。”
  “啥子样个李耳?他是否是在妖言惑众?是否是在借机对本县政事进行非议?你们哪个前去看看?”
  “我去!”单六从敫太爷的脾性和态色之中看见,一个最适合他大显身手的机会从天而降,功利正在不要任何代价地向他走来,便抢先担当此任,没等主子再次发话,就抽身走了。
  敫戕目视单六虎虎地走出屋子,非但没有感到自己不该没事找事,反而自己受了自己的激发,象是突然临阵,精神炯然地振作起来。他睁圆一双斗鸡小眼,把茶杯猛然往桌面上一放,一手按冠,三分“怒气”地揣度起那个“借讲学来议论他的是非”的家伙的言语和举动来。
  一刻时辰之后,单六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报说:“太爷,我查清楚了,亲耳听到了,也亲眼看见了——那李耳是在讲论一个‘变’字,他说‘变是天下规律,受苦受难的平民百姓无法逃脱这个规律’;象太爷你这样‘荣华富贵的显官贵人也无法逃脱这个规律’!……还有其他一些言论,原话我已记不清楚了。我看这个家伙是对我们这些当官的一肚子不满,没处发泄,借讲学来个含沙射影,指葫芦骂瓢,意在对太爷您进行恶毒攻击。”
  敫戕一听,火冒三尺,“他妈的,这个姓李的老家伙这样坏!我早料到他是在妖言惑众,借机非议。这个狂徒,太猖狂了,他真是太猖狂了!”他越说越气,手脖子微微哆嗦,脸色开始微微发紫。
  这单六实在是个能人,他不仅溜拍有方,而且篡改有术——老聃先生论“变”的原话是:“‘变’是天下规律,谁也无法逃脱,谁也无法抗拒,它既无情,又公道,受苦受难的平民百姓无法逃脱和抗拒,荣华富贵的显官贵人也无法逃脱和抗拒。”经单六巧妙的一摘,一凑,另外加上“象太爷你这样”六个大字,就成了上述“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恶毒攻击的罪恶言词”了。
  李老聃的“恶毒攻击”理所当然地激起了敫太爷的愤怒,“小小李耳,竟敢在我管辖的地盘上利用讲学进行攻击,狂妄,狂妄,真真的狂妄!单六,你快带两个衙役一起去把这个老混蛋给我抓来!”
  “是!”单六声情激昂,如同一个早想出战的将军突然接到挂帅平贼的圣旨。
  ……
  “杜九,胡择,来,听我跟你们说。……”路上,单六诡秘地眯着眼睛,小声地向两个差役安排一阵,然后昂起头来,得意地看着天边边儿上那变幻不定的游云,“不是吹大气,咱老单不能不算个弄家儿。”……
  东门里边的大松树底下。老聃先生真的是在讲“变”。
  在对待“变”字这个问题上,李老聃是矛盾的。他是东周王朝的维护者,就其本意来说,他是衷心希望周天子的政权永远永远的不变,永远永远的存在的,尽管这个时期已经明显地出现大分崩、大变化的现实,但是他无论如何也还是不希望天下的事物是在无情地变化着的,虽然如此,可是,因为他那一颗未来哲学家的求真求实之心的支配,他毕竟还是把一个“变”字道出来了,利用讲学方式正正规规地道出来了。不希望变,又主动地道出来变,这就不能不说他的论“变”是有点违心的了。此时,在他做非正式讲学的此时,利用公开场合大讲“变”字,在政治上是要承担几分风险的,因为此时正处“尚恒”的“三代”之末,尽管时局正在剧变,但在理论上和世人的心态上仍然崇尚不变,谁若标立“变”字的新论,他想逃脱“提倡异端邪说”之嫌,那是不大可能的。
  老聃先生正在眉飞色舞的讲“变”,忽见三个身穿黑衣的差官从不远的地方向他走来。那个个儿高一些的小头目就是单六。
  单六从人圈外边沿着人缝来到圈里,圆圆的脸蛋笑成一朵含着毒汁的黄菊花。他站在人圈当中,两眼眯成一条线,躬身拱手地向李老聃说:“李先生,我家太爷有请。”
  老聃先生惊讶地站起,稍稍愣了一下,接着,由吃惊变感激,“太爷他,他请我……太爷唤我,怎能称‘请’?如若称‘请’,卑人我,担当不起。……”老聃先生谦恭地拱手应酬着,但是他此时仍然心中无数,不知内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太爷他……?”他不敢直接打问,说了个半截话,乐和和地看着单六,把一个看不见的问号礼貌地投到他的脸上。此时,所有在座的人无一不感惊奇。他们互相传递着眼神,但是没有一人敢随便插嘴。
  “太爷请你,大概是有个问题须要向你领教。”单六仍然笑眯眯地看着老聃,这笑里没被发现地透露出一种审视和窥测的蛛丝。
  “是的,太爷是有个问题须要向你领教。”站在人圈外边的两个差役见老聃先生有点迟疑,特意对单六所说的“领教”帮腔似地进行了附和。
  老聃先生心中感到一阵欣喜,但是,对于敫戕,这样一个在心态上惯于压倒一切的精神霸王突然提出要向他领教,他实在是不解其意,“卑人才学浅疏,孤陋寡闻,在太爷面前,永远是个学生,太爷提出要……,不知太爷他是要我……?”
  单六发现老聃对“领教”二字产生了疑虑,扬头哈哈大笑一阵,“先生不必过谦,我说的全是真的。太爷本打算亲自前来,用车子来请先生,后因考虑到先生一向谦恭,喜欢简便,就让我们三个先到这里说上一声。先生若愿随我们前去,这就可以使太爷少跑一趟;先生如若不愿随我们前往,待一会儿可能太爷会亲自坐车前来。他确是有事请您领教,至于领教的内容,太爷没说,我们确实不知。一个大夫一级的县正,如此看得起先生,我想先生不会不……哈哈哈哈。”说到此,和和美美地开心笑了。
  “好,我这就去,这就去。太爷如此看重卑人,这是卑人的荣幸。”老聃先生由衷感谢地说到这里,转面亲切地向在场的听众环视一下,抱歉地拱手向他们说:“诸位父老兄弟,现在请你们各自方便,暂且散去,对研讨之事如有兴趣,请明日再来。今日把你们请这里来,半路上又……卑人可是有点……”言下之意是有点对不起。
  “先生去吧,快去吧,这个,我们明白。”
  “太爷看得起先生,这是先生的光荣,快去,先生快去。”
  一个个把欣喜和庆贺的目光投向老聃先生。
  “好咧。”老聃拱手和众人告别,跟着三个差官,步履轻缓,恭恭谦谦,乐乐和和地向着县衙的方向走去。……
  四人走进县衙厅堂。怒靠在桌案后面的敫太爷一见老聃到来,霍地凛然坐直,习惯地抖起他那慑人的威风。衙役们精神猛震,紧张地列站两边,一个个把严峻的目光投向面前的“敌人”。回看单六,态色大变,和刚才的样子相比,完全判若两人,只见他请功似地向敫戕禀报说:“禀太爷,提倡邪说异端的家伙现已带到!”转脸恶狠狠地看着愣在地上的老聃,冷厉地喝道:“站好!你这狂妄的家伙,我要你给我们太爷站好!”
  情态和氛围的陡然转变,使老聃先生简直无法经受得住,仿佛是居暖室猛进冰窖,正三春忽逢严冬,登山巅突跌深涧,游天国顿入冷宫,他实在感到难以适应了。
  不适应也要适应,他头脑一懵,身子摇晃一下,在心里跟自己说:“我明白了,这是因我讲学,他们故意找岔,用欺骗的法子把我弄来。既然如此,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对付了。”他强忍着突然打击造成的痛苦,抬头正眼地看看坐在桌案后面的敫戕:“太爷,是你派他们唤我到这里来的吗?”
  敫戕并不答话,威严地坐着,黑红的大脸阴冷得似乎能拧出水来,一双仇视的斗鸡小眼一转不转地盯着老聃先生的鼻尖,凶声凶气地向他发问说:“你叫李耳?”
  “是的,太爷,我叫李耳。”
  “‘变是天下规律,受苦受难的平民百姓无法逃脱这个规律,荣华富贵的显官贵人也无法逃脱这个规律’,这话是你说的吗?”
  “是的,太爷,这话是我说的。”
  敫太爷见老聃毫不含糊地公开认账,立即确认,“这老家伙,利用讲‘变’,发泄不满,指桑骂槐,恶毒攻击,全属真实,半点不假!”一阵由带点虚意而转为全真全实的怒火按捺不住地从心底深处升起,一张本不慈祥的黑红大脸被烧得变青走样,显得更加难看,更加凶狠。“啪!”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李耳!你仇视本县,大肆论‘变’,提倡邪说,标立异端,妖言惑众,图谋不规,既然已经供认不讳,还不快快给我跪下!”
  “跪下!快快跪下!”站在两边的衙役们趋炎附势,火上投柴,助风加威。
  老聃先生并没感到害怕,反而突然感到十分可气,非常可笑!他想,“这个帽子店的大掌柜好厉害呀!论述一个‘变’字,有这样严重的罪过吗?这位敫县正怎么这样荒唐,这样无礼,这样粗野!他可能是因为十二分的骄傲,十二分的要强,十二分的不把百姓放在眼里,我讲学,没有事先拜访他,触动了他十二分高傲和嫉妒的神经,才引得他如此发火。这姓敫的真不愧是百姓们所议论的找岔太爷,赖太爷,他确实是一个无知无识、妄自尊大的坏家伙!”他越想越气,他不能向这个荒唐而恶劣的小小狗官下跪。他不是没有人格,不是没有尊严,他有声有望,有着不可侵犯的风骨,他曾城头却敌,面临万千兵马而不怯阵,这些,只是因为你姓敫的一班人来得时间浅又自恃高傲,不察下情,才不知道。他满怀恭谦,出山讲学,并无半点恶意,刚一露面,就碰上你找岔太爷,你如此无礼,如此叫人过得不去,怎不叫他深深的愤恨!他按捺不住一腔怒火,他真想发动他那三寸不烂的枪唇剑舌,以极为锋利的言词,狠狠地驳斥他一顿,弄他个马翻人仰,一溜斜歪,叫他招架不住,狼狈不堪!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这姓敫的家伙手中有权,可以随心所欲地将你处置,在他这号人面前,有权就是有理,没权就是没理,当忍不忍,那只有矮檐之下,即时碰头。他是随和的,能够处弱居柔的,他不象青壮时期那样,有时容易***外露。他忍耐着,极力忍耐着,强力压迫着因受侮辱而激起的怒火,以委婉而谦卑的言词向敫戕解释说:“太爷,请别发火。卑人论‘变’,并无恶意。我的论述并不涉及时政,只是按照事物的本来规律揭示一个道理,因为天下确实有着一个‘变’字的规律。卑人无罪,请太爷不要让我下跪,如若卑人因说了一句实话而在这里下跪,反而证明卑人有罪。”
  “啥子‘秕人’‘饱人’!啥子揭示规律!我看你这个耍嘴皮子的滑头分明是在抵赖,分明是在变着法子反驳!你说你并无恶意,我看你满肚子恶意;你说你无罪,我说你有罪。天不变道也不变,你大肆论‘变’,胡诌天下有个什么‘变’字的规律,说什么象我这样的显官贵人也逃不出这个规律,这就是有罪!本太爷不信天下有个什么不可抗拒的‘变’字规律,你说不能给我下跪,我说你有罪就得下跪!要想不跪,就得给我说出天下存在‘变’字规律有什么根据!说不出道理,就得自动下跪!自动下跪,这还是小事!……今儿个,本太爷非要给你这个耍嘴皮子的家伙考究考究,非要推翻你的‘变’字规律的道理!”找岔太爷的找岔劲头一上而不可下,管你什么委婉,管你什么谦卑,他既已确认你有恶意,就一经确认而不可改变;他既已确认你有罪过,就一经确认而不可改变;他已说出你有罪过,已下决心要掰掉你的“岔子”,要你自动投降,你就得自动下跪,服服在地,在他踏上一只脚的脚底下变成一滩永远有罪的稀泥。
  老聃先生见这位姓敫的太爷傲气冲天,粗暴无礼,言恶语脏,句句辱人,不把他地盘上的百姓当人看待,心中着实窝火!他心里说:“这个姓敫的说我说了‘象他这样的显官贵人也逃不出这个规律’,我没有这样说呀!……且别说我没有这样说,就算是这样说了,又有哪些是错了的呢?难道普通人逃不脱的规律,你当个小官就能逃脱吗?这个家伙找岔成性,无知无识,你想在他面前随和也随和不成,这号人欺软怕硬,你越谦卑,他越进攻;你越有礼,他越无礼;你若无止境的退让,他会把你侮辱得不可收拾,叫你脸面丢尽,成为千载有名的稀屎!既然事已如此,干脆不如给他来个狠狠的驳斥,弄他个张口结舌,理屈词穷,心虚嘴软,无法往我身上加罪!反正我的论‘变’没有错误,不该死罪,为真理大争大论,纵然一死,死尸化作一天正气,浩香透宇,死也得体!”想到这里,他索性来个反卑为亢,反退为进,他义愤填膺,怒形于色,昂然地睁圆两只明慧的大眼,以凛然不可侵犯的目光逼视着敫戕说:“太爷硬要找岔,那好,小民愿意奉陪。我说我丝毫没有罪过,没有半点理由在这里下跪。我在太爷面前冒昧地宣布,天下确实存在着‘变’字规律,这个规律,包括太爷在内,谁也无法逃脱,谁也无法抗拒,你若不以为然,请你拿出高我一筹的道理。”
  “混账!”“啪!”敫太爷见老聃竟敢软里带硬地公开顶撞,竟敢胆大包天地在太岁头上动土,一下子火冲冲地暴怒起来,他惊骇性地拍了一下桌案(这种惊骇的怒拍,后来发展成为惊堂木),“你这大胆的混账!我要你拿出道理,谁叫你要我拿出道理!快快给我拿出天下存在‘变’字规律的根据!”
  老聃先生寸步不让:“这个好说。天下事物,无不在变,只不过是有的变当时可以看见,有的变当时不易看见。一棵树,总是由幼嫩的苗苗变成小树,再变成大树,或被伐下利用,或者自己变老枯死,久而久之,变做土灰。一棵树是这样,两棵树是这样,所有一切树都是这样,为什么它们都是这样而无一例外,因为有个‘变’字的规律,谁也无法逃脱,谁也无法抗拒!它们若有知觉,就应懂得,既来世上一趟,就应于世有益,与其去做无益之物,让人唾弃,抛入垃圾,倒不如去做雕梁画栋等有用的益人之物,让人心爱,让人珍惜;一个人,总是由婴儿变成少年,再变成青年,再变成老年,久而久之,变成土灰。一个人是这样,两个人是这样,所有一切的人都是这样,为什么人们都是这样而无一例外,因为有个‘变’字的规律,谁也无法逃脱,谁也无法抗拒!人们既有知觉,就应懂得,既来世上一趟,就应与人为善,与人有益,与其与人为恶,让人憎恨,倒不如与人为善,让人敬爱,死后变成土灰,也叫人家永远怀念,永远感激;象太爷你这样的衙门厅堂,总是由开始建造,一派新容,变得不新不旧,再过些年变成破房,若不修复,久而久之,变成废墟。一座厅堂是这样,两座厅堂是这样,所有一切厅堂都是这样,为什么它们都是这样而无一例外,因为有个‘变’字的规律,谁也无法逃脱,谁也无法抗拒!它们若有灵感,定会让那些在它们护卫之下的主人,为百姓掌权,重义轻利;不要弄权谋私,掌权为己;要爱民如子,与民谋益,要留芳千载,不要以权代理,不要以权代替规律!不要遗臭万世……”他的带有愤怒的***又成了出闸潮水,一发而不可收。
  “住口!住口!”“啪!”敫太爷再也听不下去,他怒火万丈,拍案而起,一下子气得面色青白,嘴唇发紫,他脸颊痉挛,浑身哆嗦,“押下去!给我押下去!”为使自己能抽身退下台阶,他向衙役们这样大声地吼喊。他虽然暴跳如雷,但是内心虚弱,他想说:“给我打入死牢”而没敢说,只是自助自威地喊叫:“拉出去!拉那边小屋里给我关起来!关起来!”就这样,衙役们拉拉拽拽,推推搡搡地把老聃先生押出了大厅。
  ……
  老聃先生被关进一所僻静的小屋。看着暗蒙蒙的屋脊,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是后悔还是别的什么的感觉,他仿佛觉得,他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还不成熟,他想,“如若我能比这再成熟一些,可能事情的发展不会这样。”只一闪,这种想法就被另外一种情绪——对于敫戕的愤怒的情绪所代替了。
  敫戕把老聃关进小屋之后,听说他很有声望,听说他年轻时就曾城头却敌,是个恭谦,居卑,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的人,心里也产生了一丝后悔,但是他并没主动去把老聃放出,而是采取了另外的办法,他想,“管你是啥样的人!只要敢顶撞我,就要毫不留情地对他下手!我既然已经把他关了起来,就不能松松地再把他放出。如若我亲自指令把他放出来,那就说明是我的错,就等于在世人而前自己打自己的嘴。”他为了叫老聃投降,给他挽回面子,就亲自派人到小屋里去劝老聃:“先生,你认个错吧,只要向太爷认一个错,太爷就可以立即把你放出。”
  老聃先生严肃地说:“我想在这多住几天。”
  敫戕对于老聃,心中很是气恨,下决心把他关押到底,一直到他彻底投降。他恐怕百姓知道此事,会引起不满,惹出不好对付的麻烦,就采取各种办法,对消息严加封锁,并派人对老聃严加看管。老聃先生家里人来找老聃,他故意撒谎,说他们请老聃先生帮助办件公事,现已出差到了宛丘,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老聃的弟子文子对老师出差宛丘之事产生怀疑,前来打听情况。一位心里向着老聃先生的看守,偷偷地把情况向他告知,并偷偷放他进屋去见老聃。
  文子一进屋子,见老师在地上坐着,就“扑腾”一声跪到地上,拉着他的胳膊放声大哭。老聃先生站起来,弯腰将弟子拉起,强打精神笑着说:“别哭,别哭,你这是哭啥,这是哭啥!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并故意拍拍文子的肩膀头说:“说实话,我这次被关押,心里算是轻松愉快,我能以这种方式对自己提出的‘规律’之说是否正确,进行研讨,实在是风格殊异,机会难得。”文子用衣袖擦着眼泪说:“老师,别这样说,快别这样说!要知道,他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暗杀的!”老聃先生笑着说:“他们不敢,我料到,他们没有那样的胆量。”“老师,且不可想恁天真。”文子眼里仍然含着泪水说,“要知道,姓敫的心狠手毒,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事已如此,他们如若那样,那就随他们的便吧。”老聃先生的脸色开始阴暗下来。
  文子偷着瞧看老师之事被敫戕发觉,他们将他秘密扣押。那个走露消息的看守,被他们撤换之后,押入南监,一下子成了吃里扒外,“罪大恶极”的犯人。
  情势越来越严重。
  没想到,三天之后的一个夜晚,一群陈国兵马突然之间将苦县县衙严严实实的包围!
  “冲进去!冲进去!”
  “不要让他走掉!”
  “要他自动受束,不然的话,就砍下他的脑袋向国王缴旨!”
  阴影晃晃,夜色森森,在清冷的星光之下,几百名执刀举戟的兵士,盔缨躜躜,厉声慑人。几个骠悍的壮勇冲进衙去,将一个住所的房门跺开,把个睡得烂熟的敫戕从床上狠狠地揪起。他们收缴了他的官衣官帽,让他穿上布衣便服,宣明了他们前来抓他的原由,拧着他的胳膊,给他戴上沉重的木枷。
  披头散发的敫戕,被推搡着走出屋子。当他们走到县衙大门里边的时候,单六慌慌张张地走上来,把一包衣物递给敫戕,并假惺惺搌着眼泪向他说:“太爷保重。”敫戕定定地看着单六,狠狠地照他嘴上踢了一脚!黑暗中,单六摸摸自己火辣辣的嘴唇,肿得老高,又往里摸摸,发觉门牙被踢掉一颗。
  星空无尽,旷野迷迷,一辆双轮囚车,载着扛枷带锁的敫戕向宛丘方向驶去。……
  次日拂晓,文子突然走进关押老聃的小屋。他呼吸急促地向老聃先生报信说:“老师,老师,昨天晚上,敫戕,被国王,咱陈国国王,下令抓走了!现下已经在宛丘入狱了!”
  “怎么回事?!”在黎明的薄暗之中,老聃先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听说他伙同他的姐夫,私通吴国,又庇护盗贼,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他参与犯罪,因素很多,其中一个不算不重要的因素就是听信单六的坏话。……昨天晚上,新太爷已来咱苦县县衙上任。听说新太爷姓燕,名叫燕普。这位太爷没见过您,可是他对您十分敬佩。他说他早已听人讲到过您。这是一个看监的对我说的。新太爷听说你被关押,特别生气,他可能很快就要来接见您!”
  “是这样吗?咦!……唉,我真是没有想到!”老聃先生又惊又喜,但是这惊喜里却带着一丝对敫戕的无可名状的惋惜,“我只说‘变’是不可抗拒的规律,真没想到敫太爷会变成囚徒!”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19:59
黄金怪案
--------------------------------------------------------------------------------

  新县正燕普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放出那位坐牢的看守和被关在小屋里的李老聃。他异常高兴地在厅堂之中接见了老聃先生,诚敬诚爱地把他待为上宾。他满面春风地看着老聃说:“先生之超乎常人之事,俺燕普略知一二。您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蜎渊不信,结果以身试言;您说‘变是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敫戕不服,结果以身殉律。人说您是仙人下凡,不知先生您自己以为如何?”
  老聃先生忙解释说:“卑人并非超人,实在并非超人;用‘仙人’之说美言卑人,更使卑人愧羞。‘乐悲否泰,物变必然’之说,可能确实是个规律,那不过是因为卑人对这些方面常常留细才有幸猜中。既是规律,那就免不了在所有的人事之中都是那样表现,不过有的表现得明显,有的表现得不明显。以上我所经过的两个明显一些的表现,之所以应了卑人的拙论,那不过是一种巧合。天下巧合甚多,这不足为奇,卑人实在并无高明,实在并无高明。”
  燕普又问老聃:“敫戕又私又恶,并且又对您进行侮害,他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听说先生对他的可悲下场也曾表示同情,这是为什么?”
  老聃先生说:“我惋惜他的可悲下场,不同情他的罪过,敫戕私恶,下场不好,罪有应得。然而,卑人一不希望他又私又恶,二不希望他有难有灾,这是我的矛盾心情。他作恶,自作自受,这点归他;我不失自己的悲慈,这个归我。慈悲之心,既要施之于民,也要施之于官,既要施之于善者,也要施之于恶人。”
  “大慈大悲,大慈大悲!好一个不同寻常的老聃先生!”燕普噙着眼泪,心悦诚服地笑了。
  老聃先生临走之时,燕普县正再三挽留,想请他留在县衙,当个助手;为了回家继续研究学问,老聃再三推辞,不愿留下。事不可勉强,志不可加予,燕普无奈,只好恋恋不舍地让先生回乡。
  紧接着,燕普一连两次亲往曲仁里村恭请老聃出任县衙书吏(相当于后来县长的私人秘书),老聃先生都做了委婉而坚决的推辞。文子“私下笑谓燕普曰”:“先生有着他自己不可动摇的想法,他这样的人,恐怕您再请十次,也不会出任。”
  一次恭请不就任;二次恭请不出山;三次恭请还会有吗?
  春秋时期,苦县有个与外地不同的最大特点,那就是,每逢前任县正去职,后任县正就位的时候,社会上的地痞无赖,土匪盗贼,总要对新太爷进行试探,他们或真真假假,或以假充真,制造出一两起最难判决的官司让新的县正进行审理。如果这位新县正能把官司处理得合情合理、干净利索、公道恰当,使人不得不诚服,就说明他能压住阵脚,有本领治好苦县,这样以来,那些坏人总要慑于新太爷的能力而销声匿迹,整个苦县县境也因而平和安泰,百姓也因而能够过上安顿的日子;如果这位县正把官司处理得一塌糊涂,人心不服,他们总要欺这新来的太爷是个大蠢才,窝囊废,这样一来,苦县县境就会出现坏得不可收拾的局面,流氓霸道,无赖横行,土匪猖獗,盗贼四起,案件多如牛毛,黎民百姓,人心惶惶,就连鸡犬也无法得到安宁。接下去,笔者要叙述的故事,它的情节的与众不同,就是受苦县的社会特点的催促而发展出来的。
  公元前五二一年绿色盛夏的一个上午,一辆样式讲究的马车从正南方向向苦县县衙驶来。马车驶进县府大院,一位风度超俗的老人从上面跳下。老人年近八十,精神矍铄,乌衣白裙,脚穿高底缎鞋,头戴紫金发束,一副与世有隙的稀人模样。老人下车之后,一声不响,一个人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县正厅堂,然后转身,掀起竹帘,从东山墙那道小门进入暗间的卧室。
  与此同时,从苦县县衙到曲仁里村去请老聃先生的班头张瑀也已掀开竹帘走进他家的屋门。
  老聃先生正在伏案攻读,见一位简衣便服的中年汉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到来,心中感到惊异,不自知地愣了一下。
  “卑人姓张名瑀,是咱苦县县正燕太爷手下的一名班头,此次未经允许,前来贵府打扰,是有火急要事须向先生告知。”张班头说到这里,没等老聃打座,自动在他的卧铺床头坐了下来。
  “火急要事?”李老聃吃惊地睁大了双眼,“什么要事?请班头快对卑人说知。”他本要十分热情地接待这位尊贵的来客,但因事情紧急,连客套和寒暄的话语都没顾得上说,就开始打问起了事情的原委。
  张班头说:“太爷因接到一件特别棘手的黄金官司,无法处置,一筹莫展,几乎想要辞职返家。小人因想起先生的声望和学识,想起先生系太爷的友好,所以特来告知先生,请先生给拿个主意,指点一二。先生若能助太爷半膀之力,理好此案,那将是太爷之幸甚,苦县百姓之幸甚。”接下去,他把这场黄金官司的前因后由细细地向老聃先生作了叙述。
  城南五里,有个小丘庄。小丘庄有一对兄弟,哥哥丘盆,弟弟丘罐,二人都是有名的流氓无赖。他们不仅是有名的流氓,而且是有名的亡命之徒。他们和强盗、土匪,暗暗结成同伙,为了同伙的利益,他们可以连脸色都不寒上一寒的活活卖命。他们所服气的人,强盗、土匪都得服气,有人暗暗把他们称之为“义气流氓”;他们在他们不服气的人的面前如果吃了什么亏,他们的同伙会拼死命地替他们报复。这一对无赖兄弟,在爹娘死后,分东、西两院居住,他们两家只隔一道墙头。也巧,在这道墙头的正中,也就是在两家相邻的那道界线的正中,不偏不倚地长着一棵归两家所有的大树。他们弟兄二人在出树时,在树根底下的界线上掘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老大丘盆说是他先看见的,他先掘出来的,金子应该归他;老二丘罐说是他先看见的,他先掘出来的,金子应该归他。二人争执不下,互不相让,打官司上了苦县县衙。新县正燕普受理了他们的黄金官司,没想到自己是接受了一个十分扎手的难题。燕县正把黄金判给老大,老二说他判得很不公平,十分不服;他又把黄金改判给老二,老大说他判得很不合理,十分不服。燕县正无奈,就把金锭判给他们二人各人一半。他们仍不服气。燕太爷一眼看出他们是在设置假案,故意取闹。对于这一点,他们死不认账。太爷想用强力压服,他们同时高喊,“不合情理的强力压服,越压越不服,大不了破上一条血命,我们身后自然会有人替我们报仇!”太爷拒绝受理此案,让人把他们轰出公堂。可是刚轰出去,他们又跑上来,躺在公案桌前的地上,赖着不走,嘴里骂着:“当官不给民作主,不如回家喂牲口,连这个小小官司都问不好,真是白吃国家的俸禄,坐不住苦县就别坐,干不了这个县官不如干脆不干,没能力把这场官司问得使我们佩服,不如干脆快快下台,从这里请出去!”声言,这场官司姓燕的不问就是不中;问不好也不中。“看来他们是想纠集同伙,大闹公堂,让人们都知道新来的太爷燕普的无能。燕太爷心地十分慈善,是个很好的好人,可是因为他心慈手软,居弱居柔,所以也就显得无能,面对这十分扎手的‘黄金案件’,燕太爷骑虎难下,进退维谷,感到十分为难,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只好打算辞职回家。城里百姓私下里议论,有的说,‘善良人治理不了国家,掌握不了政权,只有恶人才能压住阵脚,使天下太平,看来,自古以来,只有恶天下,没有善天下’;有的说,‘咱苦县来个凶恶的太爷,咱们受尽他的欺压,生活象牛马一样痛苦,换了个好心的太爷,又治服不了坏人,咱们还是过不上安生的日子,看来,啥时候也没咱老百姓弹的杏胡儿!’面对这种情况,燕太爷六神无主,深感恶人当官易,善人当官难!”张瑀说到这里,看着低头倾听的李老聃,把话停了一下,那张机灵的“国”字大脸上先自显出为难的神色,见老聃还在一声不响地等他往下叙述,就接叙着往下说道,“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之下,太爷曾一度想到先生,有心请先生半臂相助,又不敢启唇,因为考虑到先生志在研做学问,从来不愿涉足官家政事,鉴于前两次太爷亲自恭请先生出任书吏,先生皆不愿出山,如若这次亲来恭请先生相助,恐怕……在太爷十分为难之际,小人就自作主张,偷偷前来告知。我想,凭着先生的声望和智慧,先生若能到县衙去上一趟,恐怕丘盆丘罐他们那群流氓无赖吓也会被吓退的。不知先生您该当作何想法?”
  老聃先生听他说到这里,对于“黄金案件的情由”已经完全明白。他深深地为燕普县正着急,对于这位对他有恩的新太爷的困难处境深感同情,但是他深知这是一件十分扎手的官司,一时没作直面回答。他一手按着花发,低着头,一声不响,心想,“这场官司,看起来一半子儿戏,是件小事,实际上事关重大。丘盆丘罐,身后站着一群歹人,听说他们还和当官的有着什么拐弯亲戚。我如若涉足,弄不好有赔命的危险,可是,我如若对此事袖手旁观,不管不问,听任盆罐他们把一个礼贤下士的善良官员活活难倒,让他们嚣张尘上,使苦县百姓家无宁日,多灾多难,又实在是良心不忍。我是苦县人,生不能对苦县百姓有益,生我何用?我要插手,要涉足,不当官也要插手涉足!要千方百计助燕普这个善官半膀之力。人说善人治理不了国家,掌握不了政权,我看,说到底是真正的善人掌权百姓才能真正享到幸福。不能让恶天下之说站得住脚,要助燕普别开生面,创造实例,让事实去向天下人宣布:善人掌权的善天下究竟会有!”想到这里,他信心百倍地抬起头来,用慈善而炯明的目光看着张瑀说:“张班头,我以为这黄金案件是一场十分难以审判的官司,我李伯阳缺才少智,柔弱无能,恐怕尽力相助也不能起到作用。然而话说回来,此案确实事关重大,再说,燕太爷两次恭请,对我器重,是有恩于我者,看着好友身陷危难而不管不问,天理不容。我虽不愿为官,但这次愿意尽力相助,哪怕是蹈火赴汤也则所不辞!即使是起不到任何作用,到县衙去只能是空跑一趟,也算是对起了自己的一颗良心!事不宜迟,咱们说去快去,请您先走一步,我略略准备一下,随后就到。”
  张瑀见老聃答复得毫不含糊,心中高兴,随告辞而去。
  张瑀走后,老聃先生站在地上想了一会儿,将自己考虑着有用的几样物件和一件十分贵重的东西揣在怀里,从马棚下拉出一头白面门儿的黑毛小走驴,向家人韩六、书童燕娃告知一下,然后翻身上驴(他五十六岁以前,有时行路是骑毛驴;五十六岁以后才骑青牛),挥鞭磕镫,迅速地向着县城方向赶去。
  苦县城里,县衙门前。人们衣着古朴,往来去至。一声声买主和商贩的讨价还价从那边市井传来。老聃先生来到这里,翻身下驴,此时,张瑀才气喘吁吁,慌急而至。
  他们走进县衙大门,把驴拴在一棵小柳树上,然后并肩步入那座处理公事的厅堂。
  厅堂内。东山墙往里拐弯的小门上,仍然挂着竹帘。其它方面,诸如墙上的张贴和地上的摆布,一切依然如常。
  新太爷燕普正坐在紫木案桌后面的乌木大椅上,神情紧张地审理他早已承受下来的那件黄金怪案。
  立在两边的衙役,一个个一声不响。
  这燕普,岁在四十上下,头戴绛灰色大夫品级纱布官帽,身穿砖青色宽绰的丝罗衣衫,白净的长方脸膛,细眉,俊眼,高准,美唇,两画黑须清秀,一派雅风慈祥。只见他鬓边湿着微汗,苍白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案桌前边的丘盆和丘罐。
  丘盆丘罐,满脸不服之象,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蹲在地上,一副横蛮,三分挑衅。老大丘盆,四十多岁,着一双特号的麻布黑鞋,下身穿一件土色扎腿胖裤,上身那件绛黑色宽大袍子,用一条白色的麻布大带子从腰间一勒,下边的衣襟折叠上去,胡乱地往那麻布带子里头斜巴着一掖。他短发,圆脸,乱眉,暴眼,大鼻,方嘴,黑硬的络腮胡子,使人想起刺猥身上泼墨。老二丘罐,三十多岁,上穿深黄色带大襟短褂,下穿浅黄色束口胖裤,高鼻,大嘴,一对闪着寒星的长眼上斜挑两道犹似长剑的眉毛,一张方大的长脸不协调地配上一个小小的脑门儿,头发高高挽起,活象半截小镢头把,那“镢头把”上,贴根儿狠狠地扎一条血红色的丝绸布溜。
  “丘盆,丘罐,你们到底想干甚么?”燕县正紧紧地盯着蹲在地上的两个流氓无赖,白净的脸上表现出明显的焦躁和不满。
  “我想要我掘出的那锭金子!”
  “我想要我掘出的那锭金子!”
  两个无赖一前一后地*着生硬的腔调,凶声凶气地回答燕普说。
  燕县正从案面上拿起那锭半尺多长的黄金,举在面前,翻转着看了一会儿,正想再说什么,见老聃先生和张瑀一起并肩走来,赶忙把金锭放下,犹如久处绝境一下子盼来了救命恩人,忽地抽身站起,离座恭迎,双手握着老聃的两条胳膊说:“李先生,您可来了!”
  站在两边的衙役们,精神一振,一个个面现喜色,象是心中有了什么仗恃。
  燕普恭请老聃先生到桌案后面就座,老聃急忙推辞,不愿前去,随与张瑀一块,在案旁两把小椅之上坐下。燕普再次走出,弯腰把他拉起,心坚意决地拽着他的胳膊往桌案后面硬拉;张瑀也从座位上站起,从身后推着他的脊背,让他到里边就座。老聃无奈,只好在燕太爷坐过的那把乌木大椅旁边的另一张乌木椅上和燕普一起坐了下来。此时,老聃先生惊奇地发现,放在桌面上的那锭金子,颜色,模样,粗细,长短,竟然几乎和他家刨出来的那锭金子一模一样。金锭模样几乎一样,这个实际并不足奇。他想了一下,只管在座位上坐正,也就不去在意了。
  燕县正顿添神采,百倍精神,心中异常高兴,显然地满足于身边有了一个十分可靠的依仗。他把这场黄金官司的始末清楚明白地向老聃作了介绍,并当众公开地说出了他正打算请他助审,以尽快弄清是非曲直,帮他公道合理地理好此案。老聃先生差点儿没有说出“卑人无能”,一想,这不是谦恭客套的时候,就又直起身子,一声不响起来。停了一下,他向燕普示意,让他继续往下审案。
  燕普定定地看一眼在案前地上斜蹲着的丘盆和丘罐,冷冷地向他们连说带问:“丘盆,丘罐,本太爷现在当众公开向你们宣明,为问好你们的黄金官司,现在我正式请老聃先生帮助审理,你们必须同着老聃先生老实向我说出,你们咆哮公堂,不服审判,到底想干什么?”
  “废话!”
  “你问这纯粹是废话!”
  丘盆丘罐几乎是同时,恶声恶气地回答。
  “啪!”燕县正怒目横眉,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大声地说,“狂妄!你们凭啥要把本太爷的正当问话说成废话?”
  两边的衙役心中猛一吃紧,身架抖地动了一下。
  丘盆霍地一下从地上站起,凶狠地睁圆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拧着脖子,以压倒燕普的气势,狂吼一般地对着他说:“你耍啥子威风?你拍桌子吓唬谁?给你说,姓丘的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你问我们究竟想干什么,我早已向你做了回答,是想要我掘出的那锭金子!说罢了,还问想干什么,不是废话是啥?你就是废话!纯粹是废话!”
  见他那嚣张样子,老聃先生由不得心中升起一种无名的愤怒,他想,“这丘家弟兄,着实太不象话。当官的不该欺负百姓,百姓也不应该娇惯成性,怕硬欺软,反来欺负善良的官员!一看便知,这丘家弟兄是见燕普慈善,故意找事,意在搞倒新来的这位太爷,长他们的威风,立善心人治理不了天下之说,以便趁燕普在苦当政期间管他不住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不象话,不象话,太不象话!”他试几试想站起来插嘴,制止他们的嚣张,但是他并没这样办,而是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使自己十分平静,一声接一声地在心里劝说自己:要成熟,成熟!
  就在这时,一个使臣模样的黄衣汉子突然之间从屋门外边走了进来。只见他进屋之后,往桌案后边扫了一眼,然后,气壮声洪地说:“哪位是燕普县正?陈侯让我捎书,命燕普速去宛丘,不得有误。”说着,从怀里掏出书信一封。
  燕普见是陈侯使臣,急忙离座恭迎。
  使者连坐下也不愿坐下地把书信递给燕普。燕普慌乱地展开书信看了一会儿,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来,面有难色地看了一下案后的老聃、案旁的张瑀以及案前地上蹲着的丘盆和丘罐。看来他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了一下,下决心似地将眉梢一挑,决断地说道:“案子继续审理,事已至此,不容商量,我燕普只有自作主张。现在,我当众宣明:此案全权委托老聃先生代办,张瑀班头要好生协助先生妥善办理,极望你们竭力办好,不得有误。”
  老聃先生站起来,又坐下,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只好勉强点头,表示让他只管放心前去。
  燕普慌慌张张随使臣走出屋门,上马车往宛丘方向而去。
  老聃先生神情立即紧张起来,一阵使命猛落双肩的沉重感觉立时结结实实地压上了心头。他犹豫了一下,但又很快地庄肃起来。他想:“既然已涉足,不能怕湿鞋。燕县正既然在无可奈何的特殊情况下临时把政务交付给我,我无法推却,也不应当再去推却。他对我是如此的信任,李老聃我决不能辜负太爷一片极大相信的挚心!一方是数以万计的苦地百姓,千百个天子、陈侯的臣子、命官和无法估量数目的善者;一方是气焰嚣张,待食民肉的流氓、无赖、地霸、凶顽、强盗、土匪和弄不清是多少数目的恶人,在这关系苦县百姓福祸安危和善天下与恶天下大决雌雄的重要关头,太爷把神圣使命托付给我,我要坚决担当起来,丝毫不能含糊!我虽无官才,能力微小,但要拼上身家性命尽力去做,绝不能有辱使命,有愧我心!”想到此,他顿感胆略无比的恢宏雄大,他不仅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惧怕,反而感到格外坦然,他祥和地笑看张瑀一眼,说:“张班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咱们是受太爷和苦县百姓的托付,没有权力不尽忠于他们所交给的这件要事。”
  张瑀见老聃方才好一阵一声不响,正害怕他不愿担当此任,忽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语,心中特别高兴,异常振奋地说:“对!先生说得对!我张瑀一切听从先生安排,先生咋说我咋办!”向丘盆丘罐扫视一下,转面看着两边的衙役,脸色突然变得十二分的严厉。看来一是为了给老聃先生壮胆助威,二是为了狠狠发泄对丘家弟兄嚣张气焰的极度不满,他打雷一般大声地说:“弟兄们听着!从现在起,你们必须听从老聃先生一切号令!太爷既将案件审理之事全权委托给先生,目下先生就与太爷完全没有二样!先生说个咋办,你们要丝毫不能折扣的去办!先生说打,你们就打,先生说杀,你们就杀!”
  老聃先生笑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不好意思地向他们摆一下手,接着,温厚和乐地看一眼丘盆和丘罐,回头对张瑀说,“张班头,对于丘家弟兄这场官司,咱们不称审案,我看咱们把它称为理案。我相信,有众家弟兄的同心协力,有丘盆丘罐兄弟二人的海谅相助,咱们一定能把这场所谓的官司理妥。”
  “海谅?多大的海?多大的谅?你不要仗着你有什么声望把我俩的官司不当个屁,不管咋说,反正我的黄金不断给我不中!”
  “你是要我们的谅象海一样大吗?你声望在我眼里算得个屁!不管咋说,反正我的黄金不断给我不行!”
  丘盆圆目起棱,眉头紧锁,一脸怒色不仅未敛,反而夹带上了一层浓厚的蔑视;丘罐长眼斜斜,剑眉挑挑,一脸气愤不但未减,反而夹带上了一层重重的鄙夷。
  老聃先生没想到他们竟会这样无理,心里说:“他们真的是在耍赖。他们故设黄金案件,或利用真实存在的黄金案件,来找为难,其意图现已清楚,正象事前我所预料,一来是为索财,二来是要着实把人难倒。戟锋向燕燕不在,目标全转代理人。看来这两个玩命的家伙现已心坚意决,那就是,快把事情弄成无法调解的僵局,迅速使我声望扫地。”他并没去反驳他们挑衅性的反问,只是在心里自己劝慰自己,“莫被他们的挑衅所激怒,不把我那点小小声望放在眼里算不得什么,当政者要做好公务,理好案件,为社稷和百姓实实在在地做出点事,一来不能靠威风和怒喝,二来不能靠声望去让不服者不服也服,归根到底,只能靠来自真正善心的真正善策。”想到这,他定定地看着两个无赖兄弟,一声不响,仍象刚才那样安详和蔼,稳若泰山。此时,东山墙的小门上,那竹帘的里边,人影晃动,虚象朦胧,仿佛是有一张模糊的人脸从水里荡漾的诱出,那两只幽灵般的眼睛,正在明明灭灭地往外窥测。
  老聃先生从他坐着的乌木椅上直身站起,不慌不忙,让衙役给盆罐兄弟各打一座,让他们二人在案桌前边分东、西对脸坐好。
  盆罐兄弟在座位之上坐下,见老聃肚量恢宏,不以自己的感情衡量事理,而是用大君子的气度,以礼回答凌辱,于是不感动也感动似地同时向他看了一眼,脸上那层愤怒的蔑视和鄙夷,不自知地开始收敛。
  张瑀和衙役们的紧张神情也开始有所松缓。
  老聃先生重新在乌木椅上坐下,和颜悦色地开始向盆罐兄弟发话。他让他们各人说出黄金应归自己理由何在。他问他们:“你们哪个先说?”
  丘罐让他哥丘盆先说。
  “这好说,金子是我先看见的,是我掘出来的,他不能要,整个一锭,应该完全归我!”丘盆说得十二分的干脆,那意思是,他的金子,归他所有,天经地义,若不判归给他,就是伤天害理。
  丘罐一听,陡然上火,他凶狠地怒视着丘盆,几乎是吼喊一般地说道:“你说的完全是放大屁!金子明明是我先看见的!明明是我掘出来的!你半点也不能要!整个一锭金子,应该完完全全的归我,少我一根毫毛都不中!”
  只一对阵,屋子里的气氛又象先前那样紧张起来。
  老聃先生丝毫不为紧张气氛所动,他冷静地看了他们一眼,说:“乾说黄金乾先看见,是乾掘出,不该归坎,应该归乾;坎说黄金坎先看见,是坎掘出,不该归乾,应该归坎。意见针锋相对,说法完全相反。究竟谁说得对?只能取决于事实。事实究竟如何?要等细细查访。根据方才燕县正所述案情始末,如今现场已被全部破坏,而且刨树之时,除了你们弟兄二人,并无别人在场。现在看来,最大的事实只有两个:一是你们二人各说各词,争执不下,共同点只是双方皆不否认金锭出自两家宅地之间的界线之上;二是你们给我出了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大大的难题。要说无法解决,确实无法解决,要说不难解决,实际很好解决。怎样解决呢?有一把能够顺利开开此案千斤大锁的价值连城的钥匙,它的名字叫‘让’。要得好,大让小,我提议,哥哥丘盆喜笑颜开地把这锭金子让给弟弟丘罐。不知丘盆意下如何?”
  “不让!我不能让!我绝然的不能让!你说的象唱的一样,谁听你这一套?!”丘盆脸青脸白,超限度地睁圆他那一双凶眼,气咻咻地看着李老聃。
  老聃先生安泰平稳,无喜无怒,象是不屑于理睬似地一声不响。待了一会儿,他把目光转向丘罐说:“兄不让弟,弟来让兄。哥对弟,贵在友好,弟对哥,贵在恭尊。亲兄亲弟,情同手足,黄金虽贵,贵不过兄弟情感,金子失掉还可有,手足砍去人难存,黄金价高不为贵,万金难买兄弟情。当哥的重利轻义,自有当弟的轻利重义,发扬君子之风。我提议,丘罐不与哥哥争利,心甘情愿地把金子让给丘盆。”
  “你胡说八道!纯粹的胡说八道!你断案无才能,劝让却有术!你欺软怕硬,欺不住他,又来欺我!他不让,我更不能让!他绝然的不让,我比绝然的不让还绝然的不让!没本事断案就别断案!少在这里罗嗦!”丘罐凶狠冷厉,怒视老聃,语句尖苛,言词刻薄。
  老聃先生愤从助边起,怒自心头升,他有心抑怒,无法抑怒,索性故意充分显露愤怒,“那好!”他庄严肃穆,岿然站起,语言沉重犀利,凛然开始判决:“你们各说各理,皆属蛮横无理!总观全部案情,现在我来判定:黄金出自两家宅地界线,应该各占一半;二人都说自己掘出,难解难分,两个自己掘出对等,谁也推不倒谁,既然如此,发掘之功也应各占一半。两个各占一半合在一起,应该判为,一锭黄金两家各要一半。”说到此,从桌案上拿起那锭金子,双手平端,举到面前,看了又看,然后转脸,以决毅无可动摇的语调,大声说道:“张班头!你把这锭金子,不多不少,完全均等,从中间给他们弄开!他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说这样办,就这样办!如若服判,一切了事,若再胡搅蛮缠,有你全权严正行法!”说着,把金锭递给张瑀。
  “遵命!先生所说,我一定丝毫不打折扣地严格照办!”张瑀接过金子说,“哪个再敢胡缠乱搅,我姓张的不弄孬他就挖掉自己一只眼睛,改名换姓,不叫张瑀,而叫狗熊!”脸色凶狠得使在场的衙役都为之惊怕。
  就在这时,两个无赖同时一下子窜向张蜎,各人狠狠地抓住金锭的一头,死死地不丢!丘盆色厉内荏,拧着脖子向老聃“大声”地说:“我的金子,完全归我,谁也不能分走一点!不管你们咋样严正,不管你们咋样行法,反正我丘盆从不怕死!问题是不管咋说,金子总不能是两人同时看见,同时掘出,你这样强行判决,不合情理,我心里咋着也不会服!”
  丘罐同样是色厉内荏,他红着眼睛朝老聃看了一眼,几乎是与他哥同出一辙地“大声”地说:“我的金子,完全归我,谁也不能分走一根毫毛!我要寸金必争,一争到底!我丘罐刀山都敢去上,还怕你什么严正行法!问题是你强行判决,我心里不服,心里不服,就死也不让!姓李的,你要真有本事,就应当把这场官司问得使我心服。如若不然,你零刀子刮我,我也不能跟你算毕!”
  张蜎听丘罐说到这里,把金锭从他们手里夺掉,重新放在桌案之上,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看着老聃,好象是说,“你看这该咋办?”
  此时,竹帘里边又象是有张面影轻轻一闪。
  老聃心想:“看来两个无赖,在社稷王法面前,不是无所惧怕。然而,在他们身后站着的不只是千百个丘盆丘罐,单靠王法恐怕不行。他们口口声声说我断案不合情理,不能心服,看来解决这个关系极为重大的难题的重大关键在于他们心服。他们既然拼上老本大出难题,就不打算不以难题把我难倒,就很难说啥叫‘心服’。他们的难题实在很难解决!……怎么办?我到底应该怎么办?……”紧锁眉头,急想一阵,“对,这样做!不管这样可行与否,我只管给他这样去做!”他终于从内心深处横下一条决心。
  他胸有成竹,不自知地,精神为之一振,然后转脸看看张蜎,“张班头,黄金案件,如此处置,我以为公道合理,不该再有疑议,没想到丘家弟兄说不公道,内心不服。既然丘盆丘罐都说不服,那咱们只有接续着往下进一步审判。”转脸庄肃地看一眼案桌前边的丘家弟兄和两边站着的几位剽悍的衙役。他要两个衙役分别带丘盆、丘罐先到厅堂两边的两所小屋里去。
  丘盆丘罐心中由不得有点害怕,不知道老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不情愿地随衙役走出厅堂,分东、西方向往两所小屋走去。
  丘盆和衙役一起,来到东屋,分别在两个小木凳上坐下。两个人同是不知深浅地对视不语。丘盆暗想:“老聃并无什么能耐,不过是想分别再对我们劝说一番。”待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喊叫,要丘盆重回厅堂。
  丘盆回至厅堂,在刚才他坐过的那个位上坐好。只见老聃先生不慌不忙地从座位上站起。他满面春风地从桌案上拿起那锭金子,和蔼可亲地对丘盆说:“观你面色,看你内心,知道这锭金子确属你先看到,是你亲手掘出。刚才判断有误,现在重判。我们决定,将这整锭金子全个儿判归给你。不知这样你是否满意?”说罢,将金锭递到他的面前。
  “这我满意,这我满意!”丘盆脱口而出,接过金锭,但是却自不由己地感到惊异:“咦!奇怪,他为啥要这样判决?”
  老聃先生让那个刚才带丘盆的衙役重新把他带往厅堂东边的小屋。就在这个时候,老聃先生趁别人都不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锭金子(这就是他的家人韩六在他家院里替他刨出的那锭,他来这时,因已知案情,所以多了个心眼儿,把它揣到了怀里),在案面之上放好,又叫另一个衙役把丘罐从西边屋里唤来。
  丘罐进来之后,在刚才他坐过的那个位上坐好。
  老聃先生笑容可掬,从案面上拿起那锭金子,温良友善地对丘罐说道:“观你面色,看你内心,知道这锭金子确属你先看到,是你亲手掘出。方才判断有误,现在重判。我们决定,将这整锭金子全个儿判归给你。不知这样你是否满意?”
  说罢,将金锭递到他的面前。
  “这才合理!这我满意!”丘罐几乎是和丘盆的答话同出一辙,而且也是脱口而出。他接过金锭,也同丘盆一样,心中感到惊异:“他为啥要这样判决?稀罕,呃,稀罕!”
  张蜎和在场的衙役们见老聃先生先后拿出两锭金子来断官司,心中都感惊诧,“咦!奇怪!这是怎么回事?金子本是一锭,这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两锭?”他们实在感到费解,出于往日对老聃先生的神秘感,在无法理解之时,他们就很自然地往另外一个角度上猜测去了:“是的,老聃先生一定会变魔法!人说老聃先生不是凡人,这一回俺算亲眼看见了,半点不假,半点不假!”他们在心里喊着。但是他们只是在心里喊叫,谁也没敢出口,因为事系严肃的重大案件,在关系是非曲直荣辱胜败的重要关口之上,万万不能随便说话,所以尽管内心感到千惊万奇,谁也没敢吭声。他们沉默着,惊奇着,他们只“知”老聃先生是在用魔法判案,谁也没想到先生是在为了顺利了结此案,情愿损己献金。他想,“为了在我平生唯一的一次涉足政务之中解决好一个关系十分重大的问题,别说拿出一锭金子,就是赔上身家性命都值得!这不是多此一举,面对盆罐这样的特殊无赖,我只能这样,非但只能这样,而且万万不可暴露,若要暴露,就会招来无法设想的麻烦。”
  就在这个时候,丘盆红着眼睛,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他大声地喊叫着说:“不中!我不同意!这样判决我不同意!我不服,内心不服!金子本来只有一锭,为啥变成了两锭?那一锭是从哪里来?姓李的,你给我说!快给我说!”
  丘罐见此情形,俩眼一红,也大声喊叫着说:“这样我也不服!”金子就那一锭,你姓李的用歪门儿邪道糊弄我们也糊弄不过去!我要你用我掘那锭金子判案,你用两锭给我们糊弄来逃避用一锭金子判案的难题,我不服!这样判,我内心仍然不服!明白告诉你,我们要的不单单只是金子,而是既要金子,又要你姓李的老聃彻底投降!”
  老聃先生听他们说完,感到十二分的可笑,又十二分的可气,他真没见过这样千古奇绝的咄咄怪事,真没见过这违背人道、象疯了一般大找为难的癞皮!他怒火烧心,斩钉截铁地说:“告诉你们两个流氓无赖!案子就这样判!这样判,我认为合情合理,十二分的恰当!劝你们互让,你们不让;判你们每人半截,你们不满,非要各得一锭不可;让你们各得一锭,还说不服!你们问我为啥来了两锭金子,告诉你们,这个你们别想知道,永远也别想知道!案子就这样判,管你这两个无赖服也不服!”
  “你无赖!你无赖!你姓李的才是无赖!”
  “你无赖!你姓李的骂谁无赖?你姓李的比无赖还无赖!我们不服!就是不服!你不无赖,为啥不能叫我们心服?!”
  “丘盆!丘罐!你们两个典型的无赖!”面对大非大赖,老聃先生气愤难忍,终于怒不可遏,他大义凛然,厉声说道,“你们大非大赖,不以为非,不以为赖,反说你们是大好大是!你们大出难题,拼命刁难,赶善者下台,为恶者张目,欲以恶天下之目的来粉碎苦县在短暂时期出现的善天下,罪恶用心已经表露无遗!你们不许善者掌权,借机大猖大獗,甚而妄图使善权全部变成恶权,要善天下彻底变成恶天下,要百姓受尽你们猖獗之苦,要苦县不得安宁,颠倒是非,逆德而行,伤天害理,天子王法不容!你们欺善者心慈,以为善权对于你们无能为力,殊不知除恶即善,善权对于恶者仍然可以进行严惩!打着除恶即善的幌子杀人如麻,反说是善,终将还是恶者;以真正善心为基点,对不可救治的大恶大赖严厉惩治,大合天理人情!周公平夷,石碏诛杀石厚,不为人们非议,就是证明!我李老聃俸慈守善,从不赞成打杀,然而,你们两个无赖,代表邪恶,大出难题,大肆刁难,大闹公堂,大欺良善,大伤天理,大蛮大横,大谬不改,我代理断案,若不对你们严惩,就是在苦县善良百姓面前犯了大罪,就是我伤天害理!我不能伤天害理,要平生第一次破例,让天理王法变成大棍在你们身上切实的落下!一直到你们服输认罪,让黄金怪案胜利结束,让苦县县境安泰和平!若要不然,只说天理惩罚,只说自作自受,人人都靠别人惩恶,惩从何来!张班头!”
  “有!”
  “你快快派人将两个无赖拉下去,切切实实的给以应得惩罚!”
  “是!”张瑀红起眼睛,脸上现出吓人的凶狠,一腔愤怒如同潮水出闸,他大声喝道:“弟兄们!先生已经吩咐下来,你们要坚决的执行!现在我指令你们,快把两个流氓无赖按在地上,给我狠狠地打!狠狠地打!绝然不能留情!”说着,亲领六个彪形衙役,一下子围上去,拧胳膊的拧胳膊,拽腿的拽腿,分别死死地把他们按倒在地,狠狠地举起水火大棍,拼命地向他们打去!没想到刚刚打了不到十棍,两个无赖就已开始杀猪一般地叫唤起来,“别打了!我们认服!别打了!我们认服!”
  老聃先生没想到把他们打得那样凶狠,急忙上前制止,不让再打。他满面悲慈,含着眼泪说:“罪过,罪过!快莫再打,你们快莫再打!……罪过!我平生第一次这样令人打了人,以后永远不能再有!”
  丘盆丘罐一齐说:“我们服了,心悦诚服。”
  这场官司问到这里,丘家弟兄口服心服,事情算是圆满了尾,案件算是完全结束。
  没想到丘盆丘罐出尔反尔,就在事情了尾之时,丘盆的笑脸忽又大变,他恶着脸,凶着眼,看着老聃先生说:“李老聃,你这样对待我们,我代表我们兄弟二人送你一句话:骑驴看竹简——咱们走着瞧!”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20:01
吉凶难测上洛阳

--------------------------------------------------------------------------------

  代审黄金案件的事,已经过去两天了。
  清晨。放牛场东。一片盛夏的浓绿,别具一格地在田野上展开。绿,此时此地之绿,不管是就其深度来讲,也不管是就其广度而说,都可叫做非同寻常。它绿得深,绿得透,绿得遍,绿得够。它带着滋润,带着清凉,带着古幽,带着芬芳,带着安宁静美以及仿佛探险家发现新大陆时所感到的新奇而又有点惊怕的意味,使蓝天显得更蓝,白云显得更白。人说春秋时期,民多苦艰,这话不假,但是,它也有其长处:地多,人口少,以及和战乱相对存在的生态环境的优雅,是这一时期千恶万丑中的一大特殊的美好。
  在这广大的绿色古野之上,不规则的分布着一块块的私田。私田上的谷苗,黍苗,桑苗,麻苗,青青嫩嫩,茁壮茂密,和这蓬勃兴起的私田一般,正在不可遏止地向上发展。私田对于井田,无疑是一进步。原先,这里分布着的地块,形状象“井”字一样,除了“井”字正中的王田之外,其余不是王田的部分,其归属也在王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李耳祖父那个时候,人们已开始冲破井田,在荒野上开垦私田。这个时候,李耳五十多岁的这个时候,铁器遍用,牛耕发展,井田几乎全被冲破,这片古野之上的地块,几乎全都成了私田。
  此时,老聃先生的家境,是破败中的不败:要说不败,早已败落;要说败落,日子过得满好——他们赖以维持生活的唯一支柱就是祖上埋下的底财。上文已提,人们将先生的父亲散去的私田归还先生,先生坚辞不收。他以农桑耕作事务为乐,为满足自己对田间劳作的喜爱,没有田地,他就和家人韩六、书童燕娃一起,在这里开了两小块私田,种了谷物和桑苗。
  绿绿的私田之上,青青的桑苗之间,老聃先生正与燕娃一起,手握锄把,愉快地除草松土。他一面和燕娃散话农事,一面憧憬着桑苗长成大树,翠叶被采,撒上蚕簿,蚕儿长大上簇,结下白亮的和彩色的茧儿,一嘟噜,一嘟噜,象是鹊蛋,宛若串铃。
  锄了一阵,老聃先生停下活计,抬起眼,心情宽舒地望着远方。那里,农人们正在怀着安闲的心情进行劳作。他们古衣古帽,一一两两,点缀在古野陌头,犹似一幅格调别致的图画。
  老聃先生慢慢地把目光收近,见二烈和春香正在那里用牛耕地。二烈,春香,眼下都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那次失踪之后,他们多年没有返乡。象人们所猜想的那样,他们当真是在外边结成了夫妻。他们回乡之后,生了二子。次子起名敬冉。小敬冉现已年长四岁,上穿蓝色的短衫,下穿宽松的红裤,头上扎俩黑黑俊俊的小牛角。
  看到小敬冉欢快地跑在爹娘身边,新奇的观看牛耕时的情景,想起当年死去的亲爱的玉珍,老聃先生不由得升起一股既难过又带安慰的复杂感情。不一会儿,这种感情也就消失。
  静美的田野,安然的农事,使老聃先生感到了安宁的可贵。他喜爱安宁,但是大半生基本上算是没有得到安宁。想起前天代审黄金案件之事,他的心里忽然之间又很不安宁起来。
  “骑驴看竹简——咱们走着瞧”,几天来,这句话总象一条无形的麻线,时断时续地缠绕在他的心头。
  他们为啥要这样说呢?既然口称口服心服,为啥又突然改嘴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走着瞧”,他们要我瞧些什么呢?……月晕而风,没云不雨,他们在“口服心服”之后说出这样的话,决不会是没有一点原因的。听说他们和周天子有着什么拐弯亲戚,这一牵扯,事就大了,是的,这种连里的土匪是最不容易对付的。……唉,莫要再去想它,莫要再去想它吧。——老聃先生心里说。
  “先生!快回家吧!京都来人,圣上有旨,要你速进洛阳!”
  老聃先生循声望去,见家人韩六声声张张地站在桑苗地头,由不得一阵陡然的又惊又喜。紧接着,那个“惊”,迅速扩大;那个“喜”,迅速缩小——继而,脊背上微微地渗出一层冷汗。“怕个啥,你这是怕个啥?”他自己给自己这么样的来了个努力的支持,那个“惊”才又迅速缩小起来。
  老聃先生跟随韩六往家走。
  先生家大门外边,停着一辆带有小小木屋的紫黑色的双轮马车。两匹拉车的马站在地上——那匹草黄色的,勾着头,一动不动,象是在用心谋算着同类者的生命;那匹黑红色的,悠闲地摆动着尾巴,两只眼睛善意地平视着前方,看不出是在想着什么乐事还是在想着什么忧愁。
  这辆马车,既可算是周天子所派,又可不算周天子所派。周天子所派的两个使臣,姜信、莫明,原是各骑一匹红马飞马来苦;昨晚,当他们路经苦县县衙,作短暂逗留的时候,让衙里特找一个车夫和一辆双轮双马的高品马车。姜信、莫明骑来的那两匹红马,由莫明和苦县县衙里的一位官员骑回洛阳;姜信一人坐马车随车夫一起天明就往这里走,直到现在才赶到了这里。周天子派来信马,中途改换成马车,这一点,姜信他们决计不向老聃说知;他们要让他知道的就是:这辆“御车”,即是天子派来。
  老聃先生扶髻整衫,和韩六一起,绕过停在那里的马车,往大门里边走去。
  堂屋里。香案两头的两张古旧的雕花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东边的那位,四十多岁,身穿黄衣,头戴呈折纹形状的黑色平顶官帽,中上个头,微微发福,脸庞丰满,面色白净,配上两画宛若用黑墨特意勾画的八字小胡。一股机灵,在他那清秀的面部和五官之上半藏半露。他就是从周天子那里派来的使者姜信。西边的那位,年近五十,中等个头,黑帽黑衣,一副可爱的老实巴脚的模样,此人姓陈(后来才知道他叫陈箩头),他就是姜信要苦县县衙临时找来的赶车的车夫。旁边的一张普通木椅之上,坐着本里的里正何润清。他,这年五十四岁,黑发花胡,朴实清秀,是已经去世的何崇恩大伯的大儿子。最近,村里的父老和乡上的三老新推举他为里正,他几次推辞,不愿担当,说:“子承父之官业,千恶之中的一恶,我父亲在世时是任里正,所以我这次不愿担当。眼下,各方诸侯都在崇尚争夺官职,下边的人更是争夺成性。不能妨碍别人争夺,我还是不干为好。”父老们说:“你不干不行。我们推举你,不是要你承接父之官业;是要你承接你父亲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曲仁里村的特有风节。”虱子拗不过大腿,曲仁里的里正,到底还是由何润清从那个接任他父亲里正的人的手里接任下来了。
  老聃先生和韩六来到堂屋门口。韩六借故退去。老聃一人进屋。屋里坐着的三个人一齐站起。何里正急忙躬身笑着向姜信他们介绍老聃:“这就是我们村上的李老聃。”又急向老聃介绍两位来人:“他们二位,就是从圣上身边派来的使臣。两位大人,这位姓姜;这位姓陈。”
  老聃见天子使臣到来,急忙躬身接待,下拜尊迎。姜信急忙以手阻挡,不让其下拜。四个人落座之后,姜信从怀里掏出一小卷黄绢。这就是周天子诏见老聃的书札。
  姜信特意尊严地站起,将书札展开给老聃看;老聃十二分重视地跪地观阅。只见黄绢正中写着八个较大的黑字:


  ------------------
作者: 沈阳老张    时间: 2009-12-4 20:11
李聃见札 旋来周都

--------------------------------------------------------------------------------

  写在较大字体下面的小字是“周”“景王”字样和年月日。
  “旋来·周·都”,可怜哪!这位可怜的堂堂周朝天子,给本朝的庶民下旨,让他到伟大的京都洛阳去,竟象对外国人发书,用“周都”来称,竟把一个大周王朝的国家首都降低到一个侯国的国都地位了。是的,老聃虽是周朝之民,但此时事实上已经隶属于楚之附属——小小的陈国。只说“来朝”不行,不说“周都”也不行,不说“周都”,即成“陈都”,不让他去进“陈都”,又不注明“周”字,又怎好让他胡乱地去进鲁都“曲阜”、秦都“咸阳”啊!此时,天子下旨,世人习惯上不称圣旨,但是,话说回来,就算是称为圣旨,事实上也已不怎么圣。周天子,这个已经在心里自认不圣的周天子,此时在老聃的心目中仍然是十分神圣的,他对他的来札,是十二分看重的。一个大周朝代的天之儿子,竟来直接给一个黎民百姓亲自下旨,这是何等的震撼人心的大事啊!
  老聃先生跪罢天子书札,抽身站起,自动落座。他大着胆子,向使臣探问天子诏见他的意图。使臣直答,不解其意,内情不知。到底他们知也不知?或许是根本不知,或许是知而不说。
  在担忧与喜悦交织在一起的心情之中,老聃先生急忙吩咐家人韩六,速备上乘筵席,以待尊贵之客。客人固辞不允,说,王命难违,天子是要速往京都,车上备有御膳,我等应当立即动身,日夜兼程前往,不得有误。先生见来者不喜不怒,心意难猜的样子,立即多长十二个心眼,推测其中必是大有文章,他说,“天命,我决然不违,然而,在临行之前,有一事,小人要冒死竭力恳求。”使臣问及何事,先生就以“周公之礼,孝最当先”为据,将他要请求在临行之前到母亲坟上向老人家在天之灵辞别一下,向他们说知。没想到,使臣姜信欣然同意让他前去。老聃心想:他大概是坚信我这样的人决不会偷偷溜掉。
  老聃先生走出堂屋,见门口和窗口都挤满了人。一些年岁大的,是站在较远的大门里边和外边。不过,他们都是用喜悦的目光向他看着。
  老聃先生走进西屋,不一会儿,又从西屋走出。只见他,头顶的发髻上扎着紫色扎帕,身上换上了清清素素的雅蓝新衣。他双手端着托板,托板上放着香炉、柏香和用麻布卷儿燃着的火种,以及用帛扎成的三牲模样的供品,从西屋门外往南,走出大门,一拐弯,向村北而去。
  小孩子们想跟上前去观看。大人们以对老聃先生尊敬的心情制止小孩子们,不让去看。
  离涡水不到二里的涡水之滨,一片森森古柏遮盖着的所在,绿草覆地,黄花缀点,一座土坟,顶着青色的“锦缎”,平地突起。一位伟大的母亲宁静的安卧其中。
  老聃先生以一位真朴的老儿子的身份来到坟边,以极为虔诚的赤子之心,两眼含泪,跪在坟前,将托板放在地上,燃着柏香,向母亲跪拜辞别。他面向生母坟三击首,又面向西边小红洼的养母坟三击首,然后抽身站起,仰望天空,向生父、养父在天之灵静默一阵,继而小声说道:“父母大人,孩儿今去洛阳,不一定再能回来行孝,故而特来辞别。”
  这座坟里,只有他的母亲,并无他的父亲,这一点,世人皆知。但是,他决不是没有父亲之人。有一段神奇的传说,说他有母无父,说他是他母亲吃李子怀孕而生。这段神话传说因何而来?这里顺便答复。此传说来由有二:
  (一)这座坟里,千真万确,只有他母亲的遗骨,并无他父亲的遗骨;
  (二)也是更主要的一条,是因为邹人孟轲的“兼爱无父”论的影响而致:
  老聃先生百年以后,邹人孟轲攻击墨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说墨对所有的人都象对他的父亲那样亲爱,这样一来,他的父亲就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了,这就象禽兽一般,等于没有父亲了。此论一出,杜杰(李耳少年时的同学)的重孙杜执,就开始借此攻击老聃了,他说:“我看孟轲的‘兼爱即无父’之论,是一箭双雕,他不仅批评了墨翟,也批评了李耳,李耳不也是对所有的人都爱么?”老聃的弟子庚桑楚之孙庚竑听说以后,非常气愤,他找到杜执,说:“你从哪看见老聃先生也是‘兼爱无父’呢?他不是兼爱,他不是对一切人都爱,他只不过是爱的范围比一般人广大,他是对所有能爱的人都爱,他不是兼爱,他有爱,也有恨,他曾愤懑地批评凶恶残暴的压迫者说,‘强梁者不得其死’,‘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兮’,‘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哪里是兼爱?你为啥侮他‘兼爱无父’?”杜执害怕了,不敢承认他说老聃“兼爱无父”了,他红着脸狡辩说:“我从来也没说过老聃先生是‘兼爱无父’的话!我说的是他有母无父,我是说‘他是个只有母亲没有父亲的仙人’。说他没有父亲,说他是‘神女因感受到天之灵气而生’,是褒扬他象仙人一样。说他象个仙人,言不过实;说他有母无父,也不是没有根据,他母亲坟里只有母亲遗骨,没有父亲遗骨,这一点你难道能不知道吗?”他这一狡辩不知要紧,李老聃“有母无父,他是他母亲吃李子怀孕而生”的神话传说就在苦县一带传开了。
  老聃先生向坟里的母亲祷告之后,从腰里掏出一个他早已准备好的面饼,意在借此一问此去洛阳是吉是凶。这是一个象烧饼一般大小的黍面饼子,两面写有黑字:一面是“凶”字;一面是“吉”字。“我这次前往周都,若是凶事,你呈‘凶’字,若是吉事,你要呈现‘吉’字。”老聃说着,将面饼从母亲坟顶往下这么一推,面饼象车轮一般滚轮起来。当面饼滚到坟下的平地上的时候,没想到它这么一翻,往地上一砍,表面上一下子呈现出一个骇人的“凶”字!
  老聃先生心情阴郁地离开母坟,回到家里,告别乡亲,毫不停留地坐上那辆等在门口的马车,随姜、陈他们一起,向洛阳方向而去。
  盛夏的风光!
  伟大的古原!
  恢扩的绿茵,一条弯弯直直的土路,一辆甲虫般黑色的车子在那里微微向前而动。
  古野神秘,壮美,而且带着使人惆怅的茫然。——无尽的苍苍莽莽;稀疏的茅舍村落;西边,使人微觉扩大着的青黛山色;东边,使人微觉缩小着的紫梦林影;马车上,各怀心思,默默不语的三个性格各具特色之人。
  “是的,盆罐兄弟的真正目的,现在算是基本清楚了。”随着车身的轻轻晃动,老聃先生思绪的链条开始扯向一个新的段节,“看来他们确实不只是意在得到两锭金子,确实是意在难倒燕普,恶化苦县,残害民众,以求掠取更多的黄金。他们未能将我难倒,不仅落得个很不情愿的‘口服心服’,而且讨了个皮肉受苦,有苦难言,当然是只能将一腔怨恨暂埋心底,骑驴看竹简,让我走着瞧。他们这样的恶顽,有的是填不满的欲壑,根本谈不上什么心服。看来一场十分凶恶而激烈的报复,是不可避免的了。”
  马腿在换进,车轮在滚转,三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默默无言。
  “看来这次代问黄金官司,我不仅不能给苦县百姓造出什么福气,还给自己招来一场无法估量的祸害。看来我这次实在是一不该多事,二不该多言。要少事啊要少言!周公姬旦说得好,‘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此时我要郑重告诫自己:从今往后,我一定要少事,少言!”他拿定主意,狠狠地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唉,哼哼!”他讥笑了,对自己讥笑了,“这个时候来下这样的决心,哪有半点实在的意义?这岂不是等于要站在断头台下的等死者去总结应该如何正确对待人生之至理名言,以让一刹之后的死尸去食言而肥!”
  马车驶过一座木桥,进入一个新的境域。老聃先生不以这里风景美秀为真正的美秀。他从那铺地的繁花,看到那底下的单调乏味的黄土;从那茂林的浓荫,看到里边藏着的幽蜮;从长在石坡上的小树,看到挂在梢头的危险;从那墨清的潭水,看到水底的碎砖烂泥。“盖在表面的美,究竟不是结实的底蕴,世上有不少的凶事,偏偏是在表面上呈现出‘吉’。”
  一桩将要出现的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不能了得之事,说良心话,他这样的人,最痛惜的已不是失去生命(一把老骨头能值几个钱),而是在他看来大于生命数千万倍的不朽的学说——他要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的夭折。
  二十年前他就已经立志,要以毕生精力去建立一个既益于人,又益于天,广度不能再广,深度不能再深,误差不能再小,生命力不能再强的学说。但是他并没想到,贪多嚼不烂,贪大拿不起,要建立深度最深,广度最广,在宇宙长河中长流的,准确无误的一次性学说,不管是有多大智慧的人,都是极难做到的。正是由于要建立一次性学说不易不失败和其他的一些原因,他的这项尚且无法报出名字来的学说,至今“八”字没有一撇,仍然停在空泛的伟大志愿而没有半点着落之中。
  学说,至今“八”字没有一撇的学说!仅仅为了能有个着落,老聃先生就奋斗几十年的学说,你是多么的难以立起!学说,难以立起的学说!难以立起,也要立起!为了你,老聃先生决定奋斗终生。没想到,陡然之间祸从天降,终生大愿,奋斗半生,就要在一个早上无情的夭折,这是多大的悲哀,多大的悲哀!
  这次是不是要真正的夭折,那要看此去是不是真正的凶多吉少,是不是真正的吉多凶少,是不是真正的纯粹是吉,是不是真正的纯粹是凶?
  “他们不是天子的使臣!看得出,他们不是天子的使臣,他们是丘盆丘罐派来的杀手!他们冒充天子使臣,把我骗出家门,是要将我拉往深山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实行暗杀!”老聃先生冷冷惊惊地在心里喊着。“……不对,不是这样,若是这样,他们早该下手。……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是不是要借刀杀人,是不是欺骗天子,让其加予我一个歪魔邪道,用邪法变幻黄金的罪名将我处置,告知天下,以毁掉我的名声?……唉!不要想它,不要再去想它,能逃过的祸不是真祸,是真祸逃也逃不过。随它去吧,至多是,这个天底下没我这个人!”遂使自己进入“无我”状态。
  此时,或说近来,老聃先生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名叫“无我”的理论(“我有大患的理由,是因为我有身,只要抛弃,就不会有任何尤患”)。他把这种理论分成了大范围和小范围。大范围的“无我”,是为一个值得去死的圣物圣念而不惜去死。这种“无我”,是死而不亡,外我身而身存。小范围的“无我”,是不要想到有我的存在,在杂念困扰之时,使自己进入似无知觉的麻木轻飘状态。忘却自己,反使自己除却烦恼,消灾消病,成全自己,延长寿命(这是气功之中静功的前身)。
  老聃先生在“无我”中,随着马车的晃进,朦朦胧胧地飘入了彩色的云端。他感到晕乎乎的,身轻如纸,四周的云朵,仿佛松软的棉絮,暄乎乎地簇拥着他。……
  大概是因为杂念没有彻底剪除的缘故,刚刚进入“无我”的李氏老聃,忽然之间又仿佛有起“我”来。他看见面前的大地,悠然飘起,迅速缩小,在他眼前旋转一阵,变成一张又轻又薄的绿色版图。版图上绣着山川、房舍、物产、林木,其间走动着无数个黑色的小人人儿。小人人儿正在安然自得,突然之间打斗起来。他们,你啃着我的脖子,我拧着你的耳朵,你掐着我的喉头,我抠着你的眼睛。霎时,鲜血流淌,把个绿色的版图弄得面目全非。接下去,从浴血之中拱出五个大一些的白脸黑人。老聃先生定睛细看,才辨认出他们是: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
  霎时,五个黑人消失。中间坐起一个再大一些的黄脸人人儿。此人头戴平天冠,身穿褚黄袍,春风满面,温和慈祥。老聃搭眼一看,很快认出他是周朝天子。天子正在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想到,忽地一下,那面目变得十分丑恶,十分狰狞起来。他忽地从腰里抽出一把阴光闪闪的宝剑,用剑尖逼着老聃的胸口,大声地说:“好你姓李的老聃!朕要赐你一死,你敢不死?!”
  图景消失。老聃觉得身上微微湿了一层冷汗。
  ……
  七天之后,他们的马车终于进入了座落在洛水北岸、涧水以东、瀍水以西和瀍水东岸的洛阳的鼎门。
  鼎门,即洛阳的东门。相传武王伐纣后,把商代的九鼎从朝歌迁到洛阳,就是从这个门进的,所以叫做鼎门。洛阳原称洛邑,是公元前1020年西周成王时所建。平王东迁之后,这里成了周朝的京都。洛阳城的面积,约四十平方里,大体呈方形,王宫在城中的中央偏南,宫的南面是朝会的地方,北面是市,东面是祖庙,西面是求神造福、赏赐丰年的地方。
  “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就是这种分布图形的简明总结。
  当时洛阳,号称天下第一之都,规模盛大,市井繁华,风光美秀,建筑典雅,比起一般小城,确实叫人瞠目惊讶。老聃先生咋着也没想到,他第二次(已来过一次)走进这座他心中景仰的城市,竟然是在吉凶难测、惴惴不安的糊里糊涂之中。
  姜信把老聃安置在东门里边一家幽深的小院(姜信家的闲宅)。此处共是三节院子。最后一节院内,有东、西厢房和主房。院里长着两棵特大的石榴树。两棵树几乎要把院子遮严。油绿的叶丛里,向外窥视一般地露出一个个青色的小石榴。树下的青草鲜枝鲜叶,向人诉说着这里很少有人来过。主房(堂屋)是一所古老清雅的瓦房屋。东、西两个窗户外边,长着两株只有绿叶的梅子树。此处所,给人的感觉是:幽僻之中带点凄凉。老聃先生居住的屋子就是这个有点凄凉幽僻的古老主房。
  老聃用过晚间的御膳,姜信安排他早睡,以免第二天(六月二十三日)天子诏见他时他可能出现的“误卯”。古时君王于三、六、九日登殿会见大臣或诏见贤士,是在早起的卯时,名叫“早朝”,如果误了早朝或利用早朝接纳贤士的时辰,就叫“误卯”。
  老聃先生特别在意,半夜子时就已起床,但是等到天明,过了卯时,又过了辰时巳时,直到午时,也不见有人来领他上殿,于是心里开始惶惧不安。姜信来说,天子可能打算打破三、六、九日之惯例而在第二天(六月二十四日)将他诏见。可是六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全过去了,也没半点诏见的迹象,老聃的心又由惶惧变成焦急。姜信又来说,天子打算于二十六日卯时正式将他诏见,并说二十六日天明之前会有人前来引他上殿。
  老聃先生夜不能寐,六月二十六日寅时起床等待,一直等过卯时,又等过辰时,还是没人前来领他。他又开始惶惧。就在这时,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强有力的想法:“怀里揣满坏行为,天天谋算好后果——此人姓啥名谁?答曰:狗人!我无亏心之事,何必去虑凶吉!行为邪恶,凶也是凶,吉也是凶;行为美好而端正,遇吉是福,遇凶也是福!因济世活人而遇大凶(杀身之祸),不也叫做大福大吉吗?”想到此,惶惧全无,心中开始特别坦然,特别安宁,只把天子诏见当成大幸大福而胆大包天起来。
  他兴致乍起,开始细观屋内的摆设。这里的陈设和布置较为简单。屋里的空间共是三间,两道旧木隔山把三间房间隔开。东间,老聃安睡的地方,除了一张顶子大床之外,靠东山,放着一张黑色的矮几。几上垒着奇峰模样的石头。当间的后墙上挂着帛质条幅。地上铺着带有图案花纹的绛色地毯。地毯上放置着一张墨紫色的矮脚书几。几上搁着一卷破旧的竹简。
  老聃先生走近书几,席地而坐,伸手去拿那竹简。就在这时,只见姜信一步走进屋来,高声地说:“报老聃先生!姬如公驾到!”
  老聃急忙站起,抬头往门外一看,只见石榴树荫那里一影,走来一位老人。
  老人年近八十,精神矍铄,乌衣白裙,头戴紫金发束,脚穿高底缎鞋,一副带着权贵印记的隐者模样。老聃并不知道,此人正是在苦南密林旁边蜎渊遭受吊打时出现过的那位名叫如晋的姬爷。
  姬爷一到门口,就笑哈哈地朗声说道:“我看老聃先生在哪?我赶回来晚了,赶回来晚了!”说着,几步来到老聃面前,“俺未能按时前来,有失远迎,但望多谅!这里不妨自我介绍一句,俺姓姬名如,窃为景王之兄。听说先生学识渊博,望重德高乃大贤之人,心中不胜钦佩!”
  老聃见是王兄来到,急忙躬身拱手,以礼相答:“姬公过谦,姬公过奖,诚蒙姬公对卑人错爱!李聃貌似年老,实际虚岁才五十有一,聃是晚辈,姬公乃尊贵的长辈,而今长辈对晚生如此宠爱,如此抬举,实在使聃悔不敢当!今姬公驾到,快请转上,先受晚生一拜!”说着,就要跪下施礼。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姬公急忙弯腰,用双手托握着他的两只胳膊,不让下跪,嘴里说着,“哎呀,好一个懂礼之人!既然你一意谦称,如今不妨,我就直呼‘李聃’二字。李聃贤士快快直身,俺姬如晋有话要当面向你说知。眼下天子正在殿前屋内,等待将你诏见。天子为何将你诏见,对此事我本应从头至尾,前前后后向你说明,怎奈天子有言,让我先不告知,等你面见君王,由他向你说出。王命难违,我应遵从。天子现正盼望见你,咱们不可让他久等,请你这就随我前去。”姬如晋说到这里,又向老聃安排几句面见君王之时应该以什么礼仪和如何参见的话,就领他出门去了。
  这姬如晋并不是景王姬贵的真正哥哥。原来,景王的父亲周灵王姬泄心共有二子:长子姬晋,次子姬贵。这长子姬晋,字子乔,聪敏俊美,活泼可爱,热爱艺术,特别喜欢音乐。他吹得一手好笙,能吹百鸟叫唤的声音。灵王爱他爱得象是心尖子肉。没想到,这姬晋十七岁那年,突然暴病身亡。灵王因失爱子,痛不欲生,想他想得神魂颠倒,连梦中都在跟他抱头痛哭。事有凑巧,没想到这灵王在一次去晋国出游期间碰到一位青年,相貌竟和姬晋几乎一模一样。这青年姓怀,自幼父母双亡,长大成*后漂流在外。灵王见他之后,甚为心爱,为安慰自己一颗受伤之心,就把他带回宫中,改名如晋。如晋从此就把怀字隐去,换上姬姓。这姬如晋也是十分聪敏,他看到王子争位斗争十分残酷,坚决要求不做官宦,只是默然无闻地侍候灵王于深宫之中,以使老人家得到欣慰,并要求“父亲”为他保密,隐去这段“特殊王子”的历史。从此,宫人们,不知者就是不知,知情者只去会意,不去言传。灵王死后,次子姬贵即位,转眼数载,如晋年高,人们为隐去他的“晋”字,只称“姬如公”和“姬爷”,并不再称“如晋”(他自己则称“姬如”)。老人厌烦宫廷生活,喜欢自然美景,于是,就离开官场,去过隐居日子。……
  正殿前边,壮丽的大房内外,接见老聃的部署已经准备停当。——这是一次第二品级的华屋诏见。
  这座华屋之所以称为华屋,是因为它确实华美。房子又高又大。屋内除了四个粗大的滚龙明柱之外,并无其他什么隔山,而是一个不分里外的大大的空间。从屋外看,红墙绿瓦,金碧辉煌,四角高挑,金色的莲花型陶瓷大冠(琉璃瓦罐)立在房脊的中央。在巳时的阳光照耀之下,上上下下,耀眼明光,五颜六色,闪闪晃晃。此时,门口的台阶两边,站着两排御仪仗队。他们不远一个不远一个地一直向午门那里排去。
  屋内,红毡铺地;后墙上挂着一幅特号中堂一般的深红缎面,上绣一条巨形金龙,“中堂”两旁,是四条黄色条幅;两边的明柱那里,立着两溜黄衣卫士,他们人人雄壮,个个魁伟;两边的卫士身后,各站三排(队)乐工,每排八人,他们手持金石竹丝,鞄土革木,八种乐器,名曰八音,三排共是二十四人,两边的合起来,六个乐队,共是四十八人——按当时的规定,天子乐队是八佾(队),诸侯乐队是六佾,大夫乐队是四佾,这次是二等诏见,景王故意减去二佾;当中靠后的毡面地上,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檀木龙案,案上放着笔砚、绢帛和竹简;龙案两旁,各设四个雅座——西边的座位上,从外至里,分别坐着王子朝(景王的爱子)、大夫宾孟、大宗伯(礼部官职)、太宰(吏部官职);东边的座位上,从外至里,分别坐着召庄公(名字叫奂)、甘平公(名字叫鯂),挨着甘平公往里,是两个空位,那是意在等待姬如公和李氏老聃的到来。龙案后面的那把刻着滚龙的特号龙椅之上,在手持龙凤日月的宫女的衬护下,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此人头戴平天冠,身穿赭黄袍,黄面高鼻,花白胡须。他皱眉眯眼,看来心中不悦。此人是谁?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当朝天子,名叫姬贵的周景王。
  此时,老聃先生在姬如公的陪同之下,安然自如地走进午朝门里,以感谢的面色目视一下两边的仪仗宫人,接着,目光向前直视,信步往前走上华屋的台阶。姬如公喊一声:“禀万岁,李聃前来拜见万岁!”继而,他们谨步进屋。龙案两旁座位上的公卿、大夫、王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老聃停步,安然地站在地上,温文尔雅,恭敬地拱手,低首目视着龙案前边的铺地红毡(君王面前他反而不去屈身),以爱敬的心情和音调朗声说道:“参见万岁!敬问万岁贵体可好?龙驾可安?”
  “谢问。”周景王微微点一下头,平天冠上的珠玉串串儿轻轻动了几下。
  “请让李聃以九宾之礼参拜万岁。”此时站在老聃身边的姬如公这样说了一句。
  立时,金石竹丝,鞄土革木,八种乐器一齐奏起。老聃先生拉开架式,欲行九宾大礼。只见景王轻轻摇一下头。姬如见此情形,急忙向乐队摆手示意。
  刚起的乐声,截然而止。
  老聃见景王脸色不好,不解其中含义,但是他不管什么是吉是凶,心中全然无惧。他收住脚步,稳稳站好,仍象刚才一样,恭敬地拱手,低头目视着龙案前边的铺地红毡。
  “请让李聃以简易的礼节参拜万岁。”姬如公满面笑容,又说一句。
  “万岁在上,请受李聃一拜。”老聃先生说着,拉开架式,弯腰一揖,然后娴熟地轻身跪地,一击首,再击首,三击首,四击首!然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聃贤士,快快免礼起身,一旁落座。”景王说了一句,脸色开始好转。
  老聃随起身一揖,又拱手站在那里。姬如公请他到龙案东边最里边的座位落座。老聃无论如何也不肯,嘴里说着:
  “姬公尊驾在此,晚生无论如何不能在上位就座。”
  姬公见他推辞坚决,就让他在东排从里往外数的第二个座位上坐下。此时,在场的公卿大夫和王子也全随之落座。
  景王姬贵脸色进一步转好。这周景王,因为近来身患小疾(这年之后的第二年,他突然去世,朝中开始大乱),二十三日卯时未能登殿。二十五日晚上,他小疾好转,想起要接见一位相貌奇逸的贤士,心中高兴,打算于二十六日卯时登殿时,顺便进行。没想到一高兴不大要紧,夜里入睡很晚,第二天一觉睡到晨时快要过完还没醒来。他起床之后,轻松愉快,心血来潮,很想立时见见李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就打破格矩,随时通知管官吏和管礼仪的官员以及爱子和其他几个人,从巳时正中开始,举行了这次华屋接见。这种接见有别于正殿接见的是,不一定是三公六卿在殿下齐集。这次接见之前,景王心里充满新奇的味道,没想到到了时候心情又时坏时好起来。
  老聃先生落座之后,心里有点紧张,他一声不响,诚尊诚敬地等待天子发话。
  “听人说起李贤士的一些事儿,我早想见见你,今日算是见到了。”景王看着老聃那与面色有点不相协调的雪白胡儿,一股兴致从内心升起,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又象是很随便,但是听那意味却十分郑重,“今日把你诏进京都,是有话要当面来向你说,有事要当面跟你商量。究竟是什么事情,现在有王兄从根到梢向你说知。”说到此,笑眯眯地动着嘴角,一连看了姬如公几眼。
  “好!既然万岁要我当着众位之面把事情向李贤士说透,那我就不再捂盖,那我就从头到尾直说不忌了。”姬如公说到这,停了一下,笑看大家一眼,清清嗓子,焕发焕发精神,就把这件捂盖得很严的、弯弯曲曲、微妙奇特的事情,前前后后,底儿原情,一口气说完事情原本是这样:
  老聃先生“乐悲否泰”之说,蜎渊不信,结果于初夏的井里以身试言。姬如公追宝至密林旁边,听蜎渊说及老聃,感到极大的兴趣。后来,姬如公的外孙燕普出任苦县县正,又向他说及老聃论“变”作“囚”,敫戕殉律,以及老聃先生博学,智慧和贤德之事,使他心中异常钦佩,鉴于一些人争官抢官,老聃却“三请做官,三次坚辞”,他决心为国家社稷举贤,把他推荐给天子,让其担当大任。他想,“大权应该交给大贤大德之人。可是,这样的人心慈手软,能不能掌住国家政权?老聃能不能当官理政?”加上他十分求实,十分慎重,再加上他并没见过老聃,对他的贤德和智慧恐怕耳听是虚,下决心亲眼看看再说,于是就利用苦县每次新县正上任总有无赖恶顽大找为难的社会特点,不惜家中重金,买通无赖丘盆丘罐,巧妙地假设黄金案件,让燕普采用抽梁换柱的办法,把官司推给老聃,让二丘对聃大找为难。姬公独自一人躲在公堂暗间竹帘之内,亲眼观察,对老聃大试大验。那天东山墙小门竹帘内的人影就是姬爷的身影。有人说姬公是小题大作,为国家发现贤才,不值得这样重视,不值得下这么大的力量。姬公十二分的不以为然,十二分坚决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说:“这半点也不是小题大作,为社稷举贤,是天底下最大的大事!应该说花多大代价都值得!国家大权如若落到贤善者手里,一人贤善,几人贤善,天下贤善,社稷吉祥,国泰民安;国家大权如若落到恶贪之徒者手里,一人恶,几人恶,天下恶。他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为肥一己,结成猪帮狗派,同谋天下黎民之财,同害天下黎民之命,同夺天下黎民之福。他们把自己的权力膨胀得比天还大,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用任意作恶代替天理,葬送千秋社稷,使人世进入灾难深渊。若对选贤稍不重视,会使恶人乘虚而入。因此说,谁把为国选贤看成极易的小事,就是极大的伤天害理!”老聃先生在代处黄金事件之中,以出自真正善心的真正善策(包括暗献金锭而不落好的损己办法),战胜了盆罐兄弟的大大的刁难,把难题处理得不服的人心也为之心服。姬如公极为钦佩,下最后决心把他举荐给景王天子。于是就向天子说知。周景王也很钦佩,很想见见这人是个什么模样。姬如公说,李聃虽贤,可惜从来不愿做官,不愿涉足政治。景王说,“可以下札,让我见见他。当面商议,如若愿意在我身边做事,就留下;如若一意不愿为官,诏见之后,还让他回去。”姬如公考虑,如若在书札上把事情说透,恐怕老聃万一不来,有失天子龙面,于是就和景王商讨着写了那份只说让他快进周都的含糊其词的书札。这一弄不当紧,李氏老聃不坐鼓里往洛阳来也得坐到鼓里往洛阳来了。
  姬如公说到这里,在场的人感到此事很有意思,很有趣味儿,而且又很奇特,大家乐乐哈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乐工和卫士们笑了,王子和公卿们笑了,景王姬贵笑了,老聃先生笑了,他惊奇而感激地笑了,连叙事人姬如公自己也笑了。
  姬如公心里说:“这里边的弯弯子连李聃这样很有智慧的人都没猜透,有意思!这真可谓:天道人事终可测,规律全乱暂难知。”
  “李贤士真不愧是一位大贤大德之人!”周景王兴致勃勃,拿佩服的目光看着老聃,看着他的花发,看着他的白胡儿,“目下,朕要当着贤士之面问几句话,有事要当面和你商议。朕因思贤如渴,很想留你在朝中做事,然而朕又清楚的知道,贤士今生今世志在治学,既不愿为官,也不愿涉足政事。事不宜勉强,志不可加与,贤士愿留则留,若不愿留,朕还派人送你回乡。但不知贤士心意如何?”
  老聃聆听当朝天子说出这样一派好心的话语,心里深受感动,眼里噙着泪花说:“诚蒙万岁一片挚情美意,李聃实是万分感激,实是万分感激!卑人不愿做官,志在建立有益天下生灵及万事万物的学说,这话半点也不假,然而,天下生灵万物,人是最高的代表,学说若不有益于人,即是价值大得无限,也丝毫没有意义!学说要有益于人,就不能无视当今人类最高的代表——上天之子,治学之事,卑人另想办法,既然万岁不嫌卑微,想留卑人在朝做事,天子盛情,无法推却,卑人愿意留下为社稷黎民做点现实的实事,甘心情愿为万岁以效犬马之劳!”
  “那好,那好!”景王心中十分高兴,“这样吧,我让你既在朝里做事,又不耽误治学,以后给你找个管书的差使;近来无事,先在正殿议事之时帮助做点儿记录,你看好吧?”
  “谢万岁!”老聃说着,赶忙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景王特别高兴,黄面皮里都充上了浅浅的红色,他笑容可掬地从龙案后边走出来,去搀伏地的老聃。
  姬如公见此情形,异常兴奋,眼里溢出喜悦的泪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金锭(这就是老聃暗献的那个金锭),然后手持金锭,向两边的乐工们比了一下手势,又向领队的苌弘使个眼色。乐队即时奏起欢乐的乐曲,锣鼓喧天,八音齐鸣,竽调柔雅,笛声悠扬,整个华屋沉浸在一片和谐美妙的气氛之中。……


  ------------------
作者: 快乐人生    时间: 2009-12-4 20:13
谢谢分享
作者: 匿名    时间: 2009-12-4 20:49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欢迎光临 中花 (http://www.zghncy.cn/) Powered by Discuz! X3.1